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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京城, 暗无天日的锦衣卫诏狱。


    施泽友把要送去牢狱里的水扣了下来。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来一碗水,此刻却被施泽友端在了手中, 然后当面直接泼在了地上。


    监牢里,男人静坐石床之上, 见状反而笑了起来。


    “没法给我定罪, 也没法对我用刑, 你施泽友,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滕越缓缓开口说了过去,施泽友脸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 他当晚就动了刑, 却没能让滕越开口认一个字的罪,反而被陕西一众高官给他保了下来。


    这一路上, 他那两位兄弟王复响和沈言星,打着押送反王进京的名义,一直监管着他,他也无法动手,好不容易进了京, 将人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员上书为此子说话,连九千岁也不好直接给他定罪, 锦衣卫上面的指挥使亦让人暂时不要对他动手。


    施泽友心烦意乱,可他才刚进锦衣卫, 这里可不是他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闹锦衣卫诏狱, 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进京之后, 他就让人将监牢严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无从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泽友听他笃定猜测, 这会却也哼笑起来。


    “将死之人反而总以为自己还有得活。却不晓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说着,朝着滕越看了过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说项,但说话的人越多,大太监就越是烦,今日我过来,就是替大太监偷偷把这烦给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认罪,说不定还有的活,若是不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说这锦衣卫的诏狱,“人关进来,不管有没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没有几个,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寻常不过。”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泽友威胁而去,但他说过去,却见滕越仍旧坐在石床边,不急也不怕,此刻闭起了眼睛来,开口。


    “比起我认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泽友更想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一下就说中了施泽友的心思,施泽友脸皮又是一抽,却没有承认。


    “我与你父亲是有些旧怨,但他已离了人世,这笔恩怨早已勾销。你触怒我,是因为在华阴县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难,我这口气也算解了。”


    他道,“你还年轻,不知到了我这年纪,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让你认罪是给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说得“语重心长”,滕越简直要笑出声来。


    施泽友或许不了解他,但他却从少时起就活在施泽友的阴影之下,父亲、兄长皆是因为施泽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亲日夜难安,皆是因为施泽友。


    他今日,却跟他说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笔勾销。


    这是多大的笑话?!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施泽友见他不仅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反而大笑起来。


    他脸皮乱跳,“你笑什么?”


    话说过去,滕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了过来。


    晦暗的锦衣卫诏狱,那目光仿若彼时射在施泽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算盘。只要我滕越不死,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泽友心口上。


    一瞬之间,施泽友杀意腾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进入监牢之中,将此子直接杀死在牢狱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狱里血腥之气从地缝中翻上来,墙边的烛火幽光闪烁,几近封闭的监牢内杀意四起。


    但滕越气定神闲,他知道施泽友动不了手,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


    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华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黄先生颇多联络。


    如今虽然被洪氏下了牢狱,但黄先生自外面让孔徽他们传了消息过来,让他定要耐住,千万莫要认罪分毫。


    恩华王举着清除奸宦的旗号造反,而洪氏将功臣良将下狱,越发坐实奸宦作为。


    也许,这正就是将那大太监拉下来的机会!


    施泽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着他看了过去。


    隔着一道监牢之门,极度的静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来。


    脚步声骤然打破了此间的紧绷。


    锦衣卫北镇抚使出现在了监道之中,他见施泽友正在此处,微微挑眉。


    施泽友不知上司缘何亲自前来,不由问去。


    “镇抚使大人,可是要提审此犯?”


    他眼角掠过滕越,若是提审,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过一个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谁料那锦衣卫北镇抚使开了口。


    “非是提审。”


    他道,“九千岁发了话,放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施泽友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镇抚使让人将监牢大门打开。


    牢内,滕越缓缓从石床上站了起来,他并无太多张扬情绪,高挺的身形自牢门口微微弯腰走了出来,只是在走过施泽友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话。


    施泽友浑身血液倒流,听见当年滕温礼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开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杨家小宅。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林明淑手下一颤,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来了?!何时,何时?!”


    杨二夫人闻信也激动得不得了,听见孔徽派来的亲兵回话。


    “就在午间,就在这会!”


    话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马,朝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司赶了过去。


    她们到的时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经聚在了门前,王复响进到北镇抚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刚刚站定,就见侧门打开,有人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衣衫上还沾着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脸上脖颈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却在这暑热天气里化了脓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过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发哑。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发哑地几乎要扑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潜在衣衫下的伤,只敢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着他,眼泪落了下来。


    杨二夫人也红了眼睛上了前来。


    滕越刚从幽暗的诏狱里走出来,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这会低头看去。


    “娘?姨母?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问过去,两人皆落泪地说不出话。而孔徽、沈言星他们也都围聚了过来,亦朝他看过来,“总算是出来了,这些日的工夫都没白费!”


    一旁的王复响接了话来,“什么叫没白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滕将军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他一开口,再阴冷不散的游魂也跑没了影,众人或喜极而泣,或大笑出声,将这锦衣卫北镇抚使门前都喧吵了起来。


    还没有几个人敢在锦衣卫门前喧闹,路过的京中人无不朝着他们看过去。


    见这些好似西北来的武人们,丝毫不在意这京中的门道规矩,就在锦衣卫门前就大笑吵闹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带了炮仗,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亲自将炮仗点了起来,锦衣卫门口仿佛过了年。


    可他们这般,锦衣卫的人却无有一个出来制止阻拦,只任由他们喧闹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见滕越虽笑着,却口干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连忙叫了身边的人,“沈修快去给他拿水囊来。”


    他这一开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来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时也想到了什么,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去,却没见到让他最是想念与期盼的身形。


    众人扶着他往马车上去,他问了母亲和姨母一句。


    “只您二位过来了,蕴娘她 没来吗?”


    那日他被施泽友抓去用刑,浑身是伤,吃了药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身的伤口早已被人一一处理过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过来,换成了干净的、他平日在家里常穿的衣裳。


    谁会这样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谁会特特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滕越隐隐地想起彼时昏沉之间,好似有人一直抱着他,在药粉煞得他伤口痛的钻心的时候,一直搂着他的腰身,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用他都未曾听过的细言软语,柔声安抚。


    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毕竟她何曾跟他这样柔声说过话?也就只有梦里了。


    可等他醒来发现一切料理妥当,看到床边正就放着留下来的药瓶的时候,他知道那不是梦,根本就不是梦。


    是他的蕴娘真的来过


    只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复看了两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后面寻了去,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问来,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应,表姨母则含混道了一句。


    “山遥路远,她就没来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让他去自己准备的宅院,但杨家小宅恰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远,林老夫人又住在那处,他们干脆转去了杨家。


    众人到了杨家,自是又热闹了一番。


    只不过这到底是京城,似王复响他们还有差事在身,不多时就只能离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问了过来。


    “我在诏狱里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来,你费了不少心吧?都是什么人替我说话,但凡这些帮我的人,都说给我才好。”


    这样的时候,敢替他说话的,都是他的大恩之人。滕越定要铭记在心。


    孔徽把替他说项的人都列了一边,只是说着,眉头微微皱了皱。


    “众人都替你说了话,但前日的时候,那位大太监还没有松口放你出来的迹象,我舅父还说再等等,可昨日不知怎么就突然改了口风,今日就利落地把你放了。”


    这里是京城到底不是陕西,孔徽的消息还没那么灵通。


    他说自己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昨日是不是有什么人见了大太监,又在那位太监脸前说了什么。


    “昨日的人才是关键,只是这会,我也还不晓得是谁。”


    滕越回想施泽友的态度,可见他也不晓得大太监改了主意,突然就放了他。


    只是是谁,滕越也不晓得。


    然而这时,他却见母亲略作沉吟,朝着他和孔徽看了过来。


    林明淑觉得儿子终是要知道的,轻声告诉了他。


    “约莫是永昌侯章侯爷,是他替你说了话。”


    这话音落地,厅里就静了一静。


    杨二夫人看向表姐林明淑又看向外甥滕越,坐在一旁不敢随便开口。


    倒是孔徽不明就里,“永昌侯章侯爷?难不成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给了遇川这样大的人情?”


    杨家只是永昌侯弟弟的岳家,而滕越也只是杨二夫人的娘家外甥,还是表亲。


    滕越没有似孔徽这般往确信中猜想,反而目光从紧张的表姨母脸上掠过,定在了自己母亲微微沉落的眼眸中。


    “永昌侯为什么会替我说话?儿子不是杨家的子弟,更不是与他章氏直接相连的姻亲,他缘何替我说话?”


    他问过去的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在这厅中异常的明晰。


    这下连孔徽也不出声了,杨二夫人更是紧攥着手不敢言语。


    林老夫人被他这样问来,一时间也没有立刻开口。


    可她越是不开口,滕越越是紧看着她。


    他的目光何其锐利,仿若从黄沙里飞出来的山鹰。


    林明淑知道这事总是要跟他说的,既如此,干脆就在这个时候说好了。


    她深吸了一气,向滕越看了过去。


    “娘已经打算要跟永昌侯府结亲,既然要结亲,那章侯爷自然是保你的。”


    “结亲”二字,咚咚地落在滕越耳中。


    “结亲?”他朝自己母亲看去,“难道娘是想让妹妹同章家结亲?”


    厅中越发静若无人。


    滕越见母亲开了口。


    “不是你妹妹 你妹妹还年幼。”


    母亲没有看他,但滕越却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极其冷淡。


    “不是妹妹,那就是 我了?”


    他直盯自己母亲,“娘觉得儿子有多大的能耐,还能娶两位妻?”


    他不可能同时娶两位妻,连皇帝都不能,那么只能将其中一个人,要么贬妻为妾,要么直接一封书信就打发走。


    滕越心口倏然揪了一揪,痛意弥散开来。


    “蕴娘呢?”他嗓音低哑起来,只问自己的母亲,“蕴娘为何没来?是娘没让她来,还是娘又让她跟儿子和离,又要把她赶走?”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有什么可能骤然闯进了脑海中,他好似看到有一个人从柳明轩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从柳明轩离去,走到他府邸的门前,无人相送更无人挽留,就这么背着包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他的府邸,走进了人流川动的街道上,走入了茫茫的人海里。


    “娘不会是,已经把儿子的妻子,撵出门了吧?”


    他问过去,母亲紧绷的脸色微微发白,却紧绷着没有否认,而另一边,表姨母的眼泪咣当掉了下来。


    滕越立在厅中,锦衣卫的诏狱不能令他颤抖半分,可此时却脚下不禁发晃。


    林明淑缓缓吸了一气,从袖中掏出一封和离书来,放在了茶几上。


    “蕴娘那孩子比你明白,人家何须要娘来赶?你与她本就不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只是彼时她与我们都走投无路,才勉强结缔的亲事。既不相配,何必要强求呢?”


    林明淑看向滕越,希望他能冷静一些,理智一些。


    “好好地娶一位高门贵女,能对你助益相帮的贵女,这才是属于你的珠联璧合的姻缘。”


    她说蕴娘不合适,“ 注定无法长久。她也比你明白得多,想把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好,对你,也不似你这般,把整副身心都丢进去。”


    她说他该醒醒,“好聚好散,往后兴许还能再见,你若再纠缠不休,对她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直言,“娘已经为你定下了章家的四姑娘,眼下永昌侯保你出来了,等过些日,就去章家把你和章四姑娘的婚事说定吧。”


    她正色这般说,可却见滕越突然笑了起来,他转头问向杨二夫人。


    “看来表姨母也知道我娘的意思了?蕴娘彼时是如何救得大表妹,姨母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眼泪掉得更急,她慌乱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也不想让那小祖宗走 ”


    她不似说谎,滕越见状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那也就是说,果然是,娘在蕴娘进门之前,就已经同她签好了约定,从一开始就跟她说好,一年两年最多三年,在那章四姑娘孝期守完前,就让她卷了铺盖走人,帮我挡了灾,又不耽误我迎娶贵女 ”


    他厉声问向自己母亲。


    “娘回答我,是与不是?!”


    这一声冷厉如刀,而滕越的猜测几乎正中命门。


    孔徽愕然,杨二夫人也紧紧捂住了口鼻。


    林明淑听闻他忽然猜中,有那么一瞬想要跟他直接摊牌算了。


    但她想到滕越的性子,想到从前一直瞒着他,就是怕他犯了劲,哪怕是契妻走了也不肯再娶贵女。


    林明淑紧压着心口乱跳,同他说不是。


    “蕴娘是自己要走的,执迷不悟的只有你,根本也没有什么约定可言,你不要再胡乱猜疑!”


    谁料她这般说去,滕越忽的一把推开厅门,向外面叫了过去。


    “沈修!沈修过来!”


    他甫一开口,沈修就出现在了门前。


    “将军。”


    “你进来,你来同我也同我母亲说说,你在魏嬷嬷那,问出了什么来!”


    滕越声色俱厉,沈修抬脚进到了厅中,林明淑只听沈修是从魏嬷嬷处而来,眼皮都跳了起来。


    而沈修全无拐弯抹角,直接道。


    “魏嬷嬷告诉属下,夫人在嫁进来之前,老夫人就已同夫人签订了契约。


    “老夫人帮夫人出金州老家的泥潭,而夫人顶上将军妻子的名头,替将军挡灾。契约原是三载,夫人要给将军做妻子三年。在此期间必须保守秘密。


    “契成之日,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夫人要如约和离。”


    “老夫人会再替将军娶永昌侯府的贵女为妻,契妻之事,自此往后再不提及。”


    沈修一口气,把他打听到的所有关于契约的原委都说了出来。


    林老夫人脚下微慌,她不安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她见滕越闻言没有怔怔难信,也没有惊怒发火,反而低着头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颤着,复杂的心绪涌在笑声里起起伏伏。


    众人无一不都向着滕越看过去,而滕越再没留意他们任何人。


    他只听着方才沈修的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响起。


    契约、契妻


    原来他的蕴娘,就只是他的契妻。


    契成之日,她与他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她要如约和离。


    所谓白头偕老,根本不会发生,所谓琴瑟相合,她根本不曾期待。


    难怪,难怪 她从成婚起始就一直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木讷无趣、甚至粗陋浅薄的乡下女。


    她不会开口跟他要任何东西,连在白凤山被土匪威胁,也只自己想办法自救捱过去,因为她能得到的所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契约里,由母亲折成银钱,留给她离去后养家糊口。


    难怪她只想挣钱,去制药去开药铺,去把生意经营好。


    因为他这个契约丈夫不能让她依靠分毫,她必须要在这短暂的三年内,靠她自己把门庭支撑起来,教养侄女,赡养祖母,让她身后的一家人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而她与他之间,除了让他看不穿这契婚的真相以外,她必得跟他保持距离。


    对她而言,他只是旁人的夫君,难怪当时在沈家,她见了那章四姑娘就一直往后躲,要跟着红叶避到后院去,因为那贵女才是他的正头妻。


    而她这个小小契妻,怎么还敢站到人前?


    滕越心头抽痛到发慌,痛意遍布四肢百骸,却不停地笑,越笑嗓音越低。


    只是没想到,根本就没用到三年,母亲就让她和离走人。


    第一次和离,他不肯放手,这一次,他被关在牢中,母亲利落地让她履了约——


    就在这时,把他的蕴娘,生生地赶出了门去!


    滕越倏然抬起头朝着他母亲看了过来。


    “娘可真能瞒儿子。一张契约,从头到尾,死死地将儿子瞒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疑心猜测,让沈修找来魏嬷嬷打听,他问他的母亲,“娘还要瞒我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道,“您就觉得我会对蕴娘放手,会在她走后再娶别人,会如了您迎娶高门贵女的所谓珠联璧合的姻缘?!”


    他低声怒问,直问得林明淑心头颤抖不已。


    “娘对蕴娘是有亏欠,可当时的情形娘还能怎么办?而这一次,那么多人说话,大太监都没动摇,而我让四姑娘去求了她伯父永昌侯,你就被放出来了,你觉得贵女无用吗?如果没有这样的姻亲,施泽友只会置你于死地?”


    她哭问,“若是你也死了,你让娘还怎么办?!”


    可滕越却只哼笑一声。


    “那么多人给我说项,娘怎么就确定是那永昌侯的话起了作用?儿子还没娶人家的姑娘,人家凭什么在这个关头替我说话。”


    孔徽对此事也存疑,只是母子吵成这样,他也不好说什么,但他派过去打听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谁料就在这个关头,外面突然来报,说是孔徽派去的人回来了。


    不等孔徽出口,滕越当即开了口,“把人直接叫进来说话!”


    众人皆朝门口看去,孔徽的亲兵很快快步而来,上前就把话说了。


    “两位将军,属下打听到,昨日那大太监确实见了个特别的人。”


    “是谁?”滕越厉声问去。


    那亲兵回道,“昨日大太监皇上的豹房外,见到了宁丰大长公主,说了足足两刻钟的话。”


    话音落地,整个厅里静默无言。


    杨二夫人面露惊奇,孔徽目露思索,林老夫人不敢置信。


    而滕越则喃喃出声。


    “宁丰大长公主,白春甫的母亲 ”


    他抬手捂住了脸,心头的绞痛难以压制,喉嗓紧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他却要问向自己尚且不敢相信的母亲耳中。


    “娘觉得大长公主为何要替我说话?白六爷同儿子又有几分情谊?是蕴娘,是蕴娘。白春甫看的是蕴娘的面子啊 可是您呢,结束所谓的契约,亲手将蕴娘赶出了门去!”


    林老夫人愕然愣在原地。


    她不知事情缘何是这样的答案?


    她托给了章贞慧,后者也回了她说章侯爷已经答应了。怎么说动了大太监的,反而是宁丰大长公主?!


    而蕴娘


    她混乱至极,却见滕越已不想再与她分辨任何多余言语。


    他只撂下了一句话,掷在地上,重响在她心间。


    “我滕越此生只要蕴娘一人,所谓高门贵女珠联璧合的姻缘我看不上,也不想看。我会把蕴娘找回来,去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找回来!”


    他一字一顿。


    “我、只、要、她。”


    话音落地,滕越大步离开了厅,沈修他们也跟了出去。


    厅里只剩下落泪的杨二夫人,和仍旧震惊在原地的林明淑。


    *


    孔徽宿处。


    他把径直离开了杨家小宅的滕越,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院子里。


    “你先清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他从离开杨家小宅就沉默着,双唇紧抿,低垂的眼帘下却眸光颤动。


    孔徽再没想到,滕越那么在意的妻子,竟只是他母亲给他找来的契妻。


    “我让人帮你去找弟妹,你放心,定能找到的。”


    人他一定会找到,可她还愿不愿意再要他,滕越不知道。


    母亲做下这样的事,蕴娘还愿意再多看他一眼吗?


    滕越低头沉默,似一块碎掉的冰,孔徽叹气半晌出了门,沈修却又走了进来。


    沈修上前,“将军,属下其实离开河南之后,没有立时寻您,还去了一趟金州。”


    “金州?”滕越抬起头来。


    沈修说是,“属下去了夫人的娘家老宅,寻到了一样东西,或许您想看看。”


    滕越登时站了起来。


    “难道是 ”


    “是一篓军中的箭,满满的一篓。”


    他自身后,将这篓箭放到了滕越面前。


    满满的一篓箭,箭身没有那么长,是普通官兵或者是少年将领会用的哪一种,后来他去宁夏戍边,用的箭更长更利,很久没再见过这种了。


    此刻,滕越看着这篓递到他手边的箭,指尖隐隐有些发颤。


    她说,这是她喜欢的那个人留下来的箭。


    她说她那时痴心的很,每天都跟在那个人身边,慢慢地就捡了整整一篓他的箭,留在家中,放在床边,每天看看就欢喜不已。


    而这些箭矢上,全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她痴心喜欢了很久的小将军的名字。


    滕越指尖捏到一根箭矢,想将它拔出来,手下却一直发颤。


    每个人喜欢在箭上刻名字的位置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在中间,有人喜欢在尾部,有人在喜欢刻在箭头下面。


    这一篓箭的尾羽处没有刻字,他慢慢拉起来,箭身上也没有刻字。


    滕越的手越发颤抖,行军打仗那么多年,他拉起再重的长弓都不曾抖过手。


    而此刻手抖到,几乎拉不起这小小的短箭。


    他心头颤到止不住,他几乎是使出心上所有气力,将那箭矢拔了出来。


    箭头的冷铁下,果然刻着字,刻着箭主人的名字。


    是她口中最是痴心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滕越抹去眼中水光看了过去。


    那里只有一个字:


    越。


    越。


    是越


    滕越拿着这一支,被他遗失在过去时光里的少年的箭,闭起了眼睛。


    他忽的将整个箭篓里的箭全都倒了出来。


    哗哗啦啦箭矢散了一桌子,每一支箭的箭头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


    越、越、越、越、越、越、越、越


    全都是,越!


    在金州,在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将领的时候,在他从不曾察觉的身后,在他无数个自以为孤单苦修的日子里,在还未曾见过日后黎明的日夜中。


    一个痴心的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把她所有刚刚萌芽的情意,全都倾注在他身上!


    男人多久不曾流出眼泪,此刻咣当砸落了下来。


    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越”,却只将她娶回家,做个的契妻!


    在这糟烂的世道里,他让她做一个旁人都看不起的契妻


    *


    杨家小宅。


    林老夫人还在惊愕之中回不过神来。


    却见滕越突然回来了。


    滕越推开门,却只站在门前没有进来。


    他双眼发红,向她说来。


    “娘,儿子已决定了。娘走娘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世道已然烂到无边,那儿子就豁出这条命去,与这糟烂的世道斗到底,同那只手遮天的大太监斗到底!”


    他道,“娘既然与我不同心,那就各行各事好了,就看看到底儿子能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要斗,他要斗到底。


    不管是薛家、施泽友还是大太监,这些小人已经当道太久了。


    他要给所有替他说话的人一个交代,给惨死在小人手中的父兄一个交代,也给,也给蕴娘一个交代!


    他倒要看看这青天与白日,还能不能重现人间!


    滕越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而林明淑却在听说他要同大太监斗到底后,彻底僵住,此刻见他大步离去,目眦尽裂。


    “ 遇川,遇川!”


    第82章


    林明淑一路追着滕越跑去, 但慌乱追至门口,却见滕越连头都没回,翻身上马, 打马而去。


    “遇川 ”


    耳边反复响起儿子要同那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斗法的话,林明淑扶着门边两腿发软。


    杨二夫人追过来的时候, 听见自家表姐反反复复地说着, “他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 人家那样的权势,怎么可能是他斗得倒的 ”


    说话间,她脸色煞白到几乎要晕厥过去。


    杨二夫人连忙让仆从将表姐架回了院中, 给她服了一颗定心丸, 见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这才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呀,儿大不由娘,你倒是处处替遇川着想,可到底是他做官不是你做官,是他娶妻不是你娶妻。经了纭姐儿的事我才晓得, 一味地强迫孩子做他不欲做的事,没什么好处。”


    杨二夫人边劝边叹气,她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 就是不知道这位表姐能不能想得明白,她道。


    “你想想, 遇川本就是有主意的孩子, 你眼下将他这两桩紧要事, 全混在了一起,他如今晓得了真相, 恼怒岂不是正常?”


    “可是、可是他要去同那大太监斗法,他以为大太监是关外的鞑子,这里是京城,有多少达官贵人盘根错节,他有几条命能同人家斗?”


    同大太监斗法的事情,杨二夫人想想也觉得胆颤。


    可是自小皇帝继位以来,短短五年时间,那大太监就收拢天下权柄,将朝野搅得乌烟瘴气。


    这世道本就有小人当道,如今更是一味人人攀附权贵、捧高踩低,连自己之前都觉得,唯有如此才是出路。


    杨二夫人也怕,但想了想道。


    “那大太监已然权势太盛,连恩华王都因此造反,他还欲压下此事,还抓了遇川想颠倒黑白,以我之见,狂妄至此,多半也到了尽头。”


    她这话,倒让林明淑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杨二夫人对朝政只是一知半解,可内宅里的主子仆从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但凡那些奴仆,自以为仗着主子就能处处踩人两脚,更有甚者,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那么等待而来的,要么提脚发卖,要么只有一死。


    她把这话同表姐说了来,自己心里也不确定猜测会否成真,只能又道。


    “但你想,这一次,遇川虽然是宁丰大长公主开口给他救出来的,可先前也有那么多朝中文武官员替他说话,那些人好些同遇川并无交集,甚至都不是陕西人士,但却都要替遇川说两句,人数之众,远超你我想象,可见这件事,已经不只是遇川自己的事,既如此,未必不能掀起更大风浪。”


    杨二夫人把自己能想出来的道理,都向表姐说了过去,以她的浅见,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林明淑听着她所言,心下也微微平定下来。


    是了,滕越能有今日,他身后有当年的伯乐黄西清黄先生力挺,而黄西清在朝中的势力远不止陕西出身的朝臣这么简单,这一次能有这么多人联合替滕越说话,自也是黄西清的意思。


    可那么多人对大太监心有怒意,最后却要自己儿子一马当先,道理林明淑能想得明白,但“揪心”二字一笔笔刻在心头。


    事已至此,杨二夫人只能劝她。


    “遇川不是冲莽乱来的孩子,有孔徽、言星他们看着他,还有黄先生等人都在京中,你我就先别管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别再扯了他们后腿。”


    林明淑自丈夫和长子去世后,一心一意只想给次子滕越找助力,送他上青云,可没想到绕了一圈,她这个母亲反而成了要扯他后腿的人。


    可她再一意孤行,就如同滕越说得那样,母子各行各事,就只能看看他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了。


    惶恐攥着她的心口,但她也不敢再乱动乱来。


    倒是表妹突然问了一句。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派了人送重礼和银钱给慧儿了?”她皱眉,“既然是大长公主说的情,这礼和钱合该给公主才是。就算公主看不上、不欲要,也不好再送去章家。”


    林明淑顾着滕越的事,哪还管的上给章家送的礼和钱。


    她捂着头缓了缓,才道是,“这会约莫礼已经送过去,至于钱,大抵要到晚上人少的时候。”


    杨二夫人听说礼已经送去,皱了皱眉,不过又道。


    “章侯爷素来也是体面人,如今高官在位,此番若不是他说项,这礼他自然会退回来,倒也不至于贪了。”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外甥女前几日就说,侯爷已经应了此事,到最后反而是大长公主开口才放了人。


    她正疑惑着,不想这时候外面来通传,说章家的嬷嬷董奶娘来了。


    杨二夫人一听,心道正好问问,这就把人叫到了厅里来。


    林老夫人略收情绪才见了她。


    董奶娘满脸的喜色,进了厅里见到两位夫人就行礼道贺。


    “呀,听闻滕将军出来了,这可真是大喜事一桩!我替我家姑娘给两位夫人道喜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一时间都没有直接说什么,又听这董奶娘道,“原本这样的喜事,我们姑娘也该来的,可她是守孝的人,在侯府里更是不如先前在杨家,侯夫人规矩重,姑娘在侯夫人眼皮底下,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纵万般欣喜,也只能让老奴前来。”


    她替自家四姑娘解释了一句,便瞧着林明淑轻了些声音,道。


    “老夫人派人送过来的礼,我们都收到了,没想到老夫人这般重情重信,给侯府送了这么些东西,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听说您还安排了人到了夜间人少时,再送些雪花钱过来,真真是妥当得不得了。”


    林明淑求人办事,当人要处处考量人家的方便,不能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董奶娘这话说过来,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不知道侯爷是何时,去替犬子到大太监面前说的话?”


    人都已经出来了,她却突然翻账似的问了一句,董奶娘再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疑问,愣了一愣。


    “这 哦,老奴也不晓得。我们侯爷同九千岁素来亲近,在何处何时相见,那都是说不好的,也未必就让人知晓。”


    她含混地打了个马虎眼过来。


    话说得虽不是没有道理,但林明淑看着她的神色,反而多了几分不确定。


    她佯装点头地道了一句。


    “也是。不管怎样,此番都多谢侯爷了,我看过两日是拜访的吉日,就亲自登门向侯爷道谢吧。”


    她提及登门道谢,董奶娘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呀,老夫人急什么?滕将军才刚刚从诏狱里出来,还是好生休歇些日子。至于我家侯爷,侯爷也忙碌得很,只怕一时半刻不得闲。且我家侯爷一贯不是挟恩以报的人,我看此事不提也罢,侯爷也好,您也好,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她劝林明淑不要立时登门,也让林明淑不要当面提及帮衬言语的事。别说林明淑,连杨二夫人都皱了皱眉。


    先前她二人都以为,孔徽虽然只查到了宁丰大长公主,但说不定人家章侯爷,也曾言语了几句,起没起作用不好说。


    但眼下听董奶娘一说,两人竟都觉得,章侯爷怕不是都不晓得此事吧?


    但章四姑娘前几日分明说,她伯父已经应了!


    董奶娘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一走,厅里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相互对了个不免狐疑的眼神。


    林老夫人不时就叫了人来,询问送礼金的事情。


    下面的人来回,说礼确实送过去了,都送去了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里,至于银钱也都安置好了,等晚间再送过去。


    不过林老夫人问过去,她手下的仆从却道了一句。


    “老夫人,咱们倒是在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边,见了个咱们家的人,这可实在是个意外。”


    他说人没说上话,但好几个仆从都看见了。


    林老夫人立时问过去,“咱们家的人?何人?”


    仆从道,“是魏嬷嬷呀!好似也是来寻章四姑娘的,可惜同咱们擦身而过没说上话,估摸着嬷嬷还不晓得您也在京里。”


    魏嬷嬷带女去了河南看病,这事林明淑是知道的,中间还让人给魏嬷嬷送了些钱过去。


    魏嬷嬷的夫婿是因着跟滕越父亲在外打仗而死,她女儿又自幼有那病症,林明淑一贯对魏嬷嬷母女多有照看。


    眼下魏嬷嬷不在河南看病,也没有回西安府里,怎么跑到京城里来,还来寻章贞慧?


    杨二夫人也惊奇,两人立时派了人去,将魏嬷嬷寻过来问话。


    这日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仆从还真就把魏嬷嬷母女三人寻了过来。


    魏嬷嬷只见自家老夫人在京里,也惊奇得不得了,跪下就是磕头。魏嬷嬷亲女罗霞和干女儿晴蕊也都给两位夫人叩头行礼问安。


    林明淑把人都叫了起来,到了此时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就向魏嬷嬷问了过去。


    “你怎么到京里来了?怎么来找章四姑娘?”


    前一个问题,魏嬷嬷好回答。她道霞姐儿的病,在河南看了大半年一直不得好转,“就想着都出了陕西,那干脆转到京城来找找门路。”


    其实,她前段时间,听了那西安来的“行商老乡”的话,心里对那河南的医馆也起了疑,几番留意下来,越看越像骗子。


    而霞姐儿的病非但没好不说,反而每每用了那医馆的“金丹”,就胃痛难忍,近来竟渐渐添了吐血之症,人越发消瘦,吓得魏嬷嬷不敢再停留,想着那位“行商老乡”的提醒,干脆找到了京城来,问问侯府里的贵女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实话她不好说,自然缘何来找章贞慧的理由也不好提及。


    当年,四姑娘的奶娘联系上她,先问了霞姐的病,后来四姑娘回京又给她送来金丹,却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同老夫人提及,怕落得不好名声。


    魏嬷嬷对老夫人素来忠心,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隐瞒。


    后来老夫人给二爷找了契妻进门,她感念四姑娘的恩情,怕那契妻攥走了二爷的心,对那契妻少不得明里暗里敲打,老夫人还问过她缘何如此,她也咬定口,没有将四姑娘跟她私下里有联络的话说出来。


    可这会,她在京里遇上了自己老夫人,老夫人更是直接问她为何来找四姑娘。


    魏嬷嬷被问得有些张不开口,左右想着才含混道,“老奴在京里再不认识任何贵人,唯独同四姑娘还见过几面,为着霞姐儿,只能厚着脸皮寻过来。”


    可她说出口去,听见老夫人声音倏然冷了下来。


    “你同我,也不肯说实话了吗?”


    这一问,直直问到魏嬷嬷心头。


    魏嬷嬷惊吓抬头看去,见老夫人眉宇低低压下,脸色隐隐泛青,一错不错地盯着看着她。


    魏嬷嬷心下跳了一跳。


    她倒是想跟老夫人说,从一开始就有过明说的念头。但四姑娘特特提醒她不要说,而在之后契妻的事情上,老夫人也问了她不止一次,她一次又一次遮掩隐瞒下来,谎话越说越多,如今反而不能再直言了。


    她说承认自己有所隐瞒,不光四姑娘要在老夫人眼里落得不体面,自己这所谓的忠仆,又跟背叛主子有什么两样。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还试图想要说什么再次遮掩过去。


    没想到女儿霞姐径直跪地上前,病情拖得她嗓音细弱轻颤,可她却叩头到林老夫人脚下,直接说了来。


    “老夫人,是我娘犯了大错,我之前吃的金丹是章家四姑娘给的,后来的医馆也是四姑娘介绍的,但四姑娘不让我娘告诉您,娘便糊涂了,一直没有同您直说,直到今次发现那医馆恐怕是行骗之地,这才无奈之下寻到了京里来 ”


    霞姐一口气,把魏嬷嬷的隐瞒与遮掩全都说了出口。


    待话说完,她人重重喘了起来,晴蕊急急忙忙扶了她,魏嬷嬷只见自己老夫人脸色全都青了,砰砰磕头到了她脸前。


    “老夫人恕罪,非是老奴故意骗您,实在是老奴左右为难!而霞姐的病是我的心病,我这才 ”


    她把头磕得响亮,可林明淑周身泛寒地却恍惚了一阵。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最信重的老仆,她只问,“董奶娘同你联系上是什么时候?送金丹又是什么时候?”


    到了此时,魏嬷嬷哪还敢不说,她紧紧攥着林老夫人的裙角,跪在她脚下。


    “董奶娘同我搭话,是您刚刚对章四姑娘有意,但还没有挑明的时候。而送金丹,是她们前脚回京,后脚就送过来了。”


    是在滕越娶蕴娘进门之前。


    若说前者的时间点,正好能通过魏嬷嬷打听滕家的状况,和林明淑的意思,那么后者,则在邓如蕴进门前,就在邓如蕴身边楔下一颗钉。


    林老夫人惊诧看向魏嬷嬷,“所以你两次三番为难蕴娘?”


    她直接说了出口,魏嬷嬷脸色青白不定。


    可这已经不只是魏嬷嬷不忠的事了。


    连杨二夫人都咽了口吐沫,想到那位娇娇弱弱的外甥女,脚下有些泛凉。


    那才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啊


    而就在这时,晴蕊突然着急了起来。


    “霞姐,霞姐 ”


    她喊了起来,众人皆朝着霞姐看过去,只见霞姐忽的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双眼上翻地抽搐倒在了杨二夫人脚上。


    杨二夫人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魏嬷嬷却当先冲上前,用自己胳膊朝着女儿口中塞了过去,“别咬你自己,咬着娘,快咬着娘!”


    林老夫人怔了一下,直接叫了人,“去请大夫!”


    等大夫来的时候,霞姐已经醒了过来,大夫看了之后,说她这羊角风症,一时半会是治不好的。


    “但这位姑娘的吐血之症不太对劲,”大夫道,“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中了毒。”


    魏嬷嬷一听,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晴蕊则立时将那“金丹”掏了出来,拿给这位大夫看。


    京城的大夫可不是寻常乡野的小郎中,他恰好就是药师出身。


    他将这丹药碾碎细细看了几遍,再瞧了一回霞姐,摇头不止。


    “这丹药对羊角风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让患者看着平稳的样子,实则大伤脾胃,分明就是毒药!”


    魏嬷嬷已经不止是颤抖了,等晴蕊把河南那医馆也说出来,说起那医馆是太医院某位太医的师弟开的,这位大夫更是冷笑出声。


    “你们说的那位太医,前年就因为有人冒充其师兄弟之名行骗,将人告去衙门,还特特声明自己并无什么师兄弟,也没有在外的医馆,京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怎么又冒出来个师弟?”


    大夫直问魏嬷嬷,“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她问去,魏嬷嬷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上。


    前年就曾声明之事,京里人都知道的事,去年那位章四姑娘却言之凿凿地说给了她!


    而霞姐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赤红遍布魏嬷嬷眼前视线,她紧攥那大夫,“这毒还能不能解?”


    大夫说不好说,“你们这金丹也吃了太久了,我只能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能不能解就另说了。”


    魏嬷嬷闻言,彻底踉跄地,终是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她想不明白,“那是永昌侯府的贵女呀,怎么能哄骗我们这些下人?!”


    如果不是找来了京城,听说了前年太医就曾声明的事,那么她在西安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就算发现这金丹是毒药,那位贵女只说自己也受了蒙骗,径直推个一干二净,她这小小仆从又如何查证?!


    这就是所谓的侯府贵女?贵女?!


    魏嬷嬷看着地上女儿中毒吐出来的血,心痛到几乎昏厥。


    她这辈子唯一紧要的事情,就是给羊角风的女儿看病,如今倒好,病没看成,女儿被她害得吐血至此。


    若毒不能解,往后是不是也活不过几年了?!


    魏嬷嬷痛哭不止,只觉自己一番聪明却背叛主子、害了女儿,这简直就是报应!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却在听了看了魏嬷嬷和霞姐的事后,都彻底沉默不言。


    杨二夫人禁不住懵懵地抱了头脸,陷入晦暗的思索中,林明淑则一阵一阵犯起了头痛的旧疾,痛到难以忍耐。


    还是仆从过来说了一句,道是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也稀少了,这会就替老夫人把最后这笔重金,送去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院中去。


    可此时此刻还要送什么银钱?


    林明淑抬手。


    “不要再送了。”


    *


    永昌侯府章家。


    董奶娘等着陪嫁小宅的人来回话,这会一边给自己四姑娘打扇,一边同她小声笑道。


    “滕将军就这么出来了,咱们可真是事事如愿。”


    永昌侯说起滕越被关押的事情难办之后,章贞慧便没有再同自家伯父多言。


    如果滕越彻底触怒了大太监,人出不来了,那么这所谓的未来夫婿她可就不要了,她自然不会同伯父提及。


    但若是滕越能够凭他自己的本事出来,也分两种情况:


    一是大太监不得不将人放出来,滕越触怒大太监,日后路不好走,她又何必让伯父替他说话,跳这火坑?


    二是大太监弄不了他,人不能治罪,还要返回他的平叛功勋,那么这夫婿她定要抓在手中,事后再同伯父提上两句,也是不迟的。


    至于林老夫人送的礼物银钱,滕越要是出不来,他们滕家就此衰败,礼物银钱什么的也顾不上了,最多她退还一部分;


    若是滕越能出来,林老夫人必认为是她伯父说项起了作用,这礼这钱就是该送到章家来的。


    她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母亲陪嫁不多,父亲又花销掉了不少,不管她以后嫁给谁,总是要攒一些陪嫁傍身,如果她能嫁进滕家,这钱她还不是要带回去,滕家也不亏。


    这里面的所有可能,必得桩桩件件都思量得明明白白才行,所费之心思,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自然这最最周全的思量,除了董妈妈,旁人再不知道。


    这会董妈妈只道姑娘做得很好。


    “姑娘身世艰难,就该只做对咱们有利的事,旁人生死都在天老爷的命簿里,同咱们可没关系。姑娘只用先紧着自己、处处替自己打算好,等寻定一门好亲事,往后才能把日子过顺遂。”


    她说着见姑娘点着头,微微弯起了嘴角,便是无人之时,也仍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模样。


    董奶娘自己也笑了起来,说重礼是一部分,但真金白银才是最要紧的。


    “这会钱应该送到夫人的陪嫁宅子去了。老奴听见外面有动静,定是来报信的,我这就去问问。”


    章贞慧让她不要劳累,“妈妈也辛苦了,把人叫进来说话就是。”


    她拉着董妈妈的手,让她不要动,自己开口去叫了人上前。


    两人都想着必然是稳妥的喜信,不想来人一开口。


    “姑娘,今晚没人送东西到夫人的陪嫁宅院里来,咱们的人到杨家打听了一声,说是林老夫人的人 不来了!”


    *


    京城,一处隐秘宅院。


    太常寺卿黄西清黄先生,请了一位紧要之人在房中密谈。


    恩华王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皇上就紧急指派了原在陕西掌过军务的黄西清,和这位御前紧要之人,去平息宁夏边镇的叛乱。


    不曾想叛乱一十八天即被平定,这两位钦差大员才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


    如今反王一干人等都已押到京城,京中少不得又是一阵波澜四起,再有滕越之事也掀起不小的风波。


    黄西清先前联合文武百官施压那大太监,原以为还得过些日,滕越才能放出来,不想大长公主也介入此事,竟然把人提前放了。


    滕越一出来,他的心思就落定了,放在了更紧要的事情上。


    这一次大太监洪晋颠倒黑白,指忠为奸,他们尚且还能把人救出来,可那大太监再这样嚣张猖狂下去,恩华王叛乱这样的风浪都不能令他摇动分毫,往后天下将再无青天可言。


    黄西清为扳倒大太监洪晋之事早就筹备良久,他延请这位御前紧要之人见面也好几次了,但京中遍布大太监眼线,今晚才终于将人请到了秘宅里来。以大太监洪晋在皇帝面前的脸面,旁人皆不能进言,也就这位要人,才有三分可能。


    两人在房中密谈,滕越、孔徽、沈言星他们都立在庭院里等候。


    庭院里灯光暗淡,唯有天河之光,脉脉流淌着洒下些许。


    滕越持剑立在庭中,房中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还没有半分声响放出来。


    他从宅院墙檐,缓缓朝着西面的夜空上看去。


    明亮的群星之间,有一颗闪着微蓝光芒的小星时隐时现。它那么不易让人察觉,可只要定定看过去,就会被那清透的蓝色光芒攥住了视线。


    可是它又是那般不欲现于人眼前,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无边的星河波涛里。


    滕越看过去,他很想那个不知隐去了何处的人。


    她离开家之后去哪了?会不会连个安稳的宿处都找不到?有没有吃好饭、睡好觉?有没有为了玲琅和外祖母太过担心?


    她有没有听说他已经出来了?她还愿不愿意想起他?


    还是 已经把他扔进了沙堆里,再也不要了


    滕越不知道,只朝着遥遥的陕西方向,那颗闪烁的小小蓝星上,不住地看去。


    第83章


    西安北边, 同官县。


    暑夏的风从白日里晒透了的石板上吹拂过来,热热地扑在人身上,流萤在墙角边闪烁浮动, 一如夜空上的星。


    邓如蕴抱着一沓病例簿从庭院里走过,又在星空下的温热夜风里悄立了几息。


    同官县偏僻, 纵然有那位孔徽手下的军官, 每日早晚都到城门前的茶馆处, 同众人说起外面的消息,但皇城京畿距此十万八千里,不论什么消息传过来, 总得要六七日的工夫。


    那位孔徽的军官说, 孔将军等一众陕西将领也好,远在京城的黄先生也罢, 都联合了不少人为被关押的滕将军说话。


    他们说指忠为奸一旦定论,那这天下将再无黎明之时,所以越来越多的文武百官,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替滕将军说话。可那位大太监到底会慑于众人之口放人, 还是反而被触怒一意孤行、杀一儆百,就没人知道了。


    今日傍晚,那位军官“杀一儆百”的话一出,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茶棚下的灯笼摇晃着几欲灭掉。


    邓如蕴避在无人幽暗的小巷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好在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 遇到了孙巡检。孙巡检开口就道, 说他听到了京城来的消息。说是大太监迟迟没动被他关在牢狱里的人,也不许人随便施刑, 在朝臣们的力压下,人应该快放出来了。


    如果不是孙巡检带来的这消息,她不知自己此刻还能不能稳稳站在庭院中夜风里。


    邓如蕴不禁抬头,朝着北面的夜空上看了过去。


    星河流转,无数繁星涌在星河之中,唯独北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先被云层遮掩不见,却在云层飘过之后,巍然亮于北边的漆黑夜空里。


    毫无缘由的,邓如蕴眼眶热了一热。


    玲琅和大福从厢房里跑了过来。


    小丫头带着大狗子扑在了邓如蕴脚边。


    “姑姑在看什么?”


    小玲琅攥着她的衣角,大福摇着尾巴绕在她脚边,邓如蕴从星月中收回目光。


    她说,“在看明日下不下雨。”


    “那明日会下雨吗?玲琅还想带着大福,去城外的小河边洗澡!”


    邓如蕴笑着摸了摸小丫头和大狗子的脑袋。


    “不下雨,都是晴天。”


    一人一狗都高兴得不得了,跟着邓如蕴抱着一摞病例簿进了房里。


    邓如蕴把病例簿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除此之外,桌案上还有一摞。


    这些皆是白春甫给她留下来的病案。


    那日他说,要她好好调整她羚翘辟毒丹的方子,如果药丸针对此次的陕西时疫疗效出众,而药丸又能普及开来,那么不光能救治更多的病患,也是得到朝廷的嘉奖,是玉蕴堂就此站住脚跟的大好契机。


    彼时他说这话,邓如蕴点头应了,却没想到,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叮嘱,翌日他就离开了陕西回了京城。


    她问竹黄,他就这样回去了,大长公主还会再让他出来吗?竹黄低着头说也许能。


    也许能,就等同于也许不能。


    邓如蕴不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写了一封信,让竹黄送去京城给白春甫,但最紧要的却不是信,也不是白六爷眼下如何,而是他叮嘱她制出针对此番时疫的药,她一定要像他说的那般做出来。


    连着几日,她都在细细翻看他留下的病例簿。听秦掌柜说,研春堂已然制出来一味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药效卓著,但所用药材无不是珍稀药物,售价更是高昂,一丸五两,五丸起售。


    这样的价钱再不是平民百姓买得起的,达官贵人们或许能买上十丸八丸,一日两丸几日的工夫就能好转,而平民百姓们,五两银子都是半月的口粮,要他们如何舍了阖家的口粮去买药来,哪怕是救命之药。


    这世间于大多数人而言,药比命贵,命比药贱。


    邓如蕴的玉蕴堂是开在平民巷口的药堂,她卖不了这么贵的药,研春堂也不会告诉她药方。但她难道就制不出有疗效的平价药了吗?


    这会儿,邓如蕴也把桌案上的两盏烛灯都点了起来。


    玲琅和大福见她还要挑灯夜读,只在她脚边转了两圈,就乖巧地走了。


    邓如蕴坐在窗下翻看病例簿,一不留神,夜就滑到了深处。


    暑热消散开来,裹挟着丝丝清凉的风从门帘下钻进来,城中街道上有更鼓声响起。


    邓如蕴这才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她抬头看向夜空,皎月上到中天。


    只是一不留神间,她又看到了北面天空的那颗星。


    云层早已飘散无影,深邃夜空之中,他明亮耀眼。


    *


    京城。


    滕越站在星空之下,向西面的蓝色小星看了许久,直到密谈的房中,终于有了窸窸窣窣起身出门的动静。


    房门打开,那位御前要人穿了披风从廊下离去,黄西清亲自送了他,不时转回来,孔徽就不禁问。


    “舅舅,可有说动了这位御前的要人?”


    黄西清没有急着回答,只叫了滕越他们往开阔处说话。


    月色披在众人身上,此间唯有几人身影紧紧相随。


    黄西清说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此事已有苗头。”


    他此番所请的这位御前要人,非是朝臣也非是贵亲戚,而是同那大太监洪晋一样,从皇帝儿时就伺候在身侧的另一位宦官。


    从前朝臣称八位围在皇上身边的宦官叫做“八虎”,他们笼络年少的帝王不思朝政,整日享乐耍玩。这内宦“八虎”与朝臣们全然不对付。


    然而随着大太监洪晋从其中脱颖而出,渐渐执掌大权之后,他在朝堂和宫中两把抓,朝中排除异己,宫内打压其他几虎。


    如今内外皆被他把持,小皇帝只听信其所言,旁人皆不相信,也就只剩下其中一虎、亦是早年就伴驾身侧的太监唐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三分言语。


    而这唐永与那洪晋早就不对付了,两人之间明争暗斗,连小皇帝也晓得两人关系,从中调停过几次并无作用。


    不过这一次,恩华王叛乱,皇上倒是没有再用洪晋的人,反而指了这唐永同黄西清一道,前往宁夏平叛。


    两人虽没亲自参与平叛,可在此事上却比旁人多了一层关系。


    从前朝臣们相互联合,不知牺牲过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晋;这一次,倒不如就联络这位与洪晋不和、洪晋却又干不倒的内宦,借内宦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付洪晋,借力打力。


    那恩华王洋洋洒洒的一片讨贼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时黄西清就希望他能绕过洪晋,将这檄文呈到御前。


    但唐永也顾及颇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监被洪晋打压而下,小皇帝显然偏向洪晋,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话总不那么好信,这才纵容洪晋至此。


    唐永只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凄惨下场,一直犹豫不决。


    黄西清引着几位年轻的子侄后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边。


    他说这次不太一样,“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华王的事彻底压下,可却跳出来这么多人替遇川说话。实话而言,我都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而这位唐内侍也看到了遇川引来的波涛,心有意动今日才到了我这秘密宅院里来。”


    他说过去,外甥孔徽问,“既如此,缘何舅舅还说,并未将他完全说动?”


    黄西清低头笑笑,“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将他说服,那么托付给他只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晋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费尽心思都没能把洪晋扳倒。


    “无非是还没有让皇上受到洪晋之威胁。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从不认为这皇位有任何不稳与动摇。这次恩华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让皇上有了惊怕,但宁夏太远,战乱又已平,只凭此让皇上警醒是不够的。”


    他把这些话说完,这才一一看向几位年轻后生。


    “恩华王檄文之事,我会联合文臣以此历数洪晋罪状,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也是那唐内侍最后的疑虑,便是寻到洪晋图谋不轨的证据,切实呈到皇上面前!”


    他们只管收集证据,唐永看到罪证便不会再犹豫,必会绕过洪晋的监听,直接呈到圣前。


    这便是今日密谈之结果。


    而黄西清愈发压低了声音,“唐内侍方才跟我透漏,说那洪晋叔侄在京畿有一处锻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从此取得罪证,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话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对了个眼神。


    黄西清见状问过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开了口,“先生忘了吴老将军之事吗?吴老将军正是火器营出身,在火器营里兢兢业业数十年,却被洪氏打压离京,又一路追杀,险些阖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杀吴老将军一家,不只是因为吴老将军不肯向洪氏低头下跪,更是因为吴老将军,他无意间知道了那火器营的地址,与内里之事!”


    吴老将军不敢随意说给旁人,怕给旁人引来杀身之祸,但在滕越将其阖家救下,平稳安置之后,才把这事告诉了三人。


    沈言星把这话说了,黄西清忽的笑了起来。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为光寻找这火器营就要费一大番工夫,没想得都兜兜转转,洪氏叔侄早在数月之前,不休地追杀吴氏满门的时候,就为自己埋下了这颗终将引爆的火雷。


    如练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着黄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潜入暗营,取得罪证,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顿。


    黄西清转头,看向年轻将领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未愈的血痕,可一双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剑光。


    黄西清深吸一气,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缓缓点头。


    “好,你去吧,必要安稳而归。”


    *


    京畿傍晚下了一场疾雨,不过须臾,雨就停了下来,只剩下些积水残留在坑洼之处,黑靴踩在上面,水花四溅。


    孔徽到底是黄西清的亲外甥,滕越没让他出面,但沈言星却要与他同去。


    那日密谈,他们不敢放王复响进来。这厮知道后恼怒得很,说众人不信他,要同他们割袍断义。


    不过这次潜入洪氏暗营,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监监视之下,反而他们这刚进京的宁夏守将,大太监没太放在眼里,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复响同行。


    这莽厮一听要潜入大太监的兵甲火器营,浑身劲头都泛了上来。


    不过滕越和沈言星,还真就怕他莽撞被人发现端倪,只让他守在外面照应。


    这厮少不得又是一阵气恼,可有滕越镇着他,气恼也翻不出浪来


    吴老将军同几人说起大太监这兵甲火器营时,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


    此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来往入口,后面是锻造之地。两处相距较远,也是以防锻造的声音传出去。整个兵甲火器营都相当之大,且前后各成一体。


    滕越他们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几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这些同官军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晋的野心。


    所以他们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锻造处去,自前院取得样物,就可以返回。


    有吴老将军画的草图,而滕越前两日,也让人先偷偷进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这会,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护,顺利潜进了营里。


    两刻钟前,营里刚放了饭,兵丁们吃过饭,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为此间有多警惕,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监权势通天,没什么人敢来此地捋他胡须,兵丁们吃过饭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存放兵甲的库房营帐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这库房里满满当当存放着的兵甲和各种各样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时让人每样都取下几件,恰就穿戴在身上,丝毫不嫌累赘。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样式精巧的火铳,留在了手边。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转回去同沈言星接了头。


    东西都已顺利拿到了,接着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过入夜后换了防,火器营里的兵警惕了不少,众人先在一处僻静的营帐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来,身边带了个王复响的兵。


    滕越一见王复响的兵进来了,就挑了眉。


    “你们将军有何事?”


    王复响的兵立刻道,“滕将军、沈将军,洪晋的人到营里来了,将军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过来报信,但这一来一回,眼下洪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门前。”


    现在匆促撤出也来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将军让二位将军先按兵不动,且看来人动向再说。”


    营里又来了洪晋的人,此番窃物果然没那么顺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还沉得住气,有了王复响的报信,心里也有了数。这会沈言星就让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来人是何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这次过了好一阵,人才折返。


    来人探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身上汗水湿透了衣领,神色甚是紧张。


    “两位将军,外面刚来的也是位将领,身边还带了些亲卫兵,属下只避在树后瞧了此人一眼,听见营里的兵将,叫他施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就挑眉问了过去。


    “施将军?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为肩头有伤未愈,还弓着腰?”


    他问过去,沈家的兵惊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话,这次不用滕越再开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气。


    “是那施泽友,他竟来往这洪氏的暗营中。”


    可这还真就不算奇怪。毕竟洪晋的侄儿洪桂对他颇为看重,追杀吴老将军最后就是派施泽友出马,施泽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没追责他,反而将人安排进了锦衣卫,之后随洪桂一道去宁夏料理恩华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头,滕越倒是嗤哼了一声。


    “施泽友此人,向上巴结素来有些本事,看来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说话间,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个兵也返了回来。


    来人也看到了施泽友出现,他道,“那施泽友一来,兵营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个打起了精神,咱们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泽友是奉洪桂的命令来镇守的,要在此处暂留三日。”


    若是三个时辰,他们还能等得。


    但三日,众人就算不被发现,也要困死在了这里。


    沈言星不禁朝着滕越看了过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处,他还不想跟施泽友兵刀相见。


    他沉声,“他若是没有发现我们,待夜深之后,我们伺机离开,我也与他暂且相安。但他若是发现了营中端倪,那么今夜我与他,就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但随后,报信的人又来了。


    “两位将军,这营里突然开始点兵查帐!”


    也就是说,施泽友发现了不对劲!


    沈言星紧压了眉头,滕越则闭起了眼睛。


    他闭眼几息,缓缓开了口。


    “看来天意,是让我今夜与此人,必做个了结了。”


    话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声商议了起来。


    *


    另一边,施泽友进了营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不少年的人,纵然这些年调到了不用动兵的位置,但军营里但凡有风吹草动,他还是感觉得到。


    这会他问去营里的带兵将领,“兵点完了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那带兵将领有点拿不定主意,“人都还如常,只是有三个人兴许是如厕,有些时候没回来,暂时还没找到。”


    他这话一说,施泽友脸色都冷了。


    “你们是仗着九千岁撑腰,觉得没人敢进来是吧?还兴许?你们就是这样守营的?!”


    他立时让人去清点库房,自己则带着人手往放了图纸等物的主帐走去。


    不过施泽友还是留了点心,没有立刻进到帐中,虽然看着收帐的兵都如常站在门前,但还是绕了两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帐的一个角落里,竟然隐隐等火光散出来。


    他立时肃了声,再细细往地上看去,刚下过雨的泥地上,有脚印尚在,一路往主帐侧边而去。


    他当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进到主帐之中。


    有脚印有灯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来个瓮中捉鳖?


    施泽友这就命令守营的兵将,先把火器营外围守住,然后将兵力集中在了主帐周围,如同两个大圈,团团将主帐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两个包围圈中间的空隙地带,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给王复响送了信。又派人趁着施泽友调动兵力,偷偷掺了进去。


    他的所为,施泽友还全然不知。


    他这边听说盘点营帐内兵甲的人回来了,说是有些地方确实被人动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处还没找到。


    施泽友闻言,直往主帐看了过去,手下众人也都向那处看去。


    施泽友见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让人近前围了主帐,自己则抬脚大步进到门前。


    他想里面喊去,“贼人敢闯此地,真以为没人发现吗?自己出来,或许还有一命!”


    可他喊了过去,里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施泽友以为里面的贼人还要负隅顽抗,不想他让人撩帘而入,他也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小灯,遗在帐边。


    施泽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觉不对。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的有纷纷倒地之声响起,接着杀声四起,又在几息之内,消失了无影。


    施泽友急忙冲出帐去,只见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帐周围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杀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颈上。


    他原以为只是个三五小贼闯进来,可此刻一眼扫过去,冷汗倍出。


    他没想到所谓“小贼”,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门前和帐外两处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现,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控住。


    施泽友虽被控住围住,却还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着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对手开了口。


    “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岁的地盘,我不晓得你们来此何事,但总要思量思量,九千岁在这天下掌着如何的权柄,莫要一时冲动就坏了九族性命。”


    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他话说出口,却见控住他手下的人,竟丝毫不能为之所动。


    施泽友眼下,只有五六个兵围在他身边,他还是没能看清敌方为何人,只能眯着眼睛哼笑道。


    “你们眼下是控住我些许人手,可这营中并不止这点人,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围住大营门墙,你们真以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胜于我了吗?”


    他此言说过去,料想对方一定会有所慌乱。


    不想帐外对方的人手,竟丝毫不动,唯有一人从黑暗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问了过来。


    “那你猜猜,你这火器营外,会不会也围了我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施泽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声,可外围却没有人及时赶来营救。


    营内为了隔开锻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发现,内外所距甚远,纵有兵将察觉,必也被对方留的人手所解决了。


    而不管外面还有没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帐前都已没了人手。


    施泽友惊心不已,再看走上前来的人,只见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间配着长剑,慢步走上前来,连同方才的声音,让施泽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帐前的灯火,已经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一刻,施泽友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旧友”。


    但滕温礼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没能除掉的年轻后辈——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泽友还能稳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间,耳边骤然响起了他离开锦衣卫诏狱时的话。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施泽友浑身发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而滕越却仍旧笑着。


    “我本不想今日就与你见个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难以违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来,从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泽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护抵挡,却被他三下两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们这些边关的守将,可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哪一个活着的,不是从无数次厮杀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你觉得是我们好杀,还是你们这些人死得快?”


    他这话出口,施泽友身前另外两个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两个犹豫不决的,见到滕越手中的刀还滴着血,也都弃了施泽友逃了。


    巍然主帐之前,只剩下施泽友还站在门口。


    他看向滕越,想说什么,却听滕越已然先开了口。


    “当年我爹为了剿那伙鞑子伪装的匪贼,险些丢掉一条手臂,一条臂膀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那就为将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却占了我爹的军功,只用千百银钱,就想买他一生最重的功绩。”


    他开口说来,施泽友心口越发惊跳。


    而他又继续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惯你这等强占功勋的作为,她一气之下将你告到军中,军中核查此事真伪之后,立时将你发放,可你却未曾悔过,反而对我滕家怀恨在心。”


    “你后来巴结贵人走上高位,第一个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压我爹,不让人给他送去山势图纸,滕将军几十口人困在山间,只等身死。大哥为了这舆图,潜入百户所窃取,为了能顺利交给爹,他在暴雨天里拼死引开追兵,最后失了马蹄,坠入山石之中。他还是未曾羽翼丰满的少年,还没有当上他期盼的将领,领兵打仗守卫边疆,就折翼死在了山里。”


    滕越说着,还在笑,可笑声颤抖,抖得眼中水光弥散。


    他说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泽友看着他英眸向自己紧紧看来,听见他缓声开口,“重要的是,你与我滕氏这仇,从未就此揭过,也从未一笔勾销。但今日,此仇我不会再等。”


    他开口重复,一字一顿。


    “施泽友,提剑吧。”


    他还允他提剑。


    施泽友手下发颤,他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什么,滕温礼之子都不会放过他。


    可他勉力提剑过去,只一个回合,区区一个回合,他手中那剑径直被滕越击飞插入了泥中。


    连滕越都不可思议。


    “原来娘夙夜难安、惊怕多年的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他难以置信地嗤声摇头。


    “既如此……”


    他话音没有落下,但手中长剑却直直扎进了施泽友肩下的伤处里。


    他听着施泽友高声痛呼,只道。


    “这一剑为我自己。”


    他说完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这一剑为我娘多年寝食难安。”


    施泽友浑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泽友耳朵。


    “这一剑为我大哥!”


    耳落于地,施泽友已痛呼着,瘫跪在了地上。


    滕越却缓缓闭起眼睛,提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这一剑 是为我爹。”


    黑夜之中,施泽友鲜血喷溅,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满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头颅。


    心头的痛意却因此喷薄而出,男人手里提着仇人之颅,仰头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里,父亲和长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半个时辰后。


    一队人马闯夜而归,拿着寻来的铁证,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 【九千大章】


    施泽友在京畿洪晋的兵甲火器营里, 发现了有人闯入的端倪之后,他们暗中潜入营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隐匿。更不要说眼下施泽友已死,滕越和王复响他们料理了洪晋的火器营中人, 但消息最多隐瞒一日。


    他们这会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将搜来的罪证, 直接让黄先生交给了那唐内侍。


    唐永见状也晓得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再不犹豫, 进了宫去。


    滕越他们等在孔徽的落脚院里,从午间送去罪证,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传来。


    夜已经深了, 孔徽在廊下踱步, 沈言星静倚在树下,王复响耐不住地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滕越则站在庭院中央,抬头向着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热之中不知何时掺入了些许初秋的清凉。


    有一片泛黄的叶子当先飘落下来,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滕越脚边,刮擦着石板, 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庭院里寂静无声,这点声响,反而尤其地响亮。


    王复响忍不住地将一盅酒仰头倒进了喉嗓中。


    “怎么还没消息?这般铁证呈上, 皇上还犹豫不成?”


    孔徽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是处死一个逃兵,说杀就杀?况这是京城, 不是宁夏, 皇帝在禁宫之中, 消息哪有这么快传出来?”


    王复响烦躁地去叫三人,“就这样苦等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也来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 仍旧负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孔徽却道,“你这厮也别喝了,今夜总要见个分晓,都喝醉了,出事怎么办?”


    王复响被他说得气恼,却也没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没几息的工夫竟睡着了,呼噜声轰轰响了起来。


    孔徽一阵无语,甚至有些想笑,“烦躁不安的是他,倒头就睡的也是他,难为嫂子怎么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气,兴许他一觉睡醒,消息就来了,倒比咱们枯等一夜强。”


    他叫着孔徽也去睡吧,孔徽从滕越被抓之后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没睡个整觉,沈言星这么说,他还真有些困了,进了房里合身躺在了贵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边,“遇川不去歇息一阵?我守着消息就行了。”


    滕越摇了摇头。


    施泽友虽然已经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监,他们这些人早晚逃不过一死。


    一个施泽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因此惊恐难安做下错事,蕴娘也因此走去了何处,他还没有寻到,若是大太监不能垮台,接下来会怎样?


    滕越根本无法睡下,沈言星见他眉头紧压地站在庭中不动,便也没再劝,只留在院中继续陪他。


    更鼓不知响了几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来了,空气里有初秋的露意隐隐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黄西清派人飞奔而来。


    “诸位将军,宫里下令,洪晋下狱了!”


    话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双手攥成的拳却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沈言星直将来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监已经入狱了?!”


    来人直直道是,说话间,王复响一个打挺从竹榻上起了身。


    “下狱了?怎么说,什么时候砍那阉人的头?!”


    孔徽也从房中快步小跑出来,“舅舅怎么说?”


    半个时辰后,黄西清得空亲自见了四人。


    他说昨夜,唐内侍凑准近身伺候的时机,先将恩华王的檄文拿出来呈了上去。


    “ 皇上看到恩华王的讨贼檄文,甚是惊讶,而唐内侍接着又把我同众人一道拟下的洪晋十七条重罪,也呈给了皇上。”


    他说皇上看了之后,一时没有言语,“ 只道了一句‘洪晋就这么令天下人厌烦’,唐内侍一听这话,只怕皇上轻飘飘一句就揭了过去,可巧就在这时,那洪晋竟然问询赶来。唐内侍同那洪晋在皇上面前辩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反而皇上失了兴致,让两人到外面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后,唐内侍也不想再同洪晋继续吵闹,而那位大太监也晓得唐永与他不对付,见皇上不想过问,还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又怎样,还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这辈子都别想扳倒我!”


    洪晋只见讨贼檄文都没让皇上恼怒了他,越发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里,转身就走了。


    可唐永却一直候在皇上寝宫里。


    而皇上只打了个盹就醒了,接着便睡不着,还问唐永,“你怎么还在这儿?还有话要说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时洪晋不在,此间再无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问了过去。


    “主子给那洪晋如此大的权柄,可曾想过他若有贼心,同那恩华王一般要坐您的龙椅,可如何是好?”


    这话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边说过多少遍,小皇帝听了只笑了一声。


    “他若有此心,让他坐去就是。”


    他浑不在意,可唐永却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主子是不在意这龙椅,可主子就没想过,若那洪晋真取您代之,他又会将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说,皇上不要龙椅,就能随便去逍遥快活。


    历朝历代,龙椅自来遍布血煞之气,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几人?


    这话令年轻的皇帝微顿,眉头皱了皱。


    “他洪晋还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没有拿出铁证,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让人将昨夜京畿急取来的东西,俱都呈了上来。


    刀枪、兵甲还有火器。


    唐永将那地址,与整个火器营之规模说给了皇上。


    “ 那洪晋若是没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样式之多,数量之众,是想作甚?!”


    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样,年轻的皇帝一样一样看过去,彻底沉默了下来。


    殿中静到无声,无人再敢言语。


    直到半晌,皇帝长叹一气。


    他闭起眼睛。


    “洪晋负我。”


    *


    一夜之间,京城风涌云起。


    大太监洪晋被皇上下旨下狱之事,在整个京城之中疯传,又快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监只是被抓进了牢狱之中,皇上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不少人都以为,以洪晋在皇帝心中的情义,未必就会将他砍头。


    但只要是不被砍头,人还活着,以洪晋之能如何不能东山再起?说不定没两日就从牢狱里出来,重获盛宠。


    京中靠着这位大太监的何止一个两个,众人见洪晋只被下狱,却无处置,虽有些不安,却也觉得不会闹出什么大浪来。


    倒是永昌侯府,章贞慧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皱眉支了脑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说好要送的重金却没有如约送来之后,章贞慧就觉得不太对。


    她是端庄贞淑的侯府贵女,自然不能太过急切,便也没有让人再去问,又等了两日,没曾想还是没都能到,甚至滕家连个说法都没有。


    她这才让董奶娘去寻了舅母杨二夫人打听一下,不想二舅母说,林老夫人准备直接把钱送去侯府侯爷面前,这样更稳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没有让侯爷伯父说项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贞慧顿时就觉得大大不妙,董妈妈还想不明白林老夫人为何突然变卦,但章贞慧却思量着,让董妈妈把前去道贺的场景说了来。


    董妈妈前后一说,章贞慧脸色就青了青。


    “看来林老夫人,是对我起疑了。”


    董妈妈惊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帮忙说话,她们怎么就知道咱们家侯爷没去?”


    章贞慧不是很清楚内里缘由,可眼下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林老夫人如今说,要把钱送去侯府伯父面前,这话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说给她听,敲打她让她把东西俱都还回来,此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章贞慧被人这般识破,脸色自是难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与钱财傍身,可更紧要的是她侯府贵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经有意把东西还回去了,可今日风云突变,大太监竟然被皇上下了狱。


    董妈妈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九千岁看起来不太稳妥,要不姑娘就赶紧把滕家的礼还回去吧,咱们再寻个好些的说辞将这事遮掩过去,以如今情形来看,还是滕将军这门亲事最好。大太监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将军,往后大太监若是势弱,滕将军必会一跃而起。”


    她道,“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董奶娘所言,章贞慧缘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经起疑,哪还有这么好糊弄?


    她眉头越压越深,秀美的脸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两分,变得凌厉起来。


    “不,这时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妈妈不太明白,向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


    洪晋下狱,皇上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朝臣去提审洪晋。


    然而一众朝臣领旨去提审那大太监,不想那大太监根本无惧,哪怕是被下了牢狱,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的模样。


    他看着前来审问他的朝臣,冷笑连连,只问他们。


    “你们哪一个,从前不曾在我手中讨过好处?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如今来审我,又以什么资身份?!”


    他仍旧嚣张跋扈,只是这一句,还真就把欲提审他的朝臣给镇住了。谁敢说自己刚正不阿,从未曾在洪晋门下讨过好处,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晋弄死。


    无人有脸面站出来提审,这话没多时就传去了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爷白驸马,再过三日就要启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经过三个儿子的院子。


    长子举业迟迟不能中第,公主殿下亲自派了人督学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学习,殿下说寒门学子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似长子这般总也学不会的,更要勤勉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长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画一事上天赋异禀,早些年的画作拿去城中,匿名让人品评,都说此画乃是神来之笔。


    可他被困在科举里太久,画笔都找不到了。


    白驸马看过疲累的长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两句,再不知能说什么。


    接着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没有醒来。白驸马亲自给他喂了解酒汤,他没喝进去,反而都吐了出来。


    他说,“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儿子除了醉生梦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话说得白驸马眼眶发热,他沉默地离开了次子的院落,最后进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风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医书都拿出来翻晒,等晒好了就收回箱笼里不再拿出来了。而他则坐在窗边,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着,看得专注连他进到他房中,他都没察觉。


    “岁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是父亲来了。


    他起身行礼,“儿子在看陕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问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时能回,儿子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经答应了他母亲大长公主,不再学医,不再离京,白驸马总觉得公主让他不再学医只是一时之气,想要压一压他而已,但不准他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松口。


    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


    不过白驸马还是让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来人报信,说洪晋被下狱,可却一时没有朝臣敢审问与他。


    那洪晋放出话来,“你们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我倒看看谁敢审我?!”


    这话猖狂无边,他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狱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发显得他此番不会有事,这般,朝臣们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转身又重获荣宠。


    来人把洪晋的话学出了口来。


    白春甫紧压了眉头,可他却看见父亲忽的肃了神色。


    “他如此张狂,竟问哪个不曾是他门下人?好,我不是他门下人,似我这驸马都尉的身份,应该审得他吧?”


    他话音落地,转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惊讶,顿了一下,又紧跟在父亲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离去的动静所引,都紧跟着问了过来,再听父亲说,要以驸马之身,亲自提审那大太监,皆震惊不已。


    “爹这般,殿下是不会应允的!”


    可白驸马却直接让人牵了马过来,竟不准备再去询问公主,就要立时前往。


    马刚牵过来,公主也闻讯急急赶了过来。


    “你这是犯什么病?”离着远远的距离,大长公主就急问过来,“洪晋的事如何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乱插手!”


    可她远远喊过来,白驸马只道。


    “那祸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经下狱,怎么还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却也知道铲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原是我们这等坐享皇粮之人,该做之事。如今没人敢去审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辈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说话,他直直向着大长公主看过去,道。


    “殿下恕我无礼。但我以为殿下所做之决断,也不尽然是对的。”他目光从三个儿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许今次,我就该越过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为自己,也为三个儿子。


    他说完,不等大长公主派人前来拦住他,径直翻身上马而去。


    宁丰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就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惊诧之余,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被点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边叫着白春甫同往,一边也当着母亲的面,拉过马紧随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着急,他只见自己母亲急着让人去追去拦,他却道。


    “殿下再让人追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亲今次,能不能同您说得不一样,在朝堂里立下功勋而归。”


    大长公主愕然看来,脚步顿在原地。


    *


    在朝臣们纷纷被洪晋喝退之后,黄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审洪晋。不想白驸马先他一步,直接将那洪晋压在了大堂里。


    宁丰大长公主的白驸马在京中素来好性儿,没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严审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晋已被拷问得意识不清,迷乱中吐出了一个宅院位置。


    白驸马登时下令搜查此宅具体在何处,若是搜出来更多铁证,洪晋必死无疑!


    京中彻底风云变幻起来,略带秋意的风,扫着第一波飘落的黄叶,在大街小巷里翻滚。


    杨家小宅。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听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后,都不由地念了声佛。


    只要能找到这宅院,翻出更多罪证,此番就能完全了结了。


    然而就在两人惊喜祈祷的时候,章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来。


    她在这时前来,可不是来找杨二夫人的,她就是来寻林老夫人,她见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弯抹角。


    她只问林明淑,准备何时向章家提亲,为滕将军迎娶四姑娘进门。


    这话一出,杨二夫人都不可思议了。先前重金没送,还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贪了礼也都还回来。这便是就此一刀两断的意思了,怎么她这么聪明的外甥女,这一点想不明白。


    更不要说,大太监要不成了,永昌侯府与他从往过密,这个时候谁还敢再要章家的女儿?


    杨二夫人还想要言语同那董奶娘说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杨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丢人了。


    可董奶娘却道,“大太监眼看着不成了,但凡大太监的党羽皆不能独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这么重的礼给我们章家,不知道之后朝廷清算,滕将军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她说完,只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这些只当做给我们姑娘的聘礼,速速定下婚事,滕将军自然不会遭遇此难。老夫人以为呢?”


    她让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里传信,四姑娘就在那里等着喜信。


    董奶娘说完就走了,杨二夫人却白了脸色。


    “天爷,难怪她没有还回那些东西,没想到竟准备以此威胁?!”


    林明淑若是不照着原先的约定,迎她过门,好让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后,还能凭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只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来。


    杨二夫人难以相信,这黑心的丫头真就是自己从前以为贤良的外甥女。


    只是她转头看向表姐,却见表姐落下眼帘,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说她不是在笑别人,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为名门贵女千般万般的好,又想着借章家能同大太监搭上关系,无论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风顺,不曾想,将他指忠为奸的就是大太监,而眼下要把他一并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贵女儿媳 ”


    她原先只看不上蕴娘的出身,觉得蕴娘再不能给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宁夏被抓,是蕴娘跑前跑后为他联络官员,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敢登人家门;而后滕越被放出来,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蕴娘的面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亲,滕越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却两次提及将蕴娘撵走,第一次没能成,这一次,却直接将她撵出了门去。


    难怪箫姐儿说,要与她这母亲势不两立。


    是了。似她这等看似要帮衬孩子,却一番作为扯了孩子们后腿的母亲,他们怎么能敬她爱她?


    表妹见她不说话了,拉着她的袖子急问她。


    “眼下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那黑心丫头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么办吧!”


    林明淑定了定,缓缓站起了身来,她抬脚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来解。”


    *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亲自来了,章贞慧亲自给两位长辈奉了茶来。


    威胁的恶言都是董奶娘说出口的,她这个做姑娘的,仍是一贯的端庄贞淑贵女模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转弯抹角也没意思了。


    林明淑没饮她的茶水,直言。


    “城内各处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监的铁证再被寻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只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约让你嫁过来,是为着自保,我也能理解。只不过我为滕越娶妻,是想要给他寻个有助益的贵女,若是这番下来,要娶了你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说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只凭这些礼,就能朝廷对滕越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没那么容易,左不过就是我们母子往大狱走一遭,不是吗?”


    林老夫人这么一说,董奶娘就紧皱了眉头,目光向着自己姑娘看过去。


    章贞慧本以为自己让董奶娘前去威胁,林老夫人势必要惊慌,不说旁的,只说为着林老夫人自己的脸面,娶了她就不会再节外生枝。她以为这事多半错不了。


    没先到这位老夫人此刻倒没有慌乱,她送来的这么多礼都在她这院子里放着,官府来搜全是罪证,这位老夫人竟面子不要了,准备往大狱里走一遭。


    她这般镇定,反而让章贞慧有些心慌意乱。


    她让自己万万要冷静。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胁,那不如她就来谈谈娶自己进门的好处。


    她喝了口茶水压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来罪不及出嫁女,我也只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爷的亲女,就算侯府落败,我没了父亲这边的娘家人,也还有母亲那边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杨二夫人,“杨家在陕西军中经营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杨家的助力吧。”


    杨二夫人是杨家不怎么受宠的儿媳,杨家大房,也就是章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杨家主事的长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只同杨二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要来的近。


    她说了这一处,又道,“我在京中认识的达官贵人,也远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总还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强许多。”


    她在京城里的名声,确实算得不错,章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贵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没有侯府依仗,地位、名声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说,我爹娘也给我留下诸多产业,陪嫁再怎样,也比一些乡下来的姑娘多得多。”


    她说乡下来的姑娘,自然是邓如蕴。


    林明淑见她还在此处自傲地同蕴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


    蕴娘进门的时候一穷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药铺,养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么跟蕴娘比?


    不过这会,林老夫人没有多言,只是佯装思量地问向章贞慧。


    “这宅子就是你母亲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贞慧见她思量起了自己这宅子,只觉林老夫人还是对她有些属意的。


    她立时笑起来,说母亲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经过母亲多年经营,又向后阔了一个院子,“且母亲留下的许多家什也都在此,满满当当一院子。”


    她这样说,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无凭,不若就瞧瞧吧。”


    章贞慧在外面成日装作一副没有什么银钱的模样,可这些年四处得来的银钱物什,都被她攒在了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来看,亲自带着她们往院子里面走去。


    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里面走去,也叫着杨二夫人和青萱他们都帮着瞧瞧。


    这小院里确实雕梁画栋,房中物件多半是满满置放的,杨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杨家,时常提及自己连饭都吃不饱,简直要翻白眼。


    但章贞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路带着众人连走了好几间厢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脚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间,满放着滕家送来的重礼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过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这房中坐着说说话吧。”


    她要在自家东西堆放的地方坐下说话,章贞慧微微皱眉,但又想着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还能抢了就跑,这么多东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说好,让人开了门来,众人都走了进去。


    林老夫人走进去,就前后打量起了她送来的礼,“似乎都在这儿了?”


    董奶娘点头回应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这么多东西,您若是把我们姑娘迎进门,这些还不是照旧带回您家里去?您还犹豫什么?”


    她说完,只见林老夫人笑了一声。


    章贞慧莫名觉得这笑意有些不太对,然而下一息,她只见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来。


    她一下拔开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进了礼盒之中。


    呼啦一下,这房中滕家的重礼,蹭然烧了起来。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边,把青萱递过来的一壶油,也径直倒进了堆放礼盒上。


    这些都是绸缎、茶叶、字画、书籍,再易燃不过了。


    腾然扬起的火只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贞慧全然怔住,董奶则娘大喊叫人来救火,又朝着林老夫人喊去。


    “呀!这些都是好东西呀!那么多,那么贵重,就这么烧了?!”


    章贞慧怔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而林明淑却在董奶娘的呼声中,低声笑了起来。


    “我这一辈子经营就是为了儿女,如今儿女皆同我离心,这些东西我还要来有什么用?一把火烧了,反而替他们烧断了缠在脚上、绊脚的荆棘!”


    她说着,从礼盒中取来书册往房中另一边也投去,转瞬间的功夫,堆放重礼的房间完全烧了起来,众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来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带着的人死死挡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杨二夫人看着那么多东西全烧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却只看着那火舌将所有重礼全部吞没,缓缓笑起来。


    “总算干净了,我这个娘作的孽,不会再耽误了遇川 ”


    她只看着那窜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这时,一直怔怔在旁没有言语的章贞慧,眸色变幻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盯向林老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欺负我一个孤女?是你说好了要娶我做儿媳的,如今毁约,还要烧我宅院?为什么这般欺负我?!”


    林老夫人眼见自家送来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便没再让人阻挡章家仆从救火。


    她说自己没准备烧了章贞慧的宅院,“我只烧掉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说完,她也不欲再同这所谓贵女过多理论,叫着杨二夫人转身就要离开。


    可章贞慧却一把拉住了杨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这样看着林氏欺凌我吗?她是你表姐,难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涂,把二表妹的名声弄坏,处处给你立规矩,我还替你到外祖母面前说话,你这样纵着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凌我,你觉得外祖母和舅舅会怎么对你?”


    她竟还要拿杨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压她。


    杨二夫人不可思议,只觉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头吃人的白眼狼。


    但她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她没有甩开章贞慧抓她的手,反而回头问了来。


    “你大表姐被砚山王府差点害死,是因为他家听说了大太监的侄女婿快要病逝,于是想要害了你大表姐,同洪氏结亲。可这消息他远在西安,怎么能提前知道?”


    章贞慧只见自家这舅母,朝着她紧紧盯了过来。


    “彼时,只有你刚从京城去往西安。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从谁口中,得到的这个消息?!”


    话音落地,章贞慧脚下倏然一晃。


    第85章


    京城, 皇宫。


    唐永在殿前踱步,又怕扰着里面本就心绪不佳的皇上,只能从廊下走出去, 一直走到离殿十丈之外,才问了一句, “到底搜没搜到那奸人的私宅?”


    白驸马审出端倪之后, 满京都在搜查洪晋吐出口的私宅, 但宅子能不能找到,里面又有没有罪证,谁都不知道。


    太监唐永已来回问了五六遍了, 只要洪晋不能被彻底弄死, 他就不能心安,只怕不知何时洪晋又反扑而来。


    这会他问过去, 左右小太监皆是摇头,尚无消息。


    唐永心下不免又是一坠,到底还能不能找到?


    可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见到了唐永险些没停住, “干爹!”


    唐永一把将人薅住,“你最好给咱家说些好信来!”


    那小太监半哭半笑地立时道,“好信, 是好信!那洪晋的私宅找到了,而且里面, 确有逆物啊!”


    唐永转身就快步到了大殿门前, 绕进门去, 见到皇上就把小太监的话原样说了。


    年轻的皇帝神色淡淡,掀起眼帘问了一句。


    “什么逆物?”


    他问去, 见唐永嘴巴张着却有些难言。


    他皱眉,“直说吧。”


    唐永径直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主子 是龙袍啊!”


    *


    这处私宅被找到的时候,滕越恰带兵在附近。


    洪晋势力遍布朝野,他被下狱之后,朝中想找出干干净净的可用之人,反而不多,毕竟连锦衣卫的指挥使都跪在了他脚边,京中一时间无人可调,黄西清便将滕越几人都临时调了来,无论如何,先把这洪晋彻底治死再论其他。


    有官兵寻到了洪晋的私宅,滕越就在附近,立时带人赶了过去。


    不时沈言星他们也都到了,看着满院被搜剿出来的逆物,皆不可思议。除了龙袍龙椅,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如山堆放,火把光亮之中,金灿得刺着人眼。


    王复响问了滕越一句,“这些玩意怎么般?要不要找个车,封箱拉进宫里,给皇上好好瞧瞧?”


    孔徽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别乱说话,这里可是京城不是宁夏。


    滕越回了一句,“黄先生刚使人传了信,说皇上会亲自过来。”


    王复响睁大了眼睛,皇上都要亲自来看了,看见这满园的金银珠宝、谋逆之物,那洪晋必死无疑。


    而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了唐永派的人前来清场,一众官兵都被清在了院外,只留官员将领尚在庭院之中。


    众人给皇帝戍边多年,还从没见过皇帝的模样,王复响从孔徽身边,挤到滕越身侧,又凑到了沈言星旁,想让沈言星给他让让路,方便让他第一时间见到皇帝,不想沈言星从搜出来的洪晋私物里,看到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看似常用之物,略有些旧了,但仍旧精巧夺目,沈言星拿在手里多看了两眼。王复响低头在他耳边,“怎么,想偷偷藏了带回去?”


    沈言星无奈地看了这厮一眼,目光又扫过滕越。


    他可没有收藏战获的癖好


    他把这把扇子,又放回到了被搜出来的紫檀木案台上。


    就在这会,外面传了信来,不时脚步声近,皇上来了。


    众人自然行礼不在话下,王复响也少不得多瞧了年轻的皇帝几眼。


    他见皇上看到这满院的谋逆之物,脸色都隐隐青了,那洪晋自幼伺候他,他对那阉人不知有多信重,一向觉得阉人最多贪点钱、贪点权罢了,却不曾想,如此宠信之人竟然看上了他的皇位。


    他目光在那龙椅龙袍前转了几转,紧抿的双唇与发青的脸色,令王复响有种说不出的爽快感,只是这点爽度还没让他痛快到。


    而就在这时,皇帝转身看到了方才沈言星细瞧过的扇子。他不知怎么看住了那把扇子,多看了几息之后,竟伸手过去想要拿起来。


    谁料皇上刚一伸手,沈言星突然出言。


    “皇上莫要动此扇。”


    院中没人敢说话,他这么一出声,所有人都向他看了过来。


    王复响素来觉得沈言星脾性太柔和,没想他竟敢出言阻拦皇上。


    王复响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不过皇上倒没怎样,只是皱眉问了句,“为何?”


    他问去,又道,“洪晋时常用此扇,夏日里给朕扇凉。”


    远处有蝉鸣之声响起,暑风吹拂而来,使得皇上这句话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寥落意涵。


    但沈言星却亲自将此扇子拿了起来。


    这扇子看起来,除了精美倒也平平无奇,谁料沈言星略微动了下扇柄处的一个凸起的雕花。


    他略作旋转又轻轻一按。


    扇子底端腾得弹出一物,火把之下,那物尖利异常。


    是把匕首!


    匕首弹出,皇上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了刀来,沈言星当即将这暗藏匕首的扇子放下,放回到了案台上。


    他轻声道了一句。


    “不止此扇,此间还有多件常用之物,都暗藏机关。”


    可其他物件,皇上已没有必要再一一去看了。


    他只看着这把,洪晋时常用来给他扇凉的扇子,慢慢闭起了眼睛。


    院中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连夏末的夜风都透不进来。


    半晌,年轻的皇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


    “洪晋,活剐三千刀。”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院落。


    杨二夫人突然到了外甥女的脸前,章贞慧脚下晃了一晃。


    她没有回答,反而朝着杨二夫人反问了回去。


    “舅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疑心我害大表姐不成?可我害大表姐有什么好处?舅母不能为了推脱一味相帮林氏的罪责,就这样倒打我一耙吧?”


    她不承认,反而反问杨二夫人。


    这时,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仿佛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灌满了喧闹的洪水,又朝着各处紧闭的门庭涌了进来。


    不时就有了前来传信的人。


    “皇上下令,要活刮太监洪晋,抓住其所有党羽,此刻外面全是抓人的官兵!”


    这消息一出,章贞慧脸色煞白一片。


    永昌侯府是跟大太监洪晋最是紧密的高门,他伯父更是靠着洪晋才重回贵勋前列,一路稳升军中高官。永昌侯府阖府的人,只怕今夜就逃不脱被捕下狱的命运。


    而她这永昌侯的侄女,更是无从逃脱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章贞慧再顾不得惊慌失措,也不再提方才还在质问自家舅母,她只把杨二夫人整条胳膊都握在了手中。


    “舅母,舅母,都是慧儿的错,是我没把您侍奉好。可是章家不成了,您也好,外祖母和舅舅们也罢,都不能眼看着我下狱吧?!”


    一旦下了狱,贵女的清白就说不准了,而若是不得释放,等待她的就只有教坊司


    章贞慧简直无法想象,分明前些日,她还稳稳地给自己谋划着嫁个体面富贵的人家,嫁一个前途大好的儿郎。


    但此时她只能急急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求求您!我只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总有些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可我一直把您当我的母亲啊!”


    她说杨二夫人就是她的母亲,“我和大表姐小表妹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啊!”


    她万万不敢再同杨二夫人对着来,眼下能把她从火炕前捞出去的,唯有这位二舅母。


    可她这话出口,林老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转头问了自家表姐一句,“你不会也听她说过,她当你是亲娘这话吧?”


    真是不巧,林老夫人还真就听过。


    她看向章贞慧,摇着头长叹了一气。


    “你这姑娘,心思实在是太多了。”


    一层套着一层,一圈缠着一圈,直把她和表妹这两个内宅里的经年妇人,都套住缠住了。


    林老夫人叹气说了这么句,含着肯定杨二夫人问话的意思,她目光怒瞪过去,几乎要将林老夫人撕咬开来。


    可她却顾不及这些,只死死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舅母,您要是见死不救,回到西安,外祖母和舅舅也不会放过你的 ”


    她笼络不成,又口出威胁。


    杨二夫人恨不能直接将她摔下来,可她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毕竟自己在婆家,自小女儿发癔症闹出事后,她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不过这回,兵荒马乱中,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来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来护送她们早早返回的,原本她们来章贞慧的院子,就不那么稳妥,今夜又兵荒马乱,仆从们提前到了。


    不过杨二夫人却从自家的仆从里,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调查朱霆广从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杨二夫人当即将人指了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查到,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了朱霆广消息,差点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没能查到具体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了章贞慧脸上。


    “小的只打听到,钱侧妃是在咱们杨家办花宴那日后,就立时派人前来京城打听详情,可见告诉她消息的人,彼时正在咱们家的花宴里见过钱侧妃。”


    在杨家花宴里见过钱侧妃,还能给她带来最新的京城消息的,还有其他人吗?!


    杨二夫人双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开了紧抱着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还说不是你 黑心的贱丫头,还说当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后让我给你当娘?!”


    章贞慧被她怒气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还没能将她扶起来,刚过来接应的人里,又走出一个人来。


    董奶娘抬头,看见魏嬷嬷的时候,身形颤了一颤。


    而魏嬷嬷直向他们主仆问过来,“河南那医馆,分明是骗子假冒太医师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经传过此事,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害我霞姐儿吃了一年毒药,毒气入体,吐血不止 为何?!”


    杨二夫人问过来,魏嬷嬷也问了过来。


    质问层层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贞慧摔在地上,听着外面搜捕缉拿的喊杀声越来越紧近,看着京城里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着这些朝着她质问过来的人。


    她知道眼前这些人,已不可能再向着她,拜倒在她贵女的裙摆下。


    她们只想看她落魄的下场。


    她眸光颤抖着,忽的疯笑了起来。


    “好啊,都来问我、你们都为自己的儿女,不怕使钱、不怕麻烦、还不怕死活,但谁能为我如此?谁能如此为我?!”


    她说她是孤女,“我娘死的早,我爹在外面纳妾娶小,还要花用我娘嫁妆,伯母讨厌我娘更讨厌我,舅家离这十万八千里,谁如此为我,谁又爱过我?!我为自己精打细算,就算是过了些,又到底怎么了?”


    她尖声质问,又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双眼眸疯意渐渐溢出。


    她说魏嬷嬷是自己蠢笨,“你女儿那病,是你生她时带出来的病症,天下郎中有谁能治得好?我当然要帮你寻医还送你金丹,不然你怎么帮我在林氏面前说话,又怎么替我打压那乡下契妻?至于你信了这话,花钱给骗子,把假药给你女儿吃了一年,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真假不分,是非不明!”


    她说完魏嬷嬷,又朝着杨二夫人看了过去。


    从前的端庄贤淑贵女做派,此刻全都化为泡影,像是穿着人裳的鬼魅,扯下锦衣人皮,露出了她几欲吃人的模样。


    “还有大表姐,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专去害她吗?我要在我伯父手下讨生活,我自然要为我伯父排忧解难,不过就是几句消息的事,就能让砚山王府替我办事,我为什么不说?”


    “至于大表姐自己,她是杨家宠爱的大姑娘,你这母亲对她疼爱有加,家里也早早就给她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未婚夫同她青梅竹马,哪怕是解了婚约也忘不掉她。


    “她已经有那么多人爱她了,还不是她自己蠢笨,嫁进王府拉拢不了婆婆、收拢不了丈夫,我随便说两句,就能让她陷入死境。你们这些人不去骂她蠢笨,倒是反过来怪我狠毒?”


    她看向魏嬷嬷,也看向杨二夫人,“凭什么?凭什么?就凭我是没有爹娘护着的孩子?!”


    她疯癫起来,魏嬷嬷和杨二夫人竟一时都没能插上话,只有董奶娘还抱着她不停哭泣。


    “我可怜的姑娘 ”


    但可怜不可怜,眼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些人都不会真的可怜她,他们只爱他们自己的儿女,永远都不会是她,而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


    她说着这些,最后看向了林老夫人。


    “还有你,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好婆婆,善人际、懂经营、疼儿女,会好好待我呢?结果呢,让你赶走乡下来的契妻,你犹豫不决,出了事情才想起了我,而此番大太监刚有风吹草动,你就要跟我撕毁约定?想要把我一脚踹了是吧?!”


    林明淑被她说得一愣,没想到在这位章四姑娘的视角里,自己原来是这般。


    可她也问过去一个问题,“是确实有太多的不对之处 不过四姑娘,你知道我心急如焚只想把我滕越救出来,你收下我送的重礼,还想收了我给的银钱,却根本没同你伯父提及滕越的事,但反过来告诉我,侯爷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情,你要怎么说?”


    林老夫人彼时上京,简直把所有能动的贵重礼物和银钱都带了过来,甚至说这些东西和钱几乎是她多年经营,攒下来的半副家当。但章贞慧险些一口吞了。


    这会林明淑问过来,章贞慧面色变幻,她咬起牙来。


    “我都说了,我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女,你们这些有儿有女、有家有室的人,送我点钱怎么了?我难道不该为自己攒点傍身钱吗?”


    她并不想跟林明淑多言,只道,“我与你多说无益,因为你背信弃义,最是该死!”


    话音未落,她突然拔下头上金簪,朝着林明淑的心口径直扎了过去。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二夫人尖叫起来,林明淑怔在原地,仆从们还有许多距离。


    章贞慧就这么拔出金簪扎了过来,只听一身闷响,她的金簪扎进了一片血肉之中。


    魏嬷嬷满脸痛意地,扑在了林明淑身上。


    “老夫人,老奴不该背主,求您、求您原谅 ”


    林明淑深吸一气,连忙抱住了魏嬷嬷,见章贞慧的金簪,整个没入了魏嬷嬷的后背之中。


    血流了出来,弄了章贞慧纤长白皙的手满手。


    她只见自己没能得手,还想拔出簪子再刺,却已被林、杨两家的仆从摁了上来。


    可这里到底是章贞慧自己的宅院,她高喊着董奶娘,“反正我也好不了了,今夜就让他们都死在这!”


    院中全然乱了起来。


    可这时有人闯门而入。


    滕越带着兵马将整个章家宅院全都控了起来。


    章贞慧的仆从怎么敌得过滕越的兵丁,她亦被直接按在了地上,又被五花大绑,连嘴也一并堵了。


    滕越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见自己母亲无事,没同她言语,倒是魏嬷嬷为林老夫人当下这一簪子,伤得有些深了。


    滕越这便叫了人来把魏嬷嬷带去医馆,可是魏嬷嬷却同他连连摇头。


    “二爷不必为老奴费心了。”她说自己犯下大错,除了背叛老夫人,害了自己女儿,“我还三翻四次地欺凌邓夫人,仗着我是府里老仆,给没有依仗的新夫人穿小鞋 也就是夫人心如明镜,根本不欲同我计较,可我却不知好歹,在老夫人面前说谎话,让二爷误会她,还挑拨她娘家的事,想让她离二爷越远越好 ”


    滕越听见这些,闭起眼睛,抿唇而默。


    彼时,也确实是他未曾怀疑过魏嬷嬷和家中的仆从,也未曾想过蕴娘只是个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误会过她,训斥过她,还把她撵去乡下的庄子里,险些酿成大错


    魏嬷嬷跪在地上,砰砰叩头。


    “从前那样欺凌夫人,今日皆是我的报应,二爷别救了。”


    可滕越却叫了人,“把魏嬷嬷送去医馆。”


    魏嬷嬷惊讶看来,他只自眼角对她一扫而过。


    “莫要死在此处,还是活着回西安吧。等我找到蕴娘,你亲自跪到她面前,跟她正正经经地磕头赔罪,把你今日罪言,一字一句都跪着说在她面前。”


    至于蕴娘会不会因此消一点气,就看蕴娘自己。


    魏嬷嬷痛哭,“老奴明白了 ”


    滕越说完这些,当即让人清点章氏门下人,到了这时才看了一眼章贞慧。


    “永昌侯府已经阖府下狱,这位章家的姑娘,就直接送去大牢里。”


    至于是流放、砍头、还是没入教坊司,她都跑不了了。


    而她兢兢业业为自己之私利不惜害人谋划来的一切,也全都落了空。


    她当即疯癫到昏厥,被人拉了下去。


    滕越还是没多说任何话,转身就要走。


    林明淑见儿子就这么要走了,甚至都不多看自己一眼,急急跟上他身后。


    “遇川 ”


    他没回头,“您有何事?”


    他都不肯叫她一声“娘”,林明淑心下难捱。


    “蕴娘,你派人去找了吗?可找到了吗?”


    滕越已经派了人,但找没找到,他如今还没有消息。


    但他却闻言转过了头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总说达官贵人能为我助力,似蕴娘这般平民百姓出身,只会是儿子拖累,可这些达官贵人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清白爱才,又有多少不过是攀附而上,我们赶走了蕴娘,去投靠他们,又跟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攀权慕贵的人有什么区别,跟大太监、施泽友有什么两样,娘就没想过,这番行径让我们滕氏也变成了令人不齿的小人吗?这还怎么对得起被他们害死的父亲,怎么对得起早逝的大哥?!”


    林明淑留下了泪来,她低下头,她已不知道要怎么到地下去见自己的丈夫和长子。


    滕越不想再问了,他只是道。


    “儿子确实有贵人伯乐,可人家也是看在我年轻立功,往后大有前程才伸手相帮。最后落在实处的,还是自己的本事,不是所谓的家世裙带。其实我们同蕴娘没有差别,都是这世道上靠着自己前行的人,无非是蕴娘更加艰难无助,可越是这样,越不该欺负她,还把她赶走。”


    滕越嗓音哑了下来。


    林明淑默了默,抹去眼泪。


    “娘都知道了,娘也想快快回去,找回蕴娘那孩子,世道这么乱,别让她去到不知何处。”


    滕越恨不能立刻就飞回西安。


    “可是就算找到了,蕴娘还肯不肯要我,我也不知道。”


    他神色低落,眼眸也垂落了下来,转头,带着人离开了。


    *


    三日不到,满城洪氏党羽被抓捕得只剩零星在逃。


    皇帝下令凌迟处死大太监洪晋,活刮奸宦三千刀。


    百姓聚在刑场附近,一刀一刀刮下来,洪晋自痛苦尖嚎,到几欲昏厥,耐到了第二日,便彻底耐不住了,三千刀还没刮完,人已命归地府。


    可自他身上刮下来的肉,却被百姓一哄而抢,人人疯抢分食,终泄心头之恨。


    京城上空顿时清透了起来,秋风一路自北南下,扫清城中闷热污浊,青天初现。


    黄西清原本还想叫着滕越他们一道,经过这一番刀口浪尖,也该聚一聚吃顿酒。还有件重要的事,便是在滕越平反之后,也该给他正经报上平叛的大功。


    以滕越此番先平定恩华王叛乱,又找到大太监罪证的功劳,封侯拜将已在眼前!


    可孔徽却道他有急事先回去了。


    黄先生讶然,王复响则直言,“弟妹为救他走了,他哪敢再于京中停留,昨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快马奔回西安去了。”


    *


    京中,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驸马此番严审奸宦立下大功,而朝堂正是用人之时,众人力荐他升迁,留在京中任职。


    不过驸马还是想看看家中公主的意思。


    他在院中假山亭下寻到了自己的公主妻子,把升官留任京城的事情说了来。


    “ 殿下总说我不懂朝堂利害,不适合留在京里,此番京中清掉了半边的人,不知我可否留下了?”


    他问去,大长公主看了过来。


    白驸马任着妻子打量,等着她的回应。


    可她再没说任何话,只默然转身,离开了凉亭。


    白春甫和他的两位哥哥都从另一边走了上来。


    见公主殿下离开,都问向父亲。


    “殿下应允了吗?”


    白驸马说殿下没有回应。


    “寒冬之冰非是一日就能消融的,但殿下未有回应,便是没再阻拦。”


    他看向三位儿子,“我以为,这总是别样的好的开始。”


    父亲和大哥三哥,都朝着公主殿下离开的方向看去。


    白春甫却站在假山上,遥遥看向西面千里之外。


    目力无法穷尽,只有入秋的落叶轻飘在他脸前。


    某人已经出来了,消息应该也早就传了回去,蕴娘应该不用再担心。


    他也听说那人急着离京回了陕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快就把人找到。


    但莫名地,他有些私心。


    “ 或许别那么容易才好。”


    *


    本部分情节取材并改编自明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引发的大太监刘瑾的倒台。


    第86章


    夜间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落在檐上院里,又从石板缝钻进了房中来,天刚蒙蒙亮, 房里凉丝丝的。


    邓如蕴多拿了件衣裳披在外祖母肩头,“今儿转凉了, 您可得多穿些。”


    外祖母朝着她弯着眼睛笑, 邓如蕴也低头笑着, 跟她老人家切了切脉。


    旧病是难以治好,她近来又换了新方子,尚还没有疗效, 但这会给她老人家把了脉, 见她脉象还算平稳,拉了她的手。


    “您今日也好着呢, 午间出太阳了,您就到院子里躺着晒晒,只是得多穿衣裳才是。”


    外祖母跟她笑着点头,“小蕴娘,会看病了。”


    邓如蕴早就会看病了, 但她老人家却记不清。这会儿,玲琅和大福从门帘外钻进来。


    “太婆婆,姑姑, 吃早饭了!”


    这个时节在庭院里吃饭,秋高气爽。


    邓如蕴搀了外祖母, 玲琅和大福跑前跑后地, 这会跑在前面撩开了帘子,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出来,便看到涓姨和秀娘在院中树下盛饭。


    涓姨朝着她们招手, “快来吃饭了,趁着热乎好吃。”


    说着,又拿出个大碗来,让秀娘给长星呈上满满一碗,“给他送过去,让他先吃了,今儿也许多活要做呢。”


    秀娘在旁嘀咕,“长星一个人能吃咱们三个人的饭,牛也没他吃得多,他还专门找了我,让我每次给他多盛些。但也送了我两盒胭脂,瞧着还不错的样子,也算他有孝心,没忘了我把他从田垄上捡回来的恩情。”


    这话一出,涓姨在一旁笑出声来,邓如蕴也不禁抿嘴而笑,又道。


    “那长星还真是有‘孝心’。”


    她咬了咬后面两个字,秀娘奇怪,“难道不是吗?”


    涓姨替邓如蕴连连道是,只催了秀娘,“你快给他送去吧。”


    秀娘挠头,却也没再多问地去了。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坐了,玲琅这一岁长高了许多,自己就轻巧爬上来凳子,大福坐在她脚下乖巧等着,邓如蕴摆了碗筷,让涓姨也坐下来,一家人这才开始吃饭。


    渐起的秋日清凉将前些日的暑热尽数击退,庭院洼处还存着昨夜的积雨,风一吹,遍布波纹。


    饭桌前,邓如蕴给外祖母盛了碗汤,见涓姨给玲琅拿了张饼子,自己也捡了张吃起来。


    只是饭吃到一半,院门口突然吹进来一阵疾风,桌前众人不由地都朝着门前看去。


    恰这时,外面有急切的脚步声忽至门前。


    门被人一把推开了来。


    邓如蕴看过去,站起了身


    柳明轩里人去院空,短短不到一月的工夫,杂草都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房中属于她的东西都一清而空,但所有他给她淘来的医书药典还存留着,只是都被从书架上拿了下来,整齐地放进了书箱里。


    书架旁的架子上,他战胜归来的红绸花她留了下来,鞑子手串她也没有带走,恩华王头上的冠珠,她更是留在了巴掌大小的木盒里,替他存放好。


    这都是他的功勋战绩,她仍旧给他完整地还回来。


    滕越却蓦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在路边,给她捏的那个小泥人,只是他把整个房间都细看了一遍,也没找到。


    是被哪只猫儿叼走了,还是,她想着那是照着她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再不该留下,所以干脆带了去?


    滕越在这空荡到令人难以呼吸的房中,不敢停留。


    可是之前去寻她的人却道,玉蕴堂被她托管给了孙巡检和秦掌柜整整五年,金州的老家她根本不曾回去,满西安所有的药房药铺他都让人查了一遍,连她一片影子都没有。


    人似乎已经不在西安城了。


    金州没有,西安城也没有,滕越不知道她要往何处去,他只能在附近县镇里面找,又让人回了一趟宁夏去寻。


    还是副将佟盟提醒了他一声,问夫人会不会去了稍远一些的县镇,比如西安北面的同官县。


    滕越立时觉得他所言极有道理。毕竟孙巡检就是同官县的巡检,她可以顾不上她自己,却只要顾及外祖母和玲琅她们,既如此,必然会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滕越念及此,立时带着人手,亲自往同官县赶过去。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了城,这会赶到同官县,见街市上已有了不少赶早集的行人。孙巡检今日不在县里,滕越晓得他就算知道,也只会替她保守秘密,不会告诉自己,便亲自着人打听了县里新搬来的住户。


    同官县城不大,就这么稍稍一打听,就打听到一个不久前刚搬来的人家,没见那家有什么男子,只有几个女人。县城中人还道,虽然都是女人家,却被巡检司的人特特关照过。


    滕越一听,立时问了地址,直直赶了过去。


    街口正好有耍玩的小孩,替他指了这家的宅门。


    只是那宅门不知怎么半开着。


    有风在门缝间穿梭,吹得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声音虽细,却划在滕越耳中,令他心跳急速加快。


    他好似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一样,不由地一步上前,推开了门去。


    门甫一打开,穿堂风嗖声而过,里面的人向门口看了过来,一时有些发愣。


    “ 您是?”


    滕越推门看去,只见院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半百之人,在此清扫昨夜雨后的落叶,除他之外,此间再无半片人影。


    滕越怔了怔,不禁问去。


    “这里没有一户刚搬过来的人家住吗?有上了年岁的老婆婆,也有四五岁的小姑娘?”


    那扫院人眨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道。


    “你说的那户人家是姓邓吧?”


    滕越听见这个“邓”字,当即点了头,“正是,她们人呢?”


    那扫院人跟他摇了摇头。


    “您来晚了,三日之前,她们刚刚搬走了。”


    “搬走了?那是搬去了何处?”


    扫院人只摇头,“不知道。并没留下只言片语,恐怕这儿也没人知道。”


    院中除了昨夜被秋雨打落下来的枯叶,还有些许残留下来的药草,此刻都被扫院人扫在了一堆,归去了树下。


    滕越步入院中,仿佛看到了院中有人曾在这里暂时落脚过。


    他好像看到庭院里,涓姨曾扶着外祖母夜下纳凉,小玲琅带着大福满园乱跑,秀娘和长星把所有带来的箱笼都归置好,可她却把他们叫停下来。


    他仿佛看见她拿着医书站在廊下,说算了,说更多的东西先不用拿出来了,“这儿到底还在西安辖内,离着西安城还是太近了,过两日我们再寻个更远些的地方,搬过去吧 ”


    滕越站在空荡的庭院中央,心头一阵一阵紧缩发疼。


    她早已猜到,他能很快寻到此地,所以她只在这里稍微停了停,就又走了。


    走去了离他更远的地方。


    她真就依照契约离开他,离开之后,再没想过再回


    出离了西安辖地的一处小镇上。


    邓如蕴起身,看见秦掌柜的侄儿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吗?”她连忙问过去。


    邓如蕴自在同官县城门茶铺上,听说了宁夏的滕将军被释放的好消息之后,只觉秋风令人舒爽起来。


    她既然已经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那么同官县倒也不必再停留下去。


    这里到底还是离着西安太近了,又是孙巡检的地盘,多想几处就能想到,还是彻底离开西安更稳妥一些。


    不过她到底还带着一家老小,可巧秦掌柜有位老友在一处偏远的小镇上当里长,这里四处环山,更加偏僻,并不怎么有外人时常往来。而秦掌柜这位老友也是开药铺出身,邓如蕴听闻,便带着阖家,三日前从同官县搬了过来。


    今日是刚落定此地的第二日。


    这镇上如此偏僻,一般人寻不过来,但不想竟也有人染了今岁时疫。且这一染病,居然在镇上传了二十多人。


    有些人身强体健,没两三日就好了,有些人却哪怕是寻大夫吃了药,也病入膏肓,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


    那位秦掌柜的老朋友赵里长,惆怅地求到了邓如蕴面前,道是听秦掌柜说,玉蕴堂正在卖一种叫做羚翘辟毒丹的丸药,对此病症颇有效用,不知能不能让他们也制了来,救镇上百姓之命。


    那羚翘辟毒丹的方子,是她彼时在宁夏,同宁夏一众医师药师共同拟来的,早已算不得什么秘方。可这丹药最初为了追求效用,颇为调整着用了些贵重的药材。


    她在西安府里卖此药,将价钱压了又压,平民百姓还算买得起,但这偏僻地方的村镇人,如何同西安府的百姓作比?哪怕她说出方子来,镇上也用不起那些贵重的药材。


    邓如蕴只能先把随身带着的,玉蕴堂制的部分药丸,分给了镇上百姓。


    可药丸实在有限,患病的人也远比想象的多。


    那赵里长见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药,惆怅不已。


    邓如蕴想了想,将他请了过来。


    “我近来观得许多今岁时疫病例,在羚翘辟毒丹之上,大量调整了用药,拟了几个更加平价的方子,但效用如何,尚且未能验证。”


    她彼时向赵里长问去,“若您同众邻里敢信我,便用这几个方子制药给大家试一试。”


    她说疗效难以保证,“但可以确保必然不是害人的药,亦有一定疗效,且所费价钱也更为低廉,只需要大家给我帮帮忙即可。”


    她表示买药制药的钱她都可以出,“就是不知大家敢不敢试?”


    这话问出口,赵里长简直不用多思量,就替全镇的病患拍了板。


    “别说不要花钱,那就是花些钱,我们也愿意啊!”


    他连连道愿意,不过邓如蕴还是亲自又同镇上百姓做了说明,镇人或有一两个还有疑虑,但其他人皆愿意一试,至少不至于在这里等死。


    昨日邓如蕴就把药方拿出来,照着百姓们的状况和病情分了几类,将几张药方分别制药发给每个类别,又叫长星找人,每日两次记录镇上百姓的状况。


    只不过人数不算多,能不能通过每日记录,区分这几张药方的疗效各自如何,邓如蕴不太确定。


    这事昨晚就落定了下来,但这会,秦掌柜的侄儿秦邦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邓如蕴还以为有病人出了状况,或者是又反了悔。


    但秦邦说都不是,“是隔壁镇子上来了一大群人,听说咱们镇上有了药,立时要见您!”


    隔壁镇上?邓如蕴有些懵。


    涓姨则听说来了一大群人要见邓如蕴,连忙拉了她。


    “这么多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好事,你先别去见,看赵里长怎么说。”


    邓如蕴心里也有点打鼓,但既然是来找她,一味让赵里长挡着,万一出了事就不好了。


    毕竟她们刚搬过来两日,这山里小镇偏僻,是个能落脚一年半载的地方,和镇上的人处好关系比较好。


    她想了想,安慰了涓姨两句,叫了长星和秀娘,让秦邦带着她过去了。


    谁料她刚一出现在镇口,隔壁镇子上的人见她来了,突然向她行起了大礼来。


    邓如蕴大吃一惊,这么多人要扶都扶不过来。


    隔壁的里长上前跟她说话,“这位东家,我们镇上也有数十病患,听闻您这边放药给人看病,莫说不要钱,我们花些银钱只要能买到救命药,也成啊!”


    他说来,众人也都朝着邓如蕴期盼地看过来。


    邓如蕴捂着方才乱跳的心口,长出了一气。


    她还以为是要上门来闹事的,正心里打鼓得不行,到底她是个拖家带口的外地生人。不成想,人家只是着急忙慌前来求药的。


    秦邦方才见人来势汹汹,就拔腿去给邓如蕴报了信,没想到纯粹是他着急忙慌弄错了。


    邓如蕴无奈地笑看了他一眼,秦邦被东家看得脸上发烫,挠着头跑了。


    而邓如蕴正想着,赵里长的镇上,病患数量有限,眼下又来了一群人,可不正是能给她补上了验方的病例?


    邓如蕴的玉蕴堂这大半年赚得钱,还是负担的起几十人的用药,她道不要钱。


    “只要大家愿意帮我试药就行。”


    她直言不要钱,众人便没有再不愿意的,连昨日赵里长这边犹豫的两人,今日也加了进来。


    邓如蕴饭都没再吃,便同两位里长商量着如何加速制出药来,给病患们服用。


    邓如蕴也算是制药的行家,两位里长帮她寻找人手、地方,她这边一边让长星秀娘他们,仍旧记录百姓试药的状况,一边准备带着秦邦,亲自去附近的县里,采买充足的药材回来。


    这般商议好,次日他们就带着银钱和护送药材的人去了县城。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在滕越回来第二日,也紧着赶了回来。


    只是她回到家,却只见到滕越来往寻人,多数时候不在家,偶尔回到家中,见到她这母亲,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滕箫也在帮他哥哥找嫂子,可是她人手有限,除了找人,便只留在她的乘风苑里不出来,有一次,她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在隔了一道墙的外面,但她寻过去,孩子已从另一边绕道离开了。


    两个孩子皆不同她言语,只一味寻人,她自然也不再多言什么,派了人到处打听蕴娘一家的去向。


    可几日下来,人还没找到,她却见滕越愈发沉默了,偶尔晚间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柳明轩的院子里,等天亮了继续出城找人,眼眸垂着,再不多说一言。


    倒是她那杨家表妹来了一回,说自己也派人寻去了,但并未有音信。又问滕家寻到没有,听闻未曾,直叹气。


    “表姐可真会找人,竟找了个这么守信的小祖宗。你结束那契约,想让她至此同遇川不再牵连,她就真走了,远远地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她说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教出来的姑娘,“我怎么就养不出这样的孩子?纭儿性子太软,绫儿性子又太戾。”


    她说起自己的小女儿,“她那癔症不知何时能好,说来皆是报应 我准备过些日子待她去山上庙里住上一年两年,好歹吃斋念佛,让她消下心中躁意,也算是为往事赎罪了。”


    她问林明淑,“你之后呢?”


    如果那小祖宗能回来,她准备如何?


    林明淑没有立刻回答她。


    如果蕴娘能回来,她便再没了担忧之事。


    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自以为一心为儿女,不想却将儿女都折腾成了这般模样,丈夫在天之灵若知晓,不知作何感想。


    她与其还留在他们身边,倒不如也远远离开,只要看着他们能变好就成。


    *


    邓如蕴在山下的县城里停留了两日。


    她要采买的药材,种类和数目都不算少,有些药县里货源不足,还要往旁处调过来,少不得等了些时候。


    她这会只等着最后一味药,午间送到县里来。


    闲来无事倒也在县城里,给外祖母她们顺道采买了些东西。


    不想京里发生的大事,惊涛骇浪一般地从京城向外扩散开来,连这偏僻的县城都知道了,人人都道京城里那位大太监死了,这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事。


    大太监一死,树倒猢狲散,先是京城许多高官被抓,接着各省各地都开始清理大太监的余党。


    连他们这小小县城的县太爷,平日里最喜欢吃拿卡要,都因为和洪氏扯过关系,今儿一早被按察司的人带走了。


    朝堂内外波涛四起,军中亦有消息。


    邓如蕴这边刚听到路边的酒肆,有人提及大太监垮台的事,几句说完,就有人另道。


    “说起来,这大太监指忠为奸,险些害死了咱们陕西的滕将军,这次大太监垮了台,咱们滕将军是不是该升官了?”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升官不止吧?就滕将军平叛反王的功绩,封侯封伯也够了!”


    “呦!这么说咱们陕西地界又要出一位侯伯了?!天呢,滕将军才二十出头啊,竟就要封伯,了不得了!这往后必是封疆大吏!”


    邓如蕴站在街边,一时间听晃了耳朵。


    她听他们说什么侯爷伯爷,又听他们提什么封疆大吏,有一瞬间恍惚着,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何人。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把曾经熟悉的人的面目,都模糊了去。


    不过她又想了回来。


    她是看着这位滕将军,一路从一个小小总旗、无名百户,再到守边大将、游击将军,就这么一路走上来的。


    她本就不该同他有什么关系,如今他的模样会在她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本也是应该。


    因为从今往后,没有大太监这样的人只手遮天,他只会更加意气风发。封侯拜将,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皆不在话下!


    至于她么


    邓如蕴听着酒肆里的人热火朝天地论起,朝廷要如何给滕将军封赏奖励,她只抬脚慢慢离开了去。


    至于她,往后是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她从情窦初开就一心喜欢的少年将领,慢慢长成镇守一方的大将,她喜欢过他那么多年,也曾阴差阳错在他漫长的人生里,有过一息的相遇。


    但她与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而她少时胡乱拜过的神树娘娘,也没有乱点鸳鸯谱,如今契约结束,一切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起来。


    她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在这世间里各行各自的路,就很好。


    街市上人潮涌动,邓如蕴顺在人潮里越走越远,直到她的人影与千千万万的寻常世人融在一起。


    但是,她会在这浩渺的人群之中,轻声祝福滕将军,前面的路更加广阔,未来更有大好前程!


    邓如蕴在人群里一直走一直走,本来想在街市上给玲琅卖些桂花糕带回山里。


    这个时节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她暂住的客栈窗下,恰有一颗桂花树开出了黄莹莹的小花,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又总是随风而起,从她的窗外飘进来,轻盈驻留。


    新鲜的桂花糕必然好吃,可是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忘了去。


    她只能先拿着从街市上采买来的其他零碎东西,回了自己的客栈。


    秦邦带着人去接药材,她开了门进了房中。


    她一开门,房中就有桂花香气轻轻扑在她鼻尖。


    可是花香之中,还有另外的一缕气息,也突然出现在她鼻下。


    邓如蕴提着刚买来的东西,静顿在了门口,她抬头向房中看去。


    男人穿着一身深棕色的锦袍,仿若石刻的脸颊上尚有血痕还留下淡淡的红印,而血痕之下,他脸颊凹陷了下去。


    一双英眸仿佛陷进了不知名的黑潭里,此刻那潭渊之中似有幽光颤动。


    而他干裂的唇微抖,他紧紧看着她,嗓音低至近乎无声。


    可他却仿佛在跟她如常说话一样,轻声向她问过来。


    “蕴娘回来了?”


    第87章


    男人立在房中, 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此时他开了口,这一声自他口中而出,定定掠到她耳边, 邓如蕴心口慌乱到几乎不知要如何呼吸。


    滕越他,怎么会在这里?


    邓如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手上拎着的刚买回来的东西, 都咚咚掉在了地上。


    他出来了, 果然出来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似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却显得瘦削极了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她离开了西安府, 甚至没在同官县落脚,已经到了这偏僻的山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不对,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邓如蕴身形僵硬地晃了晃,却在下一息,转头就要离去。


    滕越见她震惊到恍惚,刚想再跟她说句什么, 却见她竟然转身走开去。


    她转身就往外走,脚下越走越快,慌不择路地甚至要跑了起来。


    “蕴娘?蕴娘!”


    她惊慌而逃, 这一逃只把滕越的整颗心全揪了起来,他亦慌到不行, 急步追去。


    只两步, 他就将她拦抱在了走廊上。


    他的胸膛和手臂似铜墙铁壁, 将她圈在栏杆与她之间,两颗慌乱的心脏同时响了起来。


    滕越圈着她, 不许她再逃去,低头近到她脸庞,哑声问去。


    “你去哪?还去哪?!”


    他快疯了,他到处找她,她却越走越远,现在见了他还想走!


    他问过来,邓如蕴回答不上,只是在他靠近时,在他的鼻息扑在她耳侧时,心跳越来越乱。


    她在这一阵的兵荒马乱里,看到不只是他,她还看到客栈上下,有唐侍卫、佟副将,连同他的其他亲卫兵们,将整个客栈都围了起来。


    而她从回到客栈的那一刻起,就无处可躲了。


    原本她想着留在陕西确实不那么稳妥,还想着等时疫结束,就带着家中人去更远的地方。


    可是他就这么出现在了她脸前。


    男人将她半拦半抱着圈在怀里,臂膀越来越紧。


    他嗓音发哑地问来。邓如蕴不敢看他,也都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躲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分清眼下突如其来的状况。


    而她心跳的快乱之声,咚咚响在滕越耳侧,他却看着她惊慌的模样,心头酸胀难捱,但他不敢用强,只能抱着她不松手,又道。


    “我们先回房中说话行吗?”


    邓如蕴这才抬头看了过去。


    她已无处可躲,或许也只能如此了。


    房中,窗下的桂花香气又顺着风飘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这花香的作用,邓如蕴心下的慌乱稍稍散了些许,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他当先直道。


    他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契约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沈修告诉我了,娘也都承认了。”


    这一句出口,邓如蕴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男人的呼吸微重,就这么定定看着她。


    不过邓如蕴听到契约之事他都知道了,反而渐渐镇定下来。


    他似是怕她再跑出去,掌心将她握得很紧,可如今这般情形,她再跑也没什么意义。


    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也抽不出来,只能从他仿若潭渊的眼眸上看过,又错开他低声开口。


    “既如此,将军应该知道,我只是你临时娶进门的契妻,是签了契约拿钱进门的人,眼下契约结束,本也该离开才是。”


    然而话音未定,他就立时道。


    “可是你与娘签的这所谓契约,本来就是错的,这契约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他的话急而厉,让邓如蕴一时不知要怎么回应。


    或许这契约确实从一开始就不对,她本来就不该嫁给他。


    但他却好似听到了她这一掠而过的心声一样,突然开口。


    “不是蕴娘不该嫁给我,而是你我根本不应该因为契约在一起,是我应该正大光明地娶你,或许从我们都在金州的时候起,就应该定下婚约,应该早早就在一起!”


    从金州时起?


    邓如蕴心口微停,她看向滕越,看到他低头,从佩剑旁取下了一支短箭。


    那支短箭和其他数不清的曾被邓如蕴珍藏的短箭一样,那么地令她熟悉。


    彼时他跟她回金州老家,那一篓箭被他发现的时候,她还曾惊心地急忙掩藏。


    可此时此刻,她却看见其中一支箭,经过慢慢的岁月长河的冲洗,从他的指间飞到她的身边,藏在她枕下,又留在她家里,却最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里。


    她看到男人握着这支短箭,摩挲着上面被那少年亲手刻下、又被情窦初开的少女反复触碰过的名字,听见他仿佛是越过苦痛岁月的山河,跋山涉水地返回他们曾经相遇之地,找到那个曾在他身后暗暗倾心的姑娘!


    “蕴娘,那么多年我都让你等在原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你,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还让我再永远地失去你吗?


    他说不能,一刻一息都不能。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阔大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脖颈,他低头轻轻蹭在她耳边,一如那天在监牢里,她抱着他安抚药散的煞痛之意。


    “蕴娘,对不起,我与娘都对不起,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再走那么远,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这些日子,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官县,发现她已经提前离开了去,又躲进到了这么深山里。


    好在上天有眼,当时他救下的吴老将军一家,就被安置在了这片深山附近,他听到有人在县城买药,买那么多药要带回去,他一听到了消息就觉得一定是她,急急匆匆赶过来,终于在她离开前,把她拦在了客栈。


    滕越抱着她不肯松手。


    邓如蕴亦在她怀中,把眼泪都洇湿进了他的衣襟前。她努力用手去抹掉眼下的泪珠,可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毕竟是她那么多年都痴心的少年啊。


    可是她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去。


    不是她不想要他,是她实在要不起他。


    他此番再建功勋,兴许就要封侯封伯,往后前途不可量。


    而她只是寻常制药的药师。先前他在宁夏出事的时候,她帮不上他分毫,只能看着他被人抓走上刑,她去替他求人,旁人问及她的姓氏出身,她根本不敢开口,只能凭着一口莽气去求人帮他言语。


    但凡他换个妻子,若是孟昭那般的出身,也不至于似她那时束手无策。


    而他往后还有更多更远的路要走,那都是与她并无关联的路,都说夫妻是相互帮扶,她却能帮扶他作甚?


    邓如蕴不知到底要如何。


    “将军,还是算了吧。”


    不相配的姻缘,怎么能携手到长久?


    可她此言一出,双手将他推去,滕越就着了急。


    “为什么算了?!难道蕴娘也觉得你我不相配?”


    他约莫猜到了她所想,直直盯着她道。


    “难道你忘了我,从最开始你见到我,我也只是那金州所的小总旗、小百户不是吗?无非是这几年捡了运道升得快了些,又与你有什么不同?”


    她还想说什么,可他根本听不了,只一味看着她,抱着她不肯松手。


    好似略一松手,人就消失在他面前。他实在不敢。


    然而邓如蕴的思量更是无法落定,他与她之间到底要如何才好,她一时间也没想清楚。


    恰楼下隐隐有秦邦带着人取了药材返回的声音。


    邓如蕴目光从窗下扫过,不由就道。


    “我 我要回去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回去。可男人却直道。


    “那我跟你一起走!”


    邓如蕴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出现搅乱,此刻也被他搅得脑中混乱一片。


    她还是想要自己离开,至少让她回去有了空闲,静下来想一想再说。


    她道,“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滕越着急道,“我不用涓姨给我做饭,我什么都可以自己来。”


    不是这回事。


    邓如蕴还是摇头。


    可他却低哑了声音,他又蹭在她脸庞,轻轻蹭着如同无家可归的病兽,努力乞求她的一点垂怜。


    “蕴娘,我已经没有家了,今日我只想跟你一起回家,行吗?”


    *


    邓如蕴根本不可能把人甩掉,莫名其妙地只能将他,并他手下一众亲卫,都带了回去。


    山里的镇子就这么大,他们甫一出现,人高马大地将镇头占满,引来了一大群镇人来看。


    邓如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转身抿唇往家中去。


    里长族老还想跟滕越说几句话,但男人只见妻子转身走开,连忙就跟了过去,直道之后再同众人正经见礼。


    邓如蕴住的地方,算是镇上一个较大的宅院,她这会走进去,就有人也跟进了门中。


    院中,秀娘正用自己也识不得几个的字,交代长星记录病人状况,玲琅拿了把小梳子给大福梳尾巴上的毛,涓姨端着一簸箕的药材从檐下经过,而老祖母坐在檐下,瞧着玲琅和大福正呵呵笑。


    邓如蕴回来,众人自然高兴,可一眼看到她皱着眉,身后跟着的人,全都惊讶起来。


    长星手下顿住,秀娘挑了眉,玲琅睁大眼睛看着门前高大的男人,大福迟疑地叫了一声,涓姨干脆将簸箕放了下来,连老祖母都眨着眼睛向滕越看来。


    他们是不是也同蕴娘一样,都没想过他会再出现?


    邓如蕴也不知如何解释了,只轻叹了一气。


    滕越在众人目光中,羞愧地走进来。


    秀娘小声嘀咕了一句,“才来 ”,却被自己姑娘一眼看过去,立刻闭了嘴。


    但滕越却没有避讳,“是我来晚了。”


    秀娘没回,拉着长星走去了旁处。


    滕越上前跟涓姨见礼。涓姨本下意识想照着从前,同他问一句“将军吃饭了吗”,可话到嘴边,换了另一句。


    “将军到这里来,不知老夫人知不知道。”


    涓姨这问话,连邓如蕴都有些意外。


    可滕越却明白涓姨的意思,他直言,“契约一事,娘已同我说了,此番寻蕴娘,家中母亲姨母与妹妹都帮衬寻及。”


    他言语真切,涓姨闻言这才正经向他看去,但却也没有表示更多,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滕越知道她的意思,契约的事情明了才是第一步,至于蕴娘会不会再要他,就看他自己了。


    大福摇着尾巴绕到了他脚下,玲琅仰头向他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读了书知了礼,小家伙虽然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待见的样子,但认真给滕越行了一礼。


    她行了礼,就要开口叫人了。


    滕越俯身,在她开口之前先道。


    “玲琅别叫我旁姑父。”


    他可算知道她为什么从前叫他旁人家的姑父了,这是蕴娘教给她的吧。


    他转头向蕴娘看去,蕴娘转身回了房里。


    倒是玲琅确实没叫“旁姑父”,只叫他,“将军。”


    “ ”


    滕越一阵无言,只能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摸了摸大福的脑袋,走到了外祖母身前。


    他正经给外祖母行了一礼,


    旁人皆对他态度有所变化,唯独外祖母仍旧眯着眼睛笑盈盈。


    “小将军。”


    滕越微定。


    老祖母之前就一直叫他“小将军”,他思量着自己也不算十几岁的儿郎,或许是在外祖母眼中还“小”罢了。


    可她老人家今日又这么叫过来,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但这时,老祖母又跟他和蔼地,甚至有些欣慰地看着他开了口。


    “小蕴娘的小将军。”


    话音落地的瞬间,滕越耳中静至无声。


    原来外祖母一直叫他“小将军”,是因为她老人家,早就认出来他,就是当年的小蕴娘一直痴心喜欢的那个小将军!


    他就是小蕴娘的小将军啊,而他,从没听出过这里面的含义


    他怎会错失的如此离谱?


    滕越眼眶发烫,见过外祖母后,紧随着邓如蕴就要进到房里。


    可她却恰从房内走了出来,看着山里的天色渐晚,云层阴沉沉聚拢过来,想了想道。


    “这镇上没太多可住的院子,且此间不少人都患了今岁时疫,住到旁人家中也不合适。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还是下山另寻宿处吧。”


    她还是想让他走,可滕越绝不可能离开。


    “若无宿处,我们可以在镇外安营扎寨。”


    就算她不想要他,他就是在她门外住帐子,也不要走。


    邓如蕴皱眉顿了顿,“可是山里夜间会下雨。”


    “那也没关系,行军打仗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哪里都能住一夜。”他不怕。


    他说什么都不肯走,只还一直将目光定在她身上。


    邓如蕴光制药试药这件事都忙不过来了,时疫传的越来越广,她和白春甫说好了,要研制出对抗今岁时疫的特效药,哪还来得及弄清旁的事?


    只是这话她没开口,他似乎又猜到了。


    他低声向她道。


    “蕴娘若是没想好,慢慢想就行,天长日久、三年五年都行。不用急着回应我。”


    他怕她再直接开口再把他推开,无论如何都不要他,只道,“反正我眼下,只想帮你做点事而已。”


    他这话说得低微,若邓如蕴再说什么厉害的话,仿佛欺负了他似得。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邓如蕴倒也松了口气,她说自己还要去看看病人,叹气离开了去。


    *


    滕越一行还不至于跑去镇外安营扎寨,里长是秦掌柜的老友,当然也知晓这位将军的身份,不过没有同旁人说起罢了,但赶在天黑雨落之前,就给滕越的亲兵们找到了落脚的院落。


    亲兵们跟着滕越跑了许多日子,都累了,有些也有了时疫的病症,邓如蕴去看了其中两位症状略重的兵,确实不好再赶人,只能让他们同镇人一道好生歇了,分了药过来,将他们也纳入了待观测的病例中。


    只是滕越的亲兵里都有染了病的人,甚至连唐佐都有些初期的症状。


    邓如蕴从他们落脚的院中出来,不由就看向滕越。


    “你 ”


    他奔波月余,身上伤势还未痊愈,会不会也染了病?


    她还没说完,男人便道。


    “我没事,我身子强健的很,你都是知道的,蕴娘别替我担心。”


    她已不是他的妻,契妻也不是,确实没必要再担心。但这话出口反而奇怪,她只见他看起来精神还算好,不想染病的模样,就抿唇不再多问,从另一边走开了去。


    滕越见她不想跟他说话,倒也没再多言,只安静跟着她又回了邓家的院落。


    外祖母他们都已经睡了,秀娘给邓如蕴打了洗漱的水放进房中,瞧着这位将军影子似得又跟了回来,嘀咕着皱眉瞥了他一眼,下去了。


    不想秀娘一走就下了雨,这浅窄的院子可没什么游廊可言,只有短短的一截房檐,遮不住门前半寸的地方。


    邓如蕴在房中自是淋不到,可却见站在他门外的人,没有她的意思全然不敢进门。


    此时他站在檐下,肩头已有些湿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夜空,却没有准备离去的意思,反而打量着这年岁略显久远的小院,问了邓如蕴一句。


    “蕴娘房中漏雨了吗?若是漏了雨,我去房顶帮你遮几片瓦,看样今夜还有的下。”


    他问着,把外祖母涓姨她们的房顶也都打量了一遍,说话的工夫,肩头都快湿透了。


    邓如蕴本不想多言,瞧着檐外越来越密的雨幕,也不得不开口。


    “你先进房里来。”


    这话一出,男人背对她的身形微顿,接着转过身来,眼睛眨过,眸中映了她房里的烛光。


    “真的吗?”


    这话问得似还有旁的含义,邓如蕴只能补充道。


    “避雨。”


    可只避雨也已令他眸中光亮不息,他又掸了掸身上的雨珠,怕弄湿了她的房间似得,掸落干净才抬脚走了进来。


    小院房间浅窄,他一步走进来,高挺的身形仿佛就占据了大半边。


    邓如蕴立在书桌旁朝他看去,可巧他亦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之间,原本就浅窄的房间,似乎更缩近了半丈一般。


    淅淅沥沥的雨幕下,她与他仿若交错的呼吸可闻。


    但旋即,邓如蕴错开了目光。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听到快马折返回来的滕越亲兵的消息,道是找到蕴娘了,她不由就站了起来。


    待再听到邓如蕴避去了一处深山里,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契约之事,到底是她与蕴娘定立,如今滕越虽然把人找到了,但依照蕴娘的性子,未必没有顾虑就能跟他回来。既然是她立的,自然该由她跟蕴娘都说清楚,也许才能给滕越多点机会。


    思及此,她就让人去准备,等明早城门一开,她就前去那山里。


    至少把蕴娘的后顾之忧都解决了,至于蕴娘以后如何,都只看她自己的意思。


    第88章


    雨夜的浅窄房中。


    四目相对的瞬间, 邓如蕴只顿了一下就别开了目光,她在房中翻找了一下刚搬过来的箱笼,翻出一把油纸伞来, 朝着他递了过去。


    只是这伞旧了些,伞面有些开裂。


    “你先拿着, 等雨小一些就打伞走吧。”


    她递去, 可抬手送过去, 他却不肯接下。


    邓如蕴转头看向他,他却一步上前,他没握住伞, 却握住了她的手。


    他指尖还有潮湿的雨意, 他站在这浅窄的房间里把邓如蕴整个视线完全占据,身上的气息连同从外间带来的雨意, 一并将她包围了起来。


    邓如蕴要抽回手他却不肯,她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潭渊一般的眼眸映着她,射出目光紧紧将她锁住,邓如蕴心跳都快了起来, 只觉自己好心让他进来避雨,简直如同引狼入室。


    她把伞往他怀里掖去,“你现在就回去。”


    这次他接了伞, 却直接将伞放去了堆叠的箱笼上,他只看住她, 又要再上前一步。


    再上前, 他就要抵到她脚尖上来了。


    “你站住别动。”她连忙出口。


    她先是让他打伞离开, 又让他站着不许靠近,滕越低头垂下了眸中光亮。


    “我不想走, 我想今晚给你守夜。”


    邓如蕴又不是深闺里的小姐,她哪里用人给她守夜?


    “我不需要。”


    可他却紧看着她道,“可是我需要。”


    这话说得邓如蕴一愣,她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她房里,他却要人守夜,难不成让他到床上,她睡地上给他守夜?


    邓如蕴抿了抿唇,却自眼角瞥见他眸色越发沉落下来,他虽站在明亮的灯下,可身上莫名笼罩着一层晦暗的光,窗外淅淅沥沥的山雨似乎落在了他身上。


    他嗓音亦如夜雨一般。


    “蕴娘,我真的不能走,因为我会害怕。”


    他是一个自少时入军就开始随军搏杀的人,是名头放到关外会让鞑子胆寒的人,是连造反夺城的贼人都能一朝之间平叛诛杀的人,他会怕什么呢?


    可他说他怕,邓如蕴不禁自眼角向他看去,看到他落寞的脸上眸光微颤。


    嗓音低到与窗外的夜雨交混在一起,可字字句句都清晰落进邓如蕴耳里。


    “发现你走了之后,孔徽也好沈言星也好,都当即派人传信替我寻你。可是那么多人手,把整个西安城都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半片身影。起初我在京城回不来,只恨自己不能一夜飞回西安,连做梦都在策马而回,可每每醒来,看到的还是京城陌生的夜空。”


    他说那几日,根本无法闭眼安眠。


    “然而等我快马回来,西安附近的县镇都被翻了两遍,还是没有你的踪迹,你就好像晨起的露珠,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一下就慌了神。”


    他真就慌了神,这是在外打仗都从未有过的感觉,还是佟副官提醒了他一句,去西安最北边的同官县寻一寻,他这才顿觉有理极了,自己怎么就忘了,他当即就带着人直奔同官县。


    “可是等我找到了同官县,寻到了你落脚的宅院,急急赶去却只见到一个打扫宅院的人,他说你已经走了,就在三天之前就已经走了。”


    邓如蕴听到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鼻音都浓重了起来,他看向她,眸光的颤动连通着她的心口,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蕴娘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


    他哑声开口,“我想,我会不会永远、永远都晚你这一步?”


    他追逐的脚步,永远错失在她离开的脚步之后。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话音落进滴滴答答的夜雨里,酸涩在鼻腔里蔓延而去。


    她可以想象他究竟寻了多少处地方,秦掌柜偷偷让人给她传话,说几乎整个西安都知道立了大功的滕将军,却把自己夫人丢了,日日发了疯地找人,西安都快被他掀开抖了三遍 他怎么就,怎么就那么执意?


    邓如蕴紧抿着唇,拭去眼角一滴悄然凝落的水珠。


    她朝他看去,见他更低了头,可眼帘却抬着,眸光微闪地看着她。


    “蕴娘能不能别再赶我走?我就是想守在你身边而已。”


    不想再一睁开眼,梦境破碎只剩下陌生的京城,也不想一转身,她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他就这样看过来,像受了伤的山鹰,也像找不到家的大福,他微微抿唇,亦似委屈地含了眼泪的小玲琅。而他谁都不是,他是滕越、滕遇川。


    邓如蕴还没想好怎么说,脑袋却先替她点了点。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下拉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蕴娘,我去把外祖母的竹榻搬过来,晚上睡在竹榻上就行!”


    他说着似是怕她反悔,立刻就往窗外去,也顾不得外面山里的疾雨,三下两下的工夫,就把外祖母的竹榻提了过来。


    邓如蕴:“ ”


    他这也太迅速了吧?


    她方才那一下软了心,这会又有了引狼入室的感觉。


    但书案上还放着一摞病案尚未看完,邓如蕴转身便不想再管他,坐回到了书案旁边。


    她挑亮了案上的灯看病案。


    滕越见她不说话了,倒也不出言打扰,先是把自己的竹榻收拾好,不敢把竹榻摆的离她的床太近,却也放到了一眼能看到她的地方。


    只是刚放过去,房顶上咕咕噜噜地竟落下了一串水来,正就落在了邓如蕴的书案上。


    邓如蕴的书案放满了纸张书簿,这一落雨立时兵荒马乱起来。


    男人倒是眼疾手快,连忙拿了个茶壶放到了漏雨之处,接着便道,“我去屋顶遮瓦,一会就不漏了。”


    外面雨下的正大,邓如蕴想说算了,可他已然出了门进到了雨幕里,他伸手连利,镇上房子又不高,没多少会就给她遮好了瓦片,又去涓姨她们处看了看,涓姨的房间也漏了雨,顺道一并修了。


    但等人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他倒是不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将湿透的长袍褪了下来,挂到了一旁,挺拔的身形只着了一身素色中衣站在房中央。可他但里间的中衣也湿了不少,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问邓如蕴冷不冷。


    “要不要喝点热茶?我给你烧去。”


    邓如蕴不用,说自己不冷,刚想让他找条巾子将身上擦干,却见他把杯中的冷茶一仰头都饮了,似还意犹未尽。


    邓如蕴见状不由就开口。


    “入秋时节,你又是淋雨又喝冷茶,必然是要染了时疫的。”


    可他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提醒,只眨着眼睛看向她,“蕴娘是担心我了吗?”


    他自己说着,脸上就扬起了笑意,“这算什么?我没事的!”


    不知是不是表现他确实没事,先见她手边的砚台上墨不多了,给她添水磨了墨,又见她忙碌,一时不准备睡下,又给她拿了件衣裳披在肩头。


    邓如蕴见他给她忙个没完,不得不道。


    “你不用做这些。”


    可他却道。


    “蕴娘,我特别乐意。”


    从前皆是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在他以为寂寞无人之时,陪他度过无数日与夜,如今也该轮到他陪在她身边,若她愿意,他可以使出所有力量,托她直上青云!


    等到夜深到整个山间小镇都寂静无声的时候,邓如蕴房里才熄了灯火。


    房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可莫名地,邓如蕴却觉得竹床上的人似乎不肯睡下,一直朝着她的帐边看来。


    他的目光仿佛就这么萦绕在她帐边不肯离去,直到她渐渐困倦,沉入了黑乡里,那目光萦绕的感觉还未消失


    翌日雨还没停,可山上的树叶似是一夜之间染了秋黄,摇摇飘飘地落了满地。


    邓如蕴是送不走这个人了,只能由着他给自己挑伞,去把服了试用药丸的病患,看了一遍。又去临时搭建的制药的药房,细看了一下制作的成药。


    药丸才刚制作起来,约莫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初见疗效。不过邓如蕴还是忙碌的不轻,在药坊与囤药的库房与病患间来回穿梭。


    滕越一直跟在她身边,却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到了快入夜的时分,隐隐听着镇口路上有动静,不时就有亲兵来报。


    “将军,老夫人和姑娘来了。”


    母亲和阿箫。


    滕越见邓如蕴正盘点库房里的药材,没有打扰她,自己先去了镇口。


    *


    镇口。


    林老夫人从西安城过来,没想到此间如此偏僻,恰昨夜又下了雨,马车绕了好一番山路才进到了镇上。


    这会刚从马车上下来,滕越就走了过来。


    她还没开口,倒是一路上都不曾同她言语的女儿,急着问了过去。


    “哥,嫂子呢?”


    滕越说蕴娘在忙,回应了妹妹两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过来了?”


    林明淑连忙点头,又低了些声音问想滕越。


    “蕴娘她,不肯跟你回家吗?”


    滕越没有回答母亲这话,只默然叹了一气。


    滕箫却在这时说了一句,“不知道嫂子见了娘,会不会更不愿意回家?”


    话音落下,林明淑默然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女儿。


    不管怎样,她总要先把话给蕴娘说清楚,躲着或者避着不见蕴娘,才是断了滕越与蕴娘之间被扯到只剩下一根细丝的红线。


    等到事情结束,她也该同表妹那般,住到山上庙里去,不再耽误孩子们各自的前程。


    但邓如蕴这会儿在忙碌,林明淑也不好过去打扰,她让人搬了些东西,“先去拜见蕴娘的外祖母和姨母吧。”


    林明淑素来礼数周道。


    只不过原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邓如蕴的外祖母和涓姨,彼时认为契约的关系也没有必要过多接触。


    但眼下全然不同。


    一番赶路少不得颠簸风尘,林明淑先换了一身衣裳,趁着雨势轻了些许,亲自带着礼登门去拜见。


    涓姨刚给邓如蕴的外祖母熬了药,陪着她老人家喝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还以为是镇上人,只让玲琅带着大福跑过去瞧一眼。


    可是玲琅很快跑了回来,小脸有些发紧。涓姨没等她开口,就连忙推窗看去,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林老夫人。


    涓姨并没把人拒之门外,但也先把外祖母的药碗收拾了一下,才出了门去。


    林明淑见涓姨走过来,再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道,“亲家姨母。”


    涓姨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是 ?”


    到了这个时候,林明淑也就直接挑明了。


    涓姨将她引到了房里来,老祖母坐在上首,虽然认不清堂下的人,却也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开口。


    林明淑再无辩解之意。


    “ 从前那契约之事是我犯了糊涂,让蕴娘吃了许多苦,我心里后悔不已。”


    涓姨朝她看去,见她确实目露愧色,这般高门妇人,尊贵风光,先前她甚至无缘见过,此刻却垂头叹气,苍老之意隐隐出现在了鬓角。


    她听她道,“我先前只想给滕越结一门高贵的亲事,从未把蕴娘当作他的良配,可我绕了这大大的一圈,才晓得所谓名门贵女未必有多少实意真心,而落在枯草里的珍珠,哪怕暂时蒙尘,却依然价值千金。”


    她道,“蕴娘,便是那千金的珍宝。”


    她此番话皆自心中的悔恨,此言出口,房中静了静。


    房外滕越和滕箫兄妹站在门外,一个微抽了鼻子,一个长长叹了一气。


    而房中,涓姨原本多少有些对林老夫人的芥蒂,她的契约是帮过邓家走出困境,可蕴娘在滕家起初的日子却算不上好过,这一年,她们也抓住机会在西安府开起了自己的药铺,然而钱财不能与抵消人受过的内心的委屈与难言。


    或许蕴娘不觉得委屈,从她父母兄嫂过世之后,她直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到了最低最低的位置。


    她们这些她的家人排在她前面,她的养家糊口的家业也排在她前面,以及林老夫人跟她签订的那契约,蕴娘更不曾任凭自己的心意随便撕毁僭越。


    她把她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她自己如何不重要,心里所想也不重要,还有那些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满心喜欢那个少年将军的心意,也不重要。


    可是她这个做姨母的,甚至说是做“母亲”的人,却在意。


    她见林明淑起身,想要请求她们的原谅,想让她们再给滕越一点机会。


    可涓姨却没有直接应下。


    “老夫人,我们都只看蕴娘的意思,只要她觉得好的,我们也觉得好,但若是她不愿意,我们再不会多言。”


    她不会随意松口,连些微的意思都不肯随便透漏。


    林明淑却不敢多说什么,她点头说好,“亲家姨母说得是,她还愿不愿意接受滕越,我们看蕴娘的意思。”


    涓姨不再说话了,林明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着既如此,她就暂时先不打扰了,等蕴娘忙完再说。


    只是目光从涓姨身上掠过,又落在了邓如蕴的外祖母身上。


    老人家坐在上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神色慈爱和悦地看着她们言语。


    此刻林明淑看过去,老人家朝着她轻轻点头地笑了笑,那花白的长发下柔和舒展的眉目,令林明淑一时间看住了眼神。


    这时外间的雨又下了起来,房檐下遮不住人,涓姨开口让滕越和滕箫都进来。


    不过滕越道是要去看看蕴娘,抬脚往外面去了,只有滕箫走进了房里。


    雨下着,房中越发昏暗,林明淑原本想走,再这大雨里倒也不知怎么走,天色黑沉下来,房中只有一盏小灯亮着。


    涓姨要去再点两盏,但林明淑的目光从滕箫身上掠过,再次看到静静坐在上首的邓如蕴的外祖母的时候,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闯入了脑海中。


    她看看滕箫,又看向蕴娘的外祖母,老人家脸上的和悦与舒展并未改变,可她坐在那小灯之下的模样,令林明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彼时她抱着尚不会说话的女儿,赶去田庄,想要卖掉自己的几处陪嫁田产,来给丈夫的兵将们换些药材。


    彼时亦是雨夜,滕箫跟着她赶路发了高烧,她急得团团乱转,却被困在客栈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栈的掌柜跟她说找不到大夫,但一楼住了个刚采买了药材从此路过的客人,兴许懂得医理。


    她敲响了人家的门,将人从睡梦里叫了出来。


    那晚,那人陪了她整整一夜,她陪她照看服了药的孩子,她们跟掌柜的要了酒,在那漫长的雨夜里,陪她一起喝酒,陪着她一起怒骂施泽友那小人,和这糟乱的世间所有仗势欺人的小人!


    她帮她治疗孩子,嘱咐她那年要有时疫,还给了她一笔算不上多,却也能顶得一用的钱。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仗义疏财、心胸坦荡的人。


    她厌恶似施泽友一般的小人,彼时,她想要跟这样的人义结金兰,日后相扶相帮,最是世间情义。


    她那时还问了她一句,“同妹妹喝了一夜的酒,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她亦醉了,但还是回了她一句。


    “叶秋 ”


    叶秋,她记下了这个名字,想等着天明之后,就同她正儿八经地结交一番,不曾想那也天刚亮,家中的噩耗传来。


    长子坠马山间,她带着滕箫急奔而回,至此再没见过萍水相逢的那人。


    她似乎不是金州人,却也有些金州口音。后来,她在金州到处打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叶秋,叶秋,她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母亲?


    林明淑还想着,就算人家不愿意同她结拜,那一晚的相帮,也值得她十倍百倍奉还,而若是她与她的孩子也陷入了困境,她必然伸手,毫不犹豫!


    可是四下里找这位姓叶的女医师,多年下来毫无音信,这几年,她都放弃寻找了。


    然而此时此刻,时疫流行的雨夜里,她带着滕箫赶路来到此地,她看着上面安静坐着的那位老祖母,看到她和悦的神色中,目光像雨中望去,隐隐喊着对这世间的善意与悲悯。


    眉目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与林明淑记忆深处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有人,重叠在了一起。


    她慌乱地腾得站起了身来。


    她突然近到了老祖母身前,蹲身到老祖母身下,紧紧拉着她老人家的手急急问去。


    “您的女儿,就是蕴娘的母亲,她不是姓孟吗?她夫婿姓邓不是吗?难道她还有别的姓氏?”


    林明淑问过去,她之前是专门打听过的,蕴娘的母亲不姓叶,随她外祖父姓孟。而他们家也没有姓叶的人。


    但此刻,林明淑拉着老祖母的手,近在她身前看向老人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了过去。


    “您的女儿,您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这句问去,老祖母眼眸里渐渐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林明淑这才想起来她老人家早就记不清事情,神智混乱多年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同蕴娘的涓姨再问个明白。可老祖母却喃喃了起来。


    林明淑向她老人家看去,见她苍苍白发之下,眼眸里溢出了晃动的水光。


    她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仿佛在寻找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的人。


    而她轻轻张口,仿佛在呼唤。


    “我的孩子,叶秋 ”


    话音轻飘着,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久久不下。


    林明淑踉跄着险些摔倒。


    叶秋,叶秋,孟氏叶秋


    此时院中恰有了脚步声,林明淑转头向外看去,看到了雨中滕越刚刚挑着伞接回来的人。


    雨幕令来人看不清晰模样,可她快步走来,就仿佛记忆里几乎远去的那个人的身影,全然重合在一处。


    林明淑恍惚地看着走上前来的人,她心头惊跳至极。


    她忽的从房中跑了出去,直接跑进了漫天瓢泼的大雨里。


    她在雨中踩着满园积水,直直奔向邓如蕴眼前。


    她满脸落雨与泪珠交错,发抖地不知要怎么触碰蕴娘,手伸出去,却只敢紧紧攥住她的袖摆。


    “蕴娘!蕴娘!”


    原来她就是叶秋的孩子,是她苦苦寻找的叶秋的孩子!


    可是她却跟她签下那错乱的契约,又一次次赶她离去,直到她跑到这偏僻的深山里!


    “对不起对不起,蕴娘对不起 ”


    第89章


    窗外的秋雨还在下, 林明淑把过去的事都跟邓如蕴说了。


    房中只有林明淑、滕越和邓如蕴三个人,秋风摇晃着窗棂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尤其在林老夫人落了话音之后, 这种吱呀声尤其明晰。


    滕越捏住眉心深深地闭起了眼睛,对于自己的母亲,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邓如蕴不似林老夫人那般情绪难以平复, 也不像滕越似得头疼到无法言语, 她只突然从旁人口中忆起自己的母亲,似遥远的思念这一刻盘桓到了心间。


    她愣怔了怔,目光从窗棂看向庭院的雨幕。


    “ 我娘是这样的, 不只是您, 她见到旁人遇难亦会伸手相帮,正因如此不太喜欢报上自己姓氏, 怕有施恩图报之嫌。”


    她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独生女儿,父亲就是在外做生意的时候,钱财被人偷净后遇到了捡他回家的母亲。涓姨也是一样,在失了孩子又被夫家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娘家的兄弟不管她, 是母亲亲自驱车将她带来了金州


    母亲这样的性子,邓如蕴自认为没有传到她身上,倒是她哥哥肖似母亲。可母亲也好, 哥哥也罢,他们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邓如蕴看着脸上泛着羞惭神情的林老夫人, 缓缓笑了笑。


    “我娘都没想过施恩图报, 您也就不必太在意。”


    她还安慰了一句, 可林明淑抬头看向邓如蕴,看向这个跟她签了契约的姑娘, 看向她曾多年寻找的叶秋的孩子,见她从始至终神色淡淡,唯有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才微微红了红。


    那些年,邓家遭遇祸事的时候,自己不曾寻去邓家帮衬,而姑娘年纪轻轻失去母亲的时候,她也不曾出现,而后阖家被叔父和恶霸欺凌的时候,她倒是出现了,却拿出了一张契约来


    悔恨之意如同绞蛇在她心头上攀爬,她看着神色安静坐在身前的姑娘,仿佛看到了叶秋,看到叶秋也在这雨夜里,向她静静看来。


    林明淑心头酸胀难捱,可她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她看过彻底沉默了的滕越,又小心地看向蕴娘。


    “就如同遇川说的那般,我自以为对的契约,其实从始至终是错的。”


    她开了口,滕越和邓如蕴都向她看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契来。


    这张契约白纸黑字,各自签字按上手印,邓如蕴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有太多表示。


    只是滕越看过去,呼吸深重起伏。


    他说不清自己对这契约是如何复杂的心绪,或许没有它自己早已在街头的千百次擦肩而过时,错过了他的蕴娘,可时至如今,这契约却也成了挡在他与蕴娘之间的高耸关墙。


    他压紧眉头看向母亲,看到母亲端过桌边的蜡烛,将这白纸黑字的契约,径直投进了火光里。


    火光在这一瞬间,蹭然高亮,几乎将整个昏暗的室内陡然照亮。


    契约,烧了。


    邓如蕴抬头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却半垂下了眼眸。


    她只轻声叫她,“蕴娘,这错乱的契约已彻底了结,我也好,滕越也好,还有箫姐儿,我们都真的希望你还能回来。但是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目光扫过滕越,她当然希望滕越还能寻回蕴娘,可是


    “蕴娘,首先是你自己要过得好。”


    如果叶秋还在,也一定想要看着自己的女儿,首先把自己照顾好!


    这雨又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总算是停了下来,而山里浓重的秋意也在雨中悄然到来。


    邓如蕴推开窗子,院中金黄色的落叶,湿哒哒地铺了满地。清凉中冷意渐至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湿,呼啦吹了进来。


    有人从院外进来,刚一步踏入庭院,目光就跟邓如蕴撞了个正着。


    他跟她眨了眼睛,“蕴娘醒了?”


    邓如蕴微顿,看到他湿掉的靴面和袍摆。


    “你 一早出门了?”


    滕越跟她点了点头,“去送了娘下山。”


    林老夫人没再打扰邓如蕴在镇上的忙碌,今日天刚亮就走了。


    不过她走之前,叫了滕越和滕箫说话。


    彼时滕箫见她这就要走,还没等把嫂子接到马车上、带回家就要走,一双眉头急皱,满脸的不满。


    林老夫人猜到了女儿所想,可她一直留在这里,反而是给蕴娘压力,有迫使之嫌。


    她只道,“你们兄妹都留下吧,今次只我离开。”


    滕越一愣,微讶挑眉。


    滕越却有些明白,“娘准备去往何处?”


    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要更懂一些。


    林老夫人看着他,心下难言,儿子懂她,她却不那么懂儿子。


    她低头笑了笑。


    “倒也不去什么旁的地方,我只是听说你杨家姨母想要带着绫姐儿,去山里吃斋念佛静养。那孩子自去岁得了癔症,发病的时候你姨母也未必照看得了,我就想着叫着她们母女往咱们金州老家去,金州城外也有一座山中寺院,平素因着偏僻甚是安静,我也同她们一道去山里静修,相互也算是个照应。”


    母亲要回离开西安城,回金州老家了。


    滕越没有太多意外,滕箫却不太敢相信。


    “娘真不留在西安?那您、那我 ”


    她一时不知怎么问,林明淑先开了口。


    “娘要同你姨母她们去山里静修养病,你就不必来了。”她道,“但让你一个人留在西安府里也不太多。”


    她看向女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西安城里的攀比应酬,喜欢那些巧妙绝伦的机关器械,以前都是我不好,总逼着你去旁人家的学堂学什么琴棋书画,做什么高门贵女。但我如今不这般想了。”


    那些富贵门庭之事千好万好,但若不适合,就是半分都不好。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静静看着女儿。


    “你去西安城外寻你师父吧。”


    她说沈润身体不好,“等你去寻了她,就正经拜她为师,我也修书一封递过去,只要她愿意,你就在师父身边好生进学服侍。”


    这话出口,滕箫简直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至少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令她好像做梦一样。


    她拉了滕越的袖子,“哥,娘说的是真的吗?”


    滕越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她认真点了头。


    可滕箫还有些难以相信,从前母亲那般不让她做的事,今日竟就这样答应了?!


    她震惊,林明淑鼻头发酸。


    她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孩子对她竟如此不敢相信。


    她只能又跟女儿确定了一遍,“ 有事弟子服其劳,等你过去,一定把你的师父照顾好。”


    直到她这样说了,女儿才怔了怔,缓缓看了她一眼。


    “那娘你呢?”


    林明淑说自己没什么,“娘身子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了。”


    滕箫还有些恍惚,滕越则长长叹了一气。


    “您真要回老家了?”


    林明淑点头,滕越叫了人来。


    “那我让人护送您回去吧。”


    林明淑说好,再没多言,只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雨后的天光下,在树影婆娑中,在山间的清风里,不知何时都已长大。


    她缘何一直抓着不放,就没想过早早放手呢?


    她摇头收回了回头探看他们的目光,安心地坐回车中,下了山去


    只是母亲的到来与离去,没能让滕越多几分寻回蕴娘的信心。


    他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在母亲说出她与蕴娘母亲之间的关系后,在亲眼看到那张白纸黑字的契约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蕴娘。


    或许蕴娘根本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十分在意。


    此刻他看着蕴娘恰推窗看了过来,隔着满地的落叶,看到他湿掉的靴子与袍摆,就知道他早早出了门,又向他问了过来。


    她越是这般,越是让他不敢直言求她回去。


    不过他愿意等,他可以一直等,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她一辈子。


    等她再次愿意允他靠近的时候


    这会他只轻轻地看着窗子里的人,跟她说母亲已经走了。


    “但阿箫还在,你知道她不喜欢城里那些人和事,就让她留在山里给秀娘他们帮忙,可好?”


    邓如蕴没想到林老夫人一早就走了,但又把滕越滕箫都留了下来。


    滕越这话说完,滕箫就从他身后冒出了脑袋,她不似滕越那般站在院中,似乎有些顾虑似得,没有像前两日般大步上前。


    滕箫直接跑到了她窗下,扬着一张惊喜的脸同她道。


    “嫂子嫂子!娘让我拜师父当师父了!”


    这话有点绕,但邓如蕴一下就听懂了,她睁大了眼睛。


    “真的?既是拜师,可要好生备一份拜师礼!也把你近几年做的机关器械,都拿给师父看看。”


    邓如蕴也跟着她扬起了心绪。


    滕箫当即就盘点起来,自己要把什么拿给师父过目,还同邓如蕴商量,要不要把邓如蕴给她的可以放在暗器里的药也给师父瞧瞧。


    但邓如蕴一个药师去制毒,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连忙道这个就算了,只说先前改良的袖箭,就是最好的作品。


    两人临窗商量得不便,滕箫转身就跑进了邓如蕴的房里来。


    只不过她站在窗边,又看向庭院里的男人。


    他还是没有大步走过来,只隔着半边庭院,轻声同她道。


    “蕴娘忙吧,我先把院中的落叶扫了。”


    他说完就拿起了扫帚,但方才那嗓音轻得,好像怕把什么高阁里的薄胎瓷瓶碰碎了一般。


    邓如蕴眨了眨眼,奇怪地多瞧了他一眼。


    *


    约莫过了六七日,邓如蕴新改进的药就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淘汰了效用平平的,将那效果好的,仔仔细细翻看了几遍秀娘他们记录下来的病例。


    原本秀娘和长星识字都不多,镇里人也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滕越来了以后,把亲兵里识字的挑了出来给邓如蕴帮忙,滕箫也加入了进去。


    她还偷偷跟邓如蕴说,“嫂子,我突然发现识字这事么,还是有些用处的。”


    邓如蕴好笑得不行,倒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笑问她。


    “那要不,箫姐儿还是留在府里读书?”


    “要不得,要不得!”


    滕箫惊怕连连摆手,但手里的毛笔墨汁一甩,竟甩了路过的滕越一身,有一滴甚至挂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朝着妹妹转头瞪了过来,但又在目光触及邓如蕴的时候,微微抿唇低了头。


    还是玲琅带着大福过来给众人送纸张,才把这一瞬的奇怪氛围打破了去。


    滕箫赶紧拉了玲琅火速逃离了现场,邓如蕴还想问下被殃及一身墨汁的某人,要不要先擦一下鼻梁上的那滴。


    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道,“我去那边清洗一下。”


    说着垂眸从旁离开了去,他莫名地沉默,一连几日皆是这般。


    但晚间邓如蕴说自己不用人守夜,让他回到亲兵的院落安稳去睡,他又不肯,只一味霸占着外祖母晒太阳的竹榻。


    有一日他忘了搬出来,外祖母站在院子里,看着树下的空荡,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儿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他这才脸色微红,连忙把外祖母的竹榻搬出来。


    但到了晚间还是要搬回她房里去。


    他奇奇怪怪,邓如蕴却也没有闲暇管他。


    这会试药有了初步的成效,她立时提笔写了封信,把调整的药方同试药的各种结果,一并写了下来,厚厚写了好几页。


    滕越来的时候,见她写的认真,给她倒了杯茶端过去的时候,才开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谁写的信?”


    写这么多页,那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邓如蕴没抬头,只回了他。


    “是给白六爷。”


    谁?


    滕越端茶碗的手顿了顿。


    可他在京城可是欠了白六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人情大到他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眼下听见蕴娘说这封厚厚的信是给白六的,他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滕越泄了气地闷坐在她身后。


    她根本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写信。


    滕越只能看着她写,写了些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去细究,只能默默看着她又写了两页,终于把笔放了下来。


    邓如蕴小心地把纸页上的墨迹吹干,正想着不知道竹黄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然她就得回西安把信送去西安城的白府里。


    她正想着,有人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


    “你把信给我吧,我找人替你给他送去。”


    这一句虽然冷不丁冒出来,但闷声闷气地像是藏在云层深处的闷雷。


    邓如蕴转头瞧这人,她都不晓得他在她身后坐了多久,但这个人愿意帮她送信,她眨着眼问了一句,“真可以吗?”


    这问法多少透着些不太相信的意涵,滕越双唇都抿成了一条长线。


    他默了一下才开口,“那当然。”


    好像受了点委屈又不敢辩解,只仍旧神色沉落地问她。


    “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他吗?”


    邓如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把做出来的成药,给白春甫送去两盒。


    男人见唯有成药,倒也松了口气。


    “那我让人这就送去,等到他回了信再折回来,这样快一些。”


    有人能专门送信,邓如蕴简直不敢想那得多有效率。


    她特特看了男人一眼。


    “那多谢滕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心都坠去了崖底。


    原本叫“将军”都够生疏了,如今她连姓都叫上了。这还和孔将军、沈将军、王将军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意识到孟昭叫那莽厮“王莽”,这是多么亲昵的称谓。


    但自己在蕴娘这里,只是个“滕将军”


    他想让她别这么叫,却也不敢迫使她一点半分,只得默默地朝着她一直看去。


    他就这么一直看她,直把邓如蕴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她才清咳一声道。


    “那麻烦你。”


    不是什么疏远的称谓,是“你”。


    滕越这才觉得坠入崖底的心又提上来些许。


    他也不敢从她那里要更多了,拿起她封好的信,捏了捏,走了


    这样送信确实快,半月的工夫,信从京城回来,邓如蕴的试药更有了明显的进展。


    邓如蕴原本对于自己的新方子,哪怕有了初步疗效,也不敢直接投放到广阔的病人群里去。有些药理医理方面的东西,她但凡不太确定的,都在上一封厚厚的信里问了白春甫的意思。


    白春甫也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厚厚一沓写满的信纸,只把某人看得脸色都黑了。


    不过他在信里把邓如蕴的不确定之处,全部一一做了解答,他甚至还让太医院的朋友帮着看着这成药,都道若是可以在试药中持续生效,完全可以大量铺开来。


    信到的时候,邓如蕴这边的结果也都出来了。


    邓如蕴将秦掌柜专门叫到了山里,她让秦掌柜看看,以如今玉蕴堂的能力,这新药能在短时间内制出来多少。


    秦掌柜先看了这新的羚翘辟毒丹试药的药效,险些惊掉下巴,接着又细细看了方子和做法,直道没问题。


    “东家,咱们这新药和研春堂那宝药可完全不一样。”


    他说西安城里的研春堂,前段时间就上了一种众人称呼为宝药的药丸,是专门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这宝药一丸五两,五丸起售,贵的没边没谱,但药效确实是好,寻常百姓是买不起的,但是达官贵人们吃上五丸十丸,还是不在话下。


    且这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有秦王府坐镇,一时间西安城里的高门,没有哪家不争相备上二三十丸,而陕西行省其他各个府县的权贵人家,也无一不赶考似得,催促家人到西安府里买药。


    这两月,研春堂凭着这宝药,稳稳赚了一大笔钱。


    可这会,秦掌柜瞧着自己东家的新药,连声道。


    “他们那宝药用的多半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一来珍贵药材有限,二来工序也复杂,想要一时半会铺开不可能。但咱们却不一样,东家这新方子几乎用的全是寻常草药,制法亦不复杂,咱们只要把手头上其他成药都暂停了,新药很快就能买到药铺里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秦掌柜看新药的试药效果,虽不如研春堂的宝药厉害,但也是直追其后。


    试药的人还少,他不太敢确定,却同邓如蕴道。


    “这可是大事,虽说能做,但没有东家在我身后坐镇,我实在是发怯啊。”


    万一药效不好,铺开这么大的量,多半要赔本,但若是药效太好,真就挡了研春堂的财路,那可是秦王府的产业,岂能放过了他们?


    秦掌柜巴巴地看着自家东家,见东家皱眉,又朝着一旁的滕将军看了过去。


    滕越略略顿了顿,而后开了口。


    “蕴娘,先回西安吧。”


    他轻声说了过去,邓如蕴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好。”


    *


    西安城。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研春堂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火热得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过来瞧了一眼,都对这番火热之势满意得不得了。眼下时疫越传越广,向东向南都传播开来,不只是陕西行省,各省都渐渐都有了病人,有一人就能传许多人,身强体健的能不吃药扛下来,但凡不那么健壮的,还是要吃药的。


    而他们研春堂是最先研制出“宝药”的药铺,又在西安这等四通八达之地,各省逐渐都有了人上门求药。


    不过宝药卖的确实贵,家底稍微浅些的人家,就用不上了。


    这半月,药堂里都在商议此事,如今有了新章程,但却要有上面的人替他们拍板才行。


    西安人都知道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不过研春堂在秦王府嫡枝本府占得不算多,秦王藩下各个王府,多少也都占了些,不过其中占得最多的,乃是砚山王府。


    并非是砚山王府眼光独道,敢于往研春堂投钱,恰恰相反,砚山王府几乎没有往研春堂里投过什么钱,可砚山王府却养着一批药师,这些药师制的药,几乎包揽了研春堂一大半的赚钱好药。


    这会大掌柜和二掌柜从自家药铺离去,联袂去了砚山王府。


    他们提前就已跟王府里递了牌子,到了门后就直接被人领了进去。


    砚山王爷一直身子不好闭门谢客,上了年岁更不见人,世子只管花钱,不管这些庶务,而大掌柜二掌柜此番见到的,乃是砚山王家的幺子,镇国将军朱霆广。


    朱霆广已在花厅等着两人,见他们上前跟他行礼,瞧着二人笑了一声。


    “看来研春堂生意越发好了?赚的盆满钵满?”


    他问去,两位掌柜都道乃是王府的功劳,然后就让人把上月结出的银子,奉到了朱霆广手边。


    朱霆广瞧了一眼,挑了眉。


    “怎么没有我以为得多?”


    照着他的以为,应该在此基础上再翻一倍。


    而他先前为了巴结大太监,娶大太监的寡妇侄女为妻,往京城里可送去了大笔的钱财,谁料人还没娶到,大太监竟然一夕之间倒了。


    他送去的钱全被朝廷查抄了不说,还有可能在清算中牵扯到自身。


    彼时朱霆广得到消息魂都飞了,他欲联姻大太监,是想坐上砚山王的座位,可不想反而被大太监拉下去,贬称庶人。


    更不要说恩华王造反之事后,朝廷对各地藩王越加严密监察。


    他几乎把剩下的所有钱都送了出去,只为在清算之前,和大太监速速断绝关系。


    这两拨钱一送,他连去酒楼请客吃酒的钱都快没了,就等着研春堂给他把钱送来。


    研春堂先给他送了两拨,但这一次的,他冷哼了一声。


    “太少了吧?”


    朱霆广一挥袖打翻了茶碗,茶碗翻倒,茶水洒了一桌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又哼一声。


    “若没有我们砚山王府的药师,你研春堂能有今日盛景?不说旁的,只说彼时白六在西安严查,研春堂就要关门了,是谁想办法保了你们?”


    他瞥向两人,“还有今岁时疫的宝药,这宝药是谁制出来的,更不要我说了吧!”


    他说着不用他说,却道,“要不是我带回来的那人,制药技艺超群,岂有这宝药在时疫开始不久,就买到了你研春堂的柜子上?你们还在我这处克扣分红?”


    他说话间就要恼火起来。


    两位掌柜皆连连上前给他赔不是。


    朱霆广说得话,二人皆点头,二掌柜道,“正是您带来的那位药师,才有研春堂今日财神降临,我们万万不敢贪功!”


    他这么说,大掌柜则道,“实在是陕西有钱的人家该买的都买的差不多了,旁处路远的贵人一时又过不来。咱们这宝药又实在贵了些,这才导致该赚的没怎么赚够。”


    他说着,向朱霆广直言,“您看,要不要咱们用些低价药材替代,然后降些价钱再出一种便宜些的药,也好卖的更多更广!”


    有了宝药在前打响名声,再有“平价”些的便宜药卖得更多,这才能越赚越满。


    朱霆广听二人这么说,方才升起来的躁怒,才消下些许。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吧?”他可是需要钱的。


    两人都道不会,“研春堂不卖便宜药。”


    但大掌柜道,“虽然比不上宝药,但还是想请您那位药师帮忙把把关,疗效别太差才行。”


    但那位药师是朱霆广的人,没有他的应允旁人可见不到,连两位掌柜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只能先听朱霆广的意思。


    朱霆广闻言倒没驳回,点了头。


    “成吧,明日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研春堂两位掌柜见他应了,安下心来,这会听见他又问二人能否确保挣钱。


    两人连道,“您放心,这市面上还没有谁家的药,药效如咱们一般好,只要咱们肯降一点价钱,宝药一丸五两,咱们新药改成三两,宝药五丸起售,新药改成三丸起售,必然无人能与研春堂抗衡!”


    两位掌柜把定价说了来,朱霆广听见降得不多,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那我可信了你们的,莫要再出岔子。”


    两人连声道是,“绝不会出岔子,请您万万放心!”


    第90章


    邓如蕴还是回了西安城。


    比起山里的诸多不便, 西安城还是要便捷的多。只不过外祖母和玲琅她们,跟着她东奔西走搬了好几次家,总是让邓如蕴有些过意不去。


    尤其玲琅前几日也染了时疫, 小人儿家难受得紧,偏邓如蕴又忙得脱不开身, 还是滕箫从早到晚陪着她, 又有大福来来回回绕在床边, 才很快好了起来。


    这次回西安城也甚是急促,滕越当先就问了她,要不要跟他回府, 把外祖母她们也都接到府里, 正好都安顿下来。


    可邓如蕴已让秦掌柜替她找了院子,而恰好秦掌柜提及孙巡检家中, 有一处小宅正在往外典租,离着玉蕴堂也不算远,她已经答应了。


    她跟滕越说她要搬去那小宅的时候,见男人眸色如同瞬间入夜,暗了下来。


    “那我也跟你过去。”


    邓如蕴本想说不用, 但看着他低头抿着唇,把一双唇压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这话就没说出口。


    但等到新搬去的院里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天也黑透了,邓如蕴见旁人都走得差不多, 他却还留在院子里帮她拾掇家什, 她便叫了他。


    “这些明日慢慢弄就行, 你也累了,回府休歇去吧。”


    可他却放下手里提着的一箱子书, 问她。


    “蕴娘想让我走?”


    这话说得


    山间路不好走,除了随身的东西,一些大些的家什明后日才能折返回来,他今晚可没有竹床可用,但睡了那么长时间的竹床,哪有不累的道理。


    邓如蕴轻声跟他解释了两句,“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家歇歇而已。”


    但她又不跟他回家,滕越回得这个“家”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时没有回应,只是提着这箱书放到了她房中,又把她近来常翻的几本挑出来,叠放在她案头。


    邓如蕴跟在他身后,见他只闷声干活不说话,拿不住这人的意思,直到见他默默把她的书册都收拾好,才听见他开了口。


    “你能保证,不会突然消失吗?”


    邓如蕴一顿,抬眼看到他的唇微微有些发干,那双英眸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她心头快跳了一下,“不会的。”


    可他还盯着她,“你再跟我确定一遍。”


    邓如蕴心想他干脆拿了纸,让她签字画押算了。


    她眨眼瞥了这个人,见他这个反复让人作保的,反而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邓如蕴:“ ”


    “我保证,”她道,“我哪也不去,你快回去好生歇了吧。”


    如此这般说了,他又在她房中转了两圈,见各处都稳妥,又叫了亲兵夜间守好院子,这才依她所言离开。


    然而邓如蕴这一觉,一直睡到口干舌燥地,想要起身给自己倒完茶润润口的时候,险些被绣墩绊倒在地上。


    她被这一绊,身子不由向前倾去,她慌乱地连忙想要在这漆黑的房中扶上什么,可手边还没触碰到任何物什,人却被拦腰抱住,稳住了身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房中,突然有人在她房里抱了她,邓如蕴差点叫出声来。


    但坚实的臂膀、强劲的力道、熟悉的气息,邓如蕴被抱进一个滚烫的怀中,她略喘了两口,平息了三分。


    “你怎么没回去?”


    她搞不清他是没回去,还是又回了来,但漆黑的房间里,几乎半点光亮都没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


    “蕴娘,我想你了。”


    这一句,像是在风雪里走了一整夜的人,敲响了归途的门扉。


    它咚咚地叩响在邓如蕴的心门上。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一句推拒的言语。她就这样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滕越本来确实听着她的话回了家,可他回到了他们的柳明轩里,但看着满室的空荡,心里又一阵阵发慌。


    他睡不下,只能又回到了她院里来。他原想就站在她床边看看她就好,不想她却醒了,又撞进了他怀里来。


    此刻,她由着他抱着没有半分推拒,滕越反而怔了怔,但下一息,他直接将人想怀里紧了过来。


    邓如蕴有一种要被他嵌进胸膛中的感觉,可她还是没说什么,就顺着他这力道,伏到了他的胸膛前。


    无月的夜,暗黑从每片砖石的缝隙里钻出来,将人的视线全蒙在黑暗的幕布里。


    可这炽热的男人的胸膛,却像是黑暗里的火把,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照亮。


    他们虽然早已有过比此刻更加亲密的过去,可彼时她只是他临时的契妻,或许亲密却始终隔着那张契约。


    然而此时,那所谓契约早已被一簇火烧成了灰末,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相隔,只就这样紧紧地相贴在一起。


    她不再是他的契妻,只是金州来的开药堂的姑娘,而他也不再是人人仰望的大将军,只是夜晚还要出现在她床边的男人。


    邓如蕴不适应与他之间变幻的崭新的关系,却又有些想在这新关系中摸索探寻。


    或许,她与他之间,从未有过她以为的遥远的距离……


    她被他箍着伏在他胸前,心跳的每一下都在奇奇怪怪乱跳,而脸上隐隐发烫起来。


    她没往后退,也没再前进,只是由着他揽着,慢慢闭起了自己的眼睛。


    可她没往后退,滕越就已是惊喜不已。


    他揽紧她纤细的腰身,低头轻轻贴向她脸庞。她身上薄薄的药气,连同属于她的温软气息,在这一瞬将他鼻尖全然包裹。


    而他终于贴到了她柔嫩的脸颊,那脸颊不似他料想的一般,泛着些微凉,反而在清冷秋夜中,悄悄地散着火苗似的热意。


    她与他呼吸交错纠缠,可她还是没有推开他,就任由他拾取她的柔软与温热。


    滕越起伏不安了半夜的心,在这一刻倏然间暂时落定了下来。


    只是他不敢开口说话,怕惊扰了这一息的安宁,也不敢侧过脸,似从前一般直接亲吻到她脸上,怕她还没完全接受他,又生出推拒之意。


    他只敢这样用侧脸感受着她侧脸的温热,鼻尖轻轻触碰她碎发下的小耳,又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偷偷用唇抵过去,吻在她的三千发丝里。


    不想就在这时,有什么从月影下钻到了房中,冲着二人突然出了一声——


    “汪!”


    这一声突如其来,邓如蕴倏然睁开眼,惊得心都要从嗓中跳出来。


    她被吓到了,轻叫了一声。


    滕越赶紧揽了她的头在怀中,他掌心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脑袋。


    “没事没事,别怕,是大福跑进来了。”


    他开口,大福又叫了一声,“汪!”


    邓如蕴知道是大福了,哥哥的好大福。


    可是就算大福是只狗子不是个人,但冷不丁地出现在这里,尤其出现在半夜漆黑的房中,她与他莫名相贴的时候。


    邓如蕴只觉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在偷情!


    这种感觉让她顺着脸庞,到耳朵到脖颈都烧了起来。


    邓如蕴不禁慌乱,在大福的注视下,急忙推开了滕越。


    男人还舍不得松手,但察觉得到她推他的力道不轻,是真的要推开,他只能无奈地松了抱着她的手。


    大福饶有兴致地摇着尾巴,瞧向这两个半夜不睡觉的奇怪的人。


    邓如蕴被它瞧得更加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起夜喝水的,这桩紧要事没做,却扯出了旁的事情来。


    她连忙转去桌边,倒了碗茶水喝了下去,又重重清了一下嗓子,没敢看去站在她床榻侧边的那个人,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尽量肃了声,道,“我要睡觉了。”


    她下了逐客令。


    可滕越今夜却得到了他根本没敢期盼的惊喜,就算被大福一声“汪”打住,也心跳轻快地停不下来。


    他应声说好,“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亮,你快再睡会吧。”


    他这次到没再提什么守夜的事,只道,“我去后院给苍驹喂点草料,你若有事随时叫我就行。”


    他说完没再反复耽搁,这就叫着大福一起走了,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又顿住,回身看了她一眼。


    邓如蕴连忙放下帐子隔了他的视线,这才听见他走出了门去。


    可她耳脸烫得像锅底,这剩下的一个时辰要怎么睡下,她可真就不知道


    待这日天亮,兴许是夜里没睡好,又兴许是旁的原因,邓如蕴一整日都没同某个人说话。


    他却完全不介意,替她收拾着院中的东西,还同她往玉蕴堂走了两趟。


    整整一日,他根本看不出是昨夜没睡觉的人,行走之间衣摆带风,半丝疲倦都无。


    *


    玉蕴堂大量筹备新药的事,研春堂自然当天就获知。


    二掌柜跟大掌柜提了一嘴,但后者都快把玉蕴堂这小药铺给忘了,略想了一番才道。


    “玉蕴堂先前那羚翘辟毒丹,效用比咱们宝药差多了,价格又算不上太便宜,我看那位白六爷一走,这玉蕴堂根本翻不出什么浪。等这时疫过去,就赶紧铲了算了。”


    研春堂的药是好,但也不能每样都是好药,都能卖的上高价。


    可若是下面这些小药铺都倒得倒,散的散,或者老老实实听着研春堂的意思做事,那么就算是再寻常的药,但凡研春堂一声令下,价钱就能瞬间抬起。


    换句话说,只要垄断了西安乃至半个陕西的药市,研春堂能赚的钱可是无可限量的。


    而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产业,除了似白六爷这等人敢捋虎须,旁人谁敢动他们?但眼下么,这位白六爷可已经回了京城,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可就说不好了。


    因为大掌柜更没把玉蕴堂要上的新药放在心上,这会只叫着二掌柜,跟着朱霆广指派的人,去见了那位制药技艺超群的药师。


    朱霆广的父王,也就是砚山王爷,自年轻的时候就沉迷丹药,招了不少药师为其制药炼药,朱霆广亦为其父寻了不少药师,但技艺参差不齐。


    且砚山王要的丹药,多半是行欢愉之事的用途,要么吃上一丸往床上躺去,飘飘然如同升仙,要么便是引用药品,壮其精气,夜御数女,贪欢一晌。


    可正经有本事的药师,谁愿意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此处?只有那些妄图行骗的人才巴结上门。


    但朱霆广前几年,从西面关口带来的这位药师却不一样。


    此人被朱霆广藏得深,看守极其严密,旁人轻易见不到,亦不知其真正姓甚名谁,只能听出他有些金州口音,便就都叫他“金先生”。


    两位掌柜这几年也没见过他几回,但这次牵连着砚山王府想要大笔的分红,镇国将军朱霆广这才松口让两人见了人。


    两人七拐八拐才进到这处院中,由朱霆广的近身侍卫引着才进了金先生的院子。


    他们到的时候,金先生正指挥着药童翻晒院中草药。


    男人身形清瘦,穿着布衣长袍,背身立着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骨风貌。只是他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暗嗤一声。


    “呦,稀客。”


    两位大掌柜走在大街上没人不上前点头哈腰的孝敬,除了对秦王藩下各位宗室主子客气些,还没有人敢这么同两人说话。


    可这几年研春堂最好的成药,几乎都是这位金先生制出来的,两人到了他面前,哪怕他呵斥上两句,二位大掌柜也只能赔笑。


    这会他阴阳怪气地道了这么一句,两人只能听着,把给他带的礼客客气气地拿上来,他没看,却也没再多言,往厅堂里坐了。


    两位掌柜见状便把来意同他讲了明白,说着把“宝药”的平价替代药的药方,和一盒样药,拿出来给他仔细过目。


    金先生对制药从不马虎,彼时时疫刚起,两位掌柜求上门来,他连着熬了好几夜,就将宝药最初的方子定了下来,后又连番调整了多次,才有今日效用出奇的宝药。


    这会金先生将研春堂的平价替代药细看了,才道。


    “这平价药用料确实节省许多,至于药效,约莫也能达到八成,勉强算是能救人的东西。”


    两位掌柜听见他点头认可了,高兴得不得了,看要这低价只要可以上药架开卖了,大笔银钱进账就在眼前。


    不过两位掌柜人都来了,可不只是让金先生看一眼的意思。


    大掌柜直接道。


    “金先生于制药之事,天赋异禀,非是常人能比拟。我们便也直接同您说了。”他道,“其实研春堂还想要再出一批,价钱更低廉的针对时疫的药。但想要更便宜,就只能用那些市面上常见的贱药材。”


    他说眼下研春堂的药师们,还没有人能用低廉的药材,制出哪怕仅有宝药七成药效的便宜成药。


    两人向金先生看过来。


    “旁人就算不能,您也一定能行。”


    大掌柜当即说起了千家万户的百姓来,“您若是能制出更低廉的时疫成药,千万百姓都要叩谢您大恩大德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千万百姓都扯了上来。


    可男人听了却哼笑了一声。


    “若真有这价钱低廉的药,不知研春堂定价几何啊?”


    二掌柜道,“那自是比眼下的低价药,还要再便宜,低到一两一丸也不是不行。”


    宝药五两一丸都有这么多高门贵胄竞相购置,若是一两一丸,但凡是能在西安府开的起铺面的,那也都吃得起,可就卖得更多了。


    然而二掌柜这么说,却听这位金先生笑了起来。


    “一两一丸?二位可晓得,一两银子能够一家农户吃上几日的饭?难不成这些农户就不算千万百姓了?”


    他一连几句问过来,问得两位掌柜皆有些尴尬。


    大掌柜清了一下嗓子,只能道了一句。


    “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药堂,自是不能贱价卖药,挤得城里的小药铺子吃不上饭。”


    这话说得又是尊贵体面。


    男人却哼哼笑了两声。


    他没再提方才的问题,只是突然瞧着两人道了一句。


    “其实我前几日,已经拟出了一个低价的药方,成本只有你们拟的低价药的二分之一,效用却比它更加一成。”


    再加一成,就是有宝药九成的效用,而制药成本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两位掌柜眼睛都亮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金先生。


    男人亦冲着二人一笑,可却开口道。


    “可我不给你们。”


    话音落地,两个掌柜齐齐愣住。


    这位金州来的先生的目光,却越过二人,越过房中,这被里里外外严加看守的院落,看向西安城的广阔天空上。


    他就不信,西安府乃至整个陕西行省,有那么多药师,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出遏制时疫的、寻常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特效之药?


    这个人一定会有。


    这个药研春堂不肯低价售卖,也一定会在世面上出现。


    只是不晓得,还要等多久。


    *


    两位掌柜冷脸而归,但他们自己拟定的一丸三两、三丸起售的所谓平价成药,也是能延续宝药继续大卖赚钱的。


    研春堂便开始大举制这种新的三两药,过了没几日,他们得到了消息,道是玉蕴堂羚翘辟毒丹的新方子,制出来的新药准备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要卖去各个小药铺里。


    大掌柜根本不放在眼里,倒是二掌柜问了一句,定价几何。


    下面人回,“说是一两五丸,一丸就卖!”


    这价钱听得二掌柜挑眉,大掌柜更不当回事了,“真真是贱药,也就那急急巴巴住在小巷子里的人才买,能不能治病就另说了。”


    治病这一点上,还是让二掌柜有些惊心。毕竟之前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就有不错的效用,此番新药效用必然在旧方子之上。而价格又如此低廉,让人有点不安。


    可大掌柜却一挥手,“不用去管他,我就不信这玉蕴堂没了白六爷,还能翻出浪来。”


    这话说完第二天,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新方药就开始售卖了。药是玉蕴堂的药,但却不只摆在玉蕴堂的柜台上售卖,从前但凡是卖过玉蕴堂成药的小药铺,只要信用没问题的,此番都可以取得一部分新药,上到自己的药柜上。


    这一日,西安城大街小巷的十多家小药铺,齐齐上了新制的羚翘辟毒丹。一时之间,各家门前全都排起了队。


    研春堂的两位掌柜也听说了这盛况。


    大掌柜很是惊讶,“这玉蕴堂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名声了?”


    二掌柜不免皱眉,“毕竟旧方就药效不错,又这么便宜 会不会影响了咱们的三两新药?”


    小小玉蕴堂能影响大名鼎鼎的研春堂?


    大掌柜就算是惊讶,也不至于害怕。


    他道,“就先让那玉蕴堂赚两日的钱,等后日咱们新药一上,我只看他们是怎么哭。到时候,这玉蕴堂新药卖不出去,可别怪我低价抄了他家药铺。”


    研春堂自然为自家的新药提前造了势,待到开卖的那一日,也是门前长龙排起,门槛踏破。


    大掌柜捋着胡子安心,觉得这样就可以给秦王府的各位主子,尤其是砚山王府的那位镇国将军朱霆广交差了。


    二掌柜也小小松了口气。


    谁想到,研春堂门前的火热没持续三日,门前突然门可罗雀起来。


    恰恰相反的是,大掌柜口中玉蕴堂的贱药,竟然越卖越好,满城那些他原本全都打压过的小药铺,门前等着买玉蕴堂新辟毒丹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说这药效好极了。


    玉蕴堂见这么多人来买,竟然直接打起了八折,一时之间,西安府里的药市全都传一句话。


    大掌柜朝人问了过去,“传什么话?”


    下面的人回答。


    “他们都说,玉蕴堂这新药,堪比研春堂的宝药啊!”


    但价钱,是连街上摆摊的小贩都能买得起的价格。


    这话一经疯传,研春堂的宝药竟都没了生意,大掌柜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抽了过去,二掌柜看着小巷子里排队的小药铺们,怔怔发呆。


    *


    西安药市上到处疯传的话,哪怕是里三层外三层看管得再严密,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也传到了那幽静的“金先生”的小院中。


    男人又问了一遍,“市面上真有这样的药了?叫什么名字?”


    药童回答,“唤作羚翘辟毒丹。”


    这名字起得平平无奇,但男人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又问了一句,“那这羚翘辟毒丹,是哪家药坊的药?”


    能制出这好东西的,必是不小的药坊。


    但药童却挠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回先生,那药坊好似是个新开的药坊,唤作 哦,玉蕴堂!”


    话音落地,男人忽的定在了庭院中央。


    他脚下恍惚,隐隐天旋地转,耳边亦鸣响了起来。


    他在这恍惚之中,好像听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人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那声音又清又脆又灵,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哥哥,若是日后我自立门户开个药堂,你猜我叫什么?”


    “是什么?”他笑着问过去。


    她嘻嘻地拉着他的手,一双小柳叶眉下眼眸锃亮。


    “我就叫‘玉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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