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我这几日要离京出去一趟。”
皂儿?秋华年花了一点时间从记忆中找出这个名字。
九九和清荷最早相识, 是在宋太太举办的桃花宴上,清荷不知为何落入河中,九九将她救了上来, 二人就此结缘。
当时九九便发现了一个非常反常的事情——清荷的贴身丫鬟皂儿在自家小姐落水后, 既没有喊人营救,神色也不见焦急, 只是远远看着。
那次之后, 皂儿便人间蒸发了,清荷换了一个新的贴身丫鬟,结合后来知道的信息,九九推测清荷那次落水十有八九是皂儿教唆的, 事情被自己撞破后, 宋太太立即悄悄发落了她。
九九条理清晰地说,“华哥哥之前让我小心祁雅志还有与晋王相关的人,所以我在琳琅阁二楼看见祁雅志后, 立即仔细观察,一眼就认出了他身边的皂儿。”
“我请出暗卫询问, 暗卫告诉我,祁雅志身边的一男一女是那个李睿聪还有他的小妾。”
九九没有亲眼见过李睿聪, 不过知道这个考中举人后嘴脸毕露、大放厥词,被兄长割袍断义的负心人。
“我知道清荷姐姐的身份有些异常,怕皂儿把我认出来,进而想起清荷姐姐,把隐秘告诉李睿聪等人, 所以一直等到他们离开琳琅阁才回来。”
九九说完, 秋华年也捋清了思路,他摸了摸九九的脑袋夸道, “九九做得真棒。”
九九有些不好意思,想说自己已经长到秋华年肩头高了,不是小孩子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等、等再长高一点就不让华哥哥摸头了!
秋华年知道的事情比九九更多,他想到清荷出身江南迟家旁系,而迟家早就暗中站在了晋王阵营,祁雅志和李睿聪也投靠了晋王。
如果清荷真的是迟家近两年大肆寻找的那个去过别院的女子,一旦皂儿那边听到风声,把清荷还活着的情报告诉李睿聪,迟家立即就会知道!
秋华年的心提了起来,想到杜云瑟送回去的信,稍微松了口气。有了那封信提醒,宋举人和宋太太应该会更谨慎地保护清荷,拖延出应对的时间。
“华哥哥,清荷姐姐很危险吗?”九九看见秋华年的脸色,不由得又急又怕。
秋华年想了一下,带着九九一起去找杜云瑟,把各种推测说了一遍。
九九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临危不乱和聪慧,秋华年不想一味地把她保护在真空玻璃罐中,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杜云瑟听完后,修眉轻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这是他在深度思考的标志,秋华年和九九都没有出声打扰。
“九九,你和清荷是交心挚友,她过去有和你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九九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
上一次见面的最后,清荷姐姐告诉了她一句话,让她在觉得“你的兄长们有需要的时候”告诉兄长们。
九九曾反复思考过这个要求还有清荷姐姐让她传达的那句话本身的意思,却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此时,她终于豁然开朗。
“清荷姐姐让我告诉兄长们一句话,她说,在你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
“清荷姐姐说——‘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杜云瑟沉吟数秒,突然一挥衣袖,匆匆朝外走去。
“云瑟,你想到什么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份让我们束手束脚的探子名录应该有着落了。”杜云瑟回头道,“我要立即去见殿下,华年,你让人速速快马加鞭追上乌达,送信暗示宝义叔保护清荷的安全,记得找好借口,不要被人发现端倪。”
杜云瑟匆匆离开后,秋华年也着手准备。
他让九九去给存兰和清荷都写一封信,在信中做了暗示,接着派人带着信去追乌达。九九下午不在,晚上回来后知道家里派人回乡,想给小姐妹们捎封信很正常,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送信的人出发后,秋华年安抚了九九,九九知道这件事需要保密,努力调节情绪,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和不安。
当天晚上,杜云瑟回来得很迟,秋华年没有坚持住先睡了过去,陷入梦乡前,他还在想有关清池闲人的事。
清池闲人是火遍裕朝大江南北的一代风月词宗,凡有作品问世,很快就会风靡全国,据说如果一位名伎能得他一首词,身价立即会翻上数番。
秋华年曾读过清池闲人的词集,觉得那词虽然清丽奇瑰,音律优美,写情写景俱是一绝,但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颓丽之风,如同濒死之人的挣扎呓语,读多了会让人觉得人生荒唐无望。
据说清池闲人成名数年,但从未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久居江南。
江南……迟氏一族是江南的豪门望族……
清池闲人的词风虽然大体上统一,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细微的变化……
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带着这些东西入睡的后果是,秋华年做了一个极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清荷坐在江南水乡的花窗前执笔作词,转头说自己就是清池闲人。接着他看见了无数看不清脸的女子,每一个都说着同样的话,声音层层叠叠,千般叹息,像哀婉的咒歌。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杜云瑟早早就去翰林院上班了。
星觅进来说,“哥儿醒啦,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爷临走前让我告诉哥儿,说事情都在计划之中,让哥儿不要着急,咱们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星觅不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一字不差地转述,秋华年听完后,心里陡然一松。
他们已经提前发现了皂儿这个隐患,占据了先机,以杜云瑟和太子的能力与势力,不可能玩不过迟氏和晋王。
……
京城北城,教忠坊,铁狮子胡同里有一座去年新精修过的三进院落。
这里是国子监丞李睿聪的府邸,作为一个月俸只有十两银子的正九品官员,李睿聪的府邸无论是大小还是装饰都超出了正常水平,买宅子和装修的钱都是他的商贾岳丈出的。
李睿聪搭上江南迟氏一族,留京成为京官后,岳家白家对他的讨好更上一层楼,夫人白承欢也不再“耍小性子”,主动帮他和娘家要钱修宅子,还经常替他寻美人、纳小妾,让李睿聪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时近中午,后院又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李睿聪前些日子从晋王府带出来的侍女和皂姨娘又闹起来了。
丫鬟控制不住看热闹的心,竖起耳朵偏着头努力辨别,白承欢跪在佛堂里念着经文,任凭那些动静划过耳朵。
“夫人,她们天天闹,您不管管吗?”
白承欢看了她一眼,“让厨房记着给在前院读书的小公子送饭,叫小姨娘用过饭后来我这里,然后你可以自便了。”
丫鬟不想留在佛堂里发闷,见目的达成,高高兴兴地走了。
白承欢缓缓舒了口气,抬头看着神龛里慈眉善目的佛像,第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
她起身关上佛堂的门,狭小的室内顿时昏暗下来。
白承欢靠近烛火,点燃三炷清香,正欲更换香炉里快烧尽的残香,手中的香突然从中央齐生生断了。
白承欢一惊,感觉身后传来一阵诡异的微风,一道阴沉清越的声音已经贴着她脑后响起。
“不要动,我们来聊一聊,白承欢。”
白承欢不知道背后的东西到底是人是鬼,是凶是险,她想放声尖叫,下一秒想到在前院读书的儿子和在后院的妹妹,咬死牙关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你想干什么?”
背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无波古井般一条条念着白承欢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你虚报了从娘家要到的钱以及修宅子用的钱,暗中攒下了一千多两银子。”
“你和妹妹白承钰多次以生病为由变换药方,偷藏药材,那些药方单看没有任何问题,可加起来却能组成好几副效用不同的秘药。”
“你悄悄记录了你丈夫李睿聪一年多来的所有书信与行迹。”
“你非常希望他去死,对吗?”
白承欢双手抓着胸口的衣襟,紧张到极致后,反而放松了。
她可以确定,背后这个存在,是为了李睿聪来的。他不是凶也不是险,是大吉!
白承欢轻轻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希望他死,但要以对我最有利的方式去死。”
……
九九认出皂儿之后,杜云瑟便忙了起来,经常在书房工作到深夜。
十六来了几次府上,替太子传递绝密消息,每次来都要偷偷看一看谷谷和秧秧。
他的手握得住杀人的利刃,折得断坚硬的骨头,面对两只柔软的小团子,却连抱都不敢抱一下。
秋华年抱起谷谷,把他放在十六的左臂里,又抱起秧秧放在右臂的臂弯,十六连呼吸都不敢了,目光谴责地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笑了,“小舅舅连我都拎得起来,抱两个孩子肯定稳稳当当的。”
十六抱孩子的手法非常专业,一看就知道专门观察学习过,他的不敢只是心理作用。
十六后背挺直,僵硬得像一块铁板。谷谷和秧秧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十六皮肤上,让他忍不住微微战栗,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让秋华年把孩子们抱开。
秋华年忍俊不禁,心想无口无心无表情的三无美少年终于有喜欢的事了。
十六作为暗卫洞察能力显著,看见秋华年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竟生出几分尴尬。
他微微偏过头,转移话题道,“我这几日要离京出去一趟。”
第182章 “从龙之功,怎能不搏?”
秋华年问, “去哪里?”
十六没有隐瞒,“漳县。”
“是……为了清荷?”
十六点头,“我已与李睿聪的夫人白承欢达成协议, 她会设法在合适的时候提醒皂儿‘记起’迟清荷, 再保证李睿聪把混淆过的情报传达给迟家。”
“迟家势必会派人将迟清荷抓回确认,我会亲自坐镇漳县, 保证他们抓回去的不是迟清荷, 而是事先准备好的替身。”
秋华年顺着思路说,“让替身代替清荷面对迟氏主导此事之人的审问,这样就能深入敌营,获得最机密的情报了。但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秋华年见十六说得淡定, 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替身是谁?”
“有好几个人选,都是久经训练的暗卫, 届时会根据实际情况决定。”
秋华年直直看着十六,没有被糊弄过去, 十六顿了一下后道,“……我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事态需要,我会作为替身被迟氏捉走。”
“为什么?”秋华年吸了口气。
“我也是暗卫,一切都是为了任务顺利完成。太子殿下手下所有暗卫中,没有人的伪装和隐匿能力比我更强。”
“而且我也是暗卫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更容易与迟氏一族周旋, 从细节中发现蛛丝马迹, 得到想要的情报。”
十六耐心地给秋华年解释,一条条全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秋华年却没有展眉,等他说完后开口道。
“小舅舅把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十六哑口无言,秋华年继续问,“太子殿下知道小舅舅的计划吗?”
十六露出不解的神情,“整体计划殿下自然知晓,殿下给我的任务是确保替身一事顺利进行,借此从迟氏手中得到情报,接下来的都是我的事,一向如此。”
“若连完成任务时的具体细节都要劳烦殿下决断,我们做属下的何其无能?”
“……”秋华年被他噎住了。
十六若有所悟,把谷谷和秧秧往怀里抱了抱,不甚熟练地宽慰道,“比这凶险数番的任务我也做过许多,此次我们料敌先机,提前设好了局,我会活着回来的。”
秋华年沉默半天后问,“什么时候走?”
“马上,其他人已经在城外等待了。”
十六来这一趟,是来告别的,秋华年意识到了这点,心中一阵酸涩。
理智告诉他这是十六的职责,告诉他十六本事高超,不会有事的,但看着至亲前往险境,谁能忍住不担忧难受呢?
“小舅舅,太子登基之后,你会求他为梅家翻案吗?到那时候,你会不会出宫和我们一起生活?”
十六沉默不语,秋华年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无论你怎么想,到那时我会以梅家遗孤的身份奏请新帝为梅家翻案,再请他放你出宫。”
“以我和云瑟的功劳以及未来的潜力,我想只求这两件事还是能求到的。”
“华年,不可冲动——”十六急了。
“要么你告诉我梅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答应我出宫,要么我就这么办了。”
秋华年难得强硬起来,“小舅舅好好考虑一下,等你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
……
十六带着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除了太子麾下最核心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为了掩盖十六的踪迹,太子奏请元化帝着礼部正式挑选太子妃与侧妃,晋王也上了折子,给他好不容易保住命的才半岁的嫡长子请封世子。
元化帝把两本折子都批给了礼部,与此同时,又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二皇子封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二子嘉泓漪孝亲恭勉,文武俱全,屡建奇功,兹封尔为慎王,赏金袍玉带,双耳花翎,赐内庭行走。”
一时之间,京城中一下子有了太子大婚、慎王封王、晋王立世子三大喜事,可官宦勋贵阶层中的氛围却前所未有地紧张,许多聪明人意识到,那张绷紧了弓弦的巨弓,快要到极限了。
紫荆城长乐宫正殿,文妃听完了慎王封王的圣旨,在听到“孝亲恭勉”这个词时眉心轻微地皱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大宫女燕楼悄声提醒,“娘娘,给慎王殿下送圣旨的内监马上就要出宫了,您想给殿下送些东西的话,可以趁着带上。”
慎王和平贤王两人在东北边境,一个在领兵,一个在查贪墨军饷案,目前都不在京中。
“开库房,按亲王礼制挑一套礼物送过去。”文妃淡淡地说,连亲自看一下礼物的兴致都没有。
亲儿子封了王,文妃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燕楼姑姑习惯了自家娘娘的性子,没有劝什么,让另一个大宫女去挑礼物了。
“下午老爷应该会让夫人递牌子进宫给娘娘请安贺喜,娘娘要准备一下。”
燕楼口中的老爷是文妃的父亲,吏部尚书毕咏时,夫人则是文妃的母亲。
“与虎谋皮。”
“什么?”
文妃轻轻摇头,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发出过声音。
她在春光中沉默着站了许久,“燕楼,你去坤宁宫请康贵妃娘娘,就说我下午想请她去御花园赏花。”
……
秋华年听到二皇子封王一事,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和九九一起研制一种能够古法制作的洗发膏。
裕朝平民洗澡洗头用的一般是天然皂角,讲究一些的富贵人家,会用皂角与各种药材、香料粉末制成澡豆使用。
澡豆配方五花八门,许多都是店家的不密之传,最名贵的澡豆能卖到数两银子一匣子,这种日常生活消耗品永远不愁销路,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卖澡豆的铺子全赚得盆满钵满。
九九在仔细对比研究过京城脂粉首饰铺子后,决定从脂粉这个大分类下的澡豆入手,开启自己的生意。
“妆粉、胭脂、眉黛这些,只有女子和哥儿使用,每日用量不大,许久才能用完一盒。且他们都有买惯了的铺子,就算秋记六陈开始卖这些东西,他们也不一定会买回去试一试。”九九给秋华年讲自己的思路。
“但澡豆是从老到小,不分性别都要用的,消耗量也大,客人们更容易买一匣子回去尝鲜。如果我们的澡豆评价好,之后卖其他脂粉,也就能卖得动了。”
九九的思路很清晰,秋华年非常欣慰,他上辈子对胭脂等化妆品没有什么研究,但听九九说完后,他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能用古法材料制作的洗发膏的方子。
澡豆比起皂角已经方便多了,但用来洗头的话,那一块块的细碎粉末还是不够好用,远比不上洗发膏方便。如果秋记六陈开始卖洗发膏,绝对是对洗发类澡豆的降维打击。
因此这几天,为了转移注意力,秋华年闲暇时一直和九九一起研究制作洗发膏。
九九见秋华年神情不对,停下研磨何首乌的手,让下人们都下去,轻声问道,“华哥哥,二皇子——慎王封王有什么问题吗?”
九九自幼心细聪慧,入京来一件件事经历下来,已经养成了较为敏锐的政治嗅觉。
她不再是在杜家村时,听见邻居家的外孙女白玉钏放狠话说“我爹是替京中王爷办事的”后,就忐忑不安、紧张着急的小姑娘了。
秋华年神情不解中带着凝重,“慎王人在边境军中,支持他的平贤王也在那里,皇上此时给他封王,就不怕他拥兵自重,威胁皇位吗?”
杜云瑟晚上回来时,秋华年问了他这个问题。
杜云瑟神情中带着疲惫,他解开官袍革带,将外袍脱下挂在衣架上,秋华年替他倒了杯青梅果茶,晚上喝正经茶叶容易睡不着觉。
“陛下是为了平衡。”
“平衡?”
“只有三个皇子手中的势力在同一水平上,陛下才能长长久久坐稳皇位。”杜云瑟垂眸看着手中茶杯内淡青色的水面,“但皇子们渐渐长大,真龙天子却日渐衰老,这个平衡,已经很难维持住了。”
元化帝冒着二皇子在边关拥兵自重的风险,也要执意给他封王,说明其他皇子的势力让他感到了不安。
是太子,还是晋王,抑或是兼而有之?
屋外刮过一阵疾风,卷起轻薄的尘土和零落的花瓣,室内的灯火照亮门前方寸之地,很快就消融在晦暗不明的空旷院子中。
秋华年意识到,在自己未曾注视到的地方,无数错综复杂的大事正在发生着。
他看向杜云瑟,昏黄烛火下,青年俊美无俦的脸上写着深沉与镇定自若。
“华年,你还记得在襄平府时,我曾给你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不想坐以待毙,任人揉捏。从龙之功,怎能不搏?”
在意识到自家夫郎,自己想共度一生之人身世有异后,杜云瑟便脱离了元化帝的掌控,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目标。
“你是不是,一直比我多知道些什么?”
杜云瑟轻轻拉住秋华年的手,沉声说道,“华哥儿听说过二十年前的汾王叛乱大案吗?”
……
京城最近气氛紧张,闵乐逸得到兄长的叮嘱,几日都没有出门,无聊到身上快长蘑菇了。
大嫂任夙音刚生了孩子,家中不能吵闹,闵乐逸只能躲在自己房间里哗啦哗啦地翻书,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
就在这时,虎符悄悄进来了。
“哥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闵乐逸不明所以,“专门找我的?谁啊?”
虎符神神秘秘地凑近闵乐逸,“是吴深小将军,他说想请哥儿说件大事!”
第183章 ”虎符,他、他什么意思?“
闵乐逸犹豫了一下, 想起吴深曾答应过自己替自己找合适的武将夫婿,悄悄去赴约了。
元宵节那天晚上长安大街上发生的事,郁氏一族的大夫人以及管嬷嬷顾忌着吴深, 没有四处宣扬。
但她们一个作为世家宗妇, 一个作为抚育过皇子的宫里出来的嬷嬷,在京城贵眷圈子中自带光环, 稍微透露几句对闵乐逸的不喜, 就足以让闵乐逸的名声更差了。
说到底,还是闵家根基不深,闵太康已经不在朝为官的缘故,柿子挑软的捏, 换成声名显赫的齐黍县主, 郁氏大夫人和管嬷嬷在外面说一万句,也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
世人都不是傻子,随着郁氏大夫人的意思孤立闵乐逸, 自然不是因为闲得慌,而是想烧郁氏和晋王的热灶。要让他们为这个去得罪真正得罪不起的人, 就没人愿意了。
而郁氏大夫人一直揪着闵乐逸不放的原因也很明显——闵乐逸曾经差点与郁闽定亲,因为和郁氏大夫人关系匪浅的管嬷嬷教导过闵乐逸一阵子, 那时候经常逼他出门交际,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最后亲没结成,总要有个能对外说的理由,不能是郁闽的错,更不能是操办此事的郁大夫人的错, 那就只能是闵乐逸“不合适”了。
闵乐逸知道兄嫂以及远在外地的父亲和祖母都在为自己的事着急, 闵乐逸不愿意拖累家人,想自己把事情处理妥当。
因为知道对吴深提出的那个嫁给边关武将的策略, 家里人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心,所以他还没和家里人说过,打算等人选定下,再请家人们一起定夺。
闵乐逸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和虎符一起出门,吴深今日没有牵马,抱着胳膊站在巷子尽头,一看见闵乐逸就笑了。
他今日穿得比较正式,一身耀目的将军常服,上身石青曳撒,下身绯红裙袍,衣服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七彩麒麟,呈雄斗之势,金玉革带将劲瘦的腰肢束起,更显出宽肩长腿,蜂腰猿臂。
闵乐逸一眼就注意到了这身气派的衣裳,下意识围着吴深转了半圈。
“好俊的衣服!这就是将军服吗?”
裕朝对衣料和衣服样式限制不严,但礼制中规定的许多特定款式与布料的衣服,依旧只有到达一定身份的人才能穿,闵乐逸只在连环画本上见过不清晰的将军服,从没在现实中亲眼见过。
吴深抬起手臂,配合着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衣服,口中谦虚道,“这只是正三品昭武将军的常服,你没见过我父亲正一品龙虎将军的礼服,那才叫气派,上面有内廷绣的活生生的蛟龙与猛虎,连水波和风纹都是用金线一层层绣上去的。”
吴深状似不经意地补充,“我也迟早会穿上的。”
在裕朝的官职体系中,“将军”并不是职位,而是一种散官名,可以简略理解为武将们的“爵位”。
散官官衔也有品级之分,一般来说品级与武将的实际职位对应,六品之上可以加赠。但有时武将功劳很高,却没有合适的实际职位授予他,朝廷也会加赠更高品级的散官官衔作为奖赏。
比如吴深现在的职位是正三品卫指挥使,加赠正三品昭武将军,这是平着加赠。
吴深之父吴定山实际职位最高到过从一品的都督同知,元化帝撤了他的职后,封了他正一品龙虎将军,看似品级更高了,实际上是一种明升暗降,因为空有品级,手里没有实权了。
闵乐逸果然哇了一声,想象了一下吴深穿上龙虎将军礼服的样子,眼睛都亮了。
“到那个时候,我能凑近好好看一下吗?连环画上的将军服都长一个样子,根本看不清!”
闵乐逸完全没怀疑吴深能不能成为龙虎将军。
吴深嘴角笑意加深,“借给你穿都可以。”
这话说得有一点越界,一旁的虎符听出几分不对,但闵乐逸一无所觉。
“我可不敢穿,能看清楚它到底长什么样就行了,这样我就能自己想象啦!”
吴深忍住捏一捏闵乐逸笑意盈盈的脸蛋的冲动,清了下嗓子。
“我最近比较忙,好些日子没来找你玩,今天过来是有正事和你商量的。”
闵乐逸下意识左右观察,吴深笑了下,“放心,四周有我的亲兵们警戒,没人偷听。”
闵乐逸松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太子殿下选妃,京城的人都知道。”
太子选妃之事非常不顺,经常看好几家之后,那几家的小姐或者哥儿就会出点意外,不是身体病弱就是早有婚配,热热闹闹的全京城的人都吃着这口瓜。
直到前几天太子上了折子,元化帝批示礼部为太子选取外州品貌俱佳、德才兼备的高门佳人们,这件事才有了新的转机。
“太子殿下是我表兄,去外州选妃他不能亲至,但至少要有信得过的亲近之人坐镇,我之前就一直在负责此事,这次礼部官员出京选妃,我也会一起去。”
对很多人来说,将吴深困在京城中非常重要,若不是选妃这个理由太正当根本无法驳斥,吴深根本不可能离京。就算这样,他这次出去,也肯定少不了监视和窥探。
想要暗中脱离队伍前往东北边境,和布置好的人手会合,还需要很多功夫。
闵乐逸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疑惑道,“你要出京,和我商量什么?”
吴深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笨,你忘了我要给你介绍夫婿了?”
旁听的虎符眼睛都瞪大了,吴深看了眼虎符,什么都没解释。
闵乐逸揉了揉额头,吴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被碰过的地方有点热,又有点痒。
他不服气道,“给我介绍夫婿,和你离京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已经看好一个人了,这一次他也要去。”
闵乐逸来了兴趣,“那个人也到京城了?到底是谁呀?”
闵乐逸之前脑子里只有“找一个边关武将成亲就可以海阔天空”这样的关系换算,真的事到临头,终于后知后觉忐忑起来。
那毕竟是一个完全陌生不知性情和底细的人,匆忙决定共度余生,未免过于儿戏。
他想起自己曾经那段彻底失败的议亲经历,突然沉默下来。
吴深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一下子就不笑了。”
闵乐逸抬头,看见吴深从腰上解下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制成的双环扣。
“这是我娘的嫁妆,我前些日子给家里送信后她托人带给我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拿着它回去慢慢想,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愿不愿意。”
吴深把双环扣塞进一脸呆滞的闵乐逸手中,趁他反应过来之前,转身离开,背影虽然力求潇洒,却掩盖不住紧张与僵硬。
“一定要好好考虑!好好想一想,还有没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
闵乐逸拿着通体雪白不见一丝瑕疵的双环扣,在吴深离开半晌后终于回神,看向一旁的虎符。
“虎符,他、他什么意思?”
虎符露出一个非哭非笑的无奈表情,“哥儿男装扮惯了,世间常态都不明白了。让一个行事殷勤,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未婚男子给自己介绍夫婿,那男子除了他自己,还能介绍谁?”
闵乐逸吓了一跳,赶忙否认,“别胡说!我对吴小将军,那是、那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后接了句对不上的话,“他是话本里英明神武的小将军。”
虎符摇头,朝闵乐逸手中的双环扣努了努嘴,“无论哥儿怎么想,至少吴小将军的意思很明显。”
“这枚双环扣的玉十分难得,至少值个千两银子,吴小将军说此物是他母亲的嫁妆,前阵子给家里送信后家人托人带来的,可见这件事,已经过了他父母的明路。”
“吴小将军刚才是在求亲,怕哥儿一时想不清楚,才没明说,他先行离开是想给哥儿更多时间考虑。”
“……”
闵乐逸握着雕琢成紧扣的双环样式的冰凉美玉,玉环下浅青色的络子与流苏随风轻晃,挠得他心头痒痒的。
他在回想自己崇拜了很久的那个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吴小将军”;也在回想与自己仅几面之缘,但每次见面都称得上记忆深刻,乃至惊心动魄的“吴深”。
这个人有些不着调,有些骄傲得意,喜欢捉弄人,但严肃认真起来,也是实打实的武力超群,果敢非凡。
他似乎总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儿、想到一块儿去,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得体、不规矩的地方,甚至,闵乐逸能感觉到,吴深真的在欣赏自己。
闵乐逸原本一直以为,吴深是不在乎性别,把自己当成了好兄弟,当成了一个值得称道的英雄好汉,才会这样的。
但现在看来,在他没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想的地方,吴深早就在暗示其他事情了。
过去几个月里,与吴深在一起时的一幕幕经历在闵乐逸脑海中浮现。
“和我一起跟上,不许耍滑头,这个事办完了我再处置你。”
“我们去把里面的人抓住,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你打头阵。”
……
“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私会男子,你们是指我?”
……
“你可以嫁给一位武将,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去边关打仗你可以跟着。”
“放心,他喜欢你喜欢得厉害,要不是事情没办完,早就等不及了。”
……
闵乐逸猛地攥住手中的双环扣,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剧烈过,身体从未如此充盈与清爽,仿佛眼前的路在一瞬间光明璀璨,平阔畅意。
第184章 杜云瑟语调平静地讲述着还未发生的定局
暮春四月, 杏花零落,又是一个休沐日子,寸金楼外春光正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以赏春对饮为由在寸金楼上独处, 临窗的长榻上设一雕花小几, 放着做成梅花样式的食盒与清酒,食盒的每一片花瓣里都盛着一种点心。
美景美食当前, 两人却都没有心思消遣。
秋华年撑着下巴侧坐在坐榻上, 除了他和杜云瑟坐着的一小块地方,坐榻其他区域都被一本本新旧不一的诗词集铺满了。
这是近些日子来,太子手下的势力竭尽全力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收集来的清池闲人的作品,在市面上广泛流通过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十六年来, 五十余本, 一千余首诗词全部摆出来后,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反常之处。
就算清池闲人是李太白、柳三变再世,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 保持如此稳定、匀速、高产的创作输出,就仿佛“他”永远不会累, 永远不会有低谷和厌倦一样。
清池闲人在裕朝文人圈子里地位微妙,他虽然足够有名, 但写的东西毕竟不入大雅之堂,所以不会有人专门收集他的全集,也不会有人公然研究讨论他的作品,以至于这些异常一直未被人发现。
杜云瑟也是在听完九九转述的“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之后, 将他历年来的所有诗词集全部收集起来, 才看出不对劲。
杜云瑟作为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在经世之学和科举文章上可谓炉火纯青,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擅长诗词。
恰恰相反,他在诗歌词曲上的造诣放眼整个裕朝也数一数二,只是平时事务繁忙,写得少而已。
秋华年撑着下巴看杜云瑟,杜云瑟正在快速翻看满榻的诗集,每看完一本,就把它放在手边某个固定的地方,一下午时间,便将诗集分成了六摞,每一摞都有九本左右。
“这些是六个不同的人写的?”秋华年试着问。
杜云瑟摇头,“是六个不同人的改的。”
“什么意思?”秋华年一边问,一边给杜云瑟投喂了一小块红枣藕粉糕。
杜云瑟认真分类的时候,秋华年也没闲着,一边欣赏一边投喂,食盒里的小点心已经被他这么投喂空了一半。
杜云瑟咽下软糯香甜的糕点,秋华年指尖的触感停留在唇上,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对应的地方。
迎着秋华年疑惑的眼神,杜云瑟轻笑,“我仔细辨别了所有诗作,大部分诗最初都出自不同人之手,写成后才被人统一修改成了类似的风格。”
“按诗词集问世的日期看,这十六年来,负责修改诗词的人一直在变化,每隔几年会换一个人,‘清池闲人’的诗风也就会发生一次较大的变化。”
杜云瑟拿起一本单独放在一旁的四年多前的诗集,翻到做了记号的地方,这本诗集里有十几首诗被他单独圈了出来。
秋华年大略读了一遍,他的诗词欣赏水平一般,只能看出这十几首诗词都是写景的工笔诗,风格比较统一,读起来像是在咀嚼初春的清茶,又像是在听微雨打荷叶的声音。
“这是清荷的诗词。”
秋华年一惊,听杜云瑟继续说道,“我曾教导她半年时间,清荷那时已经不喜作诗作词,但她尊师重道,只要我布置了写诗作词的课业,她一定会认真完成。”
“这十几首诗词的风格与清荷后来所做相比略有不同,但从用词习惯和一脉相承的诗情上,仍看得出是一人所作。”
杜云瑟的判断,秋华年自然相信。
清荷的诗几乎没有修改就出现在了清池闲人的诗集中,其中一定有蹊跷,说不定,她会与那几年里负责统一修改诗词的“清池闲人”相识。
她能说出“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显然是知道了修改诗词的秘密。
但迟氏一族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们绝不会放过清荷,清荷连假死脱身都做不到。
后面消息泄露,迟氏才开始寻找一个几年前去过迟家别院的十六七岁的女子,到了这一步,他们仍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迟清荷。
清荷是怎么和当时负责修改诗词的那一位“清池闲人”认识的?对方为什么会把清荷的诗加进诗集里?
清荷当初被主家小姐诬陷,差点被沉塘淹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辩驳,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谜团要等到漳县那边回信之后,才能知道,目前他们的注意力只能放在手中的诗集上。
清荷认为只要听到这句话,他们就能明白其中意思,得到需要的帮助,可见诗词集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迟氏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的功夫与心力,制造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秋华年问出关键。
杜云瑟半阖着眼睛,脑海中无数线索与诗文飞速闪过,连接成巨大的网络。
“为了传递情报。”
“什么?”
“我和太子殿下之前一直在想一件事——晋王与迟氏是怎么保证那个庞大的探子网消息通畅的。”
“要知道,被替换掉的假探子们大多都进了高官勋贵们的后宅,而后宅之人活动范围受限,很难长期不引起别人怀疑地收送情报。”
“照常来说,想要保证命令畅通,他们需要非常多负责中转情报的下线,而人越多,破绽就越大。可之前十六等人用了许多方法,哪怕顺着那个假赵小姐摸查,也没有查出有用的东西,仿佛他们是在梦中无痕传递消息一样。”
秋华年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眼睛一亮,“他们不是靠人或者书信一对一传递情报,而是靠清池闲人的诗集!”
清池闲人的诗词传遍大江南北,蛰伏在后宅的探子们根本不用和任何人接触,只要在赴宴听戏时认真听一下,或者和人闲聊时问一句“那位清池闲人有没有新曲子,咱们叫人唱了来解闷”,久经训练的他们就能从词曲中辨别出需要的信息。
只需要改编一首暗藏命令的诗词,就能毫无破绽地号令整个裕朝的探子们。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息传递模式,比起在梦中传递也差不了多少!
有了这个思路,加上之后清荷那边的具体情报,杜云瑟与太子麾下的其他人便可以从诗词中倒推出命令,再推出有哪些关键人物的后宅有问题了。
秋华年兴奋过后,看着眼前那一摞摞积累了十几年的诗词,突然沉默。
为了保证清池闲人这个身份的唯一性,也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诗词可用,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埋藏在了这四个字之下。
一千多篇诗作背后,写诗作词的人都是谁,他们为何愿意把作品交给“清池闲人”,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知道自己的作品曾传唱到大江南北。
他们,都还活着吗?
秋华年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原本明媚的阳光被乌云掩去,铅灰色的天空下,狂风裹挟着沙砾与草叶拍打在半开的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山雨欲来风满楼,秋华年脑海中骤然闪过这句诗。
杜云瑟起身关上窗户,将所有诗集妥善收好,牵起秋华年的手。
“到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和谷谷秧秧玩一会儿吧。”
提起两个孩子,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心中一片柔软,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
两人下楼,秋华年问杜云瑟,“云瑟,你上次说梅家旧案可能与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案有关,有查到具体情报吗?”
杜云瑟摇头,“汾王叛乱案绝大部分卷宗都被销毁了,太子殿下手中虽然有未销毁的资料,但假若此案真与梅家与十六有关,殿下一定对此非常敏感,我不能直接讨要。”
目前秋华年的真实身份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十六不想告诉太子,杜云瑟也不想让秋华年冒险。
至少要等到新君登基,才能谋划翻案之事。
秋华年想到十六,难免忧心忡忡,“小舅舅离京有十多日,应该已经到漳县了,甚至可能已经……”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十六身处险境,劝慰的话都是徒劳,杜云瑟只能告诉秋华年,“最近不要让孩子们出门走动,庄子上的人也让他们小心一些,最好不要离皇庄太远。”
秋华年心头狠狠一跳,整个人瞬间绷紧了,“就在最近?”
“吴深已到军中。”杜云瑟声音低沉。
短短六个字,包含着数不清的腥风血雨。
吴深瞒过所有人回到边关军队之中,绝不是去旅游度假的,自古以来,兵权都是一切计谋落成的前提。
秋华年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问,“当今皇帝还有许多年可活,太子现在率兵逼宫,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晋王和慎王背后的势力不是吃素的,元化帝也不是昏庸无能的君主,太子就算乘人不备兵变夺位成功,后续也不一定坐得稳那个位置啊!
杜云瑟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有些许复杂,但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最捉摸不透的隐藏在暗处的探子网已不再是威胁,慎王那边,亦有了足够的把柄,还有一位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贵人帮忙。这盘棋局从先帝在位时一直下到现在,如今终于大局已定。”
两人下楼走入院中,身姿挺拔的青年负手立于风雨欲来的天地间,睥睨着自己亲手布下的一切。
秋华年心跳再次加速,心却稳了下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路走来,经历无数风霜雨雪后,杜云瑟已经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能搅弄乾坤风云的大人物。
“慎王受平贤王挑拨蒙蔽,收买朝廷军队,自边境起兵叛乱;晋王狼子野心,收买中军都督府一众官员,假传圣旨私调京外大营驻军,意图围困皇城,夺取皇位。”
杜云瑟语调平静地讲述着还未发生的定局。
“太子殿下作为明日之君,于危难之际率军救驾,囚慎王,诛晋王,荡平邪佞,功高盖世。”
“到了那时,怎样‘说服’陛下主动禅位,便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第185章 “你是我的东西,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
元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 又是一年万寿节,整个裕朝最大的掌权者的生辰。
随着几位皇子之间竞争的白热化,今年京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诡异, 连万寿节这样普天同庆的大节, 也染上了几分阴霾。
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提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病, 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们, 但杜云瑟却必须去参加宫中宴会,两人都不去的话太引人注目了。
堂屋里的钟还不到凌晨五点,外面天色一片漆黑,杜云瑟已经起床了。
秋华年平时很难在这个时候起来, 今天却也醒了, 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看杜云瑟在昏黄的灯火中洗漱和整理熨烫过的朝服。
空气中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响起的水声与衣料摩擦的声音证明屋内的人已经醒了。
熟练地收拾好自己后, 杜云瑟转身来到床边,给秋华年喂了半杯温水, 替他披上一旁的薄被。
“华哥儿再睡一会儿,我走前会让家里人都到内院来, 你把暗卫们也叫来守在内院四周,除非我亲自回来,否则绝对不要开门。”
杜云瑟穿着绯红的官袍,戴着插着长翎的乌纱帽,翎尾随着俯身的动作扫过秋华年的侧脸, 惹得他一阵发痒。
秋华年没了睡意, 握住杜云瑟的手,“是今天吗?”
杜云瑟沉着颔首, “大概率是。”
万寿节是除了春节外裕朝最大的节日,四海同庆帝王生辰,这一天会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贺礼进入皇城,对想动手的人而言,是绝佳的机会。
无论是晋王、慎王、太子,还是元化帝。
只是尘埃落定之前,还不知谁才是那只真正的笑到最后的黄雀。
已经走到这一步,再说别的已经失去了意义,秋华年握紧杜云瑟的手,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我和孩子们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同生死,共进退。”
杜云瑟的大手捏住秋华年的后脖颈,加深了这个吻,两人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交换着呼吸,松开之时,都气喘吁吁。
杜云瑟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秋华年在烛火中单薄模糊的身影,大步穿过院落,去吩咐迎上来的全余。
……
大时雍坊,栖梧青君府,占了半边长巷的偌大府邸在黑暗中静静蛰伏,一对对宫人提着宫灯穿梭在铺着花砖的夹道与院落间。
栖梧青君踩着门槛站在棋院门口,斜倚着冰凉的门框,目光静静看着黑暗中某处地方。
他还未换上正式的朝服,只穿着一件长春色的单衣,乌黑秀发半披在肩上,充满异域风情的明艳五官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摄人心魄。
解檀光从棋院正房中出来,看见门口之人的侧颜,脚步微微一顿,轻轻走了过去。
“殿下要把我绑起来吗?”
栖梧青君斜眼瞥了他一眼,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嘲讽的哼声,“驸马一刻不卖弄自己的聪明都忍不住吗?”
解檀光神情不变,淡淡说道,“殿下马上就是赢到最后的人了,臣怎敢在殿下面前称聪明二字?”
栖梧青君突然一把捏住解檀光的下巴,借着自己站在门槛上的高度,低头俯视他。
“解檀光,你老实说,这一年里被我压|在下|面和我|睡恶|心吗?”
解檀光没有挣扎,垂下鸦羽般的眼睑,默不作声。
栖梧青君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肆意,他凑近解檀光,轻轻吹了口气,用无比恶劣的语气开口。
“乖乖绑住手脚待着,等我弄死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戚们,再回来享用你。”
“别想给外面传递什么情报,也别想求死求残,记住了,你是我的东西,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
解檀光终于抬眼看向栖梧青君,露出令对方满意的惨淡笑容,他的眼中写满悲哀,还有许多栖梧青君看不懂的东西。
“殿下……”
他抬手握住栖梧青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一点点拉开,一点点松手。
“臣,遵命。”
栖梧青君一时无言,回神后冷哼一声,甩袖回了自己的主院。
他换上华丽繁复的青君朝服,内里却仍穿着干练的单衣,没有人敢搜身栖梧青君,他目光沉凝,把掺了铁线的长鞭和削铁如泥的短匕藏入衣物深处。
“留一队人看住驸马,保护好他,其余人按计划行事。”栖梧青君没有转头,吩咐藏在阴影里的暗卫。
暗卫应声之后,栖梧青君迎着天际的一线曙光大步前行。
就像当初作为被先帝厌恶的毫无存在感的小青君,第一次被元化帝牵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样;也像在先皇后的葬礼上,扶着撑着一口气从病床上爬下来的太子扶灵出葬时那样。
兄与弟,父与子,孰是孰非早已无法辨别,要在今日有一个了断。
……
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彻底失去了睡意,心里的弦紧紧绷着,让他一刻也闲不住。
九九和春生向来起得早,接到传话后很快就来了内院,原葭和原若也来了。
秋华年让奶娘和阿叔们把谷谷和秧秧抱到正房来,把丙七和丙八新做的黄花梨木的大摇床摆到碧纱厨里,其余人则坐在碧纱厨外的堂屋中。
家里的下人们也集中在内院,秋华年家的下人一直不多,只有二十几个,很好管理,贴身侍从们跟着主子在正房,其余人该做饭的做饭,该洒扫的洒扫,干完活儿就在院里休息。
十六亲自挑选的一队暗卫守卫在内院四周,警惕着风吹草动,春生的师父陆奥是个中好手,意识到气氛不对后,主动请缨去大门附近查探情况,一有不对劲就回来告知。
秋华年安排好一切,把十六送的伏暑剑找出来,贴身藏在怀中,才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家里人口简单,秋华年平时的威信也足够高,对于他的一系列命令,大家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人提出疑问和异议,都配合地待在屋子里。
内院里有现成的厨房,秋华年让人提前储备了很多方便保存的粮食和肉菜,还有柴火与木炭,至少够用一个月的。
金婆子和银川在内院厨房做好早饭,蒸了几屉荔枝大小的薄皮包子,有鲜肉莲菜馅的,西葫芦鸡蛋馅的和玉米虾仁馅的,又熬了一盆银耳莲子粥,一盆红豆薏米粥,熬粥的豆子和米是提前一晚上泡好的,端上来的时候软烂黏糯,全开着花。
秋华年招呼大家一起吃早饭,踏踏实实的美味碳水进了肚子,灿烂的阳光也从东方天际处散开,所有人都清醒和精神了。
九九问,“华哥哥,我们要等到兄长回来吗?”
秋华年点头,语气平静但严肃,“在云瑟回来前,我们不能离开内院。”
皇城发生兵变大事,京中必然动荡,保不住有人浑水摸鱼做些什么。
秋华年和杜云瑟是太子势力中至关重要的干将,那些计划在今日动手的势力,很有可能在他们宅邸附近安插了人手,等着京中混乱时乘虚而入,或威逼利诱,或斩草除根。
虽然太子一方也安排了保护的人,但在彻底安全之前,秋华年和杜云瑟还是决定将家中之人全部集中起来,方便集中力量保护。
春生的身体在习武后飞速长高长壮,现在已经和姐姐九九差不多高了。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吃完饭后拿起练武用的长枪,换上开了锋的枪头,默默走到正房门槛上坐下。
原葭与原若姐弟对时局了解不深,但他们相信秋华年,原葭找了一些话题和秋华年聊天,原若轻轻走到春生旁边,在门槛另一边坐下。
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跳了出来,一刹那间,万事万物都染上了灿烂的光辉。
……
每年万寿节,元化帝都会在起床后先与后宫嫔妃子女们小聚一番,叙天伦之乐,再去前朝接受众臣朝贺,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嫔妃们天不亮便盛装打扮来到乾清宫等候圣驾,却一直没有见到元化帝。
直到太阳升入天际,元化帝身边的大太监温幸才前来宣旨。
“陛下请贵妃娘娘前往谨身殿伴驾。”
至于其他妃嫔们怎么办。是等还是散,口谕中并未提及。
颖妃今日脾气比往常还要差几分,脸上直接露出了不满,被身边的大宫女拉了拉才收敛一些。
康贵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文妃,迈着优雅平稳的莲步跟随温幸的指引离开。
其余小妃嫔们人微言轻,不知该怎么办,都看着地位高脾气好的文妃等她发话。
文妃被看了半天,才不出错地开口,“宗室和官员家眷们马上就要入后宫赴宴了,先让人把东西摆起来,我们也过去吧,等陛下传唤才去伴驾。”
不用和心情不好的颖妃娘娘待在一处,众嫔妃们终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谨身殿那边又传来一道口谕,这次是给文妃的。
“陛下说慎王殿下在边关为君分忧,理应得到殊荣,令文妃娘娘在长乐宫中单设小宴款待毕大人以及一众母族亲眷。”
在万寿节时单设小宴,这样的殊荣此前还从未有人得到过,联想到最近慎王封王一事,众人看向文妃的目光都热络起来。
文妃面色依旧平静,望向神情变来变去的颖妃,“劳烦妹妹在此坐镇,我先回长乐宫准备了。”
她朝自己的长乐宫走去,不出意外在半路遇上了康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采莲。
文妃示意宫人们缀在后面,边走边问采莲,“怎么样?”
采莲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兴奋,“王爷已到京中,贵妃娘娘让娘娘稍后悄悄放毕大人出去,等他们里应外合拿下皇城,慎王殿下会立即率军入京。”
采莲口中的王爷,指的是平贤王,她是平贤王府上的旧人,在平贤王进献康贵妃时跟着康贵妃一起入宫的。
文妃轻轻笑了笑,“知道了。”
第186章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妃回到长乐宫中, 早就有宫廷器物司和御膳房的人奉旨来到宫殿摆宴。
毕家有资格进宫恭贺圣寿的人不多,只有阁老毕咏时与阁老夫人,以及其长子与长媳。
文妃离家多年, 与这些曾经的亲人们一年不见得能见一面, 亲缘早已无比淡薄,家里人知道她素质的脾性, 也不与她亲近。
总归他们都姓毕, 流着一样的血,毕家的荣华富贵离不开宫里的娘娘,文妃和慎王想更进一步,也要靠毕家鼎力相助。
年逾古稀的毕咏时是三朝老臣, 门生弟子遍布天下, 身为阁老与吏部尚书,在裕朝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
毕咏时坐着御赐的小轿来到长乐宫中,撩起官袍行礼, 带家眷向文妃请安。
文妃垂眸看着他几近全白的头发与胡须,沉默几秒后淡淡开口, “阁老请起。”
后方被大儿媳搀扶着的文妃的母亲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文妃和他们没有多余的交谈, 默默维持着小宴的流程,酒过三巡后,毕咏时不慎酒力,文妃让人带他去后殿醒酒,自己也跟了过去。
到了后殿, 屏退众人后, 毕咏时的眼内突然一片清明。
“平贤王已至京中,阁老可去联络在前朝宴饮的门生故交们, 与平贤王里应外合攻下皇城,事成后,慎王会立即带兵入京。”
毕咏时苍老的脸上喜色难掩,谋划了大半辈子的事成功在即,让他感觉自己几乎年轻了三十岁。
野心与权力,是最好的返老还童的灵药。
“我立即改换装扮过去,事成之前,还要请娘娘帮我掩盖行踪。这是诛九族的重罪,绝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文妃嗯了一声,淡淡地看着他。
从侧门离开后殿之前,毕咏时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文妃。
“娘娘,你虽然未曾当过皇后,却要当太后了,当初把你嫁给当今时许的诺,为父就要做到了。”
文妃轻轻勾起唇角,笑容浅淡,什么都没有说。
毕咏时有心想和女儿再叙几句旧,但时间不等人,他想等到慎王殿下登上皇位,自己还有无数时间与这个女儿重修旧好,便匆匆离开了。
……
元化帝坐在谨身殿里,清晨灿烂的阳光越过窗棂投入室内,在光洁的地板和桌案上留下一道道牢笼般的影子。
康贵妃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一手扶着云锦织成的袖子,姿态优雅不急不缓地研着墨。
元化帝正在作画,狭长的桌案上铺着宽三尺长一丈的巨幅贡纸,他用粗|大的狼毫蘸满新磨好的浓墨,提笔挥下,留下长长的印迹。
画纸上浓浅不一的笔墨肆意横行,不见任何雕琢之气,这幅画无法从艺术技巧的角度作出评价,但其中蕴含的帝王心境足以震慑观赏之人。
前朝和后宫的宴会正在举行,万寿节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露面,紧张的气氛已经在皇城内流淌。
元化帝用完了整整一汪新墨,趁康贵妃继续研墨的功夫,停笔饮了半杯温幸奉上的清茶。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谨身殿外间,跪地禀报。
“启禀陛下,平贤王动用安插在长安东门中的内应,偷带八十羽卫入宫,毕咏时已串通好在前朝宴饮的门下之人,遮掩他们进入举办宴饮的奉天殿,企图伺机拿下朝中重臣。”
元化帝默不作声,不多时候,又一道影子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郁闻借安排宴饮之便事先藏在宫内的一百死士动了。正在向奉天殿与谨身殿而来。”
元化帝提起狼毫,在雪白的贡纸上落下浓浓一笔,“让他们一起来,先打一场,把该死的人都杀了。”
“城外如何?”
“探子来报,慎王殿下已亲率三千精兵隐瞒踪迹靠近京城,距京城只余三十里路。”
“京外驻军大营情报不畅,似有一路兵马离命而行。”
元化帝加重力道,饱满的墨浓到极致,穿透纸张。
“令太平侯严守城门,动用死士,假传毕咏时和老三的命令,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朝廷平灭叛贼之军,引城外两路兵马互相残杀。”
影子们一个个领命而去,元化帝看着破了洞的纸张,神情似笑非笑。
“老二和老三,还真都凑到兵来造反了,这次把他们的骨头折了,翅膀拔掉,以后就乖了。”
偌大的大殿中没有一丝回应,康贵妃依旧微微低着头,重复着研墨的动作。
元化帝一直很喜欢她的识时务,他不需要一朵解语花,只需要一幅会动会呼吸的长得像先皇后的画。
“嘉和晏为了今日倾尽了一生经营,朕已容忍他太久,终于等到最好的时机,杀了他,你的仇就报了。”
嘉和晏是平贤王的名字,元化帝提起这位往昔帮助过自己许多的皇兄,语气一片森然。
康贵妃什么都没有说,她与平贤王有杀夫毁家之仇,先皇后也与平贤王有毒子丧身仇。
元化帝究竟在对谁说报仇?康贵妃不需要辨别。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的仇人一定都会死。
前方的奉天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挣扎,有刀兵鸣响,有器皿破碎,异常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极其突兀。
元化帝没有动,晋王与慎王的谋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手,保证那些人翻不出一点花浪来。
趁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两个皇子的势力连根拔起,光明正大地除掉。
“启禀陛下,奉天殿中伺候酒宴的侍从突然拔出刀兵,要胁迫诸位大人。”
“陛下不好了!奉天殿外杀入一群不知哪儿来的死士!”
“陛下!陛下!晋王殿下率领那些死士和伪装的侍从们打起来了!”
“陛下!”
……
元化帝平静地听着殿外一声声通传,那些声音越来越焦急,哭天喊地,忐忑不安,像摄人心魂的美妙曲子。
突然间,元化帝眉心抽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太子何在?”
温幸拿不准地说,“陛下,您忘了?是您前几日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命他今年万寿节不必进宫,在皇庄行宫里设宴遥祝父皇千秋万岁便好了。”
元化帝手下的笔锋抖了一下,一道墨痕彻底毁了,他将笔扔到一旁,按了下自己有着深深竖纹的眉心。
“栖梧呢?去后面把栖梧叫过来。”
“陛下?”
元化帝心头一震,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掌控,就在刚才,奉天殿那边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紫禁城中安静得可怕。
两方人打起来,加上他安排好的人手控制局面,乱战不该这么快结束才对。
“栖梧——”
“陛下。”站在外间门边的温幸忐忑不安地说,“栖梧青君到殿外了。”
元化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愈发惊疑不定。
栖梧青君为何无诏来到前朝谨身殿外?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
“来人,把栖梧和他身边之人都给我拿下。”
“来人!”
“来人?!”
元化帝连喊三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谨身殿内外所有明里暗里的人手似乎都如冰雪入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谨身殿前,十几丈外,是紫禁城中最巍峨的宫殿奉天殿。
这里不久前还在举办一场权贵云集的欢宴,此时却杯盘狼藉,满地血污,四处都是破碎的痕迹。
杜云瑟将剑丢在地上,单手蹭下溅在下颚上的血滴。
他的几步之外站着太子,太子脚下,趴伏着一具穿着亲王服饰的尸体。
在无数人惊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注视下,杜云瑟撩起下袍利落跪地,朗声开口。
“晋王与平贤王乘圣上万寿之际私藏贼人入宫,意图谋害朝廷重臣,逼宫谋反,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太子殿下察觉端倪,心忧君父,不顾病躯入宫平乱,诛杀众贼,实乃人子人君之典范,贤明之心天地可表!”
杜云瑟话音落下,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翰林学士石琛拉了把身旁的文晖阳,跪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石琛开了头后,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刚刚大难不死的群臣们下意识跟着其他人呼喊,散乱的声音渐渐凝聚在一起,在奉天殿内外久久回荡。
声音稍歇后,杜云瑟再次开口。
“殿下,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现,也不许除康贵妃外任何人入殿,不知是否还安康。事出紧急须用非常之法,请殿下立即前往谨身殿探明陛下情况。”
奉天殿的朝臣中有人觉得不太对,正想说话,却被其他人拉住了。
“太子殿下乃祭告过天地祖宗的明日之君,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去查看陛下情况?”
那人还想说什么,拉住他的同僚朝地下使了下下巴,看见晋王、平贤王和毕咏时等人的尸体,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类似的小插曲在大殿里上演了一番,没有形成任何气候。
太子嘉泓渊神情忧虑,因为刚刚手诛了亲人,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悲伤与震怒,谁看了都免不了赞一声太子殿下是仁德之君。
“云瑟,你在这里安抚诸位大人。”
“孤一人进谨身殿有私心之嫌,并不合理,待孤请来栖梧皇叔与文妃娘娘,与他们一起去询问帝驾安危。”
第187章 先皇后的遗信
帝王安危牵扯着江山社稷, 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之际,更显得敏感。
元化帝为何还不出现?晋王与平贤王的势力会有何等下场?今日之后朝堂上将是怎样的格局?
这些问题萦绕在奉天殿内的大臣们心上,满地血污与尸体不断冲击着他们的心智, 许多见识不深的人已经控制不住地两股战战。
有人隐隐意识到, 如果让太子前往后面的谨身殿查探圣驾,裕朝的天会彻底变一个模样。
但此时晋王和平贤王叛乱证据确凿, 已然伏诛;慎王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 且他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与他关系匪浅的平贤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的祖父毕咏时也被晋王所杀,不会有人没眼力见地提起这位皇子。
成年皇子中, 只有太子在场, 他与宫中兵变毫无干系,又是最正统的嫡长继承人,是元化帝刚登基便立下的太子。
除他之外, 还有谁有资格在此时进入谨身殿呢?
但太子却退了一步,他主动表示, 要请文妃和栖梧青君与自己一起入殿。
文妃是慎王的生母,栖梧虽心向太子但更是元化帝的铁杆, 有这两位陪同见证,便能彻底堵住悠悠之口。
太子说完后,再也没有人有反对的意思。
原本混乱一片的奉天殿勉强有了秩序,太子让自己唤来的宫中守卫与下人们清扫大殿。
群臣则在杜云瑟的带领下来到室外,站在华盖殿旁, 奉天殿与谨身殿之间的大空地上, 抬起头能远远看见奉天殿的正门。
后宫宴会也被太子派人去控制起来,晋王的生母颖妃暂且软禁, 文妃则被请到前面。
等栖梧青君出现,整座宫城已经处于太子的掌控之下。
嘉泓渊在无数人的瞩目中一步步迈上谨身殿高大的台阶,走过汉白玉砌成的雕栏。
站在大门前水洗般倒映着人影的地板上,他抬起头,看了眼悬挂在高处上书“省身谨政”四字的斗匾。
母后还在时,他时常被她牵着手,带着亲手做的羹饭来此请见父皇。
后来母后急病而逝,他便很少过来了。
“谨、身、殿?为什么奉天殿和华盖殿之后的大殿,会起这么不气派的名字?”
“奉天殿说明帝王是奉天命为帝;华盖是天上星宿,用作帝王宫殿之名,昭显天子的身份。”
“这两个名字已经足够尊贵,再多便要溢出来了,所以第三座大殿的谨身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幼年听过的教诲在嘉泓渊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亲和,还有隐隐的期待与宠爱。
“因为天子是世上最尊贵的人,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没有人敢指出他的错误,所以他才要时刻自省,省身谨政。否则一旦出了问题,便是无可挽回的大厦将倾之时。”
“渊儿,你记住了吗?”
正值盛年的皇帝宽厚的手掌抚上年幼太子的头,容颜还未在记忆中褪色的皇后看着他们轻笑。
“等渊儿能做到这些,继承这个位置,朕就与你母后出宫享福去了。”
嘉泓渊迈步上前,双手搭在谨身殿紧闭的大门上,用力推开。
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大殿,嘉泓渊微微抬起头,挺直腰背,心中已一片澄净。
来兑现你的承诺吧,父皇。
……
谨身殿最内侧,几扇屏风围成的小隔间里,元化帝坐在桌案后,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什么。
温幸等贴身伺候的人早已被拿下,此时他的身边只有无数警戒的陌生暗卫。
听见大门推开的声音,元化帝长长吐了口气,看向一步步走来的长子。
暗卫们向大裕太子行礼,得到示意后,默默退下。
元化帝露出一丝冷笑,像是嘲讽,又像是在自哂。
“朕防了老二和老三,却没想到,真正逼宫到朕面前的,竟然是你。”
嘉泓渊声音平静,“父皇真的没有防过我吗?元化二十年冬江南结党贪墨案,父皇明知是有人诬告,却因为我羽翼渐丰,下手软禁了我,将我的势力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
“父皇只是没想到,我现在还有能力逼宫,所以没有防备罢了。”
嘉泓渊没有自称为“孤”,“孤”和“我”这两个词,他小时候经常说错,直到先皇后去世,才再也没错过。
元化帝听到这个久违的词,有些许恍惚。
什么时候,他和康娘的渊儿长到这般大,这般……
“嘉和晏和老三呢?”
“众贼子俱已伏诛。”嘉泓渊看着元化帝,“我亲手补的最后一剑。”
元化帝眯起眼睛,“你知不知道,老二已经率军逼近京城,老三的人也策反京外大营的一支军队,一旦京中传出异常,他们会立即先联手攻破京城?”
嘉泓渊依旧平静,因为胜券在握,反而没有多少情绪了。
“慎王在边关就被拿下了,现在真正带领那支军队的人是吴深。”
“晋王和迟氏的探子被我拔了出来,京外大营中叛乱的将领也已被查出拿下,大营有异动,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
“……”
这一声声前所未料的惊雷,已经让元化帝来不及去想它们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悄无声息间,眼前一直示人以弱的青年已经完成了改天换日的绝杀。
震怒涌上心头,元化帝宏声质问,“朕从未动过易储之心,也从未真的对你下过死手,一直替你苦心谋划。时机到时,你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裕新的帝王,你为何要做这等杀弟逼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嘉泓渊垂了下眼,反问他,“二十多年前,父皇为了登基杀死诸位皇叔时,是怎么想的呢?”
元化帝痛心怒道,“朕当时接手大裕,是风雨飘摇,社稷将倾之际,可朕留给你的,是国富民强的一片盛世!”
“朕也想为康娘报仇,杀嘉和晏、毕咏时,灭迟氏、解氏等世家,朕拍手称快。但漪儿与瀚儿当年只是几岁稚童,朕已为了你默许他们背后的人养废了他们,你为何还要对血脉至亲赶尽杀绝!”
嘉泓渊沉默得有些久,最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父皇登基二十四年,还大裕一片海晏河清,这是父皇的功绩,也是我的福气。但父皇真的觉得如今的大裕没有致命的病灶吗?父皇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给我解释‘谨身殿’的意思的?”
嘉泓渊一件件数起那些元化帝不甚在意的东西。
“平贤王利用慎王与毕咏时联合,向草原倒卖铁器粮草,谋取重利豢养私兵,父皇觉得事情尽早掌握之中,为了平衡权力,一直没有真正下手查办幕后元凶。”
“可边境那千千万万死于自己国家制造的武器的将领与兵卒、那数不尽因自己种出的粮食流离失所的百姓与徭役,在父皇眼中算什么呢?”
“晋王背后的世家劫人儿女,或训练或坑杀,偷梁换柱,扰乱人世,数十年来受害人家数以万计,父皇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但无动于衷。”
“这些事情,在父皇眼中,都是无关紧要不影响江山社稷的小事,可暗处的东西终归是无法消散的,一旦爆发出来,便是大厦将倾之时。不然父皇以为,我为什么能这么快重新拉起如此庞大的势力?”
“省身谨政这四个字,父皇教过我后,自己却忘了。”
元化帝呼吸粗重起来,他握紧双拳,手臂上青筋毕露,却无法开口反驳嘉泓渊的话。
“这世上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傻子,父皇或许不知道,草原王帐早早就在与平贤王等人的交易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计划趁平贤王与慎王率军回京逼宫的空档,大肆入侵边关。”
“什么?!”元化帝瞬间坐直身体,眼中精光毕露,“老二被你擒了,吴深在带兵入京,边关何人在守?!”
一旦边关被破,鞑子长驱直入,边境数府都会被屠戮殆尽,当年汾王之乱的惨况会再次上演。元化帝很清楚,他提出来充数的那个三军统帅老将军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父皇不必担心,边关自然有人在守,而且会守得很好,让想乘虚而入的鞑子有来无回。”
“你手里还有人?”
“父皇忘了我的舅舅吗?吴深在边关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擒拿慎王,另一件,就是拿我手谕,将边关兵权转交到了他父亲手中。”
如果说裕朝中有谁对边境守军的影响力能和元化帝相较,那一定是大将军吴定山,就连最近几年屡立奇功大名鼎鼎的“吴小将军”,也还赶不上父亲的名望。
元化帝提起来的心重新放回去,体内百味交错,生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把其他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连栖梧都背叛了他,连康贵妃和文妃都甘心为太子所用,连吴定山这样的死忠之人都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已经无话可说,无事可辩。
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太子,比他更得人心。
元化帝缓缓靠在椅背上,审视着自己的长子,“你走了和朕一样的老路,踩着至亲的血登上这个位置,这是朕的报应,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你可以将朕毒杀,出去宣称朕已被贼人所害,然后顺利继位。没有人敢明面上反驳你,但哪怕你是天子,那些不服你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消失。你未必会比朕做得更好。”
嘉泓渊第一次直视自己的父亲,缓缓摇头,“我不会杀死你,父皇,我会请你看着我能做到哪一步。”
元化帝目光阴沉地笑了一声,“怎么,你都敢大逆不道逼宫夺位了,还想要一个好名声,让朕主动禅位?”
嘉泓渊叹了口气,“我不在乎这个,但是父皇,母后留了遗信给你。”
“什么?”元化帝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
先皇后急病而死,元化帝与太子都未能见她最后一面,当年唯一守在她床榻前的,是她亲手养大的栖梧青君。
元化帝曾无数次向栖梧青君询问皇后临终前的一言一行,可从未听他提起过遗信。
“遗信乃母后亲笔所书,加盖皇后宝印,小皇叔把它带了进来,父皇可以亲自查验。”
元化帝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一点点站了起来,缓缓开口,“给我。”
一直站在屏风后的栖梧青君吸了口气,眨了几下发红的眼眶,进来呈上一封从未开启过的信封已有些陈旧的信。
他不敢看元化帝,元化帝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全部被这封薄薄的信件吸引了。
握着整个国家最高权力的手颤抖着拆开信封,取出一页脆弱的纸张。
纸张上的话很简短,因为写信之人那时已接近油尽灯枯,字迹非常颤抖,但元化帝还是一眼确定了,这是他的康娘的亲笔。
“康娘于坤宁宫后殿前手植石榴一株,料想今日已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请郎君悉心养育,所结果子赠予你我孙儿,便如我尚在人间。百年之后,泉下再会。”
第188章 少年壮志谋天阙,待到秋来冠京华
百年之后, 泉下再会。
泉下再会……
元化帝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沧桑的双手上,闭了下眼, 控制住它们。
他一直以为, 自己对得起康娘,对得起孩子, 所行所为不过是权宜之计, 本质与结果没有区别。
可如今时隔数十年看见故人的绝笔,他竟不敢去想,若黄泉之下真的存在已逝之人的灵魂,他该如何对康娘交代。
元化帝抬起复杂到难以辨别的眼神, 定定地看着身姿挺拔, 龙姿凤章的长子。
“康娘这封信,是给你的保命符。”
“她怕自己死后无法庇护你,才留下这样的绝笔, 让栖梧收好,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拿出。”
“可见, 她临终之时,已经对朕失去了信任。她怕朕会对我们唯一的儿子下杀手。”
嘉泓渊同样是第一次知道母亲绝笔的内容, 他看了眼窗外灿烂的阳光,把视线重新落回元化帝身上。
“康娘一定没有料想到,这封信拿出来时,是你在对朕生杀予夺。”
元化帝深深看着嘉泓渊,父子二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谁也不肯露一分怯。
许久之后, 元化帝先动了,他将手中的信小心翼翼折好, 一点点收回陈旧的信封。
“生出你这样的帝王,我和康娘应该骄傲。”
“让温幸取玉玺拟旨吧。”
被暗卫擒住的温幸抖了几下,浑浊的眼中流下无声的泪水。
元化帝看着嘉泓渊,“我送你一个无可指摘的皇位,你也让我看看,你今天说的这些大话,能实现几分。”
……
南薰坊,杜府。
吃过早饭后,秋华年便让家中所有人聚集在主院里,十六亲自挑选的暗卫们在主院附近警戒。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万寿节,笼罩在裕朝最上方的皇权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秋华年担忧着处于风暴最核心的杜云瑟的安危,但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稳住。
在杜云瑟为未来拼死一搏时,他要在他身后护好他们的家。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升起,缓缓爬高,阳光照进正房打开的房门,一寸寸进入屋内,在地砖上留下明暗交界的线。
秋华年坐在堂屋上首,一手握着伏暑剑,一手搭在扶手上,屋子里和院里的其他人都不时悄悄看一眼他。
只要县主还稳得住,就会像一个定海神针一样,死死定住满院的人心。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堂屋里的西洋钟失去了计时的意义,徒劳地滴滴答答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街上突然传来异常的响动,春生一下子竖起耳朵,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秋华年握拳起身,看向匆匆从外院回来的陆奥。
“外面怎么了?”
“县主,外面的街道突然全部戒严了,好几拨兵来来回回,把行人和小贩全赶走了,跑得慢得不知道抓去了哪里。”
陆奥曾经起过投军谋生的念头,对各地军队的兵甲与行风、口音都有所了解,他看得出来,在京中街道上肆行的不止一拨人。
裕朝京师,天子脚下,竟有数波军士肆意扰民,京师府兵与官府衙役却不见踪迹。
一时之间,除秋华年之外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京中正在发生的大事,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几乎同时,院中人听见了刀兵之声,有一批人顺着院墙摸了进来,隐藏在主院四周的暗卫把他们尽数拦下。
“华哥哥!”九九压低声音惊呼。
秋华年吸了口气,“别怕,除了暗卫,我们府邸四周也有守兵,这时候留在内院是最安全的,让大家都聚过来,不会出事的。”
秋华年说得过于笃定,让众人狂跳的心定了下来。
秋华年走进碧纱厨,摇床里的谷谷和秧秧听见异响,有些不安,急促地挥动手臂,试图爬起来。
秋华年给奶娘打了声招呼,“放心,外面的人是冲我和云瑟来的,平民百姓家不会出事。”
如果晋王和慎王的叛军杀入京城,混乱之中,京中百姓肯定难逃一劫,但秋华年相信,杜云瑟、太子、吴深等人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终于松了口气。
“县主别担心,您和老爷都是老天派下辅佐太子的星宿,外头那些乱臣贼子,绝对伤不了你们!”
秋华年愣了一下,扑哧笑了,这是百姓们最朴素的价值观,也是一直以来被其他人忽视的。
太子一方早早埋下的种子,已经在民众心中生根发芽。
太子是仁德的储君,老天派下穗星、文曲星和将星辅佐他,与他们对着干的人,就是戏文里被戳脊梁骨丧尽天良的乱臣贼子。
秋华年舒了口气,坐在摇床边伸出手,谷谷和秧秧一人抓住他一根手指,感受到爹爹的气息,很快安静下来。
云瑟,快些回来吧……
秋华年在越来越剧烈的刀兵声中闭上眼睛,默默念着在宫城中安危未知的爱人。
煎熬的时间过了约莫两刻钟,院外的声音没有丝毫平息,反而越来越近,有的听起来已经攀到了墙上。
春生和陆奥紧紧盯着四周的院墙,如果有贼人在院墙露头,就立即将他刺下去。
秋华年虽然心中有数,在此情形下,也不免皱起眉头。
他意识到,自己和杜云瑟在慎王和晋王那里拉得仇恨值,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高。
这两方人都派了不少混入京城的宝贵人手,誓要趁此大好时机,把齐黍县主斩草除根。
而为了不暴露太子一方已事先知道其他势力的计划,将要坐收渔翁之利,秋华年不能提前避险,只能留在府中,假装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他就像一只诱人的饵,让那些已经走火入魔的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坚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越是这样,杜云瑟和太子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便越高,杜云瑟也就越安全一分。
秋华年对杜云瑟说的“共进退,同生死”,从不是虚言。
“华哥哥!外面街上好像又有人马来了!”
春生擦着脸上的血过来喊道,方才有两个贼人在墙上露了头,春生和师父陆奥一起用长枪把他们挑了下去。
贼人被戳破的喉咙中喷出的鲜血淌下,热腾腾洒在春生脸上,让他心里涌起一阵阵兴奋与豪情。
秋华年也听到了外面街道上轰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连地面都在震动。
如果这是敌人的增兵,仅凭暗卫与外面的守兵,府中根本难以抵挡!
但换个想法,如果敌人真的能在此时派出如此多的增兵,也就说明,宫里的杜云瑟失败了。
那么,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赢了,是全家团聚,输了,也是全家去黄泉下团聚而已。
“我们去大门边吧,星觅你们留在里面,九九和春生跟我走。”
星觅犹豫了一下,依旧紧紧跟在秋华年身边,其他人也没有后退。
秋华年看着大家,笑了一下,“走吧。”
秋华年走在最前面,穿过穿堂和垂花门,来到天井,外面的兵马声更加清晰,一波波冲击着鼓膜。
还能行动的暗卫从四处出现,围在众人身边。
秋华年听见有数匹马来到门前,仅隔着一扇大门,厚底军靴落地的声音无比清晰。
“启禀齐黍县主,吾乃吴深将军麾下副将,奉将军之命,入城后分兵一支,来解杜府之围。”
九九等人脸上露出喜色,秋华年却皱着眉,没有出声,其他人见他如此,也重新将心提起来。
外面的声音非常陌生,究竟是援军还是敌人的阴谋,仍未可知。
“辛苦副将,但此时乃非常之时,恕我暂时无法开门相见,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再面谢于诸位。”
外面的副将没有意见,“应该的,我这就派几个人去御街那边看看,杜大人马上就来。”
秋华年舒了口气,袖中的手一直攥紧,已经失去知觉。
过了一会儿,秋华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骏马一路疾驰,刹那间就到了门外。
秋华年下意识往前走了几小步,匆忙的脚步声、零落的门环声与熟悉的声线几乎在同时传入了他耳中。
“华年,我回来了。”
秋华年眼中瞬间涌起一阵热意,挺直的背突然垮了下去。
他上前移开沉重的实木门栓,下一秒,大门应声推开,他落入了逆着光的人影的怀抱。
杜云瑟沉默地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圈在自己身体里,两个人的呼吸、心跳与颤抖渐渐同步,仿佛融为了一体。
门外的兵卒与门内的家人们默契地移开目光,没有人打扰这场无声而盛大的重逢。
“没事了,华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秋华年蹭了蹭杜云瑟的胸膛,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红着眼眶站直了。
“里面……怎么样了?”
“晋王与平贤王同时带兵逼宫,谋反夺位,已被太子殿下当场诛杀。慎王受平贤王所惑率军入京,被吴深发现后就地擒拿。”
“陛下急怒攻心,大病不起,已写下禅位诏书,将帝王之位传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再三推辞恳求,陛下却心意已决,宣布旨意后便退居坤宁宫中,不再出来。”
杜云瑟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太子殿下下旨命吴深带兵入城清扫叛贼残党,命栖梧青君安抚城中勋贵与皇亲国戚。”
“命你我二人严管京城,稳定民心。”
“等万事平定,钦天监选定黄道吉日,新帝,便要登基了。”
秋华年下意识抬头,澄澈的天空碧蓝无际,一只鹰隼从皇城方向飞起,鸣叫着越过御街与万万千千的雕梁画栋。
新的天地,要来了。
少年壮志谋天阙,待到秋来冠京华。
【第三卷·京华新贵(完)】
第189章 百废俱兴
九天宫阙, 御街长安,无数背着黄旗的快马奔驰踏过,扬起阵阵烟尘, 将皇城新主人的命令送往四方。
吴深在城内驻兵压阵, 栖梧青君稳定贵族阶层,杜云瑟暂时接手了一切政务, 保证新帝登基前裕朝各地不起动乱, 秋华年则负责安抚被京中气氛吓到的百姓。
纵然有漏网之鱼仍想兴风作浪,但改朝换代的进程依旧稳稳推进着,没有掀起什么波折。
在正式登基之前,新帝有许多紧迫之事需要先一步处理。
第一批动用玉玺下达的正式旨意, 是对参与逼宫谋反的诸奸贼的处置。
平贤王嘉和晏、晋王嘉泓瀚虽身死但重罪难消, 被夺去王爵,家眷一律贬为庶人,送往皇陵守墓, 世代不得外出。
慎王嘉泓漪受平贤王蛊惑,擅离职守, 率军逼京,新帝念手足之情, 夺其王爵,留其一命幽禁府中,派翰林院庶吉士日夜轮值为其讲学,教导其仁孝忠君之理。
文妃检举平贤王、慎王叛乱有功,念其哀请, 免毕咏时株连九族之罪, 毕府上下贬为庶人,抄家流放三千里。
江南迟氏罪孽累累, 证据确凿,贼首一系斩首示众,余者着有司仔细核查,凡涉罪者一律重判……
……
空荡荡的谨身殿寂然无声,除了坐在桌案后的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嘉泓渊提笔悬置许久,默默将笔放回笔架。
真的来到这个位置,整个天下都随自己的命令而动,嘉泓渊反而愈发谨慎。
许多事,不是杀一个人、一批人、一族人就能解决的,杀得越多,反而乱得越快。
如果同时对数个世家大族下死手,不给他们留一丝活路,那些在地方上树大根深的世家一旦狗急跳墙,苦的只会是当地的百姓,损失的是大裕的国祚。
不过嘉泓渊早已预料到此时的情景,也做好了耐心蚕食鲸吞的准备。
嘉泓渊亲手展开一张新的黄签贡纸,继续仔细安排无数人的命运。
庶人嘉泓瀚事败伏诛,其母颖妃于宫中畏罪自戕。母族晋州解氏重罪难逃,即刻抄家,全族贬为官奴。
光禄寺卿郁闻借职务之权为晋王乱党提供便利,叛斩刑,辽州郁氏为官者皆贬去官职,除祭田外所有家产一概没收。
趁夺嫡之争兴风作浪、无视国法的世家不止这三家,但只有这三家站得最前,罪证确凿。
新帝对这三家采取了三种轻重不同的处置方案,迟氏主家斩刑,解氏全族为奴,郁氏没收家产与官职,这是为了让世家们“缓一口气”。
嘉泓渊很清楚,如果将一群人关在完全封死的屋子里,他们会团结起来奋力反抗,但若给这个屋子开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他们便会为谁能从洞里出去费尽心机,从内部自己杀起来。
世家传承庞大,居安已久,本就很难下定决心殊死拼搏,让他们看见新帝的态度有软和的可能,脆弱的联盟立即就会破碎,为了争取更好的待遇,甚至会互相攻击。
如此徐徐图之,被盯上的世家,迟早会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新帝规划好的死路。
写完所有对罪臣贼子的处置,太阳已经高悬当空,嘉泓渊咳嗽数声,早上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粥,此时却丝毫不觉饥饿。
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环视一周,突然开口,“十六到哪里了?”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启禀陛下,十六公子数日前传来信说自己已顺利进入江南迟氏,与抄家人马汇合交接后便会回来。”
嘉泓渊没有说话,十六的去向,他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全新的身份,全新的权力,全新的住所,一切都那么的陌生,让嘉泓渊在百忙之余感到恍惚。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熟悉的人一直陪在身边,帮助自己定位自己是谁,这个人只能是十六。
嘉泓渊轻轻叹息,从手边取来当年汾王之乱所有的卷宗,以及从平贤王府上新搜出来的机要资料。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划过一卷卷资料,迟迟没有打开。
二十多年前,汾王在东北边境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元化帝为了削弱汾王的兵权,开始频繁调动更换东北边境的中低层将领。
孤竹梅氏父子作为元化帝刻意从南方调去北境压制汾王的将领,本是有功之臣。
然而汾王之乱中,梅氏负责把守的情报暗线接连出事,致使朝廷大军损失惨重。不等朝廷问责细查,梅家驻守的丰山县便被外敌攻破,梅家全家十几口人尽数死绝,只活下来一个被家人尸体层层掩住的小哥儿。
叛乱平息后,元化帝命平贤王前往边境调查始末、收拾残局。据平贤王抓住的数位探子的供词所言,梅家在出事前早已与汾王叛党勾结,那些情报才被泄露了出去。
那时当事双方的主事人已经死亡,梅家和汾王供词都拿不到了,但平贤王不止找到了人证,还找到了许多二者间书信往来的物证。
借这些证据,平贤王给梅家拟定了诛九族之刑,后来大理寺与刑部核查汾王相关案件时,认为梅家私通叛党的证据并不连贯,且梅家父子毕竟因守城亡于鞑子刀下,是有功之臣,将诛九族改为了五服内亲眷没入奴籍或流放。
再后来,他有了十六。
嘉泓渊垂下长长的眼睑。梅家出事之时,十六尚且年幼,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时间久了,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长辈们究竟有没有私通叛党。
这就是为什么十六一直不敢求自己深查此事,他怕真相是难以接受的。
好在查抄平贤王府时,嘉泓渊特意叮嘱负责抄家的吴深留意汾王之乱相关的机密资料,找出了平贤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构陷数位忠良之将的证据,其中就包括梅家。
虽然梅家被流放出去的亲戚没两年就被平贤王斩草除根了,但知晓自己家族是无辜的,至少能让十六心里好受一些。
此外,十六应该还有个别亲人尚存于世,如果以帝王之令倾尽全力去寻,应当可以寻到。
嘉泓渊放在书卷上的手不自觉攥紧,这是他这几天最纠结的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的事。
如果十六找回了亲人,恢复了身份,他还会愿意一直留在宫中,待在自己身边吗?
不,嘉泓渊在心里说,无论是十六对他,还是他对十六都是最与众不同的。十六亲口说过,除了自己身边,他哪也不想去。
嘉泓渊又一次把所有卷宗推到一旁,没有下令让人去寻找十六的亲人。
如果让人去找且找到了,他便不得不告诉十六,不如就这样拖着,等十六亲口来求,他再去找。
如果十六一直不来说……
嘉泓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可惜这个偌大的皇城中,除了十六,没有人敢把药端上来劝他喝下去。
“来人,把药呈上来。”
……
距离那场骇人听闻的宫变已经过去了五日,京中无数高门深院被查抄,菜市口土地上的鲜血铲走一层又一层,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封箱入库,带着血腥气的兵士们走过长街,给道路两边的雕梁画栋染上肃杀之风。
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脑袋还在头上,都要老老实实思考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在秋华年等人的努力下,京城的生活已经恢复了大半,街道上的小贩与铺子渐渐出来了,胆子大的民众纷纷出街采买物品,遇到熟人互相道声安康,再念几句新的万岁。
秋华年的一大任务是稳住京城附近的农人。裕朝京师人口内外城加起来接近百万,这些人口每日消耗的口粮、蔬果、肉类和柴火的量巨大到难以统计。
民以食为天,一旦供给京城的周边地区的农人们乱了,京中物价飞涨,物资短缺,势必会跟着乱起来。
农历五月末六月初,正是许多瓜果初熟的时候,秋华年索性让人放出消息,说自己在城外庄子上高价收各类水果,吸引农人们前来贩售。
只要齐黍县主还在京城做生意,他们的东西还能平平安安地卖出去,赚得到钱,大家便不会慌了。
农人朴素的价值观里只活种地和吃饭两个词,说白了,只要吃得饱穿得好,日子过得下去,皇帝和公卿们换几番关他们什么事呢?
时间接近傍晚,秋华年坐着马车,踏着火红的夕阳从庄子上回城。
非常时期,京城九门一概戒严,只留正阳门供人进出。
车夫出示齐黍县主的令牌,正在严加盘查进出城人口的守卫立即让开,旁边的百姓知道车里的是齐黍县主,纷纷行礼问好。
秋华年让人打开车帘,与大家说了几句话,不远处一位熟人听见动静,迈步上前打招呼。
“县主今日又去庄子上收瓜果了?”
“侯爷好,今天收了几车脆甜的香瓜,回头我让人给府上送一车。”
太平侯康忠笑道,“我替我和姐姐谢过县主了。”
元化帝避居坤宁宫时,留下话遣散所有后宫,新帝接手了后续安排事宜。
太妃们有想回家的,可以命其家人将其接回家中俸养,以叙天伦之乐,妃嫔的俸禄和份例照旧发放;有不愿回家或已无亲近家人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中,统一移居慈宁宫。
这个旨意一下,有条件回家的太妃们几乎全都上折子请求离宫,关于遣散后宫的怨言顿时消失了。
对这些在宫中困守小半辈子的大小妃嫔们来说,去宫外住不仅自由,还能照例领俸禄和份例,不愁生活水平降低,简直不能更好了。
太平侯康忠就把姐姐康太贵妃接了出来,姐弟二人一起住在侯府上。秋华年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投靠太子的,这背后估计也有不少隐秘。
目前宫里只剩少数几位太妃,娘家被抄家流放,儿子被贬为庶人软禁的文妃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文妃过于心狠,出卖儿子和母族,最后也没落个好结局。
不过据说文妃本人对此毫不在意,新帝特许她可以仍住在长乐宫中,她便每日在长乐宫中如常读书消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秋华年和太平侯康忠道别后,坐在马车里想着宫中太妃们的事,思绪渐渐飘远。
元化帝还留了几位年纪不大的皇子与公主,他让位成了太上皇,这些孩子也不管了。听杜云瑟说,太子的意思是给那几个弟弟妹妹一起开府,都放到宫外去和母妃生活。
自幼远离皇权纷争,对生在皇家的孩子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190章 “杜宾之想为天下万民谋一个万全人间。”
秋华年回到家中, 让下人们把带回城的瓜果储存到冰窖里去。
计算过去年夏天的用冰量后,秋华年就让人在家里挖了一个冰窖。
冰窖建在外院东南角,位于厨房隔壁, 一共挖了半间教室那么大, 里面存着去年冬天放进去的冰,内部气温在零度以下, 是一个非常好用的保鲜冰箱。
九九从里面迎出来, 汇报今天家里发生的事。
“京城的猪肉又涨价了,现在是一斤四十八文,白米也涨到了十二文一斤。我让全余出去打听,说是有十几家大米粮铺联合起来变价, 其他小铺子也有样学样。”
九九知道秋华年在负责稳定京中百姓生活, 因此虽然自家储备充足,也一直关注着城中物价。
秋华年点头,非常时期, 城门都只留了一扇,物资很难运进来, 又有很多有钱人临时抱佛脚采购囤积米粮,物价向上浮动在预料之中。
目前的浮动还在正常范围内, 属于市场规律,但若有人继续哄抬物价,扰乱民心,新帝正缺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九九说完正事,转而说起谷谷和秧秧。
婴幼儿的成长十分迅速, 这两个六个多月的宝宝几日就变一个模样。
“木棉阿叔之前说, 宝宝们现在可以练习爬行了,华哥哥让人把东厢房的床收拾出来, 引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爬。”
“我今天下午去看他们,谷谷一直在跟着红绸铃铛爬,但秧秧一看见我,突然停下开始哭,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就笑了,一放回去又哭。”
九九说得哭笑不得,秋华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满脸无奈地笑。
据说超过半岁龄的婴儿会领悟装哭装笑的技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秧秧显然深谙此道。
他练习爬行独坐什么的都懒洋洋的,但在动脑子偷懒上,学习进度可谓一骑绝尘。
晚上杜云瑟从宫里回来后,秋华年就和他一起去玩领悟了新技能的儿子。
杜云瑟如今的办公场所位于宫中,就在承天殿前面的文楼内,协助新帝处理各地政务奏章。
因为新帝还未正式登基,所以对心腹功臣的封赏暂时没有下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杜云瑟在新朝必定会飞速晋升,一跃成为裕朝最有权势的那批人。
从龙之功,就是这般让人艳羡。但对杜云瑟来说,这只是他真正的抱负的开始。
秧秧被坏心爹爹从摇床中抱出来,仰面躺在床上,被两位父亲注视着,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秋华年先假意拿来系着红绸的铃铛环,在秧秧面前摇晃,秧秧伸手想把铃铛打走,秋华年收手,没有让他如愿。
脸蛋圆嘟嘟的团子嘴巴一鼓,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杜云瑟看得心疼,下意识把儿子抱起来哄,就这一秒的功夫,秧秧脸上的哭意已经消失了,换成了甜甜的笑。
秋华年忍俊不禁,刮了刮秧秧的小耳朵。
“云瑟,你看看他,他真的会装哭了,这到底是像了谁?”
杜云瑟没有说话,用目光给出无声的答案。
秋华年咳了一声,伸手把谷谷抱进怀里。
“我这么正直稳重,积极向上,明明是谷谷像我,秧秧是随了你的腹黑好嘛。”
谷谷咿呀一声,像是在赞同爹爹,秋华年和杜云瑟已经笑到演不下去了。
秋华年和两个宝宝玩着“你猜我看不看得见你”的游戏,拿杜云瑟当遮挡道具,杜云瑟配合他,任他从自己身上各处探出头来。
玩了一会儿玩累了,杜云瑟给秋华年倒了杯梅子茶,秋华年一口喝完。
“太上皇主动禅位,减少了许多麻烦,朝里朝外的局势已经差不多稳定,现在只等钦天监测算出黄道吉日后新帝正式登基了。”
秋华年伸了个懒腰,“登基后就要封赏功臣了,你的资历直接入阁的话还差些,皇上不能一直让你暂代职务之外的工作,云瑟,你知道新帝想怎么安排我们吗?”
内阁大学士通常会兼任六部尚书,这是正二品的高位,杜云瑟进入官场满打满算一年出头,直接把他提到尚书加阁老的位置,就算有从龙之功,恐怕也难以服众。
杜云瑟又给秋华年倒了杯茶,“新帝登基,按旧例要开恩科。陛下已经决定今年秋天加开一届乡试,明年春天殿试。”
“恩科会选拔出一批新的庶吉士与翰林院官员,所以陛下会提前把我这一届的在翰林院的贡士们外放出去。”
“你要外放?”秋华年有些惊讶,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对,我在朝中根基不深,不如趁此机会去地方潜心发展,立下无人可指摘的功绩。”
“去什么地方?”
杜云瑟轻笑,“这个地方目前还没有,说起来还是华哥儿的主意。”
“你是说……”秋华年眼睛一亮,“海津镇?!”
“太上皇过去已着人提前勘验过,海津镇靠近京师,交通发达,又有天然的开阔海港,非常适合开设口岸。”
“陛下采纳我殿试之卷中的策言,欲合河间、永平两府,设直隶府,开放海贸,试验变法。”
“新的直隶府的名字,定为天津,意为天子亲设之地。”
秋华年听到直隶府的名字,轻轻舒了口气,有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新帝登基之后,铺垫了近两年的开海禁之事终于要大刀阔斧地办起来了。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新港口会设在南方沿海,投机取巧和使绊子的人的力量多集中在那边,等新帝公布天津直隶府的消息,肯定会惊掉一群人的下巴。
王引智已经在河间府的金科立稳了跟脚,杜云瑟走马上任,可以借助他的经验与人脉,迅速上手政务。
“大裕之前还未有过直隶府,天津的知府会是几品官?”
裕朝官职中,县令的品级不是完全固定的,人口多地域广的县的县令品级会高出一两级,秋华年估计,直隶府的知府的品级也会比普通知府高。
毕竟天津直隶是合并了两府的大府,带了天子的名字,还被新帝寄予实验变法的厚望,知府的官位肯定要有所不同。
杜云瑟一边轻轻拍秧秧的背,一边回答,“陛下和我都认为正三品最合适。”
普通知府是正四品,一州的布政使是从二品,直隶府的知府品级比普通知府高,比更上一层的州布政使低,确实合适。
天津府是新帝新政的实验场,又位于京城附近,是大裕咽喉之地,第一任知府必然要是新帝最信任的心腹。
直隶府的知府也是一个绝佳的跳板,在这个位置上待个三年五载,做出足够的功绩,就能顺理成章升任六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阁老了。
天津离京城如此之近,还不用担心外放后远离政治核心。
杜云瑟今年二十三岁,入阁的时候,十有八九未满三十岁。
年不及而立的阁老重臣,他会再创造一个传奇的历史记录。
秋华年突然笑了,杜云瑟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在想,以后你成为内阁大学士,是要叫阁老,还是遵循现实年龄叫阁青呢?”
杜云瑟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华哥儿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一般人听到阁老二字,或是胆战心惊,或是与有荣焉,只有华哥儿的关注点永远这么奇怪。
六个多月的婴儿有十几斤重了,秋华年抱了一会儿谷谷就抱不动了,俯身把他放在摇床上。
谷谷伸手抓秋华年的衣服,秋华年把自己腰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他玩。
杜云瑟也把秧秧放回谷谷旁边,谷谷伸手把玉佩递给弟弟看,但秧秧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一点也不想理他。
秋华年走到婴儿房的门边,顺着半开的门打量院子。
庭院里的玉兰花已经谢完了,碧翠的树叶郁郁葱葱,玉兰树下长着一团团不知名的野花,秋华年没有让人把它们除去。
傍晚最后一丝光亮照在院子里,各处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
“这处宅子住了一年多时间,又要搬家了。”
杜云瑟去天津府上任,家里人肯定都要跟过去。
秋华年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心中涌出不舍,不过想到去了天津府就能大展拳脚了,他的心里又跃跃欲试起来。
“说起来我成为县主后赏的地就在天津府的范围内,等我们过去,我要把那块地方好好规划利用一下。”
裕朝要广开海贸,除了往进来买东西,自然也要往外面卖东西。
城外大庄子上的工坊集中生产模式已经很成熟了,秋华年打算把这个模式扩大数倍后搬过去,借着海贸的东风弄一个轻型工业生产区。
除了做赚钱生意,秋华年还打算想办法寻找高产粮种、鼓励技术研究、促进中外科技发展交流……
秋华年知道,生产力是一切发展和变革的前提,或许直到他生命的终结,裕朝也还不具备变革的条件,但至少他用尽全力埋下了种子。
后来之事,就交给后来之人。
秋华年出神得有些久,杜云瑟走到他身旁,深深地注视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晦涩不明的脸。
“华年。”
“嗯?”
杜云瑟注视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我想,你一定来自一个没有饥寒、没有不公、人人平等相待的地方。”
“我很庆幸你来到了我身边,又感到抱歉,因为你离开了仙境,坠入风雪人间。”
“云瑟……”
“我想努力把裕朝变成和你的故乡一样的地方。”杜云瑟转头看着秋华年,眸子中反射着天际的光,“你会帮助我吗?”
秋华年喉咙发紧,“那样的地方,会非常颠覆你的常识。”
人的三观是由环境影响和塑造的,哪怕再开明的古人也不见得能全盘接受现代思潮,所以秋华年一直没有对杜云瑟全盘托出过自己的想法。
比如这个世界不该有尊卑,不该有皇帝和贵族,不该有士农工商的鄙视链,不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显然,杜云瑟早就察觉到了这点。
他没有要求秋华年一定要对自己知无不言,他只是说,想把裕朝变成那样美好的地方。
说一万句,也比不上真正着手去做。
“华哥儿存在,就证明那样的世界是可以真实存在的。既然它能存在,我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杜宾之想为天下万民谋一个万全人间。”
秋华年沉默片刻,莞尔一笑,“那不是一人之功,也不是一世之功,哪怕在我曾经所在的地方,也没有真正做到万全。”
“不过我们已经能坚信,顺着正确的路走下去,一定能成功。”
他用双手握住杜云瑟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握紧,“我们来一起做那个开头的人。”
第191章 “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六月傍晚, 雷雨交加,乌云吞噬了天际最后一丝光亮,偌大的皇城仿佛只剩下了暴雨无休止砸落地面的声音。
嘉泓渊在雨幕中远眺, 一场暴雨洗去了盛夏的燥热, 大殿的空气中充满了带着雨水味道的凉气。
新帝身边没有像太上皇身边的温幸那样亲近的内侍,搬入宫中的这些日子, 一应起居事宜都是吴嬷嬷负责安排的。
吴嬷嬷最早是太上皇后的贴身丫鬟, 跟随太上皇后进入皇城,成为坤宁宫大宫女,太上皇后去世后遵其遗嘱去照顾年幼的太子。
后来太子常住皇庄行宫,她也跟了出去, 如今新帝即将继位, 再次回到这座巍峨雄伟、有着吞噬人心的魔力的庞大宫殿群,吴嬷嬷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入宫时的心情。
她放轻脚步走到嘉泓渊身后,看着这具站在门边的身影。
这是大裕新的真龙天子, 在吴嬷嬷眼中,却也还是那个出生时她亲手从产婆手中接过来, 抱给太上皇后看的婴孩。
年华转眼如水般流过,太上皇后已故去多年, 那个羸弱的婴孩,也成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吴嬷嬷微微垂下头发花白的头颅,“陛下,夜雨时候不宜在门口吹风,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她没有问帝王为何忧思不决, 仿佛没有看见不远处桌案上翻开后被闲弃一旁的折子。
后宫之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吴嬷嬷浸染多年,深谙此道。
“让膳房随便上一些吧。”
嘉泓渊没有胃口, 但不能不传膳,天子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天下,今日他少传一顿膳,来日就会有传言说他旧病复发,即将天不假年了。
虽然他已经拿下了皇位,但离真正把整个国家掌握在手中,还有一段路需要走。
嘉泓渊回到桌案后,看着让自己心情变坏的那道折子,久久沉吟。
选妃、立皇后,这是最近递上来的折子中经常提到的议题之一。
当太子时还能以身体和太医医嘱为由拖一拖,成了皇帝,后宫依旧空无一人,就说不过去了,往大了说,甚至可以上升到动摇国祚。
嘉泓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扣起,旋即松开。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深深宫城之中,他不再对自己隐瞒隐藏在最深处的本能的渴求。
十几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与自己敬畏、怨怼、憧憬又恐惧的父亲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割。
“你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这是一位被儿子亲手推下皇位的父亲的诅咒,也是一位饱经世事、经验丰富的帝王的预言。
报应吗?嘉泓渊无声而笑,眼神却平静无波。
他在选秀的折子上下了朱批,命礼部负责筹备此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嘉泓渊把笔丢至一旁,今日他不再想处理任何政事。
“快戌时了,让杜爱卿回去歇息吧,今日雨大,用车把他送出皇城。”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得到吩咐,打着把伞匆匆忙忙跑去前面的文楼,传达天子赐车驾的旨意。
除非天子恩许,皇城中任何人都不能坐车或乘轿辇,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赶路。
这下紫禁城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其余的都是形形色色的无关人等。
离开谨身殿前,嘉泓渊脚步微顿,最后还是把那道批示选秀的折子拿起来,暂时放到一旁。
……
夏日的这场暴雨来得无端,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压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瓢泼雨水便从天上倾泻而下。
秋华年担忧地看着窗外的雨幕,让全余带着人和车去长安东门等着接杜云瑟。
没等到杜云瑟回来,先等到了另一拨人。
两个多月前,云成等人从襄平府寄来信,说杜家村老族长身上不好了。
老族长虽然有过糊涂的时候,但当初确实关照过杜云瑟和秋华年一家,两人和老族长的儿子宝仁、宝义两家关系也亲近,因此秋华年专门派了管家乌达回去,带上食品药材等慰问品代为探望。
按云成当时在信里的描述,老族长的身体已经快不成了,但或许是秋华年从京城送回去的太医根据性中症状开的药有奇效,或许是老族长自己心劲足,他竟又生生撑了两个月时间。
秋华年索性不着急叫乌达回来,让他留在杜家村,遇到事也好有个照应。
杜状元和齐黍县主的名号,在漳县范围内无往不利,有乌达这样的人精坐镇,谁也别想趁族长病危在杜家村乱来。
一个月前,族长终究没有熬过天命,在炕上永远闭上了眼睛,据说当时发生了好些事,乌达没有在信里细说,打算回来再详细禀报。
秋华年让他把后事处理好后回来,乌达紧赶慢赶,在大雨滂沱的傍晚迈入府门,一同入京的还有叶桃红以及存兰、云英姐弟。
乌达进府后,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略一整理仪容,就去拜见秋华年。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老万岁当了太上皇,太子登基为新帝,他家的主子是新帝的心腹重臣,前途不可限量。
之前几个月不在府上,全余那厮绝对趁他不在挖了墙脚,他一定要把存在感刷回来!
“乌达拜见县主,两月不见,县主的气色越发好了。我这一路回京,路上遇上的人都夸县主您心肠好手腕漂亮,顶个儿有能耐呢!”
秋华年笑着让星觅赶快把乌达扶起来,让星觅带着自己父亲下去换身衣服,吃口热茶。
“回来了先歇一歇,之后再说事情。”
灵雀和玛瑙在内院角门口探头探脑,人家夫妻子女两个月多没见了,秋华年没有不通人情。
叶桃红等人也被带去换衣裳喝热茶了,他们在府上住过几个月,一应东西都是全的,稍微翻找一下就齐了。
等大家收拾好聚在内院正房堂屋里,秋华年终于能问出疑惑了。
“桃红婶子怎么自己带着孩子们来了,宝义叔呢?”
屋内点了数盏明亮的油灯,为了驱散大雨带来的寒意,还放了一只火盆,暖黄色的火光为实木家具镀上充满质感的色泽。
叶桃红下意识左右看看,想到这里是华哥儿的地盘,才放下心来。
“宝义有自己的事,一个多月前就单独走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到京中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丝灵感。
兵力是一切计划的前提,宫变发生之前,太上皇和已被贬为庶人的两个皇子背后的势力,必定对与太子关系匪浅的吴深与吴定山严防死守。
吴定山是何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到边境的?边境的吴家军又是何时整合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二皇子的?
这其中一定有脱离众人视线之人来回奔走,传递消息。
现在看来,因父亲病危携家眷返乡的杜宝义就是那个人。
一个没有被人放在眼里,在外人眼里出身寒微,仅仅是靠杜云瑟和吴深的关系升到百户的底层军官,悄无声息干完了一件足以左右王朝未来命运的大事。
秋华年笑道,“恭喜婶子,宝义叔和婶子都要升官发财了。”
有这样的大功劳,新帝登基后封赏功臣的名单里,一定会有杜宝义。
从被偏心父亲和无德弟弟逼迫服徭役的普通农家汉子,到前途光明的从龙功臣,宝义这一路走来,有许多幸运,但更多的是数不尽的危险与艰辛。
叶桃红想起宝义离开的一个多月里,自己每晚都担心到睡不着觉,生怕他在外面死于非命,连尸骨都找不到,白日还要强撑着四处描补,掩盖他的真实行踪。
好在如华哥儿所说的,太子如愿登基,他们付出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承华哥儿吉言,等出了孝期,我们好好摆几桌宴席,请大家一起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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