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十六终于开口,“我想想。”


    元宵节一过, 京城的气温渐渐开始回暖,明媚的阳光将残雪化为水流,杏花树上悄悄鼓起了不起眼的花苞。


    在此期间, 京城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晋王嫡长子的病有了起色, 虽然孩子的身体依旧很虚弱,但至少摆脱了早夭的风险。如此一来, 关于太子身体的闲话少了, 关于太子未婚无后的闲话又多了起来。


    另一件则是东北边关爆出了私贪军响、冒领军功的丑闻,虽然规模不大,但军队是江山社稷的重中之重,所以元化帝非常关注此事。


    为了避嫌, 吴深暂时无法离京回去, 平贤王主动请命替元化帝前往边关调查,元化帝思虑再三后答应了。


    秋华年听说这两件事,隐隐嗅到了背后的风云诡谲, 不过比起这些尚未有结果的明争暗斗,对他来说, 眼前家里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谷谷和秧秧出生满一个月,可以办满月宴洗儿了。


    快出月子, 秋华年的精神头好了不少,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还有些亏损要等常年累月的补回来。


    他亲自确定了满月宴要邀请哪些人,虽然满月的婴儿可以见人了,但人多风大, 终究对孩子不好, 所以谷谷和秧秧的洗儿仪式满打满算只请了不到十个人,都是关系最亲密的好朋友。


    这些人里有文晖阳、吴深、闵乐逸、原葭、原若、卫栎、丙七和丙八, 还有栖梧青君和他的驸马解檀光。


    十六也来了,并没有露面,但秋华年知道他就在房间某处看着自己与孩子们。


    秋华年没想到栖梧青君会带驸马出来,看见解檀光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解檀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他比当初还在翰林院时又瘦了几分,眉宇间带着几分痛苦与消沉,默默跟在栖梧青君身侧一言不发。


    将两块上好的暖玉交给杜云瑟,解檀光拱手说了声恭喜,便退至一边不再说话了。


    倒是栖梧青君围着第一次看见的两个孩子夸了半天,夸赞点全部集中在长得漂亮可爱上。


    闵乐逸和吴深是一前一后到的,闵乐逸嘴里藏不住话,见秋华年这儿人少,很快就绘声绘色地把元宵节那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说到郁大夫人和那个管嬷嬷落荒而逃,闵乐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场人中的驸马爷解檀光似乎是郁大夫人的娘家侄子。


    闵乐逸一下子尴尬起来,之后发生的事也没心情讲了,解檀光默默喝了口茶,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倒是栖梧青君挑眉嗤笑,接过话来,“颖妃宫里专爱养那些眼高于天的刁奴,别说什么公子、什么将军,一旦让他们觉得自己厉害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不定连青君都敢上手打呢。”


    栖梧青君声音压低几分,脸上仍笑着,“迟早要把他们捆住双手双脚,拖在马后面杀杀威风。”


    解檀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片刻,将茶杯凑至唇边,却忘了喝茶。


    等人都到齐了,满月宴上最重要的洗儿仪式便开始了。


    洗儿仪式在内院正房的暖阁里举行,谷谷和秧秧被用厚被子罩住,从产房抱到了这里,两个小家伙躺在摇床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观察不一样的环境。


    谷谷不时咿咿呀呀叫两声,秧秧则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人来看他,他就咧开嘴甜甜地笑,活像一只招财娃娃。


    一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能看出几分五官长相了,作为双胞胎,谷谷和秧秧长得并没有那么像,秋华年心说这是异卵双胞胎,可惜这个概念不能讲给别人听。


    他们两个还怪厉害的,咳咳!


    暖阁地上正中央放了一张长案,长案上是深约一尺的百子百福黄花梨木澡盆,还有一套大红剔银的漆盒。


    有的漆盒里装着满月果子,有的装着崭新的铜钱与鲜艳的丝线,有的装着漂亮的婴儿衣服,还有一个装着帕子与剃头的小刀,整整齐齐排列摆开,让人一目了然。


    秋华年把指尖伸进澡盆里试了试,用香草煎成的澡汤温度稍烫,用来洗婴儿正合适。


    他拿起装满月果子的漆盒,把里面的红枣、桂圆、莲子等果子撒进汤里,宾客和家人们也纷纷上前,取出犀角、珍珠、美玉、金银放入水中,盆底很快便铺满了一层珍宝。


    秋华年示意后,奶娘与两位阿叔配合着解开婴儿的襁褓,抱起谷谷和秧秧,来到澡盆上方。


    光溜溜的小娃娃白的像一团雪,手臂跟藕节似的,所有人看见都下意识露出笑容。


    秧秧的脚沾到热水,没有丝毫不适应,轻轻挥着小手笑起来,奶娘趁机把他放入澡盆中;谷谷不太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碰到水后有要哭的架势,秋华年赶紧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小会儿,等谷谷平静下来后亲手将他放进澡盆。


    两个小家伙靠着澡盆壁坐着,露出圆圆的脑袋,适应后便开始用手触碰盆里的果子与珍宝。


    木棉阿叔笑道,“两位小公子大大方方的,真讨人喜欢,一看就知道未来是要做大事的。”


    在满月宴洗儿时不哭不闹,一点儿都不认生,逢人便甜甜的笑,还有兴致玩耍的孩子真的很少见!


    秋华年和杜云瑟没让别人动手,一起给两个孩子洗了澡,其实就是用手轻柔地舀起水,顺着脖子淋下,顺便洗一洗圆圆的脑袋。


    孩子们年纪太小,洗澡只是个仪式,不能洗过久,不然有可能生病。


    洗了不到两分钟,秋华年和杜云瑟便把孩子抱出来,放在柔软亲肤的丝绸上擦干净身子,换上九九缝的全新的衣服。


    接下来便是剃胎毛了,这一步需要专业的手法,手生可能会伤到孩子,秋华年没有坚持自己来。


    葡萄阿叔擅长给婴儿理发,谷谷和秧秧头上的胎毛很快便剪了下来,只留了中间一块,修剪成桃子的形状,寓意着多福多寿。


    “哎哟,这好大一把头发呢,两位小公子养得真好,以后头发肯定又黑又密。”


    叶桃红笑着说,“那可不,你们看云瑟和华年的头发,就知道这两个小家伙以后的样子了。”


    在古代,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是有福气的证明,大家纷纷笑着恭喜。


    葡萄阿叔的手很巧,三两下就把胎毛与彩色丝线混合起来编成小球,串上崭新的铜钱和玉石,再挂上流苏,做成了两个小挂饰。


    按照习俗,这两个胎毛做成的挂饰要挂在窗边,寓意着代替孩子经受风吹雨打,保佑孩子平平安安。


    杜云瑟个子高,将挂饰挂在暖阁的窗檐上方,小婴儿的精力只有一点,折腾了一小会儿后,谷谷和秧秧都有了困意,秋华年挨个亲了亲两只洗香香的宝宝,让奶娘和阿叔们抱他们去休息,其他人则来到外院吃宴席。


    秋华年借口身体不舒服,刻意落后一会儿,等屋子里的人都走了,十六终于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出来了。


    “小舅舅看见谷谷和秧秧了吗?可爱吧!”


    “嗯。”十六努力扯了扯嘴角,同时递给秋华年一大堆给两个孩子准备的礼物,以及给秋华年准备的补品。


    经过大半年的认真研究,秋华年觉得自己称得上半个“十六情绪分析专家”,他敏锐地察觉到,十六今日的心情有些压抑。


    尽管十六外表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可秋华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同。


    “小舅舅最近在忙什么?”秋华年问道,“不方便说吗?”


    “不……”十六沉默了一会儿后模糊地说,“在调查情报。”


    更进一步涉及到机密,秋华年不好细问,只能点头,“小舅舅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他瞧着十六的样子,提着半口气意有所指地说,“等谷谷和秧秧长大一些,会叫小舅爷爷了,小舅舅可以带他们出去玩,说不定他们会天天缠着你呢。”


    “……”十六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直到秋华年忍不住想打个圆场,十六才终于开口,“我想想。”


    秋华年眼中闪过惊喜,十六看见后心狠狠跳了几下,找了个借口快速逃走了。


    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秋华年轻轻叹了口气。


    秋华年那段话,其实是在委婉地劝十六找机会寻回正常的身份,以后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生活。


    秋华年知道太子在十六心中的分量,也知道暗卫生涯对十六有多么深的影响,十六能有一丝丝的松动,他已经满足了。


    劝动十六需要滴水穿石之功,至少现在他看见了希望。


    ……


    在前院吃过一桌家宴后,来参加满月宴的客人陆续告辞了。


    闵乐逸跟在吴深后面出门,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后快步追上他。


    “小将军等等我!等一下,等一下!”


    吴深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喜又悲地转过头。


    “刚才人太多,忘记问你了,小将军你答应我替我找的亲事怎么样了?”闵乐逸眼巴巴地问。


    “……”吴深吸了半口气,“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别着急,等我慢慢查一查再说。”


    “啊?还要慢慢查?”


    吴深心里叫苦,后悔自己不该一时赌气答应闵乐逸替他找什么“如意郎君”。


    他半真半假地忽悠,“是啊,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人只是装样子,我给他保媒岂不是害了你?”


    闵乐逸想起自己之前失败了的订婚,觉得吴深说的有道理。


    “有道理,我还是回去和兄嫂还有父亲商量一下吧,说不定他们的故乡里有合适的武将呢。”


    “等等。”吴深精神一振,“不用那么麻烦,十天,最多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不能更合适的。”


    第172章  “表兄,我为你、为姑姑、为吴家不值。”


    闵乐逸期待地问吴深, “真的吗?”


    吴深压下心中无奈与苦涩,摆了个放心的手势,“我吴深向来一言九鼎, 你安心等着就好。”


    目送放下心来的闵乐逸坐上自家马车离开, 吴深才揉了揉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他骑上自己的宝马, 没回在京城暂居的宅子, 而是打马去了城外的皇庄。


    京城之外,上千顷肥沃的土地上积雪已经化尽,还未种植庄稼的土壤裸露在空气中,已经有耐寒的野草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散发着热气的硕大马蹄踏过小路, 激起一片片扬尘。


    吴深在行宫前下马, 将来自草原的马王交给宫人,快步走向大殿。


    因为太子身体不好,大殿里熏了很热的炭火, 吴深一进去就一脑门子的虚汗,直接抬手擦了一把。


    嘉泓渊坐在整块乌木雕成的桌案后, 穿着一身常服,如墨长发挽在脑后, 看见吴深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责怪他的失礼。


    “你来得正好,孤这里有些有意思的情报。”


    吴深听见有正事,把原本的心事暂放一边,走到桌案旁边后扒拉了个垫子盘腿坐下。


    嘉泓渊手指点了两下桌面, 对着空气询问, “十六回来了吗?”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默默出现在空间中,饶是已经见识过几次, 吴深仍旧暗自心惊,暗卫的本事与行军打仗不同,正面对抗上差一些,神出鬼没却令人防不胜防。


    “我记得行宫里有母后当年酿的梨花白,你去找出来,再让吴嬷嬷做一些吴家的糕点,弄好后一起送过来。”


    吴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在吴家时就在伺候先皇后了,她擅长做吴府风味的点心,不过这些年已经很少做了。


    吴深要站起来谢恩,嘉泓渊按手让他坐好。


    “跪拜谢恩的臣子数之不尽,但能说得上话的表弟只有你一个了。”嘉泓渊轻轻叹息,“表舅与舅母这个年纪,在岭南受苦了。”


    吴深没有说话,也没坚持站起来,心里有些难受。


    十六已经领命离开,吴深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是刻意支开了十六,这让他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愈发好奇。


    以太子对十六的信任,不能被十六知道的事情百件里也挑不出一件。


    嘉泓渊没有让吴深等太久,直接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汾王之乱?”


    “自然知道。”


    汾王是先帝的幼弟,论辈分算是元化帝的亲叔叔,先帝非常宠爱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但给他封王,还派他在边境领大军防卫敌人。


    汾王在上一届夺嫡之战中没有明显站队,元化帝弑兄杀弟登上皇位后,考虑到边关的重要,以及当时国力空虚,没有第一时间动他,打算以软刀子割肉的方式慢慢收回他手中的兵权。


    谁知在夺嫡时不偏不倚的汾王,竟然早就包藏祸心,通过虚报战功,贪墨军饷的方式,暗地里准备了大量粮草与金银,计划着起兵谋反,想要自己去坐皇位。


    不过元化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在继位后便有计划地将汾王手下军队中的中层将领抽调去别处,换上南方的将领,扰乱汾王对手下势力的控制,起到掺钉子的作用。


    这导致汾王的谋反计划在正式实施前便泄露了消息,汾王眼看大势已去,心中不甘,狂气发作,竟让自己手下的军队从边关撤防,使敌人长驱直入,连屠三府十二县,尸骨堆满地,百里无鸡鸣。


    消息传入京城,朝野震荡,元化帝大怒不已,命大将军吴定山率军平叛,兄长平贤王作为钦差前往边关调查反贼并安抚民心。


    后来平贤王查出数十个与汾王谋逆案关系匪浅的贼人,这些人全部被判诛九族之刑,刀起刀落上千颗头颅在刑场落地。


    此外还有数不清的人被判重刑,连累亲族,最轻也是抄家流放,被没入官牙与宫廷的曾经的公子与小姐们哭哭啼啼,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队伍。


    在动不动就抄家流放的元化一朝,汾王谋逆案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案,出于种种原因,这个大案的卷宗与细节被刻意隐匿了,但吴深作为吴定山的独子,早早就从父亲口中听过此案。


    昔年他还只是个天真热血的少年郎,听完父亲的讲述,只觉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恨不得早生二十年亲自上战场诛杀汾王。如今世事变迁,重新品味前因后果,才琢磨出些不对劲的味道。


    “因为汾王之乱,父皇对边军的管控非常严,驻边将领们也知道此乃不可触碰的死线。”


    “然而如今,边境居然又发生了私贪军饷、谎报战功的事情,还是在你入京献俘后出现的。”嘉泓渊轻轻勾起唇角,“真有趣啊。”


    吴深不是特别擅长纵横谋略,但他天然有一种精妙的直觉,“有人故意做了这个局?二皇子?”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手下的军管得严,还有一群我父亲的旧人,就算我不在边关,想靠这事陷害我,也是痴人说梦。”


    嘉泓渊示意吴深少安毋躁,“我原本也在想这个问题,与云瑟一起假设了许多可能,直到收到一些关于平贤王的密报,终于可以确认了。”


    嘉泓渊眼睛微微眯起,无数明里暗里横跨数十年的细微线索已在他脑海中整理成型。


    “二皇子与平贤王做这个局,有两个大目的。”


    “其一,此事发生后,在调查出结果前,为了避嫌你不能回去,可以将你困在京城之中。”


    “其二,二十多年前的汾王叛乱是平贤王负责调查的,这次出现类似的事,他请命前去查案顺理成章。这样他就能自然地带着皇命离开京城去往军中了。”


    吴深心跳速度越来越快,猛地抬起头来,“难道他竟敢——”


    吴深的声音戛然而止,口型做出未说出的两个字——谋反。


    “他们怎么会这么着急?我们本来只打算逼晋王出手。”吴深感觉自己好像哪一步没跟上思路。


    “因为晋王嫡长子病情好转了。”


    “什么?”


    嘉泓渊缓缓说道,“给我下药的那个人,一定早就将对应的解药了隐匿起来,并自认为妥善地处理掉了所有线索。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我这些年身体虽然非常虚弱,却一直没有如他所愿死亡。”


    “久而久之,他便没有那么自信,开始怀疑我手里是不是真的有解药。所以他给晋王嫡长子下药,既能打击晋王,又能起到试探我的目的。”


    “我保了晋王嫡长子一命,又真真假假放出许多消息,让幕后之人风声鹤唳,不断猜测我是怎么得到解药的,猜测我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他的核心秘密,我是不是已经谋划出了针对他的天罗地网——”


    吴深默默补充,“疑心杀人,打草惊蛇。”


    嘉泓渊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简掷下,“不错,这条恶心的老蛇已经按捺不住,从草里钻出来了,他自以为在执行谋划多年万无一失的计划,殊不知心早就乱了。”


    嘉泓渊低声笑道,“当年给我母后下药的人,原来是父皇非常信任的大皇兄啊。那时候父皇还没登上皇位,这个局就已经开始了……”


    吴深沉默片刻,“陛下后来应该已经在怀疑平贤王了。”


    “他在我母后病死,我身上的毒爆发后终于开始怀疑了,在那位太医说‘是毒不是病’的时候。”嘉泓渊轻轻地问,“是不是迟了些呢?”


    “他总是把答应好的事推迟,这一次我不打算让他推了,母后有在天之灵的话,应该已经等好久了。”


    嘉泓渊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狠厉,“表弟,你会帮我吗?”


    吴深明白嘉泓渊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他张开口,半天没有发出声音,“父亲教导我要……忠君爱民。”


    殿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是十六回来了。


    他带着先皇后亲手酿造的梨花白,还有吴嬷嬷做的吴府味道的点心。


    嘉泓渊没有命令或蛊惑吴深,笑着请他尝一尝酒与点心。


    酒不是绝世佳酿,点心也只是家常味道,可吴深尝了一口后,眼睛却瞬间湿润了,这是他记忆中家的味道。


    吴深囫囵吞了一碟子的糕点,喝完了一壶清酒,把嘴里干涩辛辣的味道分好几次全部咽下去。


    他想要说话,没组织好语言,就这么借着微微的醉意直接说了。


    “我没有见过先……殿……姑姑。”他顿了顿,“我是老来子,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明升暗贬至南方当清闲将军了。”


    “但我非常喜欢姑姑,我记得,只要是逢年过节还有我的生辰,她都会千里迢迢地赏东西给我,太监拿着懿旨宣读,背后是装满我喜欢东西的箱子,父亲和母亲带着我谢恩。”


    “我学着大人们的称呼叫她皇后殿下,背过人处,父亲却跟我说殿下会更喜欢我叫姑姑。”


    “姑姑和我父亲虽然是堂兄妹,但姑姑父母早逝,自幼寄养在我家,和亲兄妹没什么两样。我父亲一旦喝多了酒,就开始想妹妹,拉着我讲故事。”


    “讲姑姑怎么缠着厨娘改进点心,讲他们小时候怎么一起研究酿酒,讲姑姑能骑在马上拉开十石的弓,射中百米外的靶子……”


    “有时候他还会讲,他当初怎么和还是皇子的陛下比试一番,大获全胜,让陛下答应一辈子对姑姑好。”


    “每次讲到这儿,他就不再说了,还让我把他说的话赶快忘掉。”


    “现在想来,父亲应该是在后悔吧……”


    嘉泓渊把玩着手中的冰裂纹玉石冻酒杯,眸光晦涩不明,“是啊,当皇后是件令人后悔的事。”


    吴深笑了笑,“总之,我是从小听着姑姑还有殿下的故事长大的,我知道在京城最雄伟最繁华的宫殿里,住着我武艺高强、人美心善的姑姑,还有身体虚弱、才华出众的表兄。”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你们,但不等我被允许去京城,姑姑便薨逝了。我随父母进京奔丧,在太子东宫第一次见到了殿下。殿下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又不一样,还没说几句话,就咳着血晕了过去,吓得我以为姑姑没了后表兄也要没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殿下最先问的一定是身体如何……”


    吴深拍了拍脑袋,把随着回忆越来越深的醉意驱赶出去些许,“我这没头没尾的,说得没完没了,到底在乱说些什么啊?”


    他被自己逗笑了,笑了半天后收起神色。


    “我的父母快到花甲之年了,我们已经有三年未曾见面,能孝顺双亲膝下的日子越来越少。”


    吴深没有看嘉泓渊,视线向下看着他苍白的手。


    “父亲信奉了一辈子的忠君爱民,我自然奉为圭臬。但难道这个‘君’,是不能变的吗?”


    吴深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心已经重重落了下去。


    他抬眼,郑重地看向嘉泓渊,“表兄,我为你、为姑姑、为吴家不值,说白了,我不是想帮‘太子’,我是想帮你。”


    第173章  “孤要选妃大婚了。”


    嘉泓渊听完吴深的话, 眸光微微颤动。


    他敛下眼睛,轻声笑道,“好, 明年过年的时候, 我们一起和舅舅舅母在京中团聚吧。”


    吴深长长舒了口气,他是在战场上势不可当的将军, 一旦下定决心, 便不再瞻前顾后。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先写密信稳住在边关的吴家军,然后‘好好’待在京城中,在需要时秘密离开。”


    吴深皱眉道,“他们有兵变的计划, 一定会盯紧我, 秘密离开恐怕很难。”


    嘉泓渊掩唇咳嗽数声,“表弟可有成亲的打算?”


    “什么?”


    “掩人耳目虽难,但并非毫无办法, 让他们相信你一定在京中就行了。”嘉泓渊随意地说,“听说元宵节那晚, 你带闵家小公子上了长安西门城墙。”


    “……”


    嘉泓渊轻笑,“舅舅与舅母不在, 孤算是你的长辈,可以替你提亲。”


    “……”吴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嘉泓渊以一位兄长的语气与他谈起此事,让他无法生起别的情绪,只能把那一丝微妙的感觉按下。


    “怎么, 难道是我猜错了?表弟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孤还以为你有这个打算。”


    吴深抿了下唇,组织语言, “……我是打算向闵小公子提亲。”


    “但我不想,将他牵扯入这些事中,也不想提亲是别有目的。”


    嘉泓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吴深会这么说。


    “你想与他成亲,结局也确实成了亲不就好了吗?”


    吴深摇头道,“殿下,这不一样。”


    见他坚持如此,嘉泓渊没再说什么,他还有其他办法能掩盖吴深出京的踪迹,提到提亲,只是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情报,觉得能顺水推舟,一举两得罢了。


    不一样吗……嘉泓渊心里闪过这句话,没有细想,很快就抛开了。


    用完酒与点心,吴深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他忍不住问道。


    “殿下,您手里真的有真正的解药吗?”


    嘉泓渊摇头,“若真的有,孤早就能知道毒是谁下的了,骗人而已。”


    “那……”


    嘉泓渊没有对吴深隐瞒,从原委讲起。


    “这种毒是一种前朝宫廷秘药,炼毒之人试毒时用的药人是宫女与宫妃,使用效果和剂量也是据此得出的。”


    嘉泓渊笑了几声,“你应该知道,同一种药,相同的剂量,在身体条件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不一样的。”


    吴深想到了什么,呼吸被攥紧了,嘉泓渊一直笑着,眼睛中却写满了悲凉与狠厉。


    “孤能顺利出生,病歪歪地活下来,不是因为有解药,也不是因为运气,是孤的母亲足够强大,她强于普通宫女和宫妃数倍的身体承担了大部分药力,只有小部分影响到了孤。在外人看来,就是母后因常年随父皇征战熬干了身体,孤则自幼体弱多病。”


    “下毒的人一直等不到孤与母后死亡,数年之后,趁父皇御驾亲征再次动手,那一次母后失去了生命,孤身上的毒也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嘉泓渊摊开苍白的手掌,注视着掌心的纹路。


    “当年的顾老太医认出了这种毒,父皇就此明白真相,当时敌暗我明,为了不打草惊蛇,父皇想杀顾老太医灭口,孤暗中请托文先生替顾老太医说话,救他一命。”


    “后来顾老太医辞官回乡,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实际上他一直在替孤暗中研究这种毒药的解药。”


    嘉泓渊从桌案旁的小格里取出一瓶丸药,取出几粒咽了下去,十六默默奉给他一杯水送服。


    “顾老太医医术精湛,又有孤全力支持,在这小二十年里已经研制出了一种仿解药,孤给晋王嫡长子的就是这个,虽然效力仍比不上真解药,但一时掩人耳目足够了。”


    “所以殿下如今的身体?”


    “过往的亏空无法补足,但毒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这副经年病弱的模样,一部分是真的,一部分是装的。”


    一直装着中毒难解,才能麻痹幕后之人,冷眼旁观他们露出破绽。


    这是世上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的秘密,哪怕元化帝也不清楚太子的身体究竟在哪一步。


    吴深明白,太子将此事对自己全盘托出,是真正信任自己,与此同时,他也彻底上了太子的船,成为太子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死也无法脱离。


    嘉泓渊身上燃烧着复仇的黑焰,这火已经静静烧了十几年,吞噬着虚空中的一切,谁也不能浇灭,谁也无法阻止。


    嘉泓渊亲自起身送吴深,对他说道,“既然你不愿给自己提亲,那孤交代你一件效果差不多的事情吧。”


    “什么?”


    “孤要选妃大婚了,你替孤光明正大地将那些候选人家调查一番。”


    “殿下这是要?”


    “让他们以为我正陷在没有后嗣的危机中,还在他们的局里和他们对弈,根本没发现他们背后的计划。”


    嘉泓渊看了眼十六,“那些人选十六已经暗中调查过一遍了,具体事宜你问他吧。”


    ……


    谷谷和秧秧满月之后,秋华年之前准备好的婴儿房派上了用场。


    婴儿房设置在东厢房里,整个房间都是暖阁,里面有暖炕和软榻,可供奶娘和阿叔们休息。


    东厢房和正房之间的风雨连廊经过改造,用木板和厚褥子严严实实遮盖起来,保暖又挡风,人在两个房间来往,不用担心着凉。


    秋华年和杜云瑟搬回了正房,穿过遮起来的风雨连廊就能去婴儿房看孩子,有时天气好,也会让奶娘把孩子们抱过来。


    这天秋华年从睡梦中醒来,杜云瑟已经去翰林院上班了,他在柔软的床铺上懒洋洋地打了几个滚,隐约听见外头有孩子们笑闹的声音。


    秋华年稍微抬高声音叫星觅进来。


    “星觅,你叫人去看看孩子们玩什么呢。”


    星觅让院里的红翡出去看看,秋华年洗漱好后红翡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枝一半含苞待放一半盛开的杏花。


    “今早几位公子和小姐路过寸金院,发现里面的杏花开了,索性把早饭摆在那里一起赏花,我过去问,他们让我给县主带一枝花回来。”


    秋华年瞧着那一枝带着露水的粉白杏花,仿佛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在寒冷与冰雪中度过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生机勃勃的春日终于要来了。


    秋华年让红翡把杏花插在手臂高的细口甜白瓷瓶里,供在暖阁的窗前,晨光透过窗纸爬上花瓣与枝丫,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味。


    秋华年来了兴致,“中午给云瑟还有文先生送饭时,记得折两枝杏花送过去。咱们的午饭也摆在寸金院二楼,叫上家里所有人一起过去聚一聚。”


    秋华年吩咐下去后,府里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有去打扫院子和书楼二楼的,有开库房取专门的桌椅陈设的,有在厨房讨论中午做什么菜的,还有各个小院的下人们给自家小主子准备中午小宴穿的衣裳。


    县主难得如此兴致勃勃,所有人都不想扫兴。


    到了中午,秋华年喂完谷谷和秧秧后换了身衣服,前往寸金院。


    等他被星觅扶着登上二楼,其他人已经全到了。


    “看来是我来迟了。”


    叶桃红笑道,“哪儿有,是我们来早了。”


    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菜,在院里下面的小房子里热着,秋华年来了后,菜品很快就上齐了。


    因为今日小聚的由头是赏杏花,所以席上添了青杏果脯和杏子糕,茶水里也有蜂蜜腌过的杏花,喝起来甜滋滋的,秋华年一不小心就喝了大半杯。


    今天太阳很好,中午的气温已经有零上十多度了,书楼二楼的大窗户全部打开,一枝枝带着花苞的杏树枝丫争先恐后挤进来,像云朵又像彩霞。


    人多菜吃得快,不一会儿大家就吃了七八分饱,下人们撤走桌上的菜品,重新上了各种点心与零嘴。


    孩子们的心思已经不再吃上了,九九打头让人分装了一个小八宝食盒,把各样点心零嘴都装了一点,领着他们去院子里作诗、玩游戏。


    所有孩子中原若的诗写得最好,已经能称得上不错的诗作,九九写得中规中矩,存兰努力地把韵都凑对了,春生和云英不耐烦,胡编乱造了几句后嚷嚷着要划拳玩。


    秋华年站在窗边看着孩子们玩闹,嘴角挂着笑意。


    原葭走过来说,“县主,算学浅要的几何篇,我已经全部完成了。”


    “这么快?”


    “上次和您聊完之后,那些不清楚的地方全都茅塞顿开,我按捺不住,夜以继日地把它改了出来。”


    原葭问,“这些书稿是献给圣上,还是交给齐民书坊呢?”


    秋华年想了想后说,“先让齐民书坊出版,尽快让感兴趣的人都能读到,然后我再把成书献上去。”


    直接把书稿献上去,后续应该是由御书库负责整理出版,而在御书库负责算学一道的人是二皇子,虽然二皇子如今领兵在外,但这项职位并没有撤掉,秋华年担心对方会故意使坏拖出版进度,不如先让齐民书坊出版发行了再说。


    “我这两天把书稿仔细读一遍,没有问题的话,便托人带去襄平府给信白,书稿十分珍贵,要找个信得过的人。”


    宝义和叶桃红听见他们要带东西去襄平府,主动说道,“既然如此,华哥儿不如托给我们吧。”


    “你们要回襄平府?”


    叶桃红嗯了一声,“有这个打算。吴小将军暂时不能离京,我们也回不去边关,家里传来信说我公公身上不好,宝义心里惦记,想回去看看。”


    “……族长前两年还挺精神的。”秋华年有些唏嘘感慨。


    许多老年人活着全凭一口气,三儿子犯错不改,二儿子离心不回,长孙也常年在外读书后,族长最看重的大家庭便散了,心里的那口气也断了,人一下子苍老虚弱起来。


    秋华年想到那个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也帮助自己一家许多的老人,摇了摇头。


    “好吧,你们多留两日让我准备一下。帮我给族长带些补品和药材,顺便给其他人也带些东西。”


    第174章  “我、我知道一件事。”


    由秋华年策划、原葭主笔的《算学浅要·几何》终于定稿了,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


    之所以拖这么长时间,是因为秋华年想在书里加入更多现实例子,引导学习者将理论知识运用到实践之中。


    数学是工科和理科的基础, 在现在这个朝代, 比起一味地深入研究理论,秋华年更希望书中基础的数学知识可以对生产力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比如丙七和丙八了解了方程和几何知识后, 研制机巧器具更加得心应手了;衙门和民间算账的人用上相关知识, 算起账来也快了不少,还能飞快验算,找出失误。


    《算学浅要》系列就像一盏引路的明灯,引领这个时代有天赋的人找到自己的道路, 让他们在不同的领域发光发热, 促进时代的发展。


    方程篇出版两年已经初见成效,市面上有一批质量不错的研究书籍,秋华年很期待几何篇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希望自己可以种下一颗种子, 这颗名为科学和理性的种子会汲取这片大地的力量慢慢生长,在无数能人志士的浇灌下渐渐成为参天巨木, 在更远的未来改变另一个时空发生过的历史。


    秋华年认真给苏信白写了信,嘱托他尽快安排出版《算学浅要》几何篇, 齐民书坊经过两年多的发展已经在全国小有名气,全力发售之下,不出两个月,新书就能售卖到裕朝的每一个州府。


    秋华年找出苏信白前阵子寄来的信又看了一遍,襄平府到京城路途遥远, 如果没有急事, 两人差不多一月通一次信,手里这封信主要内容还是祝贺谷谷和秧秧出生。


    祝家财大气粗, 最不缺的就是钱,出于私交还有对杜云瑟秋华年的投靠之意,给两个孩子送了一份大礼。


    小到精巧昂贵的玩具、华丽柔软的衣服,大到珠宝玉石、名家书画、古董摆件应有尽有。虽然秋华年现在也算是富贵人家了,看见那几箱子礼物依旧咋舌。


    苏信白在信中说,一岁的小狸奴进入了闹腾时期,翻身和走路很利索,奶娘和家人们一不留神他就偷偷溜走了。


    除此之外,小狸奴已经会说一些不连贯的话,咿咿呀呀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祝经诚把毛笔给他,他就自己在宣纸上刷刷刷地涂画,苏信白说画出的东西和鬼画符没什么两样,祝经诚却觉得这是小狸奴继承了苏信白爱书喜文的优点,高兴极了。


    苏信白信中附赠了一张小狸奴的“大作”,一尺长宽的宣纸上布满了疏密不一的圆圈,夹杂着一堆墨点,照秋华年看,颇有一种后现代艺术风格。


    秋华年写完关于《算学浅要·几何》的正事后,笑着写起闲话。


    “狸奴的大作我已观赏了,我认为经诚说得不错,这孩子确实继承了你的天赋,随信附赠耐摔的文房四宝一套,京中最新风靡的花笺一叠,让狸奴好好练习,下次给我寄一张他为你画的画像。”


    “我想你嘴上说着狸奴在鬼画符,却把狸奴的作品塞进了信里,说明心里肯定是觉得狸奴画得好,想让我夸。”


    “是这样没错吧?”


    秋华年想象了一下苏信白读到这几段话的反应,脸上笑意加深。


    可惜山高路远,没法亲眼看见,终究是有些遗憾。


    古代交通运输不发达,镖局送东西总有磕碰和遗漏,有熟人回乡顺路带东西回去这种事很难遇到,秋华年索性给朋友们都带了些礼物。


    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加上刚生产过,秋华年手里积了一大批珍贵药材,有自己收的,有别人送的,也有皇家赏赐下来的。


    秋华年给族长送了一匣子珍药和几瓶配好的人参归脾丸,给在襄平府养老的顾老大夫也带了两匣子珍药,感谢他当初的治病之恩。


    除了给朋友们的礼物,秋华年还采购了一批绸缎,拜托宝义他们带回杜家村交给族学,补充族学奖励。


    最后,秋华年出了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把所有东西装进去,跟上宝义一家的队伍踏上回辽州的路。


    宝义和叶桃红走时带上了存兰与云英,家里少了四个人,一下子有些冷清起来,让秋华年不太适应。


    时间来到二月,草木冒出青绿的嫩芽,早春的花儿开了许多,气温在润物无声间不再寒冷,披件夹棉斗篷就能出门了。


    今天是闵乐逸和吴深约定好的十日期限,闵乐逸从昨晚开始就在期待和忐忑了,早上起来找了个借口穿着伪装独自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地方找吴深去。


    不等闵乐逸懊恼,他眼前的地上突然砸下一颗轻巧的小石子,闵乐逸抬头,看见吴深抱着胳膊靠在胡同那头的墙壁上,身边站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他手里抛着马鞭,露齿一笑,“走啊,跟我转转去?”


    闵乐逸小跑几步过去,衣角随风飘扬,“去什么地方?”


    “上次城隍庙的事情,你不是挺好奇的吗,我带你去看看后续。”


    闵乐逸听见这话,先是一喜,转而踟蹰起来。


    “这个案子背后牵扯的东西肯定很大吧,我去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我说你能去就能去。我相信闵小公子不会乱说的。”


    闵乐逸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那好,咱们走着。”


    闵乐逸一不留神,吴深已经跨身上马,伸手把闵乐逸也拉了上去,坐在他后面。


    闵乐逸惊呼一声,并不害怕,坐稳后还伸手拍了拍马屁股。


    “真是好马,我从没见过这么强健英俊的宝马。”


    吴深笑道,“这是草原上的马王,自然不是中原之地的马能比的,只有在广阔无际的原野下肆意奔跑,才能养出这样的马来。你喜欢的话回头到了边境,我送你一匹。”


    闵乐逸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想起说亲的事,“小将军,你答应我的亲事物色好了吗?”


    吴深抓着缰绳的手突然收紧,骏马立即朝前奔跑起来。闵乐逸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抓着吴深的腰带,庆幸还好自己做了伪装。


    “帮你说亲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骏马疾驰间,吴深的声音不断传来。


    “我觉得那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过因为他有要务在身,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是谁。”


    “等他忙完身上的事务,我再告诉你,你觉得好的话,他就去你家提亲。”


    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骏马跑得飞快,呼啸风声在耳边不断刮过,闵乐逸努力听着吴深的话,觉得哪里不对。


    “那他知道我是谁吗?对我满意吗?”强扭的瓜不甜,闵乐逸可不希望那人是碍于吴深的面子答应的。


    吴深笑了一声,“放心,他喜欢你喜欢得厉害,要不是事情没办完,早就等不及了。”


    闵乐逸脸一下子红了,还好坐在后面没人看见,他低下头没有说话,脑子里浮现出一团一团的线球,却一个都抓不住。


    吴深带着闵乐逸出了城,来到了皇庄,闵乐逸左看右看,“旁边那是不是华哥儿的庄子?”


    “对,待会儿我们再去那边玩。”


    “是要掩人耳目?”闵乐逸灵机一动,“让打探的人以为我们只是来庄子上玩的。”


    “对。”吴深笑了起来,陪闵乐逸演起这探案和反侦察的戏。


    他带着闵乐逸来到皇庄中一排不起眼的房子前,走入一个普通佃户的院落。


    无论是外部形象还是内部陈设,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窗户外挂了几排干玉米,房梁上吊了半根腊肉。


    但看见吴深后,憨厚老实的佃户直接把他们带去了厨房,掀开灶台旁的一口大锅,露出一条通往地窖的下沉式楼梯来。


    “是秘牢欸!”闵乐逸瞪大眼睛。


    吴深忍住笑意和捏他脸的冲动,严肃地点头,“小心一些,这下面押的可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


    “啊?真的假的?”闵乐逸后背发麻。


    吴深笑着先下去了,声音在狭窄的楼梯上回荡,“当然是假的。”


    “嘶——”闵乐逸磨了磨小虎牙,快步跟了上去。


    楼梯下面的地窖空间很大,分成数个背靠背互不相通的牢房,适应了昏暗的火光后,闵乐逸定睛一看,发现这里押着一对成年男女,一个少女和一个男孩,果然没有半点江洋大盗的样子。


    成年男人面相最老,身上穿着的衣服材质不错,但许多天没更换过,已经又破又脏,成年女人年轻一些,虽然同样十分狼狈,但样貌称得上风韵犹存。


    少女和男孩和成年女人长相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三人应该是母子关系。


    听见有人进来,成年女人忙不迭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抓着大牢的柱子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白彦文的事情,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吴深把闵乐逸往后面护了护,“杜紫蓉,我只是想从你口中问出一些东西,关你是为了保护你,你最好把精力放在回想有用的情报上。”


    杜紫蓉哆嗦了一下,又回想起自己一家人是怎么被深夜从床上抓起来,堵住嘴巴打晕,装车运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的。


    虽然他们暂时还没有受刑,但阴暗潮湿的牢房环境和墙上可怖的刑具已经吓破了这个卖母、卖女求荣的人的胆子。


    闵乐逸小声问,“他们是谁啊?”


    吴深简短说道,“杜紫蓉曾是一个叫白彦文的商人的贵妾,而白彦文就是把真假赵小姐一事透露给赵夫人,并试图杀死赵夫人灭口的人。”


    “这个男人是杜紫蓉后来的丈夫,另外两个是她和白彦文的儿女。”


    “他们有犯过什么罪吗?”


    吴深明白闵乐逸的意思,“放心,都是查明了的不仁不义,不悌不孝的恶人,在这儿吃些苦头是他们的报应。”


    城隍庙一事后,白彦文背后的二皇子势力已经收回爪牙,铲除最近诸事的证据,必要时说不定还会对白彦文下手灭口。


    正面无法突破,但至少可以推测出白彦文在二皇子的各项谋划中参与度很高,以前肯定还替他办过别的事。


    从已经被白彦文抛弃遗忘的曾经的贵妾和庶子庶女身上,应该能得到不少惊喜。


    吴深的目光扫过这拼凑起来的“一家四口”,想到关于这四个人的恶心情报,忍不住皱起英眉。


    “我要知道白彦文过去除了做正常生意还做过什么,只要你们提供的情报有用,我就可以放你们出去,还可以答应你们一件事。”吴深意味深长地补充,“你先有用了,其他人就没用了。”


    话音落下,缩在另一个牢房角落里的叫玉钏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知道一件事。”


    第175章  “你是不是曾经偷过秋华年的高粱饴方子?”


    玉钏看模样十五六岁, 却已经梳起了头做妇人打扮,她下巴尖瘦、眉眼上挑,巴掌大的脸上鼻尖又小又翘, 哪怕一身狼狈, 也能看出小美人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没去看亲娘后爹的眼色, 抓着牢房的柱子喊叫。


    紫蓉腾的一下爬起来, 隔着牢房骂,“你知道什么?!之前一直说不知道,怎么来人了就知道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玉钏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没去看自己的亲娘, 眼睛只死死盯着吴深和闵乐逸看。


    她当然不会告诉杜紫蓉,告诉了这个狠心的亲娘,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闵乐逸对吴深投以询问的目光, 吴深简短解释,“去年的时候, 卫德兴和杜紫蓉商量着把继女白玉钏送给了漳县的新县令做小妾。”


    那个新县令是原县令王楚慈高升后来继任的,今年四十多岁, 最大的孩子比玉钏还大两岁,对玉钏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小商户的妾室继女只是“收用”,连正经的名分都没给,叫自幼在京中锦衣玉食长大的玉钏怎能不恨。


    吴深派出的人主要任务是把杜紫蓉和她的两个孩子带回来,绑卫德兴是因为加上他更好掩饰, 至于在县令府的玉钏, 伪造一封卫德兴的书信,把她“讨要”回来就行了, 县令根本不在意。


    吴深的手下调查清楚这些人的底细,把人绑走装车后,对外说卫德兴要带着姨娘以及姨娘的两个孩子南下做生意,外人不会多管闲事,卫德兴的正房夫人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也不会细究。


    所以牢中的四个人已经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哪怕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用情报打动吴深。


    吴深听见玉钏这么说,冲旁边的人吩咐,“把她提到另一边去,好好问一问,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闵乐逸第一次见到办正事时的吴深,书词戏文中的“吴小将军”的形象近在眼前,他的心跳重了几分,默默把视线移到旁边。


    吴深转头朝闵乐逸笑了,“这里空气浑浊,看完后咱们先上去吧。”


    闵乐逸跟着吴深回到地上,晒着早春和煦的阳光,后知后觉地问,“所以小将军你带我来是干什么的?”


    吴深穿着一身带着暗纹的劲瘦黑衣,走在前面伸了个懒腰,修长的胳膊抻直了后甩下,挺括的腰背遮住一片阳光。


    “一来是告诉你,真假赵小姐案有后续,让你别苦苦惦记;二来嘛,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地牢,带你来长长见识。”


    一般的哥儿再怎么说也不会喜欢来地牢长见识,但闵乐逸却是个二般人物,吴深此举,实打实撞在了他的心坎上。


    闵乐逸哈哈笑着叫他,“吴小将军英明神武!”


    “好啊!你故意调侃我是吧?”吴深作势要找他麻烦,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下一秒立即正经起来。


    “十六,殿下让你来审人?”


    闵乐逸好奇地看去,只见一个带着银丝黑皮面具的人站在几步外,气质如鬼魅的烟雾,看身形就知道肯定是位好手。


    闵乐逸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并不傻,吴深口中的殿下肯定是太子,那么眼前这位名为十六的人八成是太子暗卫。


    十六对吴深点了下头,对闵乐逸也点了一下。


    “来审人。”


    吴深习惯了十六的言简意赅,摆了摆手,“正好,里面那个叫玉钏的说自己手里有情报,十六你亲自出手的话,不愁问不出来真话。”


    双方短暂交流后各自分开,十六进入地牢,不着急去看玉钏,而是来到了关押卫德兴的牢房前。


    守卫们审问的重点在紫蓉母子三人身上,卫德兴与京城势力无关,只是捎带,这些日子还没有人专程问过他。


    发现新来的鬼魅般的人影停在自己的牢房门外,卫德兴抖了抖,假装自己已经昏迷了。


    然而没有作用,因为下一秒他就听见那人开口道,“没有精神,先赏二十道盐水鞭给他醒醒脑。”


    卫德兴吓得双股战战,想要高声求饶,但口中已经被塞了一大团粗布和稻草的混合物,双手双脚都被人牢牢按住。


    二十条鞭子打完,卫德兴背后皮开肉绽,一向养尊处优的身体像坨烂肉般抽搐着,十六淡淡瞧了一眼,“扔到暗室里,我单独审他。”


    这里的守卫们都是太子手下的暗卫,十六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十六刚一发话,卫德兴就被拖着地拎起脖子。


    一个守卫忖度着十六的意图,狞笑着对卫德兴说,“公子仁厚,才赏你二十道杀威鞭,爷爷连手都没热呢,待会儿你让公子不满意了,咱们再好好玩玩。”


    卫德兴说不出话,鼻涕和眼泪沾了满脸,在布满尘土的地上拖出一条扭曲的痕迹。


    到了暗室,待其他人退下后,十六扯下卫德兴嘴里的东西,卫德兴立即嘶声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白彦文,什么二皇子,早知道杜紫蓉那贱人是丧门星,我绝对不会要她!求您明鉴放了我吧!”


    暗室里只有一根蜡烛,十六背身站着,遮住了唯一的光源,漆黑变形的影子在墙壁上抖动,在卫德兴眼中,如同世间最恐怖的恶魔。


    十六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曾经偷过秋华年的高粱饴方子?”


    卫德兴从极度恐惧中生出一丝茫然,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十六当他默认,继续问,“你是不是逼迫幼子卫栎侍奉赵田宇,令他逃亡流浪?”


    卫德兴眼中的茫然更甚,身体抽搐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


    十六转过身,从上俯视卫德兴,冰冷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像黑夜中报丧的寒鸦。


    “做完最后一件派的上用场的事,你就能死了。”


    ……


    今年的春天性子很急,二月一打头,气温便一日比一日高升,杏花之后,桃花、梨花、玉兰花、山茶花竟相绽放,一对燕子从远方飞来,在屋檐下筑起巢穴。


    秋华年被叽叽喳喳的燕子声吵醒,星觅进来问他要不要把燕子赶走,秋华年摇了摇头。


    “它们筑巢不容易,人已经占了这么多地方,该给其他生灵留一寸栖息之地。”


    星觅听得半懂不懂,笑着说,“县主心善。”


    秋华年洗漱过后去东厢房看两个孩子,一眨眼谷谷和秧秧已经满两个月了,营养足加上养得精细,两个孩子白白嫩嫩,藕节似的胳膊和小腿上肉一嘟噜一嘟噜的,摸起来弹软松绵,秋华年最喜欢抓着他们的肉肉玩。


    京城附近有给婴儿睡扁头的风俗,通过限制孩子翻身动头,在头骨未完全硬起来的时候把后脑勺睡成平平的一个面。


    葡萄阿叔来问过秋华年,秋华年立即回绝了,同时嘱咐奶娘和阿叔们多费费心,每隔两三个时辰给孩子们换一次睡姿,一左一右轮流着来,务必要睡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


    自然的圆头比刻意睡出来的扁头好看多了,而且圆头脑容量大,聪明!


    当天傍晚杜云瑟下班回家,秋华年还拉着杜云瑟让他坐下,伸手摸他的后脑勺。


    杜云瑟不明所以,秋华年摸完才解释了原因,点头说道,“你的脑袋就圆圆的,我就说圆头聪明嘛!”


    杜云瑟哭笑不得,把秋华年抓在怀里,不顾他的告饶也仔细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顺便摸了些其他地方。


    闹着闹着气氛渐渐暧昧起来,两人都开始情|动,生完孩子两个多月了,可以进行一些不那么激烈的“运动”了,秋华年徒劳地抓着胸|口的衣服,爽|到差点哭出来,事|后被杜云瑟抱着哄了好久。


    秋华年把思绪从那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中拉出来,继续“玩”儿子。


    他将谷谷和秧秧抱起来,朝下放在床榻上,在他们面前摇金铃铛,锻炼他们俯卧抬头的能力。


    谷谷很给爹爹面子,秋华年逗一次就抬一次,秧秧三次里反应一次就不错了。


    对于两个孩子之间的差别,秋华年开始的时候有些担心,请了许多太医和有经验的奶娘、阿叔看过,每一个人仔细检查后都说秧秧非常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后来秋华年只能承认,这个孩子他——就是懒。


    秋华年心里记着这件事,晚上杜云瑟回来后和他叹气抱怨,“你说我们两个卷王——你意会一下意思,我们两个卷王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小懒虫呢?”


    杜云瑟失笑,“孩子还小,看不出未来,以后说不定会变呢。榴花嫂子家的柚哥儿早先也不爱动,后来还不是聪明又勤奋。”


    秋华年没有被宽慰到,“万一秧秧像信白的妹妹信瑶一样,把吃饭和睡觉当成人生最重要的事业怎么办?”


    杜云瑟刮了下他的鼻尖,“那难道不好吗?只靠吃饭和睡觉就能开心满足,这是多么有福气的人。”


    秋华年一想是这个理,缓缓舒了口气后笑道,“罢了,反正有我们俩在,秧秧哪怕躺平了也能一辈子锦衣玉食。”


    “过几天我要把秋记六陈好好整顿一下,这几个月我忙着怀孕生产,有些人好像心大了。”这是要留给儿子们的依仗,必须越办越好!


    杜云瑟把他半揽入怀中,轻吻他的额头,“不着急,千万不要逞强累到自己。”


    方才说话时提到了魏榴花和柚哥儿,让秋华年记起来一件事,“榴花嫂子的弟弟魏麦因为种甜菜有功,被授了个管皇庄的不入流的小官,要带着家眷进京了,算算日子,大概过几天就到了。”


    杜云瑟嗯了一声,“都是亲戚,来了后请他们到府上坐坐吧。”


    秋华年笑了,“到时候,就能见到甜甜和菜菜了。”


    第176章  “那边是不是祁雅志还有郁闽?”


    魏麦一家人踩着二月的尾巴到了京城, 秋华年派乌达去城门口接人,先把他们一家四口接到府上。


    一年不见,魏麦变化不大, 只是更瘦了些, 身体更精壮了。魏麦的妻子名叫许枣,和他同村, 两家人院子紧挨着, 算是青梅竹马,村里的姑娘有自己独特的气质,许枣比魏麦还要高半个头,手长脚大, 一看就知道是干活的好把式。


    许枣把两个特意换了新棉布衣服的孩子往前面推。


    “甜甜, 菜菜,快拜见县主和小姐公子们。”


    魏麦的两个孩子今年四岁,是一对双胞胎, 前两年被甜菜狂魔亲爹改了名字,姐姐叫魏甜甜, 弟弟叫魏菜菜,魏家不是大族没有字辈, 这就是大名了。


    孩子们年纪小,第一次出这样的院门,被娘推出来后怯生生站在堂屋中央,捏着衣角不敢往前。


    秋华年示意星觅把孩子们带到自己面前,都说侄子像姑姑, 甜甜和菜菜长得很像魏榴花, 一双大眼睛几乎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位置,高鼻梁, 厚嘴唇,圆脸蛋上有两坨红晕,看起来怪可爱的。


    秋华年看他们身上穿着桃红色的袄子,水绿色的棉裤,领口和前襟绣着精致的水仙花。


    “这是榴花嫂子的手艺吧?”


    “是姐姐做的。”魏麦回答,“姐姐给县主一家都做了东西,托我带来呢。”


    许枣跟着说,“我们这次来还带了咸菜、干菜、烤枣、冻梨……都是村里的土物,不值什么钱,给贵人们尝尝鲜。那冻梨是用贵人家的大梨树结的梨子做的”


    秋华年想起这些在杜家村时经常吃的食物,有些怀念,让红翡去吩咐厨房中午就做出来。


    他拉着两个小朋友的手问了几个问题,然而甜甜和菜菜太紧张了,年纪又小,话都说不太利索,秋华年不想为难孩子们,让星觅把准备好的见面礼取出来。


    “这是一对在神前供过的小银锁,你们一人一个,平时放在衣服下面不要被人看见。”


    秋华年把小银锁递给孩子们,又对魏麦和许枣说,“孩子们到了京城该启蒙读书了,这是两套文房四宝和蒙书,你们替他们收好。”


    银锁虽小,但看样子是实心的,加上银项圈,一个至少有二两银子重;魏麦和许枣不了解文房四宝,但光看物件的光泽和上面的花纹,就知道它们也不便宜。


    许枣结巴着推辞,“县主,这太贵重了。”


    秋华年摇头笑道,“这和你们带来的土产一样,是我的一份心意,对我来说也不值什么。”


    “而且我们家刚生了一对双胞胎,看见甜甜和菜菜这么健康可爱,我心里就高兴。”


    秋华年让春生和九九带着小客人们去玩,和魏麦夫妻说起甜菜的事。


    “我记得村里之前来信说,你在家的时候自学了识文断字?”


    魏麦摸着后脑勺笑道,“托杜家族学的廖苍先生的福,认了几百个字,农书上的东西能看个七七八八了,但正经书还是看不懂。”


    魏麦口中的正经书,指的是四书五经和各种经史典籍,那些书他半句话都读不懂。魏麦不太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根本算不上识文断字。


    秋华年鼓励他,“语言和文字和种田用的锄头一样,都是工具,你认识用得上的字已经足够了,不用妄自菲薄。”


    学语言的最佳年龄阶段是小时候,魏麦这个年纪,在农忙之余还能努力认识几百个字,已经非常难得了。


    魏麦听县主这么说,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对一旁的许枣咧开嘴笑,许枣虚点了一下他的头,示意他好好听县主说话。


    “你的官职是户部特批下来的,皇庄典史虽然是不入流的官,但也有官袍和俸禄,要你自己去吏部报到并领取,然后去皇庄上任。”秋华年说,“云瑟已经托人帮你打听好了,你带好路引和身份证明,明天直接去吏部递帖子就行了。”


    秋华年口中的“不入流”是一个中性的形容词,裕朝官职分为九品十八级,不在这个体系里的小官职统称为“不入流”,虽然级别比从九品还低,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职。


    对魏麦这样出身农家,没有科举没有功名的平民子弟来说,获得官职无异于鲤鱼跃龙门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意味着他已改换门庭,从此以后有了官身,有了向上晋升的可能性。


    魏麦一听见自己的官名,就止不住地乐,许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起关心了一路的问题,“县主,麦子每个月的俸禄有多少啊?”


    魏麦和许枣对官场两眼一抹黑,连典史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说它的俸禄了。


    秋华年笑了,他就知道魏麦夫妻一定很关心这个,大家都是从艰苦时期过来一文一文攒过钱的人嘛!


    “皇庄典史一个月八两银子的俸禄,领取时也可以直接换成禄米,一两银子合一石米。”


    魏麦和许枣齐齐吸气,发出发大财了的声音。


    “居然这么多!”


    “八两,八两,在村里时累死累活种一亩地,一年下来最多也就赚个二两!”许枣拍着胸口说。


    在古代,社会的贫富差距极其之大,农人们辛苦一年的收入,只够富贵人家买一瓶花露或者清膏消遣。


    秋华年正感慨着,又听见许枣小心翼翼地问,“县主,杜老爷每个月的月俸是多少呀?”她想长长见识!


    “云瑟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个月十六两俸禄。”


    裕朝给官员的俸禄并不高,中低品级时升一级只涨一两银子,从九品官员月俸十两,从六品只有十六两。


    继续往上俸禄同样涨得不多,一级涨个四五两顶天了,只有到正三品往上才有大幅度提升,正一品一个月能拿到一百七十多两,但比起这个品级的高度和人数,依旧是寥寥无几。


    可见云瑟的恩师文大儒那么穷,是有原因的。


    不过裕朝绝大部分官员都不是文晖阳,除了俸禄外,官员们还有其他进项。秋华年家的开销就是由秋记六陈承担的,实在不行还有县主每月三十二两的月俸和每年五百石的禄米,不指望翰林院修撰的死工资。


    但杜云瑟的俸禄每月领回来,秋华年还是会盯着他上交,找个匣子专门存起来,至于给小杜大人的零花钱,那是另外算的。


    每月十六两银子在如今的秋华年眼中不够一家人的花销,但在魏麦和许枣看来,依旧是一个令人艳羡的数字。秋华年觉得魏麦身上快要燃烧起拼搏奋斗的小宇宙了。


    “皇庄上甜菜种植的具体事宜主要是田稷典史在管,你去了后多学多问,但也不用一味避让,毕竟你才是最早研究甜菜种植的有功之臣。”秋华年轻轻笑了笑,“而且你背后是我。”


    “皇庄上有官署,你们一家以后会住过去,皇庄旁边就是我的庄子,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人帮忙。”


    “目前的甜菜的含糖量已经很不错了,你想往上一步,除了种甜菜,在甜菜提取白糖技术上也要多费心思,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去我的庄子上找丙七丙八两位匠人商量。”


    ……


    魏麦一家去皇庄上安顿下来了,秋华年不方便亲自去一趟,索性请卫栎过来,和他安顿了几句,经过几年的锻炼,卫栎行事越来越细心周到,如今算是秋华年在皇庄旁的庄子的总管事。


    聊天的时候,秋华年敏锐地意识到,卫栎似乎有些心事,说话心不在焉的。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问,“最近丙七怎么样了?”


    卫栎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挺好的,现在还是农闲时候,大家都不忙,他们兄弟在给两位小公子做玩具。”


    “卫婆婆身体不错吧?”


    “姑母身子骨硬朗着呢,昨天还去田埂上挖了半篮子野菜。”


    “最近你在庄子上有遇到什么人吗?”


    卫栎一下子卡壳了,秋华年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


    “是什么人?能告诉我吗?”


    卫栎连连摇头,“不、不好说。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对县主有害的。”


    秋华年见卫栎一副紧张恐慌的样子,只能按下不问,“那就不说了,不过你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记得找我帮忙。咱们认识好几年了,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你也帮我把庄子照顾得很好,不用和我客气。”


    卫栎感动地点头,心中舒了口气,回想起那天夜里看见的人,脑子里一团乱麻。


    真的是卫德兴,是那个已经与自己恩断义绝的男人吗……


    ……


    转眼二月离去,三月伊始,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东风习习,三月三日上巳节来临了。


    生完孩子两个多月了,秋华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趁节日休沐和杜云瑟出门游玩一趟,地点选择京城的高禖娘娘庙里。


    两年前的上巳节,秋华年和杜云瑟曾在襄平府的高禖庙祈福求子,同去的祝经诚和苏信白夫夫很快就有了孩子,秋华年当时一口气放了两颗彩蛋,后面居然真的生了一对双胞胎。


    无论这是巧合,还是高禖娘娘真的这么灵验,秋华年都打算在上巳节这天去高禖庙里还愿。


    京城的高禖庙也建在河边,比襄平府的更加宽阔巍峨,殿宇重重,香火不断,上巳节这天庙里庙外人山人海。


    在古代最好“就业”的三种神仙,必然是管科举考试的,管生育的,管钱财的。


    杜云瑟和秋华年这次不需要祈福求子,给高禖娘娘上过香后就出来了。人太多马车过不来,杜云瑟护着秋华年,两人一起在充满节日氛围的街道上漫步。


    孩子们有奶娘和阿叔们照看,好不容易过一会儿二人世界,他们不着急回去。


    高禖庙两侧全是小摊小贩,有卖小吃的,有卖节日用品的,还有卖花的,卖小饰品的,琳琅满目,如同一个小型庙会。


    秋华年解开荷包买了几支芍药花,在杜云瑟的帽子上插了一朵,给自己鬓边也戴了一支。


    除此之外,秋华年还打算买几束香草去打水仗,不对,是去袱褉去灾,可惜被杜云瑟劝住了,早春天气还有些寒冷,秋华年现在受不得凉。


    两人都是龙凤之姿,衣饰打扮也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秋华年不想扫兴,拉着杜云瑟示意他去河边走走。


    下到河堤上后,四周全是袱褉游玩的人,秋华年和杜云瑟很快混入其中,秋华年正跃跃欲试地想给杜云瑟洒些水,不白来这一趟,目光突然停留在某处。


    “云瑟,你看那边。”秋华年拉了拉杜云瑟的衣袖,低声对他说,“那边是不是祁雅志还有郁闽?”


    第177章  昔年故人聚京华,伶仃不似少年游


    郁闽站在春寒料峭的河水边, 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袍,披着有雪白风毛的藏青团花斗篷,两年未见, 似乎长大了许多, 一脸平静地与祁雅志交谈,发间不见丝毫装饰。


    如果不是容貌做不得假, 秋华年都不敢确认他就是当初襄平府清风书院里风流簪花的少年郎。


    杜云瑟眉头轻皱, 秋华年见状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借着人流的遮掩走近瞧瞧。


    ……


    比起郁闽的平静与淡淡的愁容,祁雅志脸上的笑意要明显得多,一举一动都显出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与郁小公子是辽州同乡,久仰小公子才名, 以后京中有诗会和酒宴相邀, 还要请小公子赏面。”


    郁闽笑了一下,脸上却还是愁意,“京中才子如云, 某初来乍到,不敢托大, 日后麻烦祁兄带我多长长见识了。”


    “见识不敢当,我知道许多京中才子们名号与性情, 正好为郁小公子引路。祁某今日陪夫人出门,不能久留,改日我去光禄寺卿大人府上叨扰一番如何?”


    “兄长爱才,必定喜出望外,扫榻相迎。”


    ……


    祁雅志走后, 郁闽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感觉寒意顺着手指尖不断向上爬,不知不觉间半边身子都麻了。


    贴身小厮诗吟过来递给他一只手炉, “公子大病初愈,别在风口站着,回马车上吧。”


    “这个祁庶吉士真是的,好大的脸,认出公子后直接过来叫公子去说话,公子也不好拒绝。”


    郁闽轻轻摇头,训道,“祁大人是两榜进士,二甲出身,我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个白身秀才,怎能在他面前要强。”


    诗吟撇了撇嘴,“您是辽州郁氏的嫡公子,光禄寺卿的亲弟弟,祁庶吉士不过家里连士族都算不上,他凭什么和您比?”


    郁闽没有说话,静静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换作几年前,诗吟说的话就是他内心真实所想,他会真的看不起祁雅志,会真的认为自己出身高贵,骄傲不已,然而……


    两年前那个夏日,他搞砸了婚姻大事,被恩师当头棒喝,又被家人强行带回族地。浑浑噩噩般回到族学后,他努力调整心态准备即将到来的乡试,却依旧名落孙山。


    郁闽本以为家人和族人会对自己失望,他做好了迎接痛骂和管教的准备,谁知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痛心的表示,仿佛他们一点都不对郁闽失望——没有期望,才没有失望。


    多少成长了一些的郁闽用了两年的时间不断试探求证,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每个家族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尤其是世家大族,东西越多,安排后辈反而会越谨慎,以免造成兄弟阋墙之祸。


    这个分法主要由嫡庶和长幼决定,其次才勉强看一看才华。


    郁闽幸运地生在嫡系,却并非嫡长,只要长兄不是个傻子,能达到庸才的标准,就一定会是郁氏一族主要资源的继承者,负责支撑全族,而他只是一树起到点缀作用的花。


    郁氏一族需要一个“才子”,需要一个能装点门面的有才名的子弟,但不需要一个有可能威胁到长兄地位的能人。


    所以他自幼被娇惯,被放纵,被引导喜爱诗词歌赋、红粉胭脂,对世俗杂务、民生经济一窍不通,一身聪明换来个风流才子的佳名,但也只是才子而已了。


    闵太康山长倒是有心教导他,可他却欺负了山长爱若珍宝的哥儿,辜负了那一番谆谆教诲之心。


    终于意识到这点后,郁闽大病一场,反反复复了大半年,生生把原本的傲气丢尽了,今年初春,他身体稍好了些,便被家族不容抗拒地送来了京城。


    郁氏一族在夺嫡中站队了晋王,晋王一向走爱重文人、文思敏捷的路线,最近夺嫡之争风起云涌,晋王需要有人替自己扬名造势,然而母家的解檀光被栖梧青君折进去了,他只能广邀宾客,重新物色一批顶尖人选。


    郁闽是郁氏一族派出的给晋王的助力,他的才名七分靠自己的本事,三分靠郁氏一族多年的经营和造势,拿出去说,还是有些分量的。


    郁闽心中苦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庆幸自己好歹是郁氏嫡系,至少亲手写的东西都是“自己写的”,名气全都指向“郁闽”这个人,而不是像那些分支旁系的子弟,只能做一个更不得志的见不得光的供稿人。


    ——世家大族怎么能保证代代有惊才绝艳的才子装点门面,还都是嫡系子弟呢?


    很简单,如果有像郁闽这样确实有才华的,就往这个方向大力培养;如果一整代嫡系里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也可以移花接木,混淆造势。


    这个认知彻底击垮了郁闽身上最后一丝傲气,原来他在亲人们眼中毫无更大的价值,原来他只是一个随意就能仿造和替代的装饰品而已。


    “公子逛够了要不回去吧,您身体还没好全,大公子和大夫人知道了,肯定会担心的。”诗吟追上郁闽劝他。


    “明天大夫人替公子约了江南迟氏一族的那位榜眼,万一公子今天染上病气,耽误了正事可怎么好?”


    郁闽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想到已经被安排好的一系列交际,心中不快,却又不得不去强颜欢笑着应酬。


    当初乐逸被那个嬷嬷磋磨的时候,应该比现在的他更难受吧……为什么当时的他会觉得,这没什么,只要假装不知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乐逸,还有秋华年、杜云瑟,他们都在京城……


    昔年故人聚京华,伶仃不似少年游。


    ……


    秋华年和杜云瑟站在不远处的隐蔽地方,看着祁雅志告辞,又看着郁闽离开,才重新走到显眼的地方。


    “祁雅志什么时候和郁闽这么熟了?邀请他参加诗会酒宴,还要去光禄寺卿府上拜访。”


    杜云瑟道,“祁雅志有从龙之心,不甘心自己的出身,一直想攀附权贵拼搏一把,现在看来,他是接了晋王的橄榄枝。”


    “郁闽应该是郁家派来辅佐晋王的,祁雅志和他交好,在晋王麾下更容易站稳脚跟。”


    秋华年不自觉皱起眉来,“投靠晋王吗?那上次你生辰宴时,他的夫人再三邀请九九出门恐怕不简单吧?”


    杜云瑟点头,“我有一个推测,虽还未完全确认,但应当八九不离十。”


    “什么?”


    杜云瑟牵着秋华年的手,一边行走一边低声娓娓道来,“原本解檀光作为晋王母族的嫡长,才华出众,久经培养,是晋王麾下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现在解檀光被青君困在府上,晋王只能另寻人才。”


    “江南迟家早先就和晋王有所勾结,趁这个机会,迟子怀彻底投靠晋王,代替了解檀光的位置。”


    迟子怀是江南迟家的嫡系,杜云瑟这届殿试的榜眼,论名次比解檀光还要高一名,当然这不代表他一定比解檀光厉害,或许只是因为解檀光比他年轻帅气,更适合做探花郎。


    “迟子怀今年三十余岁,长子十三岁,与九九年岁相当,擅长书画,经常去画楼品鉴画作,有几分才名。”


    祁雅志的夫人当时邀请九九出门玩,地点就约在画楼里。


    “他们想干什么?”秋华年怒了。


    “应该是想拉拢我们,毕竟你我二人对太子来说分量颇重,却又没有必须效忠太子的原因。”


    支持二皇子的多是他祖父毕咏时多年来亲手提拔上来的弟子门生,支持晋王的多是晋州解氏一族的姻亲世家,这些人都有着天然的立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会轻易背叛转投门庭。


    而杜云瑟和秋华年和太子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关系,二人出身寒微,是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今日的,与太子唯一的联系便是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曾经奉旨教导过太子。


    在外人看来,这并不是牢不可摧的关系,何况文晖阳还因为太子被软禁过几年,杜云瑟也因为太子仓皇离京错过了母亲的葬礼。


    他们不知道杜云瑟的抱负与对诸位皇子的看法,不知道杜秋二人对二皇子、晋王不择手段残害百姓行为的厌恶,自大地认为杜云瑟和秋华年是可拉拢过来的对象。


    知道祁雅志夫人的行为背后的本质意图是拉拢自己,秋华年也没有完全放心。


    如果一切按照晋王的计划发展,九九去画楼与迟子怀的长子相识,在对方的刻意卖弄下春心萌动,后来顺势定下婚约,达成将杜云瑟和秋华年拉拢至自己阵营的目的,那对晋王一方来说,这一切自然是皆大欢喜、不费工夫的。


    可如果事情卡在第一步,九九就是不对迟子怀的长子动心思,谁知他们会做什么事情来促成这桩满是算计的婚事呢?


    秋华年对那群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的节操不抱任何希望。


    九九前几日说想帮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生意,还想亲手研制一些首饰和脂粉在铺子里卖,秋华年已经答应了,他可不想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让九九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门。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困兽之斗而已,不会太久的。”


    秋华年舒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了,郁闽和祁雅志碰面的事需要通知别人吗?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杜云瑟想了一下,轻笑着替秋华年扶正发髻上快掉下来的芍药花。


    “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栖梧青君府上玩吗?择日不如撞日,现在走吧,我也想顺道见一见解檀光。”


    第178章  “别忘了,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栖梧青君的青君府坐落在大时雍坊草帽胡同, 占地近五十亩,整条胡同从南到北一溜都是青君府的红漆高墙,一户就占了一条胡同的一面。


    青君府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离开胡同拐个弯, 就是长安大街,走几百米, 就是进入皇城的长安西门, 几乎算是住在皇城隔壁。


    这里原本是一位宗亲伯爵的府邸,那个伯爵在上一场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被元化帝砍了头,宅子收回来后经过扩建和翻修, 面积扩大了一倍, 被元化帝赏给了栖梧青君。


    五十亩地是什么概念?这是裕朝礼法制度中超出了正常青君府或公主府的面积,一般只用于亲王府,里面大大小小的院落加起来有几十进, 日常需要六百多位下人照顾打理。


    不过栖梧青君出宫建府后,一直没有成亲, 一年里八九个月都在外面访仙问道,能在里面跑马的偌大宅院常年没有主家居住, 多少有些寂寥。


    今年栖梧青君在万寿节后一直没有出游,一直留在京中,还“抢”了个驸马回来,这座庞大的建筑群才终于有了活气。


    辰时刚过,橘红色的太阳从东方探出小半头来, 温暖的阳光驱散初春的寒气。


    栖梧青君在府里的校场跑了十几圈马, 出了一身薄汗,把马交给专门的马童, 手一丢扔了马鞭,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问,“驸马起来了没?”


    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金丝编成镶嵌大块宝石的马鞭,小碎步跟在后头,“驸马院里的人刚才来说,驸马一刻钟前起了。”


    栖梧青君似笑非笑,“走,去看看。”


    宫人心里暗暗叹气,青君今天不知又想了什么新法子要作弄驸马。


    这位探花郎解驸马是怎么来的,全京城的人都一清二楚,明里暗里骂青君嚣张跋扈、目无礼教的人都快能绕青君府为一个圈了,然而青君依旧我行我素,没有丝毫悔意,外面骂得越凶,他越拼命折腾驸马。


    青君曾经搬来一尺厚的一摞沉香树皮制成的蜜香贡纸,让驸马三日内画完所有纸张,等驸马日夜不休地完成上百张画作,他又当着驸马的面一页页地全撕了玩。


    除此之外,烈日炎炎的午后自己坐在凉亭里,非要人去花园收集一整瓶露水;深更半夜赶人起来,面对面坐在堂屋里熬鹰似的不许睡觉;大雪天围炉赏雪,逼人拿烫手的火钳子从炉子里一颗颗取栗子等作弄人的事情,栖梧青君隔三差五就要干一次。


    青君府上很多下人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在解驸马进府前,他们从未料想到青君能恶趣味到这个程度,仿佛解驸马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隔几天欺负欺负,就恨得牙痒痒。


    更让他们没有料想到的是,这位出自晋州解氏一族嫡系的芝兰玉树居然从不反抗,青君让他做什么,他就默默做什么,不挣扎也不低头逢迎,倒叫别人看着心里感叹。


    要是青君真的爱重解驸马爱重得不得了,抢来了人好好过日子,那抢了就抢了吧,能尚青君怎么说也是驸马的荣幸。


    可青君分明是在把人当玩意儿对待,解驸马这样品貌的天之骄子沦落至此,着实可惜。


    解檀光并不住在栖梧青君住的主院,而是住在主院旁边的棋院,小小一进的院子站在门口一览无余,地方不大,但清幽精巧,院角的几十杆翠竹新叶和旧叶交相辉映。


    栖梧青君迈步走进院子,东厢房的门半开着,刚起床的解檀光正坐在窗下读书。


    栖梧青君把书从上抽出来,丢到一旁的书案上,解檀光没有抬眼,也没有反对。


    “前几天杜云瑟和华年来府上,杜云瑟和你单独说了什么?还不说吗?”


    栖梧青君没想等到解檀光的回答,拍了拍手道,“不说是吧?那我们换个话题,听说最近京里来了许多和你八竿子能打着半竿子的亲戚,我打算替你办一场家宴。”


    解檀光沉默了一下,“我已是弃子,他们知晓殿下的态度,不会来的。”


    “所以请帖你来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到了日子,我要看见名单上的人都到场。”


    “……”解檀光定定看了栖梧青君几秒,“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你不是解家引以为豪的绝世天才吗?你猜?”


    解檀光的声音平稳,但在尾音处有些许颤动,“殿下只把我这个人圈起来折磨还不够吗?”


    栖梧青君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换上冷笑,“当然不够,我要太子赢,我要世家死,你以为自己有多少面子,能让我为你改主意收手?”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解檀光,压低了声音,“别忘了,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


    春日是花的盛季,京中气候不热不凉,不干不潮,适宜许多花卉生长,从立春开始,秋华年就开始数家里的鲜花的种类,同时通知城外大庄子上的人加紧制作应季的花露。


    待到寸金院的杏花落尽,花园里的桃花、玉兰也谢了大半,三月走到了尾声,但你方唱罢我登场,丁香花、凌霄花、紫荆花一个个在四月的春光里盛放,不留丝毫寂寞的空隙。


    秋华年开始带着九九上手管理秋记六陈的生意,不求她成为商业奇才,但求她看得懂账目,理得清货物来往,懂得如何管理伙计,守住产业。


    因为祁雅志夫人的试探,秋华年担心九九出门遇到什么意外,有次去皇庄时,他把这事和太子提了半句,太子当即让十六给秋华年安排了一队暗卫。


    十六亲自挑选了八个人,都是个中好手,防一些暗算足够了。


    “他们交给你了,除了护卫你和家人的安全,有什么想做但不方便做的事,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十六说这句话时,声音冷冷的,虽然没有明说,但秋华年懂得他的言下之意,那所谓的不方便做的事,八成是指杀人放火之类的。


    秋华年干笑两声,“能保护我们安全就够了。”


    十六看着他,半晌后点头,“也对,你不该沾这些,有必要的东西我会替你出手料理掉。”


    秋华年没办法,只能给十六强调安全和健康最重要,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有了暗卫保护,秋华年出门随意多了,庄子上的春耕已经开始一阵子了,去年育苗出来的果树也能移栽了。


    空中压条技术配合营养土,硬生生把果树育苗时间缩短至了一年,树苗存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这个数据让无数老果农们惊叹。


    去年大半年时间,卫栎每天都会去果树育苗田地里观察,详细记录了各种细节和问题,画了许多继承了秋华年风格的简易图画,回头整理统筹一下,又是一本可以造福百姓,有利于农桑的绝佳农书。


    秋华年去年时就计划好把果树苗免费送给百姓们,他从不食言,留出几百株葡萄苗给自己种了一大片葡萄田外,其余树苗全都打算送出去。


    祝家送的那个在宣武门城门口的铺子派上了用场。宣武门连接内城和外城,人流量非常大,但大多数是来往于内外城之间的平民百姓,没什么消费能力,所以这个茶摊的收益一直半死不活。


    现在秋华年不需要它赚钱,只需要它把免费领果树苗的事情宣扬出去,并提供一个方便百姓们领树苗的场地,它的缺点全部变成了优势。


    为了防止有人冒领、倒卖树苗,秋华年做这件事没有孤军奋战,借了太子的手下,查清户籍验明身份后才能领取。


    发放果树苗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天比一天领出去的多,果树苗全部连着泥土挖出根来,用稻草编成的网兜着,找片土地就能种下去,到了秋天就能给百姓家提供收益了。


    有几次秋华年去茶摊监督,遇到领果树苗的人,听说他就是齐黍县主后,一个个激动到面红耳赤,磕头叩拜,还有非要秋华年摸一摸他们家孩子的头,保佑孩子一辈子不饿肚子的。


    秋华年哭笑不得,招呼人赶紧帮忙把百姓们扶起来,给每个孩子都说了鼓励的话。


    秋华年发树苗的举动在京中引起了无数关注,其中免不了不怀好意的揣测,秋华年对此置若罔闻,只求一个有利于百姓且问心无愧。


    在民间,秋华年的声望再次拔高,之前关于穗星、文曲星、将星三星下凡辅佐太子的传闻又一次盛行起来,消息传入秋华年耳中,秋华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传闻,是不是太子故意散布给自己造势的?”秋华年问杜云瑟。


    杜云瑟点头,“所谓吉兆与祥瑞,多是这么来的,只要切实做出了贡献,民心可用,不必拘于小节。”


    秋华年表示这个自己懂,在古代但凡想干些大事,都得找个由头,显示自己是受命于天。什么高祖斩白蛇、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什么出生时天象大异,都是同类型的东西。


    如今的京城里,三位皇子背后的势力都在拼命给自己支持的皇子造势,晋王背后的一众世家才子写诗作赋,把他夸得才华世间罕见,二皇子人在边关,也时不时传来英勇难挡、呼风唤雨的“神迹”。


    相比起来,太子这边的虽然氛围神神叨叨,但说的都是事实,因为实打实牵动着百姓们的福祉,效果也比其他两位好。


    其他几方势力虽然羡慕嫉妒恨,可也没什么办法。


    就算他们舍得掏出一大笔钱去“收买”人心,一时也拿不出秋华年手里那么多的果树苗,更没有一位精通农事的齐黍县主做代言人。


    第179章  “孤,是心悦于十六。”


    四月春深, 百花争妍,秋记六陈的花露生意迎来了高峰。


    这两个月来,秋华年对秋记六陈进行了管理改革, 目前的秋记六陈实行代表大会制度, 各个工坊的负责人、原料采买负责人、仓库负责人、批发销售负责人和门店负责人共同组成代表大会,正常情况下十日一会。


    每个负责人未来十日的行动计划, 必须在开会时提前报备, 经过半数以上代表同意,才能去做,会议记录由专人抄送给秋华年。


    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委员会讨论无果后, 再统一找秋华年做决断。


    这样一来, 秋华年轻松了许多,对铺子的管控力也加强了。负责人们分散权力,互相监督, 既能避免欺瞒贪赃,又不至于消磨主观能动性。


    秋记六陈之前的大掌柜关六, 是祝家和铺子一起送来的人,因为身契在秋华年手里, 所以起初非常老实,秋华年见他有几分本事,且熟悉西市的行情,委派他管理秋记六陈。


    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随着京城秋记六陈的生意越做越大, 关六的心也被养大了。


    秋华年在孕后期无暇管顾铺子,关六几次试探之后, 开始自以为天衣无缝地阳奉阴违,通过暗调研材料的价格、虚报仓库折损、从南来北往的进货商人手中讨要贿赂等手段谋取私利。


    他以为自己每次只截了一点点银钱,根本看不出来,殊不知秋华年规定的那一堆复杂详尽的记录表格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身体养好之后,秋华年腾出空来,把前几个月的表格算了一遍,立即发现了问题。


    他直接报了官,查出关六在京城私置了一院小房子,还养了个从窑子里赎出来的如花似玉的哥儿,零零散散贪走了三百多两银子。


    秋华年没有心软理会关六的求情,请官府按律查办,官府的人不敢敷衍齐黍县主,很快就捋清一切结了案子。


    因为贪赃数目巨大,关六被打了五十庭杖,判徭役三年,贪走的财产一律卖掉,补偿秋记六陈的损失。


    结果出来后,秋华年叫齐新选出来的代表们,语重心长地说。


    “秋记六陈的生意做得好,离不开大家的努力,我敢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其他待遇,这里都是全京城数得着的好地方。”


    “大家想赚更多的钱,可以努力工作拿绩效奖金,可以想出有用的点子找我要赏,有自己的想法和自信的,也可以辞职出去单干,我绝不阻拦。”


    “但是,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去拿不属于自己的钱,那么关六就是他的下场。我不会像其他主家那样,觉得这是家丑压着不外扬,国法森严,咱们衙门理论对错。”


    这次之后,秋记六陈上下的风气肃然一清,不过秋华年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震慑上,合理的稳定的制度才是长久发展的唯一途径,代表大会制度应运而生。


    杜云瑟对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方法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之后,结合自己的眼界与经验,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私下交给了太子,太子对此大加赞赏。


    这是新政改革的一部分内容,不过想要举起改革之旗,至少要等到太子真正登基。


    栖梧青君府最近办了好几次诗会酒会,打着家宴的名头,以解檀光的名义,邀请晋王麾下的世家出身的文人才子们。


    原本晋王已将解檀光视为弃子,重新选了一批以迟子怀为首的人出来,谁知这个时候,栖梧青君又把解檀光放了出来。


    不管解檀光吧,会显得他无情无义,不利于维持形象;可要管解檀光的话,一方面晋王不确定他还值不值得信任,另一方面解檀光和迟子淮等新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平衡。


    栖梧青君明面上放肆不羁,搅得晋王麾下一团乱麻,实际借机暗中收集情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城外皇庄行宫,空旷的大殿里熏着二苏旧局的香,阳光从换上轻纱的窗户中照入,像水一样在明亮的地板上荡漾。


    栖梧青君一边小口喝着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和太子说话。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江南迟家一直在暗访曾去过他们家别院,年龄在十六七岁之间的女子。”


    “这是国子监丞李睿聪酒后透露的,李睿聪是辽州籍人,元化二十二年新科进士,用岳家的钱给迟氏送了重礼,投入其门下,他在贡院的官职就是迟氏安排的,消息应当可信。”


    国子监丞是正八品的官,看似很低,但京官大三品,国子监还是个清贵去处,李睿聪连庶吉士都没考,居然以二甲末名的成绩直接得到这个官位,可见迟氏一族的负责人对他较为看重。


    “迟家别院,十六七岁的女子?”嘉泓渊略一思索,从某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书信。


    “这些东西是?”


    “当初震惊朝野的江南结党贪墨案的证据。”嘉泓渊面色平静,仿佛口中的案子和自己毫无关联,从未重创过他。


    “皇兄把这些证据给了你?”


    “解除禁足之日,父皇派人送过来的。”


    “皇兄还是信任你的。”


    嘉泓渊勾起唇角,“父皇告诉孤,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对方能在孤察觉前陷害孤,这是孤的错,禁足以及查抄吴家都是给孤的教训。”


    “……”栖梧青君多喝了半口酒。


    “小皇叔不必如此,父皇说得很对,我深受教诲。”


    嘉泓渊从匣子里挑出几封伪造的天衣无缝的信件,栖梧青君道,“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直接说结论吧。”


    “江南一案突如其来,对我犹如当头棒喝,我也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对他们再三忍让。这些年大裕明面上风调雨顺,国力强盛,可暗地里的虫豸走狗早已发展壮大,不容小觑。”


    “襄平府拐子案和真假赵小姐案揭开了他们的一角面纱,让我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栖梧青君猜测,“拐卖家境合适的幼年孩子,隔几年后把训练好的假的送回去,再牵线搭桥,将其送到需要的身份上。”


    “假的终究不是真的,这些探子会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幕后之人手里,所以永远为他们所用,不用担心背叛?”


    嘉泓渊道,“中军都督府参议,正四品朝廷命官,掌握包括京城在内的中原地区的防务情报,有资格调度军队,这样的人后宅的夫人,竟是一个谁都不会怀疑的假人探子。”


    “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关键位置被偷偷换掉了呢?”


    栖梧青君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一时背后发麻,“我们该怎么办?”


    “江南一案陷害孤,他们出动了大半力量。这些证据交到孤手上后,孤查访两年,终于抽丝剥茧倒推出了幕后之人。”


    “是谁?”


    “就是江南迟氏。”


    “可江南一案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迟氏还未下场参与夺嫡吧?”栖梧青君接着说,“不对,这也是装的。”


    “没错,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下场了,只不过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次大约是觉得胜券在握,且你弄走了解檀光,机会难得,他们才让迟子怀光明正大地去辅佐晋王,代替解檀光的位置。”


    栖梧青君皱眉,“就算清楚是迟氏,敌暗我明也不好办,我们必须先知道他们关键探子的名单,才能防患于未然。”


    嘉泓渊点头,“迟氏一族费那么大工夫,寻找一个去过他们别院的年轻女子,事情绝不简单,或许突破点就在这个上,孤会与云瑟等人商议,也劳烦小皇叔继续替孤盯着。”


    “除此之外,老二的人不是也在查这件事吗?给他透露些情报,让他继续查吧,给老二和老三都找点事情做。”


    ……


    谈话接近尾声,栖梧青君一口饮尽了水晶杯中的美酒,摇着头站起来。


    “今日十六不在?”


    “去配合吴深忙太子妃的事了,几方人都在用尽方法阻挠孤选妃,孤也要认真应对,才能显得孤被困在了这局棋上。”


    “……”栖梧青君沉默片刻后问,“你真要这样,那十六怎么办?”


    嘉泓渊与栖梧青君默默对视许久,才缓缓开口。


    “十六忠心可嘉,功绩高深,继位之后,孤会替梅家翻案,广寻梅家遗孤封赏,并封十六为禁军统领,居住宫廷听命,像现在一样,永远陪伴着孤。”


    栖梧青君有些惊异,“我以为你心悦十六,你竟然不打算娶他。”


    “父皇曾许诺母后此生只她一人,却一再食言,孤自记事起,便一直看着母后在人前藏起来的委屈与痛苦。”


    “成为帝王,掌握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心会变,情会变,诺言会变,孤看着父皇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但孤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嘉泓渊讽刺一笑,面对同为吴皇后抚养大的小皇叔,他才能吐露些许在心底最深处嘶吼的情绪。


    “与其像父皇那样一再食言,伤人伤己,事后再难看地无济于事地弥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越界。”


    “孤,是心悦于十六。”嘉泓渊顿了顿,“但十六无心,孤何必强行让他有了心,再摔个稀碎呢?”


    “只要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就够了。”


    栖梧青君不知该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想点好的,皇兄是皇兄你是你,你自己不变心不就行了?”


    “孤能相信自己,但不相信帝王。”


    栖梧青君还想开口,嘉泓渊却不想继续了。


    他心口涌起一股邪气,明明知道不该,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说,“小皇叔擅长想好的,所以十多年前,明明已经知道了宫里的那个‘小画师’骗了自己,真实身份是颖妃的侄子,依旧去赴约,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然后呢,解檀光是怎么回答小皇叔的?颖妃和解家人是怎么做的?”


    栖梧青君手一抖,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明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溅起一堆半白半透明的碎末。


    他咬着牙气道,“好,我不问了,当我多管闲事。”


    他快步走到接近门口的位置,脚步一顿,半转过头,“我这个人亲缘薄寡,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没几个,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活幸福。”


    “……”嘉泓渊沉默着,起身行半礼赔罪,“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栖梧青君摇头,“我拿你的痛处戳你,你也拿我的痛处戳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皇嫂来劝我们,说这样就扯平了,谁也不许记仇。”


    “你这么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因为它急到和小时候一样,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再好好想想吧。”


    嘉泓渊嗯了一声,神情却毫不动摇,栖梧青君叹了声气,转身离开了。


    第180章  “我很清楚,我正在过自己最喜欢的日子。”


    郁闽从席上出来, 站在太湖石边,被夹杂着湖水水汽的凉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今日晋王在御赐的园子畅意园设宴款待才子们, 栖梧青君不请自来, 还带上了解檀光,让席间充满了刀光剑影与尴尬气氛。


    郁解两家是姻亲, 世家辈分错综复杂, 解檀光的姑姑是郁闽的大嫂。郁闽记得,小时候两人见面时,自己硬要拿乔让解檀光叫叔叔,解檀光比他大六七岁, 那时候大约是觉得好笑, 摸了摸他的头,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小叔叔。


    郁闽喜欢解檀光的文章诗作,认为解檀光是少数入的了自己眼的人, 为此得意了好久,逢人便要说一说。


    如今世事变迁, 自己变了,解檀光也蛟龙困水, 无法挣扎,想到席上解檀光一直维持着虚假笑意如同木头一般的模样,郁闽如鲠在喉。


    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郁闽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换上交际的表情, 转头一看, 竟是自己刚才还在想的解檀光。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一只孤鹤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水声。


    解檀光回神,点了下头,“郁小叔。”


    郁闽有些害臊,同时心里却也松了口气,“驸马也来这里醒酒?”


    话一出口,郁闽就暗叫不好。方才在席上,当着栖梧青君的面,大家称呼解檀光一直用的是“驸马”,但想来解檀光私下里并不会喜欢这个名号。


    郁闽从小没被教过这些东西,按郁氏的设想,他就不需要懂什么人情世故,最近他才照猫画虎地学起来,总是缺一些、慢半拍。


    解檀光没有生气,他默默看了郁闽一会儿,开口道,“郁小叔吃苦头了。”


    郁闽心里泛酸,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解檀光勉强算是亲戚,又和解檀光同病相怜。


    郁闽抽了抽鼻子,“我们这样的人,都活在……世家的牢笼里,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而已,突然看见了绑着自己十几年的笼子和铁链,有些难以接受。”


    解檀光没有回应,郁闽继续说,“如果连自己的喜好和性情都是刻意引导设计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我究竟是什么?”


    解檀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湖里,郁闽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问,“解檀光,你分得清自己喜欢什么吗?”


    解檀光一直沉默,直到远处传来栖梧青君派来找他的下人的声音。


    解檀光垂眸敛起衣袖,在郁闽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很清楚,我正在过自己最喜欢的日子。”


    “因此我更觉得自己卑鄙与恶心。”


    郁闽愣在了原地,他无法理解解檀光话里的任何意思,回过神时,解檀光已经离开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湿风拂过明花暗柳,残缺的月在漆黑的湖水中荡漾。


    ……


    秋华年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加急信件,信封的署名是云成,秋华年打开一看,立即让人去翰林院把杜云瑟请回来。


    “云成说族长身上不好了。”秋华年说出这句话,心里有些难受,族长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很高了,自从儿子们离心、大家庭破碎后,他的精神气就不足了,撑了两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成和菱哥儿回村了,宝义叔一家也在,云成写信的时候,族长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了,只能用参汤吊命,信从杜家村发到我们手里少说也要十来日,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族长做过好事,也做过糊涂事,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大事,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走到末尾,想见的人都在身前,至少没有太多遗憾。


    “我给村中修书一封,华哥儿有要交代的话也写一篇吧。”


    杜云瑟和秋华年如今是杜家村的图腾,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族长出了事,他们也要有所表态和安排。


    秋华年点头,“我们派乌达带上东西回去一趟,他去过杜家村,路和人都是熟的。”


    话音落下,秋华年就让人叫来乌达,族长情况紧急,经不得半分耽搁,早出发就能早到达,能见到族长最后一面自然最好。


    秋华年找出许多珍贵药材和成品药丸,同时让家里的太医按照云成在信里详细描述的病情开了方子,之后和药一起带回去。


    星觅得了秋华年的吩咐,匆匆出门去买京城有名的易保存、好消化的小吃,带给族长尝尝鲜,看看能不能多吃下去点东西。


    此外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也让人找出几匹白绫白缎带上,如果族长不好了,不至于在村里一时没地方买去。


    等秋华年把要带回去的东西安排好,乌达和两个一起回去的小厮也打点好了行装。


    乌达把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信收入怀中,保证道,“老爷和县主别心急,老太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绝对来得及。”


    杜云瑟嘱咐,“你此番回去,代表着我和华年,村中诸事我已在信中写了,族长离世的话,下一任族长于情于理都是族长的长子宝仁,如果有人起坏心思不服,你便以我们的名义为宝仁叔撑腰。”


    秋华年补充,“族长家的家产几年前就分好了,三房宝礼家如果闹,不用客气,如果他们屡教不改,就把他们赶出杜家村。”


    乌达跟主家回过杜家村,他们做管家的有自己的能耐和行事章法,当时把村里发生过的事打听清楚了,对杜家村族长家发生过的事心里门清。


    “县主放心,我都明白,何况还有云成公子和宝义叔爷爷呢,出不了事的。”


    乌达没有耽搁,当天下午就轻车简从跟着镖队出发了,秋华年看见杜云瑟还给清福镇隔壁桃花镇的宋举人带了一封信,并且嘱托乌达路上务必藏好,到了后亲手送到。


    秋华年问,“你要单独给宋举人说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杜云瑟出了翰林院,不打算回去上班了,两人让奶娘和阿叔们下去休息,在婴儿房里逗孩子们玩。


    杜云瑟一边把秧秧吃进口中的小手拉出来,一边说,“我方才思考要给家乡哪些人送信时,想到了宋举人,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杜云瑟简略讲了一下江南迟氏的计谋和探子网,又讲了栖梧青君打探到的迟氏从两年多前开始搜寻所有去过他们别院的十七八岁的女子的事。


    “李睿聪只知道一部分,不清楚具体是哪座别院,也不知道迟氏找那个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迟氏的能量,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那个女子应该处于一个他们没有料想到的境况里。”


    秋华年想起什么,一下子睁大眼睛,“你是怀疑……清荷?”


    杜云瑟点头,“清荷是迟氏一族旁支的人,应该去过所谓的别院,年龄也对得上。她当初在家人的遮掩下假死脱身,远走东北,迟氏的势力主要在江南,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她。”


    秋华年记起一件事,“去年回乡时,宋太太告诉我,两年前清荷的父母送来密信,说迟氏主家突然来打探清荷之死的细节,让她务必藏好清荷。自那之后,宋太太就不许清荷出门,也不打算给她找夫婿了。”


    谷谷突然哭了一声,打断了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思绪,两人赶忙看去,原来谷谷一直挥着手想和秧秧玩,秧秧却不理他,谷谷一下子把自己气哭了。


    秋华年好笑地把儿子抱起来,“你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乖乖不哭了好不好?爹爹陪你玩。”


    谷谷和秧秧快五个月大了,比刚出生时长大了一圈,已经能稍微坐一会儿了,牙膛摸起来硬硬的,据木棉阿叔说这是快要出牙了。


    谷谷趴在秋华年怀里,他已经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爹爹了,立即转哭为笑,阿巴阿巴地用小手拍秋华年垂下的青丝。


    秧秧本来躺得好好的,看见爹爹抱着哥哥玩,也有些忍不住了,挥动四肢想坐起来,却只是像小乌龟一样转了半个圈。


    杜云瑟笑着把小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圆圆的脑袋,秧秧如愿有人抱了,继续一动不动地养神,对秧秧这“懒”到极致的作风,秋华年已经没脾气了。


    “我在信中隐晦地向宋举人与宋太太问了此事,并保证会保护清荷的安全,如果真的是清荷,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清荷将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帮助太子掰倒迟氏,以后就不用东躲西藏了,还能有功劳在身。


    清荷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较早认识并交好的人,她曾和九九等人一起随杜云瑟读书,和杜云瑟有半师之分,夫夫二人都希望这个命运坎坷的女孩能迎来光明的未来。


    今天九九出门逛铺子去了,她打算试着做一做首饰脂粉生意,在正式开始之前,要先亲自了解一下京城首饰脂粉铺子的行情。


    春生持续练武十天,轮到休息日,和九九一起出去玩了。他习武将近一年,体格长得飞快,据师父陆奥评价,一般没练过的成年人在春生手上也讨不了好。


    姐弟两人一起出门,要机智有机智,要身手有身手,还跟着下人以及十六给的暗卫,秋华年比较放心。


    谁知快到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还未回来,秋华年正准备派人出去找,就听见门口传来马车的动静。


    秋华年迎出去,随姐弟二人出门的暗卫首领业务熟练,直接上前禀报。


    “启禀县主,小姐与二公子正欲回府,不料在琳琅阁中遇到了祁雅志与李睿聪及其小妾,小姐不欲生出事端,在琳琅阁雅间避了两刻钟,耽搁了时间。”


    秋华年放下心来,九九和春生也下了马车,春生有些不服气,边走边说,“咱们干嘛要怕他们,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们还敢做什么不好的事?”


    九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点了下春生的额头,“你不听话,下次不带你出去了。”


    春生不敢再说了,但显然还是不理解。


    秋华年也觉得有些奇怪,九九的性格外柔内刚,正常场合里,在带着暗卫和下人的情况下,她不像是主动回避李睿聪等人,连照面都不敢打的人。


    果然,几句话哄春生回自己院子换衣服后,九九立即悄悄拉着秋华年去碧纱厨里说话。


    “华哥哥,我发现那个李睿聪的小妾,很可能是一个熟人。”


    “谁?”


    “清荷姐姐曾经的丫鬟,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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