惠风一棹。午后。缓行。
三月末的阳光终于学会大度,直直透过车窗,落在开车人的眼睫上。
她眨眼,又淌落到她衬衣的领口。
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她打断那边的滔滔不绝,“妈,我不说了,到了。”
电话那头正谈到家长里短,故事里“丑角”总是那几位。
被喊停,意犹未尽地加了句:“你跟柳墨真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一句话问得火星子乍起,仿佛往衣衫上一溅,烧出个不大不小的洞。
当季的风灌进去,空旷得满满当当。
“几年没联系了。”
她耐心且诚实地回答。
她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她妈也不是第一次问。
但她很少为重复的问题生出烦躁。
她深知,很多问题被人问出口,只是为了宣泄情绪,跟知不知道答案无关。
“不联系最好。你外婆最近因为身体不好,老念叨,让你们一起回来看她,说想你们。
别理,人老了,想一出是一出,我看到她们一家就烦。”
慕与潇挂断后,愣了会神。
被路边反射的阳光一晃,才迟缓地眨了眨眼,想到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嫌热,随手挽起袖口下车。
关上车门站定后,低头看了眼,又默默地把袖口捋下来,再把褶皱理平。
锈迹斑斑的店门外,街道逼仄,因工作日而少生喧嚷。
阶角爬满腥腻的青苔,自行车轮压着地面的明暗交界线悠悠过去。
“老板,那个……”
慕与潇回神:“我选的什么发色来着?”
她刚才没细看,随手在发色板上指了一下。
老板问:“确定?”
她:“确定。”
现在染膏上了头,终于想起来问这事。
这间理发店开在一个老小区外,店面不大,装修跟设施陈旧,对应的是价格亲民。
慕与潇靠在椅子里,点开手机里的视频。
视频博主有一张适合上镜的姣好面容,笑颜温柔,如同杨柳风轻巧地拂面。
抬眼阖目,气质典雅。
声音清润沁耳,在安静异常的店里漾开。
她正介绍书法知识,娓娓道来,慢条斯理,让观众有看下去和听下去的耐心。
她身后,是她的作品瀑布墙。
墨迹俊逸肆舞,宛若有生命力,将主人簇拥其间。
亦如藤蔓一般,紧紧密密地缠绕在欣赏者的心弦之上。
有幸亲眼见到这位近期红得出圈的博主,是在两天后的下午。
慕与潇跟同事开了小半天的车,赶到指定地点,一个离市区不远,但相对僻静的小镇。
依山傍水,云遮雾隐,大有隐居高人的感觉了。
漆色的院门打开,主人没打算怠慢,亲自坐在一颗开了一半的玉兰树下等。
拎起眼来望向来人。
春寒虽褪得差不多了,天气还不热,但慕与潇手心顷刻间就出了层汗。
千万春光都在这一眼里成为背景墙。
她悄悄地让风把那层薄汗吹开了,凉意让她醒过来,礼貌微笑。
“柳老师吧,您好,久等了。我是慕与潇,这是我同事韦安如。”
“终于来了,你们好。”
柳墨走过来,笑容客气。
客气得既陌生,又遥远,距离感十足。
客气、陌生和距离感,即刻酝酿,开启出被封存的记忆。
记忆不受控,带了些许恶劣,如恶作剧般,让慕与潇在光亮下不得安生。
脑海里出现一双夜色下的醉眼。
彼时那双眼睛还算与她相熟,于不清醒中融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意在里头。
情意很不算浓,淡薄得考验视力,但是,有让人上当的本事。
她曾经无数次沉浸过的那双眼睛,此刻,如此平静地拂过她,比春风还要轻。
她们对视,得体地握手。
慕与潇多少长了些本事,在这样的场合不至于露怯,微笑着将柳墨暗暗打量。
柳墨盘着个看上去不算简单的发髻,头上簪了根素净的碧玉簪。
一身新中式素纹长裙,皓腕上戴截半山半水的镯子。
凝眸浅笑间,像丹青里走出的人物。
慕与潇习惯性低头回避,目光跌在她们交握的手上。
柳墨在各平台的视频中常有特写镜头,拍她执笔挥毫的过程,每每于诸多评论评论之中,总有人免不了要夸夸她的手。
说手是漂亮的,秀气的,与她的脸相配的。
这年头优秀女性不缺追随者,柳墨有很多女粉,老婆粉。
慕与潇全知道。
她一走神,手上无意多了几分力气。
攥紧之后,发现自己可以略过柳墨轻薄的皮肤,感受到她的骨节。
失礼倒是其次。
就是可惜她不是摸骨大师之类的,能趁机多握一会,扯点机缘命运。
慕与潇自嘲,松开手,抛开繁多思绪,挽救自己于这场重逢。
但也没救出自己太多,触感挥之不去。
跟条小蛇一样,盘绕在她手上。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但有限的承受力在这时摇摇欲坠,令她不安。
于是趁柳墨与同事说话的时候,将视线挪开了。
她开始观察环境。
这里无疑是个好地方,适合柳墨这样的艺术家居住,也只适合追求情怀和特殊环境的艺术家。
城市里习惯了喧嚣的人过来容易耐不住,太静。
春色渐浓,院子里玉兰亭亭,树上风雅地绑着些素锦绸布。
可以看到绸布上都用墨水写着字,篆隶行草都有,迎风招展。
最醒目的一条,用大篆独独写了一个“墨”字。
如同面战旗,告知她,这儿是柳墨的领地。
不要松懈,不要再输得一败涂地。
寒暄过后不久,两帮人还没提到正事。
风又顿时刮起来,天色逐渐暗沉。
墨云滚滚,风雨欲来。
慕与潇心中感慨,这儿的天气变化跟她今天的心情一样,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进去说吧。”
柳墨转身带了路。
等人都入座,柳墨俨然一副主人做派,亲自为她们泡茶。
慕与潇瞧着一道道工序繁琐,很不必要,拿瓶矿泉水喝比这个解渴。
偏偏柳墨耐心得很,不疾不徐。
陈年旧事就随着热汤与茶香漂浮起来。
慕与潇心想,柳墨还是喜欢喝茶。
区别就是,从前柳墨顶多把热水倒进茶杯里,水不讲究,茶也不讲究,容器更不讲究。
总之还没这么装……她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呛到想笑,感觉自己有点坏。
她搁在腿上的手抬起,看了眼表,若有所思,又看了眼窗外。
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她不赶时间,时间有大把。
只是静不下心,找些事做,令自己很忙的样子。
但正如从前一样,她跟不上柳墨的节奏。
从前她慢,柳墨在她的世界里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现在她急,柳墨在她眼前云淡风轻。
柳墨将茶端给她,慕与潇接下,看了眼茶汤,与她对视说谢谢。
柳墨的面容清雅得宛若这碗茶汤。
柳墨的视线落在她头发上,被她捕捉到。
柳墨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来。
柳墨肯定在笑话她的发色。
慕与潇暗自局促,不自信地想拿手去摸一摸自己头顶,被她克制住了。
骤然回神,忙喝一口茶。
舌尖被一烫,顷刻又痛又麻。
她不敢表现出来,轻轻呼了口气。
头疼地质问自己能不能快点平静下来,要不要这么狼狈。
“柳老师,我跟您开门见山,这趟我们过来,是谈合作的事情。我们领导虽然跟您提前聊过,但有的细节我们还要再确认。”
慕与潇忍着舌尖的不适,环顾四周,“同时,完成您这边的采访。”
柳墨,绍城人,书法博主。
这两年凭借书法创意视频在网上爆红,在年轻观众里掀起了一股书法热。
当然,慕与潇工作性质相对特殊,采访柳墨不为她的书法博主身份。
采访她的记者多了去了,排队还要排几个月。
柳墨的目光柔柔的,在她说话间始终恰到好处地落在她脸上。
微笑着,“晓得。”
慕与潇还要开口,柳墨接了句旁的,“茶喝得还满意吗?”
满意。
怎么会不满意,虽然她不喜欢喝茶,但是以前难得与柳墨待在一起时,就喜欢蹭柳墨的茶。
她说,你喝过的茶,我才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跟被下蛊有毛病一样,话酸得令人汗颜。
“我完全不懂茶,但是挺好喝的,柳老师品味真好。”
她说着客气话。
“喜欢就好。”
柳墨含笑低眸,让茶碗里的热气氤氲了她柔和的眉眼。
雾蒙蒙的,像一个遥远又破碎的梦。
慕与潇摒弃杂念,又公事公办地开口,“柳老师,我们……”
“你想从哪儿开始采访呢?”
柳墨温声打断她,盯着她,唇角轻扬:“慕大记者,准备问我些什么问题?”
她声音温柔到极致,好听,但因此显得十分刻意。
正常人哪这么讲话。
慕与潇明白了,柳墨不是很想听她讲话,于是她闭嘴,喝了口茶。
“问啊,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么轻柔悦耳的声音,却偏让慕与潇想起四个字来:咄咄逼人。
她找到几年前,异曲同工的感受。
彼时,柳墨含情含笑地看着她说:“没事,别怕,也别放在心上。”
那不是安慰和温柔,那是绝情地抽离。
她听见四面八方的风和雨,朝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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