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向阳


    隔日寅时?, 眼看就?到了当值的时?辰,宜锦等人便匆匆起身梳洗,约莫一炷香后, 含珠便撇下玉瓷独自一人离去。


    往日含珠总与玉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不?知何时?起,含珠便总是独来独往, 宜锦问玉瓷道:“含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玉瓷整理衣衫,勉强笑道:“自上次会亲不成, 她便总是心?气郁结,许是想不?开。”


    人?活在这宫中,日日夜夜其实也没什么指望,如?她们这般,总还可以盼着见见家人?,但含珠却没有?盼头。


    要说起来, 其父姚添虽贪墨遭贬, 但人?已故去, 徒留女眷, 含珠想见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但有?时?朝廷法度却容不?下这样的常情,倘若家中有?些门路,也并非不?可行,但难就?难在, 如?她们这样人?, 除非攀附他人?, 否则永难凭借自身改变规矩。


    这也是她一直关照含珠的原因?,她确实心?疼这个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 将这事放在了心?底,给雏鹰喂了食,便去皇极殿当值。


    一早几?个洒扫的内侍悄声议论,说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昨日回府路上不?知怎得从轿中跌落,一张脸青紫交加,无法见人?,一连几?日便称病告假,坊间都将之?作为奇闻笑谈。


    宜锦愣了一会儿,心?中不?知怎得,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她进了后厨,做了一碟子五香方糕,又将黄豆细细磨成汁筛去杂物,煮开后取一小巧玉碗盛出,不?放任何蜜糖。


    萧北冥已在正?殿更衣洗漱完毕,宜锦到时?,他只着一身绛色燕居服,信手持了一本书简翻阅,眉目冷淡疏远,似乎将外界的人?声都摒除。


    宜锦怕糕点凉得快,便在风炉上煨着,她跽坐在地,用扇将炭火吹红,殿内一时?只余炭火偶尔发出噼啪之?声,伴着窗外雪色,竟少有?的静谧。


    这是自那事后,两人?第?一次如?此和?睦。萧北冥手中捧着书,起初还能读下去,渐渐目光却忍不?住落到她身上。


    她今日梳了流苏髻,只以青绢为饰,衬得乌发如?云,眉目悠远,琼鼻小巧而挺立,眼尾一颗泪痣若隐若现,显出几?分清丽。


    等他的视线再回到书中,文字却再也难以入目,宜锦侧首看他,两人?的目光却不?期然相遇,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躲避,只微微一笑,“陛下可要用早膳?”


    她的笑似春日凝露下的桃枝,微风拂过?,颤起阵阵清香,萧北冥良久回过?神?来,面上却淡定道:“用吧。”


    他心?不?在焉地用完早膳,却觉得眼前场景有?些不?真?实。


    她从前从未对他这样笑过?,似乎也不?再畏惧他,又想起昨夜听她所说,留在皇极殿并不?只是因?为薛珩,也是因?为他。


    一股奇怪的感?觉让他心?中横生波澜,却并不?让他感?到难受。


    他十五岁那年随虎威将军善冲首次出征北境,也是那一次征战,他率两万军士破忽兰王城,生擒忽兰王,回城途中,一幼童于夹道被马所惊,他救下那孩子,之?后顺利班师回朝,那是父皇第?一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他,并当众封他为燕王。


    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经遇见他,远比他认识她更早。


    可十五岁的他,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当年夹道迎他归城的人?群中,也藏着在山道上遥望他的那个小姑娘。


    如?今,她或许仍是她,但他却再不?是那个心?性至诚的少年将军。


    他应当是长成了她最厌恶的模样。


    萧北冥的心?绪有?些复杂,直到宜锦收拾完残羹冷炙,抬首道:“陛下是否该上早朝了?”


    萧北冥看着她,渐渐回过?神?来,答道:“明日便是除夕,免朝三日。”


    宜锦算算日子,才发现一年竟到了头,这是她在宫中过?的第?一个除夕。


    从靖王府抄没,她被迫入宫侍奉太后到如?今,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年节下。


    萧北冥见她出神?,便咳嗽一声,“许久未曾下棋了,你可还记得如?何下?”


    宜锦点点头,耳畔两点珠坠微微晃动,显得她的耳垂小巧白嫩,颇具几?分可爱,“自然记得。只是不?知这次陛下要赌什么?”


    萧北冥墨色的眸少见地映出一抹亮光,他的声沉而有?力,“这一次你若赢了,朕准你提一个愿望。”


    无论这个愿望是什么,他都会答应。


    宜锦见他神?色认真?,不?像玩笑,心?底莫名一震,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便垂首落座,如?上次一样,萧北冥叫她先选棋子,她选白子。


    两人?对坐,下棋下了半日,眼看着菱花窗外天色渐渐暗沉,宫人?们提着灯笼更换烛火。


    萧北冥见她揉了两次眼睛,便知她累了,只是不?肯放弃那个愿望,苦苦撑着,他也愈发想知道她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因?此放了两局水。


    宜锦赢了棋,盈盈如?玉的面庞爬上了几?分因?情绪波动生出的红晕,她抬头看他,眼睛比寒空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脆生生道:“陛下,奴婢赢了。”


    萧北冥却愣了一瞬,比起宜锦平常安分守己,从不?肯逾矩半步的性格,他更喜她没有?任何遮拦,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的模样。


    他修长的指节落下最后一枚棋子,声色清越,“你有?何愿望?”


    宜锦知道赢下的棋局是对方有?意放水,并非靠她实力,但她想要这个愿望,其实是为了含珠之?事。


    她母亲早逝,虽怀一腔孝心?,却已无处可施,甚至连时?时?祭拜添些香火都无法做到。


    含珠的母亲尚在,只因?陈年旧规无法与之?相见,她此生遗憾已经太多,只希望身边之?人?遗憾能少些。


    她思虑良久,低声道:“旧时?,先帝曾下令,因?罪贬谪流放官员,其妻随夫君贬谪,无诏不?得归京,时?移世易,流放的官员已身故,其妻却独在异乡,欲与女儿相见却不?能。”


    “法令虽严,尚有?情理,与奴婢同在直殿监当差的含珠便是如?此,自幼便罚没入宫,生父虽为罪臣,却早已亡故,只想与生母团聚却不?能。”


    她低声道:“陛下仁善,请允准姚夫人?回京。”


    萧北冥眼底笑意淡了几?分,良久,他开口道:“朕既许你,自然应你。”


    但他私心?里更希望,这个愿望她能为自己而许。


    她为了薛珩,芰荷,骆宝求他,如?今又多了一个含珠。


    他不?喜她总是将他人?放在她自己之?前。她该自私些,多爱自己些。


    宜锦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萧北冥竟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她所求之?事,她仰首,琥珀色的眸子漾出笑意,轻声道:“奴婢替含珠谢过?陛下。”


    萧北冥侧目见她如?此高兴,好看的唇线不?经意弯了弯,持起手中书简,信手翻阅。


    申时?,眼瞧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但殿内却依旧一片祥和?安宁,没有?丝毫动静,邬喜来进殿问道:“陛下,今晚膳房做了炙牛肉,可要用些?”


    萧北冥下意识看向宜锦,她垂首跽坐在蒲团上,捧着一册棋谱研读,时?不?时?用手拨弄着棋子,腰身纤细,如?修竹遇风,露出微微圆润的弧度。


    他示意邬喜来附耳,低声嘱咐了几?句。


    邬喜来双目放光,显得格外激动,连连点头道:“老奴会妥善安排,请陛下放心?。”


    宜锦破完一局棋,脖子有?些酸痛,她揉了揉后颈,抬首向窗外望去,天际一大片如?墨般的漆黑正?一点点侵蚀着光亮,唯余一抹淡到近乎瞧不?出的浅红色的霞。


    她惊觉已到了晚膳时?分,她却没有?备膳,赶紧起身,却瞧见萧北冥已换了一身竹青色圆领衫,墨发由玉冠束起,他五官深邃冷硬,目若寒潭,这一身文人?装扮使他看起来比平常多了几?分温和?。


    但这却不?是帝王在宫中该有?的装扮。


    萧北冥见她呆呆楞在原地,只道:“今日不?必备膳,你去换一身衣衫,邬喜来已经备好。”


    宜锦尚蒙在鼓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邬公公催着去换衣衫,她只好遵命。


    她很快就?梳了朝天髻,换了衣衫,月白色上衣,藕荷色下裳,再配上品月色绣樱草的鹅绒褙子,显得典雅文秀。


    这是她从前在闺中的装扮,但在宫中太久,乍一换上,却已不?太习惯。


    宜锦拘谨地站在原地,任凭萧北冥打量,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出去走走。”


    宜锦只好跟上,好在他走得极缓,她不?需多匆忙便可以安然跟随在他身后。


    出了殿门,萧北冥并未用辇舆,甚至没让邬喜来跟随。


    临近除夕,宫殿都换了新的灯盏和?窗纸,映着静谧的雪色,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宜锦落后萧北冥一步,她提着宫灯,微弱的灯火盈盈照亮雪地里,他们走皇极殿后的小径,避开了巡逻的禁卫军将士,周围再无其他声音,漫长的黑暗中,仿佛就?剩脚下这一点光亮,和?眼前那个伟岸的人?影。


    宜锦一路跟着他,穿过?几?条小径,便见一座宏伟的高楼矗立于眼前,长长的阶梯一直蔓延到顶楼,化作一个黑点,楼上灯火零星,唯余风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座楼名叫广德楼,是内宫之?中最高楼,站在此处,能瞧见燕京的万家灯火,每年元日,历任帝王都会在此处与皇后祭拜天地,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泰。


    萧北冥没有?停下,径直踏上阶梯,宜锦跟上萧北冥的步伐。


    他走得很慢。


    灯火飘摇在足下,已隐约能看见燕京御街上通明的莲灯,万家同乐,无非如?此。


    如?果说愆阳殿中朱批所画的北境十三州是耻辱,那么眼下的燕京,当是两朝帝王的荣耀。


    百姓安,则君安。


    萧北冥总说自己并非善人?,实则,君王的善注定是戴着枷锁的,只是在两害相较中取其轻。


    许是黑暗能隐藏一切白日里必须顾及的东西,此时?宜锦微微喘着气,目光却终于可以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眼前之?人?。


    萧北冥踩着宫灯投下的光影,耳边是咧咧风声,他没有?回头,问道:“为何当初,没有?听从太后吩咐下翘摇花粉?”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宜锦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腿,有?些意外他竟问这个问题。


    无论她回答什么,于他而言还重要吗?


    宜锦沉默半刻,回道:“因?为在奴婢心?中,陛下是个好人?,也是很难付出信任的人?。奴婢不?想辜负陛下的信任。倘若那日事成,陛下有?任何不?测,奴婢一生都会良心?难安。”


    这样的答案出乎萧北冥的意料。


    他第?一次见宜锦时?,不?明白她生得这样柔弱,过?着难堪的日子,但眼中的希望却那么刺眼,刺眼到他希望那光永远消失。


    他承认,那时?他曾嫉妒她,嫉妒她拥有?的东西,他却从未得到过?。


    但此刻,他明白她眼中的希望来自于何处了。


    能让她豁出性命保护的那些人?,给了她勇气和?希望。被她护着的人?,该有?多幸运。


    她像是生长在在黑暗泥泞缝隙里的小草,却仍旧挣扎着为在意之?人?遮风挡雨,向阳而生。不?像他,他已深知自己所处之?地尽是污秽泥潭,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


    萧北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必要的时?候就?会翻涌而出,宜锦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因?为还未见过?真?正?的他。


    说话间,两人?已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他望着远处道:“其实,朕直到此刻,也并未完全?信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自嘲,“而你也从未相信过?朕。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直接向朕坦白,也不?觉得朕会信你之?言,帮你脱困。”


    宜锦眼睫微颤,她仰首,鬓边发丝随着风轻轻颤动,露出莹白的面庞,“陛下,若奴婢一开始就?向您坦白,您会相信吗?“


    事过?境迁,其实再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却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北冥垂眸望着她眼底的晶莹,沉默了一瞬,就?在宜锦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却道:“会。”


    宜锦怔愣在原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声“会”明明如?此低沉,但在她耳边的回响却那样清晰。


    第18章 兄长


    雪如飘絮缓缓落下, 暮色降临,天?地浩渺,广阔的?银白就在足下, 两人如来时那般下了广德楼,相对而立,宫灯幽微的光芒映在雪地上,映在宜锦的?裙裾上。


    直到邬喜来的到来打破了这静默, “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即刻就能动身。”


    萧北冥那沉寂中脱离出来,他眸光微动,目光最终定格邬喜来的身后。


    邬喜来下意?识挡了挡身后的?骆宝,心虚道:“陛下,骆宝身子已好全,担心陛下路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


    萧北冥沉默着没出声。


    就在邬喜来觉得没戏时, 宜锦看了一眼骆宝, 知道他很?想出宫, “陛下, 临近除夕,宫里宫外人多了才?热闹。”


    她的?脸上映着冬日黄昏的?最后一抹柔光,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彩,像山间新雨后绿叶上的?水珠。


    萧北冥怔了怔,道:“好。”


    等他后知后觉, 从什么时候起, 他已经下意?识不去拒绝她。


    骆宝忙喜滋滋地谢了恩。


    邬喜来却偷偷敲了一下骆宝的?脑壳, 压低声音道:“你没瞧见方才?陛下的?脸色?往后薛姑娘替你求情这样的?事情,就算心里高兴也要憋着!”


    骆宝脑袋吃了一记板栗, 疼的?直突突,他不解地嘟囔道:“为什么?”


    邬喜来瞅了他一眼,“陛下不喜欢从薛姑娘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


    骆宝闻言低下了头,没人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翻涌而出的?落寞情绪,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邬喜来见他这样,也不忍再训人,只道:“今日陛下出宫之事,切勿对外透露半个?字。”


    仁寿宫那位,这么长时间再也没有动静,但?邬喜来知道,太?后娘娘不会就此罢手。


    骆宝神情恢复如常,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师傅。”


    *


    宜锦猜出萧北冥叫她换衣衫是带她出宫,但?她没想到,邬公公这么快就将一切打点通透,以至于乘上这辆青幄马车通过大内门禁时,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这辆马车足够宽敞,骆宝和邬喜来坐在马车外赶车,她与萧北冥就面对面坐着,车内甚至放了香炉,沉水香的?气息令人心静。


    萧北冥闭目养神,车帘随风而动,顺着缝隙飘进车内的?,除了矾楼细碎的?灯火浮光,还有州桥夜市的?人间烟火气。


    他的?面容在飘忽的?灯火浮光中明暗交错,却更显五官深邃,气质冷清,恍若仙人。


    商贩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踏雪声……,大千世界中的?声音,仿佛都融为一个?囫囵的?整体?。


    她透过车帘那一丝小小的?缝隙,已能窥到州桥夜市的?盛景。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脍、煎夹子……每一样她都叫得出,只是这里的?格局已经与记忆中的?大不相同。


    御街的?道路比之从前拓宽了,两侧商铺也有些眼生,有的?更换了名字,人也比之前多了,说?是车水马龙也不为过。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不外如是。


    随着马车进入闹市减缓了速度,车帘又慢慢合上,她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遥想幼时,元夕那日,母亲乔氏便会笑看她和阿姐、阿珩换上新衣,一行人顺着御街一路行到龙津桥夜市,她最爱吃杏仁奶酪,阿姐宜兰最爱街北薛家分茶,至于阿珩,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喜欢,往往一路嘴不停闲,多的?还带回府中。


    如今再见当?年旧景,却只觉物是人非。


    母亲与世长辞,阿姐远嫁,阿珩病重?。


    至于她自己,现?在是陪伴陛下出游的?宫女,再不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再不是当?初的?她。


    她垂首凝视着衣衫上繁复的?花纹,眼中略有水光,但?很?快就平复。


    萧北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沉静,落在宜锦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扳指,轻声道:“今日在外,你我只是普通的?燕京百姓,不必顾忌宫里的?规矩。”


    宜锦鬓间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愣了一瞬,随即点头道:“奴……,我明白了。”


    他们这趟掩人耳目出宫,自然不适宜大张旗鼓,否则陛下安危难以保全,宜锦心中都明白。


    她垂首听着四周的?叫卖声,披风上的?鹅绒随着微风在她面颊边飘浮,更显得她肌肤胜雪,灵气十?足。


    半晌,萧北冥忽然出声,叫邬喜来停车。


    邬喜来应了一声,便将车赶进临近的?客栈,付了二十?文,店小二便爽快地替马上了草料,并保证替他们看好车马。


    一行人离了客栈,步行至龙津桥,这时辰对每日开到三更的?夜市而言,还算有些早,甚至有些商铺仍在歇业。


    正值除夕前夜,整个?燕京似乎都提前进入了过节的?氛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州桥夜市寻到合适的?消遣,茶楼、教坊、大相国寺的?互市相扑,从南逛到北也不会觉得无趣。


    他们穿梭在人流之中,两侧商铺林立,每隔一步就有一盏莲灯,将整条御街照耀的?如同白昼。


    萧北冥最终停在彭记糕点的?铺位前,店主?热情招呼着,同时打量着来人。


    眼前的?男子高大挺拔,眉目冷峻,有龙虎之相,衣衫制式虽普通,但?用料剪裁却格外讲究。他旁边站着的?那位女子云髻雾鬓,肤光盛雪,装扮清丽典雅,不落俗套。


    这店主?便知道眼前是贵人,瞧着也不是喜欢甜食,看样子是替身旁夫人买,他笑道:“两人不知想要些什么?本店果脯蜜饯各式糕点一应俱全。”


    话罢,他又道:“郎君与夫人若吃不惯甜口,这里新有一款杏仁奶酪,是用最新鲜的?牛乳炼制而成?,奶香十?足,伴着杏仁口感,甜而不腻。”


    宜锦听见夫人二字,便觉不妥,她生怕冒犯,仰首看了萧北冥一眼,向店主?解释道:“店家说?笑了,这是我兄长。“


    店主?恍然大悟,“是我的?错,瞧见两位客官容貌登对,便认错了,还请姑娘见谅。”


    方才?他心中还暗道这两人有夫妻之相,原来竟是兄妹。


    萧北冥看了宜锦一眼,打断了店主?的?话,敛眸瞧着铺子里的?糕点,侧脸在灯火照耀下有几分莫名的?疏离,“将你店里所有的?糕点都来一份,包括方才?那个?杏仁奶酪。”


    惹得后头排队的?客人一阵骚动。


    人人都知道,彭记糕点虽然口味绝佳,但?卖价却不便宜,每样都要,至少几十?两银子,出手如此阔绰,恐怕非富即贵。


    身后人声鼎沸,宜锦看向始作?俑者,他脸上的?神情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听着身后议论声愈发嘈杂,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悄声道:“陛——,兄长,外头不平安,财不外露,低调些才?好。况且买那么多也吃不完。”


    萧北冥敛眸。


    谁想做她的?兄长?


    他默默看向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最终妥协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留下,其余的?赠给其他人。”


    宜锦彻底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陛下不爱吃甜食,却特意?停在这里买了许多,原来是给她买的?。


    可是她并未说?过最喜欢吃彭记糕点,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宜锦默了默,对着店主?道:“只留杏仁奶酪就好,其余的?赠给后面的?客人,钱由我哥哥付。”


    萧北冥听着那两声哥哥,只觉得脑子突突地有些疼。


    店家难得遇见这么大方的?顾客,乐得眯起了眼睛,爽快道:“好嘞。您的?杏仁奶酪给您包好啦,慢走。”


    宜锦接过黄油纸包裹的?奶酪,她垂首闻了闻,奶香气十?足,同幼时的?一模一样,犹豫半晌,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怎么知道,奴婢喜欢吃彭记的?糕点?”


    萧北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猜的?。”


    他顿了顿,道:“还有,谁是你兄长?在外面不要瞎说?。”


    宜锦自然而然以为是她未经允许便称他兄长,惹他不高兴了,便道:“方才?是我错了……”她确实忘了形,自己不过是内庭宫女,又怎么能称九五之尊为兄长?


    可是不叫兄长,该叫什么?


    萧北冥并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宜锦追在他身后,小声道:“往后在外我就是您的?侍女,称您公子,可好?”


    萧北冥漆黑的?眼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心里更气了。


    宜锦看向手中的?糕点,用干净的?手帕捏了一块,捧到萧北冥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低声道:“要试试吗?一点都不甜腻。”


    虽然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但?从前阿珩生气,她都是这样赔罪的?。


    萧北冥对上她期待的?眼神,袖笼中的?手微微蠕动了一下,内心有些挣扎,他想吃,但?却对宜锦方才?叫他兄长颇为在意?。


    宜锦见他迟迟不接,有些尴尬,只好自己吃掉那块奶酪,奶酪有浓烈的?牛乳香气,却并不甜腻,带着杏仁微微的?酸涩,反而更加可口。


    萧北冥:……


    方才?不是还说?要给他吃的?吗?


    这一包杏仁奶酪于她而言也实在太?多,她分给邬喜来和骆宝,两人瞧着陛下冷嗖嗖的?眼神,却不太?敢接。


    宜锦只好缩回了手,悄悄看了萧北冥一眼,他低着头,信步朝前走,似乎已经消了气。


    四周人流如织,三人默默地跟着萧北冥,没有人问接下来要去何处。


    但?宜锦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街景,却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踏过长长的?山道,便到了大相国寺门前。逢除夕前夜,百姓都可在大相国寺交易商品,寺院门前有飞禽、猫、犬等珍禽奇兽。


    再往里走,所售皆是日常之物,从箪席、屏帏、洗漱用具到珠翠头面、古玩字画,应有尽有。整座寺院从前门至后厅皆灯火通明,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在雪夜中显得温暖又躁动。


    骆宝和邬喜来甚少出宫,见到这繁华景象,不觉有些痴迷。


    宫中是王权威严,金玉堆积的?繁华,处在其中只有敬畏。


    而州桥夜市则是人间烟火气酝酿出的?、人人可以参与其中的?繁华。


    先帝在世时,虽几次提出大开州桥夜市,却遭到了燕京勋贵世家的?强烈反对,一旦大开夜市,虽利了民生,但?在土地一事上便牵扯到世家利益,终究在君臣博弈下,划了大相国寺附近为夜市,以观后效,也便于管理。


    萧北冥即位后,以不影响百姓居住为前提,扩大了夜市的?范围,夜市之中自由交易,可以物易物,也可用金银购买,且商贩盈利所得赋税比寻常商户低两成?。


    萧北冥并不是第一次出宫,甚至他自成?年起,就居住在御街上的?燕王府之中,对这些热闹场景早已不以为意?。


    每到冬至元宵除夕,王府外人声鼎沸,车马如流水,人人都有亲眷相伴度过佳节,而他却永远独自度过。


    身处最繁华的?中心地带,那些喧闹、浮华、温情,却似乎都与他相隔甚远。


    如今站在这蜿蜒山道之上,俯瞰雪夜中除夕前夜的?燕京,他眼底唯一留存的?温度,却显得有些虚幻。


    他想起那年第一次随虎威将军出征,生擒忽兰王,凯旋而归,就在这山道之上,有个?少女曾注视着他归城,只是那时,他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


    与此同时,明明耳边尽是人群嗡嗡的?交谈声,宜锦却似乎透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见到了那年身着冷光铠甲,班师回城的?少年将军。


    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山道,忽感人生无常,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她会与那位少年将军在深宫中相遇,又有这样的?交集,能够有一日与她故地重?游。


    但?在这喧嚣繁华之中,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萧北冥侧首,感受到夜市里不知从何处来的?杀气,这样的?氛围他早不陌生,然而他神色平静,只低声对宜锦道:“听闻你母亲的?长明灯供奉在临近的?云来观,既出来一趟,去给她上柱香吧。”


    他的?声音沉静如磁石,罕见带了几分能称之为温柔的?东西,以至于宜锦失了神,紧接着问道:“那陛下去哪里?”


    萧北冥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景象,边低声道:“我随意?逛逛,半个?时辰后大相国寺门口汇合。让骆宝跟着你。”


    宜锦知道萧北冥一早让骆宝跟着她,就是因为担忧她安危,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邬喜来格外敏感,只需要与陛下对视一眼,便知道今夜鱼儿该上钩了,他仔细嘱咐骆宝道:“外头鱼龙混杂,一定照看好薛姑娘。”


    骆宝看着师傅严肃的?神情,也收了欣赏美景的?心,沉声应下。


    四个?人分两队散开后,宜锦带着骆宝去往后山云来观,山道上积雪泛着淡淡银光,骆宝静静跟在她后,一言不发,唯有足下沙沙的?踏雪声。


    后山殿内供奉的?多是勋贵之家女眷的?长生牌位,殿内烛光摇曳,牌位上烫金的?名讳在灯火中时隐时现?,宜锦将贡品呈上,跪在蒲团上,轻轻叩首三次,她额间步摇随之颤动,眼底渐有泪水涌出。


    骆宝见状,悄无声息退出了殿内,在外面等候宜锦,他知道这种时候,姐姐需要一个?人。


    宜锦仰首望着那牌位,如玉的?面庞在烛火下覆上一层朦胧的?光,那双眼睛也在这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动人心魄,眼尾一颗泪痣,更添哀婉。


    她的?声线虽低,却如雨打荷叶,碎玉有声,“娘亲,知知好想你。”


    “倘若一切能回到你在的?时候,拿什么来换,知知都愿意?。”


    她分明有许多话在嘴边,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唯有眼底盛满的?泪水不断溢出,这时候不在宫里,四周也没有旁人,她终于可以低声抽泣。


    “以前是知知太?过软弱,让阿姐和阿珩为我受了太?多委屈。往后,知知再也不会退缩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时,额前却忽然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宜锦缓缓抬头向上看,对上一双冷冷的?,含着戏谑的?眼睛,她的?心跳得飞快。


    她只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那人半个?身子悬在梁上,脸色苍白如鬼魅,却难掩这张面皮的?病态,偏偏他剃了度,又将这病态带上三分清心寡欲。


    血正透过他的?僧袍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宜锦将手攥得紧紧的?,过了那一瞬间的?害怕,她开始飞快地估算倘若此时叫骆宝进来,对上眼前这人胜算有多大。


    这人手臂虽受了箭伤,却并不致命,且他左手持剑,露出的?那只右手青筋盘跌,旧伤多在虎口,想来是习武之人。而她与骆宝手无寸铁,更无武功傍身,如此一来,若对方想取她性命,不过咫尺之间。


    宜锦到底没唤出声,将视线移回供案,神色镇定,道:“我只是来祭拜母亲,无意?叨扰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出殿,后会也无期,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她从蒲团上起身,向梁上施了一礼,缓缓开了门,用衣袖擦去额前那滴血,径直走出殿外,她心如擂鼓,那人并没有阻拦。


    待宜锦走后,梁上那人随意?用僧袍将受伤的?胳膊裹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仍旧燃着香火的?供案前,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烫金的?逝者名讳上,却忽然笑了笑。


    他还真是小瞧了薛家这个?姑娘,小瞧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妾室。


    第19章 生辰


    雪色渐深, 白?皑皑的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的血迹如同深冬随风而逝的红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几个黑衣人, 面色铁青,死相可怖。


    宋骁用手捏开其中一人的下颚,舌下果然□□,这些人将陛下引入此处, 见刺杀不成,便吞药自尽, 没有留下一丝线索,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道:


    “这些人背后皆有亡月图案,是忽兰国精心培养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还有一人逃离了此处,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远。”


    萧北冥凝视着地上遗落的一枚剑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这样卑贱又不值钱的东西?,今日还能在此处见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将那沾了血迹的剑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处,吩咐宋骁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觉出龙津桥便有人尾随在身后, 索性遂了那人的愿, 进了这密林, 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些时日,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宋骁也丝毫不惊讶萧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来?,默然跟在萧北冥身后,再不多?说一句话。


    陛下心中应当知?道那逃离此处的杀手是谁。


    不久,隐雾便报道:“陛下,属下一路追踪,那人对大相国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开了属下,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许是见了血的缘故,他的眼透着微微的红,深沉到了极致,吐字却极为冷静,“将这些尸体处理了,自己下去领罚。”


    隐雾身子?一震,却没有任何辩解,自愿领罚,他知?道陛下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他今日失误,陛下待他已是宽容。


    萧北冥看向远处喧嚣的山门,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对宋骁道:


    “将至年关,老忽兰王病急,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这批死士恐怕只是个开始。”


    “从今夜起,严控城防,凡非京城户籍入京必须有路引,且有亲眷在京中担保。另外,严查大相国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来?入籍的僧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宋骁欣然领命。自陛下登基这个月来?,他虽领禁军统领之职,每日也不过是操练兵士,巡卫燕宫,这是他第一次经管城务,顿觉心中干劲十足,必不能让陛下失望。


    邬喜来?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今夜这类险象环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方才那一行十几个忽兰死士,个个身手矫健,欲直取陛下命门,倘若宋大人今日晚来?半步,刀剑便已至陛下咽喉。


    萧北冥却十分镇静,看出他惊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来?忙应了一声,跟上。


    *


    大相国寺门前,恰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四周恍若白?昼,人群如流水,时快时慢,这些人中,有华服盛装的勋贵子?弟,也有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皆是举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来?这里买些什么,不过就是想凑个热闹。


    寺前有艺人表演“火树银花”,这是最受燕京人欢迎的杂耍,艺人需赤膊上阵,用柳木勺将浇灌的红通通的铁水奋力?激扬至空中,铁水落下瞬间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如璀璨星光笼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误入梦幻琉璃世界。


    宜锦凝视着那空中如萤火点点乍开的银花,她莹润的面庞也沾染了些许酡色,她喃喃道:“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烟火了。”


    骆宝在一旁看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宜锦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支兰花纹木簪,紧张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犹豫了半晌,直到一场火树银花到了终点,才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宜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见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买下了送给姐姐。”


    宜锦看着少年有些绯红的脸色,有些好笑,她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柔声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费了。在宫中用不上这些。”


    她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好意,更因?为他的举动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会送她一支簪子?,材质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亲手雕刻。


    尽管在别人眼中,阿珩反应迟钝,不通人情,可在宜锦心中,薛珩却是最好的弟弟。


    骆宝见宜锦收下他的礼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这样贵重?的东西?宜锦一定不会收,因?此便换了这支兰花木簪。


    萧北冥来?时,便看见骆宝送簪子?,中间邬喜来?几次想要提醒骆宝,却都被陛下的冷眼挡了回去。


    邬喜来?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选的幽兰银步摇,额间顿生冷汗。


    萧北冥径直走?过去,他步子?重?,靴子?踩过山道上厚厚的积雪,发出闷闷的摩擦声。


    快到宜锦身侧时,他忽而放轻了脚步,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铁花火红的绚烂之光。


    许是那艺人今晚演了几场有些疲乏,最后一次撒铁水竟失了准头,咧咧的风携着火红的铁水直直朝人群这边崩来?,人群中散发出一阵惊呼。


    萧北冥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扯开身上的披风,以身挡在宜锦身前,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宜锦呆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怀中,咧咧寒风中,她却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直到周边人群散开,只剩他们?二?人,宜锦才回过神,她的心跳得极快,仰首低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上,他抬起手臂替她理了理头发,似是不经意间将那支簪子?拨落,垂眸道:“才到。”


    宜锦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萧北冥问道:“你替母亲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之人?”


    宜锦微微一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殿中那个受了伤的僧人,但她曾允诺过出了殿门便不会将此事外传,况且此时仍处在相国寺内,那人应当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伙,陛下微服出宫,身边护卫不周,她若说了,恐怕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道:“并无?异常之人。”


    萧北冥见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次出来?,除了查看州桥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伤,他因?公务操劳,回府路上不幸伤了脸,一连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难免寒了忠臣之心。”


    萧北冥话音才落,宜锦先?是怔然,随后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经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与她玩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是……是真的吗?”


    萧北冥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线,低声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仅出宫瞧了烟火阜盛,繁华至极的州桥夜市,还品尝了她最爱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还能回侯府瞧一瞧。


    这些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之别,她方才受惊,一只手仍在他腰间,眼下反应过来?,立时松了手,“多?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盯他腰间那只手渐渐松开,他感到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锦脸上,她脸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宫中多?了活力?与生气,就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萧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来?取了马车,马车在打更声中朝着长?信侯府驶去。


    他赶着车,边瞧他那神色难过的小徒弟,小声劝道:“上次同?你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了?”


    他叹了口气,道:“像咱们?这种人,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倘若拿了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仅害人,更害己。”


    骆宝愣愣地攥紧手里的簪子?,许是他拜了邬喜来?做师傅,一路走?得太过顺畅,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气性,闷闷问道:“师傅,我只是想让姐姐高兴,这也有错吗?”


    邬喜来?瞥了他一眼,“当然有错。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你送的簪子?更让薛姑娘开心,还是陛下去长?信侯府更让她开心?退一步讲,薛姑娘有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能比她见自己的弟弟更能让她高兴,而这些事,你却做不到。”


    骆宝望着夜空中四散的飞雪,将簪子?收了起来?,脸上的失望渐渐褪去,“师傅,我明白?了。”


    寒风呼啸,马车内的两人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阵风雪侵入车帘,宜锦拂去发髻上的飘雪,察觉到簪子?丢了,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奴婢不下心将一支簪子?弄丢了,可否回去找找?”


    那是骆宝送她的,虽不名贵,但弄丢了太过可惜。


    萧北冥正借着车内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书籍,长?睫在扑朔的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他没有抬头,“哦?那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宜锦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她犹豫了片刻,道:“那簪子?虽不名贵,但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送给奴婢的,弄丢了很是可惜。”


    萧北冥抬起头,如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她,半晌,他只随手将袖口中那支兰花状银步摇递给了她,道:“时辰已晚,且相国寺游人极多?,返回也未必能找到。这步摇是邬喜来?顺手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宜锦看着那支银步摇,做工精致,花纹繁复不俗气,想来?价格不菲,她委实不能收下,因?此她顿了顿,婉拒道:“邬公公的眼光向来?极好,只是这簪子?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


    萧北冥没想到宜锦会拒绝,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僵硬,手中的簪子?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半晌,他冷冷道:“你若不喜,扔了就是。”


    话罢,他又垂首去瞧手中那本兵书,宜锦如收了个烫手山芋,却能感觉到眼前人气压有些低沉,她也不敢再提找簪子?的事。


    萧北冥瞧着书上的字,眼底的墨色却越来?越重?。


    骆宝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那么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是如何的分量?


    *


    长?信侯府门前立着两只张着大口的威武石狮,府门前已换了崭新的红灯笼,侯府虽然世袭到三代?,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却能从宅邸的外观依稀瞧出没落世家的底蕴。


    门房薛大瞧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时也有些疑惑,除夕前日还有人上门拜访,想来?是求他家大人办事,他打着哈欠开了侧门,上前问道:“几位是来?找谁?”


    邬喜来?淡淡道:“我家黄大人听闻薛大人卧病在床,特地前来?探望,还请代?为通报。”


    薛大从没见过哪个姓黄的官爷与自家侯爷交好,且侯爷嘱咐过要静养,不见客,他正欲回绝,却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那女子?容颜姝丽,面容如玉,眼尾一颗浅浅泪痣,更添娇俏。


    薛大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不敢置信道:“三姑娘!”


    自靖王被诛后,靖王府一众女眷皆被收入宫中为奴,薛大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昔日的三姑娘,宜锦昔日待他有恩,尽管他知?道侯爷苛待发妻,今夜恐怕不欢迎这个女儿,但他仍迎了上去,道:“外头风雪重?,姑娘快进府吧。”


    宜锦没想到,这个家中除了阿珩,竟还有人会记得她,真心为她回府而高兴,她心里一时也有些酸涩,道:“薛伯伯,烦请您向侯爷通报一声。”


    薛大忙叫另外几个小厮替他们?引路,自己匆匆去后院通报。


    *


    穿过厚厚的粉油大影璧,那几个小厮便引着他们?朝前厅去,临近除夕,府内上下挂满了赭红色的羊角灯,墙角的红梅正迎着雪悄自绽开,偶有风雪拂过,摇晃的枝头便散下一阵幽香。


    宜锦停驻在此处,心中百感交集。


    幼时除夕,娘亲乔氏替她们?剪了各种各样的窗花和门神,再做几个小灯笼,挂在梅树上祈福。


    娘亲走?后,每年除夕便是阿珩替她们?剪窗花,她和宜兰做灯笼。


    再到后来?,宜兰出嫁,她入了王府,这里终究只剩阿珩一人。


    萧北冥见她神色哀伤,便知?她触景伤情,他本想告诉她,往日之日不可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五色的烟火自上空升起,炸开一片绚烂,两人抬首仰望冬日的夜空。


    萧北冥看着她的侧脸,她眼中含着晶莹,嘴角却是微笑的,在烟火落下的那刹那里,他与她的指尖只隔着一掌的距离,他缩了缩手,漆黑的眼眸划过流彩。


    “薛宜锦,生辰吉乐。”


    这宛若呢喃的声音在烟火爆竹声中几不可闻。


    第20章 故人


    薛大前来通报时, 长信侯薛振源正与侯夫人柳氏在中堂听戏用膳,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宜清与二公子薛瑀也在席上。


    薛大话音方落,薛振源那尚有淤青的脸上便浮起几抹责怪, 他兀得起身,气急道:“快吩咐后厨做些新菜,来人岂止是贵客,却被你怠慢了, 回头再与你算账。”


    薛大身子一震,丝毫没想到那位黄大人身份如此尊贵, 他心中也有些慌张,不?知那位贵客是否会?责怪他。


    柳氏大约三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娇艳,气质羸弱,身着浅青色对襟长衫, 淡灰荷花暗纹十?二幅湘裙, 说话也柔柔弱弱, “夫君莫要生气, 来者何人,以至于让夫君如此失态?”


    薛振源本有些焦躁,被柳氏问?了一句,也冷静下?来,道:“朝中还会?有哪位姓黄的大人深夜拜访?薛大说宜锦那丫头也回来了, 恐怕就是皇极殿中那位。你梳洗一番, 随我去前厅见客。”


    听到宜锦的名?字, 柳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并不?慌张, 顺从地应下?,又?瞧了一眼宜清和薛瑀,柔声道:”你们两人也换件衣裳,随你父亲一起去拜见陛下?。“


    宜清和薛瑀正瞧着水榭里的戏,乍一被母亲提及,忙起身。


    薛瑀即将加冠,却未在会?试中崭露头角,而宜清被柳氏养在深闺,年过双十?仍未出嫁,他们心知母亲带他们见客的意思。


    一行人并丫鬟小厮浩浩荡荡朝前厅去了,薛振源为首,见到萧北冥时,忙携家小叩首行礼。


    萧北冥看?着地上乌泱泱一片人,只道:“听闻你因病告假,顺路来瞧一瞧。都起身吧。”


    薛振源听着这声音,便想起那日进宫时陛下?同他说的话,脸上淤青的地方不?由疼了疼。


    他打了宜锦一巴掌,回府途中便跌下?轿子,摔伤了脸,查来查去也只说那日抬轿子的下?人失了手,但他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再加上今夜陛下?微服出宫,竟然与宜锦同行,他便知道自己?所想也许是真。


    薛振源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清出去,忙道:“臣不?知陛下?驾临,时辰仓促,只在后院备了薄酒佳肴,还请陛下?赏光。”


    柳氏静静注视着宜锦,就在方才叩首行礼时,她惊觉这丫头竟与从前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这丫头一张小脸白里透红,肤如?凝脂,眼尾那颗与乔氏一模一样的泪痣更添了几分娇艳,让人将目光都集中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从前宜锦在府中,容貌并没有今日这样出挑,可?见自靖王府女眷被没入宫中,宜锦并没有受苦,反而被新帝看?上,带在身边。


    柳氏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当年靖王只差一道遗旨便能称帝,可?惜靖王已有正妃,她自己?吃过做外?室妾室的苦,不?舍得再让宜清走她的老路,便做主将宜锦送去靖王府,倘若日后靖王登基,侯府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届时再将宜清送入宫中,也不?至于委屈了女儿。


    可?谁能想到,后来是残了腿的燕王荣登大宝,如?今宜锦反而因此得了亲近新帝的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她的宜清,已经双十?年华,婚事艰难,高不?成低不?就。


    柳氏自入府时便不?喜宜锦,只因她与乔氏生得太像,每日瞧见宜锦,她就想到乔氏从前鸠占鹊巢。


    明?明?是她先与振源表哥两情?相悦,乔氏却横门一脚成了侯夫人,虽然后来乔氏死了,她被扶正,可?族谱之中所录的原配正室,却永远不?是她了。


    柳氏一想到此事,只觉得密密麻麻都是锥心之痛。


    她的眼神太过刺目,以至于在乌泱泱一群人中,一眼就能注意到,萧北冥并没有接薛振源的话,只是忽然道:“想来这便是薛大人的继室柳夫人吧?”


    “继室”两个词格外?刺耳,柳氏得体的笑容也僵了僵。


    薛振源想起那夜进宫陛下?对他的敲打,道:“回陛下?,正是臣的继室夫人,柳氏。”


    萧北冥却依旧没有看?薛振源一眼,“听闻侯府大公子薛珩前些日子病重,柳夫人却再三阻挠御医看?诊?”


    柳氏仍旧面带笑容,只是那笑实在勉强,她叩首道:“妾身惶恐。那日府医说珩儿的病类似于疫症,妾生怕这病传开来,危及宫中贵人们的安康,这才告知太医请他们慎重。后查实是那府医医术不?精,信口开河,妾深感懊悔,已罚了那府医。”


    宜锦静静站在萧北冥身后,在她听到柳氏这漏洞百出的辩白之词时,她从一开始的淡定?从容化为此刻的隐怒。


    她无法想象,阿珩那日烧了多久,受了多大的苦,才等来陛下?派的御医。


    在她入靖王府前,柳氏分明?向她保证,一定?会?善待阿珩,不?会?让府中下?人怠慢他,可?是如?今,柳氏一样都没做到。


    柳氏先以她和阿珩威胁宜兰放弃了相好的亲事,嫁给了陆寒宵,又?以阿珩的安危逼迫她入了靖王府,最?后却背弃了当时对她和宜兰的承诺。


    倘若这是对她当初懦弱的惩罚,她宁愿所有的惩罚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脸上,她睫毛微颤,泄露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心绪,他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丝心疼。


    这个姑娘,从第一次遇见他时,就表现得无比坚强,但她这一路走来,身后其实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倚靠,到了宫中,也仍要左右周旋,没一刻放松。


    即便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但从进门这一刻,除了那个门房薛大,恐怕并没有人因为她回家而真心感到高兴。


    萧北冥墨色的眼眸渐渐染上一层冷意。


    除他之外?,能牵动宜锦情?绪的东西?都叫他厌恶,眼前的柳氏也一样,“既然柳夫人当初答应了为人继室,便不?该对侯府子嗣厚此薄彼,日后朕会?派内宫御医每日问?诊,若薛珩有何差池,柳夫人应当不?会?推卸责任吧?”


    最?后一句反问?虽然轻飘飘,宛若寻常寒暄,柳氏却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她忽而想到眼前的帝王弑亲弟,鞭朝臣,坑杀降兵,一股冷气渐渐从地下?传至身上,她僵着脸,含笑道:“妾身自然不?会?推卸责任。”


    “如?此甚好。”话罢,他便带头朝着中堂走去,行了几步,却忽然对宜锦道:“知道你忧心薛珩,自去探望吧。朕在中堂饮酒,莫要忘了时辰。”


    宜锦微微一愣,等她反应过来,躬身行礼谢过,萧北冥却早已走远了。


    她看?着那消失在雪色中的背影,心里忽然有几分酸涩。


    自从去皇极殿当差到现在,她逐渐发?现,他只是人冷了一些,行事手段狠厉了些,但那些,是他踏上皇权之路必须的手段。


    甚至于,他似乎将仅剩的温柔,都给了她,而她,却永远无法对等地偿还。


    *


    薛府子女自五岁起,便同父母分园别住,原先宜锦和宜兰共住玉暖坞,薛珩住鹤鸣斋。


    自乔氏去后,柳氏掌家,宜兰又?出嫁,玉暖坞冬暖夏凉,宜清眼馋了许久,后乔氏便找了个由头让宜锦搬出玉暖坞。


    薛珩的鹤鸣斋清净,夏有清风冬有雪,适合温书,而乔氏便以此为由将鹤鸣斋给了薛瑀,原因是薛珩天生愚钝,不?必温书。


    薛珩的住处如?今只是正院的一间鹿顶耳房,临着仪门与穿堂,仆从们往来脚步声都清晰可?辨,薛珩自幼体弱,向来觉浅,住在这里又?如?何能安心。


    徐姆从后厨领了煤炭回来,远远便瞧见三姑娘的背影。


    她是乔氏的陪嫁丫鬟,那日宫内会?亲,也是她告知宜锦薛珩病重,今见宜锦归府,恍如?梦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直直过去牵住宜锦的手,眼底含泪,连手里的箩筐也丢了,“姑娘瘦了许多,这次回来常住否?”


    夫人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宜兰远嫁,宜锦又?入宫,她日日夜夜都盼着姐妹俩能回来。


    “阿姆,我只是借着陛下?的光才能回府瞧一瞧阿珩,今夜仍旧要回宫的。”宜锦瞧徐姆比上回见又?憔悴了许多,止不?住地心疼。


    阿姆一直未嫁,从前守着娘亲,娘亲去后她又?送了宜兰出嫁,照顾阿珩,这大半生的时光,几乎都耗在了侯府中。


    徐姆失望地点了点头,但能见着宜锦,她依旧高兴,说话间便领着宜锦进了内室,悄声道:


    “那日得了姑娘的嘱托,我便去请了谢大夫,他扮作小厮从后门入,躲过了柳氏的眼线,替小公子开了药方拾了药,当夜便好了,后头陛下?派了御医来,查过也说并无大碍。”


    “我从心底里感激阿姆,若没有阿姆,阿珩或许就等不?到与我相见了。”宜锦的目光落在乌木罗汉床上的少?年身上,明?明?唇在笑,眼睛却下?了雨。


    她已太久没见这个少?年。


    回忆里,少?年幼时即便再喜欢奶糕,也要留给两个姐姐先吃;两个姐姐生辰,他亲手做了木雕小像,手上尽是伤痕。他明?明?只比她小了一岁,却偏比她更细心妥帖。


    旁人都说他反应迟钝,五岁上还不?会?说话,更别提启蒙读书,考取功名?,父亲也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在她被逼入王府那日,将整个侯府闹得天翻地覆,哪怕差点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也只叫着让姐姐回来。


    而她身为姐姐,却因为软弱没能保护好这个少?年,让他受这样的苦楚。


    床榻上的少?年面庞苍白,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容貌随了乔氏,漂亮得不?像话。


    宜锦在榻边坐下?,握住少?年有些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薛珩却被那滴清泪惊醒了,他睁开清亮又?虚弱的眼眸,看?了宜锦好一会?儿,沙哑着嗓子道:“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下?颚在宜锦的手上蹭了蹭,感受到一丝温热,似是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半晌才低头道:“阿姐,我……我好想你。”


    “阿姆说我病好了,就能见到阿姐,果然没有骗我。”


    宜锦看?着他纯真又?脆弱的眼神,心里一紧,她不?想让阿珩看?见她流泪的模样,擦了擦眼角,笑道:“阿姆何时骗过你?以后你也要听阿姆的话。”


    她听阿珩的声音沙哑,便想替他倒杯水,少?年却固执地拉住了她的手,眼神中带着惊恐,“阿姐,你不?会?再走了,对吗?”


    宜锦却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承诺他什么,只柔声道:“阿姐不?走,只是去给你倒茶润喉,阿珩听话,松手好不?好?”


    薛珩听懂了她的话,一点点放了手,眼珠子却不?敢眨,直到宜锦给他倒茶后确实回来坐下?了,他才放心。


    徐姆在一旁看?着,眼底有些发?酸。


    宜锦心里更不?好受,她陪着薛珩说了会?儿话,薛珩到底大病初初愈,气血不?足,一会?儿便又?睡过去了。


    宜锦这才得以脱身,她替薛珩掖了掖被褥,便同徐姆悄悄走到舍外?,将身上所带银两都交给了徐姆,半卷住徐姆的手道:“阿姆,我下?次再回来,不?知是哪日了。阿珩他劳您多费心,这些年来,若不?是您,我不?敢想是如?何的光景。”


    话罢,她扭头望着庭院内肆虐的飘雪,眼底也渐渐染上了寒冷的霜,话语从未有过的冷硬,“从前,我和阿姐该忍的、不?该忍的,全都忍了,只想阿珩在府中能过得顺遂些。”


    “时至今日,便证明?当初那些忍让全无用处,刀拿在谁手中,便是谁说了算。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忍了,也不?会?让阿姆再受苦了。”


    徐姆看?着宜锦坚毅的侧脸,却觉得她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若说她像当初的夫人,却多了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冷意。


    倘若夫人当初能有这样的狠心,那薛振源也不?至于和柳氏苟且至此。


    宜锦看?着时候不?早了,便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托阿姆转交给谢清则,道:“请阿姆替我谢他,转交此物。”


    徐姆接下?书信,连声应是,眼底却含了泪花。


    当初夫人的病来得又?急又?快,就是怕柳氏扶正后左右两个女儿的婚嫁,因此几乎是半拖着身子替宜兰和宜锦都说了人家。


    宜兰原本许的是夫人娘家做丝绸生意的远亲江修明?,宜锦许的则是女医圣手程玉春的长孙谢清则,这两位公子秉性纯良,家世祥和,是乔氏当时最?满意的女婿人选。


    可?到头来,宜兰和宜锦的婚事到底都被柳氏做了筏子,成了攀权富贵的筹码。


    倘若宜锦嫁给谢家公子,日子虽不?说多好,却能安稳度日,无人敢欺。


    谢清则已至弱冠,却迟迟未娶,她去请他给小公子瞧病,谢公子当即应允。种种迹象表明?,当初夫人并没有看?错谢公子,但偏偏造化弄人。


    徐姆只怕宜锦这一走不?知何日能相见,她终究开口道:“姑娘,谢公子是个良人。他这次同我说,会?等姑娘出宫之年。”


    宜锦拢了拢鹅绒披风,望着越下?越大的雪,鸦睫微颤,神情?沉静,道:“阿姆,替我告诉他,不?必再等。日子都是要向前看?,人,不?能总留在过去。”


    更何况,过去,也是薛家对不?住他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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