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醒悟


    一股席卷着雪粒的寒风吹开半敞着的木门,碎雪遇到带着柴烟的暖风,簌簌变成细密的雨点无声落下,寒风往茶舍里奋力一扑,昏昏欲睡的客商稍稍醒神,一阵柴灰飞舞,火坑里烧的棉壳露出猩红的火星子。


    赵二嫂打个哈欠起身,她提起一筐棉壳倒在火坑里,顺手提起大铜壶倒半碗红枣水咕噜咕噜灌下肚。


    她往门外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看着又要下雪了。


    戏台上,唱着龟兹民谣的少女缓步退去,库尔班和安勒搬着腰鼓登台,鼓声响起,茶舍里萎靡慵懒之气迅速撤去,流水一般涌出门外。


    火坑里飙起小火苗,吊着的大铜壶里咕噜咕噜冒泡,红枣的甜香、姜的辛辣气混在一起,冲淡了柴烟的味道。


    赵二嫂又坐下,她晃着腿,手上打着拍子看向戏台上扭腰晃肩敲着腰鼓的外族男子,她心想这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家里的两个老家伙年年忙过秋收就惦记着来敦煌。


    花妞和大壮提着桶出现在门口,阿羌看见,她快步沿着墙根走过去。


    “卖卤蛋了,要不要买卤蛋?”花妞问。


    坐在外围的乡民摆手,“我们是本地人,你们去问问坐在前面的客商。”


    花妞笑着应是,她知道靠门坐着的多是本地的人,大多不会掏钱买吃的喝的。但每次进茶舍兜卖,她都会问一问,免得有人挑刺,觉得客舍里丫头瞧不起人,卖个卤蛋直奔客商,问都不问他们。


    两个窈窕的少女在桌椅间的空隙轻巧落脚,她们操着清脆的嗓音询问客商买不买卤蛋,大壮抱着桶跟在后面,不时用木勺舀个卤蛋放在桌上摆的陶碟上。


    一桶卤蛋卖完,三个人快速退出茶舍,雪地里寒气透骨,花妞和阿羌齐齐打个哆嗦,二人让大壮去送桶,她们快步往学堂跑。


    “弟弟,这个字念什么?”赵二丫问。


    小崽扭头去看,说:““竹”,夫子说这是一种似树非树,似藤非藤的东西,关内的人用竹子编筐,不像我们编筐用高粱杆或是红柳枝。”


    赵二丫“噢”一声,“你懂的真多啊。”


    “还好啦,老夫子讲过的。”小崽谦虚道,他拿起毛笔沾沾水,在木板上写下“高粱”二字,说:“这三个字你一起写,以后见到高粱就会想起关内还有一种可以编筐的竹子,它是青翠的,一年四季常青,竹叶形似柳叶,细长细长的。”


    赵大郎探头过来,他跟隋良的年岁不相上下,在老家种地早已当成个劳力在用,繁重的农活在他手上留下诸多痕迹,厚实的茧子、粗大的关节,这造成他的手指并不灵活,拿毛笔的时候手指是僵着的,写出来的字也是不能看。


    学堂里烧着火炕,小崽坐里面还要穿个薄袄,赵大郎穿着三件单衣还冒一头的汗,夫子授课时他紧张,自己练字时他焦躁,心里火急火燎,头上手上的汗就没干过。学一个半月了,他能完整写出来的字还不如手指头多,甚至是很多字他看着眼熟,但问起是什么字,他大脑一片空白。


    “二妹,你等等。”赵大郎拦下赵二丫,他的目光落在木板上,说:“我多看两眼,我觉得我快记住了。”


    “你让小崽再给你写,我要趁着水痕没干,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赵二丫觉得自己也快记住这三个字了。


    赵大郎挠挠头,小崽看出他的窘迫,主动开口说:“大哥,你跟我坐一起,你有不懂的就问我,我要是不懂就去问我娘。”


    “是三婶教你的啊。”赵大郎坐下,说:“我种过地,对庄稼熟悉,你先教我麦子、黍米、黄豆、胡豆、高粱和稻子怎么写。”


    小崽一口应下,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娘跟我舅舅都教过我,他们教我认字都是从身边的东西开始教的,鸡鸭鱼肉、猪羊马驴、骆驼和骡子、桌椅板凳……我也这样教你。”


    赵大郎松口气,他叫来比他小三岁的三郎和四郎,都蠢成猪了,还缩在后面做什么,快来学啊。


    “主子?大人?你们怎么不进去?”花妞贸然出声。


    隋玉跟赵西平站直了,学堂里的人听到声往外看,小崽丢下毛笔往外跑,眉飞色舞地问:“娘,爹,你们来找我的吗?”


    “我来看看有没有人偷懒。”隋玉推他进去,说:“外面冷,你穿的薄,别往外跑。”


    花妞和阿羌跺了跺脚走进去,赵大郎披上羊皮袄走出来,他脸上通红,讷讷地说:“我脑子笨,记不住字,三叔,我去给你打扫牲畜圈吧,或者是铲雪也行。”


    “刚刚跟小崽学得不是挺好的,他愿意教,你就跟着学,他教累了,不是还有阿宁和隋良,你再去央着他们教你们。”赵西平说。


    赵大郎抹一把脸,趁机把这段日子的苦恼问出来:“我都这么大了,记性不好,一天不练字,过个夜就忘了,而且学了字也没用得到的地方,我学了有什么用?”


    “怎么用不上?至少你知道你种的庄稼是哪几个字。你知道黍米叫黍米,麦子叫麦子,你熟知它们从破土发芽到果实累累的每一个阶段,但这个阶段是水、土、肥、太阳造就的,即使没有人掺和,它们也能发芽长大,开花结穗。但五谷的名字是人赋予的,先人给黍米取名叫黍米,并造出这两个字,就是让后人学的。”隋玉开口,“人会的东西不是事事都求个有用,我听你娘说你打水漂厉害,瓦片能在水面搓出五六个水花,但这对吃喝住行也没什么用,你不是还挺喜欢挺得意的?”


    赵大郎一张脸越发红,堪比滴血的猪肝。


    “先学着,你学多了就知道有没有用了。”赵西平出声,“隋良从小就跟着你三婶认字,他现在能自己看懂律法,他这是没人举荐,要是有人举荐,或许能去驿站当个书吏,你觉得厉不厉害?”


    “厉害!”小崽在屋里高声接话。


    隋良回身瞪他一眼。


    赵大郎点头,说:“我脑子笨,想不到这么多。三叔,三婶,我进去了。”


    “去吧,少胡思乱想,有那闲功夫多练字写字,多学一点就多个本事傍身,除了认字,


    你还能跟小崽和阿水学学打算盘,他们算账又快又准。”赵西平说,“你也知道你爷你奶是从关内迁到酒泉的,种地看天吃饭,一旦有天灾,种地的人就是家破人亡。你多学个本事,万一哪天关外乱了,一家子不能种地了,你谋个当账房的活计也不至于让一家子饿死。”


    这话说的贴切,赵大郎听进去了,进门时脚步坚定许多。


    隋玉走出屋檐下,赵西平跟她一起离开学堂。二人走后,学堂里安静片刻,不多一会儿,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七零八碎的诵读声接二连三响起,一波人诵读律法,一波人盯着木板诵读抄写的诗词,还有一波人坐在后面埋头练字,边写边念。


    清脆有力的诵读声涌进寒风里,隋玉回头看一眼,她挽上男人的胳膊,说:“你们赵家的男人都死要面子,大郎憋了一个多月,可算是知道寻求帮助了,三郎和四郎还在憋。不过他们都比不上你,你宁肯背着我偷学四五年,也不肯开口吱一声让我教你。”


    “你写了一手的错字,教我什么啊。”赵西平嘴硬,“我可没跟你偷学。”


    “对对对,就是这个德行。”隋玉踩他一脚,说:“幸亏我  儿子的性子不随你。”


    赵西平无言以对,他也觉得庆幸。


    大壮从厨院跑出来,嘴里包着一大口肉,见到两个主子,他想开口问好,嘴里的肉又没嚼烂咽不下去,一时之间,他急得要把肉掏出来说话。


    赵西平摆了摆手,让这傻小子滚蛋。


    大壮踩着雪地里的狗爪印大步走了,叼着猪筒骨的大黑狗又从厨院出来,它舍不得丢下嘴里的骨头,呜呜几声,使劲摇摇尾巴,哒哒哒地踩着碎雪钻进暖和的茶舍。


    隋玉吸一口带着肉香的寒风,她牵着赵西平走进厨院,两口子盛碗炖得软烂的猪肉,坐在灶房隔壁的仓房盘账。


    ……


    到了年关,隋玉和赵西平牵着骆驼去官府交缗钱,客舍的进账加上商队的进账,交税都要交三万二千多钱。


    “那不是宋从祖?”赵西平认出人,他喊一声,“从祖,你也是今天来交税啊?”


    “哎,是的。”宋从祖点头,他招手让自家的仆人去帮忙搬钱箱。


    “你家今年交税多少?”隋玉问。


    宋从祖比出一个巴掌,说:“四万七千九百钱,婶子,你家的缗钱也不少吧?”


    “比你家少了一万五千钱,我们的客舍不如你们的骆驼赚钱。”隋玉说。


    “我们两家是敦煌交税大户了。”宋从祖玩笑。


    话刚落,官府里小卒含笑出来,他们殷勤地帮忙搬钱箱。


    “我说对了吧?婶子,你现在进门还能喝壶新茶。”宋从祖说。


    隋玉侧目,大半年未见,宋从祖看着沉稳许多,往日的浮躁似乎从他身上看不见了。


    宋从祖哪能察觉不到她的打量,他羞愧一笑,坦然地问:“婶子是不是诧异我变了许多?”


    “你娘知道了肯定高兴。”隋玉说。


    “之前不懂事,惹她生气失望”宋从祖说,“去年我心高气傲,蠢得惹人发笑,现在回想下来,我实在是臊得没脸见人。我娘走后我一直在沙漠跟着老仆养骆驼,快过年了才进城,所以一直没去跟我赵叔赔不是,去年他好意上门劝我,我不知好歹,轻慢了他。”


    “这没什么,年轻人多浮躁,我们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能理解。”隋玉说。


    宋从祖摇头,说:“大年初一的那天你们在家吗?我上门给你们拜年。”


    “行,你过来,我们在家等你。”隋玉随他的意,她想起学堂里终日不绝的诵读声,问:“你年后还要去沙漠养骆驼?还来不来跟着陈老认字?你赵叔老家的侄子侄女上个月过来了,他们也跟着陈老在认字,你若是过来,正好能跟他们一起从握毛笔开始学。”


    “我过去,年后哪一天开课?我准时过去。”宋从祖激动道,他早就后悔了,就是一直不好意思提,也担心贸然上门会影响夫子授课的进度。


    “初六。”隋玉说,“在这之前,你有空可以来我家,让良哥儿给你开个小灶,免得开课了你跟不上节奏。”


    宋从祖欣然应下,他陪隋玉在外面站着,等赵西平带着仆从出来了,他才赶着驼队离开。


    隋玉把宋从祖幡然醒悟的消息告诉赵西平,他“噢”一声,说:“能醒悟就好,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心思躁动,忙起来就好了。”


    “良哥儿就不是,我就没见他心思浮躁。”隋玉忍不住说,“跟人有关,跟年纪没关系。”


    赵西平叹气,“你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他在我这儿动不动挑衅一句,或是捶我一下,打了就跑,贱嗖嗖的。”


    第322章 胡安岁登门


    宋从祖带着仆从在城内买二十身成衣和鞋袜,又去东市买六只活羊,从东市出来,他顺路再买四坛高粱酒,这些东西让仆从带出城,算是他给家仆们发的年礼。


    目送骆驼和仆从走出城门,宋从祖的目光跟黄安成对上,在众目睽睽下,他走过去喊叔喊伯,跟守城官们打招呼。


    “今年你娘跟你妹子不在家,就你们父子两个在家过年,孤零零的没意思,不如去我家吃年夜饭?”一个胡须有些许斑白的守城官开口,他看向黄安成,笑着问:“你家小子的亲事还没定下吧?早点给他娶个媳妇回来,过两年家里有了小娃娃,屋里就热闹了。”


    “李哥,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个女儿?跟从祖差不多大吧?”另一个守城官应和。


    “从祖,你今年有二十岁了吧?”李城官问。


    宋从祖了然,这是想把自家闺女嫁给他。


    “是,二十了。”黄安成接话。


    “那我家闺女比从祖小三岁。”李城官看向宋从祖,又跟黄安成说:“过年来我家,我们两家热闹热闹。”


    黄安成不接话,他做不了主,也不打算自找麻烦,他看向宋从祖,由他自己做决定。


    “不敢瞒李伯,我过两天还要出城的,这趟回城一是交缗钱,二是提前去给城北的玉掌柜拜年,我过年是跟养骆驼的家仆一起。”宋从祖临时改了主意。


    “这么急?我怎么没听你爹提起过?”李城官变了脸,很是不高兴。


    “我今年惹我娘不高兴,她放话说要把家业都给我妹妹,我哪里还敢不上心。”宋从祖托词,他戏谑一笑,吊儿郎当地说:“没办法,我娘信任我家老仆,我这个当主子的还要去讨好他们。”


    城门口闻言的人目含惊诧,李城官尤甚,他怀疑这小子说假话,但不论真假,人家推了这门亲事,他就此打住,不再开口。


    宋从祖从容离开,他没直接回家,去集市上买些酒和肉,为接下来的拜年准备年礼。


    晚上,父子俩坐在一起吃饭,两相无话。


    隔天,宋从祖带上酒和肉先去给他大伯拜年,走时,赵小米给他装两坨卤肉带上。


    过后,宋从祖又在集市上现杀一头活羊,趁着新鲜拿去赵家。他当面跟赵西平赔了不是,又借口骆驼发情打架厉害,沙漠里人手不够用,他得过去看着,丝毫不提城门口发生的事,免得提及家事,给人平添糟心。


    腊月二十九,宋从祖骑着骆驼出城。


    至于黄安成,大年夜是在他大哥家吃饭,吃过饭又跟着他们一家去城北的客舍看镖师们比武,跟着客商吃烤肉,过得逍遥自在。


    “主子,门外来了个小子,自称是你外甥,是来找你的。”丁全在热闹的人群里找到正在吃烤鱼的人。


    “我外甥?”隋玉扔掉手里的鱼刺,她下意识想到的是阿宁,但丁全不可能不认识阿宁。她跟着丁全往外走,看到雪地里站的人,属实让她意外。


    “姨母,外甥不请自来,还勿见怪。”说着,胡安岁跪地一拜,说:“外甥给您拜个早年。”


    隋玉唬了一跳,她赶忙拉起他,说:“你这孩子,这是想跟我讨压岁钱啊。”


    “被您看穿了,外甥就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我从没来拜过年嘛,实在是罪过。”胡安岁解释,免得让人以为他行此大礼是有事相求。


    隋玉打发丁全进去喊赵西平和隋良出来,她拉着胡安岁往厨院走,说:“我把你姨爹和表舅喊出来,你一个一个磕,多讨两个压岁钱。茶舍里面吵得慌,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我们坐这个屋说话。安哥儿,你一个人来的?你娘没来?”


    “没有,她年前得了风寒,在家养着。我本来是想在家陪她的,她担心我过了病气,不肯见我。之后我出门去看人烧火把,想替她烧一个,路上听人提起城北客舍今晚热闹,我就跟着过来了。”


    话落,门外有了脚步声,胡安岁起身去迎,见人就要拜,赵西平动作快,一把扯起他。


    他用眼神向隋玉求助,这孩子叫什么来着?这又是什么意思?


    “安哥儿给你们拜年来了,不过这还没到新年,你们当姨爹当表舅的,可要给我外甥包压岁钱。”隋玉看懂了他的意思。


    隋良搂着大外甥往长凳上坐,说:“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忘记你长啥样了。待会儿给你装一兜压岁钱,明年记得还过来。”


    胡安岁笑眯眯应下,他用余光打量这个表舅,一年半未见,大伙儿都长进了啊。


    赵西平出去一趟,不多一会儿提来一壶红枣姜水,让胡安岁喝一碗驱驱寒。之后又端来烤羊肉和烤鱼,但胡安岁体弱,吃不得这些东西,稍稍尝两口就放下了。


    “娘?我听说咱家来客了?”小崽提着帛布糊的灯笼走进来。


    一个穿着大红色缎花锦棉袄的小子迈过门槛进来,红袄映得他脸白如雪,唇红齿白,一双眼眸水灵灵的,灵动的眉眼甚是出彩,像是画里的人走了出来。


    胡安岁满眼的欣赏,他对隋玉说:“姨母,我这个表弟长得出彩,你把他养得真好。”


    “原来是表哥啊!我想起来了。”小崽有印象了。


    “把我忘记了?你娘没跟你提起我?”胡安岁故作失望地问。


    “没忘,只是你长俊了,我没认出你的脸。”小崽不慌也不忙,他解释说:“我记得你,也知道你家在哪儿,我跟我舅舅进城的时候还跟他说过从哪条路可以去你家。”


    隋良:……他差点相信了。


    小崽走到隋玉旁边坐下,他有点热,问能不能解开棉袄敞一敞风。


    隋玉只允许他解开两颗扣子,“你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就不热了。”


    胡安岁的目光落在他们一家四口穿的衣裳上,袄裤蓬松但不笨重,起坐的动作,看着很厚的袄轻轻松松就折下去了,手一松开,又快速回弹。


    隋玉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主动说:“这是棉花做的袄子,你也听说了我种棉花的事吧?种子就是从你舅舅手里得来的,我种活了大半。”


    “姨母别多心,我不是为了这事来的,棉花种子我舅舅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不是来抢功劳讨好处的。”胡安岁解释,“我是从我爹那里听说了棉花的事,也有些好奇,就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过来长见识。”


    隋玉看赵西平一眼,他出去了,几句话的功夫,他从隔壁拿来一件棉袄,这是拿给客商们试穿的。


    胡安岁接到手,跟芦花袄以及羊皮袄相比,这件袄子实在是太轻了。


    “本来是该给你和你娘各做一身棉衣的,棉被也该给你们送两床过去,但今年棉花就种了两亩,产量不多,没有多余的能送给你爹和你母亲。如果撇开他们,单独给你和你娘送棉衣棉被,棉衣棉被落不落得到你们手上都是两说,反倒还要给你们惹麻烦。”隋玉解释,“明年棉花种多了,我给你家送五六十斤棉花,到时候你跟你娘都能穿上棉衣。”


    就这一番话的功夫,胡安岁能感觉到搭了棉袄的腿在回温了,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把棉袄拆成棉裤送给他,冬天的时候他冷了,上身能穿羊皮袄,但腿脚穿得再厚都是冷的。


    隋玉喊来翠嫂,让她拿布,今晚就做条棉裤出来。


    “不急这一会儿,过两天,初三的晌午,我在我家后门等你们可好?”胡安岁问。


    隋玉没意见,“到时候我让你表舅给你送过去。”


    碗里的水凉了,赵西平端出去倒了,又重新沏一碗热的。


    胡安岁道声谢,他端碗喝水,意识到他的到来打扰了他们一家的欢欣,又说几句话,他提出告辞。


    “我送你回去。”赵西平说,“天晚了,你别走夜路。”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三个布兜,兜里装满了铜子,赵西平把布兜递过去,说:“压岁钱,收下,明年长高点。”


    胡安岁没客气,他收下三兜钱,说:“谢谢姨母姨爹和表舅,我明年还来给你们拜年。”


    “行,不必一定是过年,寻常日子也能过来。”隋玉送他出门,她把棉袄递给他,说:“你拿上挡挡寒,到家了再让你姨爹带回来。初五之前不能动针线,初六我让人给你做一身贴身的棉裤,初七的晌午送过去。你瘦,穿里面没人能看出来。”


    胡安岁道谢,他拿上棉袄,接过小崽递来的灯笼跟着赵西平走了。


    待蹄声跑远,隋良伸个懒腰,问:“姐,你觉得他这趟过来是为了什么?”


    “就不能是单纯过来坐坐?”隋玉笑问。


    “我不信,他是心眼里面嵌心眼,大冷的天,他徒步从城里走过来,哪会是单纯地坐坐,就为了喝你两碗红枣姜水?”隋良反问。


    “大概是明白棉花能给我们带来的利益,觉得我们有钱有势了,想要来往一下,用我们给他和他娘做靠山。”隋玉吁口气,说:“不用多想,他是聪明人,就是一夜变傻了也不会反过来害我们。他跟隋慧在府里的处境不好,处处是算计,如果借我们的名头能让他们好过一些,就随他吧。”


    小崽拉住他娘的手,说:“娘,等我长大了,我也会保护你。”


    “我要你保护什么?”隋玉不理解。


    “你羡慕了。”他言辞凿凿。


    “我羡慕什么?”隋玉越发纳闷。


    “你羡慕我那个姨母有个好儿子。”


    隋玉:……没有吧?


    “那行吧,我等你长大了也保护我。”隋玉说,“不过我觉得你没有机会。”


    “我也觉得。”小崽嘻嘻笑,他还是不要有这个机会,“我娘会一直强大。”


    第323章 头笔棉花生意


    新年头一天是个大晴天,风虽然大,但不影响大伙儿看见太阳的好心情,隋家的仆从和帮工看见隋玉和隋良姐弟俩从主院抱着小木箱走出来时,心里的欢喜劲达到顶峰。


    “嫂嫂,新年好。”阿水大声喊。


    “主子,祝你新年发大财。”


    “娘子,祝你们永远不会生病,以后你不用再喝苦汤子。”


    “玉掌柜,新年安康。”


    “……”


    聚在一起的奴仆和帮工七嘴八舌各说各的,隋玉笑容满面地一一应下,隋良把钱箱放地上,她从中拿铜钱串子一一递给奴仆和帮工,同样回祝他们健康、顺遂、无忧。


    花妞接过用红线串的铜钱串子,她看一眼,估摸着这一长串是二百个铜子,抵她一个月的工钱了。


    隋玉扫一眼,所有人都拿到赏钱了,她接过隋良递:“今天是初一,除了负责做饭的七个人要继续受累,其他人不用守在这里,该玩的玩,该乐的乐。来,殷婆,你和梦嬷还有翠嫂她们一年到头都在灶房打转,你们再得一串赏钱。”


    “哎,谢谢娘子。”殷婆喜笑颜开,她接过赏钱,不少呢,估计是一百个铜子。


    “娘子真是客气,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嘛。”翠嫂嘴上这样说,接钱的动作那叫一个利索,其他人见了忍不住发笑。


    又散出去一波赏钱,钱箱里还剩五串铜子,隋玉笑盈盈地看向几个丫头,意思很明显,赏钱就在这里,看谁能得口彩。


    “祝嫂嫂今年的棉花有个好收成。”阿水早有准备。


    一串赏钱扔过去,阿水上前一步接住。


    “祝主子的新客舍客似云出的话像滚落在盘的豆子,一字一个响。


    “好,借你的吉言。”隋玉递过一串赏钱。


    轮到阿羌,她红着脸说:“祝我们的商队年年赚钱,年年顺遂。”


    一串赏钱递过去,隋玉看向大壮,等着这个傻小子有什么说头。


    大壮挠头,他想了又想,问:“不能说一样的是吧?”


    “对。”阿水和花妞齐声说。


    “那、那……”大壮吞吞吐吐,满脸的纠结。


    “你们就欺负大壮傻,大壮,明年大年初一,你一大早就去等小崽起床,见到娘子先夺口彩。”殷婆为这傻小子鸣不平。


    大壮闻言一喜,他高声说:“小崽要一年比一年聪明,我希望他以后不会再哭。”


    隋玉立马递出一串铜子,说:“我代小崽谢谢你。”


    大壮盯着她手里的另一串铜板,这会儿像是开窍了,他看花妞和阿羌一眼,得意地说:“希望小崽能如愿,他的妹妹不会像金花一样调皮。”


    花妞眼睛一亮,抢话说:“祝主子今年给小崽添个小妹妹。”


    “今年可不成,这话留在明年说。”隋玉今年没空怀孩子生孩子,她把手里的铜子递给大壮,说:“跟花妞进城玩去,用这串铜子请她们吃糖。”


    大壮笑呵呵地应下,他没弄明白为什么他得了赏而非花妞,弄不明白他也不多想,拿了钱就要先回屋藏起来。


    一帮人散了,隋良搬走钱箱,随后把小崽从被窝里薅出来,舅甥俩穿戴一新去厨院吃早饭。


    住在千户所的赵家人过来了,赵大郎带着后面的弟弟妹妹来给三叔三婶拜年,小崽咽下扁食,擦擦嘴去给爷奶、伯伯和伯娘拜年。


    小的一辈拜过年,赵家三兄弟相继给二老拜年,赵父赵母乐得是见牙不见眼,儿孙绕膝,齐家阖乐,他们高兴得红光满面。


    大黑狗摇着尾巴进来,隋玉往外看一眼,门外探头的是顾千户家的两个少爷,她喊小崽:“吃饱了吗?你们的同窗来了,吃饱了就跟你舅舅去迎一迎,人凑齐了去给老夫子拜年。”


    小崽端碗喝完面汤,他接过帕子擦擦嘴,跟着他舅舅出门了。


    赵大郎带着一帮弟弟妹妹紧跟着走出去,孩子们的叽喳声远去,院子里清净多了。


    “我要进城去给校尉和都尉拜年了。”赵西平用他儿子擦嘴的帕子擦擦嘴,也起身往外走。


    隋玉陪着婆家的兄嫂坐坐,听他们谈起地里的活儿,又问起她在外走商的事,她简短地提了提。


    “还是你胆子大,关内跑了还敢往关外跑,我这趟跟你兄弟来敦煌,路上借宿在村里,夜里压根不敢睡,刮风带动门,我都害怕门外有人。”赵大嫂话里不乏佩服。


    “都一样,我出门也是提心吊胆的。”隋玉起身,说:“今儿天好,出去走走?我们去地里转一圈?”


    赵母一看就知道老三媳妇是不想再谈了,她跟着说:“行,去地里转转,转一圈回来正好能吃晌午饭。”


    赵二嫂不愿意去,她没暖和的棉袄穿,可不愿意出去吃风受冻。


    “你们出去转吧,我从城里走过。


    “那你留家里。”赵大嫂跟隋玉出门了。


    隋玉不打算走远,她带着老两口和兄嫂三人往北走,去看她去年才入手的十亩荒地。去年夏天张顺他们还在家时用骆驼拉犁犁过一茬,入秋忙完地里的活儿,丁全和二黑又用骆驼拉犁犁一遍,赶在下雪前施过一道粪肥。


    赵老汉踢开雪抓一把土搓了搓,说:“沙子多,这地怎么养都种不成庄稼。”


    “可以种萝卜。”隋玉接话,“萝卜种在沙土里,只要肥施的够,它反而比种在菜园里长的大,拔的时候也更省力。”


    赵老汉不清楚,他家地多,攒的粪肥都施到庄稼地里了,施过肥的地用来种庄稼,压根不会用来种萝卜。


    “可惜两地隔的远,不然我能来你们这儿拉粪肥回去肥地,家里攒的粪肥年年不够用。”赵大哥不眼馋老三一家赚钱,也不眼馋他们房子大房子多,他就眼馋牲畜圈后面的大粪坑,一看见就走不动道。


    “酒泉跟张掖隔得近一点,你们要是想要粪肥,我让甘大留着,夏天的时候你们去拉。”隋玉说。


    “当初怎么不在酒泉盖客舍?”赵大嫂问出一直想问的,“客舍盖在酒泉,我们也能帮你盯着。”


    “商队从敦煌前往酒泉,或是从张掖去酒泉,两郡之间隔着六七天的路程,他们备的粮草在路过酒泉时还有剩的,人也还没到最疲乏的时候,很多商队都是进城停留一两个时辰,补些东西就出城了,不会留在城里过夜。”隋玉解释,“我选择客舍盖在哪里,都是按照商队赶路时歇息的习惯和状态选址的。”


    赵大嫂脸皮发烫,是她小人之心了,她还以为是隋玉有意防着婆家的人。


    “做生意讲究还挺多,难怪你能赚钱。”她是彻底服气了。


    “弟妹——隋玉——”赵二嫂站在客舍的背风墙后大声喊,见隋玉终于听到声看过来,她招手示意她回来,“你家来客了。”


    “你们继续转,我回去看看。”隋玉往回走。


    她一走,其他人也跟着回去,要不是顺着她的意,其他人压根不会出门,从西边吹来的风还掺着黄沙,打在脸上跟针扎的一样。


    赵老汉看向河西边的一墩黄土坡,说:“你这地要是想种庄稼,就把那墩黄土买下来,让人挖来铺地里。”


    “不好买,这是仇家的。”隋玉摇头,“旁人能便宜把黄土买到手,我们出高价还要跟人说好话。不买,这十亩地我不打算种庄稼。”


    赵二嫂还缩在墙后,看人走近了,她才绕过来,说:“有人来给你拜年,提了好多东西,隋良看样子也不认识,他让我来喊你。”


    隋玉加快脚步,见小崽站在厨院外面招手,她直接走过去。


    “是城里锦绣织布坊的人。”小崽先跟她透个口风。


    “我姐回:“姐,这二位姓杜,是锦绣织布坊坊主的二叔和侄子,王农监拿来的棉布就是在他们织布坊织的。”


    “玉掌柜,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了。”杜季白先声打招呼。


    “这话该我说才对。”隋玉笑言,“久等了。”


    “没有没有,贸然上门,是我们唐突。”杜季白坐下,说:“想必玉掌柜见到我们是一头雾水,我也不兜圈子了,这趟过来是受我大侄子,也就是织布坊的坊主杜靛青所托上门给你们拜个年,看你什么时候得空,他上门跟你谈个生意。”


    隋玉瞬间了然,直接问:“关于棉花?”


    “哎。”杜季白笑着点头,“托王农监的福,世上第一匹棉布诞生在我们的织布坊,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念念不忘。不瞒玉掌柜,棉布跟麻布相比,不仅软,吸水性还强,这代表它上色容易,还容易固色。你看看……”


    候在一旁的小伙子解开桌上的包袱,把里面的褚色芦花袄、月白色的帛布单衣、海棠色的罗裙、以及鸦青色和薄柿色的帕子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隋玉走近打量,杜季白一一给她介绍布的织法,什么平纹斜纹缎纹,还有各种颜色。


    “年前在西城门门口见过你一次,我们估量着你的身形给你做了一身冬衣。”杜季白看出隋玉对织布的织法没什么兴趣,他立马改口,说:“不管生意成不成,这些衣裙都送给你,算是谢你让我们看到世上另一种衣料。”


    隋玉道声谢,她想了想,说:“初四那日我应该是不用待客也不用走亲,杜坊主那日要是得空,我在家等他。”


    “好,初四那日我们再来拜访。”


    杜季白起身,“我们不再打扰了。”


    隋玉跟出去相送,她看了眼沉默的小伙子,问:“你们家的人名字都带有颜色?杜坊主叫杜靛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意?”


    “是,这是我儿子,他叫桑紫。”


    “很好听,我家种的就有桑树。”隋玉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孩子?又叫什么?”


    “我有个女儿,她叫藕荷。”


    隋玉“哇”的一声,“你太会取名字了。”


    “靛青有个妹妹叫梅染,他小女儿叫艾绿。”


    隋玉啧啧几声,“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意境的名字。”


    “你家儿子叫什么?”杜季白回问。


    “明光,是他舅舅取的。”


    “好名字,人如其名。”杜季白点头,“玉掌柜留步,我们骑骆驼来的,不用再送。”


    “慢走。”隋玉止步。


    待蹄声走远,隋良走过来问:“姐,你打算跟他们做生意?”


    “我对他们印象不错,就看杜坊主要跟我怎么谈生意了。”隋玉说。


    初二,赵小米携儿带女包袱款款回娘家做客,隋玉招待一日。


    初三,隋玉跟着婆家人进城去黄家拜年。


    初四,隋玉刚吃过早饭,杜坊主带着不少年礼踏着一地的泥泞上门了。


    杜坊主跟他二叔性子不同,杜季白随和善谈,杜坊主面相有些严肃,他一走近,隋玉就闻到他身上的染料味,再看他手上洗不掉的颜色,她明白了,这是个实干家。


    见此,她不过多寒暄,相互介绍之后,她直接问:“杜坊主打算怎么跟我做生意?”


    “你不打算开织布坊吧?”杜坊主问。


    隋玉摇头,她没那个本事,不去插手她不了解的行当。


    “那你把棉花卖给我,免得你还要把棉花运到关内卖。”杜坊主直截了当,“棉花是在敦煌出现的,没必要造福关内的织布坊,我们锦绣织布坊的织法和染色不比关内差多少,我二叔应该跟你介绍了。你把棉花卖给我,棉布出自敦煌郡,往后会有更多的商队来敦煌,你客舍的生意也会更红火。”


    隋玉点头,“我们一家生活在敦煌,我也希望敦煌郡往后会更加繁荣。不过我是商人,我看重的是利,你想让我把棉花卖给你,你能带给我什么别人不能给的好处?”


    “棉布织成后,你的商队从我这里买棉布,价钱低二成,如果卖价是八百钱一匹,卖给你就是六百四十钱一匹。不仅是棉布,麻布、绸缎、成衣我都能以低二成的价卖给你。”杜坊主说,“还有,我们织布坊的绸缎多是从关内买来的成货,自己买蚕丝织的少,如果生意做成,以后绸缎从你的商队手里买。我们还会从关内买染料,这些生意也可以交给你们。”


    隋玉看出他的诚意,也看出他对棉布的狂热,这大概跟爱花爱石的人一样,遇到新奇罕见的奇花奇石倾家荡产也要买到手。


    “可以,不过我们要签个契约。”隋玉说,“我也不欺负你,我估计三十年之内,大汉的疆土上会种满棉花,届时棉花会跟苎麻一样常见。期限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之后,我们达成的契约作废。”


    杜坊主露出登门后的第一个笑容,他实诚地说:“玉掌柜,你真是个好人。”


    “你不是奸商,你若是抱着一腔算计上门,我肯定要宰你一笔。”隋玉拿出竹简,把二人商定的细节都写上,“你看看,要是没问题,等官府的人上值了,我们再去存个契书。”


    “没问题。”杜坊主把竹简还给她,说:“等官府立契后,我打算在河下游挖渠引水,买下地盖个染布坊和织布坊,把织娘们挪到城北来,这处安静。以后商队过来,九成的商队都会住在你这里。”


    他之前的话不是在诓骗隋玉。


    “我预感城北在若干年后会形成一个繁华的北市。”隋玉说。


    “那再好不过。”杜坊主笑,“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晌午留下吃饭?”


    杜坊主摆手,“不叨扰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


    隋玉送他离开,目送人骑着骆驼走远,她转身往北看。


    *


    正月十五过后,杜坊主迫不及待邀隋玉去官府签契,前脚立下契约,后脚他就张罗着买地盖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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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4章 春种忙


    杜坊主买下的地距客舍有二十里远,隋玉骑骆驼过去最快也要一柱香的功夫,她上次过去是划地买下的时候,过了半个月,她听说杜坊主雇了人去挖渠引水,想到她种棉花需要河泥做泥坯,故而又走一趟。


    主事的人是杜桑紫,他听到蹄声,认出骑着骆驼跑来的人是隋玉,他丢下铁锹走过去,问:“玉掌柜,您是无事溜达?”


    “我过来看看, 这是开挖的第几天?”隋玉问。


    “第三天。染布洗布用的水多,挖的河渠不能过窄过浅,这是个耗时的事,所以没出正月就动工了。”


    杜桑紫解释。


    隋玉利索地跳下骆驼,她走过去看,这里的土比客舍附近的土更贫瘠,沙石混泥,土质坚硬,锹踩下去入土不过手指的两个指节深就踩不动了。锹头挖到石头,刺耳的声音搓得头皮发麻,腮帮子里的骨头都跟着发酸。


    “这估计要挖两三个月。”


    隋玉说。


    “是的,就是想赶在河流的丰水期到来之前挖好。”杜桑紫接话。


    隋玉指了指跟河渠相连的河道,说:“这儿也要挖吧?”


    “不挖,河道不深挖,不让河道蓄水,以后要把水引进河渠,脏了污了再从另一端排出去,废水不入河。我爹听关外回这是沙漠里野兽和过路商队的救命水,要是掺了洗布的废水,那就是在害命。”


    “你爹有良知。”隋玉说。


    “我们的织布坊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以后也要传下去,不能干坏名声的事。”杜桑紫很是骄傲。


    隋玉起身,不再耽误他做事,说:“河渠挖深了,下面要是出现淤泥,你跟我说一声,我让奴仆过来挑,我种棉花做泥坯需要用没落过草籽的河泥。”


    杜桑紫恍然,“好,要是有淤泥我就告诉你。”


    “那你忙,我不打扰了。”隋玉起身离开,不过她没回去,而是骑着骆驼继续向北跑。一个时辰后,横亘在北方的土墙越来越近,这处城墙不知什么时候修好了,上面不见人影,风声呼啸而过,尖利得像是鬼嚎。


    隋玉驱着骆驼跑了一圈,快晌午时从客舍的东边绕了回去,从骆驼背上下来时,手脚冻得快没知觉了。她快步走进茶舍,暖风一吹,脸和耳朵先感觉到疼。


    不少客商端来羊肉锅子在茶舍吃饭,两只黑狗在桌子下面游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大黑和小黑弃了骨头颠颠迎过去。


    隋玉提起铜壶给自己倒碗滚烫的红枣姜水,她坐在火坑边慢慢喝,一碗水下肚,手脚才回温。


    “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三步之外,嚼着酥黄豆的客商问。


    “骑着骆驼去北边兜了一圈,好冷啊。待在家里成天不是烤火,就是坐在暖和的仓房里,我都要忘了敦煌的冬天是有多冷了。”隋玉从怀里掏出装骆驼油的拇指罐,罐里的骆驼油捂化了,她倒点在手上,搓匀了抹在脸上和手上,耳朵也没漏下。


    “朔北的风凛冽如刀,差点给我冻死了。”隋玉夸张地唏嘘。


    客商笑一声,“享福的日子过多了,偏要自讨苦吃。”


    “可不是嘛,不跟你说了,我去吃饭了,你不吃饭?晌午就嚼碟豆子?”隋玉又倒一碗红枣姜水捧在手上喝。


    “起的晚,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


    隋玉出门,正好碰到出来找她的男人,赵西平半天没见到她,不由问:“你跑哪儿去了?还是就在茶舍?不对啊,我来茶舍找过两趟。”


    “出去转了半天,刚回来。这太阳一日日挂在天上,奈何不中用,出门一趟还是要冻掉耳朵。”隋玉有些躁,这清闲的日子有些磋磨性子,过得实在是没劲。


    走进厨院,隋玉看见宋从祖,他现在每日一大早进城,赶到城北听老夫子授课,下学了也不急着走,继续坐在烧了炕的学堂里认字练字,晌午在客舍吃饭。下午要是有生意,他就带客商出城看骆驼,没生意他就是待到傍晚才出城。


    隋玉和赵西平再迟钝,看他日日不归家也明白他跟他爹闹矛盾了,她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宋从祖都是语焉含糊地带过,她就没再过问,这么大的人了,出不了岔子。


    “从祖,骆驼快生崽子了吧?”隋玉问,“今年有多少头母骆驼怀孕?”


    “两百七十二头,已经有十三头小骆驼出生了。”宋从祖说。


    “两百七十二头是这个春天就要生的?还是包括去年秋冬才配上的?”隋良问。


    “今年春天就要生的。”


    “你家的家业真大。”隋良感叹。


    “骆驼多,吃的也多,偏偏敦煌能开垦种草的土地少,我们没法自己种,只能买牧草,一年比一年买的多。”宋从祖犯愁,他扒口饭,说:“婶子,你家的骆驼别养多了,上百头就差不多了,养多了你也愁。”


    “嗯,目前没打算再买。”隋玉接过赵西平递:“骆驼实在多得犯愁,让你娘赶一些出关卖,用骆驼去大宛换马。”


    “再说吧,我琢磨着想去酒泉或是张掖买地种牧草,骆驼养大不容易,舍不得随便卖了。”


    “你租地吗?”赵二哥突然出声,“我在酒泉有地,我租你二十亩。几个孩子今年都要留在敦煌,家里的地靠我们两口子和我大哥大嫂照顾不过来。”


    赵老汉“咂”一声,粗声说:“不租,地里一旦种上草,往后地里的草断不了根,还种什么庄稼?”


    宋从祖头也没抬,说:“农地受官府管制,不能随意种东西,我想买的是开垦的荒地。”


    隋玉不插言,她心想以前河西四郡人少的时候,生个孩子养到三岁就有二十亩地,生的多分地分的多,一家十口人能有一二百亩地。当时是都高兴了,现在最先分到地的一波人老了,小的还没长起来,一家老小累得像老黄牛一样忙不过来,不少地撂在那里荒着,偏偏缺地的人又买不到地。


    也不知道往后会有什么变化。


    吃过饭,隋玉绕着客舍走两圈,消食了回屋躺着睡觉。


    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虽然无聊,日日夜夜连起来像是日子很长,但睡一觉半天没了,再睡一觉又到了新的一天,睁眼混一天,闭眼混一夜,等凛冬过去,茶舍外的墙根下,汲取着屋里暖意的野草发出新芽时,隋玉恍觉日子过得太快,吃吃喝喝,正经事没做,两个月就过去了。


    开春了,客商张罗着买粮草,准备动身离开。


    隋玉也张罗着让丁全和二黑带着仆妇去挖河泥,她拿出仓房里的帛布,剪开锁边后塞进桐油桶里,再拿出来搭在架子上晾干,反复三次就能拿去用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加速了,犁地、平地、打泥坯、晾泥坯、晒粪肥、烧粪肥,一直忙到三月中旬,隋玉手里的一百八十斤棉种全部种下,去年种棉花的二亩地全是罩了油布的泥坯,白花花一片,显眼极了。


    “姐,地里的活儿暂时告一段落了,我去张掖一趟,去看看情况。”隋良说。


    赵大郎闻言心里一动,他看了看弟弟妹妹们,说:“三叔,三婶,月底家里就要忙春种了,我想回去帮忙,等春种忙完了再过来。”


    “我也回去,家里的地太多了,靠我爹跟我大伯,就是再加上我爷也忙不过来。”赵三郎开口。


    “我也回去,回去一个月,四月底再过来。”赵四郎说。


    赵二丫搓了搓手,说:“那我跟五妹留下,我们帮三婶种棉花。”


    隋玉摆手,“棉花要到四月中旬才往地里移栽,到时候我的商队估计要回来了,人手够用,不用你们。”


    “那我就回去。”赵五丫说。


    大郎、四郎和五丫是老大家的,二丫和三郎还有个不足五岁的六郎是老二家的,隋玉早就察觉到老大家的孩子憨厚一些,她也更喜欢性子朴实一些的孩子。


    “你们都跟着隋良走,等他从张掖回来再接上你们。”隋玉发话。


    赵二丫努了努嘴,有些不高兴。


    隔天,隋良骑马带着赵大郎他们骑着骆驼离开敦煌城,隋玉顿感耳根子清净不少。


    二月中旬出关的商队历经一个月已经走出戈壁滩,安静了一冬的沙漠上响起悠扬的驼铃声。


    东边的商队西行,西行的商队东归。


    “我们大概能在五月底走进玉门关。”小春红望了眼背后的龟兹城,问:“宋当家,今年你还去长安吗?还是明年再去?”


    宋娴看绿芽儿一眼,说:“看你们主子是什么打算,她要是去长安,我让绿芽儿跟她一起同行,我留敦煌歇一年。”


    “我或许可以试着自己带队走一趟。”绿芽儿说。


    宋娴笑笑,并不接话。


    四月初,东来西往的商队在楼兰遇上,从敦煌过来的商队带来关内消息,张顺和小春红他们得知家里的主子又要发财了,他们激动死了,主子发大财,他们也能跟着发小财啊。


    “你们在客舍有没有见过我儿子?”宋娴忍不住打听。


    “宋小当家是吧?他过了年天天去长归客舍,好像是在认字,生意也没漏下,时不时带客商去沙漠看骆驼。”


    宋娴吁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唯一一件让她忧愁的事也没了。


    第325章 农官到


    “大人,就在前面了,前面有房子的地方就是了。”


    骑在骆驼上的人挺直腰背昂首去看,顺着河流往下,房舍矗立的地方人影幢幢,繁多的骆驼悠闲地四处游荡,鸡鸣狗叫,好不热闹。


    “正值商队进关出关的时节,玉掌柜的客舍大,房舍多,屋舍干净,。


    耿中丞捋了捋胡须,说:“这个玉掌柜是个能人。”


    “是啊,她是个很能干的妇人。”


    落后两步的常侍看向路两旁的庄稼,关内的冬麦此时穗花芬芳,敦煌的春麦才刚刚破土发芽,土黄色的田地里,嫩绿的芽尖细伶伶的,叶片甚至还没分长出来。


    又行半里路,如绿毯一般的麦地有了尽头,耿中丞和四个常侍都注意到地里叶片肥大的植株,每隔一步种着一株,深绿色的茎叶,浮在春风里的根茎已有一掌高。显然,这必定是比豆麦先种下。


    “这是什么庄稼?”耿中丞问,他心底已有猜测。


    王农监也不确定,他没见过棉株才种下的样子,更不清楚春种的季节尚未结束,这个东西怎么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棉花苗。”他赌一把,这个叶片跟棉花吐絮时的植株叶片相似。


    闻言,耿中丞勒停骆驼,身后的常侍先一步落地,上前几步扶他下骆驼。


    “哎——你们谁啊?偷棉花的?”远处在河边给骆驼刷毛的客商注意到有人走下棉花地,立马高声制止:“快从地里上来,我喊主家了。丁全,有人偷棉花,快去抓他们。”


    比人先行动的是狗,一只皮毛黑亮、浑身肥膘的大黑狗狂吠着奔来,要不是赵西平及时赶来喝斥,大黑已经尝到人血了。


    王农监吓得心肝直颤,他看了眼一脸狰狞的大狗,说:“赵千户,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怎么不把狗拴起来。”


    “指望它巡逻擒贼,不瞒您说,我们的棉花苗种下不足半个月,已经来过三波贼了。”赵西平解释,他看向一旁,扫了眼目光还停留在棉花苗上的人,又看向王农监。


    “这是耿中丞,大司农的属官,皇上得知了棉花的事,派耿中丞前来巡查。”王农监介绍,“其余四位是耿中丞的常侍。”


    赵西平不懂朝廷上的官职,更不知品级,观王农监的态度,他拱手道:“见过耿中丞,您千里迢迢从长安而来,一路辛劳,要不先随我回家歇一歇?”


    耿中丞点头,“这位就是赵千户了?一地一貌,关内关外山水不同,养出的人也尽不同,赵千户身形高大,体格健硕,极有西北军将的威风。”


    赵西平语塞了,他该如何回夸?


    “棉花苗已经种下半月有余?”耿中丞看出他的窘迫,他微微一笑,转头问及棉花苗的事。


    “对,四月十七那日,我妻子着手安排仆妇移栽棉花苗,又有留居客商的帮忙,十天种完四十一亩地。”


    耿中丞算了算日子,距离棉花种下也才二十天,他回头又看了眼麦地,麦子种下估计已有一个月,植株的茎


    叶跟棉花相比差了许多。


    “棉花种下后比麦子的生长速度快许多?”耿中丞又问,


    “二十天就能长到这么大?”


    “不是,二月中下旬的时候就开始育种,育种持续了一个月,出苗后在油布棚里又长了一个月。您看到的这几亩地里种的棉花是最先育种的,算下来是出苗已经有五十天了。”赵西平解释。


    耿中丞越发迷糊,他看到走在前面开路的大黑狗摇起尾巴,忽然拐道从棉花地里往西跑,他顺着看过去,斜前方的河西,一块儿地里出现几道白影。他几乎是瞬间断定,那像是油布遮盖的隆起应该就是赵千户所说的油布棚。


    “那是三月中旬育的种,三月底出苗,近两天才挪出油布棚,正准备移栽到地里。”话音未落,赵西平就见耿中丞拐道跟着大黑走,王农监紧跟其后,他也跟了过去。


    仆妇看见来人没有起身,她们唤声“大人”,又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儿。


    赵西平打发丁全进城寻隋玉,再让他去校场一趟给他告个假。


    耿中丞和王农监都蹲下看棉花苗,二人伸手探了下油布棚里的温度,再看长势旺盛的棉花苗,二人齐问这样育苗的道理。


    “这是我妻子想的主意,她叫隋玉,她听人说身毒国气候炎热,而敦煌的夏天来的晚,为了让棉花尽可能快的发芽生长,她弄出这个油布棚。白天有太阳照着,不仅可以隔绝冷风,还能在二三月弄出四五月的温度。”赵西平声明这一切都是隋玉的功劳,他也只解释到这里,“她不知你们今天要来,吃过午饭去城里我妹妹家了,我打发人去寻她,半个时辰内能回来,等她回来,你们想问什么直接问她。”


    耿中丞点头,他看仆妇用铁铲撬起棉花坨放进粪篮子里,粪篮子里装满了,有人过来提走去移栽。他跟过去,围观仆妇移栽棉花苗。


    落日坠下,晚霞浮现,河东的路上出现蹄声,赵西平闻声看过去,说:“是隋玉回来了。”


    隋玉利索地跳下骆驼,她大步踩着横跨在河流上的木板过来,人还没走上地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先随风传入人耳。


    “王农官,你可算回来了,一直没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去年冬天去长安的路上遇到意外了,前些日子还托东去的商队打听你的消息。”


    “多谢你惦记,一路顺遂,就是冬天路难行,到了长安已是年关,一直到开年了才把棉花献给皇上。”王农监笑着解释,“玉掌柜,棉花一事,皇上很是重视,他安排耿中丞特意来巡看。我们一路急赶,二月底就动身了,一直到今天才进敦煌,还是没赶上棉花育种育苗,你给我们解释解释,我跟耿中丞很是好奇。”


    耿中丞也走过来了,他打量隋玉一眼,对方双目清明,目光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极有主意的人。


    “玉掌柜,久仰了。”他和煦地寒暄。


    “中丞大人安好。”隋玉见礼,“劳您千里迢迢走一遭,一路辛苦了。”


    “这一遭走得值当极了,河西商路繁荣,能人辈出,我不走这一趟,到死也不知还有用油布育种育苗的法子。玉掌柜是个女豪杰,英勇又聪慧。”


    耿中丞往后指一下,收回手又看向隋玉,说:“我有幸见过棉花做成的棉被和棉布,以及王农监穿过的棉衣,我要代大汉的子民跟玉掌柜道声谢,棉花能从关外传入我国,能在我们的疆土上生根发芽,于国利好,于平民百姓更是利好。有了棉花,往后我们的子民夏有布遮身,冬有棉挡寒,再有十年,冬天不会再有人冻死冻伤。”


    寻常百姓穿不起桑蚕布,除却绫罗绸缎,织物只有麻布,这导致麻布价高,一匹就是二百多钱。而关内地少的人家,交了粮税后,刨除糊口的粮食,余下的口粮不一定能卖到百钱,这导致不少人穿不起麻衣。夏天天热,还能打着赤膊穿条胯裤出门,到了冬天,没冬衣穿的人只能不出门,用干草做被褥把自己埋在床上,若是冻死在一个下雪天,有家人的人还能及时掩埋,若是孤老,要臭到春天才有人发现。


    隋玉是从苦难堆里走出来的,她明白耿中丞的意思,见他一心为百姓着想,她松口气,这是个好官。


    “能为百姓谋福,能让这个朝代知晓我的姓名,是我的幸运。”


    隋玉由衷地说。


    耿中丞深看她一眼,说:“我会向皇上传达你的意思。”


    隋玉:?


    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为她表功?她毫不含蓄地笑露了牙,无声默认了,由着他误会。


    寒暄过后,隋玉顶着绚烂的晚霞为两个农官解释泥坯的用处、油布的用处、以及棉花的生长期,几天发芽、什么时候出苗、多久开花、多久结果。


    但耳听不如眼见,至此,耿中丞带着四个常侍在客舍住下,说是住在客舍,他们几乎是住在棉花地里,一睁眼就往地里跑,跟着仆妇和客商们给棉花浇水,在地里拔草,又在棉花开花后跟着隋玉一起给棉花掐顶。


    “为什么要掐顶?”耿中丞问。


    “掐了顶芽,它就不往高处长,肥力供给棉枝和花,棉枝长得壮,花开的多,能挂更多的棉桃。”隋玉解释。


    耿中丞明白了,这跟种果树同理。


    “棉桃结多了是不是还要掐去一部分?”他举一反三。


    隋玉连连点头,“对,不过不等结出棉桃就要掐芽,这横出来的主枝上只能留两到三个分枝,多了就要掐去芽条,不让它长到结出棉桃的时候。”


    远处响起驼铃声,跟着隋玉的大黑狗陡然来了精神,它竖耳去听,尾巴摇了摇。隋玉观它的反应,心喜道:“是我的商队回来了,耿中丞,你先自己琢磨,我得去迎一迎。”


    “啊?好。”耿中丞往驼铃声传来的方向看,等隋玉带着狗跑了,他问常侍:“你们能听出驼铃声的不同?”


    四个常侍皆摆手。


    “玉掌柜莫不是还有本事在身?”他满脸疑惑,又惋惜道:“可惜身为女儿身,不然凭这个本事,她上战场当斥候也能立大功。”


    隋玉带着大黑走出一里地,就迎上了张顺带领的商队,她停下脚步,大黑狗还在跑,怕被骆驼踩,它跳进麦地沿着边跑。


    隋玉不解地瞟它一眼,顾不上多琢磨,她忙拿出最热情的态度迎接回话,每个人都问候到。


    “姐?我们的商队回来了?”隋良骑着枣红马赶上了,他身后还跟着赵家的五个孩子。


    隋玉瞬间恍然,大黑这是为了迎接隋良而来。


    第326章 难解


    一行人回到客舍,隋玉忙喊翠嫂去抓鸡宰杀,又让隋良再进城一趟,去买肉,猪肉和羊肉都要买。


    “羊肉用红枣和黄芪炖,温补,你们一顿少吃点,每隔两天炖一釜,不会上火。”隋玉说。


    隋良拿上钱又牵着马走了,赵大郎他们去帮翠嫂撵鸡,小崽和阿水一人提水壶一人提筐碗出来,大壮和花妞跟在后面抬桌椅,阿羌则是从客舍里拿来澡豆,一帮人张罗着让归家的奴仆们洗手洗脸、坐下喝水。


    热情的态度,殷切的关怀,这让离家近一年的奴仆们心头快慰,疲惫的身体和劳累的心有了栖息之所。


    “我们跟着宋当家出关后,九月中旬抵达楼兰国,跟我们一起进入楼兰的胡商颇多,不过我们是客,他们是主。我们落脚后没有急着做生意,而是趁着牧民们打草屯草的时候,我们出借人力和驼力,去帮当地的牧民割草运草,用赚来的钱给骆驼买来一冬的干草。之后就入冬了,入冬后楼兰国内的商队交易也没停,我们加入进去打探情况,用了一冬的时间从胡商手里换得药材、质地上乘的毛毯和皮货。”张顺说。


    “主子,你猜我们得了什么好药材?人参!就是宋当家之前给宋老冬吃的,能保命的家伙。”小春红激动道,“整整一箱,我们买到整整一箱的人参。”


    隋玉眼睛一亮,“真的?”


    青山喝尽碗里的水,他起身搬来一个用羊毛绳缠住的小木箱,箱子放桌子上打开,一股浓郁的参味涌了出来,闻到味的人精神一震。


    “好东西!”隋玉抚掌,她眼冒精光,拿起一根参放鼻下深嗅,问:“这个商队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参?”


    “在大宛和康居,具体地方不清楚,他们搞到的好药材不少,只肯卖我们这一箱,宋当家也只买到一箱,这队胡商要把药材运到关内卖高价。”青山接话。


    隋玉扯根参须喂嘴里嚼,她跟小春红和小喜她们说:“在家歇两天,然后再去城里看大夫,带上两根参,让大夫给你们配些药用参补身子。这个钱我出,不算进你们的分红。”


    “谢主子。”小春红大喜,“我竟然能吃到人参了,这要是有人在十年前跟我说,我能笑掉大牙。”


    隋玉心想她也没敢想过自己能吃到野参。


    装参的箱子阖上,张顺继续讲之后的事:“开春后,我们带上还没卖完的货又往尉犁和龟兹走,在尉犁的时候遇到一队安息商人,没有买到虎骨酒,但买到了一串琉璃手链和八个琉璃盏。之后剩下的货运到龟兹,换了一箱胡笛和四个马头琴,再有就是八罐葡萄酒。”


    这就是这趟出关的所有收获。


    小春红小心翼翼拿来琉璃手链和琉璃盏,琉璃手链上的珠子圆滑,有红有绿,日光折射在上面煞是好看,清凌凌的声音也极为悦耳。


    隋玉得承认,她上辈子见过的玻璃都烂大街了,但看见手里处处彰显着工匠锻造工艺的琉璃珠子还是很惊艳。珠子里有明显的杂质,形状做不到完美的圆,但这些不完美造就了它们在这个时代的完美。


    小崽把玩着琉璃盏,他倒些水进去,惊呼道:“娘,这是透亮的,能从杯壁外看见里面的水,这个用来装桑酒肯定好看。”


    “留两盏,你跟你舅舅拿去喝水。”隋玉见他喜欢,先留下两个给他们。


    小崽欢喜极了,他挑宝贝似的挑出两个最好的琉璃盏,不忘问:“娘,你跟我爹不要吗?”


    “你爹是糙人,用陶碗就行了,他用不惯这东西,摔一下就碎了。我也不用,赶明儿我从长安买套从官窑出来的瓷碗瓷杯。”隋玉不稀罕琉璃盏,更愿意拿这东西去换钱。


    东西一一清点过,奴仆们也歇过劲了,他们抬着货物搬进仓房。


    隋玉打开主院的仓房门,让他们把存放在她这里的钱箱搬走。


    “都检查一下啊,出了这个门,钱少了我可不负责的。”隋玉调侃。


    小春红“嘁”一声,“别臊我们,您哪是缺这点钱的人。”


    “对啊,我们在关外都听说了,主子你种出的棉花颇受欢迎。”张顺接话。


    “是,以后棉布出自我们敦煌,你们拿上我们的棉布去长安换绸缎,我们不用再求人,让他们反过了,你们去洗洗,洗好了吃肉喝汤,下午睡半天,要是不想吃晚饭,睡到明早再起来。”


    李武都走出门了,又折返回来说:“主子,宋当家捉到背主的三个贼奴了。本来我们是五月底就能回来的,走到楼兰得到宋九的消息,我们跟着宋当家又折回尉犁,找到宋九三人,就耽误了半个月。”


    “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隋玉问,“人抓回来了?”


    “一个侠客追上我们传的消息,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所以请宋当家过去认一认。人没抓回来,就地宰了,尸体抛在沙漠里。”李武回答,“人宰杀之后,宋当家当场付赏金,给那个侠客一头壮年骆驼。”


    隋玉“噢”一声,过后为李武口中的“宰杀”二字心惊,宰鸡杀鸭,宰杀人……


    *


    次日,宋从祖进城来听老夫子授课,他看见张顺和小春红等人,这才知道他娘回来了。


    隋玉以为他会急着回去,但他上完课又练完一板字,如往日一样,快到晌午时才牵着骆驼离开。


    “哥。”绿芽儿看见人喊一声,她看见他手上的墨痕,笑着问:“你从学堂过你在认字了。”


    “嗯,这是在做什么?”宋从祖看着搬衣箱的仆妇问。


    绿芽儿敛起脸上的笑,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脸上复而又露出笑,说:“娘跟爹要分开住,爹在搬家。”


    “他们不是一直各住各的屋?”


    “是分院子,爹从主院挪出去,以后他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不会再。


    宋从祖看见黄安成两手空空从主院走出来,跟他料想的一样,他爹神色泰然,闲庭信步似的走来,不恼不羞也不臊。


    绿芽儿听到脚步声回头,三人面面相觑,相看无话。


    “怎么?不认识我了?”黄安成问。


    “没有,爹,你……”绿芽儿不知道说什么。


    “嗯,还知道我是你爹。”


    黄安成瞥宋从祖一眼,说:“我跟你娘就这样过了,你们爱听她的话就听她的话,我不过问。”


    说罢,人走了。


    绿芽儿哑然。


    宋从祖面无表情,他抬腿往主院走。


    宋娴板着脸站在厅外,看见一双儿女前后脚走进来,她脸上浮出笑。


    “从祖,我们这趟出关买到一箱人参和一箱琉璃盏,你跟绿芽儿各拿两对琉璃盏走,人参也各备六七根在手上。”


    宋从祖“哎”


    一声,说:“琉璃盏给妹妹,我不喜欢那精巧的玩意儿。”


    “你不喜欢,以后留给你媳妇用。”宋娴说。


    “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先拿去卖了吧,以后再说。”宋从祖走到廊下,伸手抹掉雕花窗上的灰。


    宋娴察觉到不对劲,她回身问:“我听丫鬟说,从我们离开敦煌后,你就没回来住?”


    “是,我住在沙漠里,早上进城听课认字,午后出城,沙漠里无事就是傍晚出城,我过得挺忙挺充实的。”话说到这儿,宋从祖侧身看向他娘,说:“往后我打算在城里和沙漠里轮流住,娘,你要是有事寻我,就让人去隋婶子的客舍捎个话,我得到信就回来。”


    宋娴皱眉。


    绿芽儿左右看一眼,安静下来。


    “你……你还真打算跟骆驼同吃同睡?”宋娴有意活跃下气氛,她扯出笑说:“你是主子又不是仆人。”


    宋从祖低下头,说:“养骆驼不是简单的事,我想驯养骆驼,看能不能让它们像狗一样通人性。除此之外,我还在跟兽医学给骆驼看病。我想什么都会一点,而不是依赖奴仆,做个只会发令的人。万一哪天遇到变故,没了仆从,我能依靠我自己再发家。”


    “不买官了?”绿芽儿插话。


    宋从祖摇头,他迟疑着说:“我不是那块料。”


    宋娴沉默,她了解她儿子的脾气,见状,她直接问:“你在生气?你跟你爹生气我能理解,你跟我生什么气?”


    宋从祖攥了攥手,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直截了当地说:“不是生气,是失望,我被我亲爹作践,被我亲娘放弃……娘,我是被放弃的孩子。我知道我有错,也理解你对我失望,我也对自己失望,但也对你和他失望。我看到你们会难受,你给我点时间,过个两三年,我忘了这个事,我就回来了。”


    宋娴心里一哽,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她瞬间反应过来,她伤害了她的孩子。


    宋从祖看一眼妹妹,看她像个呆子一样站着,他走过去用带着牲畜皮毛味的袖子给她擦眼泪。


    “我能理解你,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呢,我们就各自歇歇,你也累了,回些高兴的事,高高兴兴的,我偶尔回来一趟,吃个饭睡个觉,也高高兴兴的。”


    宋娴明白了,她不勉强他,说:“行。”


    “嗯,沙漠里的骆驼你别操心,有我在,出不了岔子。”宋从祖说。


    宋娴“嗯”一声。


    “还有,之前的事你能不能不跟旁人说?包括我隋婶子。”


    宋从祖有些牙根发僵,险些张不开嘴,被亲爹作践玩弄,这比扇他嘴巴子还让他脸疼,他强扯出笑,说:“你看我也二十了,我要面子,不想让人用怪异的眼光看我……”


    更不想哪天跟谁翻脸生仇了,旁人指着他的鼻子骂:真是个窝囊废,难怪你爹看不起你,你娘看不上你。


    第327章 棉花卖钱


    “婶婶——”


    隋玉看过去,是绿芽儿和从祖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


    “婶婶,快一年没见了,你想不想我?”绿芽儿俏皮地问。


    “想,你昨天才回来,今天就来学堂认字?不歇歇?”隋玉问。


    “认字是坐在学堂里,又不是下地干活,跟在路上奔波相比,一点也不累。”绿芽儿跳下马背,她站在路边看开满白花和粉花的棉花地,问:“今年种了好多棉花,有多少亩?去年的棉花卖什么价?织的布是什么样子的?做成冬衣暖不暖和?”


    “去年收的棉花不多,没卖钱,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今年种了四十七亩棉花,再有一个月,棉桃吐絮,到时候我送你一身棉衣。”隋玉踩着木板过河,说:“我去地里转转,你俩去学堂吧。你们吃早饭了吗?灶房里还有饭,昨晚翠嫂吊了一釜鸡汤,今早用鸡汤煮了一锅豆腐馅扁食,鲜香又不腻。”


    宋从祖听得口齿生津,他甩了甩缰绳,说:“我再去吃一碗,翠嫂和殷婆她们做饭比我家的厨娘做饭好吃。”


    “我也去。”绿芽儿上马,说:“婶婶,我过去了。”


    “好。对了,你娘身体可还好?她在家呢?有空吗?待会儿我去找她说说话。”


    绿芽儿面色一暗,昨天晌午的一番谈话之后,她娘的情绪就低落得厉害……不,应该说是去年带商队离开敦煌之前,她爹娘吵过一架后,她娘的情绪就有点不对劲,像是强撑着一口气,经常不得欢颜,眉目间郁郁和挣扎之意时有出现。回程路过楼兰的时候,她娘从关内过来的客商口中得知她哥改邪归正了,过后又抹杀了三个背主的贼奴,像是憋在心口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绿芽儿能感觉到,在那之后,她娘塌下的脊梁骨又挺直了。然而回来后,先后主动和被迫接受了跟丈夫、儿子的割席,她感觉她娘身上散开的郁气又回来了。


    绿芽儿能感知到宋娴的情绪,却无法分忧,她在她娘面前如一个羽翼未丰的小鸡仔,除了能嘎咕嘎咕叫出几分热闹,说些关怀的话,暖下人心,真正深层的毛病她触摸不到,好比伤口化脓,她能做的只是擦去脓水,没本事上手挖掉腐肉。


    “是,她在家。”绿芽儿有些迟疑,她看一眼快要跑到客舍的哥哥,攥着一腔劲,说:“我娘在家休息,她近话。”


    绿芽儿相信隋玉的为人,心想她就是知道了她家的矛盾也不会取笑。再一个,她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把人引过去,愿不愿意倾诉要看她娘的意愿。


    两人隔得不算近,隋玉没发觉绿芽儿的脸色不对,她掰下一枝棉条,说:“好,我忙完了就去看她。”


    绿芽儿骑马走了,快到客舍的时候看见阿水从厨院出来,她大喊一声:“阿水,我回来了。”


    “知道你回:“你又瘦了。”


    “你好平淡啊。”绿芽儿不满,“这么久没看见我,不应该热情点?”


    对阿水来说,这大半年的日子如往常是一样的,少了个好伙伴,她的日子没什么变化,见到绿芽儿回来高兴是高兴,但没什么感慨。


    而于绿芽来说,她离开敦煌好多个日日夜夜了,离家的日子,她隔三差五就要念一次故乡的亲友和同窗。她踏上归程的时候就开始激动,一回来就迫不及待来见熟人故友,抱着高涨饱满的情绪,然而想象中的画面没有见到,她像是被戳漏的猪尿泡。


    “呀!这是谁回:“我在城里看见骑马的人像是你,喊了一声,一错眼你就跑没影了。你怎么蔫巴得像坨腌菜?是不是学过的字都忘光了?你你写的字像是狗舔的,一团墨痕,没有个字的样子。”


    “你写的字才像狗舔的。”绿芽儿翻个白眼,她看向阿水,见她微微摇头,就知道杨二郎又在瞎扯。她扯着马缰绳,昂首挑衅道:“你日日来学堂念书,我才学了多久,拿写字羞辱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跟我比马术,你一个小子不会还比不过我这个姑娘吧?”


    杨二郎噎住,他家没养马,就是骑骆驼也只是来学堂才牵出来,哪里比得上这个常年住在骆驼背上的姑娘。


    “不敢比了吧?”绿芽儿大笑。


    “王。”杨二郎吐出个字,绿芽儿立马止住笑,她跳下马背,兴奋地问:“后来你们又那啥了吗?我走之后又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阿水好奇。


    “没你的事,小孩别插嘴。”杨二郎摆手,他一手牵马一手牵骆驼,带着绿芽儿往学堂走。


    阿水撇撇嘴,她还懒得听呢。


    “阿水,你们早上吃的什么饭?还有剩的吗?”杨三郎姗姗来迟,他后面还跟着七个骑骆驼和骡子的同窗,半路听到顾大郎喊,他在路边等了会儿,就没跟一路狂奔的杨二郎同行。


    “吃的鸡汤煮扁食,没了,你们,“别惦记着吃的,快到时辰了,我们去学堂。”


    六月,天已经热了,陈老把授课的时间提前一个时辰,一堂课上完,屋外才有暑意。


    隋玉擦擦头上的汗,她从地里上来,在河边洗洗手洗洗脸,回去拿个包袱,牵头骆驼进城去宋家。


    她到的时候,宋娴正在整理带回来的货物,候在一旁的管事在汇报这一年的骆驼生意。


    “忙啊?”隋玉打发领路的仆妇。


    宋娴也让管事下去,她走出去,领着隋玉往主院走,说:“这时候最忙的是你,地里的庄稼长得如何?”


    “长势不错。不过我倒是不忙,我雇了十个女帮工掐芽条,又有二十三个客商帮我挑水浇水,棉花地里的事不用我怎么费心。”隋玉坐下,她把包袱递过去,说:“我去年做的月事带,给你留了五十个。”


    宋娴收下,去年离开敦煌的时候,隋玉让小春红给她带了五十个垫了棉花的月事带,这东西比装草木灰和芦花的月事带好用。芦花浸湿了就不能再用,棉花浸湿了洗干净再晒干,抖一抖扯一扯又蓬松起来,还能吸水吸血。


    “这是个好东西。”宋娴指棉花。


    “是啊,棉花织成的布、做成的棉被已经献给皇上了,上个月,朝廷派。


    “等棉桃吐絮,朝廷的封赏也要下来了吧?”宋娴问,“姐姐先给你道贺一声。”


    隋玉已经过了那阵兴奋劲,闻言只是一笑,说:“这事先不提,到时候再说吧。我过了。他是跟他爹有矛盾了?没大事吧?我问他他也不说。”


    宋娴点头,“是离心了,不过不是大事。”


    隋玉见她也不想说,就不问了。


    “哎?”隋玉坐直身子,她探头去看,不是她眼花,宋娴有白头发了。


    宋娴伸手摸了下头发,疲惫地苦笑一声,问:“白头发露出来了?”


    “你该歇歇了。”隋玉说。


    “四十一岁了,老了,有白头发也正常。”话虽这样说,但宋娴觉得长白发跟走商无关,也不觉得这个年纪就老了,只是忧思太过,她明白自己不开怀的根源,只能等自己想开。


    “你肚子还没动静?”


    “没有,今年不打算要,很可能要去长安一趟。”隋玉说。


    “正好,既然你要去长安,我让绿芽儿带商队跟你走一趟,我在家歇一年。”宋娴浑身一松。


    隋玉点头,“行,你歇歇,我感觉你很累。如果在家里住得不开心,你可以搬去我那里,或者是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住一年,反正有绿芽儿和从祖给你顶着,你离开了家里的生意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宋娴听进去了,她垂眼若有所思。


    “你赚那么多钱不就是想让自己和子女过上好日子的,先让自己快活点,想吃什么就买,买不到就花钱让人琢磨,你只要肯出钱,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能送上你的餐桌。关内关外你也走好几趟了,喜欢哪个地方的水,爱哪个地方的山,你带上奴仆搬过去住个一年半载的,想孩子了就托过路的商队捎个信,让孩子们去看你。”隋玉劝慰。


    宋娴点头,“谢谢你玉妹妹。”


    谢她不多问不探究,猜出她家事不和不明着说,变着法劝说。


    隋玉摆手,“谢我做什么,我藏着我的小心思,让你先去探路,到时候我的客舍盖过去,可不是又有熟人帮衬了。”


    宋娴不信这个说辞,她转而问:“你盖在张掖的客舍如何了?”


    “不好也不坏,算是走上正轨了,有生意,能赚钱,就是回本慢,不过我不急。”


    “有人去找麻烦吗?”宋娴问。


    隋玉摇头,她刚要炫耀隋良的鬼机灵,话没出口又想到宋娴还惦记着撮合良哥儿和绿芽儿,她咽下到嘴的话,什么都没说。


    宋娴哼笑一声。


    隋玉垂眼不搭理,她捻了捻手指,掐了棉芽,她指腹和指甲上的绿色汁液怎么洗都洗不掉。


    宋娴往外看一眼,说:“快晌午了,午饭在我这儿吃?”


    “行。”隋玉点头。


    吃午饭的时候没看见黄安成,隋玉离开时在前院碰到他往外走,她这才意识到,宋娴和黄安成分开过了,若是中间的门封死,这夫妻俩算得上是分府而居。


    黄安成颔首跟隋玉打个招呼,继而大摇大摆出门。


    隋玉跟着出门,走出宋家的门,她就把他们的家事抛在脑后,不打算去插手。


    不过之后的日子,隋玉经常让绿芽儿捎话,让宋娴去城北玩,宋娴一过去,她就领着人下地干活。


    水和温度跟上了,六月底的时候,最先种下的棉花吐絮了,隋玉把身上没有正事的仆人都赶下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大伙儿就挑着担挎着水囊打着哈欠下地摘棉花,等太阳出来了,棉叶晒焦了,棉壳晒硬了,一帮人又挑着装满棉花的筐往回走。


    殷婆和翠嫂她们见人回来,端出早就蒸好的包子和晾凉的绿豆粥,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一到家就端碗吃饭,吃饱了往树荫下、墙根下一坐,各拎一筐棉花坐下掰花。


    棉花掰下来倒太阳底下晒着,晒干后留出交给官府的四成,剩下的六成绞了棉籽卖给锦绣织布坊。


    今年开春后,隋玉又找人买了十亩的荒地,加上她去年买的两亩,这十二亩种的棉花不用给官府交税。剩下的三十五亩棉花是种在隋良和小崽名下的地里,原本跟官府是要四六分成,官府得六成,但棉种是隋玉自己的,不是官府发的,故而是她得六成,交给官府四成。


    一匹布大概要用五十斤(汉代斤两)棉线,但一亩地出产的棉花绞去棉籽后,再刨去粮税,自己剩的大概也就六七十斤。


    隋玉想了两天,在杜坊主和杜季白再次上门问价时,她开口说:“棉绒一斤二十钱。”


    “不可能,太贵了。”杜坊主一口否决,“玉掌柜,你要知道,织一匹棉布就要用五十斤的棉线,按你的价,我们要把棉布卖出一千五百钱一匹才能赚钱。你也是去过长安的,长安的绸缎才一千二百钱一匹,贵人能买色泽更好的绸缎,为什么用更贵的价钱来买棉布?”


    隋玉狡黠一笑,说:“棉布不卖给当官的人不就成了,你们忘了?商人不能穿绸缎,他们钱财满仓只能穿麻布和帛布,憋不憋屈?而棉布比麻布软,比帛布厚,量还比绸缎少,能穿上棉布衣可不就是彰显财富?他们这些人不会嫌价贵,反而价钱越贵越有面子。”


    杜坊主叔侄俩沉默了,这番话实在是有道理,不服都不行。


    “但过几年,棉花种植的多了,再卖这个价就不可能了。”杜坊主看着隋玉,言外之意很明显,两家是签过契的,他担心她往后一直用二十钱一斤的价钱把棉花卖给他。


    “等别处也种上棉花,别人卖什么价,我也卖什么价。”隋玉承诺,“也就是棉花没大规模种植之前,你们占了独家的优势能大把大把赚钱,这时候不赚钱还等什么?”


    “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喊人来称棉花。”杜坊主拍板。


    攒了五天的棉花绞去棉籽后只剩一百七十六斤,棉花卖出去,隋玉进账三千五百二十钱。


    在她收到第一笔进账时,敦煌的驿卒将连籽带絮的二百三十五斤棉花送往长安,连带的还有耿中丞的手书。


    *


    八月初二,正值棉花大丰收季,隋玉迎来皇上的宣旨,她要赶在年关到来之前,跟耿中丞一起进入长安城。


    “良哥儿,小崽,收拾行李了,你们跟我一起去长安。”隋玉兴高采烈地喊,“赵西平,你也跟我一起去,让玉掌柜给你介绍介绍皇城根下的好风光。”


    第328章 动身


    “我也去吗?我就不去了吧?我也走了,谁给你看家里的一摊子活儿?”高兴劲还没升到脸上,赵西平先考虑到隋玉呕心沥血折腾出来的家业离不了人。


    小崽失望地“啊”一声,他扑过去搂着他爹的胳膊晃,央求道:“爹,你也去,我想跟你跟娘和舅舅一起去长安,我们一家一起离开敦煌,去走、去看我娘和我舅舅走过的路。”


    他怎么晃,赵西平都站得稳稳的,双脚动都不动一下,脸上的神色也没出现动摇。


    “家里的事可以交给奴仆盯着,再托陈老和老牛叔镇场,这个事交给我来安排。”隋玉睨着眼走到赵西平身边,站在另一侧抱住男人的胳膊,耿耿于怀地问:“你对我的事就不感兴趣。”


    “胡说八道。”赵西平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离谱。


    “那就跟我一起去,从我踏出敦煌的那一刻起,你就站在我背后默默给我当靠山,沉默久了,你都快变成一座默默奉献的大山了。你这次跟我走,我带你看我走过的路、渡的水、翻的山,如果有可能,我们一起走进皇城长长见识。良哥儿年轻,小崽年幼,他们未,这应该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赵千户,抓住机会啊,不去会后悔的。”隋玉紧紧搂住他的胳膊,说:“明天就去跟曲校尉告假,给他送床棉被,讲明缘由,他会理解你的。”


    赵西平动摇了,但仍心有犹豫,他最担心的是棉花,今年收,明年种,这都离不开主人家的操持。他若是走了,他担心会有贼来偷棉种,转而高价卖出去。


    他把他的顾虑告诉隋玉,隋玉同样有此顾虑,但她觉得这些事都可以解决。


    “主子,送旨意的驿卒走了,我给他塞钱他没要,路过棉花地的时候他提及棉被,我做主许诺送他一床棉被,他高兴了,也应下了。”丁全有些忐忑,送走驿卒赶忙来汇报情况。


    隋玉灵光一闪,她松开男人的胳膊,招手让丁全进来,说:“这是小事,你做主就好,一床棉被就一床棉被,等秋风起了,你就拿床新棉被给他送去。”


    “哎。”丁全松口气,他轻快地说:“我问了他的名字,等天冷了,我悄悄给他送去。”


    “有点机灵劲,之前在戈壁滩外怎么犯傻了?”隋玉有些纳闷。


    丁全面上一囧,他摸了摸头上不足一指长的头发,后脑勺往下,狰狞的疤痕上寸草不生。


    “吓到了,在那之前是有些呆,经过那一次长记性了。”他解释。


    隋玉点头,“能长记性能反省就说明你脑瓜子还不错,有望再加入商队。不过我觉得商队的事你掺合不进去,张顺、李武、小春红、青山各个是人精,就连小喜和阿牛还有三草也精明的紧,他们能解决走商途中遇到的麻烦,就不会再让一个无用的人加入进去分他们的利。你若是强挤进去,不提有过,只要无功,你就待不下去,好一点是你主动退出商队,提出留在家里照顾农活,坏一点就是保不住命。”


    丁全神色一变,这话他相信,当年青山出手谋杀那个奴隶就是因为挡了他的路。


    隋玉看他面有挣扎,她静静等着。


    “在家种地的日子也不错,以后主子再在旁的地方盖客舍,我能过去当掌柜吗?”丁全想到了退路。


    隋玉审视他几眼,说:“能不能不是我说了算,要看你的能力。接下来的大半年,我要带商队去长安一趟,小崽他爹和他舅舅都跟我去,客舍的生意我会交给阿水、花妞和老牛叔盯着。地里的棉花我考虑交给你和二黑,还有去年新来的五个仆妇,我会托陈老留着意,你们七人谁有能力,我提拔他为管事,每月四十钱的工钱,年终看表现给赏钱。”


    丁全精神一震,这个工钱比甘大和柳芽儿打理客舍的工钱还高,不算赏钱,五年也有二千四百钱,比不上商队的分利,但不用出去奔波啊。


    “我……”


    “去喊来二黑和夏哈蒲她们过来。”隋玉出声打断他的话。


    丁全立马反应过来,这个管事的位置是他要跟其他六个人竞争的,五个外族仆妇他不放在心上,但二黑让他很有压力,话还没带到,他就有了防备心。


    果不其然,二黑一听隋玉的话,他立马有了精神,神色亢奋得像是要吃人。家里的仆从只有他一个人犯过大错,二黑明白这是他唯一能翻身的机会,若是错过这次,他将继续当个老黄牛,看别人腰包一日比一日鼓,而他分文不得。


    隋玉心下满意,也放心了,她把这七个人打发走,说:“明天我会把接下来大半年的农事整理好安排下去,你们下去也琢磨琢磨。对了,去把阿水和花妞喊来,阿羌和大壮也喊来。”


    “我去请老牛叔。”赵西平出声。


    “好。”隋玉冲他一笑。


    赵西平一走,小崽兴奋地跳起来,他抱住隋玉高兴地问:“娘,我爹要跟我们一起去长安是吧?”


    “是,你娘只差说她想要你爹陪着,他不去她要失望死了,他还能坐的住?”隋良插话,他翘着二郎腿晃了晃,一脸得意又不屑地说:“你爹就是晒干的羊屎蛋,在我们面前是又臭又硬,但耐不住你娘磨,你娘说几句好听的话,羊屎蛋就泡水软了。”


    隋玉扬起巴掌要揍他,“话到你嘴里怎么就这么恶心了?怪不得你姐夫看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隋良“嘁”一声,余光瞥到他姐夫大步进来,他迅速咽下话闭上嘴。


    赵西平盯他一眼,下意识问:“又在说我什么?”


    小崽左右看两眼,见他舅舅吓得像个鹌鹑,他乐得嘻嘻笑。


    “嫂嫂,我来了。”阿水跑进来,后面跟着老牛叔。


    待人到齐了,隋玉把他们一家要去长安的事说了,“客舍的生意交给你们盯着,一切按我们在家时的样子办事,就是今年的商队会多一些,无外乎是求棉花和棉种,棉花都卖给锦绣织布坊,棉种存在家里,谁都不卖。”


    “这里人多眼杂,棉种存在家里,我担心我们看顾不好。”老牛叔说。


    “我会安排兵卒。


    “那就行。”老牛叔没意见了。


    “嫂嫂,今年留在客舍给我们帮忙的客商你别忘了,你许诺他们什么了?”


    阿水问。


    “这事我离开敦煌之前会解决好,你不用操心,明天我带你去跟杜坊主见一面,之后卖棉花的事由你出面收钱。”


    隋玉安排,她看赵西平一眼,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出钱雇一队兵卒在这儿住下?你我走了,巡逻要加强。”


    赵西平把这事揽自己身上,说:“我安排。”


    这些事交代下去,隋玉心里踏实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隋玉和赵西平忙得团团转,家里和地里的杂事一一交代清楚,得到消息的二十三个客商找上门。


    “玉掌柜,我们兄弟几个给你做了半年的活儿,刨坑、浇水、捉棉虫,这些事样样不落下,现下棉花丰收了,你得给个交代吧?”陈氏客商问。


    “没忘,我跟杜坊主已经商量好了,你们七家的商队今年可以优先于其他商队从他的织布坊拿货,至于能买多少布和棉被,你们跟他商量。”隋玉用三千钱把弹棉花的技术卖给了杜坊主,往后织布坊也卖棉被棉袄。


    这也算是跟织布坊搭上了关系,在座的客商心里满意,但还不满足,有人打听上棉种的消息。


    “玉掌柜,棉种卖不卖?或者是你打算明年还是你一家种棉花?今年只有四十七亩你都看顾不过来,再多了,除非是赵千户从城里喊来巡逻队巡逻才能防贼。”


    隋玉心里有数,说:“朝廷来旨意了,棉种不能出关,我得去长安了解下具体的章程,你们也别急着买棉种,免得惹出麻烦。我明年大概会赶在四月中旬之前回来,恰逢春种,种不完的棉花苗会卖出去。”


    “那我们再等等。”一个客商说,“我也料到朝廷不会让棉种走出玉门关,棉花只种在我们的疆土上,卖到关外才能卖出好价钱。”


    隋玉点头,继续说:“我觉得你们不用打棉种的主意,这东西肯定卖不出高价,不然农人种不起。而朝廷肯定是要让棉花跟苎麻、麦子、豆子一样变成普遍的庄稼的。”


    “这倒也是,棉花种的多了,我们才能买到更多的棉布和棉被。”陈氏客商接话,他起身说:“旁的先不多说,玉掌柜,你领我们去跟杜坊主见个面。”


    锦绣织布坊的生意往来是杜季白在操持,隋玉把人给他领去,从织布坊买走四十床棉被就离开了。


    棉被目前定价是五百钱一床,给隋玉的价是四百钱,她买四十床棉被,杜季白还送她二十个暖手筒。暖手筒的里布是棉布,里面填充着蓬松的棉花,外面则是缎花锦,两侧絮了兔毛或是狼毛。


    隋玉想到她手里还攥着一整张虎皮,她琢磨着要不要用虎皮做些什么衣裳鞋帽。


    “主子,人和骆驼吃的粮都备好了,绿芽儿也捎话来了,她那里也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出发?”张顺刚从城里回来。


    “去问耿中丞了吗?”隋玉问。


    “问了,耿中丞说什么时候都成。”


    “后天出发。”隋玉说,“这些棉被用麻布捆扎好,多包两层,别落灰了。”


    “哎。”张顺应下。


    *


    八月二十四,


    隋玉一家四口和耿中丞以及他的常侍跟着商队离开客舍。


    他们刚出城门,曲校尉安排的二十人组成的巡逻小队就往城北去。不仅是隋玉收到驿卒送来的朝廷的旨意,


    他也收到了,从今年开始,敦煌和玉门关对出关的商队要严查,严禁商队带棉种出关。而把控棉种最好的法子是从源头就严防死守,只要棉种不外流,商队就带不出关。


    绿芽儿带的商队已经在东城门外等着了,宋娴和宋从祖都在城门外相送,隋玉跟她们碰到面,说:“宋姐姐你放心,绿芽儿跟着我不会出事的。”


    “没有不放心,她跟着你比跟着我还让我放心,我就是出,“明年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意外会是在四月初,最晚不过五月,我还要赶回。


    “从祖上午在客舍,我就每天下午去客舍坐坐,帮你守着。”宋娴承诺,隋玉帮她照顾女儿,她去帮她守着客舍的事。


    隋玉面露感激,“有你们母子俩坐镇,我是彻底安心了,多谢宋姐姐。”


    宋娴摆了摆手,她看了下天色,说:“时辰不早了,你们出发吧。”


    “好,娘,那我走了。”绿芽儿抢先应话,她没有不舍,满脸都是对要去长安的兴奋。


    宋娴失笑,“走吧走吧。”


    一声锣响,两个商队汇在一起,迎着灿烂的朝阳往东而去。


    悠扬的驼铃声随风奔跑,小崽欢喜极了,他骑着骆驼哒哒地挤进爹娘中间。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捕捉驼铃声的尾音,清脆的驼铃声将伴他入梦,再将他从梦中唤醒。


    第329章 驿站和客舍


    骆驼驮着人和货,脚程快不了,过午的时候,商队路过一个小小的官驿,商队没停。


    天色将黑的时候,商队又途经一个官驿。


    张顺接到指令,他敲响铜锣,商队在官驿外停下。


    “耿中丞,我们晚上在这儿歇下。”隋玉说。


    耿中丞点头,他在常侍的搀扶下走下骆驼背,在驿卒前来询问时递出官碟。


    隋玉跟绿芽儿招手,拿上户籍跟耿中丞一起走进官驿,安置在河西四郡城外的驿站都是简又小的,像是一个临时的补给点,只有两个驿卒和两匹马两头骆驼值守。


    十四年还是十五年过去了,这个驿站越发破败,不过隋玉丝毫不嫌弃,她从脏臭的马厩走到打扫干净的屋舍,每一步都不容易。


    她坐在榻上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的情绪即将淹没她。


    “娘,你怎么不说话?”小崽举着两个油盏进来,这是他们商队自带的。


    “过来,让我抱抱你。”隋玉伸手。


    小崽觉得奇怪,但还是放下油盏走过去,他靠在隋玉的怀里,嘀咕说:“娘,你坐着我就比你高了。”


    隋玉“噢”一声,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过往种种似乎不必再提。


    隋良从门外走进:“这个驿站原来这么小,从这里到马厩不过是五十步路的距离。”


    在他梦里,驿站很大,马厩也很牢固,他永远走不出去,也逃不脱。


    隋玉松开小崽,他坐她身边问:“娘,你开心一点了吗?”


    “开心很多了。”


    小崽虽不明所以,但也高兴了,他推测道:“是不是以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你想我想哭了,所以今天再路过就有些伤感?”


    隋玉哈哈笑,“对,所以我才想抱抱你。”


    小崽得意死了。


    赵西平端饭进来,说:“商队都安排好了,他们今晚宿在外面,驿卒送了火,小春红已经做上饭了。这是驿卒送来的热汤饼,你跟小崽先吃,我跟隋良再等等。”


    隋玉让小崽先吃,他从生下来就没挨过饿,在家的时候三餐定时定点地吃,殷婆更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像今天晌午吃冷饼子冷卤蛋的时候更是不常有。


    小崽的确饿了,闻到汤饼的味道肚子里就咕噜噜叫,在爹娘和舅舅的相让下,他一个人捧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饼大口吞咽。


    “这里屋舍不多,今晚绿芽儿跟我睡,你们三个一起睡,过后再在驿站过夜也是这样安排。”隋玉说。


    隋良和小崽本就同吃同睡,对此没意见,赵西平有些意见但能理解,也就遵从她的安排。


    一碗热汤饼见底,小春红和小喜一起送饭进来了,煮的干面条,面碗里铺着卤肉和卤蛋,以及晒蔫巴的菜叶子,这些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


    小崽又端起一碗香喷喷的汤饼,但他已经半饱,勉强吃下卤肉和卤蛋就饱了。


    “爹,剩下的你吃。”


    “好,放桌上。”


    “我出去玩了。”小崽有些兴奋。


    “别在驿站乱跑,在商队里转转就行了,不能往没人的地方跑。”隋玉交代。


    小崽应一声好,立马夺门而出,他像一头从出生就待在圈里的小骆驼,头次离开圈舍,他见什么都兴奋好奇。


    这也是赵西平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吃完他儿子的剩饭,又借口出去找儿子,他也走出驿站去外面看奴仆们喂养骆驼、荒地做饭。


    隋玉找驿卒要两桶热水,她跟绿芽儿关上门倒盆水擦洗一二,之后又喊商队里的女仆进来擦洗换衣裳。


    “主子,往后的路上你们是不是都能住进驿站?那我们是不是都能进?”小春红问。


    “嗯,这趟去长安,来回都能住驿站。”


    “太好了,要是以后去长安也能住驿站就好了,我们就不用端着水走到老远的地方擦洗身子。”


    绿芽儿颇为赞同地点头,能住在屋里可比睡在荒野地或是帐篷里听男人们打呼噜舒坦多了。


    “这个不可能,倒是在这一路盖上我们的客舍还有些可能。”隋玉笑。


    “等您的好消息。”小春红俏皮一句,看大伙儿都穿好裤子了,她开门端水出去。


    人疲骆驼歇,驿站外的奴仆们吃饱喝足已经躺在铺了干草的地上睡着了,女仆们出去,赵西平牵着小崽进两句话,去隔壁屋躺下。


    一夜好眠,次日天色熹微时,驼铃散在清凉的晨风里。


    清早从一个驿站离开,日行六十里路,夜里在下一个驿站歇息,这对习惯了疾行的商队来说,行程算得上轻松。人和骆驼吃饱睡好,个个精神,除了头一次行远路的赵小崽。


    路过酒泉时,赵西平给靠在他怀里的儿子指:“你爷你奶住的地方就在这个方向,我把你送过去,明年春天再来接你?”


    “不行。”小崽摇头。


    “接下来的路还很远,你要是坚持跟去,要吃很多苦的。”


    “我不怕苦。”小崽坐直了,“我不觉得苦,我就是骑骆驼有点累。”


    赵西平拨他一下,让他继续靠在自己怀里,说:“你不反悔就行。”


    途经酒泉,城里的官驿比城外的大多了,隋玉带着商队过去,她跟耿中丞商量,她们在驿站歇了两夜,待小崽歇过劲,又变得生龙活虎了,商队才离开酒泉继续东行。


    又行六天,商队抵达张掖郡,隋玉没进城住驿站,而是选择住在自家的客舍,夜宿在野外近半个月的奴仆终于睡上了榻。


    “主子。”柳芽儿见到自家人高兴极了,“我估摸着今年就能迎来我们自家的商队,从入夏就开始盼,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带着我们转一圈。”隋玉说,“这边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有倒是有,不过都解决了。”柳芽儿先带人去厨院,说:“做饭的厨娘只雇了两个长工,一春一秋来往的商队多了,我会再雇四个短工,现在是六个人忙饭食,刚好能忙得过来。”


    说罢她跟做饭择菜的厨娘介绍:“这是我们的主家,今天带商队路过,你们整些好菜好饭。”


    “哎,好,甘管事已经过来说了。”


    柳芽儿面上一烫,


    她讷讷解释说:“二掌柜开春过来的时候让她们称我们为管事。”


    隋玉点头,说:“没事,是该这样喊。”


    柳芽儿以手作扇扇了扇,说:“灶房里太热,我们再去旁处看看。”


    牲畜圈里也养了猪,怕鸡跑出去吃庄稼就没养鸡,不过因着这条河的下游没住人,不用担心脏了人喝的水,柳芽儿还养了一群水鸭。


    “玉掌柜?”一群刚睡醒的客商从客舍里走出你种了棉花?我们正要去敦煌寻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去长安一趟,棉花种在敦煌,你们只管去就是了。”隋玉说,“棉花已经卖给织布坊,棉布、棉被、棉衣、暖手筒都做出来了,你们赶紧去买。织布坊就在长归客舍正北边,你们过去就能看见。”


    “速度可真快。”有人咋舌。


    “闻讯过去的商队不少吧?”另有人问。


    隋玉点头,“毕竟已经是九月份了,出关进关的商队在这个时候差不多都聚集在敦煌。”


    “我们过去还能买到棉被吗?”有人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今年棉花少,明年种的棉花多,今年买不到还有明年。”隋玉含糊其辞。


    “明年大概能种多少棉花?”


    “六百亩左右。”隋玉说。


    “那倒还行。”客商们满意了,他们在长安听到消息,棉花种子不出关,这于他们而言,这几年把棉被棉袄运出关能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最赚的是隋玉,她攥着棉种可以做出数不清的棉布棉被,也能赚出个金山银山。


    “织布坊是你的?”有人问。


    “不是,是锦绣织布坊。”隋玉答,“我买棉布和棉被也是从织布坊买,跟你们一样。”


    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隋玉就考虑到跟其他商队的关系,若是棉被和棉布从她手上卖出去,这么多相识的商队,在棉花量少的情况下,有人求上门,卖多卖少或是不卖都会得罪人,保不准还会生仇。到时候把她跟大伙儿的关系搞崩了,靠棉花能赚几年的钱,但客舍的生意毁了,不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小说大概还能写半个月,别慌别慌


    第330章 幸与不幸


    水鸭嬉戏的嘎嘎声叫醒了沉睡的人,天际光芒暗藏,苍茫大地混沌一片。在这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忙着秋收的农人已经携儿带女下地了,在沉寂的黎明中,镰刀收割麦子、手拽豆荚的嚓嚓声和哔啵声此起彼伏。


    豆杆在灶火里燃烧,青白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空,不消片刻,青白色的炊烟跟天色融为一色,只余淡淡的柴烟混着粥水的香味弥漫在客舍上空。


    关了一宿的骆驼从圈里放出来,它们成群结队走到河边饮水,河里的水鸭吓得嘎嘎大叫,纷纷扑棱着上岸,在湿润的河滩上清理羽毛


    河滩边缘的草丛里露出一点白,小崽惊呼:“娘,是鸭蛋。”


    隋玉抹去脸上的水定睛一看,还真是鸭蛋。


    “你眼神倒好,昨天柳芽儿说水鸭还没下蛋,今天就让你瞅着了。让你舅舅领着,循个能过河的地方过去,鸭蛋捡回。


    小崽“哎”一声,他脚步欢快地跑了。


    隋玉和赵西平蹲在河边看舅甥二人过河,看小崽欢呼鼓舞地从草丛里翻出一个青皮鸭蛋,二人笑了笑。


    客商剔出铜铃里塞的驼毛,消失了一夜的驼铃声又在河岸响起。


    驼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安宁,割麦声和摘豆声伴着虫鸣一起消失了,温和醒目的金光从雪山顶上升起,大地上混沌的夜色迅速退去。


    天亮了。


    灶洞里橘红的火焰跳跃几下熄灭了,柳芽儿出来吹响哨子,喊:“诸位,早饭好了。”


    “娘,我跟我舅舅捡了十七个鸭蛋。”小崽用衣摆兜着七个鸭蛋小心翼翼走过来,隋良跟在他后面,步履和动作如出一辙。


    赵西平看得“啧”一声。


    隋玉瞥他一眼,他闭上嘴巴。


    鸭蛋在河边洗干净,隋良和小崽又把鸭蛋送进灶房。


    人吃饱了,骆驼也喂饱了,客商们脚步匆忙地搬出货物,一一捆在骆驼背上。


    青山和阿牛他们搬出包裹严实的棉被,路过的客商见了上手捏一把,厚实而蓬松,如他们所料,隋玉此行去长安肯定带了棉被。


    “玉掌柜!”徐氏客商高声喊。


    隋玉正在拿柳芽儿给商队准备的卤鸭和肉干,卤鸭是昨晚宰杀,在釜里煲煮了一夜,肉干是之前有人卖驴肉,她买来卤了晒干的,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家商队准备的。


    “玉掌柜——”


    “哎?”隋玉应一声往外走,她交代说:“卤鸭和肉干给小春红拿过去,让她给你拿半根参,天冷了买几只母鸡炖参汤补补身子。”


    “玉掌柜,你带的棉被不少,卖我两床,我今年冬天盖上,看到底有多暖和。”徐氏客商大步走来。


    隋玉:……


    “对,我们去敦煌不一定能买到棉被,你就不一样了,你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卖我们两床。”钱氏客商说。


    “我们也知道你带棉被去长安是打算卖,我们不让你亏本,你提提价,转手卖我一两床,我们得知道盖上棉被是什么滋味才好卖给旁人不是?”另有人插话。


    “你们这是攥着我们之间的情分趁火打劫啊。”隋玉啧啧几声,她松口说:“行,我从诸位身上得了不少善缘,到了该我回报的时候了。客舍里一共住了几个商队?”


    “三个。”甘大大声说。


    “还有我,我一个人一个商队。”一个与商队同行的旅人高声说,“玉掌柜,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我每逢路过敦煌都住在你的客舍,是你的老主顾了。”


    “卖商队两床,卖你一床。”隋玉不让他嚷嚷,说:“棉被买来是五百钱,我卖你们八百钱,这个价钱没问题吧?”


    “行行行。”客商们一致应下,不止是棉被,所有的货物一经转手都会涨价,他们就是做这个行当的,能理解。他们以八百钱的价钱买到一床棉被,运出关后,若是有机缘或许能换得一匹马或是一串金玉宝石,甚至能用来打点关系,比钱可好使多了。


    七床棉被卖出去,隋玉进账五千六百钱,之后她不敢再多待,商货和粮草收拾妥当,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


    商队进城,恰好跟一个要出城的商队走个脸对脸,对方认出隋玉和赵西平,热忱而亲切地上前打招呼,哪怕得知隋玉把棉花卖给织布坊了,他们也缠着她,死活要她牵个线,让他们的商队去了敦煌能从织布坊买三五床棉被。


    隋玉深受人情所累,无法,她只能再卖出两床棉被,免得这个商队跟前三个商队碰头后,得知她肯跟他们做生意而不肯跟他做生意,到时候难免有怨气。


    进城后,隋玉打发小春红去集市上买四顶草帽,她跟赵西平,还有隋良和小崽都戴上草帽,脸上再蒙上布巾,四人混进队伍中间,这下不担心再被熟人认出来。


    离开张掖郡,下一个就是武威郡,路上没旁人的时候,小崽就取下草帽欣赏路上的景。此处跟敦煌的风光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山是青的,敦煌的山是秃黄的,这片土地没有受风沙侵袭,它是肥沃的,成群的牛羊都要比他们敦煌的牛羊肥壮些。


    离武威郡越近,高耸入云的雪山跟商队之间的距离也越发近,山的颜色由青向黄再向白过渡。


    离开武威郡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早,太阳挂在山峦顶上,映得半边山如大火燎原,山顶上的冰川都是红艳艳的。


    小崽看得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待金红色的霞光西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这么多商队不知疲倦地东来西顾,一年又一年在这条路上往返。”


    “那是为了钱。”隋良觉得好笑。


    小崽不认同,“肯定也为路上的风光。”


    隋玉诧异,这孩子还挺有浪漫的情怀。


    “姐,你说呢?”隋良找人裁判。


    隋玉不掺和他们的口角官司,她往上指了指,说:“骆驼要上山了,都打起精神,别东张西望的,拽紧缰绳,小心从骆驼背上摔下来。”


    走过平缓的地带,再往上,青草的草头变黄,河滩上的乱石愈发多,左右横亘的巨石和山丘上寸草不生,荒芜得像一墩墩乱坟。


    行至陡峭的山洼,人从骆驼背上下来行走,赵西平攥着小崽的手,一步步为他寻找下一个落脚处。


    “累不累?我背你走。”


    小崽累得红了脸,还是坚持摇头,说:“爹,我不累,不要你背。”


    待天色暗了,小崽还是伏在他爹的背上,他仰头望着走在前面的娘和舅舅,再沿着暗淡的天色往西看,山峦无边无际,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与沙漠相连的敦煌城。但他似乎能看见,某一年,他娘和他舅舅曾站在这里遥遥西顾。


    这晚,商队在一处河谷滩上夜宿,骆驼皮缝制的帐篷搭起,包袱里的冬衣拿了出来,隋玉给小崽穿上薄袄,让他夜里睡觉也别脱,山上的夜晚冷。


    这是小崽头一次听着震天的呼噜声入睡,夜里热醒,他发现他被他爹紧紧搂在怀里。


    “怎么了?”他一动,赵西平就醒了。


    “热,我也渴了。”


    “我出去给你倒水。”赵西平给他解开薄袄的扣子,嘱咐说:“待会儿就不热了,别掀被子。”


    小崽往外瞅,门帘掀开时,他看见外面有火光,紧跟着,压低的说话声响起。


    水端进来,耿中丞也醒了,他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到后半夜了。”赵西平说,“您喝水吗?”


    “不喝,年纪大了,夜里喝水睡不着。”耿中丞又躺下,帐篷外,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衬得夜格外静。


    “也难为玉掌柜能带着商队在关内外行走,商人为了赚钱着实是有毅力,路上的生活太艰苦了。”耿中丞叹。


    赵西平沉默片刻,说:“是有毅力,因为她吃过更大的苦。”


    “爹,我喝完了。”小崽推开碗。


    赵西平把空碗往枕边一放,他躺进被窝,说:“继续睡。”


    耿中丞也不说话了,帐篷里安静下来,小崽睁着眼盯着漆黑的帐篷顶,在心里默数呼噜声。等他听到驼铃声醒来,早已忘了夜里是数到哪个数睡着的。


    隋玉掀开帐篷的门帘,见小崽醒了,她进来说:“懒虫快起了,我们要继续上山了。”


    “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睡?”小崽赶忙掀被子穿裤子,他嘀咕说:“娘,穿袄睡觉太热了,我昨夜热醒了,今晚我不想再穿袄睡觉。”


    “晚上再说。”隋玉帮他梳头发,待他穿上鞋,母子二人合力叠起被子抱出去。


    只剩这一个帐篷还没拆,奴仆们正在捆绑货物,灶里的火已经熄了,小崽漱漱口,接过热粥和煎蛋呼噜噜扒进肚子。等他吃饱,商队整装待发,他再次牵上他爹的手往山上走。


    越往上,山上的寒气越重,走过蜿蜒的河道抵达两山夹击的山谷时,河水的流速陡然变缓,枯竭的河滩上落了白茫茫的霜。


    洪池岭迎来了冬天。


    地势趋缓,人骑上骆驼加快赶路的速度,小崽坐在赵西平胸前,身上蒙着狼皮褥子挡寒,他只能从脚下漏出来的空隙里看山谷里的路。


    “婶婶,山顶上下雪了。”绿芽儿惊呼。


    小崽听到声从狼皮褥子里钻出来,他仰头去看,山上的冰川罩在厚厚的云层里,棱角分明的冰棱比木椽子还粗,再往上看,山顶似乎冻在冰层里,茫茫雪色和剔透的冰川融在一起,他惊呆了。


    “爹,这里跟敦煌完全不一样。”他兴奋地喊。


    赵西平朝隋良和隋玉看去,隋玉神色泰然,隋良则是面色苍白,他再低头看满眼惊艳的孩子,他终于明白隋玉对隋良万分怜惜的缘由。


    他想让他的孩子眼里永远有光。


    她希望她弟弟眼里燃起的光不再熄灭。


    第331章 捡骨


    走过关隘,再向前数十里就到了驿站,耿中丞的常侍拿着官碟去跟驿卒交涉,最终,驿卒同意让商队的奴仆和骆驼都住进马厩里。


    “良哥儿。”隋玉快步走来,“小崽在找你,商队的事不要你操持,你去前院。”


    隋良回头,说:“我想进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隋玉扯走他,说:“篱笆上的刺把你扎伤了,你还要往上撞,那不是傻?又不是没门通行。我们有走正门进屋的资格,就别再像个贼一样翻墙。”


    赵西平带着小崽已经把床褥铺好了,耿中丞脱了鞋坐在榻边泡脚,隋玉把隋良推进去,说:“别乱跑,这几天受累又受冻,早点歇下,好好睡一觉。”


    赵西平走出去,问:“他怎么了?”


    “天冷,人容易情绪低落,我估计是他有点陷进去了。”隋玉叹一声,“再往山下走,秦岭的草原上还埋着我爹,他估计是忘了我爹长什么样子,有可能是在找记忆。”


    赵西平沉默。


    “没事,他就是有点迷障,你看着他别乱走就行了,不用安慰开解他。”隋玉交代,“你不要觉得这是大事,我们越不在意,他反而不好意思沉浸在这个情绪里,他自己会开解自己。”


    赵西平往屋里看,小崽一脸兴奋地不知道在跟他舅舅嘀咕什么,隋良听得认真,脸上也有了神采。


    “好。”他应下。


    驿卒送来晚饭,隋玉跟绿芽儿吃饱后用热水洗漱一二,脚泡热了就钻进棉花被里睡觉。二人穿的棉衣和狐裘都盖在棉被上,不多一会儿,被窝里就暖和起来了。


    身上暖和了,疲累了几日的人沉沉睡去。


    夜半,赵西平转醒,他起身看抱着一起睡的舅甥俩睡得雷打不动,哪有半点忧思在怀的样子,他又躺下,心想还是隋玉了解隋良,一招制敌。


    天亮了,商队继续赶路,走出这个山谷就是沿着河道下行。


    河流表面已经结了冰,冰下还有水流流动,或许再有三五日,这道山川融水汇成的小溪将彻底冻住。


    越往山下走,灰沉沉的天色离人的头顶越远,随着天色变得亮堂,隋良的心情肉眼可见好转了,商队停歇做饭的时候,他还带小崽去挖野萝卜。


    “姐,去年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绿芽儿家里的一头骆驼受伤了,宋姐姐把它野放在这里,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找来。”隋良想起这个事。


    “我家的吗?”绿芽儿问。


    “对,是你家的。”小春红接话。


    绿芽儿看一圈,四周虽荒芜,但石缝里不缺黄绿交织的野草,再往下,她能看见浓郁的绿意。骆驼不缺吃的喝的,应该不会再跟着商队干苦力活。


    “应该不会再找回。”


    “下山的时候留意一下,一头骆驼两千多钱呢。”隋玉说。


    然而一直走到山底也没看见野生骆驼的踪影。


    绿芽儿看着满目翠绿的山,她早没了寻骆驼的心思,这个时候的敦煌估计是河流干涸、草木凋零,而千里之外,这里


    的河水滚滚流动,树叶还挂在枝头,她不由感叹,大汉的疆土好广阔。


    大河旁守着羊皮筏子的少年听到驼铃声,他高喊一声来生意了,拔腿就往回跑。


    商队抵达河边时,河边空无一人,小崽望着宽阔的河面发呆,这么多的水,难怪能养出比金花还高的大鱼。


    繁杂的脚步声走来,是船夫们过来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见商队里有女人,认出她们是汉人面孔,不由高声问:“你们是哪个商队?”


    “隋氏商队和宋氏商队。”张顺过去交涉,他打听问:“去年我们托过路的商队捎来两罐虎骨酒,蚂蝗和老栓可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老栓的大儿子跑来,他握住张顺的手,千恩万谢道:“一直想跟你们道谢来着,你们这趟过来的怎么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张顺领他去跟主家见面。


    “你老爹的身体可还好?”隋良问。


    “好,他一直念叨着要谢您,多谢您不跟他计较。”老栓的大儿子满脸的感激和敬佩,他们一家都没想到这个商队跟蚂蝗交好了,还信守承诺捎来一罐虎骨酒。


    “快晌午了,你们渡过河估计快黄昏了,晚上赶不了多少路,不如夜里歇在这边?”老栓的大儿子手指河边的土屋,说:“现在里面没人住,你们在这儿歇一晚,我们先帮你们把骆驼载过去,明早只用一个时辰就能把人和货送过去。”


    隋玉和隋良连连点头,有墙瓦挡风,这可比住在帐篷里舒服多了。


    其他的船夫对老栓儿子的话没什么意见,这个商队的人品行好,待他们友善点,往后保不准还能从他们手里拿到虎骨酒。


    羊皮筏子入水,奴仆们卸下骆驼背上的货,赶着骆驼走上羊皮筏子,小崽和赵西平都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儿,父子二人蹲在河边一看就是半天。


    老栓得信过那话的确是不厚道。


    隋玉这才知道一罐虎骨酒里还掺着这些门道,隋良回去压根没跟她提起老栓在羊皮筏子上威胁他的事。


    “大河里鱼多,等我儿子过来,我让他撒两网鱼,逮几条大鲤子起来,你们晚上炖几釜热鱼汤喝。”老栓客气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外甥跟我姐夫还没尝过新鲜大鲤鱼的味道。”隋良很是高兴。


    老栓看向站在河边吃冷风的父子俩,心想河西水浅地薄,养不出大鱼倒是能养出大高个的男人。


    骆驼全部过河,天色已微微发暗,商队给船夫结了账之后,大多数人都走了,只留了三五个守夜的人。


    老栓的儿子撒两网鱼上来,天色已经黑透,他也就没回去,晚上跟男仆们挤在一起睡觉。


    大鲤鱼刮掉鱼鳞用野韭菜汁和姜片腌去腥味,花椒和韭菜根用猪油爆香后捞出来,鱼肉剁块,两面煎黄再倒进陶釜里炖,为了防寒去腥,鱼汤里又新添胡椒和姜片。


    当晚,小崽和赵西平喝到新鲜的鱼汤,鱼汤浓白,鲜而不腥,鱼腹肉厚实,刺还很大,这对一贯吃小鱼的父子俩来说,完全不用担心被鱼刺卡嗓子。


    一晚一早吃两顿鱼,商队带着一身的鱼腥味离开了大河边。


    傍晚,商队进山,林中起了浓雾,商队原地扎帐篷休息。


    “这就是雾啊。”小崽又长见识了。


    他是赵西平的嘴替,赵西平三十多岁了,印象中是没见过这么浓厚的雾气,他心想得亏战场不在山里,不然真是敌我不分。


    “过了秦岭就到长安了。”耿中丞暗暗吁口气,这一路可折腾死人了。


    “从官道走,穿过秦岭要用几天?”隋玉问。


    “五六天,我们来的时候只用了五天,你带着商队,速度快不了,可能要多耗一天。”耿中丞回答,“等到了长安,我把你安顿在驿站,骆驼和商货也能给你带进去,到时候你就在驿站等着,若是皇上要宣见你,会有礼仪人去教你礼仪。”


    隋玉“噢”一声。


    林中寒气湿冷,哪怕火堆里烧着火,人在外面也坐不住,阴冷的寒气嗖嗖从脚底往上冒。故而饭碗一丢,除了守夜的人,其他的人都钻进帐篷。


    然而半夜就冻醒了,所有人苦熬半夜,林中的雾未散,商队就整装待发。


    苦熬两天两夜,商队从林子里走了出去,驼队走上草原。


    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袭什么。


    “舅舅,你怎么哭了?”小崽急了。


    隋良抹把脸,一手的湿意,他看见他姐一脸的凝重,还有外甥和姐夫脸上的担忧,他擦干眼泪,说:“草屑迷眼了。”


    商队还在往前走,矗立在草场上的马苑依稀可见时,隋玉的目光从隋良身上挪开。她盯着沿途的草场,当一处隆起的草包进入眼帘时,她身上一颤,再抬眼环顾一圈,她几乎能确定当年的埋尸地就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隋玉看向隋良,他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张望,显然,这处草场在他的记忆里是混沌而扭曲的,他无法辨别方向。


    马苑的守卫听到驼铃声赶来了,耿中丞跟他们交涉,一行人顺利走进马苑。


    隋玉找马倌借来两柄铁锹,她让赵西平抱上黑陶罐子,带上隋良和小崽往出走。


    “姐,你知道在哪里吗?”隋良又慌又怯。


    “我们去哪里?”小崽一无所知。


    “大概的方位知道了,我们去找一找。”隋玉说,“小崽过来,牵着我的手。”


    “我们要去哪里?”小崽又问。


    “你外公埋在这片草原上,他当年为了保护我们跟狼群搏斗,丧命狼口。”隋玉解释,“我能嫁给你爹,有他之功。”


    小崽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他“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问:“是你跟我舅舅的爹吗?”


    “犯什么傻。”赵西平斥一句。


    小崽闭嘴了,他挣脱隋玉的手,退后两步抓住隋良的手,他觉得他舅舅是最伤心的。


    找到那个地方,隋玉递赵西平一把锹,二人一起挖开枯黄色的草包,“铮”的一声响,铁锹挖到石头了。


    草皮和土不断挖出,一整块石头露在天光下,赵西平用锹撬了撬,撬动了,他喊上隋良和隋玉,三人合力搬起石头。


    石头挪开,一窝肥大的蚯蚓在土里扭动,隋玉顿时头皮发麻,想到这处的土壤肥沃的原因,她心里犯怵。


    “我来,你站远点。”


    赵西平推开她,他拿锹继续挖,说:“小崽,扶着你娘。”


    隋玉摆手,示意他陪着隋良吧。


    当年手上没工具,坑挖的不深,所以赵西平几锹下去,白骨就从碎土里露出来了。


    隋良软了腿,他跪下去,颤抖着身子爬了过去,他张嘴喊爹,嗓子却被堵着了。


    “爹,良哥儿长大了,我答应你的做到了。”


    隋玉也跪了下去,她平静地说:“良哥儿也会说话了,不傻了。”


    小崽看看埋头挖土的爹,神色平静的娘,还有哭得出不了声的舅舅,他犹豫着跪了下去,一时拿不准情绪。


    赵西平抬头瞥他一眼,指了指人骨又指了指自己,说:“这是你娘的爹,我是你爹。”


    小崽怔怔地看他,眼泪迅速溢满眼眶。


    赵西平:“……别看着我哭。”


    第332章 废营妓制度


    一个人形大坑挖成,跟土融为一体的人骨完整显现出来,骨头跟土嵌合在一起,已经成了这个草场的一部分。


    赵西平放下铁锹,他走到隋玉旁边屈膝跪下,开口说:“爹,我是你女婿,我们一家过来给你迁坟,日后带你跟我们一起回敦煌。”


    “打扰你安宁了,勿怪。”隋玉手撑地上磕个头,说:“敦煌的风光也不错,你过去看看。”


    小崽跟着磕一个,说:“外公,我舅舅跟我娘很想你,你随我们回家。”


    隋良抹去眼泪,哑声说:“我长大了,会说话了,姐姐和姐夫待我很好,小崽也很关心我。爹,你要保佑他们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到老。”


    “再磕一个,我就捡骨了。”赵西平说。


    四人齐齐俯身长磕一个,赵西平率先起身,说声得罪了,他拎着黑陶罐子跳进坑里捡骨头。


    隋良走到坑边,赵西平制止他,“这事我代你做,你就在上面看着,有什么想说的趁机跟爹说说。”


    他杀过人,也埋过死人,对这个没见过面的老丈人没什么感情,所以挖骨取骨不犯怵。换成隋玉和隋良就不一样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副骨架,别说亲手触碰,就是亲眼看着也是个不小的冲击,保不准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打不起精神。


    一节节骨头放进陶罐里发出一声声闷响,坑里不断抛出土,从天光大亮到夜色降临,坑里的骨头终于都挖出来了。


    借着夜色的遮挡,赵西平捧起颅骨装进罐子里,他盖上盖子,抱着陶罐举出坟坑。


    隋玉和隋良合力接过陶罐,赵西平从坑里爬起,拿起铁锹就是填土。


    “姐,我来。”隋良接过隋玉手里的铁锹,他已经平静下来,挖坟的时候他没出力,这时候该他出点力了。


    小崽怔怔地看着黑陶罐,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深想,一个活人怎么会变成一罐碎骨,人变成骨头了,人去哪儿了?


    隋玉走过去牵住他,温声问:“害怕了?”


    小崽摇头,下一瞬反身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娘,你跟我爹会不会死?我不要你们变成骨头。”


    “不会,我跟你爹还这么年轻,你看你牛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活得好好的。”隋玉安慰他,“我跟你爹能陪你到老的。”


    “老了也不死。”小崽强调。


    “行行行,活成老不死的。”隋玉给他擦眼泪,“不哭了,你看你舅舅都不哭了,你别招他。”


    小崽自己擦干眼泪,他蹲下捧起一捧土丢进坑里,帮忙填坑。


    挖出:“走了,回去。”


    小崽一手牵住舅舅一手牵着娘,他们太可怜了,头发还没白就没了爹,他不敢想,他要是没了爹,他要哭死,也不活了。


    回到马苑,赵西平将陶罐搬进自己睡的屋,耿中丞带着常侍住在隔壁,他也不担心装着人骨的陶罐搬进屋会触旁人的霉头。


    隋玉拿钱买两桶热水让赵西平洗一洗,再换身干净的衣裳,之后又把铁锹洗干净给马倌送过去。


    吃饭的时候,耿中丞和绿芽儿看着面前神色疲惫的一家人,什么都没问。这一下午他们在草场上又是挖坑又是埋,干了什么瞒不过马苑里的马倌和守卫,其他人自然也知道了。


    吃过饭,隋玉看了隋良一眼,她嘱咐说:“好好睡一觉,别再多想了。”


    “好。”隋良早就缓过劲了,毕竟已经丧父十三四年了,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今天只是太过激动,落尘的往事被撬动,这才痛哭流涕。


    回到屋,绿芽儿已经打来了热水,见到隋玉,她扭着手无措道:“婶婶,你节哀。”


    隋玉摆手,“十几年前的事了,没多少伤感的情绪,洗洗睡吧。”


    养大了隋良,给隋虎迁了坟,她在这个朝代做出了一番成就,隋玉临睡前心想这忙忙碌碌十三年,她对得起旁人,也对得起自己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隋玉察觉耳边有呼吸声,她睁眼看过去,小崽笑眯眯地趴在枕边看着她。


    隋玉不由露了笑,这个孩子是完全属于她的,他是她在这个朝代的延续。


    “娘。”小崽喊一声,“我来好一会儿了,你睡得好沉。”


    隋玉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使唤道:“给我拿双干净的足袜过来。”


    “好嘞。娘,棉袄给你,快穿上,今天又比昨天冷了。耿伯伯说我们吃完早饭就要继续走,不能再歇了,他担心会变天,下雪还好,就怕下雨。”小崽一连声的絮叨。


    隋玉穿衣下床,出门看见赵西平和隋良一前一后过来,隋良落后一步探头冲她笑,精神颇好。


    “饭好了吗?吃了饭我们收拾收拾,继续赶路。”隋玉轻快地说。


    娘和舅舅的情绪都恢复了,一直留心观察的小孩泄去最后一丝忧虑,心里残留的对生生死死的伤怀瞬间烟消云散。


    天光大亮,商队离开马苑,沿着草场往东北方向移动。


    四天后,商队走出秦岭,踏上平坦宽敞的官道。


    在两日后,商队走进长安城。


    耿中丞将隋玉一行人领去驿站,他在驿站洗漱一番,家都没来得及回,匆匆忙忙进宫禀报此行的收获去了。


    ……


    隋玉在驿站里歇了两天,第三天迎来一位女使,她跟着女使学着行礼以及跪坐的姿势,私下又教给赵西平、隋良以及小崽。


    当太监来宣时,隋玉问能不能带上她的家人。


    “我丈夫和儿子还是头一次来长安,能不能让他们沾沾我的光走进内城看看巍峨的宫殿?免得我出宫后想炫耀都找不到捧场的人。”隋玉厚着脸皮说。


    “陛下本就宣了您和赵千户一起进殿说话,至于您家小子,奴才安排个人带他转一转。”太监说。


    隋玉给隋良使个眼色,说:“你跟上盯着你外甥,免得他离了我们哭闹。”


    隋良应好。


    一家四口穿戴整齐,隋玉和赵西平各抱三卷竹简,他们跟着太监离开驿站。这趟进城走的不再是宣平


    门,而是从西侧的安门进去,进去没多远就看见了内城的城墙。


    隋玉之前得了女使的训导,她没敢抬头乱看,跟在太监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走,余光能瞥见往来的太监和宫女。待气氛越发凝重时,来了两个太监领走了隋良和小崽。


    隋玉和赵西平跟着太监拾阶而上,通传后,二人走进宣室殿。


    殿内还有其他人,隋玉和赵西平进门先给皇上行拜礼,之后又对跪坐在榻前的不知名大臣遥遥一拜,二人站定,目光微微上移。


    “赐坐。”坐在上首的宣平帝说。


    太监搬来矮榻,隋玉和赵西平跪坐下去,竹简呈放在面前的矮榻上,就着这个机会,她快速扫一眼,在对面看见了耿中丞。


    “玉掌柜?年纪尚轻啊,寡人听闻你在六年前就带着商队在关内关外行走了?”


    “是,敦煌来往的商队多,看多了,我就心动了,也想出关去寻宝。”隋玉答。


    “还真让你寻着了,耿中丞说棉花种子是你在一个和尚手里得。”坐在宣平帝下首的大司农开口。


    隋玉择去隋文安的身份,将大宛之行遇到从身毒国回来的和尚一事仔细交代一遍,跟着,不等他们再问,她又交代她种棉花的过程。


    “为什么会想到做泥坯、罩油布育种育苗?也是和尚教你的?”大司农问。


    “非也,是我听和尚说身毒国气候湿热,我就想着棉花种植需要高温,而敦煌的冬季太长,为了让它能发芽,我想出用油布造出高温的法子。我们商队外出,夜里睡觉的时候会搭帐篷,帐篷是用骆驼皮缝制的,骆驼皮能隔绝风,睡上一夜,帐篷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由此我就想到了油布。”隋玉解释,她递出矮榻上的竹简,说:“这上面记录着我从一开始尝试种棉花的所有思路和顾虑,包括棉种分批试种,二月一茬、三月一茬、四月一茬,不同温度下棉种发芽的天数以及开花结果的时间。”


    太监接过竹简奉上去,宣平帝看了看,随手递给大司农,上面的记载很详细,就是他不擅长种庄稼也能看懂。


    “你认为棉花能扩大范围种植吗?敦煌郡能种,武威郡能种吗?陇西郡和长安的水土也适合种棉花吗?”宣平帝问。


    隋玉点头,“从敦煌到太原郡,我带着商队走过两次,关内的气候我有所了解,水土更是比关外肥沃,是适合种棉花的。除了极冷的地方、常年多雨的地方,以及盐碱地,旁的地方应该没多大问题。关于这些问题耿中丞也问过我,过后我将我的想法写在竹简上了。”


    赵西平将面前矮榻上的三卷竹简递给太监,太监又弯腰奉上去。


    殿内安静了许久,竹简展开又阖上的声音在大殿内时有响起。


    隋玉暗暗吁口气,心里还悬着事,她有闲暇的功夫打量殿内的布置,却只是过眼不过心,她紧张地留意着在座其他人的神色。


    大司农朝隋玉看一眼,他神色莫名,转而将手上的竹简递给宣平帝。


    宣平帝眉头一皱,他放下竹简思索着,抬眼问:“放营妓归田种棉花?你觉得我朝还缺种棉花的人?”


    “陛下,还有一卷竹简是我对棉花种植的预想,去年我只有二千又六十八颗棉种,种了二亩棉,二亩棉收获的种子在今年种下四十七亩棉花。今年有了种棉花的经验,亩产比去年高,明年能种下六百亩的棉花,这还不包含我交粮税的部分。”


    隋玉冷静地解释,见宣平帝若有所思,她继续分析:“六百亩棉花至少能绞七万斤棉籽,暂且不算交税的部分,七万斤棉籽能种一万四千亩棉花。也就是说后年春天就能在我们大汉的疆土上种下一万四千亩的棉花。到了大后年,将会是二十八万亩棉花,就是河西四郡的地全部种上棉花也种不完。”


    大司农将一卷竹简递上去,他让太监拿来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他欣喜地朝宣平帝点头。


    “五年内,若是没有天灾,我们大汉的疆土上随处能看见棉花。”


    隋玉攥了攥手,她摁住鼓噪的心跳,斟酌着说:“棉花利大,棉种分发下去,种地的人肯定更愿意多种棉花,届时棉花不仅分走了粮地,也分走了人力。”


    “种棉花是个费工夫费心思的活儿,从育苗始就离不了人,移栽后要一遍遍拔草,一遍遍浇水,还要掐芽打顶,棉桃吐絮后更是每天都要去地里摘棉花。”耿中丞此时开口,“种一亩棉花比种十亩的麦子还耗人力。”


    宣平帝“嗯”一声,他示意隋玉继续说。


    “在敦煌郡,能种庄稼的地几乎都分到百姓手上,家里人口多的,一家人占有二百多亩地。而老的老,小的小,这二百亩地不能在春种的季节全部种上庄稼,再加上农家积肥少,不少地因为土地贫瘠和无人打理,秋收的时候成了荒地,颗粒无收。”说出这话,隋玉手心出了汗,但她仍硬着头皮说:“我去过太原郡,那里的农桑业是以家庭为主,男耕女织,农桑业发展得不错。而棉花跟养蚕织布有相似之处,种棉花需要男人出力,更需要女人出力,不仅是掐芽打顶摘棉花是个细致活,棉花收回来绞棉籽,用棉絮织布,抑或是弹棉被,这些活儿都离不开女人。”


    耿中丞在一旁连连点头。


    “所以我琢磨着,营妓放出出最终的目的。


    宣平帝沉吟一声,他朝大司农看去,问:“大司农觉得如何?”


    “是个好法子。”


    “明日朝议你提出。”


    隋玉浑身一松,松懈下来,她这才发觉背上出了一背的汗。


    “寡人记得你是罪奴出身?曾为营妓?”宣平帝乍然问一句。


    隋玉立即绷紧了皮,她点头应是。


    “为营妓鸣不平?”宣平帝沉声问。


    “没有。”隋玉竭力冷静下:“恕草民自满自得一次,我曾入过妓营,后又从商,侥幸得到棉种,如今又走进皇宫,算得上是涅槃重生。故而我想着营妓关在妓营里做一个妓子是一种宂糜,放她们出来,最差是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全家种地能为朝廷交税,若是有智慧有机遇如草民一样,那是朝廷之幸。”


    宣平帝笑了,她能引进棉种,算得上是朝廷之幸。


    赵西平为隋玉捏把汗,他恍惚又看见十几年前站在妓营外的姑娘,那时她为一句“律法不公”狼狈求饶。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念头竟然还没磨灭,甚至是她这么些年从未提起一字,他也没看出她一直介怀往事。


    她磨平了棱角,憋着一口气救人于水火,也在救受困的自己。


    隋良心里落的有疤,赵西平知道,隋玉心里落了疤,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赵西平有些无力。


    “河西四郡能放营妓出去成家,但仅仅指望她们无法解决种棉花的难题,赵千户有没有什么想法?”宣平帝随口问,“还有关内,关内少营妓,百姓手上也无荒地,种棉和种粮的问题又如何平衡?”


    话音未落,宣平帝见隋玉欲言又止,他心里笑了一声,今儿还真来了个女谏官不成?


    第333章 封赏


    赵西平没什么想法,他甚至连隋玉的想法都不清楚,在走进这座大殿之前,他没听隋玉提起过解救营妓之事。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赵西平看向隋玉,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营妓少,但官奴多啊。


    “营妓的人数过少,无法填补种棉花的人力短缺,这部分可以用官奴补上。”赵西平坦诚道,他不懂奴隶于奴隶主有多大的利益,受眼界所限,他说得干脆又利索:“以敦煌为例,距设立敦煌郡有四五十年了,当初迁过去的官奴生子再生子,人数可能早就翻倍了。就我了解到的,养牛养马的官奴比牛马还多,我家里的几个官奴都是从养牛场送来的。”


    宣平帝坐直了,这个莽汉倒是无知无畏,什么都敢说。


    “玉掌柜有什么看法?”他问。


    “草民跟赵千户的想法一致。”隋玉惊讶于赵西平跟她想到一起去了,她抓住这个机会说:“不过我觉得打入奴籍的奴隶,尤其官奴是犯过罪的,陛下若是肯赦免他们,他们得掏钱赎买奴籍。”


    隋玉明白,于朝廷有利,赦免官奴的政令才能推行下去。


    “奴隶哪来的钱?”大司农问。


    “可以赊欠,想从良的奴隶多半是有想法有能力的,从良后背上一笔债,还不上还是奴籍,于朝廷没有弊端,还能少养一些。”隋玉说。


    宣平帝龙颜大悦,说:“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


    隋玉沉默片刻,她再三纠结,还是选择开口:“草民私下以为,受株连之罪的奴隶或许能按照罪责的轻重释放一部分,这部分将会是种棉花或是种粮的主力。我们家有三个官奴是十几年前因丈夫和亲爹当过山匪打入奴籍的,他们母子三人不是凶恶的性子,一个在灶下做饭多年,两个为我们忙农活还跟着我走商,是老实又能干的性子。”


    宣平帝沉下脸,他这下确定了,隋玉的确是在为奴隶鸣不平,甚至可以说对律法有诸多不满。


    殿内的气氛一扫平和,迅速凝重下来。


    耿中丞看隋玉一眼,他知晓她大胆,没想到她竟大胆到这个地步。


    “你前一句还提议官奴自赎自身,怎么后一句又谏言朝廷赦免受株连之刑的奴隶?”大司农起了惜才之心,给她一个打补的机会。


    “人群不一样,能赦免的这群人是底层人,为奴为仆之前就是寻常百姓,他们没那个能耐赚赎身的钱,但有踏实种地的心性。”隋玉委婉地说,能拿钱赎身的人群是类似于隋氏一族受牵连流放的人,如果当时能赎身,隋氏一族的小孩是能保全下来的。


    宣平帝:“看来你对你们隋氏一族受株连一事有颇多怨言。”


    “陛下明鉴,草民是为朝廷分忧。”隋玉绝口不承认,“荒地、冗奴的现象的确存在,我是因着又从商又操劳农务,行走在外会考虑到这些事才兴起的这些念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些鄙见,草民对朝堂的事不了解,陛下若是觉得我的意见荒唐,还望陛下大人大量,不跟无知民妇一般见识。”


    宣平帝不作声,她的这些小心思任她如何狡辩都是无法遮掩的,但又挑不出大错,再一个方面,她如今有棉花之功在身,他也不可能因她言语过失降罪,一旦降罪,谏官能骂臭他。


    “罢了。”宣平帝端起茶碗喝口水,显然是不打算再谈。


    隋玉垂眼不作声。


    “玉掌柜,耿中丞前两日禀报您喜好名声,陛下考虑到棉花于朝于民两利,您有功,故而封您为氎(die)花夫人,再免您二十年的缗钱,并为你的客舍赐块牌匾,乃是陛下亲笔题写。”候在一旁的太监此时开口。


    隋玉眼睛一亮,萎靡的神色迅速散去,整个人瞬间精神了。


    她激动之下,下意识磕头道谢领赏。


    “多谢陛下,谢您不跟我一般见识,我在敦煌一定尽心竭力地协助农官让河西四郡都种上棉花。”


    她这会儿又实诚的紧,宣平帝的面色平和下:“也不用你协从旁人,升赵千户为典农中郎将,辖管河西四郡的种棉之事。”


    赵西平有样学样,他也俯首叩谢。


    “你们要名得名,要利得利,甚至还升了官,在棉花一事上不要过于贪心,棉种不能卖高价。”大司农开口敲打。


    隋玉和赵西平齐声应喏。


    “我本来也就没打算卖高价,还打算开春了赶在四月初回去,将育出的棉花苗低价卖出去。”隋玉邀功,她看向上首的人,问:“陛下,容我问一下,棉花苗优先卖给哪些人?”


    “你不是谏言营妓从良?届时政令传下去,中郎将安排她们婚嫁,以及租荒地种棉事宜。”宣平帝给出准确的答复。


    隋玉暗叹,宣平帝能允许营妓从良,但不接受赦免量刑过大的官奴,很可能就是因为性子保守,不接受改革,更不容他人挑战维护封建统治的律法。以他之前的反应来看,或许再有三五年,在棉花种植方面,地力和人力角逐之时,奴隶自赎自身的政令有可能会下达。


    太监走下:“中郎将,氎花夫人,陛下该歇息了,奴才送你们出宫。”


    隋玉和赵西平行礼拜别,起身时,隋玉对上宣平帝的视线,她忙垂眼,面上恭敬,嘴上却说:“我曾听一位老夫子提起,始皇帝焚书坑儒,而秦灭亡后,高祖提倡独尊儒术。故而民妇私以为有些政令是有时限的,今日之言非挑衅律法,也不是为隋氏一族鸣冤。三十年前,过多的官奴于河西四郡有利。如今西北太平,垦荒挖渠、修筑长城之业已到尾声,一部分官奴可以自谋生路了。”


    宣平帝早已冷静下来,隋玉的话他也听进去了,但兹事体大,她身后更无氏族支持,这事非他一力能更改。


    “好好种棉花,河西田地少,关内多,寡人等着棉花遍布在我大汉的疆土上。”他说。


    隋玉有些失望,但也尽力了,她跟着赵西平走出宫殿。


    阴了许久的天放晴了,太阳驱散了厚厚的云层,雕栏玉砌的宫殿披上流光溢彩的光芒。


    隋玉站在阶前缓缓吁出一口气,她终于能正视那个为了苟且偷生而狼狈反口的自己。


    她没说错,是律法的错。


    偏殿,一行太监捧出宣平帝给的赏赐,黄金五百两、酒食五十坛、玉壁一对、印玺一枚、牌匾一方。


    作者有话要说


    【1】氎,古代细棉布的意思,氎花也就是棉花


    【2】文中隋玉提议的赦免一部分官奴是仿照东汉时期的释奴令写的。


    第334章 讨来的赏赐


    心事了了,出宫的路上,隋玉有心四处打量,但宫墙遮挡了视线,越过古朴的宫墙,只能看见反勾的屋宇,倒是宫道上行走的宫女和太监更让隋玉好奇。


    走过长长的宫道,赵西平看见隋良牵着小崽不知在跟谁说话,他碰隋玉一下,说:“我看见隋良和小崽了。”


    隋玉顺着方向看过去,走近了,她认出站在隋良对面的男人。


    “那是左都侯,前些年他脸上长了不少暗疮,买了我们的蜂蜜,看样子是恢复了。”


    “乌骓马也是他买的?”赵西平对这个人有印象。


    “夫人,那不是左都侯,去年陛下提拔他到羽林军做事,如今是羽林中郎将。”走在一旁的太监好意提醒。


    不远处的几人发现了走过来的人,隋良和小崽兴奋地迎上去,二人看着太监们捧的赏赐,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走了,我们出宫了。”隋玉招手。


    隋良和小崽跟扈中郎将拜别,小崽热情地说:“扈叔,我们就住在驿站,你得空来寻我,我给你看我们家的棉被。”


    隋玉绷不住笑了,“扈中郎将,经年不见,您升官了啊?”


    “托您的福,我能走到御前露面。”扈中郎将拱手行个礼,说:“改日前去拜会。”


    隋玉应好。


    出了宫,隋良和小崽浑身一松,在皇宫里,二人不敢高声说话,也不敢乱问,出了宫门,这才迫不及待地问皇上赏了什么。


    隋玉指了指赵西平,眉眼弯弯地说:“咱家也有个中郎将了。”


    小崽惊得瞪大眼,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爹,喃喃说:“好厉害啊。”


    “是你娘厉害。”赵西平纠正,“托她的福,我才能升官。”


    小崽搓搓手,他雀跃地牵住他娘的手,问:“我呢?我有没有什么赏?”


    “中郎将的儿子还不行?还想要什么赏?”隋玉笑问,“陛下赏了五百金,回头分你一个金锭。”


    小崽明白了,皇上没想起他。


    “姐,你呢?”隋良问,“你得了什么?”


    “陛下封我为氎花夫人,往后大汉的子民都会知道棉种是由氎花夫人从关外带回来的。”隋玉骄傲极了,“如何?你们一个是氎花夫人的弟弟,一个是氎花夫人的儿子,是不是觉得特别有面子?”


    隋良和小崽连连点头。


    “我娘最厉害了。”小崽嘴甜地捧场。


    “氎花是什么?棉花吗?”隋良不懂。


    “是,氎花就是棉花。”走在后面的太监上前一步解释,他走在一侧打听:“夫人跟扈中郎将早就有旧?”


    “打过两次交道,四年前吧,我们商队从太原郡回长安的路上碰到山匪,山匪不敌,被我们捆绑了送到长安来了,报官的时候由中郎将领我们进内城。不过那时候他是左都侯,脸上还长了不少暗疮,我卖了些蜂蜜给他让他治脸疮。之后就是前年,我兄弟领着商队进长安卖马,左都侯买走了一匹叫乌骓的汗血马。”隋玉解释,她看向隋良,问:“你们在宫内行走,是不是他认出你了?”


    “对,他换了身官服,我险些没认出来。”隋良点头。


    “夫人还擒过山匪啊?实在是英勇。”太监恭维一句。


    隋玉笑笑,说:“我还得了陛下赏的一柄青铜剑,今日虽说是跟陛下头一次见面,但我们在四年前就有交集了。今日我在宫里太紧张,忘记拉关系了,公公回宫了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陛下对我多点好印象。”


    太监:……


    他头一次听说要跟皇上拉关系的,真是开眼了。


    到了驿站,赏赐送到,隋玉让隋良给大太监塞五百钱,再让他代为送一送。她则是进了屋舍就倒在床榻上,进宫一趟可累死她了。


    赵西平坐在榻上也不想动,他看小崽像个扑棱蛾子一样忙着看赏赐的金玉,问:“太监领你跟你舅舅去哪儿转了?”


    “就在那个宫殿外面走了一圈,之后就带我们去了个偏殿吃糕点,我跟我舅舅吃空了两盘,特别好吃……”说到这儿,小崽从怀里掏出个布兜,得意地说:“我还装了两块带回来给你们吃,爹,你跟我娘快尝尝。”


    隋玉闻言一个翻身坐起:“拿来我尝尝,进宫一趟,我连茶水都未沾一口。”


    两个糕点是不同的味道,小崽亲手一分两半,让爹娘都能尝到两种味道。


    赵西平嚼着塞进嘴里的枣泥糕,一脸木然地问:“怎么还偷偷往回拿?又不是小乞丐?太监看见了吗?”


    “我问过他才拿的。”小崽不高兴,他走到隋玉腿边,满眼期待地问:“娘,好吃吗?”


    “好吃。”隋玉点头,“你吃到好吃的东西还记得给我和你爹带回来尝尝,真是个好孩子,别听你爹的,我可高兴了。”


    小崽斜他爹一眼,还哼一声。


    赵西平:………


    隋良送走太监,他快步跑回:“快让我看看,皇上赏了什么好东西?”


    “都在地上,你自己看。牌匾上的字是皇上亲手写的,这个挂起:“耿中丞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了?皇上以为我喜好名声。”


    “他初到敦煌的那一天,你不是跟他说什么能在这个朝代留名是你的幸运?耿中丞说会向皇上禀报。”赵西平还记得这话呢。


    隋玉还真忘了,毕竟她说这句话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口感叹一下,不过得了封号又得了牌匾,着实是合她的心意。


    “明年棉花丰收了,我给耿中丞多送两匹棉布,谢他替我美言。”


    “姐,除了这些赏赐还有旁的吗?”隋良问,这些东西最值钱的就是五百金,他感觉有些少。


    “免二十年的缗钱,按照去年交的缗钱算,二十年就是六十万钱,不少了。”隋玉说。


    隋良觉得这还差不多。


    隋玉的肚子咕噜一声,赵西平起身往外走,说:“我去看看有什么饭。”


    “我跟你一起去。”隋玉往外走,她


    找到驿卒问他们能不能在这儿住到明年二月,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夫人留步,前一刻有人送来拜帖,我拿给您。”


    隋玉拿到拜帖道声谢,正要回屋,又看见一个驿卒脚步匆忙地过来,说:“夫人,门外有人想拜见您?是西市锦衣阁的掌柜。”


    生意找上门了,隋玉喊来张顺和小春红,让他们二人去招待,她嘱咐他们暂时别松口,先打探价钱,过两天应该还有不少人找上门。


    吃过饭,隋玉脱下碍事的曲裾,让人送来两桶热水,她洗去上午出的一身汗,换上干净的衣裳躺进被窝。


    赵西平带着一身寒气进门,隋玉问:“你儿子呢?怎么没听见他的声?”


    “隋良带他进城玩去了。”赵西平脱鞋洗脚。


    “你也要睡?”隋玉往床里侧挪了挪。


    赵西平穿上鞋提水出去,不到片刻又空着手进来,他脱去外袍坐进被窝,搂着隋玉说:“瞌不瞌睡?不急着睡的话,我们说说话。”


    隋玉来了精神,说:“在宫里的时候太紧张了,我现在还有些亢奋,睡不着,你说,想跟我说什么?”


    “我以为你对以前的事早就释怀了,我都不知道沦为罪奴的那段经历还膈应着你,你怎么不跟我说?”赵西平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控诉她太能藏太能装相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隋玉否认,“别冤枉人,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


    “一直,你想帮营妓脱身的心思我就一直不知道,难道不是怕我阻拦你?”


    隋玉沉默一瞬,狡辩说:“从敦煌带来的竹简我可没不让你看,是你自己没看。”


    赵西平盯着她,目光黑沉沉的。


    隋玉心虚,她往他怀里挤,他不准,硬要推开她。


    “好好说话,我不吃这一套。”


    隋玉暗暗白他一眼,糊弄鬼呢?


    “没有想要瞒你,而是不知道怎么说,这个想法是突来的,我也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是在竹简上提了一两句,你看是陛下看到了提起了我才解释具体实施的法子。”隋玉解释,“我原本就是有点心思,若是成了我如愿了,成不了也无所谓。”


    赵西平没说信不信,而是说:“我记得在你还没走商的时候,你就在跟商队打听棉花的踪迹,那时候是不是就有这个打算?”


    隋玉垂眼,下一瞬腰上被重重一掐,她夸张地呼痛,枕边的男人面色越发难看。


    “哎呦……”隋玉蛮横地推倒他,她趴他胸膛上,埋怨道:“掐死我你没媳妇了,你儿子也没娘了,掐死我吧。”


    “你气死我拉倒,带着你儿子再嫁个老实人。”


    隋玉嘻嘻发笑,她捧着男人的脸凑上去亲一下,枕在他颈窝说:“不嫁,谁也比不上你。”


    “满嘴谎话,你什么都瞒着我,我可担不起你嘴里的好。”赵西平推她,“下去,别赖我身上,让我清净会儿。”


    隋玉偏不如他的意,她撑起身睨着他,见他气得闭着眼不看她,她俯下去一点点亲吻,从下颌缓缓向眼角移动。


    赵西平像个石头,哪怕快要被舔化了也死活哽着一股气不理也不问,更是动都不动一下。


    “有骨气。”隋玉赞一声,她倒在他怀里,望着房顶说:“一开始寻棉花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这个想法于我是天方夜谭,比我说出“律法不公”还荒诞,我担心你耻笑我犯蠢。”


    “胡说。”男人睁眼斥她,“我什么时候耻笑你了……”


    说罢,他脸上浮现心虚之色,显然是想到初领隋玉回家时,他没少挤兑她。


    “没耻笑我吗?”隋玉阴阳他,这下抓着他的话柄,她占了上风,倒打一耙说:“还怪不怪我瞒着你?是不是你的错?”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隔有十年了吧?你还不了解我?我都拼了命为你上战场了,你还不相信我?”赵西平越想越气,“你别跟我扯,你这人我了解,你就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这个执念的根源源于上辈子的经历,在对待奴隶的问题上,赵西平接受良好,而隋玉怜悯奴隶的想法在这个朝代是另类的。如果说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解救奴隶,是为了证明律法不公,她自己都觉得矫情。她从商赚钱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寻找棉种只是顺带,若是能找到,她愿意谋算一二,若是没寻到,她也不强求。


    “睡着了?”赵西平问,“怎么不说话?”


    “不想说。”隋玉蹬他一脚,“都怨你,都怨你当初不愿意领我回家,折腾得我在你面前太狼狈了,上赶着当你媳妇,好没脸。后出律法不公是冒失,但不是犯蠢。”


    赵西平沉默,根结在这儿?是他的原因?


    隋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看吧,律法是利益可以撼动的。”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随即木门被敲响:“主子,宫里来人了,陛下又给小主子送来几样赏赐。”


    隋玉跟赵西平一脑门的疑惑,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出宫时,小崽讨赏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第335章 麻烦找上门


    送赏的太监是熟面孔,晌午离开时,隋玉大手笔地给了五百钱,回宫禀报时,他故意提了提赵小崽讨赏的话,博得宣平帝一乐,这不,他又带着赏赐来驿站一趟。


    隋玉跟赵西平整理好衣冠出门,见到太监,她笑眯眯道:“多谢公公在陛下面前替我们美言,小儿吃过午饭就进长安城凑热闹去了,等他回来,我让他面朝皇宫给陛下磕几个。”


    “小公子童言稚语惹人喜爱,陛下还夸小公子有您的风范。”太监起身,说:“打扰夫人和中郎将休息了,东西送到,咱家这就回宫了。”


    “劳公公走一趟,晌午回:“眼瞅着要下雪了,天越发冷,我送公公几双羊绒足袜和几个暖手筒,还望公公不嫌弃。”


    太监接过包袱颠了颠,沉甸甸的,里面塞的应该还有铜子,他笑着行个告退礼,满意地领着五个粗使太监走了。


    小春红喊来几个人,她们把送来的赏赐搬进后院。


    “赏了什么东西?这个是食盒?”赵西平进屋,他打开食盒一看,入眼的是一碟冒着甜香味的糕点。他瞅隋玉一眼,说:“你儿子往回带糕点的事传进陛下耳朵里了。”


    “知道了才好呢。”隋玉俯身捻个糕点喂嘴里,说:“食盒盖上,我们别动,等小崽回来让他告诉我们赏了什么。这是给孩子的,他该第一个来拆封。”


    “臭讲究。”说归说,赵西平手上的动作不耽误,食盒的盖子落回原位,其他的东西他也不去碰。


    “还睡吗?”他问。


    隋玉点头,也没旁的事做,外面还冷飕飕的,躺在被窝里才舒坦。


    一觉睡醒,屏风外有悉悉索索声,油盏移了出去,酣眠之处漆黑一片。


    “来耗子了?”隋玉出声。


    “娘,你醒了?”小崽从屏风后探头,他高兴地说:“小春红跟我说,这些都是陛下赏我的?”


    “是,你舅舅呢?”


    “这儿。”隋良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天黑了?”赵西平拥被坐起来,他好奇地问:“陛下赏你的是什么东西?”


    “六碟甜糕、两个金项圈、一柄金铲子、两个玉坠、还有两把弓。弓一大一小,大的肯定是给我舅舅的。”小崽举着油盏过来,说:“玉坠也是我一个,我舅舅一个,金项圈我也想给我舅舅一个,但他不要。”


    隋玉穿衣下地,两把弓她已经看见了,一大一小,的确是有隋良的份。她拿起金铲子看了又看,纳闷道:“宫里怎么会有金铲子?莫不是皇子公主们拿金铲子挖土种花?”


    赵西平扫了一眼,他开门出去,天已黑透,风里传来敲梆子声,他回身问:“你们吃没吃饭?”


    “没有,等你跟我姐。我跟小崽从城里买了五只酱鸭回来,还有火烧驴肉,让灶房热一热,我们就开饭?”隋良说。


    “行,我过去一趟,你就别出门了,天黑了,你看不见路。”话落,门外的人已经闯进夜色里。


    隋良多点两盏油盏,火苗飙起,屋里亮堂多了,金黄之色在烛火下越发耀眼。


    小崽坐在箱子上拿块栗子糕塞嘴里,嘟嘟囔囔说:“陛下真是个好人,宫里的甜糕好好吃……娘,你吃了吗?”


    “……没有。”


    “待会儿端上桌,我们一起吃。”


    “给你绿芽儿姐姐也送一碟过去。”隋玉交代。


    “好吧。”


    隋玉把地上的东西收拾收拾,说:“这些东西搬回你们的屋,自己收整好。”


    小崽“唔”一声,他将每样糕点挑出两块端出门送给绿芽儿,隋良把地上的箱子盒子摞一起,再挎上两把弓,一股脑搬出门,放进他跟小崽睡的屋。


    待舅甥俩回来,赵西平也提着食盒过来了,后面还跟着送饭的驿卒。


    隋玉抓两把铜子塞给他,驿卒乐颠颠地收下,殷勤地说:“夫人,吃过饭把碗筷丢盆里放门外,我会过来收。”


    “好,过小半时辰,劳你给我们送两桶热水过来。”


    驿卒“哎”一声,脚步欢快地走了。


    门关上,隋良说:“姐,以后让小春红送水送饭过来,免得次次给驿卒打赏钱。”


    “这是小钱,花点小钱买个舒心,值得。我们还要在驿站住三四个月,住久了遭人嫌,要是让驿卒无利可图,他们对我们厌烦了,随便找点茬子都够我们烦心不少日子。”隋玉坐下吃饭,说:“就当是住在农家给租子了,而且驿站的条件可比农家好多了,住在驿站,张顺他们还不用守夜,这钱给的值。”


    隋良默默记下。


    晚饭吃完,驿卒送来热水,顺手提走了碗筷。


    隋玉盯着小崽和隋良洗搓干净,打发他们回自己的屋睡觉,之后她跟赵西平躺在榻上絮叨半夜才满足入眠。


    次日,大司农在朝堂上提起棉花种植和河西四郡有主却无人力耕种的地,隋玉献给宣平帝的六卷竹简在各位大臣手上来回传递,在看到竹简上“放营妓从良,雇其耕种荒地种植棉花”一行字时,朝堂上如水掉进油锅一般沸腾起来。


    而住在外城的隋玉压根不知道这个事,她跟隋良带着赵西平和小崽从宣平门进去,一家四口去东市游逛,下午又去西市的乐坊听曲,一直玩到快关城门才回驿站。


    “夫人,今天又有几家来拜访您的,他们不见仆从,要求要见您本人,一直等到天色将黑才留下拜帖离开。”守门的驿卒见到隋玉忙开口禀报。


    隋玉接过拜帖,她站在灯笼下借光晃了一眼,落款竟然是什么谏大夫,她举高竹简再看,不是她眼花,还真是谏大夫府上送来的拜帖。


    隋玉退后两步在驿站外扫视几眼,说:“走走走,我们回屋。”


    隋良走在最后,他将兜里剩下的钱递给守门的驿卒,说:“劳烦大哥传话。”


    “小事小事。”驿卒动作利索地接过钱兜,他捏了捏,兜里至少有三钱,够他喝碗浊酒了。


    “你等等。”驿卒出声喊住隋良,他靠近说:“你回去跟你姐说,今天过来的人来者不善,一个个黑着脸。”


    隋良道声谢,他忙追上去,进屋了说:“姐,驿卒说今天来的人不怀好意。”


    “我已经知道了。”隋玉挥了挥手上的三根竹简,说:“谏大夫、籍田令、侍郎,大概是为了棉花种植或是营妓放良而来。”


    “营妓放良?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隋良不解,“莫非是你提议的?”


    “对啊。”隋玉有些得意,“不是我提议的,他们怎么会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赵西平插话。


    “大概是骂我吧,比如牝鸡司晨。”隋玉笑。


    “我们骂回去。”小崽说,“我们人多,不怕他们。”


    赵西平看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你打算怎么办?可惜现在是冬天,不然我们明天就能离开长安回敦煌。”他问。


    隋玉把三根竹简撂桌上,说:“今晚我就生病了,谁也不见。良哥儿,生意上的事你负责,多进城转转,赶在过年之前,把我们手上的毛毯和棉被卖个好价钱。之后在长安城看看有什么好东西,类似染料、驴皮、会吹拉弹唱的卖艺人、皮靴、花样子什么的,只要觉得是能赚钱的,都可以买回来,明年我们驮回敦煌卖。”


    隋良点头,“行,生意上的事交给我,正好我还要去花家走一趟,不知道他们从沿海运海货回没回来。”


    “上门的时候记得捎些礼,别空手上门,之前在长安过冬,花家没少照顾你。从敦煌带来的暖手筒不指望卖钱,你拿去送礼。”隋玉嘱咐。


    “好。”隋良点头。


    隋玉看向小崽,说:“你跟你舅舅去玩,把你爹也带上。”


    “我又不是小孩,我也不出门,我在家陪你。”赵西平不高兴,“不见他们可行吗?”


    “反正他们总不能跑到我床前,“明天你去给我请个大夫,我们看看长安的大夫,再给我调理下身子,争取明年让我们家多添个人。”


    听她还有心思惦记着怀孩子,赵西平和隋良立马不担心了,就是小崽还懵懵地问:“多添个谁?”


    隋玉斜赵西平一眼,说:“我不晓得,问你爹。”


    隋良拉走外甥,说:“回屋睡觉。”


    *


    隔天一早,赵西平进城请来一个大夫,送大夫出门的时候,他正好遇到一个头戴纶巾的谏大夫。


    “赵中郎将,这位爷是来寻你的。”驿卒被缠烦了,见赵西平出来,他就不帮忙阻拦了。


    “送郎中回城。”赵西平跟青山交代,他走到一旁,问:“不知您寻我做什么?”


    “氎花夫人何在?她一介女子胆敢插手朝堂上的事,这会儿为何又堪比鼠辈躲躲藏藏?”


    赵西平脸色一黑。


    “氎花夫人,你有本事插手朝政,你就别躲着不出来,你躲什么躲……”谏大夫提高嗓门大喊,还准备闯进去。


    “躲的就是你,你像一只得了疯病的老公鸡,不在自己家打鸣,跑来外面疯叫什么?”赵西平力大,他半推半提着


    这个口喷粪水的老东西走出驿站的大门,说:“我媳妇是得了陛下赞赏的,更是陛下亲封的夫人,你要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你进宫去讨伐陛下。”


    赵西平从小生活在屯里,没少听婆子们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要比谁骂得脏,他绝对不输这个老头子。


    谏大夫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大骂着说:“懦夫,软脚驴,你竟然辱骂朝廷谏官!”


    “我软脚驴?我上战场杀匈奴的时候,你不知道趴在哪个窝里孵蛋。”赵西平推他,“滚,我们夫妻俩得的赏得的封是我们该得的,可不像有的人,全凭一个烂舌头骂来的富贵。”


    一旁的驿卒看得目瞪口呆,看谏大夫气得脱鞋打人,他赶忙跑去阻拦,骂归骂,打不得啊。


    三个驿卒连拉带攘,推着骂骂咧咧的谏大夫走了,赵西平唾一口,他大步进门跟隋玉告状:“来了个疯鸡在驿站外骂你。”


    “骂就骂吧,反正我没听见……”


    “我听见了,我骂回去了。”


    隋玉惊得猛地坐起来,“你骂谁?怎么骂的?”


    “一个老头子,是个谏官,我骂他是得了疯病的老公鸡。”赵西平如实交代,“你放心,他也骂我们了,他如果去告状,他也落不到好。”


    隋玉栽倒下去,“你完了,你要被他骂臭了。”


    “没事,骂我了就不骂你了。”


    隋玉:……


    她勾着他的下巴凑上去亲一口,不等他回味,她提着他的耳朵拧半圈,“悠着点啊中郎将,留着官位做点实事。”


    “又不是骂陛下,不会削官的。”赵西平拿下她的手,说:“陛下留我们有用,不会因为骂谏官几句就降罪我们。再一个,我琢磨着我出面骂一次,外面的人得到消息肯定把我当成个莽夫,想上门的人要掂量掂量,我们值不值得他们背上骂名。明年开春我们就走了,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要在长安生活一辈子的,他们可要面子了。你没看见我骂了那个谏官之后,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往后肯定有很多人喊他老公鸡。”


    正说着,驿卒来报:“赵中郎将,籍田令来了,指名要见您。”


    隋玉摆摆手,说:“出去继续骂。”


    赵西平看她一眼,真骂啊?


    “那我出去了。”


    籍田令过来是为了解有主的农地变成荒地一事,赵西平一五一十交代敦煌四郡土地的现状,随后又跟籍田令请教种棉的事,比如营妓从良后租种田地除了交税,还要给雇主交几成的粮。


    籍田令前脚出门,扈中郎将又上门了,赵西平请他进门,打听道:“我早上骂走了一个老谏官,会不会有事?”


    扈中郎将大笑,他已经听到消息了。


    “没事没事,陛下知道你把他骂了还笑了,这个老犟头就是欠骂,你也没骂错,他可不就是得了疯病的老公鸡,见点光就扯着嗓子打鸣。”扈中郎将左右看一眼,问:“夫人呢?”


    “病了。”赵西平正儿八经地说。


    “病了好,正好能窝在驿站里养病,免得谁家夫人邀她过门赏什么梅吃什么席,到时候吃一肚子的窝囊气。”扈中郎将也不拆穿。


    第336章 生意经


    赵西平让小春红去跟隋玉说一声,看她愿不愿意出来见客,依他判断,这人对隋玉没恶意。


    隋玉得了信重新梳拢了头发,穿着一身旧衣就出来了,她进门时玩笑道:“见过二位中郎将。”


    扈中郎将起身迎两步,调侃说:“看”


    “抹了胭脂。”


    隋玉胡说八道,她在赵西平身侧坐下,说:“看在我们是老相识的面上,我才拖着高烧将退的身子出来待客。”


    扈中郎将不跟她胡侃了,正色说:“我直接从宫里出来的,给你捎个话,让你安个心,营妓从良的事没多少人反对,大概等开春了,旨意会发下去。朝堂上的不少人不喜的是这个主意是你提出来的,还有一方面,你们夫妻俩在陛下面前倡议赦免官奴?不少人听到了消息,大伙对这个事的反应比较大。”


    隋玉思索着,问:“陛下不是否决了我这个提议?怎么朝廷上的人还在意这个事?莫不是陛下其实是有意愿的?”


    扈中郎将探究地盯她一眼,问:“陛下当时还跟你说什么了?”


    隋玉心觉不对,这也是个来打探消息的。


    “陛下没说什么,他很不高兴,我们提议让官奴自赎自身的时候,他是高兴的。后八道。”赵西平开口,他起身请扈中郎将离开,“我们就是住在边关的小喽啰,别说是当着陛下的面胡扯一通,就是月月给陛下上书,他不乐意,我们就是把头寄到长安来,陛下也不会动容。你是常在陛下面前行走的,与其从我们口中打听消息,还不如在陛下面前多留意。”


    扈中郎将一叹,他以为赵西平是聪明人,以智充莽,没想到还真是个一根筋的莽汉,一句话不对劲,他就立马赶客,全然不顾情面。


    扈中郎将起身,他跟隋玉说:“大家族都是奴仆成群,你们夫妻俩随口一句,触及的是大官大族的利益,所以官宦不喜你们。离开长安前,你们避着点吧,能少出门就少出门。”


    “多谢你好心告诫。”隋玉起身,说:“我送你出去吧。”


    “你已经料到了,我走这一趟的作用不大。”扈中郎将往外走,说:“我过来一趟还有另一件事,可惜惹你们不高兴了,不知道夫人还愿不愿意卖我四床棉被。”


    隋玉笑了,“有人送钱上门,我哪会不高兴。前天公主府的管家找来,用六匹官绸换走六床棉被,你要是买,作价一千六百钱一床。”


    商人以利为本,扈中郎将对隋玉来说,跟他交恶是弊大于利的,她不愿意为了一句打探坏了二人的交情。


    “这么贵?”扈中郎将见她不打算翻脸,立马打蛇随棍上,“我去年为了买汗血马把家底都掏空了,手上拮据,一千钱一床行不行?”


    “乌骓还在你手上?”隋玉诧异,“我还以为你转手卖了。”


    “没在我手上,送给上官了。”他没隐瞒。


    难怪这么快就升官了,不过隋玉没从中得利,她拒绝道:“不还价,你少买两床棉被也行。”


    “不行啊,我已经夸下海口,要拿棉被给我老丈人送年礼的。”扈中郎将哀叹,“我想着玉掌柜跟我交好,我还是有点面子能从你手上买到棉被的。”


    “要不是看在这个面子上,我压根不会卖给你。”隋玉直截了当说,“我只带了三十一床棉被来长安,你看肯卖你四床还不够给你面子?”


    “只有三十一床?”扈中郎将惊讶,絮叨说:“你一个种棉花的怎么才运了三十一床棉被来长安?算了算了,我回去凑凑钱,你给我留四床棉被。对了,明年棉被的价钱会不会降很多?”


    “不会,明年大概只能种六百亩棉花,商人要是愿意,这些棉被还不够他们自家用的。再一个,客商不一定乐意把棉花运到关内卖,他们带棉被出关能跟大宛人或是乌孙人换马,或是跟安息商人换宝石,这些都比把棉被运到关内卖一二千钱值钱。”隋玉说。


    “那我买六床棉被,我这就回去拿钱。”扈中郎将闻言快步往外走。


    “哎!”隋玉喊他,“只卖你四床。”


    扈中郎将当做没听见。


    “你给我送两车瓷器过:“我送你个人情,你也得还我一个,你帮我寻摸两车从官窑出来的釉面瓷。”


    扈中郎将停下脚步,回头说:“两车釉面瓷换两床棉被。”


    隋玉笑盈盈地摇头,她可不打算出钱,“明年再有棉布、棉袄、棉鞋、棉帽运到长安,你还能优先买到手拿去做人情。”


    “两车太多了,一车釉面瓷,除夕之前我让人送来。”


    “成交。”隋玉松口。


    等扈中郎将走了,隋玉披着一身寒气进屋,她交代小春红:“下午他再来,拿六个暖手筒做添头送他。”


    小春红“哎”一声,说:“两个墨青的狼毛暖手筒送给宫里的公公了,二掌柜还交代给他留六个,又送扈中郎将六个,剩下只余六个了。”


    隋玉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赵西平跟她一起回屋,关上门,他坐在榻边低声问:“陛下是不是有意赦免一部分官奴?我想起我们要出门的时候,他跟我们说好好种棉花,他等我们把棉花种遍大汉的疆土上。棉花种多了肯定需要劳力,劳力从哪儿来?只有把官奴赦为良家,朝廷才有地税和粮税。”


    隋玉也想到了,“我也觉得,陛下目前没松口应该是觉得为时还早,另一方面是在衡量棉花跟奴隶哪个利大。”


    “那我们回敦煌了就使劲干活,争取在两年内把河西四郡都种上棉花。”赵西平来了劲,他想起长城根下成山的人骨和腐臭的死尸,还有从胡都尉手里讨来的十个奴隶。他们好比畜牲,甚至是比不上畜牲,有没有命活,能不能吃饱穿暖,全看有没有个好主家。他家里也养着奴隶,经年相处下来,他待他们也是有感情的,有了感情就有同理心,再看那些过得还不如狗的奴隶,他就不忍心看下去。


    同为人,人给人当狗使唤,着实让他有些不舒服。


    隋玉望着他的眼睛,他的想法都在眼睛里,她伸手触到他的眼角,在他疑问的眼神里,她捂住他的眼睛。


    她一直以为他对奴隶是欣然接受的,所以从没想过去说服他,更没有跟他倾诉的念头。而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他或许已经被她影响了,生活在这个朝代,他是官也是兵,但对身为罪奴的奴隶生了恻隐之心。


    “蒙我眼睛做什么?”赵西平问。


    “不敢看你。”


    赵西平一把撸下她的手,他逼着她仔细看,好好看。


    二人在屋里嬉闹半天,等傍晚隋良和小崽回来了,夫妻二人才走出房门。


    “婶婶,我今天敲定一笔生意,人参要卖出去了,你们的卖不卖?”绿芽儿跑来问。


    “什么价?”隋玉问。


    “五六百钱一根,年份长的参都留在我们自己家了,剩下的参估计是一二十年的参龄。”


    “那我们的也卖了,张顺,你明天跟绿芽儿走一趟。”隋玉交代。


    张顺应下,他上前几步说:“城里有五家铺子突然不愿意做我们的生意,不要我们的毛毯和皮货,再不然就是压价很低。我打听了下,没人愿意告知原因。”


    隋玉了悟,“是我的原因,没事,不愿意买就逼着他们买,之后再有铺子找上门买棉花被,你把毛毯、皮货和棉花被绑在一起出手。我们手里还剩十九床棉被,你们清点一下一共有多少张毛毯多少张皮货,每床棉被上分摊一部分。”


    “好。”张顺应得响亮。


    过后半个月,十九床棉被全部出手,隋玉从敦煌带来的皮货和毛毯也卖空了。至于有没有人骂她,她也不在意,她在驿站吃好喝好,无聊了就在驿站里遛弯,驿站里的驿卒她结识了七八成。


    进了腊月,隋良带着奴仆从花家运来三百斤海带和二百斤的虾干,同来的还有花大当家,他得知赵千户升官了,玉掌柜又得了封号,赶忙带着二百斤虾干来贺喜。


    隋玉在驿站置一桌席接待他,酒到酣处,花大当家问:“玉掌柜,你的商队明年还来不来长安?”


    “应该是要出关,你问这个做什么?”隋玉说。


    “我听闻长安城好几家商铺都不愿意买你们的货……”


    “结果是谁嘴硬谁吃亏,我的货都卖光了,价钱也不低。”隋玉打断他的话,“花大当家,你有事说事。”


    “好吧,是这样的,我在长安开了两家铺子,一家卖海货,一家卖皮毛,你的商队以后从关外买了皮毛,到长安来了,我们家全收了。旁人给什么价,我们也给什么价,绝不压价。”花大当家拎起酒壶给隋玉和隋良各斟一杯,继续说:“我给你们行方便,你们也给我们做个人情,明年运进关的棉布和棉被全卖给我们。”


    隋玉想了想,说:“我们的货多,进关一趟就是二三十万钱的货,你能吃下?”


    “能不能付一部分的钱,再赊一部分的账?你也清楚,我们的商队这两年靠卖海带才又爬起:“玉掌柜,我们是老交情,我的人品你知道,我家里的人住在哪儿,你兄弟也清楚,我欠你的账肯定会结清,跑不了的。”


    隋玉微微一笑,话说得再真诚也掩不住他的算计,花家想在长安开铺卖皮货,但没钱进货,恰好听说她似乎有难,赶忙过来捡便宜。看似是帮了她的忙,实则他只出个铺面,挂着空账卖货,怎么都不吃亏。


    “我们都是走商的,都清楚商队在外行走的风险,遇匪遇寇或是遇到暴风雨天,别说是货要受损,就是人和骆驼也是安危难定。我不是不信花大当家,只是我养的嘴多,人和骆驼只要能喘气就要掏钱买粮买盐买草,我不担心你赊欠着账不还,不过我家底薄,就等着商货卖了养家。”隋玉缓缓开口,“这样吧,你的铺子开了,想要多少货,能买多少我卖你多少,花样和款式由你先挑。如何?”


    花大当家暗暗叹一声,这人实在狡猾,他苦笑着说:“那多谢玉掌柜了。棉布和棉被的事?”


    “也可以卖给你,卖给谁都是拿钱,以我们的老交情,肯定是优先卖给你。”隋玉说。


    花大当家又道声谢,他抿口酒,心想这样也还行。


    “今年过年你们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我家?我家里人多热闹,吃过年夜饭,我领你们在陵邑逛逛。”花大当家开口邀请。


    隋玉看向隋良和小崽,这二人摇头,她笑着拒绝了,“谢花大当家好意,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了,你常年在外行走,难得回来一趟,跟家人好好聚聚。”


    花大当家不勉强,待席散了,他就离开了。


    而隋玉和赵西平在他离开后换上粗布衣,有驿卒打掩护,夫妻二人从驿站的后门溜出去,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带着奴仆去咸阳原,前些年说要祭拜大司马,一晃就是四五年了。


    第337章 山里打猎


    “我头一次,这里是秦朝皇城的遗址,坍塌风化的土墙是城墙。”


    “我们去转一圈。”赵西平来了兴趣。


    隋玉跟他一起去,秦皇城的遗址上除了断断续续的黄土墙,其他什么也不剩下,值钱的东西早被人挖走了,就是木椽子也劈柴烧成灰了。


    走近了,隋玉看见一个冻得嘴巴乌青的妇人在断垣下刮黄土,风捎来奶味和尿骚味,她明白了,这个妇人家里还有个在吃奶的小孩,老墙上的土刮下来能敷在小孩的胳肢窝、腿窝或是屁股沟,治蜇皮有奇效。


    妇人打量他们几眼,她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攥着一把细土脚步匆匆走了。


    小喜走上前捻撮土,说:“好细的灰,比面还细腻。”


    赵西平手指一动,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兜,里面的铜子倒出来递给隋玉,他也蹲过去找个干净的地方用指甲往布兜里刮土。


    “敦煌又不缺土。”隋玉忍俊不禁。


    “这可是皇土,带着帝王之气,多好的东西。”赵西平说得认真,“敦煌的土带着沙粒,不如这个细腻。你要是再给我生个孩子,我用皇土给他敷屁股。”


    “要是生不了呢?”


    “那就是我命里只有一子,这个好东西我留给隋良和小崽。”


    这话隋玉爱听,她蹲过去帮忙刮灰。


    小喜看了看,她也掏出布兜装带有帝王之气的皇土,不过她还是个大姑娘,不好意思说留着给她的孩子用。她借口说:“柳芽儿成亲一年了,我给她带两兜回去,回头去殷婆和梦嬷面前邀功,让她们给我做好吃的。”


    甘二和李武听了,二人默默走过去,也凑在断垣下刮土。


    一柱香之后,主仆五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剩下的路边走边看,前些天下过一场冬雨和毛毛雪,地里的冬麦长得绿油油的。甘二看见麦地里有野生的萝卜秧,他给拔起要带回去喂骆驼。


    冬天野外看不见一个人影,但鸟雀不少,甚至离得老远都能听见山里野鸡的叫声。


    寒风吹得脸蛋僵硬,但身上走热了,主仆五人都穿着棉袄棉鞋,小半天走下来,身上还走出了汗意。


    在驿站歇了一个多月,隋玉出门走一趟,身上格外舒坦,关节也活动开了,身上的笨重感随之散去。


    走到山脚下没看见守陵的人,隋玉呼着白气念叨:“莫不是还要进山?”


    “我们明天再来,明早吃过早饭就过来,带上陛下赏的弓,我们进山打猎。”赵西平提议,“反正离开春还早,我们又不方便进城,不如就往山里跑,既能消磨时间也能锻炼身体。免得吃吃睡睡一整个冬天,明年二月离京上路的时候,你们身子吃不消。”


    隋玉赞同,“行,我们敦煌可没有这么多树的山,借着这个机会,我们过过打猎的瘾。”


    主仆五人原路返回,越往回走天色越暗,担心赶不上晚饭,隋玉喊个号子,几个人迈开腿跑起来。


    气喘吁吁回到驿站,天色还是黑透了,隋良和小崽急坏了,见人回来,舅甥俩臭着脸。


    “我还以为你们被人套着麻袋扛走了。”隋良气死了,他数落道:“你们怎么不多在山里转一圈?等到半夜再回来,让我们报官去寻你们。”


    “得得得,明天带上你,你跟我们一起进山。”隋玉咬口虾仁葱花鸡蛋饼,说:“我们明天进山打猎,你们要是也想去,现在就老老实实吃饭。”


    小崽立马端碗喝一口稠粥,他嘱咐说:“爹,娘,你们以后出门要早点回这一句,我吃饭,你们明天进山也带上我。”


    隋玉给他挟坨炒山菌,说:“晓得了,我跟你爹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


    “人生地不熟……”话音未落,赵小崽随即想到他爹是上过战场的,他娘也是在关内关外来回跑的。


    “我还是担心嘛。”他强调。


    “行,以后再出门,我早点回:“吃吧。”


    赵西平给隋良挟一筷子肉,二人目光对上,隋良递过碗接了,算是不生气了。


    *


    次日一早,隋良和小崽先带走大半奴仆离开驿站,在他离开一个时辰后,隋玉和赵西平也离开驿站。


    至于绿芽儿,隋玉没带她,宋家的货还没卖完,隋玉帮不了忙,绿芽儿带着奴仆扛着货天天在长安城里转,力图要把长安城的角角落落走遍,把她千辛万苦从关外带来的货卖出最好的价钱。


    晌午时分,隋玉一行人进山,主仆二十余人都挎着弓箭拎着砍刀,每走五步就在树上做个标记。


    山林外围有村民砍柴的痕迹,树上的鸟窝都少见,更别提猎物了,一群人在山里走了半个时辰才听到野鸡叫。


    “在山外听野鸡的叫声倒是清晰,进山有了鸟鸣和风吹树叶声,野物的叫声反倒混沌了。”隋玉拎着砍刀在树皮上剌一刀,问:“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赵西平俯身在一棵杂树下扒拉几下,他从草丛里捡起三颗红枣在身上擦擦,转手递给媳妇儿子和小舅子,说:“这附近有枣树,估计有不少兔子洞,散开找一找。”


    隋玉接过干枣在衣裳上又擦一擦,见小崽已经吃了,她问好不好吃。


    小崽摇头,“没有我们敦煌的枣子甜。”


    隋玉咬一口,的确没什么甜味,山里的枣树没施肥,长安的雨水又比敦煌多,枣子是不比敦煌的枣子好吃。


    余光瞟到右侧方的枯草剧烈地动了,隋玉侧过身,她举起砍刀利索地砸过去,刀砸偏了,一只灰毛兔迅速改变方向逃跑。


    隋良立马拉开弓去追,小崽吐了枣核也紧随其后。


    “你去那个方向。”隋良伸手一指,“你去堵,动静闹大点,把兔子往我这个方向撵。”


    “好。”小崽立马改变方向。


    隋玉捡起砍刀,她吐了枣核,大步朝小崽走去,她不放心他离了大人在山里乱蹿。


    “找到兔子洞了。”小春红喊。


    隋良和小崽也截住了吓得半死的野兔,隋良拦着,他让小崽拉弓练准头。


    三箭都不中,隋良放箭射中即将要逃脱的野兔。


    隋玉屈指敲了敲儿子的头,“没用功。”


    小崽有些脸红,“半年没练,手上生疏了。”


    “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练。”隋良提着淌血的兔子过来,说:“晚上回去烤兔子吃。”


    小崽捡起木箭,听到一个山洼后面传来奴仆们急促的脚步声,他忙挎着弓箭去追。


    一窝七只野兔逮到了五只,此时进山已有一个时辰,一群人趁着山里还有光亮赶忙出山。


    回到驿站时天色未暗,比前一天回来的早。


    男仆们剥了兔子皮,女仆们用刀把野兔斩成小块儿,淘洗干净后先过油炸,再用大把的花椒和蒜头煸炒,直接把驿站的厨子呛得跑了出来。


    五只野兔混着胡瓜干炒一大盆,起锅时分给驿卒们一钵,再给主家送一钵,剩下的都是奴仆们的。


    绿芽儿晚上跟隋玉一起吃饭,她麻得舌头打直,一个劲说不吃了不吃了,筷子和嘴却不听使唤。


    兔肉见底,送来的米饭也吃空了,隋玉倒一碗大麦茶捧手上喝,问:“今天做成生意了吗?”


    “嗯,卖了二十张羊皮和七张骆驼皮。”绿芽儿点头。


    “城里的商铺有没有因为我找你的麻烦?”隋玉问。


    “没有,我没去西市,今天在东市。”绿芽儿喝口水,她思索到:“婶婶,我明天想去少陵原转转。”


    “少陵原上住的官宦多。”隋玉提醒,“我去找扈中郎将,看他能不能介绍个路子。”


    “不不不,婶婶,我家的货不愁卖,有好几个商队找到我想买我手上的货,他们转手能再卖。一张毛毯便宜一二十钱,我手上的货就能卖空,是我不愿意卖。”绿芽儿忙解释,“您可千万别因此觉得愧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历练的好机会,我娘不在,您又受阻,你俩谁都不能插手,正好方便我做主。”


    隋玉笑了,“行,那就由着你折腾,我明天把小春红给你,让她陪你行走。”


    绿芽儿应好,“等我的货卖完了,我给小春红买身衣裳再赏一百钱,少不少?”


    “不少了。”


    绿芽儿也喝口水,她挠了下脖子,问:“婶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后年我们的商队再过来,长安城的商铺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们了?到时候就愿意跟我们做生意了。”


    隋玉不确定,这要看宣平帝的意思,他如果要在两三年后赦免一部分官奴,她估摸着她做不成长安世家大族的生意了。虽然说除了长安,她的商队还可以去陇西郡、太原郡、泗水郡,这些郡县也不缺世家大族,但这也意味着她又要带着商队去开辟新的商路,太折腾了,她不是很愿意。


    “我昨晚生了个想法,等回敦煌了,我打算在客舍的北边盖个货栈,商队从关外运回来的货放货栈卖。比如羊皮,买来是五六十钱一张,运到长安来要卖二百二三十钱一张,那我就卖一百四十钱一张。从关内来的商队可以不用出关就


    买到关外的货,我跟他对半赚。”


    隋玉托着下巴思索,“不止是我的商队运回来的货,还有旁的商队,比如胡商,关内路过城池就要交税,过河的时候还要受船家的欺负,若是遇到地头蛇,他们也要损失一笔财物,你说他们愿不愿意把货卖给我?而对关外不熟悉的商队,或是不愿意出关的商队,他们会不会愿意在我的货栈买货?货价贵一些,但能省一半的时间和精力。”


    隋良眼睛一亮,说:“这样一来,只要不是去大宛或是康居,我们的商队一年就可以在关外走个来回,路走熟了,以后买货卖货的客家就稳固了,生意会越来越好做。”


    绿芽儿连连点头,“可行,以后我要是有孕了,那时候不方便再带着商队出门,我就让商队从货栈拿货来关内卖,这样就不担心他们偷货背主了。婶婶,你好好琢磨,这个货栈一定要盖起来。真的,你太合适,你跟客商们交好,有棉花生意,有陛下赐的匾,还有封号,我赵叔还是中郎将,你的货栈建成就有生意。哎,我的天爷哎,忒羡慕人。”


    小崽也听懂了,他拍板说:“回去就盖货栈。”


    隋玉笑看他一眼,说:“还要细细琢磨,有一点就没考虑好,进关的商队要交税交入城钱,卖给关内商队的货要便宜些,卖出关的货要贵一些,不然商队不愿意跟我做生意。关于定价的尺度还要细细考虑。”


    赵西平端走她面前放凉的水泼出去,又给她倒一碗热的,说:“离明年还早,慢慢琢磨,不着急。”


    “今儿这话不能往外说。”隋良交代绿芽儿。


    “我又不傻。”绿芽儿白他一眼,“长安城里这些坏东西还想膈应我们,真要谢谢他们,又给我婶婶绊出一条生财路。”


    隋玉默默点头,要不是有这档子事,她还真没这个想法。


    次日,隋玉带着奴仆继续进山打猎,绿芽儿由小春红陪着,二人带上男仆去少陵原卖皮货。


    两个商队各忙活各的,下雪就在驿站歇着,雪化了又继续出门。


    临近年关的时候,绿芽儿在城里得知霍家的人要去咸阳原祭拜大司马,她立马把消息传回去。在山里打转了近一个月的一行人,次日买上猪头在半道等着,他们跟着霍家的人一起去祭拜大司马。


    “原来在这座山啊,我们一直走错了,难怪碰不到守陵的人。”隋玉嘀咕。


    守陵的人住在半山腰,二十户人家聚成一个小村落,除了日常巡视陵墓,他们过得跟寻常百姓无异,祭田里种着麦子,屋后扎着篱笆翻土种菜,屋前养着鸡鸭。


    大司马墓前常供的祭品就是守陵人耕种的食粮和养的鸡鸭。


    第338章 离开长安


    在守陵人的引领下,隋玉和赵西平祭拜了大司马,从陵墓里出来,二人找到蹲在湖边掰冰块的一行人。


    “姐。”隋良丢掉手上的冰,他起身问:“我们这就回去?”


    “回,天色不早了。”隋玉仰头看一圈,说:“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位于半山腰,又住在山谷里,依山傍水,凛冬的寒风刮进来都要削弱几分。”


    “等回敦煌了,我也给爹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隋良说。


    隋玉瞥他一眼,说:“什么是风水好?依山傍水吗?那就只有河上游的沙山和河下游的长城。”


    隋良思索着,一时没接话。


    小崽把凉冰冰的手爪子塞进他爹的手里捂着,他探头说:“我们的屋舍后面也依山傍水,离我们又近,为什么要把我外公埋那么远?埋在屋后多好,舅舅,你跟我娘能天天去看他。”


    “我们屋后哪有山……你是指那座坍塌的废墟?”隋良反应过:“好像也对,河边我们还种了桑树,有山有水有树有人有热闹。”


    小崽连连点头,他抬头,对上他爹的目光,他咽下到嘴的话,他不愿意假设他爹娘死了埋进土里的事。不过以后他爹娘要是死了,他就把坟设在屋后,他吃饭的时候要坐在爹娘的坟前跟他们一起吃。


    赵西平摁下他的头,“好好看路。”


    “几位义士留步,眼瞅着又要落雪了,诸位不如在村里歇一夜?”一个老者在隋玉一行人要走出山谷时追了上来。


    赵西平摆手拒绝:“我们骑骆驼过来的,不消一个时辰就回城了。”


    老者闻言停下步子,他遥遥行个礼,目送一行人出山。


    张顺和青山留在山下守骆驼,等到主家下山,他们骑上骆驼迎着凛冽的寒风回驿站。


    几乎是刚进屋,雪花就落下来了。


    “雪给面子,你们回:“婶婶,我的货卖得差不多了,正月十五之前就不进城了,等出了正月,我再用剩下的货换一批绸缎。过了二月,我们是不是就要离开长安?”


    “对,二月二动身。”隋玉接过水壶倒水,问:“货还是卖给商队了?”


    “没有,卖给少陵原上的铺子了。临近过年,官宦之家都忙着置办年货,我的地毯花样精美,价钱又不比西市铺子里卖的地毯贵,就是傻子也知道怎么选。”绿芽儿在小崽旁边坐下,说:“婶婶,我发现了,很多人的骨气都是一时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我故意不承认我跟你相识,他们也乐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我手里拿货的时候,为了抢到好的花样,那些掌柜恨不能打起来。”


    小崽探头探脑打量她,绿芽儿发现了,她纳闷道:“不认识了?盯着我做什么?”


    小崽思索几瞬,说:“老气横秋。”


    隋良大笑,绿芽儿气得脑袋发懵,脸上也有些发窘,她伸手点了点这舅甥俩,激烈反击道:“笑什么笑?我老气横秋也比你们心性幼稚来的好。”


    说罢又拧着小崽的耳朵说:“你当谁都愿意跟你舅舅一样喜欢活成个稚儿?像个躲在老母鸡翅膀根下的大鸡崽子。”


    隋良脸上的笑落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可能离烛火太近,他脸皮烤得发烫。


    小崽推开绿芽儿的手,他气鼓鼓地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才幼稚,你才是个稚儿。”


    “明光。”隋良斥一声,“好好说话,成什么样子。”


    赵西平站在屏风后进退两难,三个少年人的口角官司,他们做长辈的不该插手,他索性不发出声响,当做没听见。


    小崽气得嘴唇哆嗦,他瞪绿芽儿一眼,又狠瞪他舅舅一眼,拔腿跑了。


    屋里安静下八道了,你别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不会。”隋良冷淡地说,“你的看法影响不了我,我姐跟我姐夫对我没意见我就高兴。”


    “嗯,你说得对。”绿芽儿往外走。


    “我为小崽的话给你道歉,我也不该笑的,你的确很能干,韧劲也强。”隋良继续说,“以后你会像我姐一样,能独挡一面。”


    绿芽儿这才隐隐有些后悔,她也不明白片刻前怎么那么冲动,不就是一声笑?


    她没吭声,走了出去,见屋檐下没人,她不敢去想隋婶婶听到她的话会不会不高兴,只能懊恼地钻进自己的屋发愁。


    隋玉拽着小崽去后厨了,临近年关,驿站里的厨子回家了,驿卒也不剩几个,现在所有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小春红带着人在操持。她过去的时候,油炸的肉圆子和豆腐丸子刚起锅,灶房里满是温润的油香和肉香。


    三个肉圆子下肚,小崽不气了,他踮脚问:“肉圆子里面都放葱姜了吗?”


    “不是,你舅舅不是不喜欢吃葱姜?锅里炸的这盘肉圆子是没有葱姜的。”小春红说。


    小崽哼了哼,他挟一个带有葱姜的肉圆子放手里,说:“娘,我回屋了。”


    “我也过去。”隋玉跟他走。


    隋良在院子里踱步踩雪,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过去。


    “怎么没戴帽子就在雪地里走?头上有雪,你自己扒拉,我已经够不到了。”隋玉说,“你姐夫呢?”


    “在屋里睡着了。”


    这话是说给绿芽儿听的,隋良瞥了眼紧闭的木门。


    隋玉路过敲下门,说:“绿芽儿,你别睡着了,晚饭快好了,再有一柱香就过来吃饭。”


    绿芽儿松口气,她高声应道:“好,我没睡。”


    小崽把手心里的肉圆子塞进他舅舅嘴里,他瞪眼说:“嚼了,咽进去。”


    隋良皱眉,他嚼到姜末了。


    真是难懂,腥气十足的肉油炸后是香的,葱姜炸熟了怎么还是那股子味。


    小崽看他苦着脸咽下肉,他斜眼小声说:“难怪你受气挨欺负。”


    隋良觉得好笑,他一个小屁孩还来给他讨公道了。


    “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我又不是没嘴巴。”隋良拍下外甥的后脑勺,说:“以后再没礼貌,我的巴掌要落在你嘴上。”


    小崽看眼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爹,再看看老神在在的娘,他默默闭嘴了。


    “开饭了。”


    小春红端着热锅子过来,张顺跟在后面提着装炭火的铁桶。


    绿芽儿听到声开门走出来,五个人都无事人一般围着铁桶坐下,如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吃菜。


    小崽挟个豆腐丸子小心翼翼放绿芽碗里,绿芽儿笑了,她轻快地说:“谢谢小崽。”


    “嗯,不谢啦。”话里颇有些不情不愿。


    绿芽儿不在意,她给小崽挟片烫熟的腊肉片,眼神触到隋良的脸上,见他一脸的疏离,她收起脸上的笑。


    隋玉跟赵西平对视一眼,夫妻俩默默看戏不说话。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喊门?”绿芽儿突然开口,“我出去看看。”


    隋玉以为小姑娘不自在,也就由她去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绿芽儿披着一身风雪跑进来,说:“婶婶,是扈中郎将府上的仆从来了,他送来一车的釉面瓷,我让他跟张顺他们一起吃饭去了。”


    隋玉往外看一眼,天已经黑了。


    “这么晚还过来了?”她问。


    “说是担心明天雪下大了,路上不好走,万一驴车翻了,一车瓷器要摔坏的。”绿芽儿说。


    隋玉看向隋良,说:“你待会儿过去一趟,留扈家仆从在这儿过一夜再回去,这会儿城门估计已经关上了。”


    隋良点头。


    “对了婶婶,你听没听说大司马一族倒了?今天去祭拜大司马的霍家人是大司马的远房旁支。”绿芽儿又找个新话茬,“听说霍家还出过一个皇后呢,皇后没了,霍家一族也灭族了。”


    隋玉跟赵西平一脸的震惊,她压低声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谋害太子。”绿芽儿同样压低声。


    话说着这儿,一屋的人都不敢接话了,也不敢再往下说。


    “吃饭吃饭。”隋玉开口。


    饭吃到尾声,隋玉突然想起:“等过了年,你们进城打听打听,霍家倒了,他们家能弹会唱的家伎有没有穷困潦倒吃不上饭的,看能不能忽悠几个跟我们去敦煌,库尔班和安勒近两年估计在客舍待不住了。”


    “这事交给我,我对城里的地盘熟,我能去打听。”绿芽儿大包大揽。


    “良哥儿也去,霍家的远房旁支见过你,有今天的香火情,你能凑上近乎。”隋玉说。


    “好,小崽也跟我一起去。”隋良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我们去看看扈家送来的釉面瓷。”隋玉也吃饱了,“孩儿他爹,你慢慢吃,我们出去转一圈消消食。”


    赵西平没意见,不用分心听她说话,他还能吃快点。


    院子里已经下白了,人走上去,一脚一个雪印,咯吱咯吱响。


    冒着雪去后面的大杂房,一群奴仆正在从驴车上卸瓷器,瓷壶三十个,瓷杯四十个,瓷碗五十个,瓷盘是一摞二十五个  。


    隋玉举着油盏把玩着瓷盘,陶土盘上了青釉又回炉烧过,盘底还有红色的印章,火光落在盘里,清亮的光泽如水流动。


    不愧是官窑里出来的好东西。


    “劳你回去替我跟你主子道声谢,这车瓷器我很喜欢。”隋玉跟扈家仆从说。


    仆从轻声应诺。


    隋玉交代小喜提前用干草把瓷器缠一圈,再垫上干草码木箱里,免得到了动身的那天,事赶在一起匆忙间再马虎了,把瓷器颠碎了可就糟蹋了。


    两天后就是除夕,吃过年夜饭,隋玉和赵西平收拾妥当带上家仆和家眷一起进城,今夜进城的人多,没人顾得上他们。


    皇城根下的傩戏比敦煌的傩戏可热闹多了,锣鼓喧天,街上人挤人。隋玉看得太入迷,身上的钱兜被割走了她都不知道,还是夜里回到驿站才发现身上的钱兜没了,绳子的断口整整齐齐的。


    隋玉骂声晦气,过了除夕她就不进城了。


    ……


    正月十八,隋良牵着小崽跟绿芽儿一起进城,耗了五天的时间,他们终于打听到霍家抄家时赶出来的家伎的踪迹。有样貌有身段有唱腔的家伎投进其他官宦家,也有五个倒了嗓子和容颜老去的家伎无处可去,之后赁了房子住在咸阳原,日常接一些哭丧或是卖艺的活儿糊口。


    这些人在长安遭嫌弃,隋玉是丝毫不嫌弃,倒了嗓子不能唱就弹琵琶,容颜老去,姿色不在的伎人待在客舍反倒比年轻貌美的更省事。


    谈好工钱,有四个伎人愿意随她去敦煌。


    剩下的日子,隋良和绿芽儿带着奴仆天天在长安城进进出出,年前看好的染料、跟驴肉贩子定下的驴皮膏、年前跟铁匠定的大铁锅和铁板、从其他商队手里买来的缎花锦、在东市买的粗布和帛布,在一月底陆陆续续都买了回来。


    二月初二,隋宋两家的商队离开驿站,他们前脚刚走,驿站里的驿卒后脚就接到宫内的旨意,是废除营妓慰军的政令。


    第339章 不是良缘


    驿卒在距离长安六十里远的驿站里跟刚落脚的商队碰面了,都是老相识,他过去打个招呼,说:“赵中郎将,此行去河西,我跟你们同行如何?”


    “你不用加急赶路?我们商队驮的货多,行程快不了,等进山了,山路难行,可能脚程更慢。”赵西平先说明情况。


    “是要赶路,但冬天山里野兽多,我只身孤马在山里行路挺冒险。在过洪池岭前我跟你们同行,翻过洪池岭,我先行一步。”驿卒解释。


    赵西平欣然同意,“只要不耽误你的事就行。”


    驿卒叹一声,耽误什么,他揣的政令就跟赵中郎将有关,他就先到河西半个月,营妓放出,何必让他千里迢迢跑一趟,旨意直接下达给赵中郎将不就得了。


    在驿站歇息一夜,次日,驿卒跟随商队一起离开。


    二月初二离京,二月初五走进秦岭,山里积雪融化,道路泥泞难行,商队在山里辗转大半个月,在二月下旬才走出秦岭。


    出了秦岭,路就好走多了,遇水涉水,遇山爬山,过了大河爬上积雪未化的洪池岭,隋玉才遇到一行从西边过来的商队。


    “玉掌柜?去年敦煌可热闹了,怎么你们一家都去长安了?”


    “因为棉花热闹吗?”隋玉问。


    “是啊,你的客舍住满了,个个都打着跟你套近乎的主意去的,结果扑了个空。”客商勒着缰绳阻止骆驼走动,他呼着白气问:“棉被运到长安卖什么价?”


    “一千六百钱一床。”隋玉坦诚相告,“你买到棉被了?”


    “没有,搞到了五身棉衣。”客商拍了拍狼皮袄内的棉袄,说:“比芦花袄上身舒服。今年买到棉被棉衣的商队都出关了,打算趁着棉花量少去关外换神驹。我买到的棉袄不多,只够给妻儿老小穿,只能往关内走,发不了这笔财。”


    “过两年棉花就多了,棉种不出关,商队还是能发财的。”隋玉说,她打听道:“你们离开敦煌的时候,我家的奴仆在育棉花苗了吗?”


    “这倒没听说,我是二月初二离开敦煌的。”


    “去年冬天,我的客舍没出什么事吧?”隋玉一直惦记着家里。


    “没有,宋当家搬来客舍住了,还有兵卒驻扎,能出什么事,比你们在家的时候还稳当。长安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隋玉想了想,她指着自己,笑着问:“我们一家算不算?我被陛下封为氎花夫人了,赵千户升为典农中郎将了,往后西北四郡能领先关内的陇西郡、太原郡、巴蜀郡种上棉花。王大当家,以后想买棉织品还得来我们河西啊。”


    “恭喜恭喜。”王大当家拱手,他玩笑说:“之前我们都在猜你们去长安会有什么赏赐,刚刚还在琢磨你怎么不露口风,搞得我也不好问。玉掌柜,我从敦煌过来,算是你半个娘家人吧?我们也是今年头一个得知喜信的商队?你不散点喜钱?今年你多给我留些棉花,我入冬了带商队去拿。如何?”


    今年棉花有多的,隋玉豪爽应下,“行,我给你留六七十斤,到时候跟你谈笔生意,看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生意?”王大当家好奇。


    “到时候再说。”隋玉甩了甩缰绳,说:“不聊了,再会。”


    三个商队的人随即停下交谈,相互颔首作别,双方带着相互交换的消息交错着各行其道。


    隔了三天,在下山的路上,隋玉遇到第二支入关的商队,她在他们这里得到消息,二月初五那日,丁全带着奴仆挖了河泥在准备做泥坯了。


    从洪池岭上下来,驿卒先商队一步走进武威郡,他手上的政令传到武威郡的置啬夫手上,不消半日,武威郡的监察接到了指令,他找出妓营里一百二十七名营妓的奴契,安排下属去妓营领人。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武威郡的戍卒着手忙着耕地准备春种,城池西北角的荒地上,妓营里糜烂的狂欢随着嫖客的离开平息下来。


    穿着皂衣的兵卒闯进妓营时,住着一百一十四个营妓的妓营陷入死寂,一百多个人或站或坐着发呆,或是各自忙着手上缝缝补补的活计,对于兵卒的来意好似毫不关心,无外乎是又被带出去慰军或是慰劳工。


    “……死了十三个,就是这个冬天死的,奴家还没来得及去跟大人禀报销籍。”涂着大红胭脂的女管事讪讪道,“官爷,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事?要领她们外出公干?这里有一百一十二个营妓,除了两个小的,灶下还有两个做饭的老家伙,能凑凑数。”


    拎着木箱的兵卒嫌弃地掩鼻,他粗着嗓门说:“朝廷有令,放营妓从良,从良后服从典农中郎将的安排嫁人,为种棉劳作。”


    此话一出,妓营里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一个个眼窝凹陷的营妓抬起头,头顶洒下来的日光让她们眼晕,脑子似乎也晕乎乎的。她们听到了兵卒的话,然而像是听天书,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


    半个时辰的混乱结束后,营妓们被赶出用她们的血肉筑成的高墙,她们混混沌沌地意识到,这肮脏的日子似乎有了尽头。


    “去驿站,典农中郎将还在驿站住,你们过去问他,看他要怎么安排。”兵卒掩鼻瓮声瓮气地说话,这些污秽的妓子比茅缸里的蛆还恶心人。


    一百一十四个老少不一的女人被驱赶着往城东走,路过农田,男女老少见了皆一副嫌恶的嘴脸,甚至有人唾骂,有人抓着烂泥往她们身上砸。


    “我不是去陪男人睡觉的,我干净了,我不是营妓了——”被糊了一脸烂泥的女人突然回神,她亢奋大叫:“不准打我!我没勾引你男人!我不是营妓!我不是淫贱荡妇!我不会再被排着队的臭虫们强上了哈哈哈哈——”


    瘆人的笑声里,一行行眼泪砸进泥土里,有人倒地大哭,有人不顾寒冷跳进蓄水的河沟里拼命搓洗,更多的人是大步往城东跑,见人就问驿站在哪儿、驿站还是不是八年前的那个……生怕慢一步,她们又被抓进妓营里了。


    当一群跑掉鞋喘着粗气挂着满脸泪珠子的女人站在驿站门外时,她们还觉得这一天宛如做梦。


    隋玉和赵西平一起出来见她们,她不忍细看,也不愿她们像个笑料一样在门外被人围观唾骂,她问驿卒能不能先把她们安顿在驿站的马厩。


    “不行,你闻闻她们身上的味道,一个个都有脏病。”驿卒挥起大扫帚,“赶紧走赶紧走,别脏了我们的地儿。”


    “天快黑了,我一时给你们找不到落脚的地儿,你们先回妓营住一晚。”赵西平跟她们打商量。


    “不不不,我们、我们在荒地上坐一晚上,我们等天亮。”


    “对对对,我们不回那里。”


    “大人,你真能救我出妓营?”


    “是陛下,陛下赦免了你们。”赵西平纠正她们的话,“以后妓营就不存在了。”


    终于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驿站外八十九颗提心吊胆的心终于落地了。这群被奴役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几乎是瞬间忘了仇恨,她们跪地朝东叩拜,感恩戴德地原谅了过往,也宽恕了不堪的自己。


    零零散散又跑来十三个女人,她们不明白跪地痛哭的人在做什么,但她们下意识选择跟从。


    又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个牵着小孩的女人、六个浑身湿透的女人、以及两个老态尽显的老妪被六个兵卒驱赶过来。早就站在不远处的枣树下等候的监察官走过来,他接过一百一十四个营妓的奴契,听属下交代清楚情况,他抱着木箱走到赵西平旁边。


    “赵中郎将,这是这些营妓的奴契,一共是一百一十四个人,改换户籍还需要些日子,您看要如何安顿她们?”


    “我们会在武威郡停留两天,你把消息传下去,愿意娶这些女人为妻的男人这两天可以过。


    监察官嘴角一勾,似是讽笑,他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安排人放出消息。”


    赵西平看见了,他顿了一下,立马改变态度,打着官腔强硬地吩咐:“你在附近寻几间老旧的民房安顿她们,只住两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带走她们。”


    说罢,赵西平伸手接过装有奴契的木箱,女人们的目光跟着沉甸甸的木箱移动。


    监察官抱拳领命,营妓的奴契交出去了,剩下的事就与他无关了,他退下后,安排下属去寻几间废弃的房屋。


    天色由暗淡转为浓黑,看热闹的乡民扛着农具离开了,隋玉带着仆从扛着陶釜、木盆木桶和食粮往驿站的西边去。


    荒凉的废宅沉在浓郁的夜色里,院墙坍塌、屋墙倾倒、屋顶垮陷,三座废弃的民房各有各的毛病,可以说既不挡风也不能遮雨,四面漏风的屋舍连耗子都嫌弃。但重获新生的营妓们却视若珍宝,她们摸黑在屋里屋外打扫,院子里的荒草拔起来搂进屋,打算晚上睡觉的时候铺盖,屋里绊脚的土块儿一一挪去墙根下。


    隋玉带着奴仆过话声混在一起,时低时高。


    “我给你们送点东西过:“我给你们送些粮和桶釜过来,你们先将就一晚,明天烧些水把自己身上洗干净,到时候我再让人给你们送些干净的衣物过来。”


    “谢谢夫人,您是个大好人。”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隋玉坦然应下,继续说:“明天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天我请几个大夫过来,你们有什么病不要隐瞒。”


    又是连声的感谢,隋玉没再听下去,奴仆们把东西放下,她跟他们一起离开了。


    隔天,隋玉安排小春红上街买衣袄,一身新的芦花袄裤要二三十钱,一百一十四个人就是三千多钱。给这个郡从良的营妓买新衣,到了下一个郡也不能少,四个郡再加上玉门关和阳关,合计要花一万多钱。隋玉舍不得,无亲无故的,她不愿出这么多钱。故而给了小春红三百钱,让她进城买些稍微干净些的旧衣回来。


    洗过澡洗过头发,换上干净的袄裤,妇人们身上捂了一冬的糜臭气随之散去。


    杂草丛生的废屋也被她们收拾干净了。


    继而,隋玉请来大夫给这些可怜的女人把脉,她们或多或少都有暗疾,冻疮、消瘦、脾胃不好这还算小毛病,除了两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一百一十个妇人连带两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她们的下身都有难以启齿的毛病。


    隋玉给她们做好登记,随后又掏二百钱买三百多斤的艾草,三百多斤艾草分配到每个人头上,她嘱咐她们每日自己动手熬煮艾草汤熏洗。


    “为你们买衣买药,我已经掏五百钱了,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往后种棉花赚钱了,你们再好好养自己。”隋玉说。


    话落,赵西平和当地的农官带着四十六个形容潦倒、面容苍老的男人过来。


    “你们两帮人自己商量,能看对眼就结个伙组个家,都是自己抬脚走过。


    “不是住在我们本地?”一个老头子问。


    “不是,你们是流动的,敦煌郡最先种棉花,明年大概会延伸到酒泉郡和张掖郡,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去哪个地方,也可以说是哪个地方需要人你们就要去哪里。”赵西平解释,“正好人都在这里,我把棉花的分成也讲一讲,棉花苗是赊欠给你们,种子算是你们自己买的,跟官府是四六分成。棉花丰收后,上交官府的比例是四成,租了地主的地,你们手里剩下的棉花再交三成作租子。打个比方,一亩棉花地收二百斤的棉花,上交官府八十斤,租子是三十六斤,你们到手可得八十四斤。”


    男人堆里响起一阵躁动,有人打听棉花是多少钱一斤,又问棉种能不能捏在他们自己手上卖。


    “棉种不能私卖,棉花和棉种由我们统一收,棉价是统一的。氎花夫人教你们种棉花,前两年的棉花要卖给她。”赵西平皱着眉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别再挑拣,他高声说:“现在你们再琢磨琢磨,愿意跟她们成亲并且愿意离开故土的就往前走。好好掂量,做了这个决定,往后就不由你后悔了。”


    人群里喧闹一阵子,最后有八个老头子离开了,他们不想死在外乡。


    事情落定,次日,商队带着一百五十二个种棉人离开武威。


    此时,驿卒进入张掖郡,一夕之间,饱受折磨的营妓们解放了。


    商队往西,驿卒的马蹄也继续西行,赦免营妓的消息随着马蹄声传遍河西地区,隋玉的商队跟在后面不断拾捡人,往西的队伍不断壮大。


    四月十七,带着四百六十二个种棉人的商队抵达敦煌。


    早在东城门附近徘徊了八天的一百七十二个营妓如找到族群的迷路大雁,她们激动地迎了上去。


    胡监察得到信,他拿着改换好的良籍赶往东城门,离得近了,他一眼认出隋玉。


    十几年了,他几乎没正面跟她遇上过,今日一见,他清晰地记起十四年前在妓营外的一幕。


    隋玉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她偏头看过去,胡监察老了许多,她差点没认出来。


    “氎花夫人安好。”胡监察从驴背上下来,他上前几步见礼,又道:“属下见过中郎将,八天前得知了朝廷的政令,属下已将一百七十二个营妓的奴契改为良籍,都在这里了,望您过目。”


    赵西平没接木箱,也没有说话。


    胡监察忐忑地擦把汗,隋文安、隋慧、隋灵兄妹三人是如何从奴籍转为良籍的,他心里清楚,面前二人也是知情人,最大的把柄还养在他府里。偏偏隋玉跟隋慧又有来往,这让他杀不得也动不得,揣着能杀头的罪证,他还得好好供着。


    “文姨娘……”隋玉出声,“文姨娘可还好?”


    “极好,有安哥儿在膝下孝顺,她的日子顺心极了。”胡监察松口气,隋玉对隋慧有情谊,他的命就保住了。


    “她们母子二人换了大院子,夫人什么时候得空,我让文姨娘前去拜访。”


    前言不搭后语,但隋玉听明白了,安哥儿回到隋慧膝下养着了,母子二人挪去大院子住了,隋慧往后也能随意出门了。


    在人,隋玉点了下头。


    赵西平这才接过木箱,说:“我这里还有一些奴契,过两天我让人送去官府,你把奴契销了传回原籍,这些人暂时落在敦煌郡。”


    胡监察连声应好,见他没有旁的吩咐,他牵着毛驴往城墙根下走,给商队让路。


    隋家的商队跟宋家的商队就此分别,一个往城内走,一个在城门口拐道,沿着城墙往北走,打算绕道从荒野上回客舍,避免在城内引起轰动,免得跟在后面的种棉人又落一脸的臭唾沫星子。


    当连排的屋舍进入视野中,离家大半年的人齐齐吁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关内山水再秀丽,还是敦煌的大漠风光动人心。


    “我们到家了。”小崽激动,“娘,舅舅,我们可算回来了。”


    说罢他驱着骆驼走到驮着遗骨的骆驼旁边,高声说:“外公,我们到家了,你往北看,这里就是我爹娘和我舅舅打下的家业。”


    晚了近十五年,隋虎陪着儿女一起安家在敦煌了。


    “喵——”


    一只大花猫爪上摁着奄奄一息的大田鼠冲许久不见的熟人叫一声。


    “大花,你跑这么远来捕猎啊?咱们客舍里的耗子逮完了吗?”小春红问。


    大花又喵一声,它叼起大田鼠跟着商队一起往回跑。


    远处,两只大黑狗竖起耳朵警惕地望着,隋良含着手指吹个响亮的口哨,哨声未落,狗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


    “汪——”


    “汪汪汪——”


    两只膘肥体壮的大黑狗飞跃着跑来,油亮的黑毛随风起起伏伏,比上好的缎子还有光泽。


    “大黑!小黑!”小崽欢喜大叫,“你们想不想我?我可想你们了。”


    狗跑到跟前,它们不顾迈动的骆驼蹄子,激动地围着骆驼打转,一个劲蹦跳着去亲近骆驼背上的主人。


    四个人两条狗,狗要忙死了,这个蹭一下那个呜一声,挨个都要照顾到。


    隋良跟小崽跳下骆驼带着狗跑,边跑边喊他们的红日和金麦穗,两匹在草场上悠闲散步的骏马闻声而动,马蹄起,草屑飞扬,就连舞动的灰尘都落后它们一步。


    在棉花地里忙活的丫头小子认出从东边过来的商队,他们齐声欢呼。


    “怎么这么多人?这是多少个商队汇在一起了?”花妞自言自语,“我得回去让殷婆和翠嫂做饭,来大生意了。”


    宋娴站在地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没看见绿芽儿和自家的商队,她走到河边洗洗手,说:“阿水,跟你嫂嫂说一声,我得先回去了,我家姑娘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


    “好,你告诉绿芽儿,让她在家好好歇几天再来。”


    宋娴已经过河了,她笑着说:“那丫头是个待不住的,保不准晚上就过来了。”


    宋娴唤来一匹饮水的骆驼,远远跟隋玉打个招呼,她骑着骆驼走了。


    绿芽儿已经到家了,家里除了奴仆空无一人,得知她娘在去年入冬后搬去长归客舍住了,她立马又牵来骆驼出城去找。


    母女二人在南水街尾遇到,一见面,宋娴就解释:“我得到信就回来了,还是晚了一步。我想着你们会是在傍晚回来,每天傍晚我会去城门口等一等。”


    “一同跟来的还有东边三个郡的营妓,因为隋婶婶的原因,她们被赦免了,有她们跟着,商队的速度慢了许多,一天顶多走四十里路,我们昨夜歇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地方。”绿芽儿从骆驼背上下来,她搂着宋娴的胳膊往回走,嘴里将攒了一肚子的话噼里啪啦往外倒,关于隋玉和赵西平得封的事,以及长安城的商铺挤兑她们的事,还有她耗了三个月才卖完货的事。


    话还没说完,母女二人先到家了,宋娴拉着绿芽儿回主院。


    在绿芽儿提及她和隋良去寻找霍府的家伎时,宋娴截断她的话。


    “小芽儿,这会儿没旁人,你跟娘说说你的想法。去年离开敦煌时,我跟你说你若是对良哥儿有想法,我去帮你探口风……”


    “娘。”绿芽儿打断她的话,思及回程这一路,隋良待她的态度一直是冷淡的,她盯着桌子上的木纹,平静地说:“我对他没感觉,他对我也没想法,你不要乱牵线。”


    宋娴失望,她喃喃说:“良哥儿长得俊,性子又温和,还没有坏心眼,你还对他没感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子?”


    她怀疑她闺女的眼睛是瞎的,一块儿美玉杵在眼前,你看不到他的价值和他的美?


    “我不喜欢跟我爹一样脾性的……”


    “你是真瞎!”宋娴忍不住骂,“隋良怎么会跟你爹一样?他们俩的差距比长安到大宛还远。”


    绿芽儿被逗笑了,她按下激动的老母亲,说:“娘,你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


    “行,你说。”宋娴压下失望,强行让自己冷静。


    “隋良偏好稳定的生活,他喜欢有他姐有他姐夫还有他外甥的家,如果我跟他组个小家,他多半不会选择跟我外出经商……”


    “那不是很好?他留家里抚养孩子啊,有他在,你不会像我一样操心生意还要操心孩子的教养问题。你像你隋婶婶一样不好?她行走在外,回来一趟,孩子大一岁,还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宋娴忍不住插话。


    “是,不过我有你啊,我有了孩子你能帮我照顾。”绿芽儿差点松动了,但思及隋良的态度和他的性子,她很快冷静下来,“我想找个能跟我一起外出经商的,而不是我在外累死累活,他在家过得像个大爷。”


    宋娴明白了,绿芽儿不是对隋良不满,是有她跟黄安成的先例在,她打心底厌恶女主外男主内的夫妻关系,她厌恶他爹。


    所以隋良再好,也不对她的性子。


    宋娴沉默了,她跟黄安成之间关系不和,害得儿子不着家不成家,也害得女儿左了性情。


    “我跟他有了你跟你哥,又险些因为我们毁了你们兄妹俩,真是冤孽。”宋娴无计可施,“你不再想想?错过隋良,你会后悔。”


    “不会,我跟隋良不是良缘,强行撮合只会成仇。娘,以后这个事不必再提,你另外再帮我寻摸吧。”绿芽儿言语坚定,目光瞥到仆妇在门外探头,她逃似的走了,“有什么事?探头探脑做什么?”


    “杨千户家的二郎君来了,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绿芽儿有点出神,“让他明天再来,我风尘仆仆的……算了,我过去看看。”


    第340章 安顿


    宋娴独自坐了一会儿,待心绪平静下来,她去看商队运回来的货,一一盘点后,她带着卸货的奴仆去主院。


    “娘,我哥今天不回来吗?”绿芽儿进门问。


    “他不知道你回:“一串是三百钱,你们三十一个人一人提走一串,多出来的一串你们拿去街上买只羊牵去沙漠里宰了。”


    三十一个奴仆闻言个个露出笑,他们排着队拿钱,钱箱迅速空了下来。


    奴仆们赶着骆驼群离开了,宅子里又冷清下来,这让习惯了鸡鸣狗叫的宋娴有些不适应。


    “我的东西都搬去客舍了,还没有搬回来,今晚我去城北过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晚上我们娘俩睡一间屋。”宋娴不想再待在家里了。


    绿芽儿点头,“好,不过让我先洗个澡换身衣裳。”


    “你刚刚不是去洗澡了?”宋娴纳闷。


    “娘,你在看什么?我身上的衣裳都没换,哪里像是洗澡了?杨二郎过来找我,我过去了一趟。”绿芽儿抱怨,她愤愤地喊仆妇抬水来。


    宋娴盯着女儿若有所思,不过她没打算问,免得又引起这个丫头反感。


    待绿芽儿收拾妥当,出门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我们走过去?”宋娴问。


    绿芽儿点头,在骆驼背上行路数千里,腿都要僵成外撇子了,现在不赶时间,她宁愿多耗点时间走路也不想再骑骆驼。


    途经外院,绿芽儿发现垂花门里空荡荡的,门上也落着灰,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爹搬出去了?”她诧异。


    宋娴皱眉,“我不晓得,我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反正没碰见过他。”


    出门的时候问门房,这才晓得黄安成日日在他大哥家吃晚饭,天黑了才回来,偶尔不回来也是歇在黄家。


    绿芽儿欲言又止,她带着商队在外走商,又在市井里打过转,见的事多了,懂的也多。


    “娘,我爹不着家的时候真是歇在我大伯家吗?”她委婉地暗示。


    宋娴嗤笑一声,她伸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说:“你爹心狠又心毒,但他不是傻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清楚什么不能做。你放心,他不会在外面睡女人,更不会弄出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孩子出来,真沾了不能沾的,岂不是给我把柄踹他出家门。”


    绿芽儿讶然,“你、他……娘,你有过和离的心思?”


    宋娴沉默,她有些想打嘴,就在一个时辰前,她才决定不让她跟黄安成的事再影响到两个孩子,没想到一不留神又说漏嘴了。


    “吵架的时候说过,他不同意,我也就没再提。他是守城官,官职不大不小,不像你赵叔一样能办大事,但在这个敦煌城还有些人脉,有他在,我们养在沙漠里的骆驼没有对家敢下毒手。”宋娴简单地解释几句,“这是我跟你爹之间的矛盾,不关你跟你哥的事,也不用你们操心。”


    黄安成年轻的时候能不顾尊严入赘到宋家,求的就是财,如今宋家的家财一年富过一年,


    他更不可能从宋家离开。而宋娴当年能掏钱打点把他送到守城官的位置上,图的就是以他的身份能罩着她的生意,


    让城里的骆驼贩子有所忌惮。现在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个当守城官的爹,名声自然好听些,宋娴自然不会怄气和离。


    之前吵架的时候提出和离也是气急了才昏了头,遭黄安成冷言拒绝后,她也冷静了下来。


    绿芽儿“噢”一声。


    出了城,田地里的土腥气和青草味取代了街巷里的油烟气和泔水味,宋娴平心静气地叮嘱:“你爹有一样好,他不贪他不该得的东西,我的骆驼生意他不插手,商队的进项他不盘查,更不会把我的财宝当成他的。你要找个跟你一样能外出经商的丈夫我不反对,但你要留心,他能跟你一起外出经商就说明他有野心,他能插手商队的生意就有可能取代你。娘希望你能有如意郎君,但不希望你感情用事,你要留着防备心,别引狼入室丢了命。”


    绿芽儿沉默了。


    宋娴点到为止,不再提了。


    快靠近客舍的时候,天彻底黑透了,这时身后传来响亮的蹄声。


    赵西平骑着骆驼靠近客舍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人,他勒停骆驼,问:“是谁?来巡逻棉花地?”


    “不是,是我跟绿芽儿,我们今晚还歇在客舍。你这是才回来又进城了?忙公务?”宋娴问。


    “嗯,进城去找知县,我们带回。”


    *


    客舍里热闹的紧,四月中旬正值商队出关的旺季,客舍里住了八个商队,八个商队有二三百人,再加上今天刚来的六百多个种棉人,十进的客舍都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当下,入住的客商还找到隋玉提要求,他们不允许曾为营妓的女人住进客舍,哪怕客舍里的床褥被罩更换得勤,他们还是嫌弃,生怕她们身上的脏污和味道沾上了就洗不掉了。


    “玉掌柜,我们次次路过敦煌毫不犹豫地选择住在你的客舍,就是看中你的客舍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人。你今儿要是让她们住进去,往后我们就不考虑再住长归客舍。”一个大嗓门的客商喊。


    隋玉不屑,“你们商队出远门还带女人呢,关内还好说,出了关,人在沙漠里喝水都拮据,更别提擦洗了,你们亲她们的时候又不嫌脏了?”


    “我们商队不带女人上路。”有人说。


    “我们就是带女人,那女人也是干净没病的。”另有客商说。


    隋玉翻白眼,“坏事都让你们男人干了,反过来你们又嫌弃这嫌弃那。”


    “谁干的你去找谁,反正这群女人我们没沾过。”


    隋玉没再争执下去,她的态度改变不了这群男人的偏见,说的越多越羞辱人,她也不落好,这不是她的本意。


    “我待会儿让人把茶舍收拾出。


    “我们冬天还要在茶舍烤火吃饭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靠近大门的地方传来。


    “她们带毒啊?”


    隋玉冷了脸,她来了脾气,骂道:“你们跟她们就一墙之隔,你们捏着鼻子堵着嘴都别出气,不然她们呼出来的毒气就钻进你们的肺腑里了。”


    “你们住的客舍是一百文一晚,不是一百钱一晚,一百文没法让长归客舍易主,你们的手别伸太长了,不该你们管的事别管。”


    赵西平大步进:“现在谁还对她们住茶舍有意见?有意见你给我一千钱,我立马让她们滚蛋,离你们远远的。”


    没人吭声。


    “天晚了,吃饱了就回屋歇着吧,明早还有商队要出关,别睡晚了耽误行程。”隋玉开口缓和气氛。


    厨院里聚的客商们顺着台阶下,一窝蜂地往出走。


    等在门外的种棉人闻声往后退,她们往河边走,把厨院外的空地腾出来。


    小春红跟在客商们后面出去,她恶狠狠瞪着他们,一群狗杂碎,有点臭钱就吆五喝六的。


    “你们跟我过来,客舍东边有干草垛,你们跟我去抱柴。”她转而温和地开口,“先将就几晚,大人已经张罗着为你们找房子了。”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很好了,不算将就。”为首的妇人开口。


    小春红没接话,她接过青山递来的火把,领着五百一十三个女人去抱柴。


    “男人们随我来,你们这几晚住在第八进客舍,一进客舍有十二间客房和十二间仓房,客房的榻上能睡五个人,睡不下的就睡仓房或是睡在榻下。”张顺出来领走一帮子老头,“等她们铺好草铺了,你们再去搂干草。”


    厨院外混乱了小半个时辰,待茶舍里纷飞的草屑和灰尘纷纷回落在松软的干草铺上,二十来个妇人去厨院抬来十釜粥水和汤饼。她们自个带的有碗筷,分饭的妇人给她们一人舀一碗,待陶釜空了,她们再抬着陶釜去河里洗干净再送回厨院。


    “这是主子吩咐我们给你们熬的艾草汤,你们抬过去,舀完了把陶釜再送。


    “谢谢大嫂子。”


    五釜艾草汤抬走,不消片刻的功夫又送还过来。


    外面还在忙,隋玉一家已经躺下了。


    “爹娘去年过来了,三月中旬的时候,他们带着五个小的帮我们把棉种都种下了,又一起回老家了。”隋玉跟赵西平通个气。


    赵西平“噢”一声,他的心思还在公务上,他跟她讨论:“我明天再去跟知县磨一磨,军屯和民屯闲置的屋子改一改,一个小院住两三对夫妻,或是五六个独身的女人,一百来间屋舍就够了。”


    “敦煌有这么多空置的屋舍吗?”隋玉有些担忧。


    “应该差不多,像老牛叔一样的孤寡老卒有不少,不少人无后,死了之后房子就空下来了。还有住在民屯里的人也不是个个男人都能娶到媳妇,他们死了,房子就又到了官府手中。”赵西平交代,“这是知县要操心的事,让他头疼去吧。这些人的户籍落在敦煌就是敦煌的人,她们种地又不是不交税,官府就该负责给她们找个落脚地。”


    隋玉抬手,她在黑暗中摸向他的脸,调侃说:“赵中郎将越发有官威了。”


    男人抓住她的手咬一口,低声说:“这段日子你好好歇歇,等种棉的事安置妥当了,你让我好好舒坦舒坦。”


    隋玉感觉到了异样,去长安之前,她跟他说不能大了肚子,从去年到今年,他一直憋着。憋久了,她随便一个亲近的动作就能把他撩起来。


    “行。”隋玉探手下去,说:“等棉花移栽到地里了,我们就为老二忙活。”


    屋外突然响起猫的叫春声,潮热的屋里随即响起压抑的闷哼。


    二黑出来把猫撵走,他绕着客舍走一圈,路过第八进客舍的时候,他晃了晃门外挂的锁,确定没有钥匙开不了门,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才离开。


    一切平息下来,隋玉擦了擦手,她枕着男人的胳膊,听着粗重的喘息声倒头就睡。


    *


    天色蒙蒙亮时,耀武扬威的大公鸡扯着嗓子喔喔叫。


    茶舍里睡的人醒了,她们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纷纷跟着开门出来。


    丁全在河边洗脸,听到开门声,他扬下手,说:“你们跟我走,下地去移栽棉花。”


    没人有意见。


    丁全等着五个挑着粪篮子的仆妇出来,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离开客舍去地里干活。


    二黑则是找张顺要来钥匙,他打开第八进客舍的门,赶着一群臭烘烘的男人扛着农具下地。


    “都会赶牛犁地吧?我们这儿没牛,你们用骆驼套犁犁地。”


    “你们这二百个人跟我来挖坑,铁锹暂时不够用,就用木板挖,挖个一掌深就行了,隔一步挖个坑。”


    “剩下的人去跟着仆妇挖棉花苗,你们就今天一天的观摩时间,明天就跟着下地干活。”


    赵西平和隋玉睡醒后,二黑和丁全带着新来的六百多个人已经忙活大半个时辰了。


    赵西平顾不上吃早饭,他带着隋良赶着二十头骆驼进城一趟,他从农官手里借来四十柄铁犁和一百把铁锹。


    隋良赶着驮铁犁和铁锹的骆驼回来,赵西平则是带上农官去找知县。


    住所、食粮、租地,赵西平跟知县和农官磨了三天的嘴皮子才把事情一一敲定。


    短短三天,六百多个人已经把隋玉家里的六十七亩棉花地种完了。


    接下来就是卖棉花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一点左右,等不到的千万不要等,这是约束我自己的,不给个承诺我不一定能写出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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