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后盾


    长信侯府水榭内, 笙箫婉转清扬,舞姬们着?红裳,身姿曼妙, 翩若惊鸿,映着?卧栏里暗自生香的红梅与漫天大雪,显得格外应景。


    萧北冥把?玩着?手中酒盏,眼?眸低垂, 看着酒盏中泛起的淡淡涟漪,却有?些?心不在焉。


    薛振源在席下大气也不敢出?, 只暗自叮嘱后厨上些?心,生怕怠慢了陛下。


    而柳氏端坐在席下,虽心中紧张,却尽量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给宜清使了个眼?色。


    薛宜清经母亲授意,换了发髻和衣衫, 她着?玫瑰红遍地金的短袄, 下身是蜜合色八幅湘裙, 披了件云丝披风, 集端庄娇俏于一身,媚而不俗。


    她款款上前,发间步摇微微震动,极为文雅地行了个礼,柔声道:“臣女宜清替陛下斟酒。”


    邬喜来与骆宝一左一右, 本想阻拦, 却见那只玉手提了九转金壶, 清酒如流水般溢出?,到七分便止了。


    薛宜清并?未逾矩, 添酒后便退至一旁,微微垂首露出?精致的侧脸,并?不过分亲密,也不让人反感。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自然会降低防备,欣赏美人,品味美酒。


    然而换了萧北冥,他始终没有?看宜清一眼?,也没去动那盏酒,“薛姑娘这酒是单单为朕斟的?还是旁人都有??听闻薛姑娘孝顺之至,怎得这样的好事忘了父母呢?”


    薛宜清没想到对面的帝王丝毫不领情,她错愕地仰首,良久缓和道:“陛下说的是,是臣女疏忽了。”


    柳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笑道:“宜清这丫头,平日里被臣妇宠坏了,失了规矩,让陛下见笑了,不如叫薛瑀陪陛下饮酒,陛下以为如何?”


    薛瑀忽然被点到名字,着?实有?些?紧张,他无措地看着?柳氏。


    萧北冥拂了拂袖,漫不经心道:“不如何。朕还是更为期待,在明岁的琼林宴上见到薛二公子。”


    这话直接驳了柳氏的面子,更暗讽薛瑀年近弱冠却无功名傍身。


    柳氏脸色一白,自嫁给薛振源后,娘家那些?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她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眼?前偏生面前人是她惹不起的人物,她只有?将委屈咽下。


    她也实在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针对她,针对宜清和薛瑀?若真是为了她不给薛珩那小蹄子就医,薛珩又哪里来的颜面?


    她失神?地瞧着?水榭上的歌舞,忽而想到,倘若陛下是对宜锦有?意,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她忽略了心中那股子不适。


    就算乔氏凭借着?江南乔家的财力嫁入了侯府,替薛振源解了燃眉之急,占了原配正妻之位,乔氏所出?的宜兰与宜锦,却仍然落到了她手中,倘若乔氏仍在世,这恐怕比折磨乔氏本人更让她心痛万分。


    如今就算陛下看上了宜锦,她也是二嫁之身,陛下登基日浅,身侧后位尚且空缺,后宫之中也空虚无人,满朝大臣定不会允许一个二嫁之身的前逆王妃为后。


    届时,她的宜清因着?宜锦的缘故也会在陛下那里高出?一截,反而比旁的姑娘更有?机会。


    琢磨透了这一点,柳氏之前的郁气便散了,她抿了口?茶,席间不再言语。


    然而随后,宜锦的身影便出?现在中堂的山水屏风之后。


    她身形纤细,装扮素雅,举手投足都有?了其母乔氏当年的风范,却比乔氏多了一股韧劲,眼?尾一颗泪痣更显那双美目波光流转,宛若碎玉在阳光下通透清亮。


    萧北冥的目光几乎从宜锦一出?场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见到她微红的眼?角,便知道她才哭过。


    他手中的酒盏不自觉地紧了紧。


    又想起方才宜清给自己斟酒,不知她撞见了没有?,他不想让她误会。


    宜锦却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搁些?时辰。”


    “无碍,朕在这等着?你。”萧北冥平静而冷冽的目光落在乔氏与薛振源身上,两人纷纷低下了头。


    宜锦道:“还请父亲随我到鹤鸣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锦所为何事,但陛下发了话,他根本不敢推辞。


    然而到了鹤鸣斋,宜锦望着?熟悉的场景,却只觉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难受,她道:“当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温书为由,让阿珩搬出?了鹤鸣斋。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娘亲亲手为他所备。旁人没有?资格住进这里。”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说话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如今有?陛下撑腰,就能同我这样说话?”


    宜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谓的父亲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肠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唯唯诺诺,而是回以同样的冷笑,“何为父?是生而不养为父?还是明明已与人无媒苟合,仍要娶我娘亲填薛家这个无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尽苦楚者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听到后半句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低吼道:“谁同你说的?!是谁同你说的?”


    宜锦嘲讽地看着?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执意让薛瑀住鹤鸣斋,那就将我娘亲从前置办的旧物对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坞从前也是娘亲亲自替我和宜兰置办,还请薛大人将玉暖坞也物归原主。”


    薛振源见她轻描淡写?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气无从发泄,却又明白宜锦并?非当初的宜锦。


    造成这一切的,皆是柳氏动了薛珩将宜锦逼得太?狠,如今这恶果?叫宜清和薛瑀来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气,安抚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强势,为父在她面前向来不好说话。”


    “不如这样,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办,只是陛下仍在这里,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于薛家声誉有?碍。”


    宜锦并?没有?因为这一声知知而动容,自娘亲去后,除了宜兰,旁人也不会称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时才会这么叫她。


    “那日在宫中我便说过,什么侯府的颜面,什么世袭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从今以后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这里属于娘亲,属于我们姐弟三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动。”


    她的语气冷冷清清,却坚定异常。


    风雪中,她的披风微微荡起,耳边轻柔的风浮动着?她的发丝。


    令她想起当年娘亲在时,也是如此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轻语,那一声“知知”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 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 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 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 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 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 让奴婢能见到阿弟, 奴婢很高?兴。”


    “那么, 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 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 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 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 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这两条腿因?为行路过多有些支撑不住,此刻碰到热水依旧微微战栗,疼痛无孔不入。


    当初替他治腿的游医曾说,即便他的腿一时?能够恢复,表面看上去去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会逐渐萎缩退化,直至再?也无法站立。


    三伏天正值炎夏,腐烂的肉由热酒烫过的刀子一点?一点?割开,骨断筋毁,刚开始坏死的腿并没有感觉,但除去腐肉,打断骨头重新生长,娇嫩的肉芽一点?点?长出,知觉开始恢复。


    那种?疼痛撕心裂肺却又如钝刀子割肉般日夜不休,用了麻沸散,不仅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疼痛,也能忘掉那些冷漠的背叛,抛弃。


    可麻沸散却犹如无法戒掉的毒药,服用的量要一日多过一日才不会感觉到痛苦。


    邬喜来知道陛下?惯来隐忍,他眼眶微酸,低声道:“陛下?,听闻那谢清则天资异秉,于治疗顽固腿疾方面更是颇有心得。不如……”


    萧北冥此时?却忍痛站立而起,水滴自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滑落,滑到腰间,地面上。


    他随手拿起浴巾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将?那件真丝寝衣换上,凉冰冰的,他灼热的身体渐渐冷静下?来。


    听了邬喜来的话,他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


    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已?经太多次了,一次次怀有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萧北冥卧在榻上,闭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乏,室内烛火浅浅落在他的面孔之上,显得冷清又萎靡。


    “你?出去吧。”


    他如是说道。


    他从来知道,有些丑陋的伤口,只?有自己能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寐着眼,嗓音沙哑粗粝,“大相国寺那人?,可有消息?”


    隐雾自暗处道:“陛下?,属下?已?经查了相国寺众僧的僧籍,那日属下?跟丢的,应当是一名?法号空了的僧人?,他来去无踪,从前只?在寺中清修,不大出来,虽然僧籍挂在相国寺,却从来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北冥扯了扯唇,闭上眼道:“派人?看紧相国寺,近日他应当不会出来了,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


    宜锦一直守到皇极殿落灯的时?候,回到直殿监时?已?近深夜,芰荷与玉瓷都已?经歇下?,屋子里只?剩炭火噼啪的声音。


    宜锦悄声给阿鲲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将?鸟喙塞进胸前的羽毛里,小脑袋一掉一掉,憨态可掬。


    宜锦看了一会儿,便任由小家伙睡去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唤她,转身一看,是含珠。


    含珠本就是几人?中最小的,这时?候看起来更加瘦弱,瓜子脸尖尖的,全没了以?往的圆润,她见宜锦晚归,低声问道:“姐姐这是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宜锦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见她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长发上依旧残留着落雪,道:“临近除夕,陛下?便放了我半天假,随处逛了逛,忘了时?辰。你?穿得这样少还出去,当心着了风寒。”


    含珠有些僵硬地将?手抽回,神色惨淡,眼底仍有乌青,“姐姐为何要骗我?”


    宜锦微微一愣,沉默着没有说话。


    “明明姐姐是与陛下?出宫了,为何要瞒着我?”


    含珠冷冷笑了,神情中颇有绝望之色,“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以?为,你?替我求陛下?让母亲回京,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


    “当初我跪下?求你?,求你?替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但你?不肯。我也就死心了。可是后来,你?又求陛下?让我母亲回京,正是因?你?这迟来的假情假意,母亲她,她回京途中遇雪崩而亡,尸骨不知埋于何处!”


    含珠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宛如遇到劲风的芦苇,几乎要站不住。


    “你?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宜锦强迫自己冷静,“算算脚程,从黄州到燕京路途遥遥,也不会这样快就到京都,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含珠此时?却无法冷静地思考,她流泪道:“你?不用管我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只?当对方是陌路人?,各走各的路。薛宜锦,我再?也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再?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宜锦看着她质问的神情,她的担忧便如潮水般涌来,再?接着,便只?有说不出的无力?。


    良久,她道:“出宫之事,陛下?下?令不许外传,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但也不是故意瞒你?。至于你?母亲之事,我将?心比心,也是真心希望你?能与母亲团聚。你?若觉得我并非真心待你?,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心性纯良,易被人?利用,我只?怕你?到头来伤了自己。”


    含珠心中介怀的,又何止这一桩事,当初宜锦没来这里时?,她和玉瓷姐姐是最要好的,玉瓷无论?什么事都会和她说,可是宜锦来了,还带来了芰荷,所有人?都向着她。


    若说以?往之事只?是引子,那么姚母这事,只?是将?隐在暗处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含珠拂去发间的雪,冷冷笑了,“那暴君冷血冷情,也唯有对你?几分特别。既如此,我也替你?送了一份礼给他。想来不久,他收到后定然十分高?兴。”


    薛宜锦看她神情诡谲,便知这礼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神色沉静,“我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怨我恨我都无妨。但千万别被人?利用做傻事,无论?何时?,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宽宏大量,她仍旧怕含珠将?来反被那把双刃剑所伤。


    含珠显然没有将?宜锦的话听进耳中,她冷冷地看着宜锦,“从今以?后,不用你?多管闲事。”


    宜锦看着含珠上了榻,用被褥蒙住头,背对着她。


    雪夜里,冷意肆无忌惮地蔓延,宜锦等了半晌,见含珠再?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


    她更了衣,缓缓上了床榻,芰荷的侧脸对着她,睡梦中也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宜锦将?手暖热,替她将?眉头抚平,芰荷却抓住了她的手,半梦半醒地嘟囔着:“姑娘……”


    宜锦轻轻应了一声,替她掖了掖松散的被角,此时?,窗外的雪寂寂地下?着。


    她看向含珠蜷缩在被褥中的身影,一股不安在心底萦绕不去。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了。


    第23章 吃醋(一)


    除夕这日, 禁中张灯结彩,各宫新换了桃符,各色剪纸门神。


    镇国?公?章琦给章太后进献了一颗佛头舍利, 据说是从东瀛传来,百年才得一见。章太后大悦,下令将这颗舍利供奉于宝华殿中,只待除夕夜宴时邀满朝文武及众命妇贵女同赏。


    宜锦早就替每个人都做了新衣裳, 连愆阳殿蔡嬷嬷都有,芰荷和玉瓷收到都惊喜万分, 唯独含珠没收,宜锦也不强求。


    按照规矩,这几日萧北冥都不必上朝,临近年节,底下的官员也极为默契地上了各地年表,都拣喜庆吉利的写, 萧北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便将这些?奏折都批完了。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 俊朗的眉眼清淡如水墨画上的山川河流, 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墨色水貂皮大氅,斜倚在?菱花窗下,拿着一本书细读。


    那株青山玉泉置于暖阁中间,因环境温暖舒适,展露了浅绿的花苞嫩芽, 已有一股幽香轻轻浮动。


    宜锦在?后厨做了酒酿元宵, 她知道萧北冥不喜吃甜食, 因此元宵的馅儿?是她用绿豆泥做的。


    用茶水浸泡过的绿豆煮熟后捏成泥状,包进糯米团子里, 既带着茶的清香,又?带着绿豆泥的爽口,也不甜腻,再用米酒煮熟,便散发着淡淡的米酒气?息。


    萧北冥只觉唇齿留香,他印象中,宜锦这是第一次做元宵,“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宜锦抿唇一笑,“奴婢的母亲每到元宵便会给姊妹们?做元宵,意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萧北冥用汤匙划着碗底最后一只漂泊无?依的元宵,他的目光落在?宜锦的面庞上,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真是好寓意。


    萧北冥的心情的确因为这份早膳的到来愉悦到了极致。


    用完膳,段桢与蒲志林求见,三人?入暖阁议事。


    来自矩州的邸报上说,老?忽兰王病重,膝下二子为争王位相互攻讦,二王子冶目筹谋已久,性凶狠,已举部?众杀了大王子,只等老?忽兰王落地发丧便可称王。


    忽兰各部?族不得已暂时臣服于冶目,但正值冬季,物资匮乏,族中多有好事之徒于北境烧杀劫虐,冶目不仅不制止,反而助纣为虐,大有借机挑衅大燕的意思。


    魏燎善冲二将在?北境苦苦支撑,但所?率部?众连年征战,边疆苦寒,军备吃紧,难以为继。


    蒲志林道:“臣依陛下所?言,将燕京各家捐赠之数按照名录记下,以七日为限公?布名录,且已向各地商贾透出消息,捐赠多者可入选次年皇商遴选名册。镇国?公?章琦骑虎难下,为堵悠悠众口,已捐出黄金千两,白银五十万两,剩余江浙商贾为争来年皇商资格,皆出了不少力,此次募捐所?筹之数,大抵够北境将士坚守四月有余。”


    这算是近日少有的好消息,萧北冥心中所?缀之石总算落下。


    从他入主皇极殿那刻开始,他便知道,大燕的安稳不过是勉强立在?边疆守军的血肉之躯上。


    三十年前,先帝初登基,少年天子,并无?君威,朝廷冗官积弊,国?帑空虚,彼时的忽兰王却?正值壮年,忽兰在?他治下日益繁荣,更有忽兰骑兵如神兵降世,无?一败绩。


    那时大燕与忽兰开战,实在?是逼不得已,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加之忽兰骑兵在?北境一代?作战实在?得天独厚,难逢棋手,以至于大燕连失十三城,退守矩州。


    这是大燕之耻,更是北境百姓之痛。


    有多少百姓一夜之间与亲人?家眷离散,一朝为俘,终身难见。


    这也是后来燕王率军活捉忽兰王时,举国?上下一众欢呼的原因。


    彼时,燕王的声名隐隐有超过先帝之势。


    天家父子,先为君臣,后为父子,因此让一颗将星在?最辉煌的时候折去,竟是父子两人?最好的结局。


    对萧北冥来说,那些?将士,自他封王起便在?他麾下,同吃同住,共饮风沙,他们?的生死,与他的生死同样?重要。


    他那时残了腿,卧榻之上也曾思考,这一生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算起来,当时唯有他麾下将士并尚未收复的十三州,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的执念。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以赴死,可是龙骁军的将士们?有妻女儿?孙,他们?的性命,都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他就算放弃了自己,却?不能放弃他们?。


    如今,也是一样?。


    段桢摇了摇羽扇,“矩州距北境最近,且是交通枢纽,地形艰险,若是派寻常官员前往,不仅所?费时日极长,且难以保证层层押解之下无?贪腐。”


    他几乎将朝中的官员都想了一遍,但与章家毫无?牵连,又?对矩州地形了如指掌的可信之人?,却?实在?少之又?少。


    萧北冥敲了敲书案,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问道:“矩州知州陆寒宵,不日将携家眷回京述职,两位觉得,派他前往如何?”


    蒲志林与段桢皆是一愣,陆寒宵与长信侯薛家乃是姻亲,薛家向来以镇国?公?章琦马首是瞻,此人?真的可信吗?


    殿内热议朝事,殿外,邬喜来也正与宜锦商量事宜。


    邬喜来神情沮丧,叹气?道:“姑娘也知道,陛下旧疾复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前找过不少医士,但都无?甚疗效。”


    “程玉春老?夫人?乃杏林圣手,其长孙谢清则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民间多称他“玉面华佗”。可是陛下失望太多,不愿再试。”


    宜锦听见故人?的名字,下意识愣了愣,她知道,谢清则的医术担得起这个称号,无?论从医还是从文,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她想起昨夜萧北冥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一疼。


    *


    过了午时,邬喜来便从殿外匆匆赶来,禀道:“陛下,清远伯府谢清则在?外求见。”


    萧北冥神情淡淡,沉默不语。


    宜锦见他眉头紧蹙,便知道他要拒绝,她先出了声,“陛下,程老?夫人?家学?渊源,其长孙定然也不会差。若是他能治好,从今以后陛下就不必再受旧疾所?困,若是不成,不过是同从前一样?。”


    萧北冥抬首看她,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清亮的眼中盛满他的倒影,满是担忧,让他拒绝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的声音有些?晦涩,“你也希望……”


    宜锦点点头,弯了弯眼睛,鼓励道:“陛下每次发病,奴婢和邬公?公?都很担心,如果谢大夫真能治好陛下,那再好不过了。”


    萧北冥却?愣住了,她说了许多话,他却?只记住了一句她很担心他。


    原来,她也会为他而担忧。哪怕这担忧比不上对薛珩的十一,他也已经感到庆幸。


    接受治疗,再失望一次,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不想让她失望。


    他默了默,最终妥协道:“宣谢清则。”


    邬喜来堪比中了头彩,他颤着声音应下,忙宣谢清则入殿。


    宜锦适时退下,在?她走?出殿门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着青色宽袖公?服,格外清瘦,风姿如玉,仿若天人?,颇有魏晋之风。


    对视那一瞬间,谢清则朝宜锦颔了颔首,他的声音如清风拂面,从不让人?感到压迫,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唤道:“知知。”


    宜锦与那双堪比月光皎洁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如旧日那般唤他清则哥哥,颔首道:“谢公?子。”


    谢清则并未因这疏远的称呼而感到受伤,他深知她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这样?的称呼,其实是最保险的。


    他回以一笑,依旧是柔声道:“大概半刻钟,我便出来,你别担心。”


    少年时的默契,几乎让他极为熟稔地捕捉她每一分情绪。


    宜锦朝他行了一礼,谢过他,到殿外候着。


    萧北冥对谢清则并不陌生,当年圣手程玉春作为清平伯府老?夫人?也曾到宫中给章太后看诊,少年谢清则便是那时候入宫觐见先皇的,谢清则虽年岁尚小,却?做得一手好文章。


    他仍记得幼时,父皇曾在?宫中宴会上对谢清则褒赞有加,言他年纪尚小已有公?辅之量,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国?之栋梁,朝中各路大臣也对此人?赞不绝口。


    若无?意外,他会以伯府嫡长孙的身份袭爵,靠着祖上铺好的路进入官场,大施拳脚。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此后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忽然弃文从医,既没有扬名立万,也没有步入仕途,只是深居简出,跟随程老?夫人?学?习医术,消失在?燕京的世家贵胄圈子里。


    如今眼前人?依旧有少年时的风姿,只是与那时相比过于清瘦,容貌也是时下燕京贵女们?最喜爱的玉面郎君。


    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将檀木药箱放在?一侧,低声道:“请允许草民替陛下诊脉。”


    萧北冥默然将手伸出,打量着眼前人?,“朕记得你少年时文采惊人?,为何后来却?弃文从医?”


    谢清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草民幼时虽喜文经,却?觉得自己终无?经世济民之才,倒不如行医问道,解人?苦厄,也算是归途。”


    话罢,他便号完了脉,道:“陛下体内有阴寒之气?行走?筋脉,且有多种毒素交加,平常倒也能相生相克,和气?共处,但每当外界寒气?过甚或者刺激经脉运行,便会发作。”


    邬喜来在?一旁听着,只觉十分震惊,这些?症状谢清则都说得极为准确,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可见他医术确实过人?。


    谢清则收了银针,低声道:“陛下每发病一次,经脉淤塞便多一分,倘若继续下去,经脉会彻底阻塞,届时便无?法下榻。”


    “那谢大夫可有法子医治?”邬喜来急切问道。


    谢清则微微颔首,“并非无?法可治。只是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


    他的话没说完,在?场的人?却?都已明白他话中意思。


    萧北冥抬起手,将方才扎过针的地方掩在?衣衫下,他垂下眼帘,神情不显,只是问道:“你敢冒险入宫替朕诊治,想来并非无?所?图。”


    谢清则知道帝王疑心深重,若他无?所?求,他反而不敢用。


    但他确实有所?求。


    他起身行礼,脊背挺直,声音坚定而沉稳:“草民确实有所?求,还望陛下允准。”


    “草民与薛氏宜锦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阴差阳错退了婚,令她明珠蒙尘,草民余生心愿,一为悬壶济世,二为娶她为妻。还望陛下成全。”


    他叩首在?地,肩脊却?似山梁笔挺,明明是请求,却?不卑不亢。


    邬喜来听完,心中如擂鼓般,他下意识看向陛下,却?见陛下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阴沉。


    萧北冥收回手,直直盯着谢清则,他的神情便如阴云密布,只是隐而未发,“你应当知道替皇家之人?诊脉的规矩,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没能达成所?愿,谢清则并无?失望也无?失态,他依旧温声行礼告退,甚至连他背上药箱的动作都格外有条理。


    等他出了内殿,邬喜来忍不住问道:“陛下,谢清则确实医术了得,陛下为何不肯问他是否愿意换个所?求?”


    “他来宫中,根本就不是替朕看诊。”萧北冥冷冷道,“让隐雾跟着他,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并告知朕。”


    隐雾平常一直在?萧北冥周围,时刻护卫他周全,唯有一些?极为秘密,又?不想为人?所?知的任务,陛下才会交给他。


    他应下后,便消失无?踪。


    邬喜来早就对这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见怪不怪,他也只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一个神医,却?不能心无?旁骛地替陛下治疗。


    “陛下难道就这样?放他离开?”


    萧北冥闭上眼眸,藏住眼底的阴翳,“朕早知,他不是爱名利富贵的人?,来到宫中,也不是为了替朕治病扬名立万,而是另有所?求。”


    只是谢清则的所?求,他永远也不可能答应。


    *


    禁中的红梅已然全部?开放,飘落的红梅与飞雪融为一体,竟不知哪个更绝色。


    宜锦就站在?御道下那棵梅树下,一袭月白色旋袄,披着银狐轻裘,清丽端方。


    谢清则与她遥遥相望,脚下想要快一些?,却?又?怕眼前之景皆为虚幻,反倒不忍眨眼。


    待到两人?面面相对时,却?反而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宜锦顿了顿,先开口问道:“陛下的病情如何?可有医治之法?”


    谢清则如实道:“虽有法可医,只是太过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宜锦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他为旧疾所?困时的模样?,想起他从前不知多少次看诊,一次又?一次失望。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失望是因她而起。


    即便身为帝王又?如何,在?生老?病死面前,上苍从来公?平。


    她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谢清则看着她,默然道:“你上次托徐姆交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可是知知,我不想要你的谢,承你的情。”


    “你知道的,我同阿姆说的话,永远都作数。我会等到你出宫那日。”


    他说这话,就让宜锦想起在?侯府时,阿姐宜兰曾取笑她:“你瞧,谢郎君同你一样?有颗极好看的泪痣,难说不是天定的姻缘。”


    那时她也以为,自己会嫁入谢家。


    娘亲临终前撑着身子替她和阿姐定下婚事,为她挑选的谢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却?家风清正,就连程玉春老?夫人?她也见过许多次,这位老?夫人?心胸开阔,并不拘于内宅,立志为天下妇人?解苦厄。


    她幼时极为仰慕程老?夫人?,一度想拜她为师,但母亲逝后,她便不再同从前一样?能够时常出家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谢清则确实是如玉公?子,人?品高贵,她知他性情温和,体贴入微,有君子之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倘若不是柳氏为了与靖王联姻而私自与谢家退了婚,她与谢清则,也许会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偏偏造化弄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无?法更改,继续留在?从前的回忆里,不仅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人?。


    半晌,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道:“谢公?子,如今我是内庭宫女,不再是薛家三姑娘。多谢你还肯叫我一声知知,也多谢那日你冒险替阿珩看病。”


    “在?我心中,你始终如兄长一般,我亏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偿还,只愿谢公?子来日姻缘美满,万事顺遂。”


    她温婉知礼,褪去了从前的娇憨稚嫩,但在?谢清则眼中,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只敢同姐妹们?躲在?树后看他,见了他却?脸红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从他还未加冠时,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人?是薛家三姑娘,容貌出挑,性情娇憨,在?他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只是眼下她每一句祝福的话,都像是一支支锋利的剑刃,刺得他体无?完肤。


    谢清则的眼眸清亮而有神,像是黄昏时如镜的绿水,能够倒映天边的晚霞,揽住轻柔的风,漾起点点波纹。


    他从不会给人?压力,只是声音有些?晦涩,“知知,你知道的,你于我,永远不会是亏欠。”


    “当初你继母私自与我母亲退婚,我在?北境云游行医,归京后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心中再多悔恨,也已无?济于事。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对抗世俗,更不敢背弃整个谢家只顾一人?之欢。”


    “可是知知,我放不下……”


    他的声音痛苦而低沉,伴着朔风,几乎让人?心碎。


    雪越下越大,那红的花归入泥土地,落在?宜锦脚下,她注视着那一片片飘零的残红,虽不忍,却?知道唯有将一切直言,才能敲醒眼前人?。


    “谢公?子,人?生就如同这梅花,盛放与凋零有时全由不得自己。”


    “当初事情已成定局,你无?法不顾谢家的声名,而我也同样?无?法抛下亲人?安危坚定地与你一处。即便到如今,你我也都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谢家到了这一代?,需要靠你撑起门楣,而你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能任性的年纪了。”


    “你确是我年少时所?仰慕之人?,也是我此生所?见过的人?中,最担得起君子二字的人?。可是时过境迁,人?总要向前看。”


    宜锦承认,她与他再见的那一刻,心绪多少有几分难平。


    但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见证了她那青葱而稚嫩的少女时期的人?,也是曾经承载了她对未来美好憧憬与期许的人?,更是娘亲生前为她挑选的夫婿。


    可也仅此而已。


    即便做不成夫妻,在?她心中,他也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她更希望他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安乐一生。


    她朝着谢清则行了个礼,微微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便不多奉陪了,冬日里风雪重,公?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宜。”


    话罢,她不忍回头看,步履匆匆,踏雪朝着皇极殿走?去。


    谢清则就在?飘雪中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微微阖上眼睑,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若非我之故,你今日不会如此艰难。”他望着远处飘摇的宫灯,往日醇和温柔的嗓音有些?晦涩,喃喃道:“是我错了,知知。”


    他从前总以为,她注定是他的妻,不会有变故,后来才知,这世上圆满太少,往往是未等到月盈即月亏。


    第24章 吃醋(二)


    隐雾很快便归来,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恐怕于陛下而言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消息。


    萧北冥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但南华阁偌大的藏书阁,有泰半他都精心批注过,盖因少年时?的他,阴暗低沉, 也唯有书中世界可消遣一二,直到如今, 他仍保留了每日静坐读书的习惯。


    隐雾禀道:“陛下?,谢清则去见了薛姑娘。且,属下?探听得知,薛姑娘曾与谢公?子有媒妁之约,是薛姑娘生母乔氏在世时就定下的。”


    萧北冥翻过书页,波澜不惊, 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问道:“还有呢?”


    隐雾顿了顿, 低下?头, 小声道:“薛姑娘还说,谢公?子是君子,也是她唯一倾心过的男子。”


    萧北冥握住书页的那只手紧了紧,墨色的眸中涌过一股暗流,然而他面上却?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只淡漠道:“退下?吧。”


    隐雾迟疑了一瞬, 赶紧起身退下?。


    随后, 萧北冥便丢下?了手中的书,他眉目清冷, 凝望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雪,明明是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意。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他感到上苍赐予他的一丝丝甜意,就会有更为炽烈的苦涩将他包围,就好像他生来不配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丝的真心实意。


    他其实早已料想过,宜锦或许有倾心之人,他也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谢清则这样?如玉如圭,光明磊落的男子,确实值得喜欢。


    一股冷冷的风觳觫吹来,他倏然回首,才惊觉那风是吹进了他心底,激起的却?只有麻木。


    他很久没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如针刺的痛,墨色的眼眸也逐渐转为赤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邬喜来——”


    邬喜来匆忙进殿,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又忙请太医过来瞧。


    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自?陛下?的手腕处开始,密密麻麻的皆是红疹,他吓了一跳,惊道:


    “昨日替陛下?诊脉时?,一切都正常,今日却?发?了急症,且与之前都不同,敢问邬公?公?,陛下?近期可是服用或者接触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邬喜来飞速回想着这两日陛下?所用之物?,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违禁之物?,陛下?除了碰不得翘摇花粉……,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寝衣!”


    骆宝也惊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可能。那件寝衣是宜锦姐姐送的。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邬喜来将那寝衣取出给太医查验后,太医道:“衣衫上有花粉残余的气息,只是剂量微弱,不易察觉,陛下?身上的红疹应当是这花粉引起的。臣开个方子,还请公?公?尽快熬制汤药给陛下?服下?。”


    邬喜来不敢怠慢,忙吩咐骆宝寸步不离去熬药,他却?去见了宜锦。


    宜锦正在后厨备午膳,却?见邬喜来神?色不虞,她并不知前殿出了何?事,“公?公?何?故如此匆忙?”


    邬喜来并未回答宜锦的话,只问道:“薛姑娘,送给陛下?的那件寝衣,除了你和?骆宝,还经过谁的手?”


    宜锦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满,“这件寝衣是下?值后在直殿监做的,除了屋中几个姐妹,旁人也没有机会碰触……”


    她话到此处,却?忽然想起昨夜含珠同她说的话,浑身一惊。


    邬喜来锐利的眼光自?她脸上扫过,便已猜到三分,“薛姑娘不说,老奴也能查明。在陛下?没有醒来前,还请薛姑娘不要?踏出这里?半步。”


    宜锦系着攀膊的手颤了颤,“邬公?公?,可请太医瞧过?陛下?如何?了?”


    邬喜来没有回她的话,只道:“薛姑娘只需好好待在此处,不相干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话罢,他便带着皇极殿的宫人朝直殿监而去,徒留宜锦在原地,她早已成了一团乱麻,既担心萧北冥的病情,又隐隐能察觉到,做出这事的,恐怕真是含珠。


    可是含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直殿监内,姚含珠梳飞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素银簪,一袭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


    这已是她最好的装束,平日里?只有过节才能穿,她第一次学着点染唇色,描黛眉,一小块不甚清晰的铜镜中,依稀可见女子的青春容颜。


    但她却?知道自?己已无来日。


    她对着铜镜笑了笑,那笑虽美,却?少了生机,在宫中为奴的这些年,她忘记畅快的笑是什么滋味,不必看别人脸色又是什么滋味。


    姚含珠是羡慕薛宜锦的,宜锦与她一样?也曾是官家之女,两人同样?入宫为奴,可是宜锦却?没有丢失心中最纯粹的那部分,想来这也是新帝宠信她的原因。


    但姚含珠又同样?讨厌薛宜锦,讨厌宜锦的善。在内心深处,她嫉妒宜锦,可理智又告诉她,宜锦待她的好,从来没有私心。但宜锦迟来的善,却?切切实实让她最亲的人命丧黄泉。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着。


    邬喜来到时?,姚含珠丝毫没有慌乱,她甚至没有丝毫辩解,“翘摇花粉是我放入寝衣中的,无人指使。”


    邬喜来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手,神?情全不似往日可亲,冷笑道:“有没有人指使,可不是你说了算,到了慎刑司,哑巴也会开口说真话。”


    后头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押了姚含珠下?去。


    *


    骆宝看着煮沸的药罐,一刻也不肯松懈,等药熬好了,便趁热盛出送至皇极殿。


    陛下?发?病时?,不喜燃灯,室内一片漆黑,只余夜明珠浅浅的光辉,他试图给陛下?喂药,手中的玉碗却?很快就被?打翻。


    萧北冥目色赤红,双手掌心已被?指尖扎出了血,他勉强想要?维持清醒的理智,但脑海中一股一股的阵痛却?如汹涌的波涛袭来。


    他最不喜欢药的滋味。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药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惩罚人的。


    章太后厌恶孩童啼哭,便会给他喂下?安神?药,以他为借口博取先皇宠幸时?,便喂他喝腹痛之药。


    再后来,萧北捷出生了,他就成了替萧北捷试药的炉鼎。试药后,便会有甜腻到极致的果?子,仿佛这样?极致的甜,就能将之前那样?彻骨的苦抵消殆尽。


    浓浓的血腥味从他指尖传来,他闭上眼眸,却?因为这气味更加兴奋,愈发?躁动。


    骆宝见状,心脏扑通跳着,忙向外走去,朝着邬喜来求助。


    以往每次发?病,邬喜来都会屏退四周当差的内侍,将殿门?封死,靠陛下?自?己撑过去,然而此次因为翘摇花粉的缘故,必须服药,否则陛下?会有性?命之忧。


    邬喜来思索后,决然道:“你在外守着,我去。”


    没过一会儿,邬喜来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他与骆宝四目相对,最终妥协道:“派人去将薛姑娘请来。”


    骆宝到皇极殿后厨时?,宜锦正对着食盒发?呆,今日她本?做了馄饨,上次见萧北冥爱吃,她这次又改良了配方,放了少许酥油,比之上回更添鲜香。可是做好的美食,却?注定无人享用了。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却?无法缓解内心的不安。


    骆宝心底始终不信宜锦与这次翘摇花粉的事件有关,他道:“姐姐,如今陛下?需要?服药,我笨手笨脚的,只有请姐姐走一趟了。”


    皇极殿的暖阁中没有生炭火,逐渐过了午时?,窗外的雪淅淅沥沥下?着,挡住了大半天光,室内既暗又冷,宜锦进去时?,忍不住拽了拽身上的披风。


    萧北冥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夜明珠微弱的光投在他的面庞上,惨白如鬼魅,偏偏唇角沾了一丝血腥。


    他眉峰缠结,极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但腹腔之中却?残存着呜咽的嘶嘶声。


    那是痛到极致却?强忍着才有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第一次入皇极殿时?的场景,那时?她惊惧万分,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敢触碰这样?的帝王。


    然而短短一个月的光景,再见到这样?的他,那些害怕惊惧都排在了担忧之后。


    宜锦解下?披风,包裹住他有些冰冷的躯体,轻车熟路地握住他的手,果?然,血肉翻张,之前才长好的伤口又是一片淋漓。


    萧北冥睁开了眼睛,眸色赤红,他的瞳孔缩了缩,隐隐的杀机顿现,在认出宜锦以及那隐隐兰香的刹那,杀意稍退,然而蚀骨的疼痛却?依旧。


    宜锦吃力地扶住他,注视着他的眼眸,见他没有再发?狂的迹象,暂时?安下?心。


    她半拖半拽将人弄回榻上,又用热毛巾替他擦了伤口,在老地方找了金疮药和?细纱替他仔细包上。


    萧北冥很难受,他不喜欢闻到金疮药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抹似有若无的兰香靠近时?,他就不那么痛苦了。


    他头颅中的痛仿佛烟火炸开,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宜锦,嗓音又冷又沙哑,“薛宜锦。”


    宜锦正从食盒中取出热过的汤药,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


    她移步到他榻前,将药吹了吹,汤匙凑近他唇下?,轻声道:“陛下?,你身上起了红疹,得喝药才能退,要?不然会一直难受的。”


    萧北冥盯着她,缓缓眨了眨眼,他几乎在闻到药味的一瞬间便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本?能地抗拒用药。


    宜锦呆住了。


    她见过冷静睿智的萧北冥,阴阳怪气的萧北冥,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萧北冥。


    即便是薛珩小时?候,也没这么怕喝药,她无奈之余,只能用哄孩子的方式诱哄道:“陛下?,喝完了这碗药,奴婢就送你一份礼物?,好不好?”


    她的眼睛像星星,那么亮,又那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就连眼尾那颗清浅的泪痣都那样?熟悉。


    就在他仍旧恍惚之际,这女人却?直接将喂了汤药,汤匙与牙齿的碰撞令他眯起了眼睛,一时?失察,汤药已经进了喉头,苦涩的气息随之流入肺腑。


    宜锦见他只是紧闭双眼,不再抗拒用药,心底松了口气,将剩余的药喂完,轻轻撸起他的衣衫,上头的红疹已经慢慢褪去。


    那只有力的臂膀却?忽然抽回,力道之大让她跽坐着的姿态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直至撞上一堵厚重而又泛出繁密心跳的胸膛。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与平时?的冰冷深邃不大一样?,被?一种奇怪而又极具占有欲的情绪所取代?,那抹赤色在他眼底危险而又炙热。


    萧北冥感到唇上残余的血腥之气,右手的筋脉微微跳动,理智退却?,头痛欲裂。


    他渐渐追随了心底的欲|望,右手紧紧揽过她的细腰,顺着那抹淡淡的兰香,捉到她的唇,狠狠碾压,锋利的齿相互碰撞,激起跌宕的痛感。


    宜锦睁大双眼,明亮的双眼中倒映出他浓长的眼睫,赤色的瞳孔。


    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萧北冥。


    她头脑有些空白,下?意识用双手抵住他炙热的胸膛,挣脱这血腥而又残忍的吻,她心跳得极快,又惊又怕,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慌张之下?,玉掌啪的一声落在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


    宜锦那点子力道,对他而言只是软绵绵,他笑了笑,正定定地看着她,戏谑道:“不是说了只要?喝了药,就给朕一个礼物?吗?朕自?己来取,有何?不妥?”


    薛宜锦呆呆地看着他,眼前人眸色黑如曜石,神?色冷然,哪有半分发?病的样?子。


    她拂去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打了九五之尊,琥珀色的眼中闪着泪光,低着头,有些嗫嚅道:“陛下?这样?戏弄奴婢,有意思吗?”


    萧北冥抚了抚仍有血迹的唇,勾起嘴角道:“很有意思。”


    他从榻上下?来,全然没有方才的虚弱,一步步逼近她,直到宜锦退无可退,他才垂眸道:“薛宜锦,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朕最不喜欢别人背叛朕,无论是身,还是心。”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去想,眼前人劝他就医,到底是真的忧心他的病情,还是想要?和?那人再续前缘,长相厮守。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狭隘的空间中,喷薄而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宜锦尽力后退,背后紧贴着冰凉的墙体,她的手落在他灼热的腹部,企图拉开距离,却?因她过于娇小,显得她整个人都被?他揽入怀中,更为亲密。


    她偏过头,掌心已经濡湿,心跳的飞快,“奴婢不明白陛下?话中的意思。”


    萧北冥缓缓抹去唇上的血珠,扯了扯嘴角,带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抚上方才被?她掌掴的面颊,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微笑道:“不明白没有关系。从明日起,你移居偏殿,随身侍奉,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见。”


    第25章 不走


    萧北冥的语气冷硬, 目光也没有落在实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今日有些反常,应是大殿之中, 诊病之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宜锦怔愣了一瞬,到底担忧他发病时更加难受,没有反驳。


    她?侧着头, 避开?他滚烫的呼吸,他的唇却渐渐移到她的颈侧, 激起?一阵酥|麻的颤|栗,眼睫脆弱如雨后的蝶翼,跟着颤了颤。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男人。


    像她?这样的人, 背后毫无倚靠, 即便是现下所拥有的片刻安稳, 也都是萧北冥赐予。


    他或是因为怜悯而待她?好, 但当某日这怜悯退却,她?便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只会比从前更加艰难。


    她?感激眼前人教会她?勇敢与反抗,更感激他在太后、薛家?面前从来都站在她?这一侧,所以当初重?返皇极殿, 她?即便痛苦, 也甘愿断了出宫的念想。


    私心里, 她?也愿意在宫中陪伴他。


    她?怜他谢他,却清楚地知道不能沉沦在他所赐予的安稳中, 因为帝王之心难测,男女之情易逝。


    萧北冥见她?连这种时候都要走神,双手正?回?她?的面庞,她?无处可逃,只有对上他的漆黑的双目,那里比平日更深更暗,叫人心悸。


    他的吻又凶又狠,毫无技巧地落在她?的颈线上,落在她?颤抖的肩头,朦胧的灯火下隐隐现出红痕。


    她?的手只能无力地搭在他的腰间,找不到依托之处,脑中一团乱麻,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她?感到难以承受。


    良久,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稳下狂跳的心,她?衣衫凌乱,却来不及规整,慌不择路,只想赶快离开?此处。


    萧北冥看?着她?的身影,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亮。


    她?之前仍能安分地待在他身边,不过是因为薛家?荣辱乃至她?弟弟的性命都掌控在他手中,但谢清则出现了,她?还?会留下吗?


    他告诉自己,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什么父母之情,夫妻之情,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他只需确定,薛宜锦还?需要他,又或者说,她?在乎的人掌握在他手中,这就够了。


    她?不爱他,也无妨。


    他扯了扯唇角,忽略胸腔里钝浊的痛感。


    萧北冥抚了抚方才她?盖在他身上的衣物,上面仍旧残留着微微的体温与兰香,他重?新躺回?床榻上,渐渐闭上双目。


    方才他也并?不是故意骗宜锦,旧疾发作后头痛欲裂,此刻平静下来,仍旧隐隐作痛。


    他强迫自己忽视那痛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去。


    *


    宜锦折返归来,外头的雪已?停了,除夕之时,宫内张灯结彩,按照规矩,今夜朝中大臣会在崇文殿与陛下共进除夕夜宴,届时太后娘娘也会一并?列席。


    眼下看?着时辰已?经不早,萧北冥依旧睡着。


    宜锦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终究不忍将?他唤醒,只是将?膳食放在风炉上煨着,自己就近守在榻边,替他掖了掖寝被。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敢光明正?大地看?着帝王,许是旧疾才发的缘故,他的眉眼与平时不大一样,极清极淡,仿佛山水画中隐入深山而未见的溪流。


    那双如墨的眼睛紧闭的时候,这张脸便少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漠,甚至让人有几分心疼。


    她?想起?当年在遥遥山道上一眼望见的那个少年将?军,她?不知道这些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倘若初次入皇极殿时,她?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有所怜悯,那么今日,她?因他而生的情绪已?经太多太多。


    她?不知他在殿中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对她?,出了内殿,她?询问邬喜来。


    邬喜来却反问道:“薛姑娘与谢家?公子是旧相识?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也不是?”


    宜锦向来坦诚,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隐瞒,她?点头道:“奴婢与谢家?公子,确实有过婚约,但两家?早已?退婚。”


    邬喜来又问,“在姑娘心中,谢公子是何地位?”


    宜锦一愣,抿唇道:“他是君子,是奴婢敬仰之人,如兄长一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邬喜来闻言,放下一颗心,他知道陛下恐怕误解了,但薛姑娘似乎还?不明白?,“薛姑娘,谢公子这遭进宫,并?非无所求,他替陛下诊治的条件,是陛下允你出宫,为谢家?妇。”


    宜锦怔愣在原地,她?并?非愚人,当下也明白?为何皇极殿中,萧北冥那样反常。


    他定然以为,她?劝他就医,是为了同谢清则再续前缘,是为了离开?燕宫,甚至再严重?一些,他以为,她?会为了谢清则抛下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从幼时的生母,到后来的先皇,太后娘娘,蔡嬷嬷。


    私心里,他不信有人会仅仅因为他这个人而留下。


    她?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闷闷得疼。


    *


    天光越来越暗,一直到申时,萧北冥才起?身,他眼底仍有轻微血丝,睁眼时,宜锦背对着他,跽坐在他身前,用宫扇扇着风炉中的火,火光扑闪在她?白?嫩的面颊上。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发觉人醒了,她?放下手中的绣扇,行至他身侧,轻声道:“陛下,风炉上热了些糕点,可要用些?”


    她?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之前那事?从未发生过。


    萧北冥坐起?身来,他只着一身中衣,显得几分瘦削,神色淡淡,嗓音沙哑,“为何不走?”


    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应当厌恶他,应当同从前一样,宁愿去直殿监做杂役,也不愿回?到皇极殿,可为什么这一次,她?仍然没走?


    宜锦怔愣着,她?不明白?萧北冥心中所想,只是反问道:“陛下希望奴婢走?”


    萧北冥眼眸深深,凝望着她?,神色看?似冷淡,久久没有回?话,但广袖下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奴婢知道,陛下旧疾发作时难以控制自己,方才的事?,陛下并?非有意。奴婢曾答应过陛下会留在宫中,便不会食言。”


    萧北冥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温柔而清亮,眼尾那颗泪痣也因此而生动。


    他唇色微白?,心底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吻就是故意为之,他就是这样的卑劣。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只是宜锦太过善良。


    他静默着,“若没有那个允诺,若朕没有以薛珩作为条件相换,你还?会答应留在此处吗?”


    宜锦没有犹豫,如实答道:“如果陛下问的是过去的奴婢,奴婢的答案是,不会。”


    她?眼神赤诚,“那时入了皇极殿,虽知陛下与传言中全然不同,也知皇极殿中几位内侍都和善好相处。可是这里却终究不是奴婢的家?。”


    萧北冥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家??这是何等?遥远的一个词,从他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没有家?的。


    禁中宫宇众多,却没有一处能称之为家?,于他而言,不过都是漂泊之所。


    他没有再多言,也不敢再听她?说下去,只是垂首道:“你走吧。”


    没有谁会愿意在这牢笼一样的深宫中,陪伴着一个时不时就要病发的君王。


    可他卑劣至此,哪怕知道宜锦留下并?非自愿,仍旧要她?留在身边。


    宜锦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却想将?心中的话说完,“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正?如奴婢与谢家?的婚事?一样。”


    “年少时,谢公子如兄长般对奴婢姐弟三人多番照拂,母亲逝后,他也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曾越矩。奴婢若说对他毫无感激愧疚之情,那并?非实话。”


    “但奴婢与他之间,也仅此而已?。今日他殿上之言,奴婢事?先并?不知晓,也从未答应过。”


    她?不想叫他误会,也不想欺瞒于他,因此实话实说,哪怕他不信,她?也要说,“奴婢劝陛下就诊,只是挂心陛下的安危,没有其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丝毫没有因为他赶她?走而生出冷淡。


    萧北冥凝视着她?,抿紧唇,心中情绪起?伏不定,像从地狱到了天堂,最终,他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垂首,像是只低下了头颅的狮子,低声道:“对不起?。”


    “若下次我再冒犯,随你惩戒。”


    他不想让她?离开?,不想伤害她?,只是他有些嫉妒。


    嫉妒在他不知道的过去,谢清则更早遇见她?,甚至与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他可以忍受她?不爱他,可是一想到她?会爱别人,他就如笼中困兽,难以自抑。


    帝王之言若九鼎,他神色沉沉,没有一丝玩笑的的成分,宜锦从没想过他也会认错,她?咬了咬唇,“奴婢没有怪陛下,也没有生陛下的气。只是希望,陛下相信奴婢。”


    相信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丢下他。


    “倘若陛下再有不适,不要再拒绝谢大夫诊治了,好吗?”


    萧北冥私心里不想再让谢清则入宫,更不想宜锦同他再有一丝瓜葛,可是眼下,他却妥协了,只道:“好。”


    *


    宜锦离开?后,萧北冥咳嗽几声,他才感到一股冷意自身上传来,随手披了件衣裳,叫邬喜来进门。


    邬喜来禀道:“陛下,那件寝衣确实是姚含珠做的手脚。只不过,是太后娘娘许了她?,若她?办成了这件事?,便答应让姚母回?京。但是她?未曾想到,薛姑娘先一步求了您,实则姚母已?经提前回?京,却被太后的人做了手脚。”


    原本太后定是想在姚母回?京之后借机再次要挟姚含珠替她?行事?,只是没想到宜锦会突然先一步求让姚母回?京。


    章太后为行离间之计,索性伤了姚母的性命。


    萧北冥语气清冷,眼睑低垂,“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值得她?的好。”


    他想到那日宜锦求他让姚母回?京时的神情。


    他若处置了含珠,她?定然会难过,他闭了眼,低声道:“将?人放出宫去。另,宣段桢拟一道旨,往后官员流徙途中故去,家?眷可归旧籍。”


    邬喜来愣了愣,应声退下。


    *


    宜锦出了皇极殿,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小内侍便慌慌张张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含珠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就在慎刑司。”


    宜锦神色沉重?,黛眉紧锁,“我随你去一趟。”


    她?在一间昏暗的房里见到含珠,含珠发丝凌乱,十指青紫,这样冷的天气,含珠却只着被血浸透的中衣,形容憔悴至极,连开?口?喘息的声音都虚弱如未闻。


    姚含珠仰首,露出她?布满血痕的面颊,她?的眼底已?经有些浑浊,撑着一口?气道:“宜锦……,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宜锦看?着她?,心里只有难受,“含珠,做他人的匕首,总也会刺伤自己,不值当。”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闭眼道:“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连让我恨你都不能理直气壮。你才是最大的傻瓜。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当年燕王生擒忽兰王,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没过多久,龙骁军却断了粮,燕王也遭暗算残了腿。先帝震怒,下令追查军需案。可主事?的是镇国公章琦,我爹爹不过一个七品小官,甚至未曾参与军需押解,他能贪墨什么?”


    “不过是先帝的障目之法,我爹爹的无妄之灾罢了。这些我都可以听从爹爹的遗言,不再计较。我只是想与母亲团聚而已?。”


    话罢,她?忽然轻声笑起?来,嗓音里因激动而传出的嘶嘶沙哑声显得那样脆弱,“我走错了路,也害死了母亲,是我有罪……”


    她?知道自己答应太后做这件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隐隐猜到母亲之死是太后所为,可她?却不敢相信,含珠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汗,越来越虚弱,“没想到,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下一刻,她?忽然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宜锦疾步到她?身边,环住她?跌落的身躯,然而怀中的女子双眼紧闭,浑身僵硬,她?泪如雨下,忽而明白?了到底是谁引她?来到此处。


    其实并?不是含珠要见她?,而是太后娘娘想借含珠之死警告她?。


    房中阴冷无比,一阵凛冽的风穿过,卷起?一地雪花,印着那一地血色,显得无比凄清。


    宜锦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进来的内侍轻车熟路地用一张草席将?地上的含珠裹住。


    对含珠来说,她?没了母亲,只剩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比死还?要难捱。


    宜锦不由在想,倘若自己早些替姚母求情,是不是含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那群内侍清理完毕即将?离开?,她?才仿佛如梦初醒,唤住他们,将?发髻上的朱钗首饰取下递给为首的那人,“劳烦几位寻个地方为她?好生安置。”


    那几位内侍也认得宜锦是皇极殿的,忙道不客气,自行接了首饰,也肯做个人情。


    宜锦久久立在原地,天光暗淡,明明雪停了,但却仿佛更冷,那冷从遥遥的地方一直传到心底。


    就在她?怔愣之际,五色的烟火轰隆一声在空中炸开?,随即四散,她?的侧脸在烟火下扑朔迷离,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辉,又很快消失不见。


    除夕夜宴开?始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26章 为妃


    酉时, 天光已散,禁中四处戒严,唯有崇文殿内笙箫歌舞一派祥和。


    章太后着鸾鸟金丝大袖衫, 妆容华贵,面?上?含笑,与众臣举杯共饮。


    她风华犹存的面容隐在衣袖之后,饮毕后放下酒盏, 对着萧北冥笑道:“皇帝登基也已月余,诸事皆顺, 哀家心中甚慰。只是皇帝中宫空虚,仍无主事之人,哀家已经?年迈,后宫之事,实在有?心无力,皇儿也是时候该选妃了。”


    此话一出, 底下以章琦为首的百官也动了心思?。


    起初新帝登基时, 他们尚不知?这?皇位是否能坐得长久, 再?加上?新帝恶名在外, 廷笞臣子,屠戮手足,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夺权已平,新帝虽行为有?些?荒诞,性情暴戾, 然?则于朝政大事上?却并不含糊, 如此看来, 倒也是合意的人选,若一朝嫁女堪比杨妃, 鸡犬升天也未可知?。


    萧北冥将底下这?群人的丑态看在眼中,只沉声道:“母后既如此说来,心中当是已有?人选,不知?是哪位贵女千金?”


    章太后微微一笑,“这?姑娘陛下也并不陌生,从?前你在潜邸时,她时时探望,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话罢,她击了击掌,笑道:“漪儿。”


    便听左右笙箫立时停了下来,自那群乐人中走出一个袅袅的身?影,那女子斜抱琵琶,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点翠鸾鸟金步瑶,着一袭烟霞色的烟罗纱衣,款款而来,一双美目含情似水,垂首朝萧北冥行了个礼。


    宜锦立在萧北冥身?后,心中受含珠之事震动,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尽管眼前这?女子戴着面?纱,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宜锦却也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萧北冥的目光下落在宜锦身?上?,却见她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章漪乃是镇国公府长房嫡女,镇国公章琦对这?个女儿颇费心思?,请了京中大儒为西席,琴棋书?画焚香插花之类的雅事,章漪无不精通。


    章琦本想等靖王萧北捷登基后,亲上?加亲,让章漪为妃,届时他国丈的身?份,满朝中再?没有?比他更有?尊贵的了。


    然?而谁想到萧北捷竟然?败给了曾经?的废人,人算不如天算,他只好等到今日,无论这?皇位上?坐的人是谁,皇后之位都应当属于章氏女。


    自太皇太后,到皇太后,章家已出了两朝皇后,往日之光辉,今日尤可期。


    章漪舞姿静美,再?兼那一手绝技琵琶,饶是戴着面?纱,也能瞧出容颜不俗。


    随着最后一声箫音,那面?纱恰到好处地掉落,露出一张如玉的面?庞,唇红齿白?,眉如远山,目若水中漾月,美奂绝伦。


    其他大臣见了章家女儿这?样的容貌,色艺双绝,登时也有?些?泄气,自家的那些?女儿们恐怕比不上?章家女万一,还如何入得了陛下之眼?一时也都没了话语。


    章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眼中自有?深意。


    众人都在等着新帝发话留下章家女,萧北冥却散漫地摆弄着手中的酒盏。


    因着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多了几?分光泽,失了几?分阴沉,视线紧紧落在站到一侧的宜锦身?上?。


    她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要纳妃。


    萧北冥郁结,他明知?她只想置身?事外,却扬唇道:“躲这?么远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文武百官在内,君王竟如此亲昵地同一个宫人说话,一时惊掉了不少下巴。


    章漪为了显出玲珑的身?材,这?样的冬日里只穿了纱裙,如今冷得有?些?发抖,而她所要取悦的人,却为了一个低贱的宫人弃她于不顾,令她颜面?折损,尊严全无。


    她倍感难堪,更觉受辱,但偏偏毫无办法。


    宜锦回了神,将一旁的解酒汤呈上?,并未出声。


    萧北冥的手触及她的指尖,却遭宜锦退避,她颈上?的红痕虽尽力遮掩,他却仍能瞧见隐隐的痕迹。


    萧北冥的目光暗了暗,垂眸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他仿佛才想起大殿中央站着的章漪。


    恰在此时,章太后吩咐瑞栀给萧北冥斟新酒,边道:“这?是蜀地新进的贡酒,酒香四溢,比之燕京的酒别有?风味,列位臣工皆可品鉴一二。”


    瑞栀提心吊胆斟了酒,见萧北冥没有?拒绝,才回到太后身?边候着。


    萧北冥墨色的瞳眸映出那清亮的酒液,神色瞧不出异样,他拿了酒杯,下了座,缓缓行至章漪身?侧,将那盏酒递给眼前人,道:“朕还未谢过章姑娘当日赐饭之恩,今日,便一并还给姑娘。”


    自外人看来,帝王与美人当是好事将近,但章漪却白?了脸色。


    原来,这?人什么都知?道。


    她身?为章家女儿,得父亲精心栽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终会?嫁给靖王,会?做皇后,做太后,可谁知?道,靖王居然?这?样轻易就败了。


    幼时因着姑姑的原因能自由出入宫闱,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阴沉可怕,沉默寡言的萧北冥。


    那时的萧北冥,卑微如蝼蚁,只是她和萧北捷的一个玩意儿。宫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泔水汤药,以及那些?后宫妃嫔们豢养的蛇鼠虫蚁,萧北捷闯的祸事,最后自然?都要有?人去圆。


    她只是替姑姑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养子而已。


    今日父亲要她献舞求宠,章漪心中已然?十分不乐意,她没有?忘记当年萧北冥废了腿,当年是如何卑微。


    即便他成为帝王,章漪也并未改变骨子里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做自己的夫君?若不是父亲逼迫,她宁愿自缢也不愿前来献舞。


    萧北冥见她白?了脸,只轻描淡写道:“怎么,章姑娘是瞧不起宫中的佳酿?”


    章漪回过神来,悄悄看了一眼父亲章琦和姑姑章太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那杯酒,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有?一饮而下,还要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实则她心里要呕死了。


    萧北冥并不介意她心中怎么想,径直回了座上?,宜锦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好。


    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又有?着与萧北冥一起长大的情分,若能为妃,国公府便会?继续从?前先?帝在时的荣耀,太后娘娘想来也会?一力促成。


    宜锦袖笼下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此刻心里的难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私心里不希望章漪为妃,她将之归结于章漪出身?镇国公府,入了后宫恐为太后娘娘耳舌,对萧北冥不利,再?往深处,她不敢想。


    章漪饮了那杯酒,面?色越来越红润,她渐渐失了神智,口中胡言乱语,章家的侍女想要劝住失态的章漪,却反被章漪掌掴,场面?一度混乱。


    章太后脸上?阴云密布,章琦深知?自己的女儿虽然?骄纵,但不会?分不清主次,一定是那盏酒有?问?题,可即便心知?肚明,他也不能撕破脸,否则就是将整个章家架在火上?烤。


    他铁青着脸,出列道:“请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萧北冥却拂了拂袖,宽慰道:“章家家风自来如此,也非爱卿一人之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章太后的脸色更是难堪,她看着萧北冥,几?乎绷不住雍容的面?孔,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北冥笑看着她,凤眸却无一丝情绪,“朕只不过是看不上?章漪罢了。她心思?歹毒,品行低劣,这?样的人,还是留在母后身?边侍奉或是到青灯古佛前最为合宜。”


    章太后攥紧了瑞栀扶着她的手,长长的蔻丹几?乎扎进瑞栀肉中,瑞栀虽吃痛,却不敢露出丝毫迹象。


    良久,章太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漪儿只是见了陛下心中过于欢喜,才会?这?般失态,她平日里最是端方守礼的。”


    萧北冥置若未闻,“章漪御前失仪,便罚她回府面?壁思?过几?日,至于纳妃一事,不必再?提。”


    眼见国公府贵女的脸面?就要丢尽,章太后反而冷静下来。


    她早就料到萧北冥不会?轻易让她如愿,也已想好对策,只是方才气昏了头,眼下回过神来,便道:“章漪御前失仪,但陛下身?边也不能少了知?心的人伺候。”


    她看似和蔼的目光静静落到宜锦身?上?,“听闻你身?边只这?一个御前伺候的人,心灵手巧,从?前也是从?靖王府出去的,哀家也喜欢这?孩子,今日哀家就做主,叫她入了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总也不能叫人家无名无分跟在你身?侧。”


    宜锦原本站在萧北冥身?侧只当自己不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后与陛下唇枪舌剑,等反应过来太后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随后浑身?只剩冷意。


    太后先?是借含珠之事敲打?她,接着又在除夕之宴提出为陛下选妃,意图让章漪入后宫,谁知?萧北冥却直言拒绝,以至于太后话锋一转,另辟蹊径。


    她身?份特殊,是前靖王府的内眷,倘若萧北冥真的将她纳入后宫,那当初他弑弟之事又会?卷土重来,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届时民间又会?怎样看待新帝?


    一个在道德上?有?污点的君王,但凡在朝政之事上?处理不妥,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乡野朝堂多生动乱,绝不是一件好事。


    宜锦理清利弊,立即跪下叩首,谢绝道:“奴婢多谢太后娘娘隆恩,只是奴婢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只能在庖厨做些?烹饪之事,难登大雅之堂,更无法服侍陛下,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萧北冥位于上?座,静静看着殿中那个纤瘦的身?影。


    她神情坚毅,似乎真的极不愿为妃。


    宜锦若为妃嫔,便要受后宫礼制制约,无法时时在御前,更要受太后管束,少不得受委屈。


    再?者,她待他只有?怜悯,并无真心,成为妃嫔,只会?让她更为痛苦。


    理智告诉他,不该让宜锦进入这?污秽的后宫,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对他道:若她入了后宫,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她再?也不会?离开。


    殿中女子脊背挺直,恳请太后收回成命,没有?任何犹豫。


    章太后却没将宜锦的反抗放在眼中,“伺候陛下的规矩,哀家自会?请嬷嬷教导,你钟灵毓秀,假以时日必然?能学会?。你这?般推脱,莫非是已有?心上?人?”


    萧北冥垂眸,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袖笼下的手微微紧缩。


    宜锦心头一跳,忙垂首道:“娘娘,奴婢没有?……”


    章太后却拂了拂鬓发,由瑞栀扶着起身?,装作疲惫道:“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哀家到底是老了,身?子骨撑不住,便先?回寝殿歇息,尔等自便。”


    话罢,仁寿宫的几?个宫人便随着章太后退场,途经?宜锦面?前时,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匍匐着的女子,意味深长道:“薛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子,往后自有?光耀门楣的时候,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宜锦只觉被一团迷雾笼罩,猜不到太后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上?回太后娘娘私下见她,便一改之前的态度,不要求她再?做任何事,只要她好好服侍萧北冥,今日更是竭力促成萧北冥纳妃。


    太后一走,笙箫又起,章琦丢了脸面?,也携着章漪提前离席,萧北冥恶名在前,众大臣也不敢再?议论帝王的家事,殿内的氛围倒奇异地平和起来。


    宰执段桢在席下目睹了一整出闹剧,眉头紧蹙,他摇了摇手中羽扇,心中并不赞同陛下如此狂悖行事。


    陛下一路艰辛,心中始终有?郁郁不平之气,虽在大事上?不曾出错,但行事手段却太过,就如今日这?事,其实顺水推舟收下章漪,才有?利于他们除去章家这?个毒瘤。


    而他更始终担心,薛家三姑娘对陛下的影响太深。这?人本就比常人疯上?三分,若有?朝一日薛三姑娘出了事,陛下还指不定怎么样。


    萧北冥面?色沉沉,又举杯饮了一盏酒,道了几?句尽兴之词,便也离席,他吩咐邬喜来在宴会?结束时按照往年的惯例安排赐膳,骆宝在一旁候着。


    萧北冥缓步行至宜锦身?侧,许是今日饮酒过多,他又没有?听从?宜锦的嘱咐用那些?糕点,此刻胃中也有?些?难受,腿部的旧疾也开始隐隐作痛。


    宜锦默然?随着他走出殿外,两人一路从?崇文殿行至广德楼下,想起那日出宫前,两人曾踏雪登上?这?宫中最高台,俯瞰人间烟火。


    今夜是除夕夜,按照大燕旧俗,便是民间也要守岁,州桥夜市更是□□腾无眠。


    五色的烟火于空中四散开来,飘摇的火光落在他们的面?庞上?,站在广德楼的云台上?,整个燕京的车水马龙,喧嚣欢腾尽在眼底。


    萧北冥远眺,不敢看她的神情,“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纳妃之事,即便太后不提,宗室皇亲并文武大臣也会?催促。或早或晚,我都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在后宫。”


    话罢,他又道:“你也不必拘束,只是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必下跪叩首,自称奴婢。你不想做的事,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照旧。”


    只除了,她会?上?皇家的玉碟,此生都要在宫闱中度过。这?也是他卑劣的私心。


    “作为回报,我会?寻医士替你阿弟治病,薛家的爵位也只会?留给薛珩。知?道你忧心你阿姐宜兰,不日,待矩州境况稳定些?,你姐夫陆寒宵便会?回京述职,这?次我会?让他久留,如此一来,你与你阿姐也可团聚。”


    宜锦静静地看着他,眼前之人实在太过于了解她,以至于他所开出的条件,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抿唇,失落道:“陛下其实一早就打?算好了。奴婢的意见于陛下而言,于太后娘娘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萧北冥愣住了,他袖笼下的手微微攥紧,这?样紧张的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良久,他忽而道:“不是的。”


    她的意见,于他而言,弥足重要。也因此,他才不敢去听,不敢去问?,那样便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敢去想他在她心中是何分量,更不敢赌有?朝一日她是否会?后悔留在宫中。


    宜锦静静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底渐渐有?些?湿润,她低声道:“奴婢想要的,从?来只是大家平平安安,最好什么波澜都不要有?。”


    这?些?人中,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个萧北冥。


    她只希望他平安。


    她知?道,他想让她平等立于人前,想予她庇佑,予她荣宠。


    可声名是君王的脊梁。她不愿让他为她弯了脊梁。


    第27章 喜欢


    寒风阵阵吹过, 帝王的声音落在旌旗咧咧之声中含糊不清。


    宜锦垂首,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奴婢出身先靖王府, 若再入后宫,恐激起诸多谣言,对陛下不利。”


    萧北冥盯着她的面颊,“你是在担心?我?”


    不知为?何, 宜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藏匿的情绪太过深沉, 她低声道:“陛下的名声事关国体前朝,奴婢和邬公公自然都很担心?。”


    她连担心?他都不敢承认,往往还要带上邬喜来。


    曾入靖王府,是她心?结,亦是她伤疤,这道疤其实一直未曾自愈。


    她将?创口展露于他面前, 不是因为?不愿为?妃, 而是不愿让他受人言所伤。


    她看重?他的声名, 胜过她自己的声名。


    谁还能?够说她不够勇敢?


    帝王声名, 不过是青史中寥寥几笔,身后之名,皆为?虚幻,他从未在意过。


    可是与她相处的每一瞬,皇极殿每日的灯明灯灭, 一日三餐, 喜怒哀乐, 却实实在在,令他心?安。这些?比那些?虚幻的浮名, 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与她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爱一个人。


    他所能?给?予的,只有所谓的荣宠,但那远远不够,配不上她。


    除了她,从没有人珍重?过他的声名。那些?他也从不在意。他如今唯一想珍重?的……


    唯有她而已。


    他许她入后宫,或有私心?,但在这里,他能?在举目之处为?她撑起一小片天地。


    这一小片天地中,她不必臣服于谁,不必受委屈,甚至不必爱他。


    借着这份所谓的荣宠,她也能?庇佑家人,做她想做的事。


    宜锦问道:“芰荷和玉瓷也来皇极殿,可以?吗?”


    萧北冥凝视着她的面颊,沉声道:“从今往后,这些?事都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舒适自在就好。”


    宜锦听着他的话,有些?愣住了,许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萧北冥说这话时,她的心?也跟着那劲风中廊檐下的灯,颤了又颤。


    他离她极近,宽厚的身躯将?大半风雪遮挡住,侧脸如玉,眼睫静静垂下,显得安静又沉着。


    与那夜他发?病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个血腥而又炙热的吻,回想起来只像一场梦。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此刻终于敢开口,“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容貌出众,家世尊贵,无论怎么说,她都比我更适合……”


    即便萧北冥不喜章家,不喜章家姑娘,也自有李家姑娘,赵家姑娘,只是万不该是她。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寒风咧咧,他眼帘低垂,黑亮的瞳仁中映出她的身影,“薛宜锦,今日在殿上,倘若章漪为?妃,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


    宜锦抬起头,对上他盛满星光的眼,她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衣袖下纤纤玉指紧紧握在一起。


    她幼年便失去了母亲,阿姐也远嫁,从没人告诉她,像眼下这样的情景,她该怎么办。


    也没人告诉过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分?不清,在大殿之上,到底是为?他的担忧多一些?,还是为?那一刻他真的迎章漪为?妃而生的难过多一些?。


    可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感?到难过呢?


    他们之间犹如云泥之隔,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的出身,经历,没有一样可以?令她坦然站在他身侧。


    她到底不够勇敢,避开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萧北冥没有生出失望的情绪,她没有矢口否认,便已超出他的预料。


    从云台向下看,围栏之下是灯火通明的燕京,从广德楼上空可以?看到御街上行走的游人,放飞到天际的盏盏天灯,连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近在咫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静静看着这些?绽放的烟火。


    两人一时静下来,宜锦斜倚着围栏,许是被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她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从前这个时候,娘亲和阿姐会?早早做好元宵。”


    “元宵里有各种各样的馅儿,若是运气好,还能?吃到铜钱。阿珩会?做漂亮的走马灯,我们一行三人用过晚膳后便提着走马灯去逛州桥夜市,一直到很晚才?会?回府。”


    那时,娘亲和薛振源已经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除夕之夜,薛振源会?去柳姨娘处,她们母女三人便自得其乐,那时候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是她们完完整整三个人在一起,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宜锦提及这些?往事时,莹白的面庞上散发?着一种柔光,只让人看着,便能?感?受到她那时的幸福。


    萧北冥取下身上的黑狐大氅覆在她肩上,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宜锦侧首看他,问道:“陛下往年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呢?”


    萧北冥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会?寻个安静的地方,同宋骁一起饮酒。”


    宜锦的心?猛地一紧,萧北冥自出生起就被生母厌恶,被先皇不喜,章太后只会?陪着亲生儿子过节,除夕佳节,所有人都有家人共度,可是萧北冥却没有。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个除夕,一定也曾感?到伤心?孤独。


    他的面颊一半隐于黑暗中,一半蒙上烟火的色泽。


    宜锦犹豫着,玉指蜷缩又张开,最终握住他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她轻声道:“以?后每个除夕,我们都一起过,好吗?”


    她与亲眷相隔宫墙,萧北冥虽有亲人却不如没有,某种程度上,他们各有各的孤独。


    不论他在别人眼中口中是什么模样,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而她所能?回报的,也只有静默的陪伴。


    含珠之事,让她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


    那不如,就不要想那么长远,只要眼下过得快乐就好。


    萧北冥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隐隐发?烫,他却有些?舍不得挣开,半晌,他黑沉沉的眼眸中盈起一丝亮光,喉结微动,吐出晦涩的字眼,“好。”


    就当他是贪恋此刻的安宁,哪怕她说的是假话,他也甘愿相信。


    漫天的烟火似是陨落的繁星,自夜空中向下蔓延开来,映着雪地里那两个相互倚靠的、黑黑的影子,显得格外耀眼。


    *


    含珠身亡的消息在宫中如一缕轻烟,没有激起任何波动,玉瓷与芰荷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也知道与太后有关,宫人们私下议论两句,也不许祭奠,也只有私下里抄些?经书。


    宜锦沉默着喂了阿鲲,如今几日过去,阿鲲又长得大了些?,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威武,它已经熟悉宜锦的气味,会?偏着头在她的手掌下磨蹭。


    她看着阿鲲,想起含珠往日逗阿鲲玩时的场景,只觉得心?里格外难受。


    若她没有给?姚母求情,事情也许就不会?糟糕到这一步,含珠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在初时,她听从太后的话下了那翘摇花粉,或许含珠的今日,就是她的昨日,她看着含珠那样的惨状,只感?到一股森森冷意。


    一条人命,在威严的宫禁中,在太后的谋划下,也只是轻烟般随风逝去,什么都留不下。


    在太后娘娘眼中,只要能?达成想要的结果?,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那么将?来有一天轮到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她又该如何在陛下和太后的斗争中护住自己的家人?


    萧北冥,会?一直信任她,袒护她吗?


    大殿之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宫闱,使得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有了谈资。


    宜锦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一时间后宫前朝谣言不止,民间更传薛氏女一早与新帝有旧,却被迫嫁给?前靖王,新帝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不惜弑杀亲弟也要抱得美人归。


    宜锦回到直殿监时,一路几个小宫女偷偷瞥她,闲言碎语防不胜防,她早已料到眼下这般境况。


    她入居所,玉瓷正含泪,芰荷出言告慰,玉瓷见她来了,起身,脸上犹存泪痕,“你来这处也不过月余,往事仍历历在目,可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宜锦听她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她低声道:“玉瓷姐姐,若是你愿意,日后便同我一起去皇极殿,也好有个照应。”


    玉瓷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转头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屋子,“从前含珠那丫头在时,我总是待她太过严厉,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从小孤单着的姑娘,正是要人宠的年纪。”


    “她曾同我说过,待到年满二十五岁出了宫,便要去黄州盘个店面做些?小生意,照料她母亲。如今她不在了,左右我日后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由?我圆了她的梦。”


    她说着,眼底溢出些?微晶莹,拉住宜锦和玉瓷的手,接着道:“如今外人都道你命好,我却知道,富贵往往艰险。往后千万要好好保重?。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才?是。”


    宜锦眼眶微酸,却知玉瓷心?中已有定夺,旁人是劝不动的,她只点了点头,抱住眼前的姑娘,眼底含泪,道:


    “我也曾幻想,若到了二十五岁能?够出宫,便置办一处宅子,做些?小生意,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姐姐就当也带着我的愿望,往后出了宫,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伤感?,她虽想出宫,但是对她来说,姑娘比世上所有事情都要重?要,姑娘在哪她就在哪。


    三人坐下来闲话一番,不多时,宜锦便同芰荷出门去了愆阳殿蔡嬷嬷处,她料想日后在住在皇极殿,恐怕不能?再像往日一样时常照料蔡嬷嬷,如今过来探望,也是为?安心?,只是没想到她们到时,宋骁正站在廊下。


    风雪虽停,但太阳并不肯出来普照大地,伴着朔风,还是有些?阴冷,宋骁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荡,却没有踏入殿中。


    宜锦如寻常见了礼,宋骁哪里敢受,忙回礼,目光落到芰荷身上,芰荷也行了礼。


    宜锦见状,便拍了拍芰荷的手道:“我想和蔡嬷嬷说些?话,你在这等我,可好?”


    芰荷点点头,“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话罢,宜锦便入了愆阳殿的正门。


    只剩两人站在原地,芰荷今日显得没有往日活泼,宋骁看出她有心?事,心?中想问却只恐冒犯,却未想到芰荷先开了口,“些?许时日不见,宋大人倒清瘦了许多。”


    宋骁下意识道:“许是近日禁中事务繁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芰荷姑娘今日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芰荷抬头看他,宋骁虽然一股文人气,但偏偏一双眼同陛下一样有肃杀之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却替他添上一股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遇到难事。只是近日忽然感?慨,似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长长久久,还是珍惜眼前最好。”


    她意有所指,看着宋骁,“新春佳节,没有人会?不想阖家团圆,蔡嬷嬷只是看着凶,其实她心?地柔软,宋大人若是有空,时常来看看。”


    宋骁跟随萧北冥多年,从小遭了人牙子拐卖,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熬出来找到了亲娘,却又得知亲娘为?了得到他的下落竟然背弃了恩人,落得了如今疯疯癫癫的下场。


    他心?中其实藏着许多事,但却都不能?与旁人道,唯独芰荷,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让人心?安。


    宋骁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声道:“恐怕她不会?愿意见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她应当……怨极了我。”


    芰荷仰首看他,微笑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怨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宫中如大人一般年纪的,少有如大人一般智勇双全,嬷嬷瞧见,也只会?为?大人高兴。有时人不愿面对,不是因为?怨怪旁人,而是因为?责怪自己。想来嬷嬷也是如此。”


    宋骁怔然,他深深看着芰荷,起风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往日都要温柔。


    *


    这边宜锦入了内殿,蔡嬷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卧榻,宋骁虽着人送了汤药,蔡嬷嬷却一口都不进,宜锦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蔡嬷嬷正浅寐,但睡得并不安稳,白发?也多了些?,整个人如枯木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她听到有人进屋,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沙哑道:“是薛姑娘吗?”


    近来她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醒着的时候,脑子却不似以?往那般混乱糊涂,她渐渐能?记起许多往事。


    宜锦见她睁眼,忙将?她背后引枕垫高,扶她起身,道:“是我,嬷嬷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用药的吗?”


    她的语气虽然带些?责怪的口吻,却依旧温柔,蔡嬷嬷那只坏眼早已失了光明,只能?用一只好眼努力看清宜锦,咳嗽几声,道:“嬷嬷老了,不中用了。便是再多的汤药也不管用了。”


    宜锦鼻子有些?酸,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她端起旁边仍旧温热的药,用汤匙搅了搅,“嬷嬷这样,宋大人也会?担心?的。”


    蔡嬷嬷怔然,她捏紧了被褥,扭过头,“你提他做什么?他没享过一天福,好容易遇到了恩人,我却害了他,我该离他远远的,才?不耽误他。”


    宜锦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蔡嬷嬷当初因为?牵挂被拐子拐走的亲子,才?会?被太后利用,做了伤害萧北冥的事,她不见宋骁,一来是怕当年之事连累宋骁的前程,二来也是无法面对自己当初做下的错事。


    宜锦缓声道:“嬷嬷,宋大人心?中一直挂念嬷嬷,否则也不会?日日停留在愆阳殿门口不肯进入,您手中的汤药,尽是他亲手所熬。正如嬷嬷所言,他自幼遭逢苦难已是不幸,如今母亲尚在却不能?侍亲,无人可依,也是可怜。”


    蔡嬷嬷闻言,那只完好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不愿在宜锦面前失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宜锦手中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然后闭上双眼,低声道:“告诉他,叫他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宜锦心?中无奈,却知道嬷嬷愿意喝药已是极大的进展,她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将?东西收下,低声道:“既如此,我就先行告退,嬷嬷好好歇着。”


    蔡嬷嬷见她要走,想到方才?宫中的传闻,她紧紧握住宜锦的手,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嬷嬷,你对阿鲲,到底心?意如何?”


    宜锦低下头,被一个长辈这样问,她两颊有些?发?热,良久,她只挤出几个字,“嬷嬷,他待我很好。”


    蔡嬷嬷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她咳嗽两声,嘱咐道:“你是个好孩子。阿鲲性格执拗,若他心?有所属,必然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其实心?性不坏,若有哪天他做了错事,别急着放弃他,可好?”


    宜锦微微一愣,她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食盒,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8章 知知


    夜色如?水, 即便宫人们在年节时比往日松快些,仁寿宫中却仍旧规矩森严,只?因章太?后一向喜静, 不喜人打扰。


    瑞栀端了?水盆,打了?帘子出来,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呼出的气在灯火中仍呈烟雾之状。她倒掉盆中的污水, 仰首看向深黑色的夜空,燕京上空绽放的五色烟火一茬接一茬, 宫墙之外?,是那样?热闹。


    她望了?眼自己那只?指头,如?今伤口已恢复如?初,可是有些东西却回不到从前了?,她将之缩在袖笼之下,沉默着返回殿中。


    章太?后净手净面后, 正跪在内殿佛像下, 手持念珠, 口中念着经文, 旁边随身服侍的是另一个小宫女唤瑞冬。


    章太?后眯着眼睛道:“瑞冬,去将上面的供品换了?。”


    瑞冬应声退下。


    瑞栀这才进了?一步,她默默看了?翘头案上的瓜果,那是她晚间才换的,自从她的手受伤后, 太?后娘娘便再也不让她理这些?神佛之事, 这些?事都换成?瑞冬去做。


    章太?后睁开双目, 看了?她一眼,道:“让你?同国公说的事, 他如?何答复?”


    瑞栀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娘娘,国公爷说,那陆寒宵出身贫寒,当初一路奋力科考才入翰林,但他娶了?薛家长女?宜兰,并不得陛下信任,他一心想要回京,前些?日子已给国公爷投了?信,眼下只?是差个机会,我们若想动?矩州,只?有拉拢此人。”


    章太?后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珠串收起,由瑞栀扶着缓缓起身,晚间她仍旧穿着大袖衫,却卸了?妆容,显得比平日苍老几分,“陆寒宵此人,出身微贱,当年若非其?母劳苦持家,他也不会有今日。此人最是孝顺,只?要将陆老夫人掌控在手中,不怕他忤逆。”


    如?今朝中武将得受重?用的除了?掌禁军的宋骁,只?魏燎善冲二人,这二人当年在出征忽兰时皆在萧北冥麾下,文臣自有宰执段桢为首,矩州与忽兰接壤,她要扳倒萧北冥,唯有借外?力,如?今唯有忽兰与大燕有一战之力。


    “此外?,另有一桩事需你?去做。快到了?捷儿的生辰,哀家近日觉得心里愈发不宁,想去相国寺上香,你?着司设监备车马行装,哀家便去相国寺清修几日。”


    当初萧北捷率部被视为叛军,遭到魏燎善冲二人屠杀,可萧北捷的尸首却始终没有找到,随棺木安葬的只?是衣冠,章太?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却仍旧觉得她的捷儿也许并没有死。


    哪怕为着心里那一桩安稳,她也要去看看。


    瑞栀点?头称是,却又迟疑道:“只?是娘娘此举,恐怕会惹陛下疑心。不如?届时邀薛氏一同前往,只?说是替陛下祈福,谅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章太?后看了?她一眼,不由道:“还是你?想的最周到,那薛氏不比萧北冥无牵无挂,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想想她那个远嫁即将随夫回京的姐姐。”


    话罢,她又想起了?什么,笑道:“既然她新入后宫,你?便仔细听着哪日下册封令,届时代我去送一份礼贺她。”


    瑞栀袖笼下那只?受过伤的指头动?了?动?,最终应下。


    *


    除夕夜宴结束后,邬喜来照规矩给朝中大臣赐膳,到了?宰执段桢时,这人摇了?摇羽扇,神情淡然,笑道:“邬总管请勿急着赐膳,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议,劳烦总管稍后通传。”


    邬喜来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且宰执大人向来是最不喜欢下朝后商议政事的,如?今主动?提出,定然是有要事,他一时脱不开身,不敢怠慢,忙叫骆宝领路通报。


    骆宝落后一步,伸手引路道:“段大人请。”


    皇极殿里伺候的内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杂,行动?间动?静极小,即便是这样?的除夕之夜,几个小内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生恐惊扰圣上。


    殿中燃了?香,茶水也早已备好,段桢被请入内时,帝王在暖阁围栏处移了?一方小几,菱花窗半开着,清冷的空气使得殿内的燃香都清冷了?几分。


    段桢照常行礼后落座,听闻帝王道:“长安向来喜茶,不妨一试。”


    段桢字长安,他幼时居北境,与忽兰接壤,逢遇战乱,父为其?取字长安,便是取长久安泰之意。


    段桢与萧北冥不仅有君臣之名,更有知己之意,他也并不客气,用了?茶,赞道:“果然好茶,观其?茶色,品其?茶香,应是龙团胜雪,去岁也是除夕之夜,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只?是当时还用不得这龙凤团茶。”


    萧北冥看他一眼,初时在燕王府旧街与段长安初识,他衣衫简朴,居于闹市之中,偏最喜茶,即便只?喝得起粗茶,也要日日去茶坊,“你?若觉得能入口,叫邬喜来备上一些?带回府中。只?是你?今日来,恐怕并不只?是来讨朕一杯茶。”


    段桢笑了?笑,拂了?拂手中羽扇,冷风直入衣襟,眼前之人已非当初燕王,而他更是人臣,不再是小小詹事,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公府并章氏姻亲并不安分,虽禁军与龙骁军都归顺陛下,可魏燎善冲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朝中其?余将领难免与章家有旧,再兼太?后挑拨,实在不容乐观。”


    “恰巧近来北境也不太?安分,魏燎善冲二将前日来信,称忽兰二王子冶目携部族众人斩杀大王子代夫,如?今老忽兰王发丧,冶目正筹备接替王位。”


    “他正是树威的时候,为了?获得部族信服,已接连一月骚扰北境,抢夺粮草衣物,自矩州起,战火不断,好在矩州知州陆寒宵颇有胆识,与魏将军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未曾让北境百姓损失惨重?。”


    萧北冥眉头微皱,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经上奏,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笔带过,与宋骁所?言大不相同。


    显然是有人阻拦了?消息,满朝之中,是谁能插手军事,已不言而喻。


    “今夜陛下本该顺水推舟,纳章氏女?为妃,稳定人心,待北境战事起,顺势拔除这颗毒瘤,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臣观镇国公离席时神情愤慨,恐怕心中生怨,眼下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


    萧北冥只?是静默听着,若换了?旁人,这番话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说,但段长安偏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


    萧北冥饮了?口茶,神色清冷,“那章漪性情恶毒,她若入宫,只?会与太?后沆瀣一气,届时前朝后宫难得安宁。即便不靠姻亲,朕也能切去章家这块王朝腐肉。”


    段桢手上的羽扇顿了?顿,时下心中也明了?,陛下心中对章家,对太?后之怨,已到了?何种地步,若非先帝遗诏……


    他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北冥挑了?挑眉,“段长安说话何时也这般遮遮掩掩?”


    段桢笑了?笑,道:“陛下自继位起,朝中大臣便动?了?巩固联姻的心思,陛下都一一回绝,可是宴席之上为何却没有拒绝太?后娘娘立薛氏女?为妃嫔?”


    “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当时为了?攀附靖王也没少替他做事,薛氏女?又曾嫁与逆王萧北捷,陛下就毫无戒心?再者,薛氏身份有瑕,却成?新帝后宫第一个封妃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她而言,果真是幸事吗?”


    萧北冥听段桢提及宜锦,眼底沉了?沉,良久,他道:“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在朕心中,她永远只?是她自己,非薛氏女?,非后宫妃嫔。”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原来这样?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若这世上有什么求不得,也唯她而已。


    帝王声音凝重?,半张侧脸在光影中只?显出沉稳。


    段桢听完这话,愣如?呆鹅,手中的羽扇也静止不动?,他从前认识的萧北冥从不是个冲动?的人,运筹帷幄,冷静自持,无欲无求,而今,这人身上也有了?欲,沾染了?人气。


    良久,他顿首,微微笑道:“陛下,臣明白?了?。”


    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萧北冥知道宰执府应当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自不留他。


    到了?晚些?时候,他忽然叫了?邬喜来进来,低声吩咐道:“叫钦天?监过来一趟,算个吉日发册封令。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


    邬喜来一震,陛下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上心,他忙应下。


    *


    宜锦知道自己在直殿监待不久,时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正逢除夕夜,往年在闺中时,总是与家人们聚在一处,听听戏,打打叶子牌,熬到次日清晨。


    如?今到了?宫中,虽然不能和家人团聚,但她也想让大家过个好年,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并一些?叶子牌,赏着雪,颇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


    几盏酒下肚,玉瓷脸色微红,一双眼睛亮极了?,“从我第一日见你?,便知你?委实是个好姑娘,在这宫里并不多见。能与你?相识一场,也是我的福气。这里敬你?一杯,便祝你?万事皆顺心如?意。“


    话罢,她又饮了?一整杯。


    宜锦自然回敬她,她极少饮酒,这里陪了?几盏,便也面色绯红,芰荷这丫头比她更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也是醉倒在桌面上。


    三?人又打了?场叶子牌,只?是到了?最后,谁输谁赢已经不知道,说好的赌注自然也没了?踪影,宜锦算是最后还留着几分清醒,怕这两人着凉,便将她们扶上床榻,盖好寝被,这才愣愣地在绣凳上坐了?一会。


    她觉得心中有些?闷,便披了?披风,打了?帘笼,刺骨的寒风吹过,便是一个机灵,倒是清醒了?几分。


    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灯与烟火照耀得格外?光彩,连月亮都失了?清丽之色。


    她斜倚在门廊下,仰首望着那残月,心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矩州,这个时候,宜兰在做什么呢?陆家人待她够不够好?她在那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她从骆宝那处得知,忽兰王位接替,矩州已起硝烟,宜兰身处危城,她心实在难安。


    她好想变成?一只?鸟儿,哪怕穿越过崇山峻岭,汹涌河海,只?要能和阿姐见上一面,知道她无碍,她也可以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墙外?终于静了?下来,只?偶有几声爆竹,她倚着那颗柱子,渐渐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却忽然听见廊檐下踩雪的声音,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似乎格外?熟悉。


    厚实的,带着热意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将她渐渐环住。


    宜锦长睫微颤,睁开了?眼睛,酒意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循着热源,像小时候那样?,钻进“阿姐”的怀里,埋首嘟囔道:“阿姐……,你?终于来接知知了?,知知好想你?……”


    在听到知知二字时,萧北冥彻底僵硬在原地,他如?被雷电击中,心中激起的是一阵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她袖笼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上头的伤疤经年淡去,却仍有印痕。


    当年,她曾以血喂他。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发坚定。


    十三?岁那年,自深雪覆盖的山谷中救了?他一命,之后再无音讯的小姑娘,确实是眼前人。


    一直以来,都是她。


    原来兜兜转转,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抚了?抚她带着冷意的发,喉结微动?,最终低声唤出那两个字:“知知。”


    第29章 宜兰


    晨光熹微, 窗纸上透出淡淡的金色,雪下下停停,终于在大年初一这日见了太阳。


    宜锦被那抹金色唤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内侍宫人们已经起身,宫道上的积雪已清理了一半。


    但她再看四周, 却发觉这里不是直殿监,炭火正细细燃着, 殿中那株青山玉泉的的花骨朵儿全部绽开,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里分明是皇极殿。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芰荷却打了帘子端了热水进来,边道:“姑娘,快些洗漱,前殿备了早膳。”


    芰荷与?她对视, 便知她想问些什么, 想起昨夜的事, 脸色有些红, 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姑娘,你昨夜抱着陛下不肯撒手,所以……所以陛下只好将?你抱回了皇极殿,一早也将?我叫来这里。”


    宜锦呆呆的,宛若提线木偶般任由芰荷更衣梳洗, 她不敢置信自己昨夜竟做了那样的事, 拉住芰荷的手确认道:“我……我真的……?”


    芰荷给?她梳着发髻, 见她一脸惊恐,不再逗她, 笑道:“姑娘醉了酒,将?陛下认成宜兰阿姐了,才不肯松手的。”


    宜锦松了口气,心里想事情总算没有那么糟糕,但尽管如此,她已经可以想见今日?见萧北冥时该有多尴尬。


    从前在侯府时,芰荷就是梳妆手艺最?好的,她也乐于替姑娘打扮,如今重操旧业,飞快地给?宜锦梳了发髻,上了妆。


    宜锦肤色白皙,唇绽樱颗,再换上一身青衣,披上斗篷,比之从前多了三?份俏丽,五分娇媚。


    梳洗完毕后,尚膳监已送了早膳来,宜锦站在槅门前,隐约能?看见萧北冥的影子,想起昨夜尴尬情景,她却不敢进去了。


    萧北冥看着那抹青色的裙裾在槅门外若隐若现,勾了勾唇,道:“是外头的空气好吃么?”


    宜锦身子一僵,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紧不慢地落座,往日?萧北冥用膳时,也会让她陪着,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邬公公和骆宝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北冥看出她拘谨,也并不催促她,他知道她仍需要些时日?习惯身份的转变,她从前克制守礼多过失态,也因此,她潜意识中只将?他当成君王,生不出任何?其他心思。


    他要她渐渐明白,她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可以做一切从前不敢做的事。


    然而这个道理,眼?前人尚且还不懂。


    宜锦照常欲替他布膳,却被按住了手,她抬头看他,却见他神态从容,散去了往日?的清冷,有条不紊地替她盛好了粥,“我来。”


    宜锦愣了愣,良久,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宫中耳目众多,如今她名义上是萧北冥的后妃,太过生分反而惹人生疑。


    萧北冥听她这话,便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注视着她喝粥,忽而沉声?道:“钦天监给?了几个册封的吉日?,后日?,下月初五,你想挑哪一日??”


    宜锦吞咽的动作顿了顿,这样的事情向来是钦天监定?的,他竟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决定?,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后日??”


    册封礼也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什么区别。


    萧北冥显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手中的箸停滞了一瞬,替她夹了菜,良久,道了声?好。


    他知道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但即便如此,他仍想给?她最?好的,令谁都不能?再轻视她。


    两人用完膳,萧北冥照例与?段桢商议朝事,他换了公服,只剩腰封未系,邬公公与?骆宝皆在殿外候着,一时间,这件事就落到了宜锦身上。


    明明往日?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但许是有了昨夜的经历,她自他身后环住他腰身,替他系上腰封时,耳尖泛了一点红。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她,深沉的眼?底开始染上一丝光亮。


    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模样,不是冷静自持的,不是静默淡然的。


    他嘱咐道:“你若觉得无趣,南华阁有地志游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宜锦点了点头,替他正了正衣冠。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就仿佛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官家夫妻,她为?他照料起居,送他上朝,日?复一日?,岁月静好。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只有一瞬,便被她压下。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从不敢过多奢求。


    良久,她对芰荷道:“如今含珠去了,玉瓷一人在宫中,难免睹物思人,年后有一批宫人放出宫,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我替她封了些金银,还要你走?一趟。”


    并非她不愿替玉瓷送行,只是她怕届时两人相见,相望泪两行。


    那太过悲情了。


    *


    更完衣,萧北冥便入暖阁同段桢商议政事。


    段桢身着圆领曲袖官袍,着展翅幞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君臣二人对坐,他禀报道:“陛下想必已然知晓,今晨矩州八百里加急来报,冶目率部族于矩州城下攻拔,已派使臣前来呈报战书。”


    萧北冥抚着手中莲纹茶盏,右手落于沙盘之上的矩州,神色凝重,“腊月廿二,老?忽兰王密而发丧,冶目承袭王位,向北境白马关发起突袭,魏燎善冲二将?与?矩州知州里应外合,算是没让冶目占到便宜。可粮草军需却实在成问题。”


    段桢点头,低声?道:“早前没有战事,魏将?军听从陛下的安排,令众将?士开辟荒地,春种秋收,储备粮草,如今白马关余粮足够撑过一个月,只要陆知州一月内将?粮草押解到矩州,战况便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陛下与?忽兰一战,经人手脚断了粮草,以至于困于围城,四处无援,又遭人暗算已致腿疾,差点就不能?活着回到燕京。


    那时吃一堑长一智,龙骁军便再也不信朝廷,不信所谓的公义,他们自食其力?,垦荒种谷,哪怕艰辛,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萧北冥闻言道:“朕腊月初便下令命陆寒宵回京述职,矩州到燕京日?夜兼程一月有余,他传报回京,已抵达应天府。”


    段桢仍旧忧心,道:“陛下,臣……”


    萧北冥没听完他说?话,便知晓他的意思,他凝神片刻,“长安,朕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虽与?薛氏为?姻亲,却也是癸酉科进士,天子门生,朕不信他,又该信谁?”


    话罢,他又道:“为?隐藏粮草行迹,蒲志林已派人分四路,于青、扬、苏、杭四州各设障目之法,并非毫无准备,长安你可宽心。”


    段桢想起初时,他也曾被世传靖王美名所惑,丢下清高文心,甘愿入靖王府为?一小小幕僚。


    可事实上,没过多久他便看出靖王虽有守城之力?,却无攻伐之气,靖王将?之私欲私心立于社稷庶元之上,哪怕毁了河山,也不曾顾惜。


    反而是他从前一向不看好,觉得杀戮之气过重的燕王,在遭受了朝廷阴谋,身受苦痛折磨时,仍未忘记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剜骨剔肉之痛,被至亲见弃之痛,他一一在那幅段长安亲手所绘的,囊括了大?燕之伤的江山社稷图前受了。


    北境十三?州,数万大?燕黎民的尊严,成了帝王抹在心上永远的伤痕,不仅仅是对曾经风华正茂,一腔正气的少年戎马生涯的叹息,更是对曾在百姓口中相传的关于燕王的盛誉的愧疚。


    *


    风霜浓重,燕京官道上,茫茫夜色之中疾驰着一队疲乏的人马。


    为?首的男人立于马上,一身青衫官袍,虽风尘仆仆,却脊背坚|挺,他清俊的面容上眼?窝深陷,因着急赶路外衣上披了风雪,却没有丝毫松懈。


    位于队伍最?后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紧闭,唯有阵阵轻微的咳嗽声?传出,伴着一个小丫鬟的抱怨声?,“姑爷也真是不会心疼人,路途如此遥遥,中途也未曾停歇。夫人好容易过了冬,身上的病将?养的好些了,这一颠簸,又该复发了。”


    一双素手掀开车帘,女?子望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风霜赶路的男子,沉静又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清霜,不得无礼。夫君受陛下之命回京述职,北境的境况不容乐观,现在不是讲究细枝末节的时候。”


    那个叫清霜的丫鬟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夫人不开心了。


    可她从小在姑娘身边同姑娘一起长大?,原本姑娘许的是娘家远亲江修明,却被柳氏毁了姻缘,嫁给?了新科进士陆寒宵。


    姑娘嫁进陆家才知,姑爷原本有个已定?了亲的未婚妻,可那个未婚妻,偏偏就在一月前暴毙身亡。


    一嫁过去,姑爷就对姑娘冷淡无比,即便是新婚之夜,也只是略坐坐就去了书房,姑娘本就不受婆母喜欢,这样一来在府中更加艰辛。


    后来随着姑爷外调去了矩州,远离了老?夫人,两人关系才好些,但即便如此,姑爷与?姑娘也只是相敬如宾,至今未有子嗣。


    清霜心中替自家姑娘委屈,她道:“姑娘,我去告知长平,让姑爷速度放缓些。”


    宜兰却拉住了清霜的手,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她柔美的面颊上因咳嗽用了些力?,浮起一丝红晕,低声?道:“他这些天为?了北境的战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已经够辛苦,咱们就替他省些心吧。”


    清霜心疼自家姑娘,知道劝不通,便也不再提了。


    车马一路行至燕京城门下,宋骁得了消息,便立刻着人请陆寒宵进宫。


    陆寒宵撩袍下马,来不及抹一抹脸上的雪尘,他向宋骁告罪来迟,低声?道:“内子一路颠簸,还请大?人派人先送她回府,臣立刻进宫面见陛下。”


    宋骁瞧见远处马车车帘间隙内透出的那双担忧的美人目,道:“大?人一路风尘,尊夫人也饱受颠簸之苦,陛下怜悯,恰巧宫中有人日?夜盼着见尊夫人,便请尊夫人一同入宫,大?人不必拘谨。”


    陆寒宵听完,便知那人是谁,他一路返回燕京,也听闻往日?靖王之姬妾,他的妻妹宜锦于御前侍奉,近日?即将?册为?后妃。


    他回望了宜兰一眼?,见她因连日?赶路,面色憔悴,目中期许却依旧灼灼,他垂首作揖,顿了顿,没有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便劳烦宋大?人带路了。”


    宋骁领着陆寒宵到了皇极殿外,宜锦此时就在皇极殿外与?芰荷等候,宋骁进殿前,与?芰荷相互颔首致意。


    宜锦见了宜兰,有温热渐渐从眼?底涌出,她飞奔入阿姐怀中,嗓音哽咽:“阿姐,知知好想你。知知没有保护好阿珩,让阿姐失望了……”


    宜兰眼?底渐渐涌上酸涩的泪,她抚了抚宜锦的面颊,将?上面的泪珠拂去,如从前一样,轻拍她颤抖的肩膀,道:“傻丫头,你做得很?好,换成是阿姐,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她对知知,唯有心疼。


    她的知知,已经足够勇敢,受了太多的委屈。


    宜兰回想起一路上的流言,握住宜锦蜷缩的手,眼?底尽是悲痛,如是问道:“知知,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姐,做陛下后妃,可是你自愿?”


    第30章 动情


    寒雪在朔风中如扬起的粉尘, 大年初一的夜晚,宜锦终于得以与阿姐宜兰团聚,姐妹二人于皇极殿偏殿叙话。


    殿中生了小小一只暖炉, 二人围炉相坐,借着炭火烤手,“我一路从矩州来,临近燕京, 便听陛下立妃之事在民间沸沸扬扬,心中担忧万分?, 唯恐你为了阿珩,再做出屈心抑志的事情。”


    “当初,我自矩州得知你被送入靖王府,彻夜难寐,连呈八份家书?给父亲,却句句不得回音。我那时便立誓, 哪怕我粉身碎骨, 也要为你求一份公道。倘若为妃非你所愿, 今日阿姐为你做主。”


    陆寒宵本不愿她回京, 老夫人也不喜她,回京之后糟心事只会多不会少,可自从她知道柳氏背弃承诺,苛待阿珩与宜锦后,她一心只?想回京。


    她的弟妹, 除了她, 还会有谁心疼?


    宜兰外表虽柔弱, 但性子却最坚毅,她与宜锦对视, 眼底的决然丝毫没有被赶路的疲惫所削弱半分?。


    宜锦看着阿姐的气色,只?有心疼,“阿姐,没有人逼迫我,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宜兰见她垂首,已有小女?儿姿态,心中虽然仍有疑虑,却也安然了几分?。


    宜锦也一直担心宜兰与陆寒宵之间有龃龉,姊妹之间,没什?么好见外,“姐夫待姐姐可还好?”


    宜兰从前只?报喜不报忧,但如今回来这一遭,她明显感觉到?宜锦已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她不想瞒着宜锦,因此据实说道:


    “我们从始至终不过是被这道婚事绑在一起。他心中记挂当年忽然暴毙的未婚妻,认为是我和柳氏一起谋划了此事,因此他待我,从来冷淡处之。”


    “时日久了,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像是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大抵只?能这样过了。他虽待我冷淡,却也没有寻花问柳,只?一心扑在政事上,为百姓谋福祉,在这点?上,我敬佩他。”


    宜兰说着,瞧出宜锦眼底的难过,她摸了摸宜锦的脑袋,微笑道:“阿姐走过的路,从来不后悔。你也不必为阿姐感到?可惜。世间夫妻,每一对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阿姐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自己心上人,而非如阿姐这般。”


    姐妹二人从家事谈到?北境的战事,宜兰想起那般惨状,眉心微蹙,“北境战事远比奏报中所述严重的多。今岁炭价堪比黄金,多少北境百姓既受征战之苦,又遭寒流所困,这一路走来,说是路有冻死骨,也毫不夸张。”


    宜锦听?着,立时便明白为何这几日宫中惜薪司给的炭火越来越少,哪怕是皇极殿,萧北冥也只?在她在时才?燃炭火。


    除此之外,用膳以外的时间,萧北冥几乎全都在与朝臣议政,往往一夜歇不到?两个时辰。


    他忙得连她做的膳食都只?能匆匆一扫而空。


    话到?此时,渐渐到?了晚膳时分?,前殿骆宝来传说陛下正与段大人陆大人用膳,不回偏殿了。


    宜锦心知,宜兰若回了陆府,陆老夫人定然又要立规矩,倒不如在她这里还自在些,于是芰荷便备了些酒菜,两人随意吃了些酒菜,一时倒也痛快。


    姐妹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宜兰归京时带了几件贴身的小衣,皆是她用矩州特供的矩州锦亲手所制,面料柔软舒适,夜间如有流光。


    长?姐如母,宜锦自小贴身的衣物,皆是宜兰亲手所做。


    她比划着叫宜锦换上,却看到?宜锦那嫩藕似的玉臂上淡淡的伤痕,可惜道:“当年你手上的伤疤太深,用了好些管玉肤膏也无济于事。阿姐每每回想起来,都只?觉得心疼。”


    那时知知太过懂事,为了给阿珩治病,瞒着她一个人去了后山上采药,却遇到?大雪封山,几日后家丁找到?宜锦,她已高?烧不止,右臂上尽是伤痕,嘴里却一直叫着“阿鲲”。


    宜兰不知道阿鲲是谁,却知道如果?此事被柳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本不想向知知隐瞒这件事,可是后来,知知退了烧,醒来便似乎不记得那日的事了,她也再没提过。


    宜锦看着手臂上的伤痕,秀眉微蹙,这样深的伤口,应当很痛才?对,但既然很痛,如何受的伤,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问道:“阿姐,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宜兰道:“你七岁那年,为了给阿珩采药,背着我上了山,却遇到?大雪封山,将我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好容易找到?你,你手臂上就有了这个伤口,嘴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阿鲲。”


    “对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过阿鲲是谁呢?”


    宜锦僵在原地,脑海中倏忽想起愆阳殿中檀木盒内,那张与江山社稷图放在一处,被摩挲至暗黄的画。


    她终于知道,为何蔡嬷嬷会说那和个梳着双丫髻,靠着岩壁,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小姑娘同?她很像了。


    因为那个小姑娘,正是七岁的她啊。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她就与他相遇,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那个无人倚靠,清冷绝望的少年。


    只?是这么多年来,是她将他抛在了回忆之外。


    *


    皇极殿暖阁内酒冷菜尽,萧北冥正与段桢,陆寒宵议事,他面色如常,唯独额间沁出些许冷汗,那双残肢的腿部肌肉颤抖着,却已经没了知觉。


    没有知觉远比疼痛更可怕。


    殿内除了邬喜来,没人瞧出帝王的隐忍痛楚,可邬喜来也只?能干着急。


    直到?段桢起身道:“陛下,粮草漕运一事差不多已经敲定,臣再与蒲大人议过,今日陆大人才?回京,想来需要时间安顿。”


    陆寒宵起身作?深揖,也告退。


    两人同?行走出殿内,段桢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虽处在飘摇风雪中,伞骨却一丝不动,整个人却显得沉稳坚定。


    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对陆寒宵笑道:“听?闻尊夫人一路从矩州追随而来,舟车劳动,还是陆大人惹人艳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陆寒宵看了宜兰一眼,神色淡淡,并没接下这句话,只?是行了士礼道:“臣的母亲还在府中操持,今日仓促,改日再到?宰执府拜会。”


    段桢含笑颔首,也知趣地没有再留下。


    宜兰缓步行来,一柄青伞遮住细碎的风雪,眼前人一身青衣,风骨卓然,正如新?婚之夜初次见他那般,陆寒宵这张脸,确实是天?人之姿。


    她没有在意他的冷淡,手中拿了大氅,替陆寒宵披上,道:“夫君,回家吧。”


    陆寒宵这次终于抬头看她,眼前之人素妆高?髻,眉目淡雅,只?是神情比往日憔悴。


    他径自接过她手中的伞,风雪抵着伞檐,细碎的雪粉吹进他的衣领,却一丝都没有溅到?宜兰身上。


    良久,他低声道:“往后不必在此处等我。”


    宜兰一怔,说不上心中是失望,亦或者是什?么滋味。


    她等他,已是习惯使然,但如今,他却说不必,宜兰垂眸,道:“好。”


    两人走后,皇极殿内却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笼罩。


    邬喜来马不停蹄请了太医,但太医诊过脉象后冷汗俱下,跪地磕头道:“陛下……”


    他还未说完,萧北冥却已明白他的意思?,额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没办法冷静思?考,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原地,绝望地闭上眼睛,“陛下……,最多,两月有余。”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体内的毒素会这么快就失调,以至于再也无法相互牵制,保持平衡。若按照脉象来看,顶多两个月,这具身体便会油尽灯枯。


    萧北冥闭了眼,嗓音沙哑而低沉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烛影摇曳,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光明中。


    他的眸色渐渐赤红,掌心处的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


    这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发病,越来越频繁,等待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向上天?借多久的时间,可是北境等不起了。


    十年磨一剑,若是此战不成,北境十三州,便真的只?存在于愆阳殿中那副段长?安所绘制的江山社稷图中了。


    邬喜来要扶他起身,却被推拒了,他就那样坐在原处,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腿。


    一下。


    两下。


    没有痛感。


    他低垂眼帘,血色的瞳眸紧紧闭上,邬喜来看得只?掉眼泪,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老奴去请薛姑娘……”


    萧北冥倏忽睁了眼,剑眉在汗水凝结下显得有几分?凌乱,他紧紧抿唇,任由咸咸的汗水顺流而下,滑落在胸膛前,他声音晦涩:“别告诉她。”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摇晃的廊灯下,一个身影抖着肩膀,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下来,她隔着门窗,哽咽着问道:“萧北冥,萧阿鲲,谁许你不告诉我的?”


    萧北冥浑身一震,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疾步朝他走来,抱住他的腰身,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一种隐秘的,渐渐开始蔓延的酸涩自胸腔里传来,让他几乎甘愿溺毙在这冲击之中。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面颊伏在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的气息明明是她熟悉的味道,可却如此催人泪下,她抽噎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鼻音咬字都不大清晰,“萧阿鲲,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丢下我,听?见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何这样恐慌,这样害怕。


    可是她想起娘亲,七岁那年,娘亲也是这样,被大夫判了死刑,她就只?有一日一日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直到?那个寒冷的冬至日,娘亲再也没有醒来。


    她只?要想到?萧北冥也会这样,一股钝痛就从胸腔传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最后字句不成型,“萧北冥,你……你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可是我现?在已经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不肯撒手。


    萧北冥无奈地抚去她粉颊上的泪水,又痛又喜,晦涩道:“知知,你压痛我了。”


图片    请收藏【MOXIEXS.COM】WWW.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