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下马威


    “绿芽儿,你爹来了。”阿水走进学堂。


    绿芽儿苦大仇深地正在练字,闻言笔锋歪都没歪一下,她头也不抬地说:“他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来找赵叔的,不是来找我的。”


    阿水坐下,她趴桌上小声问:“你跟你爹是不是吵架了?”


    绿芽儿放下毛笔,抬眼问:“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阿水屈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我爹也说你哥跟你爹之间出问题了,不然你哥怎么可能有家不回,天天住在沙漠里养骆驼。”


    绿芽儿笑笑,“你还跟你爹说这些啊?”


    “是啊,他一个没牙的老头子,吃不多喝不多,又没精力像年轻人一样四处走动,只能跟仆妇们坐一起聊聊闲话,回去了再跟我念叨,嘴碎的很。”话是这么说,阿水脸上丝毫不见嫌弃。


    绿芽儿托腮看着她,她好奇地问:“你想跟着商队离开敦煌去看看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我娘和隋婶婶一起去大宛了。”


    阿水点头。


    “下一趟出关,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我不能走。”阿水拒绝得干脆利落,“我爹今年五十六岁了,他老得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张皮,头发稀疏得像荒野上的杂草,腰也佝偻了。他可能还能活十年,也可能只能活一年或是半年,我不能离开他,我得陪着他。”


    绿芽儿讶异于她竟毫不避讳地谈及生死,老牛叔可是阿水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害怕他死吗?


    溜进学堂的大花猫“喵”一声,两个姑娘歪头去看,绿芽儿看见她爹站在门外。


    “我先走了。”阿水赶着大花猫出门,她嘱咐说:“绿芽儿,你走的时候关上学堂的门,别让猫溜进去拉屎拉尿。”


    学堂里早就没人了,只因绿芽儿跟宋娴住在客舍,她没事做就待在学堂埋头练字、认字。


    “什么时候回来的?”黄安成问。


    绿芽儿不信他不知道,她阴阳道:“奴仆赶着骆驼群出城的那天。”


    黄安成笑一声,他走进学堂拉开一条长凳坐下,伸手拿起绿芽儿练的字细细看。


    “是在这儿吗?”赵西平问。


    “是的,绿芽儿在跟她爹说话。”阿水说。


    黄安成听到声站起身,他随手放下练字板,撂下一句好好跟着夫子学就出门了。


    “黄兄弟,你来找我?”赵西平问。


    黄安成扫过他膝上的黄土印,说:“我听老牛叔说你在安葬你老丈人?坟修好了?我去祭拜一下。”


    “家里的事太忙了,回来三四天了,才让他入土。祭拜就不用了,他儿子闺女和外孙都在墓前跟他念叨,我们就不去打扰了。”赵西平往外走,问:“你这时候不在当值,过来寻我有什么事?”


    “玉门关和阳关的兵卒押送两地的营妓过来了,你要过去接应一下。”


    赵西平拍头,他真把这事忘了,只惦记着河西四郡了,玉门关和阳关驻守的驻兵多,这两地的营妓应该少不了。


    赵西平跟黄安成骑着骆驼去


    西城门,不出他所料,城外营妓有四百八十二人,其中大小不一的丫头有五十三个。


    “驿卒把消息传过去半个月了,一直没等到您派人过去安排,也就没人管,她们整天寻死觅活地守着城门口,进出的商队:“因为不知您的安排,奴契也就没销,都由您安排。”


    赵西平伸手接过,另一个寡言少语的兵卒递来另一箱奴契,他也不作声地接过来。


    “大人,您清点一下人数,要是没问题,我们兄弟这就走了。”


    赵西平招来黄安成,让他帮忙念名字。


    “我不认字。”黄安成接过两个箱子,说:“我抱着,你来念,你认字吗?”


    赵西平点头,“接下来我念一个进城一个,进去后沿着城墙根站,排成两队,不能挤成一窝。”


    “孙青蕙。”


    “孙青玉。”


    “虞芙。”


    “赵云歌。”


    “……”


    被点到名字的女子一个个木呆呆的,像是反应迟钝,她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愣了三四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什么。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名字在城门口回荡,一个个形容枯槁的女子眼神躲闪地走进城门。


    四百八十二个女子都进城了,一个木箱里剩着七个奴契,一个木箱里剩着三个奴契。赵西平诧异地看向押送兵,他们也摸不清情况,只能借口监察官马虎,死的营妓的奴契也掺和进来了。


    赵西平没搭腔,他把多出来的奴契还给他们,随后让黄安成送两队营妓去城北,他则是骑着骆驼去找胡监察销奴契改良籍。


    胡监察一见他就头疼,他接收了另外三郡的营妓,知县把他一顿骂,眼下赵西平又送来四五百人,他不敢抬手去接啊。


    “赵中郎将,您饶我一条老命吧,这又来四五百人,哪里还有房舍安顿?一人赊欠五石粮,四五百人就是二千多石粮,这个事最终落在农官和知县的头上,您要让他们要我的老命啊。”


    “他们要你的老命,我给你做主。”赵西平直接把两箱奴契撂桌上,他提起桌上的水壶倒碗水喝,有意无意地说:“我见过你家小子,他是个聪慧的性子,你若是力有不逮,以后办事带上他,上阵父子兵,总比你一个人干着急强。”


    胡监察瞬间反应过:“你这个当姨爹的肯提拔这小子,算他运道好。你我也算连襟,这顿骂我替你挨了。”


    赵西平放下碗,说:“户籍做好了,你让他给我送到客舍去。”


    “哎。”


    赵西平出门牵上骆驼又急匆匆走了。


    河西四郡加上玉门关和阳关,从良的营妓一共有九百九十五人,从武威、张掖、酒泉三郡跟来的男人有一百零一人。消息传来敦煌后,有意寻个女人做伴的男人有八十九人,这八十九个男人都有居所,寻到中意的女人就领回去了。


    剩下一百零一个男人跟一百零一个女人结伴成家后,赵西平优先把他们安顿在民屯里。民屯的房子跟军屯的房子布局相似,一正一偏两间卧房,外加一个灶房和牲畜圈,牲畜圈搭上棚子再隔断一下能住两家人,一个小院就能住下四家人。


    独身的女人则是安排住进军屯,因着她们不用讲究男女有别,一间屋能睡四五个人,最后剩下的八百零五个女人挤挤挨挨地塞进六十二间空置的房舍里。


    “你们住一起虽说挤一点,但人多力量大,出气的多了,夜里睡觉都踏实不少。”隋玉拎着羊皮卷,站在一家屋舍里跟入住的女人说话,“这里是军屯,每条巷子住的都有十夫长和百夫长,另外还有屯长管辖,跟民屯相比,这里的纪律肯定严明一些。但不是全是好人,心怀恶意的人绝对不少,尤其是你们身份特殊,往后肯定不缺对你们唾骂的妇人,以及上门骚扰的男人,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建议你们不要搭理外人,这里只是你们暂住的地方,明年还会迁往酒泉郡和张掖郡,故而不用费心思经营邻里关系。早上一起出门干活,傍晚一起回来,回来就关上门,天黑之后就不要出去了。”


    “那打水呢?洗衣呢?”有人问。


    隋玉看过去,她眼神一厉,问:“这个简单的问题还要我教你?你在妓营是怎么打水怎么洗衣的?稍稍动动脑子也知道,天光大亮,外面人多的时候你们结伴外出不行?”


    问话的女人肩膀一缩,不吭声了。


    “你们的自由得得毫不留情面,她就怕有人前脚过上好日子,后脚又去招摇,到时候再成个靠肉体吃饭的浪荡人。


    她能拉她们一把,但不可能挨个再拉一把。


    “我建议你们离男人远远的,他们对你们没有真心。尤其是成过亲的男人,千万不能沾上关系,什么挑水重让人帮忙,不要有这种想法,一个人挑不动就少打点水,多跑两趟也别给我整让什么男人送水进门的事。”隋玉警告,“我们给你们安置的屋舍不能带男人进来,我会隔三差五派人或是亲自上门查看,胆敢有人带男人进门过夜的,我不听解释,立马收拾铺盖卷滚蛋,别败坏其他人的名声。”


    “夫人你放心,我们其中要是真有这样的贱人,不用你吩咐,我们半夜就掐死她。”一个长相端庄的女子开口。


    “嗯,你们相互监督。”隋玉准备走了,她还要去下一家,离开时她交代:“如果有人欺负你们或是骚扰你们,不用忍让,直接去长归客舍找我告状,我跟赵中郎将能给你们做主。”


    “多谢夫人。”她们跟着往院外走。


    隋玉摆了下手,示意她们留步,不用相送。


    隋玉耗了六天的功夫,她亲自走访住在军屯的六十二户种棉人,敲打、警告、嘱咐,也是跟附近的住户彰示不要欺负她的人,她不是把人撂这里就不管不顾了。


    在她之前,赵西平跟军屯里的屯长,以及曾为下属的百夫长一一打


    过招呼,让他们盯着点。他安排住进来的人已经从良了,谁若是上门骚扰或是想作恶强占女人,到时候他不会留情面,该报官报官,该下狱下狱。


    有他们夫妇二人做靠山,住在军屯里的女人们过上了清净的日子,天亮后一起结伴出门,去她们租的地里拔草,再去借来耕牛和铁犁犁地。


    万幸她们做营妓时每逢春播和秋收都在地里忙活,拔草、翻土、犁地、施肥、打垄这些活儿于她们而言并不生疏。


    忙归忙,累归累,但身上的枷锁没有了,棉花丰收后她们还能卖钱买粮买衣,往后的日子有盼头,她们流血流汗都不叫苦也不掉眼泪。


    *


    五月初七,赵西平去种棉人租种的地里巡查,一亩亩荒地开垦出来了,她们按照她们在城北学得的经验,土地打垄了,地头田埂上的野草薅得光秃秃的,拔下来的野草晒干烧成灰都挑回家存着了。


    最让他欣慰的是,她们这些人结成团,会相互帮忙。年轻的、没孩子没累赘的人忙完自己地里的活儿没有急着找他赊欠棉花苗,而是聚在一起帮老人、带孩子的母亲、体弱生病的妇人干活。


    “吁——”一个扶着犁赶牛犁地的黑瘦妇人看见赵西平,她高兴道:“大人,我们八百零五个人租种的四百七十四亩地只剩这一亩还没犁完,明天就能挑棉花苗回来移栽。”


    “好,明天你们就过去,粪篮子我家有,你们不用跟邻居借。”赵西平撂下话就要离开。


    “大人,一亩地的棉花苗要多少钱?”有人问。


    “二十文一株,或是一株棉花苗用五颗棉种换,你们自己选择。”赵西平去民屯巡看另外一百零一户人家和住在本地的八十九户人家。


    次日,种棉人来移栽棉花苗的时候,隋玉带着十个壮仆拎着棒槌过来了。


    “王二蛋。”张顺喊一声。


    “哎,是我。”一个瘸了只腿的四十余岁的男人站起来。


    “过来。”张顺招手。


    “孙老毛,过来。”


    “毛大头、郭二顺、董铁头……”


    九个男人面怀忐忑地走上地头。


    “打。”隋玉冷声发令。


    青山拎起棒槌狠狠砸在王二蛋的瘸腿上,惨烈的痛嚎声吓得大黑狗夹起尾巴往回逃。


    “就你们这副鬼德行还打媳妇?怎么?嫌弃她们做过营妓?”隋玉甩手就是一巴掌,“我早就等着你们这帮狗杂碎露出真面目,给他们扔进河里醒醒神。尿不出干净的尿就去河里对着水看看自己的德行,臊眉拉眼晦气得像鬼,一张嘴比粪坑还熏人,身上的皮垮得能藏蛆虫,就你们这副鬼德行要不是这回占了便宜,死了做鬼都不可能有媳妇。你们还嫌弃她们?她们不嫌弃你们就是你们祖上烧高香了。我警告你们,没人求着你们娶媳妇,是你们自轻自贱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跑来的。再让我发现你们打骂媳妇,不断只手断只脚我喊你们喊爷爷。”


    第342章 “哥哥,你累不累”


    河里浪花飞溅, 丢下去的男人很快被急湍的水流冲走,他们嘴上高声呼救,手上拽着水草拼命往岸上爬。


    有奴仆盯着, 这些人并不会溺水淹死, 隋玉冷漠地移开目光,她看向站在地里的其他人, 不小心触到她眼神的男人慌乱地低下头, 他们不敢看她。


    隋玉看向脸上带着淤青的女人, 她们或哭或笑,或是感激地望着她, 她无动于衷,只是提醒道:“你们都长着手长着脚长着嘴,挨打了要打回去, 挨骂了要骂回去,你痛了也要让他痛,你们要是只会一味忍让,那你有数不尽的苦头吃。”


    有人哭了,有人嚷嚷着说命苦。


    隋玉不耐烦听, 她看向偷偷撇嘴的男人们,讥讽地说:“人总有闭眼睡觉的时候, 你白天挨打, 夜里等他闭眼了, 你拿刀剁他一根手指头、剁他一只手,他想要你的命, 你就能反过来要他的命。”


    小春红眼睛一亮, 她偏头跟一旁的小喜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以后我嫁人了,我男人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只要不把我打死,他就别想闭眼睡觉,不然他就没命再睁眼。”


    小喜看她又是挑眉又是使眼色,她稍稍思索,立马反应过来,应和道:“你说的对,大不了一命赌一命,他死了,我去蹲大牢。要是运气好,我还能跑出关,去关外放羊。”


    人群里响起交头接耳声,前一刻还神色不屑的男人此时不淡定了,一个个眉宇间浮现忌惮。


    扔进河里的九个男人爬上来,他们看隋玉如看罗刹鬼,一个个压抑着咳嗽声,绕着她走。


    “干活吧。”隋玉丢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走了。


    “我娘真威风。”小崽盯着他娘潇洒过河的背影,眼里冒星星。


    阿水赞同地点头,不过她悄悄探过头问:“你爹挨过揍吗?”


    “怎么可能!”小崽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爹才不会动我娘一根手指头,我娘也不会揍他。”


    隋良屈指敲了敲阿水的头,无语地说:“你不傻也是个睁眼瞎。”


    阿水:……


    小崽嘻嘻笑,他想起他撞见过他娘亲他爹,心想她才不屑用武力镇压他爹。


    “是在这儿登记吗?”两个挑着担子的妇人走过来。


    隋良回神,他摊开羊皮卷,用毛笔沾了沾落了灰的墨汁,说:“叫什么?住在哪里?赊欠棉花苗是用钱还是用棉种抵扣?”


    “用棉种,赊欠一株棉花苗要还五颗棉种是吧?”姜巧女问。


    “对。”


    “我叫姜巧女,住在第八军屯,赊欠二百株棉花苗。”


    “我叫曲珠,住在第八军屯,跟巧女住在一起,也赊欠二百株棉花苗。”


    后面又有人过来,阿水招手,“到我这儿来,我这儿也能登记。”


    “是二百株棉花苗,姜巧女的。”花妞探头跟隋良说。


    阿羌也数过了,数目是对的,她让曲珠挑着担离开,并嘱咐她们用完粪篮子和扁担尽快还回来。


    绿芽儿跟阿水凑对,一个核对数目,一个握笔写字登记。


    “你们都是中郎将和夫人家的孩子吗?”后面排队等候的妇人问。


    “我们长得相像吗?”绿芽儿笑着指了指坐着蹲着的人。


    “这个小郎君一定是夫人亲生的儿子,母子俩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站在小崽面前登记的妇人说。


    小崽咧嘴一笑,“对,我爹娘就我一个孩子,我旁边的俊小伙是我舅舅,亲的。”


    隋良忍俊不禁,他用毛笔指了下绿芽儿,说:“除了她,剩下的都是一家的。”


    绿芽儿脸上的笑一顿,她点头说:“我跟她们是同窗。”


    心思通透的已经看出来了,花妞和阿羌的穿着和神色都不像是主子,但也不像寻常的丫鬟。


    “姨,你登记好了,可以走了。”阿羌出声说,“下一个,到我这儿来一个。”


    “夫人是个好人,你们有福。”妇人伸手摸了下阿羌的头顶,说:“好好跟着夫子学,争取明年也能拿上毛笔写字。”


    阿羌得意一笑,“我会写字,只是缺会数数的,我才凑上的。”


    “好丫头。”妇人挑着担走了。


    小春红听到地头的动静,她跟小喜说:“也不知道今年还出不出关,要是不出关了,我去跟阿羌和花妞学数数学写字。”


    小喜若有所思。


    一天的劳作结束,傍晚时分,小喜揣着一兜钱骑上骆驼进城,她沽一罐灯油回来,还买了炸麻叶和饴糖。


    “阿羌睡没睡?”小喜端着一碟炸麻叶推开隔壁的屋门,就见阿羌和花妞头对头坐着油盏下,杵着手指在沙板上写写画画。


    “这么用功啊?晚上还练字?”小喜惊讶。


    阿羌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低声解释说:“我们白天要干活,天黑了才闲下来,只能这时候多写多练。”


    “小喜姐姐,你找阿羌有什么事?”花妞问。


    “不止是找她,也是找你,想让你们给我们当小夫子,教我念念数,要是能认些字也好。”小喜把手上端的一碟炸麻叶放桌上,说:“你们年岁小,还在长个子,睡前饿了填填肚子。”


    花妞有些不情愿,她跟阿羌也有工钱,不缺这点吃的,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毕竟她们出了学堂也只有晚上有点空闲学习,想跟上夫子授课的进度挺吃力的。


    阿羌脸薄,不会拒绝人,她虽然为难,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你到我们屋里来,我们屋里点了五盏油盏,忒亮堂。”小喜又塞给阿羌一小兜快捂化的饴糖,说:“甜甜嘴,姐姐明天还给你买。”


    “不用买的,我不爱吃糖。”阿羌摆手。


    “傻丫头,哪有人不爱吃糖的。我先回去了,你收拾好就过来。”小喜快步出去了。


    花妞去关上门,她斥道:“你怎么就答应了?你不练字了?不背律法了?”


    “我晌午不睡觉了,我晌午再补起来。”阿羌扎起头发,她穿鞋下地,说:“我们才来的时候是跟姐姐们睡一起的,虽然是主子吩咐的,但姐姐们对我们挺照顾,没欺负过我们。”


    花妞鼓了鼓嘴巴,“那好吧,今晚你过去,明晚我过去。”


    “哎。”阿羌轻快地应了,“我先过去了,你瞌睡了你先睡。”


    张顺他们听到动静,不甘示弱地请出大壮,大壮虽说比不过花妞和阿羌,但教一群文盲数数还是能胜任的,他会写的字也有三四十个了。


    奴仆们夜里开起小课堂,大伙都在认真地学,只有丁全和二黑魂不守舍,心里火急火燎的。


    隔天,隋玉又看见丁全和二黑时不时在她周围打转,傍晚的时候,她招手把人喊过来。


    “地里的棉花苗都移走了?”隋玉问。


    “都移走了,要不是农具不够,昨天一天就把活儿干完了。”丁全抢着回话。


    “还剩了五亩地的苗,我明天赶着骆驼把地犁开,这两天把剩下的五亩地种上棉花。”二黑不落其后,他继续说:“主子,我觉得农地用来堆泥坯育种育苗对种庄稼不好,你看育苗的五亩地因为人走来踩去,土都踩瓷实了,庄稼扎根的时候肯定困难。明年再育棉花苗不如寻个荒地铲平,河泥堆上去,也不影响育苗的肥力。”


    隋玉点头,“你说的在理,就按你说的办,明年你操心这个事。”


    二黑眼睛一亮,相应的,丁全的眼神暗了下去。


    “去年我离开的时候说了,你俩谁能干我提拔谁当管家,这事我还记得,就是这大半个月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找你们。”隋玉不再兜圈子,“宋当家跟我表扬过你们,老牛叔也没少夸你们,你俩一个赛一个能干,我们不在家,你们把客舍里里外外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我的信任。尤其是二黑,还考虑到我们今年会多种棉花,我没有交代,你就先一步找到在城北开垦荒地的人家跟他们商量买下他们手里的荒地,又给我添置了二十五亩地。我能看到你的忠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得个教训,我也就不提了。”


    二黑羞愧地低下头,“以前是我鬼迷心窍,主子,我以后不会再有其他心思。”


    “嗯,你善变通,你往后就负责客舍以及地里的事,家里的奴仆你都能使唤。”隋玉说,“不过张顺和小春红他们主要负责商队的事,地里缺人手了,你能让他们去顶一天两天,寻常就不使唤他们,或是通过我来下命令。”


    二黑激动地点头,他大松一口气,他终于王八翻身了。


    “多谢主子还肯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他大声保证。


    “嗯,你先下去吧。”隋玉挥手,她嘱咐说:“地里的活儿可盯好了,不止是巡逻,还要注意棉花的生长情况,地干了就去雇帮工来浇水。”


    “哎。”二黑快步退下。


    隋玉看向丁全,他臊眉拉眼的,一副精气被吸干的样子。


    “你没料到这个结果?”她笑着问。


    “存在侥幸,我心想二黑做过背主的勾当,您可能更信任我。”


    “所以你偷懒了,中规中矩地办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隋玉一针见血地说。


    丁全低下头,他无话反驳。


    “再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若是能办好这件事,我在你大人面前替你说说好话,让你跟着他办事,给他跑腿干活。”


    丁全精神一振,立马喜色上脸,“您说,您吩咐,我一定给您办好了。”


    “我打算在那片空地上再盖一座货栈,工匠会有你大人去雇,开工后你负责盯着,运土、买木椽子、买工具、以及规整东西都由你负责。”隋玉领着他往北边的空地走,开春的时候,这十亩地撒了五十斤的金花草草籽,天干,又没及时浇水,还有骆驼成天在上面寻食,草长势不大好。


    “占地三四亩就够了,过些天我把画的草图还有我的想法告诉你,你盯着工匠按我的设想盖房,及时把情况汇报给我。”隋玉交代,“能办好吗?”


    丁全想了想,他重重点头,“一定让您满意。”


    隋玉笑了,“行,你琢磨琢磨,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或是问老牛叔,当年盖客舍的时候是老牛叔监工。”


    话落,隋玉听到驼铃声,又来一个商队。


    这个商队是从关内来的,路过张掖的时候也歇在长归客舍,离开的时候商队还接了个送喜信的差事。


    “玉掌柜,你家的柳管事有喜了,你跟她婆婆还有她老娘说一声。”客商落地就报喜。


    坐在树下拔鸡毛的梦嬷听到这话喜不自禁,她忙跑进灶房去跟殷婆比手势,柳芽儿跟甘大成亲一年半了,一直不见有喜信,两个老妈子睡觉都睡不踏实。


    天黑,赵西平裹着一身的灰从地里回来,洗洗刷刷吃饱肚子,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屋。


    “爹,你回来了?”小崽躺床上大声问,“你一直没回来,我们就没等你,我们先吃饭了。”


    “嗯,不用等,我再忙几天就不忙了。”赵西平在檐下停下步子,说:“你跟你舅舅早点睡,别玩太晚了。”


    “好,你累不累?我去给你踩背。”


    赵西平意动,然而房门一推开,他立马折身拒绝:“我不累,不要你踩背,你别过来。”


    屋里亮着两盏油盏,隋玉盖着石榴红的帛布歪躺在床上,身上未着片缕,山峦、丘陵起的起、洼的洼。


    见男人进来,她冲他抛个媚眼。


    “哥哥,你累不累?”她娇滴滴地问,“你想不想要个小闺女?”


    第343章 培养小辈


    月色如霜落满庭院, 莹白的月光探进门缝,比火光映绕的内室还亮三分。


    落地沾灰的帛布抖了抖搭在床柱上,赵西平光着膀子靠在床头喘粗气, 一只带着厚茧子的大手掌着圆润的肩头无意识摩挲。


    “渴了。”隋玉从颤栗中回过神。


    赵西平捡起扔在地上的裤子穿上, 他开门出去,屋外的月色迫不及待地随风淌进来。


    屋外月色太好, 隋玉取下搭在床柱上的红帛布围在身上, 她穿鞋下地, 慢步走进微凉的夜风里。


    隋良和小崽早已睡熟,院子里静悄悄的, 屋后的流水和草丛里的虫鸣应和着,衬得夜色格外安宁。


    赵西平端水过来,走到门口定住了, 齐腰的黑长发跟细滑的红长裙在风中交缠在一起,鲜明的颜色对比,刺激着欲火刚消退的眼球。


    隋玉冲他露出个明媚的笑,小声问:“外面有人吗?”


    “没有。”


    隋玉往外走,说:“今晚夜色好, 睡不着,去河边走走。”


    赵西平没依她, 他走进来关上门, 并落上门栓, 几个大步靠近她,一个弯腰单臂抱起她。


    隋玉压着声笑, 任由系在腋下的帛布结散开, 秾丽的红淌在男人手臂上,再逶迤到地上, 随着急促的步子摇曳。


    一碗水洒了半碗,又只有一小半进了肚子,剩下的和汗水一同烙上灰青色的床单。


    鸡鸣一声入睡,鸡鸣三声时,赵西平听到隔壁的房门开了。


    “好凉快啊。”小崽“哇”一声。


    隋良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他推着外甥往外走,说:“走走走,别打扰你爹娘睡觉。”


    “我爹也快醒了,天要亮了。”


    离天亮还早,但不少人已经起床了,牲畜圈的骆驼放出来了,李木头挥着鞭赶着它们去河下游饮水。


    隋良跟小崽去牵马,老牛叔站在圈外看李武和甘二他们在牲畜圈铲骆驼粪,年迈的猫官趴在他脚边呼呼大睡。


    以前猫官黏着阿水,去年入冬后,它突然爱黏着老牛叔,一个老人一只老猫做伴,坐在墙根晒太阳一晒就是大半天。


    隋良过去摸摸猫官的头,它眼睛都没睁,“喵”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小崽牵出两匹马,他拿上猪毛刷,说:“舅舅,走了。”


    “跟你猫哥打个招呼。”


    “猫哥早上好,你昨晚睡得香不香?”


    老牛叔笑了,难怪差了上十岁的舅甥俩能玩到一起,一个敢胡说,一个就敢胡应。


    隋良和小崽牵着马去河边给它们刷毛,红日和金麦穗被伺候舒坦了,在天边泛起金光时,它们驮着二位主子在荒野地上疾驰,从西跑到东,再沿着城墙根跑到东城门,绕进城里去接上阿宁和金花,这才慢吞吞往城北去。


    “是我三舅。”阿宁看见迎面骑骆驼的人,他高声喊:“三舅,你又去当值啊?”


    赵西平“嗯”一声,离得近了,他多看了几眼金花,这个小丫头跟他不熟,还有些怕他,看见他就抿着嘴不吭声。


    “爹,你今天要去哪儿?”小崽问。


    “巡看棉花地,免得有人去闹事。”


    “闹什么事?”阿宁疑惑。


    “棉花种下了,有人可能会去偷。”


    “爹,我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我待会儿还要跟老夫子学习,爹,我下午跟你去,我在屋里没什么事做。”小崽说。


    “你不做你的桑叶生意了?”


    隋良垂眼思索,他开口说:“桑叶生意有我管着,姐夫,让小崽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赵西平点头,“不跟你们说了,我下地了。”


    目送赵西平骑着骆驼走远,阿宁嘀咕说:“我三舅今天真精神,腰板挺得真直溜。”


    “有吗?”小崽没发觉,“我爹好像没有不精神的时候吧?”


    “走走走,快回去吃饭,我饿了。”隋良“驾”一声,他抱着金花骑着枣红马先一步跑了。


    隋玉刚醒,她开门出来恰逢两匹马载着人回来,她神采奕奕地打招呼:“阿宁,你跟金花吃早饭了吗?你爹娘最近在忙什么?”


    “我爹娘在忙着给金花草浇水,最近天热了,地里干得快,隔个七八天就要浇一道水。”阿宁回答。


    “那倒是辛苦。”隋玉过去抱下金花,说:“快跟你哥哥去吃饭,吃过饭来找舅娘玩,不能去学堂闹哥哥们。”


    “娘——”小崽不甘心受忽视,他跳下马,说:“娘,我跟我爹说了,下午跟他去地里巡看棉花。”


    隋玉眼睛一亮,“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我们母子连心,想到一起去了。”


    “真的?”小崽高兴。


    “嗯,你爹初升官,不服众,没帮手也没人给他打下手,你是他儿子,你去给他帮忙。”隋玉牵着他往厨院走,说:“你去帮我盯着,别让外人欺负你爹。”


    “好!”


    “快进去吃饭,待会儿你们的同窗要来了。”隋玉把人送进门,她又去河边洗脸。


    河对岸的空地上矗立着一个半腿高的坟包,坟前埋着一块石碑,隋玉起身时瞟了一眼,离开时抬手打个招呼:“早啊,我去吃饭了。”


    城内,胡监察去官府当值时,他喊来安哥儿,说:“快晌午那会儿,你牵头毛驴去找我,把营妓的户籍给你姨爹送过去。”


    安哥儿点头,“我姨爹晌午会回家吃饭?”


    “嗯,你去他面前转一圈,看他用不用得上你,我手上没什么事能安排你做的。”


    安哥儿应好,他送胡监察出门。


    人走了,他回府去跟大太太请安,哪怕他已经回到生母膝下,又有了靠山,他也没有荒废十多年来营造的孝子形象,一如既往地待嫡母如亲母。


    “你爹找你做什么?”大太太问。


    “他让我跑腿去给赵中郎将送些东西。”


    大太太沉默,胡监察之前跟她说过这个事,不许她阻拦,她也不敢阻拦,毕竟一家子的命都捏在隋玉夫妇二人手上。她只能恨,恨文姨娘还活着,但她恨也只能暗暗诅咒她,却不敢下手。不仅如此,她还得指望她们母子俩跟隋玉打好关系,这样赵西平才不会状告胡监察私改奴契伪造新户籍的事。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年她看不上的人,现在还要求着过了。


    “嗯,你去吧。”她冷漠地说,“你姨娘就别过去了,免得有人怀疑她们的关系。”


    安哥儿应是。


    *


    “妹妹,过来,我们该回去了。”阿宁从学堂出来,他冲跟在舅娘身后的金花大声喊。


    “舅娘,哥哥在喊我,我回去了。”金花颠着短腿往回走。


    “你晌午留下吃饭,等晚上我再送你回去。”隋玉说。


    金花摆手,“我要回去抓虫喂鸡。”


    她娘交代了,不能天天赖在舅娘家白吃白喝。


    “那你明天再来噢。”隋玉嘱咐,“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走慢点。”


    “好。”


    隋玉见阿宁过来接金花了,她不再盯着,弯腰捡起木尺子,她继续去下一个地方比量,同时在木板上标下尺寸、描出布局。


    阿宁和金花搭顾大郎和顾二郎的骆驼回城,半途遇到一个拽毛驴的小子,毛驴挣着绳子要下地啃麦苗,他拽着绳子不肯让它下去,一人一驴横在路中间僵持着。


    安哥儿看见来人,他如遇救星,忙求助道:“二位兄长,麻烦你们帮我赶下驴子,它犟劲犯了,不听使唤。”


    “你要去长归客舍?”顾大郎跳下骆驼问。


    “是,我是胡监察的儿子,过来给赵中郎将送东西。”


    顾大郎“噢”一声,“我爹是顾千户,我们两家就隔了三条街的距离,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怎么出门。”驴子终于肯走了,安哥儿感激道谢,他歉意道:“让我先过去,免得你们走了,这头犟驴又要下地。”


    阿宁驱着骆驼往路边走,他嘱咐说:“不能打驴子,你是不是打它了?毛驴是个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顾二郎从兜里掏一把粗盐,说:“过来接着,它再不听话就让它舔口盐。你是不是头一次用驴子?以后不管是牵马还是牵驴,身上都要备捆草料或是一把盐,有吃的它们才肯听话。”


    安哥儿感激接过,“多谢兄长嘱咐,我叫胡安岁,敢问哥哥们叫什么?”


    “唤我顾二哥就好了,帮你赶驴子的是我哥。”


    “我叫阿宁,你认识小崽吗?我是他弟弟。”


    “见过见过。”胡安岁觉得好笑,看来小崽这个哥哥做得确实是好,这个叫阿宁的小子介绍自己是小崽的弟弟,而非赵中郎将的外甥。


    毛驴舔口盐,它乖顺地跟着小主子走了。


    顾家二郎看毛驴没再犟着不走,他们也骑着骆驼往回走。


    安哥儿到客舍的时候,隋玉在陪小崽摘桑叶,他跟隋良今年要攒蚕茧卖给锦绣织布坊,孵出来的蚕比往年都要多。


    “主子,来客了。”花妞喊一声。


    “夫人安好。”安哥儿牵着毛驴走到河边,他笑眯眯地说:“还没恭喜夫人得到朝廷封赏,人逢喜事精神好,夫人看着比前年冬天还年轻些。”


    “你这孩子……”隋玉笑了,“丁全过来,把毛驴背上的箱子卸下来,先放在仓房里。走,你跟我进屋。”


    安哥儿去河边洗洗手,他冲小崽一笑,“还记得我吧?”


    “记得。”小崽点头,“哥,你养蚕吗?我送你十条蚕?”


    安哥儿探头往箱子里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小蚕,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拒绝了。


    “我去找你娘说说话,你要进去吗?”他问。


    小崽摇摇头,这人说话没意思,他不愿意听。


    胡安岁便自己进去了,一进门就喊姨母,没了外人,他就不喊夫人了。


    “你娘可还好?”隋玉问。


    “好,有您跟我姨爹做靠山,我们在府里的日子顺遂多了。”胡安岁跪下行个拜礼。


    隋玉赶忙托起他,“说话就说话,别下跪,大小伙子了。”


    “在您面前我是晚辈,别说是大小伙子,就是老掉牙了也跪得。”胡安岁熟练地捧哏逗乐。


    “我们家不兴这一套,好好坐着。”隋玉把他摁在椅子上,“晌午不急着回去吧?在我这儿吃饭?”


    胡安岁点头,“不急着回去,过来之前跟我爹打过招呼了。”


    “我去厨房交代一声,我喊小崽过来,让他领你去转一转。你表舅还在学堂做功课,你也可以去看看。”隋玉跟这个孩子没什么聊的,也不想多过问他家的事。


    等赵西平回来,他看见胡安岁,心想胡监察那个老东西还挺心急,这才一个月,大几百份户籍已经做出来了。


    “你现在身子咋样?风吹日晒的日子你吃得消吗?”赵西平问,“我目前主要在地里忙活,你要是跟着我做事,也是要下地的,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活儿少不了。”


    “我可以,我就是瘦了点,身子骨不弱。”胡安岁保证,“我长到七岁的时候,我娘就不再让我坐着不动,虽说正儿八经的招式没练过,毕竟她也没法教我,但跑跑跳跳的动作没少练。”


    “你回去问问你爹,他要是没意见,你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就过来,跟你表舅和表弟一起跟着夫子学习,我家奴仆练功的时候你也能跟着学一学。下午的时候,你和小崽跟我下地干活。你会不会骑骆驼?”赵西平问。


    胡安岁摇头,“我可以学。”


    “行,我家有骆驼,你过来学,骑骆驼不难,小崽七岁的时候就能自己骑骆驼了,现在还会骑马。”赵西平话里带着骄傲。


    胡安岁笑着应下。


    “我跟你姨母打算在月底办席宴客,一是庆贺升官,二是挂匾,到时候你跟你爹一起过来,在各位大人面前露个面。”赵西平透露口风,继而又点他,“学堂里的孩子多是千户和百户家的孩子,武官家的孩子性子直,你跟他们相处坦率一点。”


    胡安岁情真意切地道谢,“只有您愿意于细微处指点我,您的大恩大德,安岁铭记在心。”


    “算不上大恩大德,用不着铭记在心,我是替你姨母还人情罢了。”赵西平淡淡地解释。


    “爹——”小崽蹬蹬地跑来,“饭好了,我娘喊吃饭。”


    “来了。”赵西平立马往外走。


    第344章 长归客舍


    货栈布局图在羊皮卷上成型后, 赵西平找到曾经的属下,也就是他麾下的十个百户,让他们帮他寻摸五六十个盖房的匠人。


    “大人, 又要盖房啊?客舍不够住了?”孙百户问。


    “不是客舍, 另有他用。”赵西平没有明说,“此外还有一事, 五月二十八, 我在家请客, 你们到时候也过来热闹热闹。”


    百户们爽快应下,“早就盼着您请客了, 一直没等到消息,我们还以为您又要像以往那样,不管是升官还是生孩子、孩子办满月、办周岁都悄摸摸地过。我们现在连你家的大小子几岁了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弟弟妹妹?”


    “九岁了,再有半年就十岁了,家里目前就他一个孩子。”赵西平说,“我跟他娘都不看重这些事,他也不是个喜好排场的小孩, 不讲究这些面子活。”


    “等小公子娶媳妇,您再把漏下的面子活给人家补回来。”跟他有些交情的百户打趣。


    赵西平笑着点头, “行, 到时候我还来请你们这些叔伯去给他撑场子。找工匠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六月初一开工,别误了我的事。”


    “误不了, 您把心揣肚子里吧。到时候要是匠人不够, 我去给您盖房子。”孙百户打包票。


    赵西平瞅一眼他的大肚腩,摇头说:“不跟你们贫了, 我还要去校尉府一趟。”


    往日赵西平登门,校尉府的门房都是先去通传,让他在门外等着。这次再上门,门房殷勤地领他进门,毫不阻拦。


    进会客厅时,曲校尉也迎了出来。


    “赵兄,别来无恙。”曲校尉拱手打趣。


    赵西平哽住了,在往日的上司面前,他很难适应这个局面。地位的抬升,他也只有在官场能感受到变化,而他却终日活跃在田间地头,在庄稼面前,他只体悟到自由和松快。


    曲校尉看他面色难言,他大笑着杵赵西平一拳,“怎么?你比我还难接受下官变成同僚?”


    “的确是的。”赵西平坦然承认,“我下意识还想开口给大人问个好。”


    “这可不行,你我如今平级,你还是陛下亲封的,面过圣,可比我贵重多了。”曲校尉玩笑。


    “不能这样说,我能走到今天,离不了大人的提携。”赵西平拱手行礼,“今儿我是来跟您道谢的,也是想请你在六天后去我家吃饭,替我庆贺庆贺。”


    “这自然没问题,二十八是吧?那天我一定到。”曲校尉示意赵西平坐下,问:“你的中郎将府还没分给你?现在还是住在城北客舍?”


    赵西平点头,敦煌以往没有典农中郎将这个官职,自然也没有中郎将府,这个官职是新添的,知县一时半会找不到空置又合适的府邸分给他。他之前跟知县透过口风,他愿意要一个盖在客舍附近的新府邸,但知县不能做主,他还要跟郡守请示。


    “跟客舍紧挨的有个茶舍,到时候宴席就在茶舍里面办,茶舍里还有个戏台,那天还有家伎上台演奏。你若是嫌吵闹,我那主院还有空置的房间可以办席。”赵西平解释。


    “我一个大老粗,不在意这个,我就是问一下,我想着城内没什么合适的房子分给你。”曲校尉摆手,“不说这个,你跟我说说皇宫里的事,我还没见过陛下,皇宫是啥样的?陛下的性子又如何?”


    赵西平捡能说的说,当曲校尉得知隋玉还得了宣平帝御笔亲临的牌匾时,他迫不及待要去参拜陛下的字迹。


    然而牌匾还没揭红,赵西平只能让他等着。


    出了校尉府,赵西平想了想,他直接去了地里巡看。


    等到傍晚校场练兵的时候,他又骑着骆驼披着一身灰过去。


    “中郎将大人,好久没见您了。”顾千户似模似样地俯身一拜。


    “见过中郎将大人。”


    “大人安好。”


    “……”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见礼。


    赵西平看向胡都尉,胡都尉来不及逃跑,他只能铁青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个礼。


    赵西平心情大好,“胡都尉免礼。这个月二十八我在家宴请,还望诸位过去捧个场。”


    “我已经备好礼了,就等你开口了。”杨千户高声说。


    “这段日子太忙了,棉花都种下了,我这才腾出手忙活宴请的事,不要见怪。”赵西平客套地解释,“我跟我夫人的庆贺礼搁一起办,大伙带上家眷,当天早些过去。别怪我不讲究,我亲自过来说了,就不让奴仆再送请帖了。”


    “不见怪。”


    “一定一定。”


    话通知到了,赵西平离开校场,进城后他去监察府一趟,又去跟胡监察说一遍。


    至于赵小米和黄安成这两家,赵西平没再亲自跑了,他让两家的孩子带话回去。


    ……


    隋玉还是头一次操办这么大的事,她担心自己做不周全,故而请来宋娴商量。


    宋家祖上辉煌过,宋娴在这方面颇有见识,她答应帮忙操办就是实打实的。


    “你家的饭桌摆不上台面,劣木打制的,还没封漆,油水印子铲都铲不干净。”宋娴嫌弃,“幸好我家没落魄到变卖家产,我祖上攒了不少好东西,只可惜我爹死后就蒙尘了,我回去开库房,让你家的奴仆随我去搬。”


    隋玉连声应下,“多谢宋姐姐。”


    张顺和李武他们赶着骆驼跟着宋娴回城,老榆木和枣木的漆桌一个又一个地送出城,除了这些,铜制的酒壶、银制的酒壶以及酒盏也一箱箱搬过来,还有各色屏风,虽说有些掉色,但精巧和贵重不减多少。


    茶舍里早已打扫干净,地上铺着红黑色地毯,墙上悬挂着米黄色的麻布,中间摆上屏风做格挡,方便男女各自行走。


    二十七那日,漆桌一一摆进去,铜壶和银壶也洗干净晾干水分后灌上葡萄酒,男女皆宜,孩子们就是蜜水和桑果水。


    一切准备好,只待客上门。


    最先过来的是赵小米和黄连正一家,黄安成只晚他们一柱香的功夫,送上礼,这两家人就撸起袖子帮忙,不拿自己当客人。


    紧跟着,十个百夫长相约着一起过来了,他们没带媳妇,各带了个孩子过来。


    “大人,孙百户家的小子在你家的学堂念书,我听说学得挺不错,不知道能不能把我家小子塞进去?”古百户递给赵西平一个木匣子。


    “进度赶不上了,孙百户家的小子在这儿学好几年了,好比七八岁的孩子,能跑能跳。你家的小子这时候再过来,那就是还不会吃饭的幼儿,听都听不懂夫子讲了什么。”赵西平婉言拒绝。


    “那算了。”古百户把木匣子递给候在一旁的黄连正,说:“这是我给的贺礼,大人别嫌弃。”


    黄连正看赵西平点头,他收下了。


    “姐夫,知县大人过来了。”隋良提醒。


    赵西平忙迎过去,他歉意地说:“我从长安回来后给你添了不少为难的事,路过衙门转了两圈都没好意思上门送请帖。”


    “大人言重了,为难归为难,这也是我该解决的事。”知县从属下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木匣,说:“我借花献佛给大人送个贺礼,这是一张地契,您改日选个中意的位置,我让工匠选个好日子动工盖房。”


    这个贺礼赵西平喜欢,他亲自送知县去茶舍坐。


    一出门,赵西平撞上胡监察和胡安岁,胡监察拱手行礼,说:“大人你忙,后面又来客了,不用招待我们,我让安岁领我转一转。”


    赵西平没跟他客气,不过他跟黄安成交代一句,让他留着意。


    “大人,不请自来,勿怪勿怪。”新上任的农官递上两份礼,说:“其中一份是王农监去长安之前托吏员相送的,想必他已料到您会升官。属下姓马,是新来的农监,五日前才赶到敦煌,来了听闻您要宴请,就没上门打扰。”


    “破费了,屋里坐。”赵西平接过贺礼递给隋良,他领人往茶舍走,问:“你之前是在何处任职?”


    “长安,得大司农信任,派属下来给您打下手。”


    噢,这是眼线,也是来捡功的,赵西平瞬间明白了。


    “这是知县大人,你跟他同坐,先熟悉熟悉,往后免不了打交道。”赵西平把人领到知县面前,又介绍说:“郭大人,这是马农监,五日前才从长安赶过来。”


    “幸会幸会。”知县大人起身,“这一路可还顺遂?什么时候离的长安?”


    赵西平留他们交谈,他出门了。


    十个千户陆陆续续携妻带子过来,隋玉和赵西平一起出面接待,男女进茶舍分两边坐。她跟顾千户和杨千户的妻子相熟,央她们帮忙照顾一下其他人,又托宋娴过来作陪,她出去接待其他人。


    随后,胡都尉独自一个人过来,曲校尉倒是给面子,一家人都过来了。


    客人到齐了,时辰也到了,奴仆抬出黑檀木做的牌匾,赵西平邀众人出来见证。


    昔日挂匾的地方已经空置下来,奴仆踩着木梯站上去,举起蒙着红布的牌匾架上去。


    甘二和青山抬着一个烧着旺火的铁锅出来,小崽和阿宁各搂着一捆截断的竹筒满脸激动地跟过来。


    这是定下宴请的日子后,隋玉让奴仆在城里搜寻买来的,敦煌不产竹,竹子又重,少有商队携带,走遍敦煌城只买到了三根竹子。


    牌匾挂好,人从梯子上下来了,小崽和阿宁把竹筒投进大火里,二人捂着耳朵飞快跑了。


    带着竹结的密封竹筒在火舌下燃烧变形,与之相应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铁锅里炸响。


    宾客惊诧地看过去,下一瞬,大红色的绸子在爆竹声中如流水般落了下来,四个镀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长归客舍——


    第345章 捐助


    生活在西北边关的人粗犷, 行事颇有些彪悍,在饮食上不讲究精细化,向来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故而隋玉在准备饭菜上难度小了许多, 炖骨炒肉时是连骨带肉, 蒸肉煎鱼也是大碗大盘往上端。


    宾客多,从长安带回来的两口大铁锅派上了用场, 油爆兔丁、爆炒嫩羊肉、蒜苗红烧肉……一锅炒出来能包揽二十三席菜。


    一道道荤菜端上桌, 又一个个空盘撤下来, 葡萄酒喝空了一罐又一罐,诱人的香气在茶舍里发酵, 两只大黑狗守在门外馋得淌口水。


    隋玉作陪女客,赵西平作陪男客,隋良和小崽则是负责照顾两桌小孩, 一家四口各司其职。精神高昂地忙活两个时辰,待酒足饭饱,客人离席归家了,他们四个才卸下脸上的笑,如打蔫的瘪枣一样坐在树下不吭声了。


    连忙了好几天, 不仅是主子累,奴仆也个个磨薄了鞋底, 但主子能在客人离开后坐在阴凉地歇劲, 奴仆们还要打着转收拾残羹冷炙。


    两只大黑狗裹着一身的肉香鼓着大肚子摇着尾巴走过来, 狗眼还不时盯着挑泔水去喂猪的仆妇,剩菜剩饭在喂过狗之后, 剩余的全是猪的食粮。


    “主子, 我看你在席上没吃多少菜,一心琢磨着照顾旁人去了, 你没吃饱吧?陶釜里还有鸡汤,我让梦嬷用鸡汤给你煮碗热汤饼?”小春红过来问。


    隋玉摆手,“罢了,席上闻肉香都闻饱了,不吃了。你让其他人先别忙了,歇歇,做晚饭之前收拾干净就行了,反正客舍里也没客人,不必太讲究。”


    小春红应好,不过她一偏头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一群人,她纳闷道:“这是哪儿的人?是下地干活的还是来咱们这儿的?”


    隋玉跟赵西平看过去,不像是下地干活的人。


    宋娴擦着手走过来,她也探头往路上瞅,问:“谁啊?你家又来客了?”


    “在看什么?”黄安成走过来,他跟宋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他收回视线说:“你们这儿没什么忙的了,我这就回去了。”


    “晚上还在我这儿吃饭,你跟从祖都留下,小米一家也在,晌午人太多,没招待好你们,我们晚上再聚一桌。”赵西平起身。


    黄安成摆手,外人都走了,到了晚上一开席,酒水一下肚,保不准他大哥大嫂又要老调重弹,劝他给宋娴服软,再劝宋娴和两个孩子回家住。


    “招待好了,我吃好了也喝好了,现在酒劲上头,我得回去歇歇,免得耽误明天当值。”说罢,黄安成背着手走了。


    “三哥三嫂,我爹喝多了,我带他回去了。”黄连正牵着驮他老子的骆驼过来。


    “就歇在客舍呗,你们晚上还在这儿。”隋玉开口留客。


    “不了,你们今天累得不轻,晚上就别张罗了,耳根子清净清净,早点睡觉。”赵小米牵着金花跟来,后面还跟着她婆母和满脸不情愿的阿宁。


    “阿宁留下,晚上睡我这儿,不让你们来接。”隋玉看出阿宁不乐意回去。


    阿宁瞥他娘一眼,见她不吱声,他气鼓鼓地走了。


    “什么脾气。”赵小米斥一句,“三嫂,我们走了。”


    “孩子愿意留这儿跟他哥哥玩,你非要撵他回去做什么?”隋玉捡个小土块掷她,“走吧走吧,我不留你了,我家的饭扎嘴。”


    赵小米笑了,她边走边说:“你只要愿意留,我家这两个能在你这儿长住不回。”


    “我就乐意这样,我多个小儿子和小闺女。”隋玉冲金花摆手,“小闺女,明儿跟着哥哥还过来噢。”


    金花高兴地点头。


    “我喜欢我舅娘。”她跟她娘说。


    “嗯,不喜欢才是傻,我也喜欢你舅娘。”赵小米嘀咕,转头,她黑下脸跟婆母不满地说:“你看看我爹,一把年纪了还这个德行,我哥嫂的喜事,他喝得烂醉,正经的客人都没喝醉,就他喝得走不直道,掉不掉面子?”


    黄母脸上讪讪,“我又没跟他坐一起,你回去了骂你男人,他该看


    好他爹的。”


    “四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管不住嘴馋,还要人盯着嘴。”赵小米越发不高兴。


    “爷爷羞羞脸。”金花不明所以地插话。


    黄母看眼孙女,说:“我回去骂他个老不死的,拿鞋底子呼他的嘴。”


    赵小米翻个白眼,“以后我兄嫂家再有正经事,你们别跟我过来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们跟老二一家给你们买。”


    迎面走来一群女人,赵小米摆正了脸色,免得让人看笑话。


    “大娘,小阿嫂,跟你们打听一下,中郎将家的客人都走了吗?”为首的人问。


    赵小米猜到这群人的身份,她点头说:“都走了,你们有什么事过去找他吧。”


    赵西平也以为是棉花地里出了什么事,他喊丁全牵一头骆驼过来。


    “爹,我要去吗?”小崽问,“我去牵我的马。”


    赵西平想了想,说:“你晓得官府在哪儿,待会你带丁全去官府找马农监,让他去地里寻我……”


    “大人,夫人,客人们都走了?”五六十个女人加快步子过来了,她们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听闻你们家今天有喜事,特意过来祝贺,没什么好东西相送,只能空手上门。想着酒席过后还有好多杂事要收拾,我们过来帮忙。”


    赵西平摆了摆手,示意丁全再把骆驼牵走。


    隋玉承她们一片情,她们想祝贺的心是真的,一腔感激也只能通过这个法子表达。


    “正好,家里的奴仆都累瘫了,里里外外的杂事还没人收拾,你们跟我来吧。”隋玉领着人往茶舍去,漆桌上的碗碟收走了,桌子还没来得及擦,地毯上掉落的骨头、泼洒的油渍都还在。


    “厨房在哪里?我拎桶水过来擦桌子。”虞芙撸起袖子问。


    “跟我来。”小喜高声说,“厨院里还堆着几盆碗碟和筷子,分一半的人过来吧。”


    二三十个人跟小喜走了,其他人走到河边脱鞋把脚洗干净,又穿着草鞋过来,进门时脱下草鞋,赤着脚踩上地毯。


    宋娴在一旁看着,心想真讲究,之前过来吃饭的大老粗都是穿鞋进去的。


    “水来了。”虞芙提桶过来,说:“夫人,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您回屋歇着吧,我看您好像有些困。”


    隋玉摁了摁眉心,说:“今天起早了,是有些发困。”


    “主子,你去歇着。”小喜抓一把澡豆过来,说:“剩下的事交给我,我在这儿看着,等打扫干净了,我让张顺再把漆桌、屏风和酒壶酒盏给宋当家送回去。”


    “不急,晚两天也没事。”宋娴说。


    隋玉摆手,她脱鞋穿着足袜走进去,随便寻个人问:“你们身上的毛病如何了?艾草汤熏洗有用吗?”


    被问话的女人面上一红,神色间有些难堪,她小声说:“好多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毛病轻一些的,来的时候换洗过,不会痒,就是痒了也不去抓。夫人你别担心,不会传染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艾草汤熏洗有效,我再给你们买一些送过去。”隋玉说,“再一个,也是想问问,这段时间家里可还太平?有没有不要脸的人上门寻事?”


    女人忙道歉,她脸上更红,红得要滴血,她慌乱地说:“艾草汤熏洗有用,不过夫人你别再给我们花钱了,我们有七八百人,合一起买药要不少钱。敦煌也有艾草,我们可以自己寻摸,再不济,我们还能打草或是捡柴卖钱,攒够钱我们自己去医馆抓药。”


    “对,夫人不欠我们的,你于我们有恩,反倒是我们欠你不少,不能再用你的钱,小心会有人贪心不足。”另一个妇人插话。


    隋玉抬眼,一不小心看到有人夹着腿,跪在地上用脚后跟蹭腿心,她挪开视线,说:“过两天我带人去你们住的地方转一转,到时候问问,愿意赊账的,我借你们点钱,等棉花丰收了,可以还钱也能用棉花抵债。得了这鬼毛病,你们也挺难受,痒了挠一下,被人看见了还要指着鼻子骂。”


    有人听到这话掉眼泪。


    隋玉“唉”一声,起身走了。


    离了茶舍,宋娴问:“说了什么?我怎么还看见有人抹眼泪?”


    隋玉没瞒她,一五一十交代了。


    宋娴闻言,说:“这事交给我,你把你家女仆借我使使,我出钱,她们出力去医馆买草药,买个三四千斤,算是我捐送给这些苦命人的。”


    “那我就替她们先谢过宋当家了。”隋玉笑了。


    宋娴拍她一下,“你故意的?”


    隋玉笑呵呵的,“拉你一起做个好事。”


    “行吧,你把她们的住址给我誊一份,这事我交给绿芽儿负责。”宋娴说。


    隋玉无有不应。


    “对了,跟你说个事,你家的凤凰肉我不惦记了。”宋娴终于找到机会说这个事,“我家丫头没眼光,我做不成你的亲家婶子。”


    隋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隋良和绿芽儿的事,她沉思一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绿芽儿挺能干,我也喜欢,可惜二人没缘分,不能强求,他们各有更适合的姻缘还在等着。”


    宋娴点头,“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免得你还防着我。”


    隋玉有些不好意思,她逃似的走了,“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


    这一觉睡到黄昏,隋玉醒来,一帮过来干活的女人已经走了,茶舍里的地毯、墙布、屏风都拆了,张顺正赶着骆驼准备进城还东西。


    隋玉去灶房一趟,翠嫂见了问:“主子,可是饿了?再等一会儿,眼下没什么吃的,那帮干活的人离开的时候,我把鸡汤和羊杂混一起煮了,给她们煮了两锅汤饼填肚子,算是沾点荤腥,一个个瘦得可怜。”


    “不错。”隋玉夸一句,“晚饭做点清淡的,煮点酸菜汤,天热了,我想吃点酸的开胃。”


    “哎。”翠嫂应下。


    隋玉离开灶房出去转一圈,等进城的奴仆们回来了,她拿出账本,又让张顺带人搬二十箱钱出来。


    “分利钱了。”隋玉笑,“盼好久了吧?”


    小春红她们笑。


    “去年带出关八万钱的布料,从关外买回来的货又运去长安卖,一共卖了四十二万三千多钱,零头就不算了,获利三十四万三千钱。人和货的出关钱、入关钱合计是二万一千钱,年底交缗钱是一万五千钱,人的口粮和骆驼的粮草合计是二万八千钱,刨除这些,剩下盈利二十七万九千钱。再加上我自留的人参、葡萄酒、琉璃盏、地毯和皮货,这些大概有五千钱,也就是说最终是盈利二十八万四千钱。”隋玉把每一笔进项和支出都说明白,她看向众人,垂眼继续说:“二成的利钱是五万六千八百钱,甘大和柳芽儿不参与分红,分到十七个人头上,每人得三千三百四十钱。”


    “恭喜。”隋玉合上账本说,“诸位,辛苦一年半,到了拿酬劳的时刻了,这些钱箱是属于你们的,搬走吧,不要跟我客气。”


    奴仆们笑了,他们都盼着呢,谁都不会客气。


    第346章 隋良的选择


    天黑了, 散布在草场上的骆驼和鸡群回到圈里,荒野上安静下来。


    隋玉转身进屋放下账本,又拿上小崽的帛布灯笼, 去灶房引燃后, 她提着灯笼离开客舍。


    棉花地里还有人,二黑带着五个仆妇在挑水浇水。隋玉走过去, 她借着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查看棉花苗的生长情况, 茂密的枝叶间挂着花苞, 棉根上附着的土板结,这是浇水后又快速晒干的通病, 会导致秋末拔棉柴的时候很费力。


    “主子?”二黑站在河边问一声。


    “是我。”隋玉直起身,“月尾月色不好,地里黑漆漆的, 人站棉花地里也看不见路,小心走摔了,收拾收拾农具,这就回去吧。”


    “只剩两垄苗了,今晚赶赶工, 这两垄浇完,明天去二掌柜名下的地里浇水。”二黑说。


    “那你们走慢点, 别摔了。”隋玉走出棉花地, 说:“明天请帮工, 请五六十个,剩下的棉花地一天浇完, 不要为了省钱, 耽误棉花的生长。”


    二黑“哎”一声。


    地里的五个仆妇悄悄松口气,一担又一担地挑水, 在棉花地里走一趟又一趟,一点歇息的功夫都没有,就是一天三顿喝肉汤,她们的身体也受不了。


    路的尽头传来蹄声,隋玉停下步子,她站路边等着。


    “是我娘。”马背上的小子激动大喊。


    隋玉晃了晃灯笼,待一马一骆驼跑到面前停下来,她捧着灯笼放在胸前,借光做个鬼脸。


    “咦——”小崽跳下马背,他嘀咕说:“我才不害怕,阿宁肯定会害怕,明天我留他住下,夜里去吓一吓他。”


    “少作怪。”赵西平斥一声,“他胆子小,你别去吓他。”


    隋玉把灯笼递给小崽,说:“去吓你舅舅。”


    小崽立马接过灯笼跑了。


    隋玉牵过马缰绳,一手牵住男人的手,问:“地里有什么事?怎么下午又走了?”


    “没出什么事,我带儿子去农司一趟,后来又遇到马农监也过去了,我们谈了些事。”赵西平摩挲着女人的掌心,他意有所指地问:“什么时候睡醒的?晚上还睡得着?”


    “你还有精力?”隋玉笑侃,二人昨晚为今天的宴请睡不着,聊着聊着嵌合在一起,折腾到二更天才睡。


    赵西平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二黑带着五个仆妇收工了,六个人挑着桶过河,隋玉和赵西平咽下打情骂俏的话,任由勃发的痒意在心底暗暗滋生。


    “大人,月前移栽走的棉花结花苞了吗?”二黑问。


    “有,不过少,移栽晚了,肥力又不够,长势不如我们自家的。”赵西平说,“今天马农监来地里看过了?”


    “是有个人过来,我不晓得是不是马农监。”


    “怎么了?”隋玉问。


    “在农司的时候,他跟我谈起我们自家的棉花长势比种棉人手里的棉花长势好,看样子他过来的这几天也去棉花地里转了的。”赵西平庆幸,这也是实干家,肯顶着大太阳下地,而非像胡都尉那样,是个滥竽充数的空心麦秆。


    思及胡都尉,回到客舍,赵西平牵着隋玉走到河边,问:“我们把中郎将府盖在河对岸可好?”


    “胡都尉把地盘划给你了?”


    赵西平哼一声,“以前我官位低,硬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现在官位升起来了,把这口窝囊气再还给他。”


    “行!”隋玉笑了。


    “姐,姐夫,吃饭了。”隋良寻过来。


    “来了。”隋玉丢开男人的手,她朝石碑矗立的地方看一眼,说:“府门朝东,让老爹给我们守门。”


    “什么?”隋良没听明白。


    “你姐夫打算把中郎将府盖在河西边。”


    “那可太好了,中郎将府有多大?”隋良兴奋,“是不是比千户所的房子要多两进?”


    “差不多吧,校尉府就是四进的宅子。”赵西平接腔,“位置确定了,还要由匠人画图,你跟小崽都想想要添置什么,比如演武场或是养蚕房,到时候我跟匠人说一声,让他规划一下。”


    隋良一时没想法,“我晚上跟小崽商量商量。”


    “行,不急。”赵西平想着地契还没转让过来,估计需要个三五天。


    然而夜里拆贺礼的时候,赵西平在胡都尉送的贺礼中看到一张落着他名字的地契,位置就在河西边,也就是那个寿命不足半年的客舍的旧址。


    “难怪大伙都想升官,权力惑人心。”赵西平感叹。


    “你可别迷了心窍,你有权,我们家不缺财,你可不能在外贪污。”隋玉提醒他,“棉花利大,我们又住在边关,少不了有坏心眼的人想拉拢你,别上当。”


    “不可能,我最恨贪污的蠹虫,你忘了?”赵西平问。


    没忘,隋玉可记得她因为有个贪污的大伯,她在赵西平面前挨了多少冷言冷语。


    贺礼都拆出来了,曲校尉大手笔送了一对鹿茸,十个千户送的贺礼有些好笑,全是女人用的钗环或是绣样精美的布匹,十个百户大概跟千户打听了,送来的贺礼不是味道芬芳的澡豆就是小马鞭和皮靴,全是女人和小孩的东西。


    “我的同僚和下属都知道我疼媳妇疼儿子,送礼送到你们面前来了。”赵西平打横抱起隋玉扑倒在床上,说:“我有点伤心,你安慰安慰我。”


    隋玉捶他一拳,渐渐的,拳头失了力道,指甲陷入皮肉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烙下一道道红痕。


    斗转星移,漆黑的夜幕在某一瞬间淡化了颜色,浓黑转淡,天边出现青灰色。


    鸡叫了,虫鸣消失了,城北的荒野上有了人声。


    二黑惦记着请帮工的事,天还没亮就进城了。


    等隋玉睡醒时,请来的帮工已经下地干活了,客舍附近没什么人,昨天拿到分红的奴仆们也精神抖擞地下地干活去了,只有老牛叔和猫官坐在桑树下,盯着鸡群别来祸害菜园。


    客舍没生意,地里的活也不用隋玉去插手,她吃过早饭没事做,只能把隋良和小崽养的蚕弄出来,她慢条斯理地给蚕喂桑叶,不时跟老牛叔絮叨几句,消磨了半天的时光。


    下午又睡一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雇来浇棉花水的帮工走了,盖房的匠人又浩浩荡荡来了,客舍附近多了五六十号人,城北的荒野上又热闹起来。


    耗了八天的功夫,地基挖成了,此时地里的棉花进入开花期。


    隋玉找到活儿做,她把种棉人分成三波薅过来,教她们打顶,再教她们掐芽条,把她们教会了,她家棉花地里的活儿也忙完了。


    “姐。”隋良看隋玉在给猫官梳毛,他走过来蹲下,说:“姐,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你说。”


    “你还在外地盖客舍吗?比如酒泉郡和武威郡。”隋良问,“家里没事做,我太闲了,想找点事做。”


    “是要盖客舍,不过我本来打算等明年棉花种到其他三郡了,我再把客舍盖过去。”隋玉说。


    “不用等明年,我去办吧。”隋良捋一把猫尾巴,他叹气说:“小崽半天在学堂,半天跟着他爹跑,他都有正事做,我总不能闲着。”


    这时候有姐姐替他扛着生活的重担,以后总不能再让外甥为他扛起一片天,隋良心想他不能真活成个稚儿,不仅自己遭人看不起,也连累姐姐受人挑拣。


    隋玉看他一眼,笑问:“你不是还有桑蚕生意?你走了,来买桑叶的人谁招待?”


    “你啊,我看你也闲得没劲,天天一睡就是半天。”隋良笑了,“这个生意交到你手上,你帮我打理好。”


    “真决定了?”


    隋良点头,他在半个月前就有这个想法,不过担心家里盖房和地里棉花的事堆在一起会让他姐忙得分身乏术,这才一直没说。


    眼下看来是他多想了,家里的仆人越来越中用,家里地里的活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再是五六年前无人可用的局面,他也不用再守在家里。


    “行,你去吧。”隋玉松口了,“你把大壮带上,他心眼实,听话,你带出去跟你做个伴。正好我再问问奴仆中有没有想留在家里的,要是没有,我再寻摸其他法子。你出门在外也留意着,如果遇到人品好又机灵的人,可以考虑在当地雇人当客舍的管事。”


    隋良点头,“那下一个客舍盖在哪里?”


    “武威郡的客舍着重是做饭食和粮草生意……”隋玉灵光一闪,“有了,我去找小米,看她有没有意向把生意往外地做。”


    隋玉说走就走,猫官后知后觉发现梳毛的动作停了,它睁眼一看,女主子已经去牵骆驼了。


    赵小米对隋玉的提议有想法,她跟黄连正走不了,就想让她小叔子跟隋良去武威郡买地种草。然而她小叔子性情太过老实胆小,不敢一个人出远门,偏偏崔红霞又怀了老二,不能跟过去。


    倒是宋从祖在学堂听小崽说他舅舅要去武威郡盖客舍,他来了主意,他提出跟隋良一起离开敦煌,想去外面走一趟,看哪个地方适合他买地种草。


    两日后,宋从祖带两个奴仆跟着隋良和大壮一起离开敦煌。


    隋玉和小崽去送行,分别时,小崽怏怏叮嘱:“舅舅,你一个月至少要回来一趟,你还没走我就想你了。”


    “好,一定会回来。”隋良答应了,他不跟商队走,而是选择留在关内,就是为了方便回家。


    姐姐和姐夫把他养大,他又陪外甥长大,他就是这个家的人,这里也永远是他的家。


    第347章 孕事


    隋良骑着骆驼离开了, 隋玉牵着小崽进城,母子二人牵着骆驼在城里慢步行走。


    小崽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他疑惑道:“娘, 你要带我去哪儿?去我姑姑家吗?也不是, 这不是去我姑姑家的路。噢,你要去找我表姨母?”


    “不是, 你陪我去医馆一趟。”隋玉冲他一笑。


    小崽感觉不到她的紧张, 她看着也不像是生病了, 他就没多问,乖巧地跟着过去了。


    “你在外面看着骆驼, 我一个人进去。”到了医馆门口,隋玉把手里的缰绳交出去,临进门前, 她又转身问:“小崽,你要不要进来?”


    小崽立马跟进去,他握住隋玉的手,安慰说:“娘,你别怕, 我陪你一起进去。”


    隋玉笑了,她在药童的指引下坐在案桌前, 将手腕搭在脉枕上。


    “哪里不舒服?”大夫问。


    “最近很容易疲累, 瞌睡也多, 一睡就是半天,我怀疑我是不是有喜了。”隋玉还是得隋良的提醒, 她才意识到近些日子的不对劲。她只有在带着商队经过长途跋涉归家时才会一睡就是半天, 而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都在睡, 只有上午的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


    小崽瞪大了眼睛,他看看隋玉,又眼不眨地盯着大夫把脉的手。


    良久,大夫松开手,说:“或许是时日尚浅,脉象不显,一个月后你再来。”


    隋玉放下袖子,问:“我身子如何?有没有什么小毛病?”


    大夫摆手,“你是不是城北种棉花的玉掌柜?我现在才认出来,你日子过得顺遂,吃喝不愁,哪有什么小毛病。”


    如今的确没什么值得隋玉再烦心的事,唯一挂心的事就是想再生个孩子,隋玉跟大夫道声谢,她牵着小崽走出医馆。


    “娘,我要有妹妹了吗?”小崽听不明白大夫的话,到底是有了还是没有?


    “还不确定,我们下个月再来一趟。”隋玉心里感觉是有了,不过她低头看儿子一眼,说:“可能妹妹已经在我肚子里了,除了我,你是我们家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这个消息先保密,下个月你再陪我来医馆一趟,到时候你舅舅应该也回来了,我们给他和你爹一个惊喜。”


    小崽点头,对于这个没影的妹妹他没什么实感,但要说保守秘密和制造惊喜,他立马来劲了。


    骆驼见主人出来,它们屈膝跪地伏下去,隋玉跟小崽坐上去,骆驼立马起身往回走。


    “娘,一定是妹妹吗?”小崽问,“噢,是你喜欢妹妹?”


    “也可能是弟弟。”隋玉说,“我们家四口人,就我一个人是女的,所以我想生个女孩陪我。不过是个小子也行,最好像你,是个贴心的宝宝。”


    小崽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个宝宝了。


    不过他由此展开联想,明年会有个娃娃从他娘肚子里出来,他们家会多一口人,可能长得像他和他娘,也可能像他爹和舅舅……好神奇啊,他看向他娘平平的肚子,心里泛起期待。


    回到客舍,小崽先一步落地,他急急忙忙去扶隋玉。


    “乖宝宝。”隋玉搂着他,“真羡慕你的弟弟妹妹,生来有个好哥哥。”


    “你也是好姐姐啦。”小崽夸她,“你有好弟弟。”


    “还有好儿子和好丈夫。”隋玉补充,“我真幸福啊。”


    小崽美滋滋的,他跑进屋搬出个椅子让隋玉坐,又麻溜地提个筐爬上桑树摘桑叶,他骑在树杈上哼小曲,丝毫不见送别舅舅的忧伤。


    “娘,桑果红了。”小崽从桑叶中探头,“你吃不吃桑果?我给你摘,你等着。”


    完全不用隋玉回答,他陷入自娱自乐的情绪中。


    晌午,赵西平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儿子,见他乐滋滋地给白蚕喂桑叶,他有些纳闷。


    “这么高兴?我还以为他又要伤心好几天。”赵西平找到隋玉。


    隋玉狡黠一笑,说:“晚上早点回来,我跟你说个喜事。”


    “跟小崽有关?”


    “算是吧。”


    “现在不能说?”


    “不能说。”隋玉摇头。


    赵西平狐疑地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几圈,心思几转,怎么也想不到赵小崽身上能发生什么喜事。


    “大人,有人找。”小春红在院外探头,“胡监察的儿子来了,说有事找您,我看他脸色不好,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赵西平起身往外走,隋玉也跟出去,小崽在隔壁听到这话,也急忙盖上蚕箱,快步跑出去。


    “大人,出了两件事,一是种棉人曲珠找了个放羊的活儿,她跟羊倌商量着放羊的时候,羊拉的粪归她,她不要钱,羊倌答应了。但今天又反悔了,他反口不承认说过这话,还耍赖污蔑曲珠打伤他的羊羔,要曲珠赔他一床棉被,或是陪他睡,我今天巡看的时候遇见了。”胡安岁语速飞快地说,“还有一件事,这事比较严重,闹到官府去了。种棉人杜馨兰嫁的是本地的一个老戍卒,据她说,这个老戍卒经常折磨她,昨夜喝了酒,又回去……”


    胡安岁未经人事,他红着脸有些说不出口,见小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更不好意思复述杜馨兰的话。


    “……我听县丞说是马上风,老戍卒死床上了,但他兄弟不信,死活说是杜馨兰害的,然后报官了。”


    “什么是马上风?”小崽好奇。


    “中风了。”隋玉糊弄他。


    “交给知县大人处理,我们不插手,这事本来就是杜馨兰和曲珠占理。”赵西平说,“曲珠报官了吗?”


    “没有。”


    “你带她去报官。”赵西平说,“杜馨兰是在官府大牢还是在老戍卒家?”


    “仵作去验尸了,是死于马上风,杜馨兰没关押。”胡安岁过来主要是为了这事,他担心老戍卒的兄弟会对杜馨兰暗下毒手。


    赵西平立马唤来骆驼,“我过去一趟,安哥儿你就不跟我跑了,留下吃饭。”


    胡安岁吁口气,有他姨爹过去,杜馨兰保准出不了事。


    “以前类似的事多吗?”隋玉问,“你姨爹回来不怎么跟我讲。”


    “不多,毕竟种棉人落脚在敦煌才两个月,跟邻里不熟,矛盾也就少。”胡安岁说,“往后类似曲珠这种事少不了……哎呀,我要进城找曲珠,带她去报官。姨母,我不留下吃饭了,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骑上毛驴跑。


    隋玉拽住他,说:“饭已经好了,你进去吃一碗,别让肚子空着。你身子骨本就弱,可别折腾它,你要是病了,你娘要焦心死了。吃过饭你骑骆驼回城,比你的小毛驴跑的快,不会耽误多少事。”


    厨院里,盖房的匠人已经在吃饭了,他们做力气活,吃稀的不抵饿,厨娘们给他们蒸了黍米饭还烙了菜饼子,酸菜鸡蛋汤更是敞开了让他们喝。


    客舍养的鸡多,这时候又没有商队入住,每天捡的鸡蛋销不出去,除了腌咸蛋,就是煎炒炖汤喂给匠人。


    胡安岁拿碗舀一碗酸菜鸡蛋汤,再拿个菜饼子坐下吃,他吃的急,动作却不粗鲁。


    隋玉从灶房端一碗炖排骨出来,说:“你尝尝,看排骨炖没炖烂。”


    胡安岁摆手,他端碗喝下最后一口酸菜鸡蛋汤,说:“夫人,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说罢,他行个礼,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恨不得飞起来。


    隋玉会心一笑,又稚嫩又热忱,真好啊。


    小崽有些坐不住了,他怄气道:“我怎么才十岁?我要是再大几岁就好了,能跟我爹一起办事,也能跟我舅舅离开敦煌。”


    “那可不行,娘还需要你。”隋玉把排骨汤递给他,说:“长大后的日子还很长,但你幼年期却很短,别急着长大。”


    小崽用手捻根排骨吃,好吃,他咬住排骨,又捻一根喂给隋玉。


    “好吃,炖烂了,安哥儿没口福。”隋玉蹲下。


    小崽端着碗,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前一瞬的烦恼瞬间消散了。


    “我喝口汤。”隋玉说。


    小崽递碗喂她,说:“爹和舅舅忙,我在家陪娘。”


    这句话说出口,他发觉格外顺口,不由又哼唱起来。


    “主子,我们今年还出关卖货吗?”张顺凑过来问。


    隋玉点头,“再过两个月,这时候沙漠里正是炎热的时候,等夏末或是秋初的时候,你们再带队出关,过冬就在关外,明年开春再回来。”


    张顺脸上露出笑,说:“再有两个月棉花也吐絮了,到时候我们能多带点棉被和棉袄出关,或许可以走远一点,明年秋末回来也成。”


    “棉被棉袄在关外是紧俏货,你带多了要是被盯上了,可落不到好。”隋玉提醒他。


    张顺没想到这一点,他犹豫几瞬,说:“我去跟宋当家商量商量。”


    “你们其中有没有想成亲留在家的?”隋玉问,“你把小春红喊来,我打听一下。”


    张顺拒绝了,“主子,过两年再说,商队里不能再减人。趁着棉货紧俏,我们要去关外大赚一笔,成家生子的事晚两三年也值得。”


    隋玉当然没意见。


    匠人们吃饱喝足离开了,奴仆们将饭堂里的碗筷收一收,该他们吃饭了。


    隋玉交代翠嫂给赵西平留一份饭菜,之后嘱咐青山去送饭,她估摸着赵西平就是忙完杜馨兰的事,恐怕也不会为了吃顿饭跑回来一趟。


    赵西平是日落黄昏时回来的,他远远看见小崽在摸隋玉的肚子,几乎是一瞬间,他反应过来隋玉口中的喜事是什么,他如雷劈了一样愣住了,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他。


    时隔十年,他又要当爹了。


    “杜馨兰如何了?”隋玉问。


    “噢,她啊,她住进军屯了,那老戍卒的兄弟不会再找茬。”赵西平心不在焉地说。


    “老戍卒名下的房子和地呢?”隋玉问。


    “收归官府,之后会再分给种棉人。杜馨兰性子弱,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她闹不过老戍卒的兄弟,地和房给她她也保不住。”赵西平解释,“不过老戍卒的家私和米粮都给她了,她还算聪明,老戍卒一死,她就翻出他攒的钱藏起来了,没让他兄弟哄了去。”


    隋玉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至少没有白受罪,有钱又有粮,之后的日子会宽裕许多。


    “你是不是……”赵西平指了指她的肚子,眼睛里的喜意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不等隋玉说话,小崽先憋不住秘密,他兴奋地点头:“爹,我要当哥哥了,我比你先知道。”


    “脉象不显,大夫让我下个月再去医馆一趟。”隋玉说一句,“不过我月事也没来,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肯定是有了。”赵西平心想他夜夜不歇,总能有颗种子落地生根。


    第348章 父母之爱子


    阿水喊小崽去捡鸡蛋, 小崽提筐跟过去了,在他走后,赵西平拥着隋玉走到河边的桑树下。


    “建造宅子的图画出来了, 是四进的宅子, 占地面积不小,你看看。”赵西平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 他拿在手上让隋玉看, “加上肚子里这个小的, 我们家也才五个人,我俩住一进, 他们仨各住一进,你觉得如何?”


    “你儿子跟他舅舅黏糊着呢,他俩就是分床睡也是隔道墙, 哪会分院子。”隋玉盯着羊皮卷上的布局,说:“这可真够空旷的,住得太开,扯着嗓子喊都不一定能听见。”


    “隋良要娶妻生子的,小崽能一直黏着他?”赵西平点了点最后一进院落, 说:“这个院子分给隋良,盖房的时候, 我交代工匠在里面盖个小厨房, 朝南的院墙再开个门, 他以后成家了也有单门独院,跟我们有联系, 若是有意也能互不打扰。第三进院子是小崽的, 方便他去寻他舅舅,他以后成亲了也还是住这个院子。我们住在第一进, 第二进先空着,留给你肚子里这个小的。”


    隋玉沉默了一瞬,她扭身扑进男人的怀里,双手环抱着健壮有力的腰身,他身上带着灰土的气味和淡淡的汗味,隋玉不嫌弃,反而觉得尤为心安。


    不远处,阿水看见了,她像是被烫了一样飞快挪开视线,还扯着小崽要离开,不让他看。


    小崽笑她大惊小怪,他淡定地回看一眼,不解地问:“我爹娘是夫妻,他们晚上还睡在一起,抱一下有什么问题?”


    “那是晚上,还在屋里,没有旁人在,自然没什么问题。”阿水反驳。


    “掩耳盗铃。”小崽嘟囔一句,“阿水姑姑,你挺迂腐。”


    阿水:……


    被他闹几句,阿水心里的羞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不躲了,正大光明地看着。


    “有什么好看的?”小崽又不痛快了,他不让她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阿水逗他。


    “哪有一直盯着别人瞧的,真不礼貌。”小崽站起来挡住她,说:“以后你嫁人了,你也会抱我姑父的。我娶媳妇了,我也会抱我媳妇,大家都会有的,跟吃饭喝水一样。别看啦别看啦。”


    “真不害臊,谁是你姑父?别乱喊。”阿水羞恼地拍他一下,她提着鸡蛋篮子走了,嘴里嘀咕着:“小小年纪装着满肚子的大道理,稀奇古怪的。”


    她有些纳闷,小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甚至她跟他是一个夫子教出来的,是两人年岁不同还是什么原因,小崽的想法跟她大有不同,他说的话糙是糙了点,细想起来还挺有道理。


    拥抱、亲吻,这是夫妻之间都会做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却羞于启齿。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窝,白天为什么不能在人前牵下手或是抱一下?


    “姑姑,你要去哪儿?这个草窝里面不就有鸡蛋?”小崽跟在后面追。


    阿水回神,她又折返回去。


    “阿水姑姑,我有个秘密,是喜事,但不能告诉你。”小崽乐滋滋地说。


    阿水深深看他一眼,咋舌道:“你是个见过大场面的。”


    她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他已经毫不在意地掀篇了。


    “什么喜事?你舅舅要娶媳妇了?”她问。


    小崽得意地摇头,“没猜对。”


    阿水瞥他一眼,她不猜了,憋死他。


    小崽看她一眼又一眼,自己提着篮子跑了。


    阿水大笑。


    *


    酷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赵西平舍不得小崽跟他顶着大太阳在田间地头挨晒,他一个大老粗,皮糙肉厚抗造,一天就是掉两斤的汗也没事,小崽就不行,他在地里晒半天搞不好能中暑。


    “你娘有孕的事还没准,暂时不能往外说。旁人不知道这事就没法时时刻刻照顾她,我跟你舅舅又不能在家守着,你替我在家照顾你娘行不行?还有你舅舅的桑蚕生意。”赵西平跟儿子打商量,“等入了八月,你娘的胎相稳了,我再带你去地里和农司干活。”


    小崽痛快应下,“行,交给我吧。”


    在他殷勤地照顾下,半个月下来,有眼睛的人都看出隋玉有喜了。


    推迟的月事一直没来,隋玉越发确定自己已有身孕,宋娴来询问的时候,她愉快地点头承认了。


    “生在你们家,这孩子是个好命的。”宋娴替隋玉高兴,“你也如愿了,惦记这个孩子惦记三年了,他可算来了。”


    “是啊。”隋玉摸摸肚子,“我怀孩子艰难,怀头胎的时候,我惦记了两年,客舍盖起来了,他爹升千户了,小崽才到我肚子里来。老二还挑剔,家里富贵了,他才肯投胎。”


    宋娴看小崽一眼,小崽微囧。


    隋玉摸摸儿子的头,说:“生了他,我才晓得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小崽笑开嘴,他满足了,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你以后不离家走商了吧?”宋娴问。


    “怎么可能,为什么不走商了?我还没去过乌孙国和康居国呢。”隋玉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不可能把商队一直交给奴仆负责,三五年还成,时间久了,奴仆在外当惯了主子,心里不一定能服她。她也不可能让剩下的十七个奴仆一直把持着商队的买卖,过个两三年,阿水她们四个小的再大一点,她肯定要把她们塞进商队,届时她要带队领着她们在关里关外走一两趟。


    不过这些打算隋玉不打算讲给外人听,免得走漏了风声,让她跟奴仆们生了嫌隙。


    “小崽跟良哥儿还没出关看过西域风光呢,等老二能吃能喝了,我把他留给西平照顾,我带小崽和良哥儿去乌孙一趟。客商们说乌孙国风景独好,天山脚下草场绵延千里,我得去看一看。”隋玉说,“等老二十一二岁了,我也带他关内关外走一趟。我带他们来到世上,再亲自带他们见见世面,生命和眼界都给他们了,往后的路就由他们自己选择。”


    宋娴由衷地觉得能当隋玉的孩子是孩子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她不敢再想,再想下去她又要陷入反省和纠结的情绪里。


    “对了,我来找你还有一个事,你觉得我在城北买地盖房如何?总不能一直带着绿芽儿住在客舍里。”宋娴问。


    隋玉诧异,“你城里的房子不住了?那可是你宋家的祖宅,送给绿芽儿他爹你甘心?”


    宋娴失笑,“怎么会送给他?城里的房子是给从祖的,以后我跟绿芽儿住,黄安成跟从祖住,他们兄妹俩各养一个老的。”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她没忘黄安成和从祖曾结伙排挤过她和绿芽儿,黄安成舍不得儿子跟她冒险出关做生意,却没怎么犹豫推了绿芽儿出来。对此,从祖跟他爹是沆瀣一气的。眼下他们父子俩虽然闹翻了,但到底有交心的情谊在,宋娴就单方面做主把黄安成判给儿子。


    “也行,绿芽儿跟阿水交好,往后她住在这边也不缺好邻居。”隋玉一顿,她想了想,说:“我去找老牛叔问问,我看他手里攥了多少钱,要不要趁现在没人在城北买地,先给阿水挑一块儿好的宅基地。”


    “行,你去问,他要是买就跟我一起,买的亩数多好讲价。”宋娴赞同,“阿水以后要是不嫁出去,跟我们绿芽儿做邻居也挺好。”


    隋玉过去的时候,阿水正在给老牛叔洗头,人老了身上的味大,她不想老爹遭人嫌弃,每隔两天就给老头烧热水洗洗头发,还天天盯着他洗澡换衣裳,担心他自己搓洗不干净,每隔五天就雇大壮帮老头搓一次澡。


    老瞎对此羡慕极了,羡慕老牛叔有个好闺女,一天天把老头子和老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阿水真孝顺。”隋玉夸一句,“老牛叔,享福啊。”


    “享福享福。”老牛叔就爱听人说这话,偏偏嘴上还嫌弃道:“忒折腾人,天天洗,我的头发都快洗秃了。”


    “哪有天天洗。”阿水不高兴,她舀瓢热水冲洗头发上的沫子,说:“你自己擦水,我去给我嫂嫂搬椅子。”


    “我不坐,不用搬,我说两句话就走了。”隋玉摆手,“老牛叔,绿芽儿她娘要在客舍附近买地盖房,以后绿芽儿就住这边了。我琢磨着阿水也大了,你们在军屯里的房子又归还官府了,她没个正经的家。你手里攒了多少钱?要不要先买块儿地屯着,以后阿水赚钱了由她自己盖房子。哪怕她以后打算嫁出去,不住在这里,也可以再把地卖了。”


    老牛叔坐起来,说:“阿水快谢你嫂嫂,她惦记着你呢,我都没想到这个事。”


    “不用谢,我看着她长大的,相当于我半个孩子了,这点事不值得谢,我又没分给她半点家财。”隋玉玩笑道。


    “既然是半个孩子,你就多照顾她点。”老牛叔打蛇随棍上,脸皮颇厚,他拿下擦头发的麻布巾子,一头斑白的头发如秋末的枯黄杂草一般凌乱无神,也压下他的精神头,让他老态尽显。


    “我说不准哪天就死了,好在阿水长到十四岁了,她不是软弱的性子,我不担心我死后她挨欺负……”


    “爹,你胡言乱语什么?”阿水训斥他,“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做什么?闭嘴吧。”


    老牛叔不怕她,他骄傲地跟隋玉说:“你瞧瞧她,厉害的很,长了个不饶人的嘴。”


    “这样的性子好。”隋玉顺着夸。


    “好也不好,性子太厉害,嘴巴又不饶人,做事不求人,太要强了她吃苦,不轻易跟人交心,也会让人失望,到头来还是她伤心。”老牛叔把阿水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可惜他却没能力教她,也不敢掰她的性子。他宁愿她韧劲强一点,多吃点劳心费力的苦,也别吃受人欺负受人蒙骗的苦。


    “她才十四岁,我不一定能送她出嫁,也不能帮她掌眼选婿。”老牛叔叹气,“各人有各人的命,也各有各的运,这些我都看开了,我不托你帮她选夫婿,免得她过得不顺心怨怪你。隋玉,你看阿水再大两岁,或是你什么时候再带着商队离开敦煌做生意,你能不能把她捎带上?我看小春红和小喜她们在外闯荡几年,一个个跟换了骨头褪了皮肉一样,跟才来客舍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看样子在外走商的确能磨练人。你让阿水也跟着商队走,让她出去长长见识,吃些苦头,长些筋骨,免得伺候我伺候习惯了,嫁人了再一门心思伺候没心肺的臭男人。”


    “爹——”阿水又叫一声,“说的哪跟哪儿啊。”


    “别给我嚷嚷。”老牛叔示意她别出声。


    “行。”隋玉痛快答应了,她本来就有让阿水跟着商队做事的打算,“过个两三年,我可能会带队出关一趟,到时候阿水要是能离开,她就跟我走。”


    老牛叔能明白她的意思,等隋玉走了,他拽住阿水嘱咐:“你不用惦记我,只要你过得好,我死了就能闭眼。你嫂嫂带队出关的时候,不管我是快死了还是还活着,你都跟她走,不用惦记能不能见我最后一面,也不用操心我的丧事。家里这么多人,肯定不能让我臭在屋里,丧事有人办,你回来给我磕个头就行了。”


    阿水早已泪流满面,她呜咽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能活十年呢,我不听。我也不走,我要留下陪你。”


    “犯什么傻。”老牛叔捶她,他进屋抱出半匹绸缎,说:“你拿去城里换成钱,问问绿芽儿她娘什么时候去买地,你跟她一起去。”


    阿水不动。


    老牛叔瞥她两眼,自己抱着绸缎出门了。


    第349章 偏爱


    阿水擦干眼泪追出去, 她夺走老牛叔手里的绸缎,随便拎个装鸡蛋的筐牵着骆驼离开了。


    老牛叔走到枣树下,他望着阿水骑着骆驼的背影喟然一叹, 谁能想到他在十四年前把佟花儿抢回家只是为了有个养老送终的孩子, 眼下却抛弃了这个初衷,真正做到像一个亲爹一样为孩子着想, 主动推她离开。


    老瞎敲着盲杖挪腾过来, 他闻到新鲜的水汽混着澡豆的味道, 不由泛酸地问:“死老头子,你闺女又给你洗头了?”


    “好好说话, 我家丫头听见了又要给你甩脸子。”老牛叔走到墙根下拿根秃扫帚,他沿路扫掉落的土。盖房的人用骆驼从沙山运土过来,走一路漏一路, 客舍外面弄得脏兮兮的。


    老瞎摸索着要扶枣树坐下,却倒霉地摸上一个毛辣子,他顺手捻死,慢慢等着手上火辣的痛感滋生。


    扫帚头刮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下又一下发出“咵呲


    咵呲”的声音, 猫官伸着懒腰走到墙根下又趴下,继续闭眼睡觉。


    *


    隔天, 宋娴带着绿芽儿和阿水一起进城, 三人去官府打听城北荒地的价钱, 两家都打算买在靠近河流的位置,荒地的价钱贵一些, 一亩要三百三十钱。


    宋娴给绿芽儿买十八亩荒地, 地契就落在她名下。


    小吏跟她们一起去城北丈量土地,宋娴在中郎将府的北侧选二亩地打算盖房, 如城里的祖宅一样,二进的宅子,再配个奴仆住的倒罩房,二亩地就够了。


    “剩下的十六亩地选在河东的位置,跟玉掌柜的十亩地接壤。”宋娴跟小吏说,等小吏过去了,她跟绿芽儿交代:“这十六亩地你自己打理,算是给你留的一个退路,如果以后你跟你哥闹翻了,他不愿意再帮你养骆驼,你就把走商要用的驼队挪过来。这十六亩地可容纳上百头骆驼,还能盖一排奴仆们住的土房子。”


    绿芽儿沉默,昨晚阿水跟她哭诉老牛叔在交代后事,她娘的这一番动作又何尝不是,这一番操作下来,算是为她和她哥分家了。


    “等你哥从武威郡回来,我找他说明白,之后将一百头骆驼落在你名下,家仆也对半分,走商的这部分奴仆落在你名下,以后你就是他们的主子。”宋娴继续说。


    “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像是在安排后事?”绿芽儿猛不丁开口。


    “胡说八道。”宋娴嫌这话晦气,她拍丫头一巴掌,“这些事早晚要说明分清的,早点分割清楚,我心里清净些。”


    实则是她想趁从祖跟他爹不和的时候把家业分割清楚,免得再拖下去,她担心这父子俩万一和好了,会合伙争夺家产。恶意揣度自己的亲儿子,这个心思不光明,也恶心人,宋娴不打算跟任何人倾述。她狠狠心,由她来做个恶人,把家业分割清楚,免得以后他们兄妹俩为财争得你死我活。


    “宋当家,你们的宅子盖在哪儿?”老牛叔领着阿水过来,他念叨道:“这鬼丫头只买了一亩三分地,能盖几间屋?我让她再多买一亩地,她拗着头不肯答应。”


    “一亩三分地也不小了,一个小院,三间屋,配个灶房,再留个牲畜圈,差不多了。”宋娴说,“趁着你还在,你给她盯着,请匠人先把地基打起来,以后她攒到钱再继续往上砌。”


    老牛叔闻言不念叨了。


    小吏丈量完十六亩地,他又满头大汗地过来为阿水丈量宅基地。


    傍晚,宋娴请小吏在客舍吃饭,答谢他忙碌大半天。


    “玉掌柜的房子大概还要多久能完工?”宋娴找到丁全问。


    “九月之前。”丁全回答,隋玉之前交代过他,赵西平也跟匠人们商量过,让他们赶赶工,在入冬前把货栈落成。


    宋娴想了想,说:“你帮我问问他们,明年开春了还接不接活儿,我想在城北盖两进的宅子,大概两三个月就能盖好。”


    丁全答应,“行,明天我问问。”


    隔天,丁全给宋娴答复:“他们地里还有农活,宋当家,你要是雇他们就得迁就他们的时间,忙完春种才能给你盖房子。”


    宋娴没意见,她不急着住。


    ……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底,中郎将府的布局图定下来了,吏员领一帮劳工带着工具先来挖地基。


    河东河西都在动工盖房,城里的小贩得到消息,卖菜卖蛋的、炸油果、炸麻叶、卖黍米凉糕的摊子都过来了。


    城北陡然热闹起来。


    不知谁放出消息城北的荒地一下子卖出去二十亩,一直在观望的商人们坐不住了,手头阔绰的,一个个先买下二三亩地搁手上,打算等时机盖房建铺。


    小崽端一碗凉糕进来,他蹑手蹑脚地探头,隋玉躺床上看见他,她招手让他过来。


    “娘,你还难受不难受?吃不吃凉糕?我刚买回来的。”小崽问。


    “不难受了。”隋玉坐起来,她接过碗吃口凉糕,黍米发酵的东西,味道有些酸,她以前吃不惯,这会儿却喜欢上这个味道。


    小崽坐床边看她吃,他又从布兜里倒出一捧紫红色的桑果,“娘,我尝了,这些不算甜,你吃不吃?”


    隋玉摆手,“你自己吃,我不吃。”


    一碗黍米凉糕吃掉半碗,隋玉放下碗勺,她拿起扇子挥了挥,说:“你舅舅应该快回来了,他离家快一个月了。”


    小崽重重点头,他伸手探了下隋玉的肚子,说:“我舅舅又要当舅舅了,他肯定要高兴坏了。娘,你怀我的时候也精神不好吗?”


    “没有,怀你的时候我健步如飞,胃口也好。”隋玉说,“可能是天太热了,外面又闹腾,我心里就有些躁,所以打不起精神。”


    小崽接过扇子,他握着扇子使劲扇,问:“娘,你还热不热?”


    “热。”


    扇扇子的小子越发用力,隋玉笑眯眯地享受着。


    小崽扇累了,他端起半碗凉糕扒下肚,接着继续扇扇子。


    “不热了不热了。”隋玉不让他再扇,她穿鞋下床,说:“走,出去转转。”


    外面太阳高悬,风又热又干,几步路的功夫,隋玉就遭不住了,她推着小崽进茶舍,这里面空旷阴凉,适合乘凉。


    老牛叔和从长安来的家伎在茶舍里面掰棉花,隋玉拿个板凳坐过去,她也坐下干活。


    “今天摘了几筐棉花回来?”隋玉问。


    “二十七筐。”老牛叔回答,“天好,棉桃炸的多,我早上去地里转了一圈,白花花的一大片。快晌午了,摘棉花的人还在地里,看样子还剩不少。”


    门外响起盲杖敲地的声音,隋玉看过去,是小崽牵着老瞎过来了。


    “你牵他过来做什么?他看不见,不能掰棉花。”老牛叔说。


    “我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嘴?”老瞎没好气,“小主子请我过来是为了给他娘吹口技听的,你们沾个光,耳朵有福了。”


    老牛叔不犟嘴了,老瞎的口技确实不俗,他肯表演,的确是他们耳朵有福。


    隋玉看向小崽,她毫不遮掩她的高兴和欣喜,在她的注视下,小崽整个人越发精神抖擞。


    “瞎爷爷,你坐这儿。”小崽高声说,“我娘心里躁,天又热,她不舒服,你吹个凉快的哨子,比如流水的声音,平和一点的。”


    “真是个好孩子。”老牛叔夸一句。


    “对,我儿子可贴心了,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隋玉毫不吝啬地大夸特夸,“他有这个心,够我受用半辈子的。”


    小崽又高兴又羞涩,他跑过去伸手捂他娘的嘴,手掌感受到上扬的嘴角,他没忍住笑,一把搂住他娘的脖子,他趴她背上撒娇。


    老瞎喝口水润嗓,嘴巴一开一合,汩汩流水声响起,小溪哗啦啦奔腾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茶舍里。


    小崽安静下来,他坐在隋玉旁边,也拖一筐棉花过来掰。


    到了正午,地里摘棉花的人回来了,隋玉让二黑去买一盆凉糕,让劳作的人吃些清凉的吃食歇一歇。


    老瞎也分得一碗,让劳累的嗓子歇一歇。


    茶舍里人多了,气味就杂了,隋玉待不下去,她寻个安静的客舍待着,在檐下走动,享受清凉的穿堂风。


    听到东侧的牲畜圈响起一连串的蹄声,隋玉扬声问:“是孩儿他爹回来了?”


    隋良裹着一身臭汗翻身跳下骆驼,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过去,说:“不是孩儿他爹,是孩儿他舅舅回来了。”


    隋玉惊喜,她小跑着过去开门,然而东侧门从外面落锁了,她高声说:“良哥儿,门锁了,我没带钥匙,你绕圈过来,我这就出去。”


    说罢,隋玉快步往西走,一边走一边喊:“小崽,你舅舅回来了!”


    隋良快步跑,一眼看见从茶舍里冲出来的小子。


    “舅舅!”小崽一蹦三尺高,他嘎嘎大笑,“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隋良对此心满意足,他扛起跑过来的外甥,说:“重了,大热的天,你还吃胖了?”


    “就不能是长高了?”小崽不满意。


    “我才离家一个月,你能长多高?”隋良丢下他,转而去跟他姐说话,“肉都长小崽身上了?姐,你怎么还瘦了?”


    隋玉闻到他身上的汗臭,扭身一阵干哕。


    “舅舅,你又要当舅舅了。”小崽雀跃地说,“我娘怀宝宝了,我要当哥哥了。”


    隋良立即后退几步,他又惊喜又担心,絮叨着说:“怀小崽的时候吐过吗?没有吧?怎么怀老二还吐了?”


    “只是闻到汗味和臭味想吐,不算严重。”隋玉说,“跟怀小崽的反应不同,肚子里这个大概是个小姑娘。”


    隋良眼睛一亮,下意识说:“这孩子一定不能像他爹,要长得随你,随我也不错。”


    赵西平回来就听到这话,他掏一把喂骆驼的黄豆朝小舅子砸过去。


    隋良讪讪一笑,他拽着外甥逃了。


    隋良在屋里洗头洗澡,小崽坐在门外跟他念叨家里的事,桑蚕生意赚了多少钱,中郎将府的宅子又是怎么安排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隋良披着一头湿发走出来,他按住要站起来的外甥,自己拽了拽裤子坐下去。


    “你娘又怀孩子了,你高兴吗?”隋良问。


    小崽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娘是个好姐姐,我也会是个好哥哥。”


    “你的弟弟妹妹会像舅舅爱戴你娘一样爱戴你,他也会是个好弟弟或是好妹妹。”隋良摸摸外甥的头,他凑近悄悄说:“舅舅会最喜欢你。”


    “这不好吧。”小崽嘀咕,嘴巴却咧得像个弯钩。


    第350章 棉花丰收


    “情况如何?在武威郡买到地了吗?”饭桌上, 隋玉问。


    隋良点头,“寻摸好了,我这趟是回来拿钱的。”


    “是在城内还是城外?”隋玉又问。


    “城内, 靠近东城门的地方。”隋良回过神, 解释说:“听岔了,没有买地, 我看中了两间铺子, 两个铺子后面都有院子, 我打算买下这两间铺面,打通后只做吃食生意。我们晚了一步, 武威郡多了两个客舍,我这段时间就是住在当地的客舍。这两个客舍跟我们的客舍相似,有客房和仓房, 也有牲畜圈,就是没有我们客舍打扫得勤快。”


    “本地人盖的?”赵西平问。


    隋良点头,“武威郡本地的客商,应该跟我们还是老相识。”


    “那就算了,我们只做吃食和粮草生意。”隋玉说, “宋从祖在武威郡买到地了?”


    “买到了,高价买下开垦过的荒地, 五十亩, 他打算全用来种金花草。”隋良说, “我跟他商量了,以后我们的食铺做成, 跟他合伙做粮草生意, 他种出来金花草通过我们卖给商队,结了钱再来敦煌买粮草养骆驼, 免得还要周转运草。”


    “低价买高价卖,不能给他牵线做生意。”谈起生意,隋玉瞬间精明起来,“他跟小崽的姑姑不一样,不能像之前照顾小米的生意一样照顾他。”


    “我明白。”隋良点头。


    赵西平将一碗撇去油水的鸡汤递给隋玉,说:“看看能不能喝进去。”


    “能,我弟弟回来了,我心情好,心情好了胃口也好。”隋玉一口气喝半碗鸡汤。


    隋良噙着笑,他看向赵西平,说:“姐夫,你求我,我在家多留几天。”


    赵西平不搭理他,转而说:“杨千户你还记得吧?就是杨二郎和杨三郎的爹,他昨天找我了,想给你做媒……”


    隋良瞬间蔫巴了,他投降道:“姐夫,我错了。”


    赵西平哼一声。


    “真的假的?你怎么没跟我说?”隋玉偏头问。


    “不合适,我直接拒绝了,就没跟你说。”赵西平给她舀一勺炒胡豆,说:“杨千户介绍的姑娘是他大侄女,我听说过,据说是容貌长得好,人也傲气。我心想隋良长得可不差,我也没见他以长相为傲,两人性子不合适。你不贪图美色吧?”


    “不贪不贪。”隋良亲手给姐夫奉上一碗汤。


    “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跟我说说,以后再有人介绍,我帮你留心。”赵西平接过汤碗。


    隋良伸手一指,说:“像我姐这样,姐夫你应该最明白是什么样的。”


    赵西平低头喝汤,不搭腔。


    小崽左看看右看看,饭桌上安静了,他这才得闲啃鸡腿,嘴里嚼着,耳朵还竖得直直的。


    隋良觉得不对头,他催促道:“姐夫,你说话啊?你什么意思?”


    “痴人说梦。”赵西平嘲笑他,“自己寻摸吧,我没那个能力。”


    隋玉发觉隋良还没开窍,他甚至对配偶没有一个特定的幻想,或热情似火、或精明能干、或随和大方,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参照对象。


    “我吃饱了。”隋玉放下碗筷,也结束这个无端的话题,“良哥儿,你吃饱了就回屋好好睡一觉,从武威郡回来路上耗了几天?”


    “十天。”


    隋玉皱眉,“日夜兼程?往后别这么赶。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都在路上,这趟再过去,你把食铺的事安置妥当了再回来,不一定非要一个月回来一趟。”


    小崽跟着点头,“舅舅,两个月回来一趟也行。”


    隋良不回答,他丢下碗筷,伸个懒腰说:“我去睡觉了。”


    小崽嘴巴一抹,跟着跑了。


    饭桌上只剩赵西平还在吃,隋玉坐下陪他。


    “你兄弟回来了,你的小跟班就丢了。”赵西平说。


    “我不酸,这叫物归原主,这一个月是我借用的。”隋玉笑,“租种的地里棉花收获如何?”


    “还行,一亩估计能收二百斤。”赵西平又盛一碗饭,说:“下午我要去找曲校尉一趟,让他派一队兵夜里巡逻,有偷棉花的。”


    巡逻兵安排得很顺利,三队轮班倒,有了他们,种棉人从棉花地里解放了出来。


    隋玉安排小春红和小喜去军屯和民屯传递消息,种棉人忙完自家的活儿,可以来她这儿找活儿。


    “摘半天棉花是一钱,掰一斤棉花是一个铜板。一个人半天大概能掰二三十斤棉花,虽说比不过在地里摘棉花的工钱高,但不挨晒不受罪。另外还有绞棉籽的活儿,绞一斤棉籽得两个铜板。”隋玉说,“这三个活儿你们自己选择,除了摘棉花是必须按点上工按点下工,掰棉花和绞棉籽的活儿是随来随走。”


    “我去地里摘棉花,我明天早上有空。”


    “我掰棉花吧,我有点受不住太重的农活。”


    “我也去地里摘棉花,什么时辰上工?”


    “……”


    隋玉招来阿水和花妞,让她俩过来做登记。


    有了这帮人,这些日子家里积攒的棉花在五天内完成了脱籽,三千三百七十八斤棉绒转手卖给锦绣织布坊。


    今年的棉花由隋玉垄断了,她依旧按去年的棉价出售,一斤二十钱,第一批棉绒卖了六万七千五百六十钱。


    隋良在家住十天,看家里的琐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在七月初十的时候,他提出要离开。


    这趟隋良要带一万钱去武威郡,隋玉本想安排青山带队护送他过去,但隋良没同意。他带上大壮,又帮宋从祖从家里捎带十个家仆,十二个人带着二十头骆驼驮着钱箱离开了。


    隋玉和小崽照旧去送行,回转的时候,母子二人兴致勃勃前往医馆。


    “恭喜,老朽摸到喜脉了。”老大夫说,“依脉象看,喜脉上身估摸着有两个月了,明年二三月会生。”


    隋玉露出笑,“胎相稳健吗?我怀我家大儿的时候不吐也不瞌睡,怀这个又困又吐。”


    “正常,没毛病。”老大夫收手,“回去养着吧,不做重活就行了。困了你就睡,饿了你就吃,没胃口就不吃,不要多想。”


    隋玉“哎”一声,领着小崽走了。


    “明年二三月才生啊?还有好久。”出了医馆,小崽叹一声。


    “时间过得很快的,再有两个月,娘的肚子就凸出来了。”隋玉去摊子上买两顶草帽和两把扇子,她跟小崽戴着草帽摇着扇子往回走,两头骆驼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一个月后,第二批棉绒卖了四千一百斤,隋玉进账八万二千钱。


    八月底,棉花的丰收季到了尾声,第三批棉绒只有一千五百八十斤。


    总的来说,隋玉种下的七十二亩棉花一共收获了棉绒九千斤出头,棉籽也在九千斤左右,棉花亩产在二百五十斤。七十二亩棉花地里,其中四十亩是官府的地,交四成的粮税就是四千斤棉花。


    九月初二,种棉人在巡逻兵的护送下,她们各自挑着棉花来城北出售。


    小崽、阿水、花妞和阿羌拿出春末登记的账本,五颗棉籽抵一株棉花苗,种棉人归还了棉籽,账本上欠的债就此销去。


    一株棉花苗能结二三十个棉桃,一个棉桃收获的棉籽就能抵一株棉花苗欠下的债,种棉人上交了欠下的棉籽后,手头富余的棉籽还不少。


    “棉绒一斤十五钱,棉籽一斤三钱。”隋玉拿出羊皮卷坐在茶舍门口,二黑和五个仆妇守在左右,他们负责称重结账。


    “不要嫌棉籽便宜,我卖给你们也便宜,这个东西跟棉花不一样,它出不了关,卖不出高价。”隋玉解释,“棉花也是暂时量少才价贵,再过两三年,棉花的价也会降下来,估计会跟粮价差不多。”


    排在前面的妇人算了算账,按这个价算下来,一亩的棉花在交了粮税以及租子后,大概能卖七百五十钱。而她们基本是两三个人合种一亩地,一个人能分到二百五十钱,够她们用了。


    “四十三斤棉绒,四十斤棉籽。”二黑报数。


    “合计七百六十五钱。”隋玉迅速算账,“这是几个人种的棉花?”


    “三个人。”


    “明年可以多种点。”隋玉说,“下一个。”


    “四十一斤棉绒,三十八斤棉籽。”二黑报数。


    隋玉抬头看一眼,问:“棉籽和棉花怎么比旁人少三四斤?”


    “被偷了。”


    “没抓到贼?”


    “没有。”


    “下一个。”隋玉喊。


    收棉花一共耗了十天的时间,五百五十八亩棉花,隋玉收到两万三千五百斤的棉绒,转手卖给锦绣织布坊,她从中赚差价赚了将近十二万钱。


    至于交粮税,她将第三批收的一千五百斤棉花交上去,又补了二千五百斤的棉籽,对此负责的人是赵西平,他全然没有异议。


    九月中旬,赵西平将收缴的棉税规整好,他安排马农监带队,由军队护送,将四万八千三百六十斤棉花送去长安。


    至此,今年的棉花种植到了尾声,只有地里的棉柴还没拔。


    秋收时节到了,关内关外的商队齐聚一堂,共同汇集在敦煌郡。


    锦绣织布坊收拢了三万斤的棉绒,全部做成棉被都要做三千床,杜坊主日夜赶工,他还想做精做细,但人手上出现了问题。


    隋玉向他推荐种棉人,她们不会织布,但可以学着弹棉花。


    杜坊主看在她的面子上接纳了一批力气大的种棉人去弹棉花。


    “玉掌柜,你帮我问问,哪个商队捎带的有染料,我们囤的染料有三个色不够用了。”杜坊主寻来。


    “我就有啊,从长安买来的。”隋玉起身,说:“我领你去看看。”


    杜坊主看她挺着肚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又觉得冒失,他迅速收回手,说:“你歇着,随便指个人带我去看。”


    “这才几个月啊,不影响走路。”隋玉抚了下肚子,她每天都会绕着客舍打转,再加上克制进食,孩子五六个月了,她没长胖多少,肚子也不算大。


    开了仓房门,隋玉让杜坊主自己进去看,“都在靠墙放的箱子里。”


    杜坊主看到染料如看到亲爹,他在仓房细细品鉴好一会儿,出来说:“玉掌柜,这八箱染料我都要了,一箱二百钱如何?”


    “二百三十钱。”


    “成交,我回去喊人来搬。”杜坊主说,“玉掌柜,下次再买到染料,你直接给我送去织布坊。”


    隋玉锁了仓房门,她跟他一起离开客舍,出了门,她指了下不远处的货栈,说:“往后我手里囤的染料指定少不了,杜坊主有空就来逛逛,我手里好东西多。”


    货栈已完工,门窗敞着在晾潮气,透过敞开的门往内看,里面横着许多木架子,也有木板做的隔间。


    第351章 冬日归家


    秋收到了尾声, 暖暖的秋意渐渐被蒙着白霜的寒气所取代,十月底的清早,枯黄的荒野上披着一层宛如冰晶的白霜, 风也是冷的。


    房门被敲响, 赵西平应声:“起来了。”


    “我娘醒了吗?”小崽隔门问。


    赵西平打开门栓,小崽带着一股寒气钻进来。


    隋玉躺在被窝看他, 问:“昨天踹被子了吗?”


    “应该没有吧, 我没被冻醒。”小崽趴在床边, 他隔着棉被摸了摸鼓起的肚子。


    “走了。”赵西平绑好头发,他开门往外走。


    “娘, 我先去练武了,你再睡一会儿,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小崽跟出去, 又轻轻关上门。


    农忙结束,地里的庄稼收进粮仓了,赵西平就闲了下来,他不用再去田间地头巡视庄稼的生长情况,或是为了一勺粪一桶水去给老农断嘴角官司, 眼下是等到天光大亮才去农司当值。不用东奔西顾,他有了闲心带孩子练武, 每日天不亮, 他就带小崽去客舍北边的空地上锻炼。


    丁全和二黑带着三个小姑娘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主院的门一开,他们率先动起来。


    赵西平带着小崽把身上的关节活动开, 父子俩也追了上去, 呼着白气绕客舍跑圈。


    渐渐的,客舍的东西侧门相继从里面打开, 听到动静的镖师出来了,他们撸起袖子也跟着跑。


    三圈跑下来,赵西平先带着小崽、阿水和家里的奴仆去空地上练拳。


    “呼哧—呼哧——”


    花家的两个小子喘着粗气加入进来,他们站在后面盯着赵西平的动作跟着比划。


    天光微亮,胡安岁顶着半头的白霜跑来了,他没骑毛驴,出了家门一路跑过来,身上跑出汗了,四肢活动开了,他过来直接加入练武的团队。


    “小子,腰板挺直了。”跑出汗的镖师光着膀子路过,他伸手攥住胡安岁的肩膀往后一拽,说:“腿脚在后面,肩膀都要抻出二里地了,你又不是打螳螂拳。稳住腰,出拳是大臂发力,不是肩膀。”


    胡安岁红了脸,他下意识想逃,但忍住了,他憋一口气摆起姿势,试探着将力气集中在大臂上,一拳挥出去,他发现挥出去的拳头有桎梏感了,收回动作是下意识的,毫不费力。


    他脸上露出笑。


    “高兴早了。”镖师朝他后腰上拍一巴掌,“腰上没力气,你这样练下去,过个两三年,你走路都难,更别提娶媳妇了。”


    赵西平咳一声,“少说有的没的。”


    镖师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三个不大不小的丫头,他咽下不正经的话,调侃说:“赵中郎将,你这个师父是个半吊子啊,教出来的徒弟恐怕会是个空壳子。”


    赵西平坦然接受调侃,他解释说:“我也没有正经的武师傅教过,都是自个琢磨的,学的时候年纪不小了,身板也长成了,一些发力的动作估计会下意识调整,也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多练一练就行了,动作熟悉了,出拳收拳的时候,眼睛不用再盯着胳膊看,身板自觉会回正。”丁全开口维护自家主子。


    阿水和花妞飞快点头。


    小崽垂眼思索,他有些不赞同,好比拿筷子挟菜,他发现并不是所有人挟菜的姿势都是一样的,这应该是跟小时候学拿筷子的姿势有关系。


    “杜伯伯,我们能跟你学武吗?”小崽问。


    “呦?你还记得我姓什么?”镖师惊讶。


    小崽点头,“记得,你前年来过,还给了我一把米糖,可好吃了。”


    赵西平若有所思,他开口问:“杜镖师,你家是哪儿的?我听你口音有点像是陇西郡的人。”


    “对,陇西郡,我跟秦文山秦大当家是同乡。”


    “考不考虑在敦煌开个武馆?或是跟着我干,我出门的时候,你给我当护卫,不出门的时候,你给我家孩子当武师傅。”赵西平考虑到明年为了种棉花他要往东边三郡跑,路上带个护卫,不管是防狼还是防人都能派上用场。


    杜镖师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绝,说:“我考虑考虑。”


    “行,年关之前给我答复。”赵西平说,“如果跟我干,月银是八十钱,吃穿住行都是我的。要是打算在敦煌办武馆,我把我家的孩子都送过去。”


    “我考虑考虑。”杜镖师满肠纠结。


    赵西平放他走了,他不再教一帮孩子练拳,改而教他们练棍法。


    霞光浮出云层时,隋玉睡醒了,她穿着薄棉袄开门出来,北边的空地上呼喝声震天响,一个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浑身冒汗,看着热气腾腾的。


    而客舍里面,客商们还躺在榻上蒙被大睡,呼噜声隔着院墙还传了出来。


    一只花猫从院墙上翻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棒槌长的小孩扒开门爬出来,花猫已经跑没影了,她坐在门口发愣。


    隋玉从灶房里端碗热豆浆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坐在第五进客舍门外捡土吃的小孩,她“哎”一声,“不能吃,吐了。你娘呢?你怎么一个人爬出来了?”


    小孩含着湿漉漉的黄土,淌着大鼻涕冲她笑。


    隋玉从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抹下脸,她挺着肚子推开门,直接喊:“李大当家?李家客商谁醒了?孩子溜出来了。”


    没人应,过了几息,一个面色酡红的女人拢着皱巴巴的小袄开门出来,她没敢看隋玉,快步出门抱起孩子回屋。


    隋玉皱眉,但也管不了,她关上客舍的门离开了。


    太阳升起,天光大亮,城里的小贩挑着担推着车过来了,除了卖菜卖粮的,还有卖吃食的。


    练武的镖师们散了,他们一股脑冲进厨院,不多一会儿,受不了排长队打饭的镖师又大步出来,涌向卖吃食的摊前。


    “玉掌柜,今天买几斤驴肉,炖锅驴肉卖,我们哥几个想吃驴肉了。”一个镖师说。


    隋玉点头应下,“行,我上午安排人进城买。”


    几步远的地方,卖鸭子的小贩听见了,他凑过来说:“玉掌柜,我们村有户人家宰了头驴子,他待会要挑驴肉进城卖,你要买多少?我让他给你送过来。”


    “送个三十斤。”隋玉说,“你给他捎个话,要是驴皮还没出手,你让他把驴皮收拾干净给我送过来。”


    小贩“哎”一声,又说:“玉掌柜,你来看看我家的鸭子,个个五六斤重,肥得流油,你买几只回去吧。”


    六只鸭子都是公鸭,精神头不错,羽毛油亮,这个小贩的话不算夸张,隋玉点头买下他的鸭子。


    “你等着,待会儿有人过来称重结账。”隋玉跟小贩说。


    赵西平牵骆驼过来,隔了几步远跟隋玉说:“我去当值了啊。”


    隋玉挥手,表示知道了。


    小崽快步过来,他看见有卖熏兔子的,说:“娘,买几只熏兔子,我想吃蒸兔肉。”


    隋玉在羊皮卷上记一笔,“你看看还想吃什么?”


    “小掌柜,油枣吃不吃?”支油锅炸面枣的妇人问。


    小崽走过去,妇人递他一个,他接过喂嘴里。


    隋玉过去说:“称两斤。”


    “好嘞。”


    阿水吃饱肚子过来,她拎着秤杆带着三个仆妇过来,从隋玉手里接过羊皮卷,她开始去称今天要买的菜和粮。


    小崽捏个油枣喂他娘,隋玉不吃,他又去喂阿水,接着去找花妞和阿羌。


    半个时辰后,卖菜卖粮卖肉的小贩收到钱,他们挑着担子离开,卖吃食的小贩还继续守着。


    “小孩,吃不吃油枣?快去找你爹娘来给你买油枣吃,可香可甜了。”


    隋玉从主院出来,又看见早上吃土的小孩爬了出来,客舍里外进进出出的都是人,他们像是没看见她,熟视无睹地擦着她走过去,若是踩到了顶多皱下眉,脚尖一拐,抬腿走了。


    “娘,我收拾好了,我们走吧。”小崽挎着兜走出来,他一眼看见盯着油枣摊子掉口水的小孩。


    “你去客舍嚷一嗓子,去喊李大当家,直接说他女儿又像小狗一样溜出来了,好像还饿着肚子,在馋别人家的饭。”隋玉使唤儿子。


    小崽了然,他跑过去,托着脏兮兮的小孩抱起来,他记得李大当家住在哪间房,直接抱着小孩去敲门。


    门开了,小崽把小孩往里一塞,说:“李大伯,我给你送女儿来了,她自己爬出去了,坐在门口像个小狗,盯着卖油枣的摊子流口水,你是不是不给她饭吃?”


    李大当家瞟一眼脏兮兮的小孩,他立马挪开目光,转而看向小崽,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会交代她娘给她吃饱饭,谢你送她过来。”


    小崽摆了摆手,他一溜烟跑了。


    隋玉在不远处等他,见他出来,她往客舍里看一眼,清晰地听到李大当家在喊人。


    “娘,走了。”


    “好。”


    母子二人徒步进城,隋良托商队带信,他大概会是在十月二十八回来,要求他姐和他外甥要去城门口接他。


    隋良在七月十一离开敦煌,之后一直没回来,留在武威郡负责经营食铺生意,最近赶路的商队少了,他才关了铺子跟宋从祖一起带着仆从回敦煌。


    路过酒泉的时候,隋良碰到跟商队同行的赵父赵母和赵大郎兄妹五个,他让他们祖孙七人跟他一起走。


    有两个年迈的老人,赶路的行程拖慢了,走进敦煌时已是冬月初三。


    “你舅舅回来了。”隋玉推了下趴在桌上斗草的小子,“快出去,他在寻你。”


    隋良立在骆驼背上左顾右盼,城墙根下、城门口、大街上、油茶铺子……


    “舅舅——”小崽跑出来,“我在这儿。”


    隋良绷着的脸立马松动了。


    隋玉也扶着肚子出来了。


    “玉掌柜,接到你兄弟了?”炒油面的女掌柜问。


    “接到了,这几天打扰你们了。”隋玉笑,“我们这就回去了。”


    第352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隋良搂着外甥大步朝隋玉走过去, “姐,你也来接我了?”


    “我不来,我担心你不肯回去。”隋玉打趣, “这次比上次长进了, 没有赖在城外不进来。”


    隋良不以为耻,他伸手摸一下薄袄下鼓起的肚子, 说:“二崽也来接舅舅了, 舅舅给你带了个拨浪鼓回来。”


    “我呢?”小崽问。


    “你也有。”隋良激动的心情平缓下来, 他搂着外甥又拐回路上,说:“我把你爷奶接来了, 快去打招呼。”


    经他提醒,小崽才看见他爷奶和堂兄堂姐,他热情地叫人, 又问:“大哥二哥,你们开春回去忙春种,春种结束了怎么一直没过来?”


    “忙完春种,又忙大哥的婚事,等忙利索到五月了, 那时候没有过路的商队,我们又不敢单独上路, 只好忙完秋收跟爷奶一起过来。”赵三郎解释, 话落, 他跟走过来的人贺喜:“三婶,我们又要多个弟弟了?”


    “弟弟妹妹都有可能。”隋玉纠正, “大郎娶媳妇了?怎么没跟我们说一声?”


    “还没有, 只是婚事定下了。”提及自己的婚事,赵大郎臊得红了脖子。


    “爹, 娘,一路劳累,我们先回去,路上边走边说。”隋玉问候公婆,她关切道:“你们身子可好?路上可有吃不消的?若是哪里不舒坦,可别瞒着,我们直接去医馆找大夫看看。”


    赵父摆手,“没有不舒坦,回去喝两碗葱姜水就行了。”


    隋玉见他们精神头不错,也就没再多说。她心里琢磨着,大概是常年劳作的原因,她公婆面容苍老,但身子骨不弱,他们跟老牛叔的年岁差不多,还能在冬天骑着骆驼从酒泉奔波五六天来敦煌,老牛叔却连骆驼都骑不上去了。


    “婶子,我娘还住在城北吗?还是已经搬回去了?”宋从祖这才找到机会插话。


    “你娘?你娘带着商队出关了,八月上旬离开的,你妹妹也跟着一起走了。”隋玉说,“棉花丰收后,织布坊先做了一批棉袄和棉被出来,你家的商队和我家的商队平分了,两个商队一起出关了。这趟可能走的远一点,或许明年秋末会回来,也可能是后年春夏。”


    宋从祖眉心一皱,“离开这么久?应该再等等的,明年开春跟其他的商队一起出关,路上也有个照应。他们走的远,携带的货物又贵重,遇到打劫的可怎么办?”


    “棉被和棉袄在寒冷的天气最抢手,开春再出关,到了关外天热了,还有同行带棉被的商队,那就失了先机,棉被和棉袄卖不出好价。”隋玉跟他讲解,“想多赚钱,要争抢机遇,不可能不冒险。”


    宋从祖叹一声,“我也是担心她们。”


    “关外的路你娘已经走熟了,她又带着你妹妹,不会冒险的。”隋玉安慰一句,“你是回家住,还是随我们一起回城北?”


    “我要去沙漠看看,给骆驼准备的粮草也不知道备没备足。”宋从祖说,“我歇两天再去听老夫子讲课。”


    隋玉点头,“你们先走。”


    宋从祖带着家仆骑着骆驼先行一步,骆驼驮的木箱里,铜钱声哗啦啦响,引得路上的人纷纷侧目打量。


    隋良走到隋玉身边搀着她,说:“我们也回家吧。”


    隋玉抬手搭上他的胳膊,下巴一扬,说:“起驾吧。”


    隋良一乐,又没坐轿子又没骑骆驼,起什么驾。


    小崽上前两步,俏皮道:“母亲大人,儿给您开路。”


    隋玉掩嘴一笑,欢欣的笑意漫进眼睛,她含着笑,脚步轻快地走了。


    赵家祖孙七人牵着骆驼跟在后面,赵父撇了撇嘴,母亲大人?肉麻死了。


    赵母心想她生了三儿一女,膝下又有七个孙辈,连带个老骨头,十二个姓赵的,只有小崽是个嘴巴甜的,能说会道颇会哄人,着实不像赵家人。


    走出人来人往的城池,路两旁是收割了庄稼的农地,地里一片荒芜,满眼的荒凉之色。


    当屋舍和炊烟出现在视野里,风声里出现人声和鸡鸣狗吠的声音,荒凉有了尽头。


    “怎么又多了两栋屋子?”赵母嘀咕,“我们开春离开的时候还没有。”


    “又有人要来你旁边盖客舍?”赵父问,“堆在河西的废墟呢?扒了盖房子了?”


    “我三叔已经是中郎将了,还有人来抢你的生意?”提及她三叔,赵二丫面有傲气。


    “路上叔和婶子问你们去长安得了什么赏赐,我跟他们说了。”隋良跟隋玉交代。


    “两栋都是我们的房子,河西还没完工的房子是我们的家,中郎将府。”小崽骄傲地说,“客舍北边才落成的房子是我娘盖的,准备用来当货栈的。”


    说到这儿,隋玉开口:“城里的千户府有新主人了,中郎将府又还不能住人,爹,娘,你们今年冬天住客院,我家走商卖货的奴仆出关了,他们的屋子还空着,我待会儿让人去收拾收拾,你们跟大郎他们住进去。”


    “明年再过来是不是就能住进大宅子了?”赵父激动道。


    “嗯。”隋玉点头。


    “那行,我们今年住客院。”赵父完全没意见。


    回到客舍,隋玉累了,她要回屋躺一会儿,就把婆家人交给二黑招待。


    隋良去灶房隔壁的仓房洗个澡,出来后披着一头湿发去老夫子的屋里烤头发。


    整个客舍,只有陈老住的屋子是才入冬就烧上了炕。


    十进客舍住满了人,一共入住了十四个商队和二十余个游山玩水的旅人,除了一早一晚,客舍里压根安静不下来。然而陈老却不受打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坐在桌前埋头书写。


    隋良从书架上拿出一卷竹简展开看,这是一篇新作,是对商路的歌颂,棉花的现世,引得商队汇集在敦煌,商队进城时,驼铃声盖过城内繁杂的人声,久久不绝。


    小崽推开一道门缝,他探头进来,“舅舅,快来吃饭啊,你不是饿了?”


    隋良放下竹简,问:“夫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陈老摆手,示意他赶紧走,别来打扰他。


    “夫子,你可不要久坐,记得放下笔墨起身动一动。”小崽过去打断他,“我娘说了,久坐不动,屁股上是要长疮的,身子也会虚弱。”


    “晓得了。”陈老头也不抬,“快走。”


    隋良拉着小崽出门,隔壁有客商出来,双方打个招呼,一起往外走。


    “今天刚回来?”客商问。


    “对,刚到家不足一个时辰。”隋良点头,“你也是去吃饭?”


    “不是,去串门。”


    小崽看见秦大当家站在厨院外面招手,他指了指自己,见对方点头,他拽着他舅舅跑过去。


    “二掌柜刚回来?”秦文山寒暄一句,又问:“小掌柜,你娘呢?”


    “我娘在屋里休息,你找她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小崽推他舅舅先去吃饭。


    秦文山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说:“这是你娘给我写的个人志,让她给我盖个印章,免得以后我跟人炫耀氎花夫人亲手给我写了个人志,旁人骂我吹牛。”


    小崽痛快应下,他抱着两卷竹简回主院,屋里亮着油盏。


    他推门进去,见他爹在给他娘揉腿。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噢,娘,秦大当家让你在他的个人志上盖个印章。”小崽说。


    “你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个人志,内容要是没问题,你拿印章盖个印。”隋玉说。


    小崽解开包袱,他展开竹简坐在油盏下仔细诵读,遇到不认识的字,一侧头就能问。


    等隋良吃饱喝足过来了,小崽才检查完竹简上的内容,拿出印章和印泥,他在竹简上印上“氎花夫人”四个字。


    竹简用包袱皮缠严实,小崽快步开门跑了。


    “姐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隋良站在门外没进来,“我把你老爹老娘接来了,你有没有要谢我的?”


    赵西平扬起手,说:“进来,赏你一巴掌。”


    隋良不惧,他大步进去,先看他姐一眼,又挑衅地看向他姐夫。


    隋玉含笑看着,她和稀泥道:“食铺的生意如何?”


    “一般般,买下铺子又重新修整,一共用了八千七百多钱。今年一冬做饭食生意,再加上兜卖粮草,一个半月赚了九百多钱。大概是因为敦煌有棉花,进关的商队多数留在敦煌了,没再往东走,只有从关内过来的商队路过武威郡,生意不算红火。”隋良说。


    “开春了,生意会好一些。”隋玉说,“今年敦煌住的客商可多了,我们的客舍住满了,民巷那边也住满了,甚至还有一部分没地方住,又不愿意走,官府就把他们安排到妓营里住去了。”


    “明年还会


    更热闹。”隋良有预感,“姐夫,你明年开春了是不是要离家去酒泉和张掖安排种棉花的事?”


    赵西平点头,“我已经上书朝廷了,看朝廷是打算如何安排。你姐手上有近三万斤的棉籽,大概能种七八千亩棉花,敦煌的地和人力都不够,肯定要往东三郡延伸,我肯定要过去。”


    “那我明年留家里,我姐开春就要生了。”隋良不放心。


    “你姐生的时候我肯定在家,我已经有安排。”赵西平说,“酒泉和张掖的农监近几天应该会过来,我把种棉花前的安排先吩咐下去,他们开春先准备。等你姐出月子了,棉花苗差不多能移栽了,到时候我再离家。”


    “这还差不多。”隋良还算满意,“我瞌睡了,先回屋睡觉,晚饭就不吃了。”


    等隋良走了,赵西平“呵”一声,“臭小子,还考验我来了。”


    隋玉满脸嘚瑟,“这可是我的娘家人。”


    小崽蹬蹬蹬跑进来,隔壁吆喝一声,脚步声拐道进了隔壁的屋。


    “你也去看看你老爹老娘。”隋玉蹬他一下,“让你爹娘看看你这个宝贝疙瘩。”


    “真正的宝贝疙瘩可不是我。”赵西平给她扯了扯被子,说:“你再躺一会儿,饭好了我来喊你。”


    今年的棉花被有多的,隋玉上个月准备的时候给赵父赵母留了两床棉被,还有两身厚棉衣。至于侄子侄女,他们也各有一身棉衣,棉被是没有的。


    赵西平过去的时候,赵家祖孙七人已经把棉衣穿上身了,他们聚在一个屋里高声说笑。


    门开了,屋里一静,紧跟着,赵二丫笑眯眯地恭贺她三叔升官,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道喜。


    赵西平没搭理,他坐下询问爹娘的身子如何,得知没什么大毛病,他立马调转矛头问五个侄子侄女:“你们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就不来了。我让你们过来是跟着夫子认字的,你们还会写几个字?”


    赵大郎他们脸上的笑凝固住了,一个个像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你大哥大嫂给大郎定了门亲事,五月初二亲家上门,婚事定下了,他们就想过来,但那时候没有过路的商队,我们不放心他们独自上路,之后又忙秋收。”赵母干巴巴地解释。


    “不放心什么?路上有拐子把他们拐走了?还是不认识路分不清方向?”赵西平毫不动容,“我小舅子带上大壮,主仆俩从武威郡回敦煌,又从敦煌去武威,大夏天来回两趟,不也没出什么事?”


    “我们比不上隋良。”赵二丫气鼓鼓地说。


    “就以你们这态度,一辈子都比不上他,不用生气,这是事实,好赖都分不清,除了卖苦力种地还能做什么?不让你们来的时候,你们个个挖空了心思想过来,给你们上进的机会了,你们又贪玩偷懒。兄妹五个,最大的都能娶媳妇了,甚至不敢结伙出远门,别说比不上他,也比不上我。”赵西平毫不客气,他看向赵父赵母,问:“我大哥二哥在家里忙什么?春种忙完了,亲事定下了,他们不会把孩子送过来?就让他们在家里玩半年?这到底是我的儿女还是他们的?”


    赵父赵母哑口无言。


    “你们来我这儿要是一心琢磨着吃好喝好,想来当少爷小姐,那你们来错地儿了,我亲儿子都没当个少爷养。”赵西平起身,“你们自己琢磨吧,今年要是不能让我满意,明年开春你们就走,往后不用再来了。”


    赵西平走了,徒留一室安静。


    “赵中郎将,下值了啊?喝酒去不去?”准备去吃晚饭的客商问。


    “不去,你们去喝,别喝醉了啊。”赵西平脸上又挂上笑。


    杜镖师听到他的声音,他慢下步子,看赵西平准备回主院,他跟了过去。


    赵西平回头,杜镖师快走几步,上前说:“大人,我考虑好了,我跟你干,给你当护卫。”


    “跟雇你的客商说了?”


    “说了,押镖的人少我一个也没事。”


    “行,你明天就上任,明天早上教我们打拳,我也跟着你练。”赵西平说,“月底给你发月银,等下雪了,我给你准备一身棉袄棉裤和棉鞋。”


    杜镖师“哎”一声,“我明早就在这儿等着。”


    赵西平点头,“你去吃饭吧,跟阿水说一声,以后你吃饭不用给钱了。”


    杜镖师又“哎”一声,他快步走了。


    *


    隔天一早,赵大郎听到院子里有开门声,随即听到大壮的声音,听着脚步声出去了,他蒙着褥子继续睡。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客舍外传来响亮的跑动声,赵大郎心里一哆嗦,心里觉得不对劲,他赶忙推醒同榻的兄弟,又喊醒睡在隔壁的妹妹,兄妹五人迎着寒风哆哆嗦嗦跑出去,一开门就听到他们三叔的声音。


    等声音走远了,赵大郎兄妹五个才敢出去,他们跟镖师混一起跑步,快要累吐了才敢停下来。


    然而迎着微亮的天色,他们发现三叔带着一帮小的在空地上练拳法,没有跑步。


    小崽看见他们,他热情地招手,“堂兄,堂姐,一起过来练啊,杜师傅可厉害了。”


    寒气逼人的天,赵大郎又累又热,只差像狗一样吐舌头了。但他不敢叫苦,只能硬着头皮领着弟弟妹妹们走过去,接受武师傅一声又一声的挑刺和训诫。


    一旦加入进来,赵大郎兄妹五人就没能再脱身,他们日日早起练武,天亮后再去学堂听课,学堂散课,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们五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之前学的都忘光了,他们只得求爷爷告奶奶,求得小崽和阿宁私下重新教,他们埋头苦练苦学。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年关已至。


    一部分商队已经从织布坊买到棉被,剩下的一部分只能等年后织布坊开工,他们才能再买到棉被。


    趁着这段时间大伙都清闲了,隋玉琢磨着要跟他们谈生意。


    第353章 货栈初立


    除夕的清早, 赵西平天不亮就醒了,听到外面有扫雪的声音,他轻手轻脚起床, 一个人出了门。


    隋良和小崽醒来时, 天上漂浮的乌云上方有薄弱的光芒洒下来,有积雪映衬, 天色已然大亮。


    舅甥俩穿戴好出门, 赵西平已经在墙根下堆了一人高的雪堆, 门前二丈宽的雪都被他铲来了。


    “用雪搓搓手,过来堆雪人, 今年堆五个。”赵西平很是兴奋,“再有二三个月,我们家就多个人了。”


    小崽吸口清冷的寒气, 这一刻,他对他娘肚子里娃娃的期待达到了顶峰。


    “明年的今天,我们就是一家五口站一起了。”他蹲下攥坨雪,兴奋地说:“我来堆小雪人,我跟他是一母同胞的, 我们有同一个爹娘,还有同一个舅舅。”


    “行, 今年让你堆。”赵西平不跟他争。


    隋玉醒来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没出去, 而是躺在床上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进来, 她闭眼装睡。


    小崽推开门, 他朝屋里看一眼,踮起脚尖悄悄进来。他从衣箱里拿一件大红色的小肚兜, 只比他的手大一点点,他放在手心比量,嘀咕说:“这么小?还没猫官的衣裳大。”


    “小毛贼。”隋玉喊一声,“你做什么呢?”


    “娘,你醒了。”小崽嘻嘻笑,他抖了抖小肚兜,说:“你快起来,我们把雪人堆好了,我拿二崽的衣裳去给雪人穿上。”


    “去吧,喊你爹进来。”


    “好。”


    赵西平进屋前拍掉身上的碎雪,待冻得发僵的手回温发烫,他才推门进去。


    隋玉已经穿上棉袄,她掀开棉被,赵西平拿来棉裤给她穿上,棉裤外再套个厚实的罗裙。


    “什么时辰了?”隋玉问。


    “不早了,巳时吧。”赵西平蹲下给她穿棉鞋,又拿来木梳给她梳头发。


    月份大了之后,穿鞋、梳头、洗头、洗澡的活儿都是赵西平的,隋玉怀小崽的时候,这些事是他亲力亲为,怀二崽,他的动作越发熟练,有时候挽头发比隋玉挽得还好看。


    “你再等一会儿,我去打水。”头发盘好,赵西平出门。


    刷牙、洗脸都是在屋里,隋玉收拾干净,外面的雪人也完工了。


    院子里铺了干草防滑,但一出门,赵西平还是不放心地搂着隋玉走路,就怕她走摔了。


    门外,穿着红肚兜的小雪人立在门口,隋玉踏出门就看见了。


    “娘,你看,这是二崽,这是我,这是你,这是舅舅,最后是我爹,我们按高矮顺序排的。”小崽介绍。


    “再过两年,我要排在第二位了。”隋玉打量着小崽,这小子再有两三年估计比她还高。


    “我们一家五口,保不准我是最矮的。”她说。


    “聪明的人不长个子。”隋良瞥他姐夫一眼。


    “心眼子坠的?”赵西平反击。


    隋玉瞪他。


    “忘了忘了。”忘了他还有个矮媳妇,赵西平立马打补:“夸你的,有心眼的人聪明,我们家你最聪明。”


    隋良得意地笑。


    隋玉也笑了,“走,去吃饭。”


    “我给你端过来。”赵西平又扶她进门,“厨院的雪踩化了,一地的稀泥,铺了干草也白瞎。”


    隋玉又坐回屋里,隋良和小崽跟着赵西平去端饭,下午有丰盛的年夜饭,早饭做的简单,除了鸡蛋和菜包子里的肉沫,再无荤腥。


    “良哥儿,下午你扎几个火把,晚上跟大郎他们一起进城玩,进城喊上安哥儿,他估计没烧过火把,也没跳过傩舞。”隋玉说。


    “烧过火把吧?前年除夕夜他不是来过?他说他烧过火把才来的。”话出口,隋良反应过来,“噢,可能只是个说辞。”


    隋玉点头,“名义上,你跟他是同窗,明天早上,你上门坐坐,去看看隋慧,你是她兄弟,是她的娘家人,她看见你,心里会多些安慰。要是留你在那儿吃饭,你就吃一顿饭再回来。”


    隋良“噢”一声,“以后我负责跟她走动?”


    “安哥儿没在那个家站稳脚跟之前,你年年都要过去。”隋玉看向他,“至于之后,端看你跟安哥儿的交情。”


    隋良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用去吗?”小崽问。


    “平时可以去,正月初一不用去,明天你爹的下属要来拜年,你作陪。”隋玉安排,“明天穿新衣裳,陛下赏你的金项圈和玉佩都戴上,打起精神,给你爹长长脸。”


    “这个模样已经够给我长脸了。”赵西平忒满足。


    小崽偷偷笑了,心里美滋滋的。


    早饭落幕,隋玉要去茶舍坐着,赵西平搀着她过去,他还有事要忙,就喊阿水和花妞过来陪着。


    戏台上腰鼓咚咚响,隋玉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拳打脚踢,她抚着肚子,笑着说:“别急别急,等你长大了,让你哥哥教你玩腰鼓。”


    阿水给库尔班打手势,一段欢快的腰鼓舞匆忙收尾,从长安来的伎人搬着古筝上台,奏响一曲和缓的调子。


    “夫人,好久没看见你了。”库尔班和安勒穿过人群走过来,他们来敦煌已经六年了,初见时是消瘦的少年,此时壮了许多,也高了许多,眉目越发深邃多情。


    “坐。”隋玉说,“下雪之后,我怕脚滑走摔了,一直不敢出门。你们难得找我,今天过来是有事要说?打算离开敦煌了?”


    库尔班松口气,“多谢您宽容,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待在您家的日子很悠闲,我跟安勒过得十分惬意,同样,好日子过多了,性子也养懒了,一直想找您说明离意,一直不舍得开口。夫人,我们还是想闯一闯,去大汉的皇城走一遭。”


    “可以,长安的乐坊比我这儿的草台班子精彩多了。”隋玉不阻拦,“你们明年开春跟着商队一起离开?”


    库尔班和安勒点头。


    “我在长安认识一个人,西市的清平坊是他的,你们离开时我给你一封手书,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去找他,至于他愿不愿意相帮,我也不确定。”隋玉说。


    “多谢您。”库尔班又激动又感激。


    “在长安混不下去了还回敦煌来,我们有六年的交情了,我这儿能给你们留碗饭。”隋玉玩笑。


    “多谢您。”库尔班又道声谢,“若是回敦煌,我们带一班人马回来,把您的草台班子换下去,从此成为敦煌第一大乐坊。”


    “挺有志气,我看好你们。”听着戏台上的古筝声停了,隋玉起身,说:“你跟我上去一趟,你嗓门亮堂,声音又好听,帮我传个话。”


    库尔班和阿水一左一右扶隋玉走上戏台。


    “玉掌柜,你这是做什么?”坐在火坑旁边的客商高声问。


    “跟你们谈笔生意。”隋玉笑,“我有个好点子,需要诸位赏脸相助。客舍北边新建的货栈想必大伙都看见了,也有人问过我打算用来做什么,我一直神神秘秘地没有说。我打算在敦煌建个货栈,汇集东西南北、关内关外的各种货物。”


    说罢,隋玉给库尔班递个眼色,他提高嗓门,将她的话抑扬顿挫地复述一遍,确保大部分人能听清。


    茶舍里喧闹一阵,待平静下来,隋玉继续说:“很大一部分商队在关内关外往返一趟,卖货、买货外加赶路,往返要耗两年,若是去大宛、康居、乌孙一趟,三四年都是正常的。我建这个货栈的初衷是嫌路上奔波太耗精力,钱是赚到了,身体也垮了,跟家人的关系也淡了,我想给大家减减压,提供一个便捷的走商路。当然,我也是想赚钱。”


    库尔班又高声复述一遍。


    “关外的羊皮大概五十钱能买一张,商队运到敦煌,可以作价一百钱卖给我,我提高一二十钱,以一百二十钱的价钱卖给关内来的商队。关内的商队运来的绸缎,买入价是一千二百钱一匹,运到敦煌以二千五百钱一匹卖给我,我涨价五十到一百钱,再卖给关外的商队。如此一来,关外的胡商销了货,买到长安的绸缎,入冬前就能回家,不用入关一层层交税,也不用过河翻山,受地痞威胁。关内的商队也如此,年头出来,年尾又能回去,不用出关在沙漠里跋涉,也不用担心商队会遇到匈奴,或是在关外遇到匪寇打劫,报官无门。”


    茶舍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下不用库尔班复述,所有人都听清了隋玉的话。


    有人笑着摇头,有人若有所思,隋玉站在高处对众人的表情一览无余,她不用让所有人都心动,只包揽抗风险弱的小商队就可,她的名声传出去,会有更多的小商队过来,这条商道会越发繁荣。


    至于人数众多的大商队,隋玉反而不想跟他们做这笔生意,若是以她为分水岭,关内的商队不出关,关外的胡商不进关,那这条贸易繁荣的商路可就完蛋了。


    “也可以在我这里做寄存的生意,比如秦大当家从长安运来一批釉面瓷,路上破损一半,不敢再往关外带,你可以把釉面瓷寄存我这里,开个底价,我帮着卖,有人买走,我从中抽多少利。也可以开个固定的价,给我一笔寄存费,东西卖出去,我把钱给你。”隋玉继续说。


    秦文山闻言,他颇给面子地拍掌,“好,有机会跟玉掌柜合作。”


    “那你是不是也要在货栈卖棉制品?”还没买到棉被的客商颇有怨言。


    隋玉点头,“明年,明年秋天你们再来,棉被、棉袄、棉布这些东西都挂在我的货栈,五斤重、十斤重、十五斤重的薄棉被、绸面棉袄、各色棉布,随你们挑选。”


    货栈里响起响亮的鼓掌声,有人吹起口哨。


    隋玉扶着阿水的手准备下去,离开时交代库尔班:“等他们交谈完了,你跟他们说一声,想合作的在二月之前去找我。”


    库尔班点头。


    第354章 生意做成


    隋玉身子笨重, 外加穿得厚重,在寒冷的西北风里,她站不住脚。故而从客舍出来后, 她就回了屋, 一直到年夜饭开席了,她才由赵西平扶出去。


    “姐, 我们走了啊。”趁着天色还没黑, 隋良带着一帮人准备扛着火把进城。


    “好。”隋玉点头, 她交代说:“玩归玩,闹归闹, 可别折腾过了啊,谁要是摔了,或是被火苗燎到了, 回来了可是要领罚的。”


    “三婶你放心,我们会盯着小崽的。”赵大郎说。


    隋玉相信这话,大郎虽说有点愚,但挺有兄长的风范,对下面的弟弟妹妹有几分真心。


    “去吧。”赵西平开口。


    赵家五兄妹、隋良和小崽舅甥俩、阿水和花妞等四人, 还有花家兄妹三个,十来个人牵来骆驼, 高高兴兴地走了。


    隋玉等他们走了, 她跟赵西平也回屋了。


    “明天的赏钱准备妥了?”赵西平问。


    隋玉点头, “都串好了,你给下属的年礼也准备好了?”


    “每人十斤羊肉和十斤猪肉, 明早让丁全送过去。”赵西平拎着椅子坐在床边, 他扶着隋玉的肚子,奈何棉衣太厚, 他感受不到孩子的动静。


    “去打水。”隋玉说,“我们没什么玩的,趁早躺床上吧。”


    赵西平伺候隋玉洗漱干净,打横抱起她放到床上,又转身用剩下的水洗洗脚。


    隋玉脱下棉袄躺下去,一躺下,肚子里的孩子跟着翻个身。


    见男人坐上床,隋玉掀开棉被,垂眼说:“再打个滚,跟你爹打个招呼。”


    赵西平屈指在肚皮上敲了敲,他敲过的地方鼓动两下,他笑了,说:“跟小崽一样,都是爱动的性子。”


    “以我俩的性子来看,断不会生出个懒孩子。”隋玉拉起棉被,她靠在男人怀里,手指在棉被上敲了敲,满怀期待地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床上会有个胖娃爬来爬去。”


    赵西平恍惚了一下,他对小崽小时候的模样还记忆犹新,如今却长成个小小少年了。再有两三个月,他跟隋玉又会迎来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女人是神圣的,一个人能孕育出另一个人,真了不起。”赵西平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他大儿子已经养到十岁了,至今,他仍觉得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从母体孕育而出很不可思议。


    “孩子是怎么来的?怎么会有生命的?”他伸手摸着鼓起的肚子,肚皮下的蠕动让他清晰地知道,孩子在肚子里就是活的。


    隋玉:……


    “上天赐的?”她试探道。


    赵西平面色复杂,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做不出合理的解释,他沉思一会儿,平静了下来,只有这个说法是说得通的。


    隔天一早,赵西平醒来先去祭拜他的岳丈大人,神明有灵,人死后有魂。


    “爹,保佑你女儿平平安安的啊。”他跪下磕三个头。


    隋良和小崽醒来也是先去坟前拜年,三串脚印漫至石碑前,碑前落雪踩碎,在苍凉的雪地里,透出几分热闹。


    昨晚后半夜落雪了,天亮雪停了,新雪覆盖掉足印,但一大早,从城北通往城池的路又布上新鲜的蹄印。


    丁全带着年礼进城,不等他返回,农司的官吏陆陆续续骑着骡子或是骆驼过来,但跟胡安岁相比,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小崽代他爹送表兄出门,走至无人的地方,他一改客套的口吻,亲近地说:“哥,代我跟姨母问个好,今天家里事多,我就不跟舅舅一起去给姨母拜年了。”


    胡安岁惊喜,“舅舅要去我家?”


    小崽点头,他认真地说:“他是你娘的弟弟,肯定是要去给姐姐拜年的。往年是不便上门,今年我们有同窗之谊,有合理的借口,自然是要上门拜访的。”


    胡安岁表示理解,“那我这就回去准备,我娘知道了肯定高兴。”


    小崽挥手作别。


    目送骑着毛驴的人走远,听到身后传来寒暄的声音,他立马转身回去,走在他爹旁边,面上含着笑,认真地听着,但不插话。


    送走前来拜年的官吏,待人走远了,小崽立马卸下面上的伪装,他小跑着回主院,嘀嘀咕咕说:“外面可真冷啊,金项圈戴久了还挺重。”


    “人都走了?”隋玉探头问。


    “都走了。”小崽跨步进来,“要发赏钱了吗?”


    赵西平也走进院子,他看到隋玉的神色,说:“都走了,没人再来了。”


    “行,那就把钱箱搬出来。”隋玉冲门外的男人伸手,“劳大人扶奴家出门。”


    赵西平深深看她一眼,搀着她走进雪地。


    奴仆早就留着意呢,主院里的脚步声出来,聚在隔壁厨院的奴仆和帮工一涌而出。


    “主子,大人,新年好啊。”他们齐声高喊。


    “你们也新年好。”隋玉笑着说,“去年过年我们不在家,初一的早上是不是少了几分高兴劲?”


    “对。”花妞笑嘻嘻地承认,“昨晚吃过年夜饭,我就盼着天亮了。”


    “今早她天不亮就醒了,开门看了三趟才等来天亮。”阿羌打趣一声。


    隋良开了钱箱,隋玉也不再说废话,“今天让你们再高兴高兴,去年的赏钱跟今年的一起发,这两年大家对这个家的操劳我都看在眼里。”


    不等她说完,欢呼声已经压不住了。


    小崽和隋良各拿五串铜板一一递到奴仆和帮工的手上,一串铜板五十钱,比两年的赏钱加起来还多十钱,奴仆和帮工收到赏钱,一个个笑眯眯的。


    “殷婆去张掖照顾柳芽儿不在家,她的那一份由梦嬷保管。”隋玉说。


    梦嬷不会说话,她冲隋玉鞠个躬,高兴地接过另一串铜板。


    大壮和三个丫头左顾右盼,估摸着大伙都收到赏钱了,他们跃跃欲试地准备出声讨口彩。


    隋玉先一步打断他们,说:“去年种棉花、收棉花的季节,阿水、花妞和阿羌帮我记账登记,给我帮了大忙,今天不用你们讨口彩,有双倍的赏钱。”


    小崽喜眯眯地掂来三串铜板,亲手递到她们手上。


    大壮搓了搓手,他有些羞愧,他会写的字不多,没能给主子帮上忙。


    “大壮陪良哥儿去武威郡开食铺,帮我保护了兄弟,你也有功劳。”隋玉没漏下他。


    隋良立马将一串铜板递给大壮,他拍了拍大壮的肩膀,“今年还跟我干。”


    大壮忙不迭点头。


    “好了,外面的天挺冷,都各自回屋吧。”赏钱发完了,隋玉让人散了。


    帮工们拿着赏钱离开客舍准备回家,奴仆们各回各屋,住在第二进客舍的赵家五兄妹,看到一帮奴仆提着沉甸甸的铜钱串子进来,他们又不屑又眼馋。


    “奶,今年春种我不回去了,我要留在敦煌给我三婶帮忙。”赵二丫想当第二个赵小米。


    赵母不搭腔也不做主,“你去问你三叔,看他愿不愿意让你留下。”


    “我三婶开春要生孩子,我留下给她哄孩子。”赵二丫找到一个更好的借口,“反正今年春种我不回去了。”


    “三叔愿不愿意我们留下都不一定,他可是说了,我们要是不能让他满意,我们往后不能再过来。”赵大郎提醒她。


    赵二丫不甘心,她立马出门想在隋玉面前博好感,然而客舍外空无一人,主院的大门开着,她走近发现是织布坊的人过来拜年。


    “呦,今天客舍可真安静。”顾大郎和杨二郎他们骑着骆驼过来,“二丫,你三叔三婶在哪儿?”


    二丫赶忙后退,说:“我三叔三婶在招待客人。”


    赵西平闻声出来,他回头喊:“明光,你的同窗来了,去给陈老拜年。”


    “大人,那我们待会儿再来给您拜年啊。”顾大郎说,“我爹让我跟您问个好。”


    赵西平点头。


    见她三叔还在家,赵二丫蔫巴了,她溜进屋,打算再寻摸机会。


    这两波拜年的人离开后,也到晌午了。


    宿醉的客商和镖师们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过神,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客舍内外才有人走动。


    “三婶,你喝不喝鸡汤?已经撇去油了。”赵二丫端来一碗鸡汤。


    “不吃了,我吃饱了,你喝吧。”隋玉说。


    “才吃多少啊?小半碗扁食就饱了?”赵二丫有些怀疑。


    “肚子大了,一顿吃不了多少。”隋玉解释,她搞不清这丫头突来的亲近是为何,不过她不需要跟婆家侄女交好,也不想负担额外的交际,她委婉地说:“我有你三叔照顾,还有你弟弟来孝敬我,你不用操心我。来这儿就当是自己家,自在些,若是有心思,照顾好你爷奶,当是替你爹娘尽孝心。”


    赵二丫面上一红,她讨好的心思被看透,这让她心里羞愤欲死。但她站着没走,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三婶,我今年能不能留在敦煌不回去了?我们去年春种之后没过来,惹我三叔不高兴了,他说我们要是不能让他满意,我们以后不用再来敦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他满意。三婶,我弟弟妹妹是我带大的,等你生了孩子,我留下帮你哄孩子行不行?”


    隋玉微微蹙眉,她捋了下垂落的头发,说:“二丫,你是你三叔的亲侄女,我们是亲戚,让你们过来是为了让你们跟着夫子学习的,不是让你们来给我哄孩子或是种地的,这些事奴仆都能做。”


    “写字认字太难了,什么诗赋律法也拗口难懂。”赵二丫面露苦色,“我学不会也听不懂,我爹娘都是种地的,我也是个死脑筋。”


    赵西平留意到这边似乎不对劲,他过来问:“说什么呢?”


    赵二丫怕他,听到他的声音,她一溜烟跑了。


    隋玉让他扶着回屋,她把二丫的来意一一说明,“她性子急躁,也不踏实,估计是不适合念书识字。你得空跟她谈谈,他们要是实在不想在学堂枯坐,那就别瞎耗功夫了,寻个别的事做吧。比如弹棉花做棉被,大郎他们个子高力气大,适合做这个活儿。二丫要是豁得出去,她可以做月事带卖。”


    “好,这事交给我,你别操心。”赵西平深吸一口气,他做了决定,既然在学堂坐不住,往后就不用再来了。


    之后的事,隋玉没再操心,只是在过完元宵节后,赵大郎兄妹五个离开客舍去了织布坊,每天晚上天黑了才能回来。


    隋玉知道了也没过问,她忙着跟商队做生意。最先上门的是尤氏商队,他们去年才从大宛回来,途中得知棉被的消息,入关后直奔敦煌的长归客舍。从九月守到十一月,不仅从织布坊买到棉被棉袄,还从隋玉口中打听到外租棉花地的农户。这个商队用关外的药材和皮货,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农户,以此换得二千斤的棉绒。


    尤氏商队在大宛有门路,他们得了大量的棉被和棉袄,就惦记着再次出关前往大宛换汗血马。在隋玉提出做货栈生意之前,他们就琢磨着用关外的皮货、药材、宝石跟关内的商队换布料,奈何一直没谈拢,关内的商队明白他们的心思,借此压价。


    而隋玉手里正好还攒着十二万钱的布料,是大前年隋良带着商队去长安卖马的时候买回来的,当时买了二十万钱的绸缎和帛布,次年出关的商队只带走了八万钱的货。


    隋玉跟尤氏商队的当家人商谈半天,价钱谈到二人都满意的程度,两家就此达成交易。


    第一笔生意做成,继而又有从关外回来的小商队从隋玉手里买尤氏商队从大宛带来的药材,这些小商队常年在楼兰、龟兹周围活动,压根接触不到来自大宛的药草。


    关内的绸缎、帛布,关外的药材、毛毯、皮货、宝石在隋玉手中来回倒腾,大部分商队都换得满意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是经过隋玉的手,商货的价格浮动不大,这点让他们最为满意。


    进了二月,商队相继离开敦煌,隋玉的生意也就此暂停,她要准备迎接二崽的出世。


    第355章 妹妹来了


    “李婶, 住在第五进的客商走了,你带人去收拾一下。”阿水拎着一串钥匙过来。


    正在河边晾羊皮的妇人“哎”一声,“晓得了, 待会儿就去, 我们先把手上的活儿忙完。”


    阿水“嗯”一声,她去厨院拎个鸡蛋篮子, 又进客舍收铜锁。


    “臭死了, 一个个邋遢死了。”脚臭味、汗臭味、粪臭味混在一起, 阿水直犯恶心,她迅速取下仓房和客房门环上挂的铜锁, 麻溜地跑了。


    靠东边的尾房里,空荡荡的房间里,凌乱的床榻上, 堆在一起的被褥动了动。


    半个时辰后,拆洗被褥的女帮工拎着大筐进来了,不过她们进门先去扫荡存货的仓房。


    “我怎么听到客房里好像有动静?”李婶察觉不对劲,她看向其他人,竖耳听了又听, 她快步走出仓房。


    “哪有什么动静?花妞?大壮?”王嫂子喊两声,见没人应, 她转身要去下一个仓房, “猫或是狗进来了吧。”


    李婶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她正要转身,一低头, 就见一个黑黝黝的脑袋从尾房的门缝里钻了出来。


    “天杀的, 这个商队把孩子抛下了。”李婶大叫,“快去跟主子说。”


    隋玉在客舍北边的空地上看奴仆干活, 二黑带着雇来的二十个帮工在荒地上铲土,为今年育棉花苗做准备。五个仆妇则是在自家的草场上育肥,为金花草发芽蓄力。


    “主子,你看。”李婶抱着孩子跑来,“你快让二黑骑上骆驼去追,这个商队把孩子撂下了。”


    隋玉回头,一眼看见缩在李婶怀里的孩子,她安安静静的,不慌也不惧,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


    “二黑……不对,去喊良哥儿,让他骑马去追。”隋玉立马吩咐,“李氏商队是往关内走,他们离开不久,骑马能追上。”


    李婶放下孩子,赶忙折回去寻二掌柜。


    隋玉走到小孩面前,问:“你叫什么?”


    小孩不说话。


    “饿不饿?”


    小孩点头。


    隋玉领她去厨院,翠嫂麻溜地蒸一碗鸡蛋羹端出来,小丫头像是三天没吃饭,也不怕烫,狼吞虎咽地吞食。


    “你几岁了?”隋玉又问,“会说话吗?”


    小丫头点头,但还是不吭声。


    “你叫啥?”翠嫂粗着嗓门问,“莫非又是个傻的?”


    “大驴,我叫大驴。”小丫头开口了。


    “几岁了?”翠嫂又问,“看样子有个两岁,你娘走的时候你听到声了吗?她跟你说啥了?”


    又没反应了。


    隋玉不问了,她跟翠嫂说:“你拉她进灶房烤烤火,晌午的时候,良哥儿应该会回来,到时候看他怎么说。”


    “二掌柜走的时候就该让他把这丫头带上,把她塞给商队。”翠嫂牵着小丫头的胳膊往灶房走,她嘀咕说:“我们这儿又不是乞儿院,孩子丢我们这儿算什么事?收下这一个,明儿都往我们这儿扔孩子。”


    隋玉没作声,大冷的天,带上这孩子骑快马去追商队,一趟下来能要她半条命。


    过了晌,隋良才回来,商队的人没跟他回来接孩子,而是给他一笔钱,把孩子丢了。


    “我追上李氏商队的时候,他们离敦煌已经一二十里远了,商队里大半的人都没发现少了个孩子。我把情况说明,客商们不愿意再拐回来,这个孩子的娘最初求我收留她,见我不答应,她就变脸了,直接说让我把孩子丢外面冻死。”隋良坐在被窝里捧着滚烫的葱姜水,这一来一回跑两趟,他都要冻僵了。


    “李大当家怎么说?”隋玉问。


    “他不吭声,由着那个女人耍赖,商队的人也没人肯认下这个孩子。我气不过,就找李大当家要了笔钱。”隋良冷笑,“我要五百钱,他只肯给二百钱。”


    “这个孩子就留咱家算了,再养三五年,就能干活了。”隋玉开口,“多她一张嘴,对我们来说没什么负担。”


    “就怕以后来往的商队都往我们这儿丢孩子。”阿水说。


    “他们敢丢,我们就敢养,我正愁手下无人可用。”隋玉一叹,“我手下要是有可靠的人,从敦煌到武威这一路,我一年能盖十栋客舍。”


    本来她有考虑用赵大郎兄妹五人,奈何他们不争气,听课认字还得让他们三叔吓唬着去,提起练字就愁眉苦脸,拨算盘也拨不明白。脑子愚也就算了,偏偏小心思还多,只看得到眼前的好处。


    “这孩子几岁了?你可问了?”隋玉问隋良。


    隋良摇头,“哪儿顾得上问这些。”


    “我让人去找西城门的守城官查一下就知道了。”赵西平说,“她叫什么来着?日后交给厨娘照顾,大一点了放灶房里当个烧火丫头。”


    “叫大驴,也不知道起的什么鬼名字,还是个女娃娃。”隋玉唾骂。


    “改个名字吧。”隋良思索,“枣子?桑果?或是柿子?这些果子都是先涩后甜。”


    “叫红枣。”小崽说。


    隋玉跟赵西平都没意见。


    赵西平下午去当值的时候去西城门一趟,晚上回来时不仅带回关于红枣的消息,还领了十个官奴回来。


    “红枣有三岁了,我去给她办了奴契,没道理吃我们的饭长大了,日后再有什么爹娘来认。”赵西平掏出奴契丢木箱里,他继续说:“这十个官奴留我们家干活,要是能入你的眼,你把人派出去给你办事,不入眼的就留家里做农活和杂活。”


    隋玉想起来了,“你升官了,怎么没给你安排伺候的下人?”


    “有,中郎将府盖好后,会把下人安排进去。”赵西平解释,“今天有小吏找到我,冬天快过去了,应当不会再下雪,西边的中郎将府能开工了。不过我想着你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听到盖房的声音估计会休息不好,让他们四月再开工。”


    隋玉点头,近些日子肚皮发紧,或许再有十来天就要生了。


    “明天把接生婆接来。”隋玉交代,“棉花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挖河泥做泥坯、点种育苗的时候,你把种棉人都喊来帮忙,免得人手不够用。”


    “好,我晓得。”赵西平拿梳子给她通头发,他清楚她关心种棉花的事宜,也就没说什么不让她操心让她好好歇着的屁话。他交代说:“农司的吏员早半个月就开工了,农户手里无力耕种的荒地多半都收回来了,回头会租给种棉人,一人能租五六亩。”


    “农户没意见?他们没吵着要种棉花?”隋玉好奇。


    赵西平笑,“你别忘了,农户手里的田地不是他们自己的,种什么是官府说了算,他们哪来的意见?有意见也憋着。”


    说罢,他没听到隋玉的声音,等了片刻,赵西平俯下身,就见她闭眼睡着了。


    赵西平给她掖了掖被子,继续给她梳头发,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隋玉睡熟了,他才搂着她躺下来。


    隋玉醒了一瞬,借着他的动作翻个身,感觉到背后垫上厚枕头,她又睡熟了。


    赵西平没睡,他剪一节烛芯,火苗减弱,他拉开椅子坐下,继续看白天没看完的公文。马农监还没回来,朝廷的政令也还没下来,但酒泉和张掖的农官已经把两地用来种棉的荒地收拢起来了,每隔五天都会派人送来公文汇报进度。


    寒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投在桌上的火光跳跃,赵西平伸手遮风,借着半片火光看完两卷公文,这才吹灯睡觉。


    隔日,接生婆住进空置的客院,她等隋玉醒来按了按她的肚子,说:“估计再有三五天就要生了。”


    “我也感觉快了。”隋玉指着床下面放的两个大木箱,说:“生产时用的褥子、剪子、木盆,以及生完孩子我要穿的开裆棉裤和月事带都放在里面了,等我要生了,你把东西拿出来铺床上。”


    接生婆开箱清点一下,她带来的也有工具,不过主家准备的齐全,她带来的东西就不用拿出来了。


    又过两天,赵西平忙完手头上的事,剩下的事一一安排下去,交给下属去做,他不再进城当值,他要在家陪媳妇待产。


    二月初八的早上,隋玉如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去空地上遛弯消食,一圈还没走完,她感觉肚子发疼,她要生了。


    “娘,你要不要喝水?”小崽从学堂里跑出来问。


    “不喝。”隋玉扶着肚子往回走,她打算把他支走,免得她生孩子时吓到他。


    “我想吃你姑姑炖的鱼,你去你姑姑家里一趟,让她买两条活鱼,再买一碗今天新磨的豆腐,过来给我炖一碗鱼汤。”隋玉说。


    小崽应好,他跑进学堂跟夫子告个假,立马唤来金麦穗骑马走了。


    隋玉走进主院,赵西平正要出去找她,一看她神色不对,他大惊道:“要生了?”


    “要生了,不过还没破水,还有得等。”隋玉扶着他,她喘口气,说:“先别惊动旁人,你喊接生婆来,再让翠嫂给我煮碗扁食。”


    赵西平扶她进屋,立马转身出去叫人。


    跟他的慌张相比,隋玉镇定多了,挨过一波阵痛,她扶着肚子继续在屋里走动。


    接生婆来了,得知还没破水,她开箱拿出五块儿棉花褥子,先铺一块儿在床上。


    赵西平端来一大碗扁食,接生婆拿着木盆、剪刀和木桶去厨院用滚水煮。


    一碗扁食下肚,破水了。


    隋玉让赵西平帮她脱下罗裙和棉裤,她躺在床上,说:“孩儿他爹,我们的二崽要出来了。”


    赵西平拿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他呼吸粗重,说话带着喘音:“你又要受苦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生你养,生出来了你照顾。”隋玉说。


    接生婆进来,她开口赶人:“大人,你出去等着,水烧开了给我拎过来。”


    “你出去吧。”隋玉不让他陪着,“小崽被我支走了,你防着他突然回来,倒血水的时候避着他,别吓着他了。”


    “好。”赵西平出去了,他关上门,守在门外。


    一柱香后,灶房里送来热水,翠嫂见屋里没有声音,她纳闷道:“主子不是要生了?”


    赵西平没接话。


    主院静悄悄的,一直到日上三竿,屋里才有动静,赵西平白着脸,提着血水一桶桶往屋外倒。


    学堂散课了,隋良心神不宁地出来,正巧遇到小崽骑马回来。


    小崽下马就往主院跑,“娘——娘——爹,我娘呢?我姑姑说我娘要生了。”


    “对,你娘在屋里生孩子。”赵西平说。


    院子里浓重的血气让人心慌,一门之隔,屋里压抑的痛叫声时不时传出来,小崽听到声难受死了,他捂脸掉眼泪。


    隋良走进来,小崽求助地看向他,他指着紧闭的木门,哽咽地说:“舅舅……我娘、我娘她难受。”


    门开了,赵西平接过一桶冒热气的血水,他看一眼儿子,说:“隋良,你照顾好你外甥,别让他进去了,也不准大哭大叫,免得你姐分心。”


    隋良点头,他牵着外甥往墙根下走。


    赵西平拎着血水出去了。


    灶房里又送三桶热水来。


    太阳一点点升高,地面上落下的影子一点点缩减,又慢慢拉长。


    过了晌,赵父赵母来吃饭时才得到消息,二人也过来等着。


    “什么时候发动的?”赵母问。


    没人理。


    不知又过多久,土墙在院子里落下一片阴影时,屋里传出一声痛叫,继而,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是个女娃娃。”接生婆剪了脐带,她跟隋玉说:“夫人,这下有儿有女了。”


    隋玉露出笑,“长得像我吗?”


    “像你。”


    隋玉更高兴了。


    门开了,赵西平进来,他抱起隋玉,让接生婆收拾床上的东西。


    “娘?”小崽扒着门喊一声,他带着哭腔问:“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你再等等,马上就能进来了。”隋玉说,“鱼汤熬好了吗?我饿了。”


    小崽立马往灶房跑。


    待屋里收拾干净,隋玉也换上干净的衣裳躺下了,赵小米端来鱼汤泡馍,小崽跟在后面迫不及待地进来。


    “娘——”小崽跑到床前簌簌掉眼泪,他伸手想摸隋玉却不敢下手,怕弄疼了她。


    “我听见你在外面哭了,眼泪还没流干啊?我现在不疼了。”隋玉握住他的手,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吓到了?”


    小崽憋不住了,他趴床上大哭,哭得喘不过来气,他心疼地问:“娘,你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啊?我都听见了,呜呜呜——娘,你好疼呜呜,我也好难受。”


    第356章 锦上添花


    大崽哭得喘不过气, 二崽也跟着哭。


    赵西平把屋里多余的人都请出去,他先去安慰大儿子,不过安慰的话没有, 他搂抱着儿子轻轻拍打。


    隋良抱起外甥女, 目光不时落在隋玉身上。


    隋玉冲他一笑,说:“孩子生下来比揣肚子里可轻松多了。”


    是真是假, 隋良分不清, 他清晰地感知到, 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给她的母亲带来多大的苦痛。


    屋里的两道哭声渐渐减弱了,小崽抹去眼泪, 哽咽道:“爹,你去照顾我娘,不用照顾我。”


    “好。”赵西平端起桌上的鱼汤泡馍喂隋玉, “已经过晌了,你多吃点。”


    隋玉的确饿极了,她不再说话,一心吃饭。


    一大碗鱼汤泡馍下肚,隋玉感觉还没饱, 不过她没再添饭,免得胃里撑得难受。


    “你们去吃饭吧。”隋玉说。


    “我不饿, 娘, 我想陪你。”说着, 小崽又要掉眼泪。


    “乖宝贝。”隋玉撑起身子,她伸出手, 小崽凑近, 让她摸他的脸,眼泪又无声滚落。


    隋玉也有了泪意, 她眨眨眼,说:“是不是还没看过妹妹?”


    隋良把孩子递过来放在她怀里,说:“跟小崽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崽泪眼婆娑地低头,他擦干眼泪,这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生你的时候应该也是很疼的,具体是怎么疼,我已经不记得了,等你妹妹长大,今天的疼我也会淡忘。”隋玉拉着小崽的手,她含着笑说:“小崽,你不要觉得愧疚,生你和妹妹时的苦是我自己选择的,再苦再疼娘都不会怪你怪妹妹,这不是你们主动造成的,你们是没选择的,我是有选择的。生你的时候,我是想要个属于我和你爹的孩子,想要生你妹妹,是因为我觉得我大儿贴心又聪慧,我贪心,想再生一个像小崽一样的好孩子。”


    “娘,你别安慰我,我没有被吓到。”小崽抽噎一声,“我就是心疼你。”


    “我的选择是对的,生下你是我赚到了。”隋玉含着泪笑了,“跟你舅舅一起去吃饭吧,你饿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小崽点头。


    “去吧。”隋玉跟隋良挥下手,“我有你姐夫照顾,你别担心。”


    隋良牵着外甥走了。


    门关上,隋玉吁口气,她躺下,面上满是疲乏之色。


    “你睡觉,二崽有我守着。”赵西平抽走厚枕头让她躺平。


    隋玉闭上眼,转瞬就没了意识。


    小崽和隋良吃完饭又过来一趟,见隋玉睡着了,舅甥俩坐在院子里守着。


    赵西平:……


    “没人给我送份饭呐?”他问。


    “你过去吃吧,我进去守着。”隋良跃跃欲试。


    赵西平:“我还是饿着吧。”


    小崽出门,不多一会儿,他端来一碗热水和四个烙饼。晌午时,灶房里忙着烧水,饭就做得简单,汤饼都吃完了,只有早上的剩饼子还在蒸笼里。


    赵西平没嫌弃,他端碗坐在门外大口吃,吃噎了就灌口水顺一顺。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咀嚼声和吞咽声。


    屋里突然响起小儿啼哭声,走神的三人瞬间回神,赵西平把没吃完的饼子往水碗里一丢,碗放地上,他转身进门,顺带落上门栓。


    隋良和小崽推门推不动,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在门外生闷气。


    赵西平猜得没错,二崽饿了,他没喊醒隋玉,而是熟练地抱着孩子凑过去吃奶。


    时隔十年,赵西平又捡起伺候孩子的手艺,才生下来的孩子肚子里装不了二两的水,奶下肚,紧跟着就要尿。


    换了尿布,母女二人躺在一起睡着,赵西平拿着尿布开门出去,他解释说:“二崽拉了尿了,也饿了,我伺候她吃喝拉撒睡,你俩别掺和。她现在软得好比棉花,你俩伺候不来。”


    “起名字了吗?”隋良问,“不会就叫二崽吧?”


    “还没起,我听你姐的。”


    隋玉睡到天黑才醒,得知弟弟和儿子在外面守了半天,她让他们进来说会儿话。但屋里血腥味重,味道不好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晚上有鸡汤有肉,还有帛布棚里长出来的嫩荠菜,隋玉把送来的饭菜吃完,后半夜的时候,奶水就充盈了。


    二崽吃饱肚子,被伺候干净了,她乖乖缩在襁褓里睡觉。


    赵西平倒水进来,他拿个月事带给隋玉换上,“不困了?”


    “下午睡饱了。”


    “要多睡觉才能养神养精。”赵西平从另一侧上床,他躺下问:“身上睡得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行。”


    隋玉侧过身,赵西平伸手给她揉背,“隋良今天问我给二崽取没取名字,我不会取,你想想。”


    隋玉思索一会儿,说:“公平起见,我们取小名,大名让她舅舅取。”


    “今天可感动了吧?小崽把我衬成木头人了。”赵西平笑。


    “对呀。”隋玉高兴极了,“我真是生了个宝贝疙瘩,尤其是他问我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我差点掉眼泪。有他是我的福气。”


    赵西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很震撼,那一刻,他真切地认识到他比不上他儿子。是的,三十四岁的他比不上十岁的明光,他对此很骄傲。


    隋玉又唏嘘一阵,困意来袭,她揣着一腔满足沉沉睡去。


    *


    隔天一早,隋良和小崽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探望,恰逢二崽醒了,一家四口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研究她。


    “跟小崽才出生的时候长一个样子,眼睛、鼻子、嘴巴都随了你。”赵西平说。


    二崽吐个口水泡泡,小崽伸手点破,他看她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惊奇地说:“她是、她是活的、她是人!”


    “说什么傻话。”隋良拍他一下。


    隋玉明白他的意思,说:“她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对声音有反应了,你别看她小,她只是不会说话,但她会思考。现在还不好玩,等她满月了,她听到你的声音就会笑。慢慢的,长到三个月会抬头了,四个月会翻身了,六个月会坐起来,九个月会爬了,你就是这样长大的。”


    小崽被声音引诱着,他似乎看见十年前有一个奶娃娃在爹娘舅舅的逗弄下抬起头冲人笑,他会在床上打滚,会坐起来拍手,会爬在爹娘的身上睡觉。


    “好可惜啊,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小崽好失望,他轻轻摸了下妹妹的手,说:“我只能在妹妹身上看见我长大的脚印。”


    闭眼睡觉的娃娃是他妹妹,十年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娃娃在爹娘舅舅的目光下乖乖睡觉,小崽在这一刻体会到夫子说的“血脉同源”的重量,妹妹是十年前的他,他是十年后的妹妹。


    “我比妹妹幸运,我能看见我一天天长大的样子,她长大了会像我一样忘了小时候的事。”小崽嘀嘀咕咕。


    隋玉摸一把儿子的头,说:“不可能的,你是你,她是她,你们的性子不一样,走过的脚印就不可能重合。”


    “名字取好了吗?”隋良插话,他还惦记着这个事。


    “这不是你的事吗?都喊你舅舅,你不能给哥哥取名字,不给妹妹取名字。”隋玉替二崽叫屈。


    “取了取了,我不偏心。”隋良大喜,“我已经想好了,哥哥叫明光,妹妹就叫明璨,光明璀璨。”


    “好名字。”隋玉没有挑拣的,“大名叫明璨,小名叫小花,锦上添花的花。”


    她把她的破布人生织成锦绣,女儿的出生,于她来说是锦上添花,也是以她为沃土的土地上开出的一朵小花。


    旁观的三人立马会意。


    小崽有一点点酸,只有一点点,他捻酸地问:“妹妹对娘是锦上添花,我呢?我是娘的一束光吗?”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隋良提醒,他解释说:“你出生的时候,我跟你娘迎来了光明,我们从黑夜里走出来了。这束光是你爹带来的,你是他的儿子,所以你是明光。”


    隋玉跟赵西平都有些诧异,明光二字还有这层含义?


    小崽满足了,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这纯属是胡搅蛮缠,爹娘和舅舅对他的爱,他最是心知肚明,这是不需要质疑的。


    “我要去吃饭了,还要去学堂听课。”小崽打算溜了,“娘,你跟妹妹在家歇着,等我下学了再来看你们。”


    “去吧。”隋玉挥手。


    舅甥俩都走了,赵西平这才有机会从床上下来,他穿好衣裳出去打洗脸水。


    再回来,花妞和他一道进门,她送来早饭,并自动请愿来照顾隋玉。


    有赵西平在,他不让其他人插手,趁着他还在家,他尽可能多出力照顾妻女。


    洗三那日,赵西平没请旁人,就自家人在一起热闹一下。


    满月的时候,他给往日的上司下属和现在的下属一一发了帖子,邀他们前来庆贺他女儿满月,他家又添了口人。


    满月的时候,小花长得白白嫩嫩的,抱出去给人一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丫头长得像隋玉。


    小崽邀了他的同窗过来喝他妹妹的满月酒,开席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妹妹介绍给同窗认识。


    “这就是我妹妹,大名叫明璨,小名叫小花,是不是很像我?”


    “像倒是像,不过怎么叫小花?你去民屯转一转,叫小花的一抓一大把。”杨三郎有些嫌弃,他指了指阿宁旁边的小丫头,说:“你还有个叫金花的表妹,这也是个小花。”


    “表姐妹都是花不行啊?”阿水烦他,“你哥是二郎,你是三郎,还都是郎呢。”


    “我是大花。”金花笑嘻嘻。


    “我妹妹的花是锦上添花的花。”小崽解释,“锦上添花你懂吗?”


    “懂,你家的宝贝疙瘩嘛。”赵小米过来听到这话,她屈指敲侄子的头,“真行啊赵小崽,亲妹妹才出生一个月,跟你有三年交情的表妹就撂一边了。我们是大花,你们是小花不行?”


    小崽挠头,他坚持说:“小花是锦上添花的花,金花是金花。不是我不喜欢金花,小花是我娘吃了大苦头才生下来的,这是她的锦上添花,是我们家的小花,这跟认识时间长短没关系。”


    “爱屋及乌。”阿水接话,“小花的珍贵在于是他娘生的。”


    第357章 多干活,少做梦


    阿宁摸了摸金花的小发辫, 说:“妹妹也是我们家的花。”


    金花眼睛亮晶晶的,她滑下椅子,推着椅子靠近哥哥的椅子, 末了再坐上去, 紧紧挨着哥哥。


    赵小米笑叹一声,她俯身说:“把小花给我, 你别给抱摔了。”


    “怎么会呢?”小崽不想给, 炫耀够了, 他抱着襁褓里的娃娃往外走,说:“小花儿快饿了, 我给我娘送回去。”


    赵小米跟了出去,说:“抱去给你爷奶看一下,小花都满月了, 你爷奶还没抱过小孙女。”


    她三嫂往后应该不会再生了,她大嫂和二嫂的年纪又不小了,小花应该会是孙辈最小的一个孩子,她爹娘还挺喜欢。


    小崽犹豫了下,他抱着小花跟姑姑走了。


    赵小米找了一圈, 没看见她老爹老娘,而小花又醒了, 小崽赶忙把妹妹送回屋。


    “人到哪儿去了?不是说想抱抱小孙女?”赵小米嘀咕, “大壮, 你看见我爹娘了吗?”


    “跟大人走了。”大壮扭头看一圈,说:“不晓得去哪儿了, 刚刚还看见了。”


    “跟我哥走了?那就算了。”赵小米不找了。


    *


    “留在敦煌?不回酒泉了?”赵父皱眉, “你想让我们帮忙看孩子?”


    “你跟你媳妇的确是忙,也行, 我跟你爹留这儿帮你看孩子。”赵母毫不犹豫地点头。


    “怎么扯到这个事上了?没想让你们帮忙看孩子,也不让你们插手养孩子的事。”赵西平否认,他爹娘养孩子好比放羊,只要羊没跑丢,管它是吃草还是啃土,他们一概不管不问。


    “你们年岁大了,再一年两趟在敦煌和酒泉之间来回跑,身子骨吃得消?我这儿的日子比老家舒坦,也养得起你们老两口,你们往后不如跟着我过,就住在敦煌算了。”受小崽的孝心感染,赵西平反省了几日,也想再尽几分孝心,“我跟隋玉商量过了,你俩留在敦煌,以后这个主院就给你们住,寻常不让你们下地干什么活,农忙时节,晒棉花的时候,你们帮忙赶赶鸡就行了。”


    赵父的目光移向河西边还没完工的大宅子,问:“不让我跟你娘住进大宅子里?”


    “我们分开住挺好的,你们不打扰我们,我们也不干涉你们。”赵西平不打算跟爹娘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这老两口保准会生事。


    赵父不怎么高兴,他气冲冲地说:“不稀罕,我们回酒泉老家,不住你这儿。”


    赵西平没接话,他看向老娘,说:“他走他的,你留在这儿。”


    赵母心动,不过敦煌没她的老妯娌和老仇人,她吃得再好,穿得再暖,没处炫耀,她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浑身不舒坦。


    “我跟你爹还能动,我们还是回老家住,秋收春种的时候,我们两个老骨头还能去地里赶赶雀子。有我们在家,你哥嫂干活回来有热汤热饭吃。”赵母拒绝了,“你要是让我留下给你看小孩,我就不回去。要是用不上我,我还是回去算了。”


    赵西平又看向老爹,“真要回去?”


    “嗯,天冷了我们再来。”


    “那过两天你们跟我一起走,我要运一批棉花苗去酒泉,路上行程慢,夜里还能宿在驿站。”赵西平不勉强了,“大郎兄妹五个也跟我一起离开,他们年岁不小了,静不下心念书,不如回去种棉花赚笔钱,再拿这笔钱开个弹棉被的铺子,总能养活自己。”


    从赵大郎兄妹五人去织布坊当小工干活的时候,赵父赵母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不管老两口是怎么想的,他们管不了儿子,约束不了孙子孙女,就只能任由事态如滑坡一样发展。


    见老爹老娘没什么意见,赵西平就走了。


    赵父赵母在货栈的东边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开饭才回去。


    开席的时候,洗漱了小半天的隋玉露面了,她抱着吃饱的孩子跟宾客寒暄,待孩子不耐烦了,她又抱着孩子回屋。


    酒席吃到一半,小崽溜回来,见娘和妹妹躺在床上,他凑过去问:“娘,你吃饭了吗?”


    “吃了,饭菜起锅,花妞和阿羌就先盛一点给我送来了,我比你们还先吃饭。”隋玉见小花扭头朝往外看,她笑着说:“这是在看你呢。”


    小崽嘻嘻笑,他蹬掉鞋子趴床上,伸出手指点小花的鼻子和额头,逗得她眼珠乱转。


    “哇”的一声,小花哭了,小崽立马不逗弄了。


    他悻悻地瞄他娘一眼,隋玉不搭手,说:“你弄哭的,你哄。”


    “小花不哭。”小崽轻轻拍她的襁褓,“娘,我小时候也是个哭包?”


    “不算吧,毕竟没人捉弄你。”


    小崽:……


    “有了。”小崽立马跳下床,他趿拉着鞋子,开门跑出去,不多一会儿,他拎着一兜小玩意儿跑过来,都是他从小攒下的,有舅舅给他买的,也有他娘走商的路上托客商带回来的。


    叮当响的拨浪鼓、满是磨痕的琉璃珠、银制的小铃铛、光滑的羊膝骨、五颜六色的小石头……


    小花不哭了,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嘴角掬起了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阿水站门外小声问:“嫂嫂,小崽在吗?小崽,你舅舅让我来喊你,顾大郎他们要走了,你出去送一送。”


    “哎。”小崽把拨浪鼓放妹妹身上,立马下床往外走。


    屋里安静下来,隋玉把散在床上的东西收一收,她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待吃席的宾客都走了,客舍外安静下来,隋玉跟小花一起睡一觉。


    再醒来,已是傍晚。


    茶舍里的残羹冷炙都打扫干净了,奴仆们还在厨院里清洗碗筷,隋玉过去看一眼,问:“你们大人呢?”


    “马农监过来了,大人带他去看棉花苗了。”阿水接话。


    “马农监从长安回来了啊?真是巧。”隋玉说,“今儿你们忙累了一天,阿水,你跟大壮过来,装半箱钱发给大伙,大家都沾沾我们小花的喜气。”


    “谢谢主子和小主子。”奴仆们大喜。


    阿水和大壮忙不迭往主院跑。


    原先赵父和赵母睡的房间里堆满了钱箱,铺了地毯的地上也堆了半腿深的铜板,隋玉开了门,她让大壮去扒半箱。


    “每人十钱,你们费工夫数一数串一串。”隋玉交代。


    阿水“哎”一声,“剩下的钱我再送来。”


    “剩下的钱先放你手里,你记个帐,每月月底把账本给我。”隋玉说,“明后两天,种棉人要来移栽棉花苗了,你带上花妞和阿羌去收钱记账,不管是付钱还是赊账,都要登记清楚。”


    阿水又“哎”一声。


    门外传来赵西平的声音,隋玉走出去,跟马农监打个照面。


    “夫人,恭喜喜得贵女啊。我今天过了晌才进敦煌城,来晚了,可别见怪。”马农监拱手道。


    “不怪不怪,你舟车劳顿,身上公务又繁忙,就是不来我也不见怪。”隋玉客气道,“晌午的席面你没赶上,晚上留下吃饭,你跟你大人边吃边聊。”


    “不叨扰了,大人在地里就惦记着回来看孩子。”马农监笑,“大人,属下这就走了,明天上午再带人过来。”


    赵西平点头。


    马农监冲隋玉再次拱手,转身走了。


    赵西平跟隋玉回屋,阿水和大壮忙抬着钱箱离开。


    “种棉花的人力不够,陛下打算如何解决?”隋玉问。


    “安排官奴和劳工去种地,陛下下了旨意,河西四郡的奴隶由我调用。”赵西平搬来椅子让她坐下,说:“马农监熟悉敦煌的事务,他跟胡监察也打过照面,又有我的关系,他能调动奴隶去种棉花。酒泉和张掖的农官跟我打过交道,我们握着棉花苗,他们有求于我,我过去不会遭受为难,所以我要离开敦煌去酒泉和张掖。”


    隋玉点头,“公务要紧,家里的事你搁在心里惦记着就行了,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我对不住小花,她哥哥小的时候是我亲手照顾的。我印象里,小崽快一岁了,我才离家半月去巡逻。”赵西平心焦,“等我回来,小花保准不认识我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隋玉只能安慰说:“你是她亲爹,血浓于水,等你回来了,多抱抱她,她还是认你的。”


    赵西平没说话,他只能庆幸孩子小,压根不知道还有个爹,他离家出门,她不会伤心。


    不仅是赵西平要离开,隋良也要离开了,他要去张掖巡看客舍的账务,以及武威郡的食铺还需要他去盯着。


    两天后,八百车棉花苗离开客舍,顾千户带领五百兵卒押送,他们跟着赵西平一起离开敦煌城。


    一同离开的除了隋良和大壮,还有赵家祖孙七人。


    隋玉要在家守着小花,她没法去送行,只能让小崽一个人去东城门送别。


    小崽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他无精打采的,像个斗败的小公鸡似的溜进门。


    “怎么了?”隋玉问,“伤心了?”


    “小花可怜,没爹和舅舅陪着。”小崽哀嚎,“娘,我们家的人好难聚齐啊,以前是你不在家,现在你在家了,我爹和舅舅又出门了。”


    “你舅舅两个月能回来一次,你爹也会时不时就回来了,等忙完秋收,他就不走了。”隋玉塞个拨浪鼓给他,让他哄小花,她继续说:“而且忙完今年,明年棉花在河西四郡大面积种开了,你爹就不用再去另外三郡守着。”


    小崽“噢”一声,“长大了一点都不好玩。”


    隋玉不接这话,她转而问:“你爹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让我替他照顾小花。”


    “我猜也是。”隋玉看见老牛叔和阿水往院子里探头,她招手,说:“进来坐坐。”


    阿水摆手,她正在带老头子遛弯,免得他吃饱了就躺下睡觉。


    “爹,你是不是很爱我娘?”阿水小声问,她满脸的打趣。


    老牛叔早就没牙了,眼下他突感牙根酸疼,他嫌恶地说:“少说膈应人的话,什么爱不爱的?”


    阿水怔住了,她失望道:“我大哥就很爱我嫂嫂啊。”


    老牛叔没说话。


    “我以为你对我是爱屋及乌,喜欢我娘才愿意抚养我,待我好比亲闺女。”阿水嘀咕,“小花因为是嫂嫂生的,小崽就特别喜欢这个妹妹。”


    老牛叔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也不想再听,他直言说:“我跟你娘的关系不像你大哥和你嫂嫂,我是想要个孩子,才带她回家过日子。我待你如亲女跟你娘没关系,你是我闺女,我就喜欢你。你少琢磨有的没的,白猫花猫都是猫,不能说花猫身上有白毛,它就跟白猫有关系。人跟人的感情,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你嫂嫂爱极了她的两个孩子,红枣却被她娘丢了,你……你看都是当娘的,有好也有歹。”


    阿水“噢”一声。


    什么情啊爱啊,老牛叔压根不吃这套,他瞥一眼阿水,哼道:“多干活,少做梦。”


    第358章 百万棉株钱


    屋外响起驼铃声, 隋玉看向小崽,他摆手说:“娘,你出去招待商队, 我在这儿守着妹妹。”


    隋玉端起装脏尿布的木盆出门。


    “李婶, 盆放这儿了。”隋玉招呼一声。


    商队越行越近,靠近棉花地的时候, 骆驼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 客商们打量着地里栽种的棉花苗。


    隋玉走到枣树下, 两只大黑狗乐颠颠地跑来,她伸手揉了揉狗头。


    朝南悬挂在屋墙上的牌匾在春光中闪着金光, 客商以手遮额,勉强看清树下妇人的相貌。


    隋玉发现这队客商的相貌陌生,她主动开口:“诸位, 欢迎来到敦煌郡。”


    “这是长归客舍?玉掌柜在吗?”打头的余大当家问。


    “我就是。”隋玉微微一笑,“你们是第一次来敦煌?”


    “是啊,听闻敦煌郡产棉花,我们就过来了。”驼队停了下来,客商纷纷从骆驼背上跳下来, 他们用驼毛塞住铜铃,一眨眼, 响亮的驼铃声只余尾音还残留在风里。


    李木头走过来, 隋玉跟客商指一下, 说:“卸了货,骆驼可以交给他, 现在客舍里没有其他商队入住, 骆驼群可以散养在草场上,不用关进牲畜圈。”


    她领着客商往客舍走, 说:“你们就住第一进客舍,客舍里有客房和仓房,一间客房配一间仓房,一晚是一百文。对了,听你们的口音不似在长安和陇西一带行走的,有点像南人的口音?你们是巴蜀人?”


    “玉掌柜见识广,的确是巴蜀人,我们常年在巴蜀二郡和长安之间行走,我们贩茶。”此话一出,余大当家见玉掌柜眼睛一亮,他满意一笑,摆摆手示意族人卸货搬货。


    南边又走来一行人,隋玉看过去,是马农监领着一帮官奴挑着担过来了。


    马农监走近,商队也把货都卸下去了,李木头和商队的人赶着骆驼群去河边喝水。


    “夫人,我们来移栽棉花苗。”马农监打个招呼。


    隋玉点头,问:“胡监察给你拨了多少人种地?”


    “六百三十多个,一人伺候三亩地,农户手里无力耕种的荒地差不多就瓜分完了。”马农监一五一十地交代。


    赵西平带走了四百个种棉人,留在敦煌的种棉人有前一年的经验,多数人租了五亩地耕种,少数身体不好的,只租三四亩地。隋玉在心里一盘算,这两拨人的确是把敦煌的荒地都利用上了。


    花妞和阿羌听到声转醒,两个丫头忙不迭跑出来。


    “刚准备去喊你们的,你们跟马农监一起过去,移走多少棉花苗记个数,晚上我要盘账的。”隋玉吩咐,转头,她又问:“马农监,这批棉花苗是秋后用棉籽抵账,还是结现钱?”


    “不抵账,花钱买。”马农监说,“先记着帐,棉花苗都种下了,我再来结账。”


    隋玉应好。


    马农监带着六百多个奴隶从客舍前边的空地上穿过,花妞和阿羌搬着椅子拿上羊皮卷跟了过去。


    “我们能过去看看吗?”余大当家问。


    “当然可以。”隋玉没阻拦,她指了下对面的厨院,说:“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想吃什么去厨院里交代一声。”


    说罢,隋玉回屋拿来铜锁和钥匙,余氏商队住六间房,暂定半个月,她收了九十钱就离开了。


    小崽搂着小花头并头睡着了,隋玉悄悄走进去,她拉开被子给兄妹俩盖上,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我去货栈清点货物,你们留着意,小花要是醒了,你们过来喊一声。”隋玉跟河边洗被单的女帮工交代。


    李婶“哎”一声,她把洗干净的尿布晾在绳索上,这个姐儿真是享福,商队花大价钱都买不到的棉布眼下裁成尿片子了。


    过冬的商队离开后,货栈的门窗都锁上了,猛一打开,风吹进去,墙上挂的麻布如河面的水波滚动。


    为了遮灰,屋顶上空用米黄色的麻布做了吊顶,四面墙同样用米黄色的麻布裹了起来,墙上的大木窗推开,明媚的春光扑洒进来,屋里亮堂极了。


    地上铺了黄白二色交织的地毯,隋玉脱鞋踩上去,先把垂落的毛毯搭回木架子上。


    货栈里摆了许多如梯子一般的木架,每一格都搭着毛毯和布料,木架后面摞着木箱,成匹成捆的毛毯和布料存放在木箱里。


    有人敲门,隋玉看过去,问:“是小花醒了?”


    “不是,是一群孩子来买桑叶,他们问隋良今年还收不收蚕茧。”李婶站门口往货栈里看,一排排颜色各异的布料和毛毯,她看得眼花,要不是兜里没钱,她真想进去挑拣一番。


    “你跟他们说,我们还收,蚕结茧了就能送过来。”隋玉说,“阿水应该还在屋里,你去找她,让她来收钱。”


    去年隋良收了上万个蚕茧,转手卖给锦绣织布坊,竟然赚了三百一十五钱,堪比一亩麦子的收成了。


    李婶走了,隋玉继续点货,毛布区看完了,她走进篾席搭成的小屋,这边存放的是药草。用麦秆编成的篾席轻薄却遮光,而且麦秆自带草木味,久久不散,可以阻隔药草味的扩散。


    隋玉弯腰检查木箱,确定没有耗子跑进来啃食木箱里的药草,她掀开帘子出去。


    靠东的木窗外挤着五张人脸,隋玉猛地看见吓了一跳。


    “吓到你了?对不住。”窗外的人道歉,额间长着美人痣的客商歉意地解释:“我们路过看见门窗都开着,又不见人,就在外边看一会儿。”


    “可以进来看,这是我的货栈,里面的货是我从关内关外的商队手里买的,你们也可以把你们的货卖给我,再从我手里买货。”隋玉讲解,“门口有干净的草鞋,你们寻个合适的尺码穿上。”


    鞋一脱,一股浓郁的脚臭味弥漫开。


    “我们、我们待会儿再过来,我去喊我们大当家。”几个客商不好意思,他们迅速穿上刚脱下的靴子,几个大步就没影了。


    “娘,小花饿哭了。”小崽赤着脚跑出来喊。


    “来了。”隋玉应一声,她快步往出走,“小崽,你过来,你来货栈里坐着。”


    “我先去穿鞋。”


    还没进门,隋玉就听到响亮的哭声,她快步跑进去,边跑边说:“来了来了,娘来了,不哭了。”


    小崽穿鞋跑了,隋玉关上门,下一瞬,屋里的啼哭声消失了。


    等隋玉把孩子喂饱,再给她洗完屁股换上干净的尿布抱出去,余氏商队的人都在货栈里看货。


    “还有个奶娃娃啊?这两个娃都是你家的?”看羊皮的客商搭话。


    “对,我就这两个娃,一儿一女。”隋玉笑笑,“怎么样?各位看得上我手里的货吗?”


    “玉掌柜太谦虚了,这些皮毛不比长安西市的皮毛差。”都是做生意的,大家对皮毛的好劣都了解,做不出指着良马为劣马的行径,想好好做生意,就不能摆出无赖的嘴脸。


    “这些羊皮是从乌孙国来的?”


    “对,乌孙国的羊体格大,羊毛长,产出的羊皮和羊毛要比我们本土的好一些,这些是我从胡商手里买的。”隋玉说,“五十张以上,一张羊皮一百二十钱,少于五十张,一张羊皮一百四十钱。”


    客商震惊地瞪大眼睛,他们从长安买羊皮最低也是二百三十钱一张,在敦煌竟然一百二十钱就能买一张?


    “我们买二百张,有吗?”余大当家问。


    隋玉点头,“再买二百张也有。狼皮也看看,也是产自乌孙国,一张一百八十钱。往后面走,后面靠墙还有葡萄酒,眼下只有三十余罐,你们要是能等,最迟七月,关外会运来一批葡萄酒。这边还有药草,产自大宛,本来有二百余箱的,进关的商队买走了大半,眼下只余二十多箱。这些红陶产自楼兰国,也就是鄯善国,旁边竖的木牌上面有价钱,你们看看。”


    “我们自己先看看。”余大当家说。


    “行。”隋玉抱着孩子走开,她远远地看着。


    小崽跑去跟城里过来的孩子们摘桑叶去了,有他盯着,阿水过来了。


    “小花睡了吗?”


    隋玉点头,“你要抱吗?”


    阿水连连点头,“我抱一会儿,小崽像个霸王,有他在的地方,旁人只能摸摸他妹妹的手指头。”


    隋玉笑了。


    西边有奴隶挑着棉花苗路过,路上溅起灰,隋玉走过去踩着木凳解开窗子上面悬挂的帛布帘子,帘子角塞进墙上裹的麻布缝里,这下不用担心灰吹进来了。


    太阳西斜时,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客商们把货栈里的货看了个遍,他们满足地走出货栈,邀隋玉明日得空来看他们带来的货。


    这一晚,隋玉独自一人照顾奶娃娃,没有赵西平分担,她有些疲累。


    次日天明,隋玉让二黑去官府一趟,河西边的大宅子可以继续动工了。


    主院的三间房太少了,眼下她想安排个仆妇睡在隔壁照顾都没法子,只能挑个不打呼噜的仆妇拿着铺盖卷睡在床边的地上守着。


    余氏商队来自巴蜀二郡,他们带来的货有颜色亮丽的蜀锦;黄而润的细布,这是巴蜀特有的细布,好麻织成的细布,柔软而轻薄,一尺长一尺宽的细布叠起来好比一张手帕;带有当地特色的铜器,铜器的形状和图案带有巴蜀古国的古朴,不同于长安铜器的精致和敦煌铜器的粗


    犷;鹿角制成的毡帽架和毛笔架;牛角制成的漆屏。


    最后,余大当家搬出五箱茶叶,说:“玉掌柜,你看我们用五箱茶叶能跟你换多少床棉被?”


    “我这里没有棉被,织布坊也没有了,冬天的时候,敦煌聚集了六十多个商队,多少棉被都不够卖的。”隋玉无能为力,“你们若是能住到七月份,第一批做出来的棉被和棉袄我能做主卖给你们。”


    “那就太晚了,我们不能在入冬前出秦岭。你帮我们想想办法,你手里就没有多余的棉被?你给我三十床棉被,刨除蜀锦,我手里的这些东西都给你。”


    “住在我这里的商队都是跟我交好的,要是有早被他们讨走了。”隋玉手里的确没有多余的棉被,她想了想,说:“我去问问,要是能问到,我就跟你交换,要是没有,我也没办法。”


    余大当家道谢,他拿一个鹿角做的笔架和一个粉色的小毡帽递给隋玉,说:“送给你家的两个孩子。”


    隋玉收下了,过后,她安排二黑去找农户打听,看他们谁家还留有棉绒。


    之后她去找杜坊主一趟,他从他族人手里挪腾出十二床新棉被和六十八斤棉绒。


    十天后,二黑走遍三十七户农家,好说歹说,他买来五床棉被和三十六斤棉绒。


    “这五床棉被是五个姑娘的嫁妆,婚期都在秋收后,她们本来不想卖,我许诺她们会还五床厚实的棉被,她们才答应。”二黑说。


    五床棉被都是六七斤左右,春秋盖着合宜,入冬盖就冷了。


    隋玉说:“棉花丰收后,做成十二斤的棉被还回去。”


    二黑点头表示记下了。


    隋玉从屋里拿出三十斤棉绒,加上杜家的和二黑从农户手里买来的,合计一百三十四斤。她让他拿下去,让仆妇搓四斤的棉线,再做十三床十斤的棉被。


    *


    五月初,余氏商队带着三十床棉被、二百张羊皮和一百张狼皮离开敦煌,一同离开的还有从宋从祖手里买的三十头骆驼。


    这个商队上午刚离开,城里的商贩过了晌就来了,他们用骆驼驮来钱箱,又从货栈里挑走余氏商队带来的东西。


    茶叶在敦煌叫不上价,隋玉都留下了,打算在入冬的时候卖给过路的商队。


    春种的季节结束,棉花都种在地里了,马农监终于有空闲时间来找隋玉。


    去年晒了大半年,今年又在地里晒了三个月,他黑得像是灶洞里爬出来的。


    隋玉想到赵西平,不由莞尔一笑。


    她给马农监泡一碗清茶,说:“为了忙春种,你们都辛苦了。”


    “得陛下信任,再辛苦都值得。”马农监抿口茶,说:“这个茶倒是挺香。”


    “从巴蜀郡过来的商队运来的,你要是喜欢,待会儿给你装一兜。”隋玉还惦记着屋里的孩子,她直接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马农监苦笑,他拿出自己算的账,说:“之前是我错估了,我想着买下这些棉花苗,顶多一二十万钱。哪晓得棉花苗看着不多,移到最后竟然累积到千万株,就算一文钱一株,也要四十二万钱。”


    隋玉挑眉,她惊讶道:“一文钱一株?不对啊,我一直都是说二十文一株。”


    马农监摇头,说:“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


    “你说错了,棉花能给朝廷带来万万钱。今年只是河西三郡就种下七八千亩的棉花,棉花税最少有六十四万斤,棉籽折一半,只卖棉绒,一斤二十钱,也是六百四十万钱啊。”隋玉跟他算账,“这还只是河西三郡的棉花税,关内的棉花最少能种五千亩吧?棉籽是官府发放的,一亩税收最少一百二十斤,这又是六十万斤。朝廷哪会没钱?这还是按最便宜的算,朝廷怎么都不可能卖纯棉绒,做成棉被,哪怕一床一千钱,你算算多少钱。”


    马农监哑口无言。


    “这只是你的想法吧?”隋玉问,见他不作声,她打发道:“你上书陛下吧,陛下是大汉的帝王,百万钱在他眼里就是毛毛雨。这笔钱若是不想给,也可以赊欠给我,秋收时用棉籽抵债,我再卖给商队。你们没有这个人脉,我有。”


    这话太硬气了,马农监被震住了。


    屋里的孩子哭了,隋玉匆匆说句失陪,她回屋奶孩子去了。


    等她再出来,树下已经没有马农监的身影。


    河西边的宅子封顶了,劳工在里面砸地面,一锤锤闷响声,引得小花直勾勾盯着。


    “我们快要搬家了,搬进大宅子,小花喜欢什么?喜欢明亮的屋子,喜欢睡大床,喜欢大屏风,喜欢软软的地毯,娘都给你弄来。”隋玉亲了下小闺女的胖脸蛋,见她咧嘴笑了,她转个身,握着小丫头的手往东指,说:“你爹快回来了,你舅舅也快回来了,可惜你还没断奶,我们娘俩不能跟你哥哥一起去城门口等着。”


    听到“哥哥”二字,小花扭头往学堂所在的方向看。


    “你哥哥不在学堂,他想爹和舅舅了,在城门口等着他们回来。”隋玉扶正她的头,下一瞬,金麦穗出现在河边,她吹个口哨,金灿灿的大马哒哒跑来。


    “这是谁的马?是不是小崽的?小崽是谁?”隋玉握着小丫头的手去摸马头,她观察着小花的表情,小丫头瞪大了眼,明显有些害怕,但嘴巴抿得紧紧的,不哭也不喊。


    摸到马头了,隋玉松开小丫头的手,小手立马缩回去,几瞬后,她又伸手想捏马耳朵。


    “真是个胆大的丫头。”隋玉笑了,“等你长大了,娘也送你一匹神驹。”


    第359章 一家团聚


    一头老驴驮着个秃头老头溜达到城北, 在枣树下睡觉的大黑狗吠叫两声,二黑从客舍里走出来。


    “玉掌柜在不在?我跟她是老相识。你盯着狗啊,别让它扑上来咬我。”老秃防备地盯着大黑狗, 这狗的个头可真不小, 他怀疑它一口能咬死他的驴。


    “狗不咬人。”二黑上前两步牵绳子,他牵着毛驴往厨院走, 说:“你进去坐一会儿, 我们主子在哄孩子睡觉。”


    “过来扶我一把, 人老了,迈不开腿。”老秃伸手, 待落地站稳,他看向大门紧闭的客舍,问:“客舍没生意啊?”


    “这都五月了, 哪里还有过路的商队?夏天是没有生意的。”二黑解释一句,“你找我们主子有什么事?要谈生意吗?”


    “不不不,我们是老相识,我来找她说说话,她忙着就算了。今年春天, 你们客舍招待的商队多吗?”


    二黑没回答,他上下打量他几眼, 老相识?他不怀疑他主子认识老得垮皮的老头, 但他在客舍待六七年了, 没见过这个老头。


    听到隔壁院子有人走动,二黑立马快步过去, “主子, 有客上门。”


    “谁啊?”隋玉问。


    老秃走过来,他笑着说:“玉掌柜, 可还认识我?”


    “这是城内民巷的主事人。”隋玉跟二黑说一声,转而寒暄道:“老叔,有些年不见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是为了啥事来的?”


    老秃“哈哈”几声缓解尴尬,“我没事出来转转,转到城北来看看。”


    隋玉假笑,一脸的不相信。


    “今年春天来敦煌的商队不多,你这里的生意如何?”老秃不兜圈子了。


    “从二月到现在,一共接待了五个商队。”隋玉没隐瞒,“去年冬天来了六十多个商队,关内关外的商队几乎都聚到敦煌来了,开春的时候他们都走了,哪里还有商队再过来。”


    “看来是正常的,我们民巷一个商队都没有。”老秃说,“你说今年秋冬过来的商队会不会还像去年一样?不瞒你说,我在这附近买了一亩地,打算开个酒肆。听说你新开了个货栈,货栈里卖的有葡萄酒?”


    隋玉暗暗啧一声,老秃年岁不轻了,还挺能折腾。


    “是,有葡萄酒,你买吗?我卖你两罐。”


    “什么价?”


    “二百三十钱一罐,酒液清亮 ,是好酒。”隋玉说。


    “你觉得我在这边开酒肆如何?”老秃相信她的眼光,眼瞅着民巷的生意在走向凋敝,他打算往城北寻求商机,依附隋玉的客舍,只要她的生意不败,他就不会不赚钱。


    “这个嘛,我不好说,可能会赚钱,也可能不赚钱,你自己掂量,毕竟出钱的人是你,费心经营的也是你。”隋玉不参与旁人做决定的事,同一条街上开酒肆,有人能发财,有人能亏财,铺子没开起来,她哪能知道好不好。


    老秃打量一圈,他透露说:“其他人都在观望,想在这边开铺子做生意,但又怕过两年棉花种多了,商队又从城北回到城内,到时候这边的客商不够多,铺子空置着不赚钱。不过嘛,我了解你,你不会看着自己的客舍拢不来生意,这不,你的货栈会代替棉花生意为你拉拢商队。”


    隋玉诧异他能想到这些,她感叹道:“老叔,你若是年轻二三十岁,我俩若是做不成生意伙伴,那估计就是生意场上的死敌了。”


    老秃“哈哈”笑几声,这次的笑是真心的,“那我还是愿意跟玉掌柜合伙赚钱。”


    “在这边开鞋子铺的话,生意不会差,商队行走在外最是费鞋,草鞋、布鞋、皮靴、毛靴,一个客商买十双都不嫌多。”隋玉给他指条明路。


    可惜老秃不会做鞋的手艺,他跟隋玉又絮叨一会儿,骑上老驴离开了。


    路上他琢磨着,他不会做鞋但可以雇人做,还能去民屯里收鞋子回来卖,这可比卖酒投入的钱少多了。


    “老爷子,你想什么呢?快回神,驴子要把你驮到麦地里了。”小崽喊一声。


    老秃立马回神,他骂骂咧咧地敲打驴头,老驴挨着打还要去啃一口麦草。


    小崽跳下骆驼去帮忙赶驴子,他责怪道:“老爷子,你骑着驴子怎么不看路?庄稼人种麦子的时候忙得无暇回家吃口热饭,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没遇上我,驴子下地啃麦苗,你又拽不起来,这亩地的主人今年要少收好几斤的麦子。”


    老秃认出他了,说:“你跟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啊。”


    “别套近乎。”小崽烦他,“你叫什么?住在哪里?赶明儿我跟地主人说一声,让他找你索要赔偿。”


    老秃怕他了,他在身上摸索一阵,掏一把铜子递给他,说:“你代我赔给地主人,这些够了吗?”


    小崽认真地数了数,三十七个铜板,够买几个大馒头了,他摆摆手,“你走吧。”


    “一家子都难缠。”老秃嘀咕一句,骂着老驴离开了。


    小崽骑上骆驼往回走,远远地看见他娘站在枣树下,两只大黑狗在她腿边摇尾巴。


    “娘,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你跟老秃在路上说什么?”


    “他的驴下麦地啃麦苗,我找他索要了赔偿。”小崽跳下骆驼,他把一把铜子递给她,说:“你让二黑留着意,地主人什么时候过来了,这把铜子给他。我还要去城门口等我爹和我舅舅,不常在家,肯定碰不上地主人。娘,小花还在睡觉?”


    “对,今天跟金麦穗玩了好一会儿,睡得晚,估计再有半个时辰才醒。”隋玉说。


    小崽洗洗手,他跑进屋把妹妹闹醒,免得她一觉睡到天黑,夜里睡不着又闹得他娘也睡不好。


    两天后,老秃雇了劳工来城北盖房子。


    城里的商贩一夜之间得到消息,在城北买了地的人,也张罗着雇帮工挖地基盖房子。


    宋从祖找到隋玉,说:“隋婶子,我娘去年出关的时候给我留了口信,让我在家帮绿芽儿把房子盖起来,还说她已经问好了匠人,就是你们去年盖货栈的匠人,这帮匠人住在哪里?”


    “他们是军屯里的戍卒,这些人是你赵叔出面找来的。你再等等,等他回来,我让他再去说一声,他捎个话,要比你一一登门还有用。”隋玉说。


    宋从祖道声谢,他闲聊问:“隋良也快回来了吧?”


    “我估计他会跟他姐夫一起回来,今年从关内过来的商队不多,按说他早该回来了,到今天还没回来,八成是被他姐夫薅去帮忙了。”隋玉了解隋良的性子,他离开敦煌的时候就说要在武威郡找个当地人守铺子,他要回来帮她哄孩子,眼下一直没消息,不出意外就是回来的途中被赵西平逮走了。


    不出她所料,三天后,赵西平和隋良一起走进东城门。


    赵小崽天天下午在城门口守着,一守就是半天,这天晌午难得睡个懒觉,一觉醒来,他爹和舅舅出现在院子里。


    “我还没睡醒?在做梦?”小崽一时恍惚,下一瞬,他扑了过去,一个蹬腿,他跳进他爹的怀里。


    赵西平稳稳地接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感觉胳膊上一凉,孩子的眼泪在黝黑的胳膊上滑落。


    他心头百感交集,口中发涩,涩得他张不开嘴说话。


    “爹,我在家天天想你,你怎么也不托商队捎信回来?”小崽委屈地抹眼泪。


    “还哭了?”隋良过来打岔,“我可吃醋了啊,我去年回来你可没哭。”


    小崽一噎,他抹把眼泪擦舅舅手上,贫嘴道:“舅舅你等等,我多哭一会儿,把眼泪补给你。”


    “我不稀罕,这眼泪又不是为我流的。”隋良把眼泪抹他身上,说:“你羞不羞?再有半年就十一岁了,还扑你爹怀里抹眼泪。”


    “我爹就没离开过我,我想他。”说着,小崽又开始掉眼泪,“我都两个月没看见他了,他也不捎信回来呜呜呜——”


    隋良顿时不吃醋了,他前些年领着商队去长安的时候,听说小崽也哭惨了。


    他看好戏似的盯着他姐夫,他倒要看看这个硬骨头还倔不倔。


    “我太忙了,想快点忙完早点回来,就顾不上让商队捎信。”赵西平温声解释,“我天天在地里监工,天不亮出门,天不黑不回去,城里有没有商队路过我也不清楚。”


    “你可以让驿卒捎信。”小崽反驳,“你就是不惦记我们。”


    “冤死我了,我不惦记你们惦记谁啊?”赵西平要喊天老爷叫屈,“你问你舅舅,他也在给我帮忙,你问他我是不是忙得都没时间吃饭。”


    隋良抖着眉毛不开口。


    赵西平用眼神朝隋玉求助。


    隋玉抱着手臂看好戏,她跟着指责说:“我们小崽在家也思念成疾,愁得吃不好睡不香,见天念叨他没良心的爹。”


    赵西平:“……我的错。”


    屋里的孩子哭了,隋玉和隋良同时往屋里走,她抱起睡醒的小丫头,说:“不哭不哭,看看谁回来了,这是你舅舅。”


    隋良俯身,他从怀里掏出一枝假花,说:“舅舅送小花一朵花,这是舅舅亲手编的。”


    隋玉惊讶地“哇”一声,她接过花让小花捏着,见她不哭了,她抱她往外走。


    赵西平刚哄好大儿子,见小女儿挂着眼泪出来,他搓搓手,压着声音说:“小花,你都这么大了?她认不认人?我能抱吧?”


    隋玉试探着把孩子递过去,赵西平一手托颈一手扶腰接过孩子,小花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他满眼慈爱地看着她。


    “你不记得我了,我离家两个月了,辛苦你娘生你又哄你,你乖不乖?不闹人吧?”赵西平低声问,“看你长得胖乎乎的,你娘倒是瘦了。”


    小花嘴巴一瘪,眼泪立马出来了,她嚎啕大哭,张开短胳膊要找娘。


    隋玉没接,赵西平也没给,他轻轻拍着小女儿的背,低声哄她。


    小崽也过来哄,“妹妹不哭,这是咱爹啊。”


    小花哪里听得懂,她还是哭,没办法,赵西平只能把她还给她娘。


    “估计是饿了。”隋玉抱她进去喂奶。


    然而吃饱了再出来,赵西平伸手想抱,小丫头还是不要他,但隋良伸手,她就肯让他抱。


    赵西平站一旁看着,他把他买回来的小玩意一一拿出来哄她玩,费尽心思逗了小半天,还把小崽抱坐在腿上,让她看看他不是坏人,她哥哥都愿意让他抱。


    到了傍晚,小花可算是让他抱了。


    “真是说不得。”赵西平笑着叹气,“还挺有脾气。”


    第360章 小别胜新婚


    家里回来两个生面孔, 还争抢着逗弄小孩,小花一整晚格外精神。


    门推开了,赵西平擦着头发进来, 前一瞬还躺在床上“嗷呜嗷呜”叫的小丫头, 立马循着声音看过去。


    “你晚上一个人带她睡?”赵西平问。


    “不是,还有仆妇, 她打地铺睡在床边, 夜里小花拉了尿了, 她开门出去倒热水。”隋玉侧过身,她给小花翻个身挪个位置, 让她趴在床上仰头看她爹,“屋外放的有火炉子,翠嫂睡前会铲一锹火炭倒进去, 炉子上再架一釜热水,二半夜用的时候,水还是温热的。”


    “我回来了,以后这些活儿我来做。”


    “你能在家待多久?还要出门吗?”


    “一个月,等棉花吐絮了, 我带着杜师傅骑马去酒泉和张掖巡看一趟,半个月就回来了。”赵西平坐床上, 说:“各地都有农监, 有他们盯着, 我不用再天天守着。六月底去巡看一趟,八月底再去巡看一趟, 棉花的丰收季结束了, 我就不用再出门了。”


    小花呜呜叫,这小丫头有地盘意识了, 她不让他睡她们的床。


    赵西平当做看不懂她的表情,他搂抱起孩子放在肚子上,仰着半躺下去,一伸手,搂着媳妇枕在他肩上。


    有隋玉在,小花不反抗了,她趴在起伏的肚子上,使劲抬起头极认真地盯着面前的陌生面孔。却力不逮,控制不了身子,不消片刻的功夫,小脑袋瓜支撑不住砸了下去,一头闷在她爹的肚子上。


    赵西平闷笑,肚子跟着上下起伏,小花惊讶极了,她又抬起脖子“呀呀”叫。


    赵西平憋口气鼓起肚子,又吐气吸着肚子,一起一落,逗得小花咯咯笑。


    “可算听到你的笑声了。”赵西平满足了,这口小奶腔比棉绒还要软。


    肚子不动了,小花“啊”了一声,赵西平继续鼓肚子吸肚子,把自己当做一个摇椅哄孩子。


    一盏茶后,小孩趴着睡着了,赵西平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又摸摸她的头,再摸摸她的背。


    “她跟小崽的性子不一样。”他低声说。


    “嗯。”


    “爱哭吗?”他又问。


    “不怎么哭,饿了,尿了,睡醒了,这时候会哭几嗓子。不高兴了也会哭,不过只要有她感兴趣的事,她能立马转移注意力。”隋玉说。


    “辛苦你了。”赵西平抚上她的背。


    趴着睡的孩子挪到了床尾,在梦里,她又感受到睡前的晃动感,伴着吱呀吱呀声,她睡得越发沉。


    奶—水迸溅到床单上,一部分沿着沟壑淌到肚腹,逐渐由温热转为清凉。转瞬,濡湿潮热的唇舌贪婪地席卷而过,乳白色的水痕消失了,只留一弯清亮的水痕,如雪山顶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河流。


    湿滑的舌面裹住凹凸不平的朱果,如野狼狩猎时喷出的粗重呼吸罩在身前,汩汩吞咽声。


    隋玉垂眼觑一眼,不料对上男人痴迷的目光,她臊得眼皮绯红,忙抓起肚兜盖脸上。


    赵西平抓来肚兜闻一下,随即丢开了,他撑起身子看着她,欣赏她,甚至鼓舞她。


    燥热的吱呀声和窃窃私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房门打开,夜风吹拂,屋后的流水声和虫鸣声匆匆涌入人耳。


    隋玉慵懒地匍匐在床上,她支起头细细瞧着门外的男人。


    一脸满足的男人打水进来,他搓着棉布巾子,抬眼问:“夫人,我伺候人的功夫没消退吧?”


    隋玉笑一声。


    赵西平也笑了,“我给你擦?”


    “我自己来,你去看看小花,快到她尿尿的时辰了,小心她尿床。”隋玉缓过劲了,她接过湿巾子仔细擦两把,利索地捡起肚兜和短裤穿上。


    另一头,赵西平刚抱起他闺女,睡梦中的小丫头闻到奶香味下意识往他身前凑,感觉不对劲,她张嘴就哭。


    “来了来了。”隋玉接过手,使唤道:“再去舀瓢水。”


    尿布没湿,隋玉一手扯走尿布,熟练地抱着孩子把尿。她脸上残留的媚色还没完全消退,为人母的慈爱已经从眼底溢了出来。


    母性和魅惑交织,对男人而言堪比最好的春—药,这种极致的反差引得人想去蹂躏。男人被勾走了魂,他怔怔地看着,反复压抑心底的蠢蠢欲动。


    罩在身上的目光滚烫,隋玉哪能感觉不到,她收拾好孩子,抬眼似羞似恼地睨他,“水呢?”


    “噢。”赵西平吞咽一下,他走出去舀瓢热水进来。


    “帕子,要干净的。”


    “打湿,拧干。”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赵西平递来湿帕子,又站她面前不动了。


    隋玉觑他一眼,她掀开肚兜仔细擦一擦,隐隐月光下,湿亮的水痕变得晶莹。


    奶上孩子,隋玉抱着孩子倚在床尾,她侧坐着,垂眼看向门外。


    她知道男人在用目光舔舐她,但她不看他。


    木床一晃,身侧坐下个人,赵西平伸手扭过她的脸,二人目光对上,他心动地吻上她,吻很轻,如蝴蝶落在花瓣上,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珍爱。


    夫妻十五载,赵西平对隋玉如左右手一样熟悉,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像吃饭喝水一样需要她。感情该归于平静的,但他还会时时为她心动心折,像新婚时那样,他被她吸引,哪怕知道她的一些举动是装出来的,她存心诱惑,他甘愿自动上钩。


    小花吃饱肚子又睡着了,坐在床侧的两人叠坐在一起,落在光里,身影纠缠在一起。


    夏天天亮的早,天色熹微时,鸡群从圈里飞出来觅食,在细密短促的咕咕叫声中,一夜未睡的男人拿着脏床单出门,木门被轻轻关上。


    晨风微凉,蔷薇色的床单铺撒在河面上,湿水的棉布很快变为瓦红色。


    瓦红色的床单挂在院内的绳索上滴答滴答滴水,赵西平擦擦手,又去搬火炉子倒余灰。


    小崽听到院内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他下床开门去看,“爹,你醒这么早啊?”


    “不早了,灶房的烟囱在冒烟了。”赵西平招手,“过来洗脸,我刚打来的水。”


    小崽看见湿淋淋的床单,嘻笑着问:“妹妹又尿床了?”


    “嗯。”


    父子俩洗漱完毕,赵西平牵着儿子往外走,他关切地问儿子又学了多少字、早上还有没有练武等等。


    “来,我比一比。”赵西平揽着儿子在胸前比量,说:“又长高了一点,我听你娘说你上个月腿疼,还疼不疼?”


    “不疼了,我娘让梦嬷天天给我炖大骨头汤喝,她说是我长得太快才会腿疼。爹,你小时候长个子的时候腿疼不疼?”


    赵西平点头,不过他那时候可没什么大骨头汤喝,也不知道为啥腿疼,腿疼就忍着,遇到农忙了还得咬牙下地干活。


    他蹲下握着儿子的腿检查,脚踝、膝骨、腿骨、关节。


    “都不疼。”小崽揽着他爹的肩膀,他心疼地说:“爹,你晒好黑,也瘦了。”


    “你把你的大骨头汤分我一碗,过几天我就不瘦了。”


    “好!”


    赵西平起身,他指着半里地外的大公鸡,说:“我俩比一比,看谁跑的快。”


    话音未落,小崽“嗖”的一下冲出去,赵西平让他十个数,之后毫不相让地追了上去。


    两道音色不同的呼吸声隔着几步远达到了同频,父子俩的距离越拉越近,齐头并进时,小崽被反超了,但他脚步不停,继续奋力奔跑。


    洗土浴的大公鸡被吓飞,赵西平脚踩它扒出来的土坑,转身高声数数:“一、二、三、四……”


    “我来了。”小崽高声喊。


    “慢我十四个数。”


    “再给我两年,爹,我一定比你跑的快。”小崽气喘吁吁。


    赵西平大笑,“行,我等着。”


    “你妹妹平时是什么时候醒?”他问。


    “快醒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


    赵西平立马拖着儿子大步往回走,进屋一看,床上的小丫头已经醒了,正抱着自己的拳头啃。


    “妹妹饿了。”小崽凑过去叭叭亲两口,“妹妹早上好。”


    “你抱她过来,我给她换尿布。”赵西平担心他一露脸,小花又哭,他沾着母子俩的光才能近身伺候小丫头。


    末了,赵西平把小崽赶出去,他端着女儿去她沉睡的母亲身边喝奶。


    隋玉睁眼,入眼就是男人的一张黑脸,看见他,她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想你了。”她低声说。


    赵西平俯身亲她一下,他给她理一下凌乱的头发,温声说:“你继续睡,孩子交给我,我就不信我讨好不了这个可爱的胖小姐。”


    隋玉抬手摸摸他的脸,难怪老话有云小别胜新婚,分别两个月,这男人在她眼里充满吸引力,孩他爹的光芒褪去,丈夫的诱惑重新归位。


    “你没睡?”她问。


    “一心琢磨着看你和小花去了。”


    隋玉抿嘴笑。


    小花吃饱了,赵西平立马抱她起身,他握着小丫头的手冲隋玉挥一挥,说:“走了,爹带你出去找你哥哥和舅舅。”


    小花想反抗,下一瞬,门开了,她到了小崽的怀里,有哥哥在,她不再执着找娘。


    赵西平借用儿子当了五天的倚仗,鞍前马后伺候了五天,终于在他闺女面前博得好感,眼下小丫头见到他,会主动伸手求抱了。


    天热了,赵西平觉得小花的头发过长,他张罗着,耗了一整天的功夫把孩子的胎发剪了。


    “怎么样?不错吧?头发短了,显得小花的眼睛越发大。”赵西平得意自己的手艺还在。


    头发短了,小丫头脸上的奶膘全部显露出来,大眼睛,白皮肤,撅出来的脸蛋子,这对喜欢小孩的人来说简直是个暴击。


    “在可爱方面,小花快比得上她哥哥了。”隋良嘴硬,他抱着外甥女不松手,还不忘跟小崽说:“在舅舅眼里,你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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