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城外玉泉营。
王复响一想到孟昭还在城中, 立时就沉不住气,这就要往宁夏城方向去。
但滕越一把将他扯住,“你现在回去也进不了城, 进去了没法把人带出来,嫂子与一众女眷都是宁夏各将领的家眷, 只要你还在领兵在外, 恩华王慑于你手里的兵, 她们就决不会有事。”
王复响心知他说得有理,但想到孟昭还在城里就心下难安。
邓如蕴和滕越在城中时,曾给孟昭传了信, 但孟昭有亲眷染了病, 她赶过去探望,同滕越他们错开了来。
但此时, 恩华王朱震番已然兵变宁夏城,再论这些细处也无甚意义。
“当务之急,是我等如何应对。”滕越直言。
他朝着王复响看了过去,后者也重吸了两气沉下心来。
“叔父当下领兵在王洪堡,他那处可有消息传来?”王复响问。
王复响的亲叔父, 正是如今的宁夏副总兵王映。
鞑靼小王子带人袭扰边关,宁夏总兵姜赣让王映和滕越各带两队人马驻守在王洪堡和玉泉营。宁夏兵马分散开来,城中空虚, 正中恩华王下怀,这才有今日造反事起。
滕越本以为还得两三日, 不想恩华王已然坐不住了。
王复响这话问出, 滕越就告诉他, 自己已经派人联络了王映,也在半路分派了斥候回宁夏城继续打探。
“按照咱们之前的商议, 一旦恩华王在城中造反,我们将他困在城中,他所起之事不能扩散开来,早晚兵败;可此番也是没料到他如此急切,如果能联络到副总兵,我与他夹击宁夏镇城,不成问题,若是联络不上,咱们就退守河东,也能将恩华王摁在边关,无路可走。”
宁夏乃是九边险地,西有贺兰山天险,向东向北皆是鞑靼之境,唯有过黄河往东南方向的庆阳府,才是连通陕西唯一的路,那处最近的是灵州所,就在河东不远,控住灵州,就能阻断宁夏与外地的交通,恩华王再是造反,也翻不出大浪来。
滕越自与邓如蕴一道,误打误撞抓获了那西安黑市的贼首,从他处查到是恩华王府一直偷偷购置军备,意图造反之后,就同军中交好的兄弟商议过应对之策,也暗中布置过人手。
大营之中,他在舆图上点画,同王复响道。
“最差的状况,也就是恩华王向我们提前下手,且击败你叔父在王洪堡的兵马。但这种可能并不大,最多不过是他来不及与我联络,率兵先行过河往东,退守灵州。”
这样一来,滕越的玉泉营就成了被困的孤军,境况不妙。
王复响连连压眉。
两人在舆图前商议对策,邓如蕴却听得营帐外面又有了急奔的马蹄声。
“是不是有人来报信了?”她提醒出口。
滕越转头往外看去,就见帐子被撩开,有人直奔而至,正是他派出去联络王复响叔父王映的亲兵。
亲兵满身沙尘,身上还有喷溅的血迹,顺着一阵疾雨滴答下落,他急急开口。
“将军!今晨恩华王派人袭击了王洪堡,副总兵率兵与他们恶战一场,双方堪堪战平,副总兵转而东撤,带大军过河往灵州去了!”
此言一出,邓如蕴便吸一气。
王复响抬头,与滕越对了个眼神。
这状况,虽不至最差,但对驻守在玉泉营的滕越来说,也没了太多可选的余地。
“叔父退到河东了,你怎么办?”王复响问去。
营帐中默然,只有帐外豆大的雨滴,砸的帐篷砰砰作响。
滕越没有急着回答,反而问了刚回来的亲兵。
“你来的时候,副总兵带兵到底有没有渡河?可有恶战?”
亲兵立时道,“没有恶战,直接渡了河。恩华王世子带兵追击在后,副总兵率先赶到渡口,先行渡河而过!”
这话一出,邓如蕴就见滕越非但不着急自身,反而笑了一下。
他一时没开口,倒是王复响反应了过来。
“叔父就这么过河去了?这么说来,那恩华王造反,没当先拿下渡口?”
恩华王没有把渡口拿下,副总兵王映此番渡河去往灵州,势必要把渡口所有船只都开到河对岸去。
这么一来,恩华王叛军再想渡河南下,攻占更多城池要地,可就难了。
滕越哼笑了一声,“看来恩华王还是太着急,他接下来的造反之路,可不好走呢。”
但眼下,恩华王要如何是恩华王的事,副总兵王映一撤,王复响只问他。
“咱们要如何?”
王映将渡口船只开到了河对岸,滕越便同恩华王叛军一样,不再可能渡河去往灵州,那么只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率兵与叛军厮杀搏个胜负,要么便交出兵符令箭投降。
男人没有立时回应,只是拿起高高架在刀架上的一柄长刀。
他身量高挺,那柄长刀被他拿手握在手中,越发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山。
邓如蕴却不由地两步走到他身后,“你要与恩华王的叛军搏杀吗?”
她不由深吸一气,朝着他看了过去。
男人闻言,低头朝她看来,“蕴娘想让我上阵杀敌吗?”
邓如蕴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他则又开了口。
“恐怕要让蕴娘失望了。”
他低笑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你夫君恐怕要投降了。”
他虽说要投降,人确实笑着的。
邓如蕴没理会他此时还说什么“夫君”,反而在他这态度中,莫名地心下一定。
“投降好,我觉得投降挺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滕越眼眸不由一亮,低头朝她细细看去,刚想要说什么,王复响一步走了过来。
“你们二人别扯这些了,”他叫了两人,“你们若是回城,一定帮我照看昭昭啊!”
邓如蕴连连点头应下,却问他,“王将军不回去?”
王复响摇头,滕越说他不能回。
“一来,他叔父狙击叛军后撤去了灵州,他回去也只能当人质;二来么,我们要回城里,那就必须要有人留在城外。”
说话间,滕越就催促了王复响,“你快走吧,正好趁着没什么人知道你来过,赶紧离开玉泉营。”
王复响也是带兵多年的将领,之后的事情不必他再交代,两人简单商议了两句,趁着外面暴雨如幕,他冒雨快马离去。
王复响这边离开,邓如蕴在帐前目送了他一程。
大雨砸落在地上,渐起水花泥点,沾湿在邓如蕴的靴子上。
雨还是闷热夏日里年年都有的暴雨,可这一场暴雨,她只觉自己第一次置身在这暴雨之中,头上雷动瓢泼,脚边洪流涌动。
一场不知要多少人就此献身的兵变,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
为兵为将之人,对外要抗击外敌,对内还要保民安泰。邓如蕴立在暴雨如注的帐檐下,几乎要在疾风骤雨里站不住了。
她看着人影远去的雨幕恍惚出神,却被人一把拉回了大帐里。
他的臂弯坚实而有力,邓如蕴几乎是被他抱回来的。
但他却把双手搓了搓,突然把什么涂在了她脸上。
他掌心有茧,是常年握刀握箭摩擦出来的,但此刻他将手上的东西涂在她脸上,她只感觉到他掌心的热,连手茧的粗糙忽略下来。
“你在我脸上抹了什么?”
滕越最后把手指上的黑灰抹在她鼻子上,他说是墨,低头看着她的脸左右又涂了几下,尽量让她看起来匀称些。
“万一叛军来了,看见我帐中有脸蛋这么白的兵,我怎么解释?”
邓如蕴不知他怎么还有心开玩笑,跟谁学的?
她皱眉问他。
“你与恩华王府又不对付,投降能有好处吗?”
男人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把她脸涂完之后,又顺势抹在了她脖颈上,“脖子也不能这么白。”
可他掌心太烫,邓如蕴被他触及脖颈,身子不由一紧。
她连忙将他推开了去,“我问你正经事呢。”
滕越还是没回她,反而瞧着她问了过来。
“蕴娘是想让我把你留在外面,找个地方藏起来,还是 想跟我回城?”
邓如蕴几乎没想就道,“我当然跟你回城!”
他要投降,虽说不用厮杀一场,可这其中的变数却比厮杀还要复杂。
她留在城外,关于他如何,她什么都不能知道,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她还不如就跟在他身边。
她那般明确地回答了他,他又朝她问了过来。
“你不怕吗?”
邓如蕴直言。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跟在你身边做你‘亲兵’,和唐佐唐佑他们都一样,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
在他身边,一切都是确定的结果
可她这么说,他又问了过来。
帐外的暴雨不知何时消减了些许,砰砰砸在帐篷上的雨声细密了许多。
有湿热的雨气从帐外漫进来。
邓如蕴看见滕越眸光有些闪动,他看着她默了几息,才轻声开了口。
“可是,你若是跟着一起生死,一旦我没护住你,你不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吗?”
他眼帘半垂下来,又说了一遍。
“蕴娘,你跟我走,便是与我生同衾死同穴,还怎么见到你痴痴喜欢的那个人呢?”
他对她方才的答案欣喜不已,可他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想明白。
可他不知道,在邓如蕴心里,这一切本都是明明白白的。
邓如蕴见他安静地再次等待着,她重新思量之后的答案。
她眼睛酸酸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她什么也没多言,她只是同他又点了头。
“我跟你走。”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抱得她双脚离地,他让她平视他的眼睛。
“这是你说的,每个字都是你亲口说的。”
他一双英眸中,眸光闪动不已,又在闪动后凝落下来,只在那双眼瞳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邓如蕴眼睛更酸了,却拍了他的胳膊。
“你快把我放下来,我只是你的兵。哪有将军抱着兵的,兵拥着将军还差不多?”
男人闻言却笑,“那蕴娘是要拥着我?”
他说着把她放到了地上,张开手臂,将自己精细的腰身与宽阔的胸与背都露给她。
“你拥吧。”
他说着,又低声道了一句。
“你好像,从没抱过我 ”
邓如蕴闻言一默,她在这话里,目光恍惚着,不由地从他脸上别开了去。
滕越见她神色变幻了些许,刚想要问句什么,营帐外面,他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
这斥候还带了个兵变时从城门处堪堪跑出来的人。
此人见了滕越便跪在了地上,报了过来。
“滕将军,恩华王在城中大开杀戒,总兵大人、巡抚大人、还有京城派来的镇守太监,以及那大理寺右少卿,全都被他杀了!”
恩华王先在他于宁夏的王府设宴,请了这些人到他府里去,道是之前同大太监的人多有不睦,想要总兵和巡抚从中说和。
巡抚因故没去,但总兵等人全都去了。
“朱震番直接血洗王府,总兵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全被他杀了,巡抚在外逃遁未成,也被他擒住杀害,他更是把那镇守太监和大理寺少卿周杭,两个大太监的人割下了头颅,悬在了城楼之上!”
堪堪跑出城来的兵满脸惊恐未定。
他说恩华王朱震番,打清君侧之旗,道“同举义兵,共讨洪晋,以清君侧”,作檄文历数大太监洪晋的罪状,号召宁夏城中官军皆投于他麾下。
他在王府血洗一番后,紧接着攻占了巡抚官邸、按察使官邸,把宁夏城中官署衙门血洗一遍,把城中凡是抵抗的高官尽数杀害。
“ 城中血流成河,滕将军,宁夏城里几乎没有能主事的高官将领。”
来人这些话,直听得邓如蕴心下猛跳。
恩华王下手狠辣,而又为自己打起征讨奸宦的口号,声势只怕不同凡响。
她朝着滕越看过去,滕越知道她的意思,轻笑了一声。
“既如此,我们更要投降了,此刻就看那恩华王,到底敢不敢要我。”
*
宁夏城,西面城楼之上。
恩华王朱震番与膝下子侄与幕僚、将领皆立城楼之上,往边关各营遥遥看去。
宁夏城他们已经完全掌控,总兵一死,宁夏兵马群龙无首。只可惜他们棋差一招,竟让副总兵王映带兵从王洪堡逃离,还渡河而过。
朱震番脸色沉沉,可事已至此,只能再思旁计。
他朝着玉泉营的方向看去,暴雨转绵,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半空交织成网,拢在黄土边地之上。
“滕越那玉泉营,可有动静?”
有人回道,“玉泉营暂无动静,滕越约莫是知道王映逃去了河东,把船都开了过去,他没了退路,在等我们动手。”
说话的人名唤吴梁,早早就暗中投靠了恩华王府,可却在外人面前装作归顺大太监,另有心攀附大太监的总兵对他放松,这几日兵力分散,总兵反而挑出五十人的精锐,让吴梁来镇守宁夏城。
不料此人直接反水,眼下总兵一死,宁夏城被控,他便成了朱震番帐前功臣大将。
他回完此话,就问了过来。
“可要属下领兵,将那滕越擒来?”
话说得虽然敞亮,可朱震番岂能不知道,滕越是块硬骨头,手里又掌三千兵马,不是那么好啃的。
他摇了摇头,指派了自己的长子。
“你以为,前去招降滕越可否?”
恩华王世子上前拱手,“儿臣以为可以。”
朱震番颔首,“那你亲自前去。”
恩华王世子这边带人往玉泉营而去。
朱意娇来的时候,见她大哥已然出了城,待再问起因由,她双眉紧皱了起来,转身就找到了朱震番脸前。
“父王要招降那滕越?还让大哥过去?父王可真是给他脸面。”
朱震番素来疼爱女儿,晓得她彼时看中滕越,逼婚不成反而自己受罚,心里有结未解开,不免劝了一句。
“父王起事,手中正缺良将,若是那滕越肯归降,他正是可用之人,旧事不提也罢。”
朱意娇一时没说什么,只是眯了眯双眼,谁料这事,恩华王世子居然回来了。
朱震番立时得到了他的报信,说滕越率领玉泉营大军,亲自来降。
此信一出,朱震番眼前一亮,他再往城外看去,见逐渐散去的雨幕下,滕越果然率军前来。
城中众人先是心疑会不会有诈,城墙上兵将蓄势待发,但很快滕越纵马亲自上前,直接将兵符令箭都交了过来,空手投了降。
恩华王朱震番简直大喜。
他恩华王府虽与滕越有些儿女恩怨,但滕越在屯田一事上,对待大太监的态度全无逢迎之意。
他先前在都司任职之时,更是没有让那大太监派来的大理寺少卿周杭,在他手中讨得半分好处。前些日那周杭去玉泉营抓人,也被他赶了出来。
所谓敌人之敌便是友,既然同反那京中奸宦,滕越便是他朱震番可用之将才。
他只见滕越把兵符令箭交到了他手里,满脸喜色地亲自到城门前去迎接。
朱意娇亦跟在她父王身侧,到了门前之间滕越连兵刀都没有带在身上,上前同她父王行礼便道。
“越先在关外受了伤,此番受了些惊吓,恳请王爷允我回府休养,至于玉泉营的兵马,只能请王爷代为掌管。”
他投降,倒也不卑不亢,朱意娇只觉滕越应该给自己父王行大礼才是,但却见父王毫不在意,听闻他丝毫没有掌兵之意,只想回家休养,越发放下心来。
他同滕越连连点头,“那你回府好生歇息,若有什么所缺之物,只管同本王提及。”
滕越道谢,又同恩华王麾下众人客套地说了两句,便准备告辞。
只是这时,只见有人忽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声叫住了他。
“滕将军且慢,听闻令正近来也到了宁夏城中,王府准备请了各家女眷们过府宴请,滕将军何不将令正也送过来,我自会替将军照料。”
这话一出,众人之间眉眼相互连接,连恩华王朱震番也没有出声,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纷纷向滕越看了过去。
他若是真的归降恩华王,便就如同朱意娇所言这般,将他妻子交出来,交到恩华王府手里。
若他不肯交人,这归降是真是假,就有待商议了。
邓如蕴低头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兵队中,听见朱意娇的问话顺着夹着雨丝的风传来,手下不由攥了起来。
彼时路边,朱意娇的诡笑浮现在了她眼前。
朱意娇显然知道自己父王要造反,滕越很可能要落在他父王手里,如此一来,邓如蕴便成了她砧板上的肉。
所以那日她再次诡笑,而今日,她见滕越归降,便直接将这话问了出来。
就看看滕越到底是要妻子,还是要自己的性命。
邓如蕴目光从人群的缝隙里传过去,恰看到了那位荣乐县主嘴角扬起的阴阴笑意。
滕越自然也看见了,更留意到了此刻隐隐剑拔弩张的紧绷之感。
但他闻言只轻轻笑了一声。
他说不巧。
“前些日家母来信说生了病,内子刚来到宁夏不久,闻信心下不安,已在三日前提前离开了宁夏城,如今根本不在宁夏城内。”
他说着,轻笑着朝着朱意娇看了过去。
“县主的好意,滕某领了,但内子确实不在,若是县主不信,大可去我府邸探看,也可问守城的将士,三日前内子确实乘马车离开了宁夏城。”
他这话不紧不慢地出了口,朱意娇脸色变一变。
她先前已经派人去滕越府邸查看了,确实没见到邓如蕴的人,她便料想滕越将人带去了玉泉营,就没有多问。
此刻滕越直道自己妻子三日前就离去,朱意娇根本不肯相信,偏偏此间就有将士见到了三日前,滕家马车离开宁夏城,低声报了上来。
滕越神色不变,但朱意娇只觉如被打了脸一般。
她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不由道。
“这么巧?滕将军不会是欺骗父王与我,偷偷将人藏在你玉泉营里吧?你敢让我去你玉泉营里搜人吗?!”
她问过来,嗓音渐渐发尖。
邓如蕴听得后背出了些汗。
幸亏滕越三日前将她大张旗鼓地送出了成,而今日,更没将她留在玉泉营中。
此时她听到男人开口。
“县主随便去搜。”
朱意娇只见他这笃定的态度,心知人恐怕是不在玉泉营了。
那会在哪?被他偷偷藏在附近山里,还是根本就带在了身边?!
她不由就道,“那你敢让我把你所有的亲兵也盘查一遍吗?!”
此话一出,邓如蕴遍身发僵。
她不禁看向滕越,看见他高挺的身量立在恩华王等众人之中,他既不慌也不忙,只朝着恩华王道了一句。
“滕某佩服王爷高义,舍身清君之侧,铲除朝中奸佞,我也想为王爷,也为天下百姓效力。”
他说着,向恩华王看去。
“可是王爷,竟对滕某如此不能信任吗?”
他这话一出,恩华王顿了一顿。
朱意娇倒是恼了几分,“你少说这些话,只道敢不敢让我挨个搜你的人。”
她嚷来,滕越却根本不看她分毫,目光仍旧落在恩华王脸上。
“敢与不敢,只看王爷对我信与不信了。”
他此言落地,人群之中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一双手攥满了汗,连站在她身侧的唐佐等人,也都紧了脊背,握住腰间佩刀。
然而恩华王却在下一息忽的抬了手。
“好了,莫要再闹,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他抬手,直接止了女儿朱意娇。
朱意娇还要再言,却被她大哥拉住,她恨恨不甘,但恩华王却已上前拍了滕越肩头。
“遇川乃是大将,今日肯归我军中,一起为天下百姓除掉奸佞,我缘何不信。”
他道,“小女脾性你也晓得,莫要在意,早早回府休歇吧。”
他话音出口,一阵清风掠过人群吹了过来。
邓如蕴一口气松下,听见滕越笑着道谢。
“多谢王爷。”
*
滕越府邸。
他回了房中,就让人泡了茶送进来。
邓如蕴从唐佐手中接过茶盘,端着木盘进到了他房里。
她刚进去,就被他夺了茶盘放去了一旁,他径直将她拉进了怀中。
他胸前点点汗意从领口纷纷溢了出来。
邓如蕴略略意外,“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她方才出的那点汗早就没有了,但他显然外袍里面的衣裳被汗水湿透。
滕越只见她神色如常,少不得捏了她一把。
“你是真不怕?”
那朱意娇连番夹缠,他方才有那么一瞬,只觉归降进行不下去,他只有恶战这一路可走。
好在恩华王,之后还想用他为将,不会真的表现如此疑心。
他这会只看向邓如蕴,“你以为兵变,是闹着玩吗?”
邓如蕴当然不这么以为,但她也不知怎么,似乎确实没有他这般紧张。
她眨着眼睛偷瞥了他两眼,见他耳边还有汗水从鬓角滑落,便把茶水拿过来,放到了他手里。
“是温凉正好的茶,你快喝两口吧。”
出了那么多汗,可不得多喝点水。
滕越见她这般无畏模样,少不得又瞪了她一眼,却也拿她没点办法,只能把茶喝了。
听见她小声问,“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滕越撩着茶盅盖子,喝了半盅茶下去,稍稍平复些许,这才缓声开了口。
“不急,等王复响在外面联络好人手,我们只管等在府中。”
他深吸一气,慢慢吐出来。
“静观其变。”
第72章
宁夏城,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整座边关重镇兵丁倍增,内外守如铁桶, 每日都有恩华王的兵马来回在街道上巡逻,但凡见到未经许可出行之人, 不论何故, 格杀勿论。
恩华王早先就将宁夏城中高官大将屠戮殆尽, 如今城中无人敢不从于他,但有些是真从,有些却是迫降, 还试图联络人手反攻, 却被恩华王的人手死死压住,但凡发现端倪, 阖府上下一人不留。
宁夏城中没再下雨,火辣辣的日头升至中天,将流在地上的血瞬间蒸干,只剩下黑红色的血块,烙在街头巷尾、断壁残垣之上。
滕府闭门谢客。
滕越投降交兵之后, 称病家中闭门不出,除了恩华王派人来探看过几次之外,此间再无旁人到来。
邓如蕴耳朵贴在, 屏气凝神地往外听去,听见一阵铁蹄声在附近的街巷里来回奔走, 接着凭空冒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叫声凄厉惊恐, 却又在半截戛然而止, 好似被人割穿了喉头一样。
接着那铁蹄声似是拖着什么,狂奔而去。
邓如蕴僵在窗边, 出了一额头冷汗。
滕越上前,将被她戳开缝隙的窗户,直接拉了个严实。
他瞧着她发白的脸,无奈皱眉。
“说了不要听,他们每日在街上要杀几十人,你若是都听一遍,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邓如蕴从窗边滑坐在圈椅上,还有些惊魂甫定地呆坐着。
若说前几日她见兵变,还是滕越与恩华王等人的暗中博弈,那么这几日困在宁夏城中,日日听着哀嚎之声在滕府院墙四周,骤然响起又乍然截断,她仿如亲眼所见一般,已经能想象踏出这府邸,满地都是鲜血,粘稠地在地上蜿蜒爬行的场景。
滕越说了她一句,她才怔怔回了神,她抬头向滕越看去,她低声。
“我在想,他们每日要抓要杀这么多人,会不会你安排的人也 ”
好几日了,王复响在城外,到现在毫无消息传进来。
滕越压了压眉,但道,“应该不是,而且王复响也没那么快,城外游兵壮士散布,他接应人手也好,或者同河东他叔父联络也罢,总需要些功夫。”
这些都不怕,唯一怕的是王复响自身出了状况。
不过他所担心的,无非就是城中的孟昭。好在滕越他们进城第一日,就派人去寻了孟昭。
孟昭没事,但却身子不适,休养在家。
邓如蕴想去探看,可这般状况她亦不敢,只能让滕越派了人每日去一趟。
恩华王的人手虽然监视着滕家上下,但探看友人还是允的,倒也还算放心。
这会滕越把门窗关了,不许邓如蕴再听,他说没事让她不要操心,从房中翻出来了一个落了灰的匣子。
“我竟发现有人给我送过一盒双陆棋,要不要下棋?”
他记得她好似闲来无事,会和秀娘一起下双陆。
可邓如蕴这会哪有心思下棋,她说不要,却被他硬拉了过来。
“若不下棋,只你我两人在这房中,蕴娘想做什么?”
他眸光定定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 ”
那下吧。
可这双陆棋连下了两日,外间的境况越发不好。
城中一改前两日的铁血寂静,不断地躁动了起来,这次不用邓如蕴开窗,也能听到外间不断传来征讨奸宦、以清君侧的呼喊之声。
似是这对那京中大太监的征讨,引得越来越多的兵民,主动投靠到恩华王麾下,将恩华王的反叛势力壮大开来。
唐佐让人把恩华王的征讨檄文,整篇誊抄下来,递到了滕越手上。
这片讨贼檄文洋洋洒洒一大篇,历数大太监洪晋之罪。
此人自先皇过世、新皇登基以来,利用各种手段博得恩宠,日日进献飞鹰猎犬、歌舞美人,更设豹房令小皇帝不思朝政,而他则独揽大权,残害朝中忠臣良将,排除异己,朝野不拜在其脚下者尽死,又将手不断伸往军中,以清整屯田之命中饱私囊,吸尽民脂民膏,迫使将士未过出生入死却无饱饭可吃,还要任由他手下之人欺压!
此等奸佞,皇帝高坐龙椅充耳不闻,只一味信重,但世上总有人要以雷霆手段,清除奸佞,以正世风。
恩华王此篇檄文,所言洪晋之事八成为真,宁夏城中军民也已然受够了欺压,再听闻恩华王如此师出有名,纷纷加入其麾下。
邓如蕴把这篇檄文通篇看了下来,竟也觉得浑身冒出来热汗。
她捏着那张纸同滕越道,“这檄文做得当真不错,连我看完都想要追随恩华王讨贼了。”
她这话说得滕越忍不住笑了一声,不禁瞥了她一眼。
“那恩华王最疼宠的女儿,那朱意娇怎么欺负你的,你都忘了?”
他说朱意娇嚣张跋扈不是一日了,“恩华王纵女行凶,而他手下亦在军中仗势欺人多年,他声讨太监洪晋错处是真,对他自己所作所为却只字不提,他若是当了皇帝,这天下也未必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滕越说,如果此番造反的不是恩华王朱震番,而是如同当年成祖燕王那般气魄力量,他滕越甘愿追随。
“可你看这恩华王,行兵变之事如此仓促沉不住气,既然有了兵变意图,却连沿河渡口都没有当先拿下,让王复响叔父顺利渡河而去,他所谓的讨贼大军被困在宁夏过不了河,所谓讨贼又如何去讨?”
邓如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大太监洪晋确实该死,但以恩华王之能,却根本成不了此事,他这篇檄文是好文章,合该送去皇上眼前好好过目一番,至于朱震番本人,无不过就是被人怂恿只权利熏心,拿宁夏千万边关将士的性命,填他一己私欲而已。”
昏暗的室内,滕越说话间,又有呼喊之声从外面街巷上传进来。
在这令人“热血澎湃”的檄文之下,边关将士们不断归到恩华王旗下。
滕越源着喊声的来处,隔着窗子遥遥向外看去。
“只要事态能控制在宁夏城内,他们还不会跟着恩华王走入死路,如若不然 ”
邓如蕴见男人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外面仍旧喊声阵阵,声讨奸宦之声震耳欲聋,但房中滕越的叹息声却起了一声又一声。
他沉默了起来,默然立在窗边无言。
邓如蕴看向他的背影,他负手立着,室内的昏暗将他墨兰色的长袍染成渊墨之色。
他立在光亮暗淡的窗下,天光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再开口,也不再叹息,就这么一直静默立着。
邓如蕴从棋盘旁站了起来,轻声走到他身后,天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
好似多年前的某日,她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又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山上练功后返回,背着满篓刻着“越”字的箭矢,汗水将他的衣衫湿透。
而她藏在街道的人潮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到她脚边,她轻轻踩着他的影子,好似触碰到了他的人一样,跟着他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此刻邓如蕴也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想起他那日说的话。
他说她,“你好像,从没抱过我 ”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起了恍惚的念头,看着他背身精细的腰身,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了下来。
她也立在那里没动,只是低笑着说了一声。
“将军可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他会爱惜他们的性命,不肯轻易与敌厮杀肉搏,情愿自己举手投降,冒险博弈以待时机;
他也会心疼将士吃不饱饭,宁得罪那些世家权贵,也尽可能将屯田替他们握在手中;
更会在此刻看着他们被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所迷惑,却一时无能为力,而在窗边静默神伤
她都看到了,她都知道的。
她这话出口,窗边的男人慢慢转过了身来,窗外的天光将他的侧脸置上一层柔软的弧线,他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她就站在他身后,此刻歪着头背着手,她穿着一身丁香色衣裙,也只有在房中才敢偷偷穿,她笑着打量着他。
外间纵有疾风骤雨,此刻也已然化成了春水秋波。
她又道了一句,向他问过来。
“爱兵如子。我这夸赞之言,没说错吧?”
似是有片厚重的云,从上空飘远,房中光亮明亮许多。
滕越点了点头,说自己确实爱兵,“但是不是爱兵如子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着,目光定定锁在了她眼眸中。
“毕竟我虽然娶了妻室,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但膝下尚且空空,没有一儿半女。”
他只看她,“是不是如子,我怎么知道呢?”
男人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仿如此刻明亮的天光。
邓如蕴被他看得心下乱跳了起来。
她好心好意想要让他从忧愁伤神中走出来,他倒好,看着她说这个做什么?
邓如蕴连忙扭头往门外而去,“我去倒壶茶来。”
说完,急忙从他的视线里遁没了影
只是又过两日,王复响处还是没有消息。
滕越一直称病在家休养,恩华王倒也没有立刻另他做事,显然还没有对他放下戒心,只让人请了他两次往帐中问策,滕越直道自己染病不便前往,都婉拒了回去。
可是外面却有人想要进府窥探,但滕越在宁夏多年,想要刺探进他府邸内院,那是万万不可能。
不过这日,恩华王再次让人来请了滕越过府问策。
这是第三次了,滕越想了想,应了下来。
但他走之前,却留了个心。
“我一走,这府里的状况就不好说了,”他把邓如蕴带到了一面墙边,拉开墙边放着的书架,手下微微探了探,一把将这面墙推开了一扇门,“后面是暗格连同府里地道,若是有人敢闯,你就藏进去。”
邓如蕴睁大眼睛,“府里还有地道?”
滕越说那是自然,“这宁夏城乃是边关重镇,谁家没有地道?更因如此,万一出了状况,你要小心藏好,免得被人探到。”
这些日都还算安泰,邓如蕴只觉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想到那朱意娇的诡笑,心下又是不安,那朱意娇先前为难过滕越一次,被滕越挡了回去,却岂肯善罢甘休?
邓如蕴道,“你一走,我就躲进地道里。”
滕越点头,又把府里地道的几扇门,都同她说了说,将她安顿好,才离开了去。
而他前脚刚走没有一刻钟,外面突然道有贼人往此处跑来,要求各家各户开门搜查,滕府亦在其列。
消息传来,唐佑立刻跑到门前,“是那吴梁要搜人,还带了那荣乐县主,夫人快快藏好!”
吴梁此人早早就暗通恩华王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中意那朱意娇,只是位阶不高,朱意娇尚且看不上,但他此番为恩华王控制宁夏城立下大功,倒也能得了朱意娇几分目光。
此刻吴梁以搜捕为由带人前来,朱意娇就跟在其中,目的几乎不能更加明确。
邓如蕴立时应声,由着唐佑帮衬,登时藏到了房中的暗隔密道里。
她这边刚藏身进去,搜捕的人就进到了滕府外院,而朱意娇更是一步跨进了正院之中。
邓如蕴隔着暗隔的墙板,心下砰砰乱跳。
而朱意娇却似笃定了她人定在正院中似得,一边让人去搜东西厢房,另一边自己径直进到了正房中来。
她脚步比寻常女子要重而疾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房中,那脚步声震得暗隔里的邓如蕴耳边发麻。
房中无人,朱意娇一眼看过去看了个空。
可她却没有登时离去,反而在房中走动着转了起来。
邓如蕴在滕越走后,就把自己的随身东西全都收进了箱笼里,放进了暗道中。
她听见朱意娇在翻动房中箱笼,似乎是没找到什么,有些不耐地动作粗鲁起来,房中被她翻得咚咚作响。
还是唐佑看不下去,不由道了一句。
“这些小箱笼也藏不了贼人吧?”
只是他这句还没说完,朱意娇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教我做事?”
唐佑登时闭上了嘴,被滕越其他亲兵拉出了门去。
邓如蕴藏身在狭窄的隔间内,不敢走动半步。
而朱意娇却翻出了一样东西来。
“双陆棋?这棋瞧着刚被人下过,一点灰尘都没有?怎么?滕将军还能喜欢一个人下双陆不成?又或者,这房里根本还有另外的人,藏在暗室之中?!”
话音落地,邓如蕴一个心直直提到了嗓子眼里。
朱意娇则直言房中或有暗室,“把这房里的墙都给我敲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贼窝藏其中!”
她说完,房中涌进来好几名侍卫,开始在墙边地板试探起来。
宁夏城家家都有地道暗门,正因如此,随便敲几下反倒很难试出来。
朱意娇见众人试探无果,冷哼一声,“那就拿了棍子来,用力敲上几下,有没有暗格的声音就明显了。”
她说着,真就让人拿了棍棒进门。
一声声棍棒登时敲在了房中的墙上,就如同敲在了邓如蕴的身上一般。
而有人则持着棍棒,就走到了她出身的这面墙边。
这一刹那,邓如蕴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时,院中忽然想起了男人冷肃之极的声音。
“敢问世子,王爷寻我过府问策,却又另行派人搜查我府,这是何意?!”
滕越一声问出,房内房外倏然一静。
邓如蕴听到走近她墙边的侍卫停住了脚步。
而庭院里,恩华王世子眼见自家小妹与吴梁带人站满了滕越府邸内院,妹妹朱意娇更是让人持棍棒入正房敲起了墙来。
他脸色都尴尬到不行。
滕越今日在他父王恩华王面前,细细分析当下兵变局势,他之言谈,比父王帐下那些幕僚将领,更加精深三分。
父王虽然仍心存疑虑没有表态,可神色之间对滕越少不得有了七八分信任。
他更是亲自将滕越送回了府邸,没想到,正就遇上了妹妹与吴梁闯入滕府乱搜。
“住手!”他一声急急呵斥下去,又叫了自己的侍卫,当即将房中众人劝赶了出来,亦把朱意娇请出了正房。
朱意娇犹自不甘,她直觉房中必然藏了滕越那乡下妻,再给她半刻钟的工夫,她必然将人抓出来,拿住滕越的把柄,也让她一血这一年的耻辱!
她不禁又看向恩华王世子,“大哥,滕府有贼缘何不查?!”
她这话出口,滕越就冷笑了起来。
“滕某兵权尽数交付,今日又尽心为王爷出谋划策,却得了这般疑心,真是 ”
不等他话说完,恩华王世子已经叫住了朱意娇。
“何贼之有?你不要在此娇纵放肆,快快离去!”
他说完,直接让人将朱意娇带了下去,转头又看向吴梁。
“吴将军也去旁处搜查吧!莫要再往滕府来了。”
吴梁抿了抿唇,自眼角瞥过滕越,脸上横肉跳了两下,也跟着朱意娇离开了去。
恩华王世子跟滕越连声赔罪,让他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也只能尴尬离开。
待人从庭院里的污浊之气中全部走了一干二净,滕越才大步跨入了房中。
他推开了暗隔的墙,看到邓如蕴,邓如蕴亦看到了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有冷汗滴滴答答从额角落下来。
*
王复响迟迟没有动静,连滕越也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倒不光是城中恩华王的人搜捕甚严,也是因为兵民之间传播起来一种风热病,此病凶猛,兵变之前就有不少人染上身,而此番兵变,各处缺医少药,一旦染病只能等死。
滕越在暗中安置了不少人手,他能保证这些人皆对他忠心不二,但疫病令城中风云变幻,平添了许多不定之数。
偏偏这个时候,邓如蕴和孟昭失去了消息。
前些日,滕家和王家还能往来,但这两日王家忽然进不去了。
邓如蕴得不到孟昭的消息,反而听闻王家阖府染病,许多人重病甚至死亡。
孟昭就在府邸,若是阖府染病,她岂能躲得过这一劫?
可恩华王的人根本不让任何人探看,邓如蕴少不得心急。
她不少不得怀疑这是朱意娇放出来的消息,故意想要将她引到明处。
她不敢轻举妄动,孟昭就生死未知。
连滕越屡屡派人都被挡了回来,他要亲自过去,恩华王的人却道王家满府病患,门庭封禁,任何人不准出入。
孟昭彻底失联,城外的王复响也还没动静。
越发热辣的暑夏令人烦躁不安。
不想就在此时,外院的亲兵忽然抓了个意图闯进滕家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浑身漆黑,头发蓬乱,瘦溜溜的从狗洞钻了进来。
他险些被滕家亲兵扔出门去,可他却急急自报了家门。
唐佐当即就把人带去了正院,带到了滕越和邓如蕴脸前。
邓如蕴从蓬头垢面里把人认了出来。
“竹黄?!”
白春甫的药童竹黄。
而竹黄开口就哭道,“东家,我可见到你了!我、我是从王夫人府邸跑来的!”
他竟是从孟昭处潜来的。
滕越挑眉,邓如蕴则眼中全然放出了光来。
第73章
竹黄带来了孟昭的消息。
他说自己刚来到宁夏, 还没找到人就遇上了恩华王兵变,躲在人家中避着,但这家人却被叛军全都杀了, 他躲在房梁上逃出一命,但躲了几日, 实在没饭吃, 只能又往外面寻去, 最后混乱之中被孟昭的人捡到。
“但进了王将军府邸,王府也被封住了,孟夫人说必是恩华王的人故意为之, 让东家得不到消息着急, 因着我瘦小些,便帮我从一条狭窄的地道钻了出来, 这才到了东家这里!”
他说,孟昭让他告诉邓如蕴,说她没有事。
“王家府邸确实有不少人染了病,但是孟夫人身强体健,吃了三日药就好转了, 吃得正是东家的羚翘辟毒丹,夫人还让我给东家带了好些过来!”
他从怀里取出两只荷包,他满身土灰, 只有这两只荷包是干干净净的,里面满满当当装着药丸。
邓如蕴不禁问去, “王家既然这么多人染病, 药可够用, 何不留着?”
竹黄连道够用,“孟夫人说东家的药比旁的药都要起效, 她原本也以为不够用,但仆从们吃了几日,都渐渐好转,所以让我把药快快给夫人送来。因着恩华王控制了药坊,孟夫人能拿到的药也就这么多。”
滕越手下亲兵也有人染了病,这药丸来得正是时候。
邓如蕴又问了两句孟昭处的状况,得知确实没事才放下心来。
但竹黄却又同滕越禀了过来。
“滕将军,孟夫人交代让小的告诉您一声。”
“何事?”
竹黄压低了声音,“孟夫人的人在城南接触到了王将军派到城里来的人,但没能直接联络上,不知将军可否派人接应?”
这话一出,滕越也不禁凝了眸光。
他正想着,王复响的人应该已经进城来了,但自己被恩华王府疑心看管,颇有些施展不开手脚,这会竹黄带来了消息,滕越不由道好。
他当即就将唐佐叫了过来,让他派人悄悄往城南去,快快找到王复响的人接上头。
竹黄把一大堆话全都说了,药丸也带到了,更是遵照自家六爷的意思见到了邓东家。
他眼见着邓如蕴还算安好,眼睛都红了。
“这宁夏城也太不安稳了,我刚进城不到半个时辰就兵变了,然后心惊胆战还吃不上饭 ”
邓如蕴:“ ”
滕越:“ ”
这孩子是有点倒霉。
邓如蕴连忙拧了个湿手巾递给他,让他擦擦脸,又见他身形消瘦,只显得两只红彤彤的眼睛奇大,不由心疼,又拿了盘点心给他,让他先吃点东西来。
“没事了没事了,你之后就留在滕府就成,不必再往外面跑,这里有吃有穿,不会再挨饿。”
邓如蕴说去,只见竹黄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东家 ”
邓如蕴心道,先前白春甫装穷没给他放开肉吃,他都馋成那样,这次在宁夏城里饿了好几日,孩子还不知多委屈。
她拍了竹黄的肩头,又给他倒了杯茶水,“等到宁夏城安定下来你再回去,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竹黄点头,却道,“只是六爷在西安还担心着东家,他还不知道宁夏兵变,若是知道,六爷只怕更惊心。”
他这话说完,就见一旁滕将军不善的目光落了过来。
他还想说,让东家找机会给六爷送个信去,但此刻也不敢说了,只能端着点心盘子,低下头来。
邓如蕴略一转头,也看到了滕越不太和善的眼神。
她轻声,“你别吓着他了,怎么说,竹黄这次也是立了大功。”
滕越见她护着白六的药童,无语地沉默了一下,才又道。
“我说什么就吓着他了?你也太护着他了些。”
这小子惯会装可怜,真真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不过竹黄这次立了功是真的,滕越也就不计较白六专门把人派过来的事情。
他问竹黄,“外间染病之人颇多?”
竹黄说是,“我从西安府一路过来,陕西行省各地都有了染病之人,这两日在孟夫人处,听闻宁夏城染病的人也越发多了,但兵变延误了医药,各家药坊刚刚制出来的这羚翘辟毒丹,都被恩华王的人拿走了,旁人分不到,也就只有孟夫人能弄到一些。”
滕越闻言沉吟了一阵。
这样下去,宁夏城中染病的军民都要被恩华王拖死,而恩华王有药丸能给兵丁治病,旁人没有,用不了多久,城中之人要想反他,也没了气力。
平反之事,得尽快了
滕越当天就让人偷偷摸去了城南,试着联系上王复响的人,不想到了翌日下晌,就有了回音。
副总兵王映带兵渡河去了灵州之后,灵州守卫立刻将宁夏兵变的事情上报到了陕西都司。
藩王兵变岂是小事?
消息传过去,关中震荡,都司大惊,陕西总兵一边火速上报朝廷,一边亲自带着兵马直奔宁夏而来。
王复响一直在城外接纳散落的游兵集结,也从河对岸得到了消息,又破费一番功夫把人送进了城中,这才有了同滕越的接头。
消息从外面传了进来,稳稳当当地传进了滕越耳中,他心下就有了数。
陕西总兵亲率的大军已到,恩华王接连三日招滕越过府参谋。
他出门,邓如蕴就去了府邸后院的狭小暗道里闭着,不过那朱意娇倒没再前来惹事。
大军火速抵达了河东,船只都被王映开去了河对岸,恩华王无法渡河,反而可能要被陕西总兵率领的人马渡河打到城下。
他问众人当下应如何,目光从众人身上转过,最后看向了滕越。
滕越直言,“为今之计,只有将他们逼停于河对岸,才能抱得宁夏安稳。”
他道,朝着恩华王看了过去,“越可带兵应战。”
只是他这话出口,并未见恩华王应允下来,反而见恩华王目露几分犹疑。
滕越晓得他在犹疑什么。
无非就是怕他带兵过去,与陕西总兵的兵马接上之后,非但不击杀敌军,反而就地反水。
届时他恩华王兵力大损,官军过河,就只有死路一条。
滕越见他犹疑自己,干脆主动开了口。
“王爷若是不放心,换他人前去亦可。正好我伤病未愈,还当休歇几日。”
他主动退了回去,不再提及领兵之事,等从王府回来,他直接打道回府,继续闭门养病。
次日恩华王世子让人送了补品药材过来,他只道卧床静养没有见人,却在房中同邓如蕴下双陆棋。
邓如蕴见他比着前几日,越发沉得住气了。
可官军压境,恩华王显然无法气定神闲。
待到又一日晚间,滕府门前突然来了人。
邓如蕴避去了后院,滕越亲自出门去迎,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恩华王朱震番本人。
他只见滕越亲自来迎接他,礼数依旧没有缺失半分,再想到他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闭门没出,不由地心下定了定。
他虽然也不敢铤而走险地让滕越领兵应战,却将礼贤下士的姿态做足,夜晚亲到,问及滕越计策。
“滕卿以为,眼下我等居于此境,该如何应对才能以保万全?”
滕越道万全难以保住,“但王爷若想保住宁夏,还是不成问题的。您要做的,无非就是抢占渡口。”
他目光自恩华王脸上略略划过,叹声道了一句。
“最初王爷起事,就该先行占据渡口,彼时若能占下,今日只怕早就渡河南下了。”
他连番叹气,朱震番岂能不知他所言正是关键。
当时只顾着控制宁夏城,袭击王洪堡,没想到王映反应极快,两方战平之后就逃去渡口过河往灵州去,还把所有船只都开去了河对岸。
彼时仓促失利,正为今日困顿埋下伏笔。
恩华王亦叹息不已,但他手下精兵强将有限,尤其似滕越这般智勇双全的将领,更是挑不出第二人。
偏偏他还不敢全然信重滕越,当下只能问计。
“卿以为眼下之计,只能抢占渡口?”
滕越连连点头,不再提及先前的失利,只道,“王爷应多派兵马,往大小二壩等处将渡口夺下,这是生死之关,只有守住这一关,稳住宁夏城,再徐徐图之。”
他说着,见朱震番点了头,他又补了一句。
“您一定不要吝惜兵马,此乃关键,反正有您坐镇,城中兵马倾巢出动亦无妨!”
恩华王没多时就离开了滕府。
邓如蕴回来的时候问及滕越,滕越将原话说与了她听。
邓如蕴听得直眨眼。
“你说的确有道理,对于恩华王府来说,只要不让官军打过河来,宁夏城就能保住。”她一双小柳叶眉皱了皱,“可是官军不打过来,我们如何解困?”
她问,“难不成,你想要两边僵持在渡口,待恩华王天长日久粮草耗尽之后,官军轻而易举拿下?”
滕越闻言笑了笑,抬手拨了拨桌上小灯。
他说这也是个办法,“但这般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我却没有这许多耐心了。官军从外面打不进来不要紧。”
他说着,灯光明灭了一下,邓如蕴看到那油亮的火苗蹿在了男人眼中。
他道,“我们大可以从里面打出去。”
话音落地,邓如蕴看住他,深吸了一气。
而滕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胸有谋算地笑了笑
恩华王深夜问策的第二日,就派了自己的心腹,率大军前往河边抢占渡口。
他正听从了滕越所言,几乎将兵马尽数出动,以防官军过河。
城中连搜捕的人手都少了许多,只剩下吴梁等人还守着街道城门各处。
恩华王深感兵力不够,还想继续扩招人马。
他先前以那历数太监罪状的檄文,收拢了不少“有志之士”,此番则干脆出城往南,设稷坛祭天,以正清君侧之名,吸引更多兵将入他麾下。
祭天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滕越耳中。
邓如蕴同他一道听见消息的时候,只见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恩华王世子邀他一道前去,但滕越仍旧说自己尚需休养,只在家中不肯出门。
恩华王父子晓得他们对滕越半信半防,滕越亦心知肚明,而朱意娇更是同他不对付,还叫上吴梁去搜了滕越府邸,难免也让滕越不快。
他们父子可用之人实在不多,滕越是大将,这次恩华王父子出城祭天,见滕越不去,父子二人思量着,让朱意娇上门给他赔礼,就算是讲和。
可朱意娇根本不肯答应,还道,“我看他暗藏狼子野心,并不真的忠于父王,赔礼又有何用?”
她不肯去,父子二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叫了吴梁,让吴梁次日往滕越府中去一趟,放低些姿态,讲讲和。
吴梁自也不愿意,更不想让滕越在恩华王麾下占据鳌头,但王爷与世子都这般说,他便不好再拒绝。
这日,恩华王在城外祭天,滕越照旧留在自家院中,吴梁带着礼上了门来。
他到了滕越府中,便见滕越一副不欲相见的样子,甚至都不肯到庭院中迎接。
他心下鄙夷,暗道滕越无非就是仗着恩华王看重,作张作乔。
当年是他先中意了荣乐县主朱意娇,可朱意娇偏偏看上了滕越,然而滕越竟拒而不娶,王府逼婚他更是同王府对付了起来。
他这般,反而让王爷夸他是条汉子,此番更是屡屡问策,多有偏护。
这些,吴梁都看在眼里。
而今日,王爷和世子更是让他前来给滕越赔礼,他只见滕越闭门不出,恨不能转身就走,可走了便完不成王爷世子交代之事。
他只能生生忍耐下来,心道这一笔他吴梁记下了,往后自有同滕越清算的时候。
他道。
“滕将军不适便莫要再起身,我往房中探望也是一样的。”
他这般说,唐佐等人便不好再拦,只能面露尴尬地因着他进到了房中。
谁料吴梁一步踏入房中,冷森之气一涌而上。
他顿感不妙,可再想逃遁出去,已经晚了。
泛着冷光的刀直直朝着他面门砍来,冷光之外,他看到了滕越冷肃的面庞。
自己血溅了他一脸,而滕越却在鲜血四溅中,眯了眯眼睛。
滕越 反了!
可吴梁知道这一点,已经晚了。
他砰然到地,滕越的长靴,直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邓如蕴避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男人满身溅满了血地大步走了出来。
庭院里吴梁的手下尽数被俘,而唐佐唐佑手捧银甲快步上前。
日头将他身前银甲射出仿若黄金的光芒,唐佐为他通身披甲,唐佑为他换上长刀,他挺拔立于满地血色之间,好比一座孤山平地而起。
外间厮杀之声不断响起,莫名地,邓如蕴就这么看着他,心跳如擂鼓。
苍驹的低叫声在门外响起,仿佛在催促着主人披甲上阵,在这漫天的鲜血里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男人的脚步已然向外迈去。
外面等着他的是数不清的刀剑,邓如蕴在这一瞬,不由朝他喊了过去。
“将军 ”
滕越闻声转头看来,眸光在看到她的瞬间微定。
他看着她紧绷的小脸,轻轻一笑。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道。
“等我重新拿回这宁夏城,等我剿灭了这叛军,等我回来!”
掷地有声。
他最后向她看了一眼,在苍驹催促的呼喊里,大步迈出门去。
“杀掉叛贼,控住宁夏!”
苍驹马蹄声倏然响起,他高呼的声音越过砖墙传来,一阵附和之声响亮回应,亲兵们追随着他的马蹄声,一同往外杀将出去。
邓如蕴只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与城中的混乱喧闹融为一体,便再听不见他的半点声音,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响亮异常。
街上旋即乱了起来,滕越留下的部分亲兵守住了滕府大门。
邓如蕴莫名就坐不下去,站在府门前听着外面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响。
天上火辣辣的日头仿佛是被定在了高天之上,炙烤着城中厮杀的人群。
邓如蕴早已忘掉时辰几何,等她发现影子偏斜下去的时候,外面的喊杀声好似消减些许。
她听到有亲兵从外奔马传回了话来。
“将军屠了王府,眼下已经控住了城!”
此话传来,阖府高呼。
邓如蕴心跳却更快了,“那他人呢?”
“将军带兵杀出了城去,与王将军集结来的人马一道,去擒叛军反王了!”
说话的工夫,又有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至。
邓如蕴还没看到马上的人,就听她喊了过来。
“邓妹妹,府中一切安否?!”
邓如蕴循声看去,见一团火红驾马奔至,不是旁人正是孟昭。
她丝毫不怕这城中混乱,反而带着人马出了门来,还往邓如蕴处查看安危。
邓如蕴朝她回应了过去,“孟姐姐我甚好!你怎么出来了?”
孟昭一听就笑起来,“王莽回来了,我来迎他!”
她这一开口,给邓如蕴听得有点懵。
王莽?她只知道一个王莽,是汉朝那位新帝。孟昭说的是哪个?
谁料不等邓如蕴问出口,有人哎呀一声,一下打马跃到了邓如蕴脸前。
“哎呀,我的姑奶奶,都说了别再外面这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造反的不是恩华王,是我王复响了!”
邓如蕴只见马上跃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不是王将军又是谁?
而他这么说,孟昭则大笑了起来。
“你这莽厮,又姓王,不叫王莽叫什么?!”
两人竟在马背上斗起了嘴来。
邓如蕴方才紧绷的心弦蓦然松了三分。
王复响理论不过妻子,只同邓如蕴道,“弟妹快回家等着,我的人已经拿下了宁夏城防,我这便出城去,助滕越早早抓住那反王!”
他说话间,扬鞭打马而去。
孟昭没有追上,只是看想王复响远去的方向,从马上跳了下来。
她突然问了邓如蕴一句。
“那朱意娇可有前来扰你?”
门外还有叛军困兽之斗。
邓如蕴连忙将她叫进了门里来,府门关上,她问,“朱意娇?她没过来,缘何突然问起她?”
孟昭皱眉,她说自己先前在街上见到了朱意娇仓促而过。
“她没有跟随她父兄出城祭天,也没有被滕越一道杀在王府里,她好似逃出来了,但城门已关,她出不了城,那就还在城中,我就是怕她与你有仇,前来找你寻仇。”
邓如蕴并没有见到朱意娇半片影子。
她刚要道一句眼下还无事,一阵不明的马蹄声就把整个滕府围了起来。
“众人给我听着,滕贼造我父王的反,是那太监的走狗,他与天下人作对。我们此番抓住他的婆娘,便能挟制此贼!”
院墙外,朱意娇尖锐的声音高喝而来,“抓到邓氏,便是头功!”
有人从院外猛撞府门,妄图要将滕府大门撞开。
幸而滕越还留下不少人手,这会更有孟昭刚带过来的人。
众人合力顶住府门,冲撞声中,邓如蕴与孟昭相互对住了眼神。
朱意娇,果然是来了!
孟昭立刻清点府中人手,当下见人手充足,连道不怕。
“朱意娇能有几人,且她父兄此刻说不定已被将军抓住,她只要攻打不进来,还能翻出什么浪?”
她这话声音不小,几乎就是朝着外面朱意娇的人手喊了过去。
朱意娇一听她这话,高声让人撞门撞得更加凶猛,更恨声道。
“王复响的夫人也在这院中,拿住这两个女人,我们还能夺回宁夏城!”
这话一次,孟昭简直笑出了声。
“夺回宁夏?就凭你吗?你还是想着怎么逃命比较好!”
两人隔墙喊话,不止为何朱意娇没有立刻回应上来,反而撞门声轻了不少。
邓如蕴并不觉得她会离开,孟昭也挑了眉。
而这时隐隐有烟气从外弥散过来。
下一息,门外的朱意娇一声令下,烧起来的柴草团从天而降,瞬间满府火星四散,烟气熏人。
滕府众人皆被这烟火熏到,有人更是被火烧的柴草团砸中,身上着了火。
邓如蕴连声叫人提水扑灭,可围在外面的朱意娇却不止有火。
只听外面拉弓搭箭之声响起,一阵穿了火草团的箭矢嗖嗖飞了进来。
滕府的侍卫听见响动俱都避开,却也有人还是被流箭伤到。
约莫是朱意娇也晓得自己没了退路,进攻之势一浪猛过一浪,势要把邓如蕴和孟昭擒住。
孟昭气得喊出声来,“你这人缘何如此狠辣?眼下大局已定,抓了我们,你也活不了!”
朱意娇却在门外冷笑连连,“我朱意娇活不了,也要拉你二人垫背,为我父女陪葬!”
她话音落地,又是一阵火箭射了进来,日头正辣,天干物燥,滕府救火赶不上火箭的点燃破坏。
孟昭忍不住道,“不成了,要守不住了,要不我带人杀出去,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她真要去,邓如蕴紧紧拉住她的手臂。
“孟姐姐不要冒险,我们还能再挺一时,也许援军就来了。”
可有没有人顾得上她们,邓如蕴也不知道。
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蹄声倏然出现在了耳中。
邓如蕴听见有人奔马上前,高呼一声。
“恩华王已被擒住,所有人放下兵刃投降!如若不然,必死无疑!”
是滕越。
他声音越过人潮与院墙传来的瞬间,邓如蕴几乎要闯出了门去。
他回来了!
他平叛反王,回城来了!
*
本情节借鉴并大幅改编自明正德年间藩王之乱。安化王朱寘鐇借除奸宦名义仓促起兵造反,却被宁夏名将仇钺所平,拢共一十八天叛乱终结,史称安化王叛乱。
第74章
隔着被撞倒摇摇欲坠的府门, 邓如蕴听见了滕越的声音。
“所有人放下兵刃,不然必死无疑!”
他又重复了一遍,字字如箭射在门外围攻的朱意娇手下身上。
有人立时放下了手中弓箭刀枪, 合围之下,陆陆续续不断有人缴械投降。
门外, 滕越看着那荣乐县主朱意娇, 见除了她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侍卫, 旁人皆已缴械。
他看过去,“反王朱震番已被我所俘,你再在此抵抗也毫无意义, 就此投降或还能见你父兄一面。”
朱意娇为人嚣张狠辣, 却独对她父亲崇敬有加。
滕越开口,见她双唇紧抿, 手中握着的剑却顿在半空。
滕越见状示意手下上去,将她缚住。
然而就在这时,朱意娇手中的剑突然扬起,直直朝着滕越掷了过来。
好比一支重箭,直射滕越心口。
“滕越, 你最该死!”
恨声尖利刺破周遭的寂静。
门内,邓如蕴隔着紧闭的大门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唐佐急喊一声。
“将军!”
她通身血液几近倒流。
“滕越 滕越!”
她朝着门外亦大喊了过去。
但下一息, 兵刀相碰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什么被挡之后咣当坠在了地上。
男人冷厉的声音传来, “缚住此女!”
他没事!邓如蕴一口气急松下来。
一阵混乱挣扎的响动后, 她听到男人下马到了门前, 隔着门,她听见他的声音。
“蕴娘我没事, 你别怕!”
府内侍卫登时将摇晃的府门大开。
闯堂风一涌而入的瞬间,男人身穿沾满鲜血的银甲,就这么出现在了邓如蕴脸前。
呼呼啦啦的穿堂风,将他厚重的银甲下的衣摆吹起,他满身尽是血污,腥煞之气冲天,她根本无从分清那到底是旁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可他一双眼眸炯然如鹰,他向她定定看来的那一刻,邓如蕴不知怎么,忽然向前一步,直扑到他怀中,踮脚抱上了他的脖颈。
银甲上的血污蹭了她一身,可她只紧紧抱着他,将头脸埋进他颈间。
“你回来了 ”
他好好地回来了
滚烫的眼泪从颈边滑进滕越的衣领,似乎滑到了胸前,热热地流进他心间。
他看着扑进他怀里来的人,感受着她双臂紧拥着自己的力度。
这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她肯主动地抱他。
滕越只觉心口重重跳动起来,他扣住她的腰背,将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这一瞬,呼呼的穿堂风带走所有的不安与污浊,他怀中他眼前,唯她一人而已!
被火箭草团点燃的滕府庭院,还有火苗时不时上蹿下跳,烟气浓重地游走在窗下墙边。
邓如蕴被风里吹来的烟气冲到了鼻尖,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扑到了滕越的怀中,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怔了一怔,要赶紧从他怀里抽出身来,可他扣住她腰身的手臂却如同铁铸,根本不肯放开。
可这时,那被抓住的朱意娇,忽然趁着滕越亲兵不备,从袖中抖出一柄匕首,只朝着她身侧的侍卫就刺了过去。
“同归于尽!我让你们都与我同归于尽!”
一瞬间,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亦有朱意娇手下的侍卫也要挣脱开来。
就在这混乱之中,邓如蕴才觉扣住自己的手臂一松。
她被孟昭一把拉去了她身后,只是还没等她站稳,就听见那朱意娇发疯地怒吼声戛然而止。
她刺向旁人的匕首被人反向制住,径直插进了她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散,滕越松开手,那在宁夏嚣张跋扈多年的荣乐县主朱意娇,砰然倒地,倒在了自己的血雾之中。
还欲挣扎的她的手下,见状彻底没了动静,只剩滕越命令众亲卫将所有人缚住,也将这荣乐县主的尸身,拖回王府,与王府众人并在一处,等候处置。
侍卫扑灭了滕府的火,穿堂风也把庭院里的烟气吹散殆尽。
邓如蕴向滕越身上看去,见他虎口竟然被朱意娇方才的匕首,划开了一道血口,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可他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只从她脸上看过,就叫住了孟昭。
“还请嫂子帮我照看蕴娘,城外还有恩华王残部在与官军抵抗,我还要出城协助官军,清理反王残部。”
他说完只交待了邓如蕴一句,“你跟嫂子去她府邸”,转身就要出门。
邓如蕴讶然不由跟上他身后,“你的虎口都撕裂了,不清理伤口就走吗?!”
他却直道来不及,“必得一口气将叛军全部歼灭才行!”
说话之间,他已翻身上马。
邓如蕴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见他已经带着人手快马加鞭地出了城。
马蹄声咚咚地踩在人心口上,邓如蕴愣愣站在门前,见他已消失在兵荒马乱的街道上。
直到孟昭轻叹一声,她微微回头,听见孟昭也看去他离开的方向,轻声道。
“为兵为将之人,自来生死在奔马之上,在快刀之下,在成败转瞬之间。”
她拉着邓如蕴的手,暑热烈风将她们吹拂。
“我们这些兵将家眷,唯一能做的,只有习惯就好。”
*
是夜,出城夹击叛军的人未归。
滕府被火攻一场,受损不少,邓如蕴到底还是跟着孟昭,住去了王家府邸。
她没想到住到孟昭府里的,并不只她一人,她院中竟然收满了宁夏兵将的家眷,她甚至把最初带兵撤去河东的副总兵王映的夫人、也就是王复响的婶娘都接了过来。
她府邸虽然住满了人,却也被她安排的井井有条。
邓如蕴先去拜见了王家婶娘,见她老人家经历了这一遭,却尚且神色平静,还亲手给她倒了一盏茶给她压惊。
“此番半月有余就平叛了反王,我们这些留在城中的人没有遭什么大罪,全赖滕将军守护。”
她说发生这样的兵变造反之事,宁夏城势必要满目疮痍、血流成河,但此番也只在最初高官被屠,大部分军民都于兵变中保下了性命,成功等到滕越在蛰伏后暴起,一日之内诛杀反王势力。
她同邓如蕴点头笑了笑,“你家滕将军立了大功,宁夏阖城都会记着他的守护之恩。”
莫名地,邓如蕴也跟着王老夫人笑了起来。
“他确实立了些功,只是 ”她脸上的笑意又顿了顿,“只是他这会又出了城,还没回来。”
她目露忧虑,王老夫人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她说了和孟昭一样的话,“这样的日子,我们这些做母亲妻女的,总是要习惯的。”
她说着叫了孟昭,“今日叛乱平息,我们也总算松了口气,何不弄些乐子来热闹热闹,也好过一味为外面的人担心。”
孟昭一听,就连声道好,她说自己府里办宴是办不出来了,“但我府里还有一头鹿,是王莽先前捉回来的,咱们烤了鹿肉来吃吧!”
她这就叫去弄鹿来,王老夫人又笑又摇头,“你这孩子又叫他王莽,他是莽了些,但咱们应盼着他沉稳慎重才是,只叫王莽,岂不更莽?”
孟昭却道,“那婶娘觉得叫什么?王稳?王慎?我敢叫,他敢应吗?”
她这么说,邓如蕴在旁忍不住想笑,她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名字,同王将军虎背熊腰的模样联系在一起,这会连王老夫人端着茶碗的手都顿了顿。
“ 那似乎,也不太妥 罢了,你们小两口的事我不管了。”
孟昭嘻嘻地笑起来,挽了她的胳膊,“您只管吃鹿肉就是,我跟您保证香的很呢!”
她说完又来拉了邓如蕴,叫着她一道往庭院里烤鹿肉去。
孟昭这鹿肉就烤在了后花园里,傍晚时分暑热消散开来,清凉从花园的树荫草丛里钻出来,孟昭把收留在院中的兵将女眷们都叫了来。
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众人哪里还在乎什么规矩,鹿肉的香气钻进每个人鼻尖,众人或站或坐,或发呆或闲聊地聚在炙烤鹿肉的火堆旁。
孟昭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也带着她见了几个、她口中必然与邓如蕴相合之人。
众人不论尊卑都火堆旁边,那些家中将领在兵变中遭难的,少不得沉默一些,但大多家中将领要么守着城防,要么就跟着王映、滕越他们仍在外面厮杀,这些将领的母亲妻女们,怎么可能不担心在外的人?
可戍边守国是这些兵将们一辈子的事,等待他们凯旋也是他们的家人们,一辈子的习惯。
外面的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家中的人的生活,却还要在等待中照旧进行。
邓如蕴看着她们围在火堆旁边,火光照亮在每个人脸上,也照出她们脸上的平静与习以为常。
邓如蕴看着她们,心头蓦然被火光燎得发热。
但有人忽然端着酒走到了邓如蕴脸前。
邓如蕴以为她们又要来谢滕越今次的护城恩情,不想这次,端酒的人开口。
“我们不光谢滕将军,也谢夫人你。若不是夫人献出妙方正对此间风热之症,我们这些人也许都等不到滕将军拿下宁夏城,就已经病死家中。”
她举起酒杯来,孟昭也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围在火堆边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朝着邓如蕴举了杯。
邓如蕴被众人纷纷敬来,又饮下此酒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辛辣的酒如此的清甜,好像甜进了人心里。
火把前,吃肉喝酒酣畅淋漓,邓如蕴都有点醉了,一张脸红扑扑地,孟昭自称千杯不醉,却脚底打晃起来,刚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她身上。
“妹妹,喜欢宁夏吗?”她问。
有一丛萤火绕在邓如蕴裙边,似被两人身上的酒气所熏,光亮摇摇晃晃。
邓如蕴笑着道,“宁夏虽好,但兵变委实吓人了些。”
孟昭醉醺醺地拍着胸口,“不怕,什么兵变不都平了吗?有我护着你呢。反正你家滕将军要在宁夏带兵,你别住西安了,跟我们一起留在宁夏吧。”
萤火绕得邓如蕴眼下都恍惚起来,夏夜的风中洋溢着酒气,璀璨的星河拢在这座九边重镇的上空。
天地合围下,仿佛世间只剩下这座城。
邓如蕴听着孟昭地盛情邀约,一时间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醺醺地低声笑着。
“ 好呀。”
翌日上晌,带兵出城的人还没有返回,邓如蕴少不得反复走去门口探看。
但到了下晌,孟昭当先接到了王复响的消息,说所有叛军都已镇压,陕西总兵带的官军过了河,他们很快就要回城了。
孟昭接到了消息,就把邓如蕴拉到了自己马上来。
“他们就要回来了,我们去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孟昭的枣红马很是稳健,而她骑马的技术丝毫不逊滕越,邓如蕴被她揽在身前,一路纵马飞奔出城,一直到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这里地势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她纵马直奔坡上的一颗老榆树下。邓如蕴站在高高的坡上向下看去。
湛蓝的天空无有一丝悠云,烈阳照着辽阔黄土,仿若织满金色丝线的薄纱,在起伏的山川之中,金沙闪耀似乎随风起伏。
细沙吹拂在她脚下,她向天地相接处看了过去。
原本无人的天边,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沙浪扬起。
邓如蕴惊疑不定,孟昭却振臂高呼了起来。
“大军到了!”
没等邓如蕴看清,她已把人又拽到了自己马上来,扬鞭打马向下冲了过去。
泱泱大军渡河而来,在大漠黄沙中驰骋,于长河落日下奔腾。
邓如蕴随着她的打马声,心跳越来越快,她一下看到了那个率领千军万马奔驰在最前面的人。
那人亦看到了她们。
可却另有一人虎背熊腰从侧边异军突起,孟昭的枣红马仿佛认识他,转头就朝着那人奔去。
邓如蕴还没看清滕越,孟昭的马就直带着她朝着王复响去了,她好似看到男人愣了一愣。
但马儿却不管这许多,直直到了王复响身前。
“昭昭!昭昭 唉?怎么是弟妹?!”
邓如蕴:“ ”
有点尴尬。
她赶忙侧开身去,孟昭从她身后抬起了手来。
“王莽,我在这儿呢!”
她刚一伸手,就被王复响一把握住,她径直从邓如蕴身后飞身而起,一下就落到了王复响的马背上。
王将军立时大笑了起来,只同邓如蕴说了一声什么,就带着孟昭狂奔而去。
邓如蕴虽也会骑马,却并不怎么熟练,眼下那夫妻二人奔走了去,只留下她独自骑着孟昭的枣红马,她想让马儿掉头,又想让马儿停下,枣红马被她弄得有点发懵,在原地打了两个转,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有奔马过来的士兵笑得不行,而枣红马听见一众战马的蹄声更加不知要往何处走,凌乱中干脆带着背上的人并进了大军之中。
邓如蕴:?
她成了大军中的一员了?
这时,有人忽然吹了一声哨,她还没分清哨声从何处来,只觉枣红马自万马中向前冲了过去。
风沙之下,她什么还没看清,就被人扣住腰身带离了马匹。
熟悉的气息将她笼罩,他们从战马群中渐渐脱离。
一众兵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响在邓如蕴耳边,她只听到身后的人高声地笑着,朝着吆喝的一众兵将喊道。
“都笑什么?还不快回城去?”
“那将军呢?将军带着夫人要往何处去?”
邓如蕴被他们吆喝得耳朵都烫了起来,她早知道就不跟着孟昭来了,现在那位姐姐甩下她跑没了影,她先是驾马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这会更被他们笑到了脸前。
偏偏身后的人毫无所觉,直道。
“本将军的事,还要你们操心?!”
这话出口,众兵的哄笑声将奔腾的蹄声都盖了过去。
邓如蕴恨不能抱住自己发烫的脑袋,滕越见怀中人这般,越发嘴角咧到了耳根。
他带着她一路别开大军跑去了遥远的山坡边缘,直到在一片树荫之下,大军的声音消减而去,他也放慢了马速,向着怀里人看了过来。
她一双耳朵红成了榴花,滕越还没见过这样的稀罕景,定定地看了两眼,轻声问了她。
“蕴娘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邓如蕴:“ 天太热的缘故 ”
“是吗?附近有条小河,要不我带你过去洗个澡凉爽凉爽?”
邓如蕴听到他这不着边的提议,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洗去吧。”
男人却低头笑了起来,他没再问刚才的话,只问了她另外的问题。
“怎么想到来接我了?”
他这句问得声音不大,但却稳稳落在了她耳中。
邓如蕴只觉耳边又热了热,她却道没有。
“我只是陪孟姐姐,来接王将军的,没想到将军你也在。”
滕越听了这话,只想掐在她腰间。
她这嘴可真硬。
可他却一下想到了那日,府门大开的瞬间,她就那般直直扑进了他怀里,她滚烫的眼泪流进了他颈肩。
就算她嘴巴还要骗人,可扑过来的身形,和流下来的眼泪,难道也是骗人?!
在她心里,他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不止一席,对不对?!
马背上,滕越忽然将人抱起。
天旋地转之间,邓如蕴被他在马上整个转了过来。
她原本背坐在他身前,这下被他腾空一转,正身对在了他怀中。
这般紧密相对的奇怪姿势,让邓如蕴整个人都仿佛在烈阳下烧了起来,而他却俯身近到她脸前、鼻尖甚至唇边。
她被他的大掌握在掌心间,被他的英眸摄在目光下。
他叫住了她的名字,嗓音微低。
“蕴娘,从今往后,忘了那个人吧。”
他看着她。
“只跟我在一起。”
*
恩华王兵变一十八天,滕越伪降后里应外合,平定反王叛军,迎接官军入城。
这一仗后,官军重新接管边防、安慰士兵、抚恤家眷之事,都还算好说,可将此战报去朝廷却有些犯难。
陕西总兵来之前,就已经向朝廷八百里加急传去了消息,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反王就被平定。朝廷派来的人只怕还在路上,但恩华王造反之缘由,却又要如何如实地上报?
恩华王朱震番造反的缘由,白纸黑字都写在檄文之中。
除了他的狼子野心,最大的原因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洪晋,祸乱朝纲,搅动人心,而恩华王正是抓住此等时机,喊出清君侧的口号,鼓动边关将士造反。
今次朱震番可平,但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在洪晋的欺压之下,又怎么能保证一一都能平定?
换句话说,若不将那太监洪晋拉下马去,天下将无宁日。
可是这事情人尽皆知,却没有人敢说到皇帝耳中。
而皇帝之下,洪晋遍布朝野的人手,密切监视着文武百官。
这会宁夏副总兵王映,将朱震番的檄文交到了总兵手中,总兵与一众陕西高官皆看了此文,却都默然无言。
那大太监洪晋也晓得这造反因他而起,也正派了人在前来宁夏的路上,无非就是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闹到皇帝眼皮下。
谁人若是敢将这檄文上达天听,那正是与洪晋彻底地对着来。
此刻,便是连陕西总兵也沉默了起来,半晌让人收了那檄文,道了一句。
“等朝廷平叛的大员到了。再议此事吧。”
连他都不敢直接将这檄文递去京城,旁人更是无言。
等众人从署衙散去,王复响双手攥得劈啪作响,不逊之言张口就要说出来。
孔徽刚跟着总兵前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这厮冷静点,别胡言乱语。”
沈言星原本押运火器往宁夏来,此番火器没到宁夏,就用作了镇压叛军的作用,正是立功了一场,这会也在此间。
他也劝王复响不要乱来,“总兵大人也有他的顾及,眼下那太监在皇上脸前,令皇上一叶障目,上报此檄文,有他笼着,根本到不了皇上眼前。”
沈言星说着,又看向滕越。
“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朝廷说不定要为你封爵,若是此时得罪了大太监,这功勋爵位只怕要没了,说不定那施泽友还要趁机踩你一脚。”
他目露忧愁,滕越却笑了笑,他没提施泽友的事情,只道。
“既然没有人敢明说,那在暗地里传播开来,总还是成的吧?若是人人口口相传,这檄文早晚也能传到京中。”
他这么一说,王复响紧攥的拳头松了一松。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
“这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效用几何,还要再往后看。
孔徽立时低声道,他这就派人现在陕西军中传播开来,“确实不能让那大太监,太过高枕无忧。”
四人先定下了这事,王复响又高兴了起来。
“眼下应该是庆功的时候,之后如何何不之后再说?今晚,是不是该有一场庆功宴?我们兄弟九死一生拿下反王,是不是该喝一顿庆功酒?!”
他将这话说出了口,众人自然高声笑着应下。
但王复响眼皮跳了跳,他好像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算了,先喝完这场庆功酒,再想不迟!
第75章
若要照着王复响的意思, 当晚就该摆上庆功酒,好生地喝上一宿。
但边关重镇的将领,岂能都是他这般莽人?先前鞑靼小王子或许是得到了恩华王给的什么好处, 一直在关外游荡,这才引得宁夏总兵把城中兵力分散了出去。
而后宁夏城兵变大乱, 那鞑靼小王子自然蠢蠢欲动。
这宁夏换防的头一晚, 满城将领喝个酩酊大醉, 难道不是给了鞑子机会?
众人把庆功宴改到了三日之后,王复响颇有微辞,但这顿酒是少不了的, 他也能忍了, 只不过先前忘掉的什么事情,总是想不起来, 只能等酒后再论。
滕越和孔徽他们,倒是趁着这两三日的工夫,将之前商议的暗中散布恩华王讨贼檄文之事,落定了下来。
他们都暗中派了人手,将恩华王那针对大太监的檄文遍传, 不能让这大太监害得宁夏兵变一场,却丝毫不受任何影响,照旧玩弄权利, 执掌朝野。
那檄文传播开来,此番前来平反的一众高官将领也都心中有数, 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确实不敢直接告去皇帝眼前, 但也不代表他们能全然忍得下大太监的气焰。
恩华王被平,但他的讨贼檄文逐渐在军民之间散播开来。
邓如蕴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这才发现先前的风热病传播极广,军中越来越多的人染了病,包括官军从陕西各地临时调来平叛的官兵,好些都已经有了明显病症,且还在不断传播之中。
这已不是简单的风热病,而是时疫。
好在邓如蕴之前贡献出来的不全残方尚有疗效,她又把竹黄叫过来细细问了两遍,问竹黄白六爷在西安如何应对此病。
不过来的时候,白春甫那边才刚拟出来个新方子,效用如何还不晓得,好在竹黄这小药童还算称职,将白春甫的方子背了出来。
邓如蕴一看,白春甫的方子,恰与她的羚翘辟毒丹,医法相通。
她这两日又请着孟昭,帮忙召集了宁夏城内的医师药师,参考白春甫拟的方子,又调整些了用药与计量。
等她忙完,把新一批羚翘辟毒丹在各药坊里制下去,王复响盼望已久的庆功宴终于来了。
将领们除了仍要驻守在边关各营的人以外,都去了总兵署衙吃庆功宴。而女眷们则由着孟昭邀请,全都到了王家府邸来乐和一场。
邓如蕴自是早早就跟着孟昭到王家帮衬。
王家的宴请办的晚了些,倒也不是被什么耽搁,而是等着王复响滕越他们,从军中的宴请吃个差不多回来,军中的庆功宴怎么好喝个彻夜,但在王复响自己家里,他们就是喝到后天也没人管。
孟昭对此事甚是熟悉,掐算的时间刚刚好,这会儿女眷们陆陆续续入座,王家灶上也将宴席菜肴唱着名地上了来,而外院恰有了热闹的响动声,王复响把一众交好的宁夏将领全都又叫到了自己家里来。
王家的花园足够大,自中间的小河一分为二,女眷们在河西边,男人在河东面。
须臾的工夫,人坐了个满园,宴席就开始了。
星河夜风,美酒佳肴,邓如蕴远远地见着滕越他们身上已染了酒气,阔步从外面而来,这边还没落座,酒杯就举了起来。
滕越是这次平叛的大功臣,凭一己之力牵制恩华王,与城外的王复响和河对岸的官军里应外合,说动恩华王调出城中兵马,趁其不备反杀出去,控制城防,亲手擒王!
众人的酒盅全举到了他面前。邓如蕴隔着小河瞧着他几乎要被敬来的酒淹没,而他这时竟也向她看了过来。
男人脸色微酡,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同她笑着又把敬来的酒通通喝了下去。
邓如蕴见着他一杯又一杯,竟还能稳得住身形,同孔徽他们说笑着道上两句,简直惊奇不已。
但酒量再好的人,也抵不住这般喝法吧?
邓如蕴只见他被人簇拥着坐下之后,又不断有人过来同他喝酒,他竟来者不拒,转眼间又下肚了好几杯。
邓如蕴不由问孟昭,“姐姐这里有没有解酒丸?他们喝的也太多了 ”
孟昭却笑得不行,“妹妹担心滕将军了?”
邓如蕴赶忙摇头,孟昭越发笑起来,“妹妹担心也正常,滕将军是比旁人喝的多了些,但他们这些男人酒量好的很,这点酒还当不得什么,用不到解酒丸,大不了到树根吐一会再回来,接着喝。”
邓如蕴:“ ”
你们都是这么喝酒的吗?
孟昭却拉了她,“管他们做什么,咱们喝咱们的。”
邓如蕴只能先不再理会,被孟昭塞了一杯果酒在手中。果酒酒意浅淡些,孟昭还是照顾她的,她便也同她一道喝了几杯下去。
等她这边喝完几杯酒,小河对岸也总算消停了几分,她偷瞧着滕越身边终于没有了挤挤挨挨敬酒的人正同沈言星他们说着话。
她看过去,可巧他亦看了过来。
他发现她在瞧他,隔着沿河两边的酒桌与人群,就跟她笑了起来。
邓如蕴不知他傻笑些什么,心道必是喝多了,不想却见他叫了个小厮到跟前来,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来个东西,交给了小厮。
邓如蕴不明,却见那小厮绕过小河竹桥,快步到了她脸前。
“夫人,滕将军有物件要小的给您。”
“是什么?”
邓如蕴挑眉,不知他吃个宴席怎么还有东西要给她?
她只见那小厮从手中拿出了一个流光闪动的东西,放到了她手里。
树上灯笼映着美酒,美酒的柔波照着此物,它流光溢彩。
是一颗硕大的东珠。
邓如蕴呆住,小厮道,“将军说是给您的,您一定收好。”
小厮说完就跑走了。
邓如蕴不晓得他哪来的此物,隔着喧嚷热闹的人群,朝着他看了过去。
酒气飘散在王家花园的的树梢草丛里,一阵风刮过来,又似穿花蝴蝶飞过醉了酒的人脸边。
邓如蕴疑问地朝他看过去,问他这大东珠是从哪儿来的。
他明白她的疑问,笑着指了指头上的发冠。
他今日带了一只银冠出门,那银冠上只有花纹可没镶嵌什么珍珠,更不要说这么大的东珠了。
可男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邓如蕴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他送到她手里来的大东珠,这不会是、不会是造反的恩华王金冠上的珍珠吧?
她瞪大眼睛看去,男人又指了指发冠,修长的食指动了动,做了个“扣”的姿势。
邓如蕴:“ ”
他先前打鞑子,把人家鞑子将领手上的手链撸下来,带回了家。
这次平了恩华王,又把恩华王发冠上的东珠扣了下来?
隔着小河与人群,他遥遥用口语问了她一句。
“喜欢吗?”
男人显然已经有了六七成的醉意,英眸里洋溢着酒气,脸上酡红一片,见她没回答,又问了一句。
“不喜欢吗?”
邓如蕴还是没回答,但她却笑了起来,哪怕用力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他这是什么癖好啊?要收集这种奇奇怪怪的战利品?!
她不记得他以前有这种喜好,难不成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如今才被她知道?
她笑个不停,在心里想象他一本正经地撸人家手链、扣人家冠珠的样子,隔河另一边的男人,却在她笑到花枝轻颤的身形里,一时间看住了眼。
邓如蕴没有察觉,还是孟昭戳了她一下,“呦,你家滕将军看着你,都看住眼了。”
邓如蕴转头,这才发现他目光穿过那么多人,只落定在她身上。
好似方才饮入腹中的果酒此刻都闹腾了起来,邓如蕴脸颊倏然一热。
她自己还没如何察觉,孟昭已指了她的脸。
“哎呀,妹妹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她看着她,又看向河对岸的滕越。
“不愧是刚成亲一年的小两口,那情意同咱们自是不一样!”
邓如蕴闻言连忙要捂她的嘴,“我只同姐姐你有情意,”说着给她倒了一杯酒塞进她手里,“快别说了,孟姐姐,我敬你吃酒!”
孟昭是不会拒了她的酒的,邓如蕴连倒三杯送到她嘴边,她一一喝了才把方才的事忘了。
邓如蕴回头,见滕越也被人敬酒,总算把目光从河的这边错开了来。
园中小河映着天上银河,星光闪耀似粼粼波光。
满园推杯换盏的热闹声中,邓如蕴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看过,最后看向了自己酒杯中的星河。
她低头,浅啄了一口天河之水。
醺然间,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一场令人迷醉的大梦。
她不知已然醉了的自己,在这场大梦之中,还能不能清醒得过来
酒喝了一个多时辰,月都跃上了中天,逐渐开始有人醉卧在草丛里呼哈大睡,也有人围着火团载歌载舞。
邓如蕴见滕越好似喝困了,仰头倚在圈椅上,两手闲闲搭在两边,听着孔徽摇头晃脑地跟他说话,他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倒是王复响不知在说什么,拉着沈言星的胳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沈言星只在一旁垂头而笑。
孟昭也回头看了一眼,她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那莽厮喝了酒就这样,恨不能把肺腑里所有话都掏出来,同人说一遍。”
她说一遍不够,她同邓如蕴道,“有一次,他跟我说了一整夜,把他小时候尿了他爹的酒囊,转头又用这囊给他爹装酒的事都说了。反正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他一喝完酒,就全都秃噜了出来。”
孟昭话音落地,邓如蕴腾得站了起来。
“怎么了?”孟昭见她一脸惊吓,不由挑眉。
邓如蕴直道,“我去找几粒解酒丸给王将军吃!”
她说完就跑出了花园。
只是邓如蕴这一跑,立时引得半闭着眼的滕越,睁开眼睛转头看了过去。
王复响正朝着他走过来,见他转头往另一边看,他也瞧了过去。
“咦?弟妹怎么跑了?”
滕越也不知道,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仆从跟过去问问,就听见王复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醉醺醺地叹了一句,“弟妹对你可真是好,滕越你小子有福。”
这话听得滕越有点迷糊。
就在前不久,她还要跟他和离,他不管说什么、怎么求她,她都非要走。
非要去找她痴心喜欢的那个人。
要不是他把她强行带到了宁夏来,又可巧经了这一番,她才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他坐起身来,问王复响,“你从哪看出来的?”
王复响喝得两眼冒金星,这会隔着满眼的金星看向滕越,只觉滕越好似回到了几年前的金州,还是个初露头角的小将模样。
他道,“我还要看吗?只说弟妹那么多年前,就跟在你身边,我们这些人哪有这等待遇?”
他这话说得滕越更加迷糊,滕越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这是没少喝啊?蕴娘和我在金州未曾见过,哪有身边一说?”
或者说,蕴娘说她只在街上见他战胜而回、打马而过,而他却是根本未曾见过她的。
然而王复响却抬手朝他指了过来。
酒气熏染之中,他忽的一笑。
“嘿,那是弟妹骗你呢!我都想起来了,她那会就跟在你身后,躲在你营里,我还以为是混进来的细作,还想抓她来着 但是人家小姑娘那个年岁,可不就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只是想看看她喜欢的人罢了。”
他说着,见滕越整个人定在了那,醉醺醺地上前晃了晃滕越肩膀。
但滕越却忽的站了起来,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大的惊人,饶是王复响这等铁汉也有些吃痛。
他直攥王复响的手臂,把孔徽和沈言星都吓了一跳,还以为两人要打了起来。
而他只问,“你这莽厮,说得都是真的?!”
王复响被他攥得有点不高兴了。
“我虽莽,说得话都是真话,我若有半句虚言骗你,就让我死在鞑子手里!”
他发了毒誓,孔徽赶忙上来打他的嘴,让他不要乱说。
但三人却见滕越眸色颤动了起来,他方才的酒意仿佛一褪而尽,整个人仿佛骤然惊醒的山豹。
他一下松开了王复响,转身就向小河对岸快步而去。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惊诧的眼神,两人都向着王复响看过去。
“你这厮跟他说什么了?”
但酒意又上了头,王复响发懵地挠了挠脑袋。
“我刚才,说什么了?”
邓如蕴颇费了些工夫,才从仆从处,找来了两颗解酒丸。
她这会拿着解酒丸就要往花园里去,不管怎么样,先让王将军解了酒再说。
要不然,她只怕他,把她的“秘密”也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邓如蕴不由心急,快步还不够,直接提着裙子小跑了起来。
谁料还没转进花园里,她突然看见一人从门口出现。
男人挺拔的身形尤其地显眼,哪怕在黑夜之中,幽光之下,他那可挡万千军马的身姿,也不会让邓如蕴有丝毫地错认。
此刻,他一步从门洞外面跨了进来。
安静无人的小道上,他在看到邓如蕴的一瞬间,眼眸倏然一亮,又仿佛向她射出了两支急箭,直直射到她脚下,将她钉在了这里。
邓如蕴的心头忽的警铃大作,她本就因着急切而快跳的心头,此刻好似万马奔腾。
她只见男人大步朝她奔来,似乎要一步奔到她脸前的时候,她脚下顿住,下意识地就往后倒撤了回去。
而她刚撤了两步,他就厉声叫住了她。
“邓蕴娘!你去哪?”
邓如蕴直被他叫得倒吸冷气,有那么一瞬,她恨不能拔腿就跑。
但她脚下还没从惊怕的泥淖里拔出来,男人已一个箭步直冲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的后背都贴到了墙上,而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细弱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根本不堪一握,邓如蕴只觉他要把她的手腕握断了,而他只问。
“你知道王复响方才,跟我说了什么话吗?”
邓如蕴听见“王复响”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方才还悬着的心,登时坠了大半下去。
她脸色惊慌不已,墙边的气死风灯更把她照得唇色泛白。
滕越见她这模样,直问。
“所以,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邓如蕴闻言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矢口否认,可她越是掩饰否认,滕越越发觉她口中所言全部都是反话。
他把人攥在手里,看着她那双不老实的小柳叶眉,慌张地凝成一个团,而柳叶眉下,她眼中眸光来回抖动。
滕越在她这神情里,几乎看到了答案。
就在这时,连接小道的门口,有人突然跑了过来,正是王复响。
他方才被孔徽和沈言星问得发懵,但转瞬,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想起来的瞬间,一把打在了自己嘴上。
这会他见滕越冲出去,他连忙也跟了出去,转过门洞,一眼看见了邓如蕴,直道。
“对不起弟妹,我喝了酒就胡言乱语,把你让我保守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他哀嚎一声,苦恼不已。
而邓如蕴本就不知要如何应对滕越了,再听王复响这话,悬着的心死了个彻底。
这莽厮不光把她的“秘密”都说了,还把她让他保守这秘密这件事本身,也当着滕越的面说了出来。
邓如蕴看到男人眼中仿佛有了火苗,这火苗近乎烧在了她身上。
邓如蕴干脆闭起了眼睛。
孔徽和沈言星也赶了过来,滕越咬牙只说了一句,“我要带她回趟家”,径直拉着手里这个骗子就往自家府邸而去。
王府的热闹在苍驹的蹄声里倏忽远去,滕家尚在修缮之中,今日因着庆功宴也没什么人。
安静无声的正房中。
邓如蕴被他放下,脚下发软,站都站不住。
他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压着东奔西突的惊疑之气,耐着性子将房中的灯火,一盏一盏全部点亮,直到整间房灯火通明,邓如蕴在他点燃的高灯烛火之下,连脚下的影子都消无不见。
他才端着一盏灯,走到她身前来。
灯火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昏暗驱散,滕越看到灯光把等身前人的脸庞照得透彻,他缓缓开口。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你口中的那个人到底姓什么名什么,在哪个所哪个营?”
他紧盯着她。
“他 到底是谁?”
通明的火光照得邓如蕴几乎睁不开眼,她哪里还敢扯谎圆谎,她甚至不敢开口,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她将嘴巴紧抿,一副誓不吐出“那个人”半个字的势头。
滕越见她不说,什么都不肯说,慢慢点了点头。
“好,你不说是吧,那我来说。”
邓如蕴惊疑地向他看去,看见他又发现了一只蜡烛,用手里的小灯将蜡烛点燃,房中更亮了。
他道,“王复响说他在我身边见过你,我不知道为何我没见过,但蕴娘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何会偷偷在我营中?”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法解释,他又开了口。
“你说那个人那几年里陪你长大,所以你忘不掉他,可你说的那几年我算了算,恰也是我在金州的那几年。”
“而我问你那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个营的兵,你不肯说,还将我堵了回来。”
他在高灯明火下盯着她的眼睛。
“到底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敢说?!”
滕越彼时听见她说,她和那人一起长大,陪他一起射箭练功,他们两人相知相许,最是情深义重,心意相通。
他想他从未见过她,便没怀疑过她这话的真与假。
可是如此情深义重的两个人,为何那人就这么一走了之,独留她在原地,甚至连她落入困境都不曾回来,多年再无联系。
他向她问过去,“ 是不是那个人从未晓得过你的心意,他根本无从知道,更无从回应?”
邓如蕴紧抿着唇不敢开口,她已然后悔那日,为何把谎话说得逼真,把太多太多不该说的话,说到了他脸前。
她强迫自己不要作任何表态,却禁不住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波光。
而滕越则想起了,他那晚听到她说她喜欢旁人,失魂落魄地去找了涓姨。
他问涓姨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还是怀疑她又骗了他。
涓姨回应的神色没有说谎,可那天,涓姨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
他看着身前的人,看见她努力将嘴巴闭成河蚌,但露出的半边眼眸里,眼中水光不住闪动,她似乎想要将这些水光收回,但他一步上前,他的步子落在她眼里,震颤得那水珠叮咚滑落了下来。
滕越抬手抹掉她的眼泪,他问她。
“你跟我说实话,只能说实话。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 我?”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未曾发觉的时候,在那些年他只顾着熬打自己、立下军功,以便为父兄报仇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曾在他身后,默默地陪过他数不清的日夜。
他把人抱在了怀里,他低头看住她的眼睛。
“是我,是不是?”
邓如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
滕越却又想起了他在金州见过的一篓箭,他还曾以为,那都是“那个人”的箭。
但今日,他忽的道。
“是与不是,你说了也不算。不若我让人回趟金州,把那篓箭拿过来,看看上面到底刻着谁的名字,好不好?”
邓如蕴早已把箭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忽然提及,她身形都颤了一颤。
滕越直把她所有的神色尽数看在眼中,这一刻,她的慌乱颤动落在他眼底,他一把将人抱起,径直抱到了高高的案台上。
“就是我,那个人就是我 ”
他用鼻梁抵在她鼻翼上,想咬又舍不得地贴在她唇边。
“邓如蕴,你怎么能如此会骗人?你就看着我,被你耍的团团乱转,你高兴是不是?”
他气怒地问她,“你就高兴是不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会说谎的骗子?
一个谎话又一个谎话,如果今天没有王复响酒后吐真言,她还想骗他到什么时候?!
他说不上此刻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占上风,他只觉自己已经被她磨得理智近乎失去。
他只见她还绷着嘴巴死活不肯开口,再也忍不住地咬在了她耳朵上。
“为什么 为什么骗人?是不是惯会说谎,一日不说就难受?!又或是折磨我,你就好受,还是 ”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到了她还欲遮掩的发红的眼睛。
他心口突然惊跳。
还是 娘让她如此?!
第76章
房中的灯火亮如白昼, 几乎将男人眼底泛出的赤红血丝都照了出来。
被他强行压下的酒气,在压制的边缘不断翻涌出来,好似怒涛汹涌着男人, 他咬牙盯着她,几乎要一口将她强吞入腹中。
邓如蕴向他看去, 心下震颤。
而男人看着她的眼睛, 这一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蕴娘, 你告诉我,是不是娘让你这样做的?”
他一下问了过来,房中通明的灯火被窗外挤进的风吹到, 颤颤地齐齐摇晃起来。
邓如蕴立时开了口。
“不是。”
他直看过来, 她却不敢让他再猜再问下去,她说不是, 全都不是。
“老夫人同此没有关系,而将军你,”她微顿,只一息,又继续道, “说句不好听的,将军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是对将军有些情意。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 总是有些情意的 ”
邓如蕴在袖子里面捏住了自己的手,她把否认的话说了出来, 听见男人哼声一笑。
他的笑声里满是不信, 问她。
“总有些情意?但都不如你对你所谓的那个人的情意, 是不是?”
滕越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在嘴硬,他问了她, 她就点头。
她还说是,“将军是将军,他是他,将军怎么能把自己当做他?”
“所以,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他咬牙又问。
她还点头,还敢向他看过来。
“将军何必,非要让我说伤你的话呢?”
“好好好,”滕越总算知道还有什么人比鞑子更难缠了,他道,“你不用说了,蕴娘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将她再次抱了起来,两步到了床边,直接将她扔进被褥中,径直压了过来。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滕越却道。
“一日夫妻都有百日的恩情,那若是你我有个孩子呢?我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我只管你我若有孩子,照着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对我有些浓重情意了?!”
他话音未落,人就已经紧压到了她耳边。
邓如蕴大惊,他却用牙齿咬磨到她的耳垂,又自她耳下一路掠到颈边。
被他压制的酒气此刻全然翻涌了出来,邓如蕴整个人如同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在掌心指缝里,他带着无奈恼怒地要把她全然拆散入腹。
邓如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急着大力推他拍他。
“你别这样,你别闹,别闹!”
可她的气力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轻咬在她颈边最敏感的地方,牙尖磨到她身上几乎颤栗起来,他才问,“那你如实告诉我,你这些年喜欢的,到底是不是我?!”
邓如蕴无法如实回答。
滕越只见她到了这般时候,还不肯吐露一句,直把他恨得牙痒。
“你是觉得,我不会让人回金州取那箭来?!”
她闻言却硬声道,“将军去取吧。不是就不是,取回来了也不是!”
她一口的牙尖嘴硬,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要被她唬住了。
可这骗子的话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滕越直接往外叫了人,待人到门外直接吩咐过去。
“找人回趟金州,去夫人的娘家老宅,把一篓装满箭矢的箭篓给我拿过来!明早开了城门就去,快去快回!”
他让人去金州取箭,他要切切实实地看到证据。
邓如蕴闻言脸都凉了。
而滕越在她脸上看到了这一丝的怔忪,如同坚冰上裂开的一丝裂纹,他只觉自己所想就是对的。
她的话果然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被她气到心口发慌,只是看着她怔怔神色里的眼睛,看到她眼眸中暗含的无措与慌乱,滕越忽的又回想到了,被她打岔、被她挑起火气之前的那个问题。
男人微顿。
这一次,他没再强压着她咬她,在房中无影的通明灯火下,他慢慢松开了她,把人又抱了起来。
她耳垂脖颈被他弄到发红,但硬气的嘴巴和眼睛,更透着些连他也无法一眼看穿的复杂情绪。
滕越把被她挑起来的怒气摁了下来,他用手轻搓她的肩背。
“蕴娘 ”
她不回应,不理他,只抿着嘴别开头。
滕越想到自己三番两次跟她说,她但凡有任何难处,有任何事情,都要第一个告诉他。
可他说了,她也答应了,但却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有记上心头。
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令她无法相信,还是根本就是另有原因?
滕越不再吓唬她,手落在她腰间,又轻轻捏了捏,将她轻柔抱着揽在怀中。
帐纱被两人方才一通大动,落下半边,影影绰绰地遮住房中过亮的灯火,于阴影中在床边投下片刻安宁。
男人一时没再开口,邓如蕴亦不出声,只感到他圈着她又抓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窗边的风又把高亮的烛火吹晃几分,床边轻纱浮动。
他低头,一如他最习惯地那样,用鼻尖一下一下地蹭在她脸颊。
“蕴娘 ”
他又叫了她。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他急缓交替的攻势下,抵抗多久。
而他突然问了句。
“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 ”
他微顿,抱着她的手臂更紧了紧。
“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话音落地,邓如蕴愕然,心头停跳了一拍。
*
河南。
沈修扮成陕西来的过路商贩,粘了满脸的胡须,魏嬷嬷没认出来,只当他是个老乡。沈修花了点钱给魏嬷嬷小施恩惠帮了些忙。
魏嬷嬷在此举目无亲,见这位老乡如此,少不得亲近起来。
沈修但见魏嬷嬷带着霞姐在此看病半年,霞姐的病没能看好不说,似乎还更重了些。魏嬷嬷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还借了她些,魏嬷嬷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这会沈修还在饭馆里请魏嬷嬷吃了顿饭,道是自己就要回老家了,临行辞别,这辞别饭少不得喝点酒。
半壶酒下去,魏嬷嬷醉意上头,沈修绕着圈子问了两句,就听见她开了口。
“ 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要是想把日子过好、过体面,还是得靠贵人帮扶,不然我如何能寻到这等地方,给女儿看病?那都是侯府的贵女给我的点拨。但贵女到底是没进门的贵女,还不是我自家的主子,不然,说不定能给我指路到京城去,那霞姐儿就不会被耽搁,总也不好,反而病得更重了 ”
沈修闻言眨了眨眼睛,“还没进门的贵女?”
他问,“我去岁也在西安府做了几月生意,怎么听说您家滕将军已经娶了妻?既如此,还有什么未过门的贵女?”
滕家只有滕越一个男人,要娶妻的只有他没有旁人。沈修假意疑惑地问去魏嬷嬷,只听魏嬷嬷醉醺醺地哼笑一声道。
“这宅门里的细碎隐情,你如何晓得?”
沈修给她又续了半杯酒,“那老婶子跟我说说?我年轻做生意也没人领路,同高门打交道,心里总没谱。这些内里的事,旁人怎么肯告诉咱们,还是婶子多跟我说两句,让我也晓得这里面的道道?”
他把斟好的酒,双手敬到魏嬷嬷脸前。
魏嬷嬷本就喜欢这老乡,还想着他不嫌弃霞姐,说不定能同女儿有缘分,眼下见他这般说,对自己这老嬷嬷如此看重,不由就开了口。
她虽醉了,却还不忘叮嘱沈修。
“这事可是我家的密事,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你可莫要同旁人提及,尤其不要同滕家的人说。”
沈修闻言连连点头,“您说,我绝不告诉旁人。”
他做了保证,魏嬷嬷又啄了一口酒,她把声音压了又压,开了口。
“我们家将军哪里娶了什么妻?左不过就是老夫人,花钱给他找个乡下女子,给他挡灾罢了。”
她嗤笑道,“那邓氏女是同老夫人签了契约进门的,是契妻,最不值钱的契妻。给她几个钱,就让她进了门来,等到我家将军安稳了,立功升迁了,那是要正经再娶高门贵女做正头妻子的,那乡下女么,再给她几个钱,把她远远地赶走就行了!还真当她是将军夫人了?”
魏嬷嬷醉醺醺地把话一口全都说了。
沈修把这话听进了耳中,惊得顿在了原地。
夫人真是同老夫人商定了条件进门的。
她并非是真的嫁给了将军,只是老夫人给将军找来的契妻!
沈修惊愕,几息之后才堪堪回了神来。
而魏嬷嬷醉的更厉害了,心里没了旁的事情,只有心自己的女儿。
“ 都看了半年病了,怎么还不好?照理说,这是四姑娘指点的大夫,说是太医的师弟,一样的医术,最贵重的金丹,合该好转才是,怎么钱都花了,越发不好了?难不成孩子先前真被我耽搁了?”
她苦恼惆怅,沈修被她念叨地回神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准备返回宁夏了,不过闻言倒是同魏嬷嬷多说了两句。
“老婶子,咱们都不是本地人,千里遥远地来这外地求医,还是当点心的好。如今这世道,万事都说不好,贵人指路也未必就确保万全,这医馆、这大夫、这金丹,同京城里的是不是一样,您还是留个心求证的好,哪怕是往京城求证一趟,也未必不值得 ”
这话仿若迷雾里吹进来的一阵细风,虽没立刻把雾吹散,但清清凉凉地吹在魏嬷嬷脸前,她不由地恍惚了起来。
只是酒意尚且盘旋头中,待半晌,她酒的慢慢醒了些许,忽觉“老乡”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进京求证吗?
但她再朝着桌边的人看去,只见人不知何时,早就走没影了。
*
宁夏城,滕府。
滕越朝着邓如蕴问了过来。
“蕴娘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他一下问到了这个地方,邓如蕴通身都紧绷了起来。
老夫人想让她在他眼前,做个不起眼的“妻子”,等到了时间,就顺利和离不再牵连,却不曾想,他偏偏对她上了几分心,看上了她这个他不该留意的人;
老夫人只能及时挽救局面,愿意把钱都给她付清,只让她早些离开滕家也离开他,可他分明应了走了,却还是突然回马,把她弄到了宁夏来;
而老夫人最后的意思,至少不能让他知道契约之事,不然怕他不肯再答应之后迎娶贵女,可此时此刻,他只抓到些蛛丝马迹,就一口猜到了原委!
邓如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只能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将军也扯得太远了 ”
她否认,连番否认。
可她越是否认,滕越就越是觉得,自己恐怕正正猜到了关键。
毕竟她的话,他可一个字都不敢再相信。
他看着她摇头否认时的眼睛,看见那双眼眸中的裂纹似乎越来越多,滕越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明了。
他不准备再逼问她,如果真是他自己母亲的所为,他还问蕴娘做什么呢?
滕越只把人抱紧在了怀里,看着她紧皱成团的那一双小柳叶眉,细细看到她眼眸中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只觉心口一阵一阵缩紧。
他不禁软下了口气,“好吧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反正他派沈修去寻了魏嬷嬷,照着时间来算,沈修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等到沈修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男人不再多言,邓如蕴却听见他忽然改口的话,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蓦然想到了半路离开的沈修。
她看向滕越微暗的英眸。
沈修当时离开,会不会就是替他去查了这件事?
邓如蕴心头蓦然生出更多惊疑来。
她向他看去,他亦朝她看来,四目相对之间,两人在同时沉默了几息。
房中灯火通明,安静充斥房中帐内。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纷杂而疾的脚步声,几乎在一瞬间,抵达滕府之中。
邓如蕴下意识浑身一紧。
恩华王兵变的事情才过去没几日,她听见这些突然到来的急切脚步,就不由发僵。
滕越自然察觉了她的惊怕,连忙揽着她拍了她的肩膀。
几息的工夫,外间不光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庭院外面似乎还有了火把合拢而来的光亮。
滕越不禁挑眉。他一时也管不了母亲的事了,人登时起了身来。
他让邓如蕴别怕,“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话说完,直直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紧握于手中,回头又同邓如蕴示意了一眼,往门前大步走去。
滕越两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外看去,目光从自家庭院一扫而过,见府邸留守的他的亲兵竟然毫无动静,而外院已然火把的光亮冲天。
滕越沉了口气,大步走出门,站在廊下的石阶之上,朝着外面问了过去。
“何人?何人闯我滕越府邸?!”
他这一声问去,夜风在庭院中轻颤。
火把的光亮更加映红半边府邸,接着正院门被推开,一众官兵持着火把刀枪涌入了正院之中。
火光照着刀枪将兵刃冷煞的光衬得如同炼火一般,又俱都朝着他直指而来。
滕越握紧手中长剑,只见在这些兵丁之后,有人自门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瘦削,仿佛还有伤势未愈一般,令他脊背无法全然挺直。
滕越眯起眼睛看过去。
看到了施泽友那张阴狠冷厉的脸。
滕越微微皱眉,冷眼朝他看去,施泽友亦定定向他看了过来。
先前在华阴交手,他看不到那交手之人的模样,但身形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当下,他再见到这位“故友”之子,看到他再不是多年前他见到他时的小少年的样子,而长得挺拔如松,精劲如豹。
他于庭院中持剑而立,冷清的月光之下,正和数月前险些将他击杀在华阴县的男人,身形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施泽友恨声冷笑出了声。
房中,邓如蕴没有立时藏去暗隔,她也不由地从窗缝里往外去看,到底是何人在此,这会看到了施泽友带人出现,不免深吸了一气。
而这时,王复响等人似也听到了动静,带着人手奔了过来。
滕越先没想到施泽友会突然出现,便也没有立刻问去,再见王复响孔徽他们都来了,更加沉得住气。
他只问。
“夜闯戍边将领宅邸,阁下意欲何为?”
他不同施泽友提那些前尘往事,只肃声问了这一句。
他问去,孔徽也上了前来,他亦问向施泽友。
“滕将军乃是宁夏游击将军,今次平叛又立大功,你是何人,缘何闯他府邸,可知这是重罪?!”
他们的人手只会比施泽友多不知多少倍,根本不会惧他。
可却听施泽友又是一声冷笑。
“立功将领?”
他忽的朝滕越看了过来。
“你等立功我没看到,但我的人却抓到了一个四处散播所谓‘讨贼檄文’,到处污蔑京中九千岁的兵。此人不巧,正是这位滕将军的亲兵。”
他话音落地,手下推出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亲兵,邓如蕴见过那亲兵,确实是滕越的人。
而施泽友的人把他径直推到了庭院里,又将一块牌子扔到了他身边。
“滕将军莫说此人不是你的兵,我等可在他宿处,搜到了你滕氏的腰牌!”
滕越和孔徽他们,近来一直在暗中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散出宁夏,散出陕西,好叫朝野都晓得恩华王是因何造反。
他们一直在暗处行事,匿名散布,就是不想直接与大太监冲突。
不想这施泽友竟然出现于此,还特特抓住了滕越的人手。
滕越没有否认此人是他的兵,他只问去。
“你想做什么?”
施泽友见状,又笑一声。
笑声扯得胸口未能痊愈的箭伤,此刻不住地发疼,提醒着他数月之前,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死在了此子手中。
但他没死,他施泽友活过来了。九死一生,还得了洪桂的重用!
他一步上前,高声开口。
“宁夏守将滕越,令人散布谣言搅动军心,祸乱朝纲,所谓平叛立功,却不过是此人投靠反王之后,见势不妙地自保所为。此人根本不是朝廷的忠臣良将,而是那造反的恩华王的走狗余孽!”
“反王要押解回京,而他的走狗余孽,亦不能留!”
他直接喊了人来,“给我抓了此人,押去牢中!”
他话音落地,手下纷纷上前。
只是还未近到滕越身前,王复响径直带着人冲了过来。
“住手!”
他怒道,“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迫害忠臣良将,你们听的是谁的令?凭的是什么抓人?”
他怒问出去,只见那施泽友哼笑一声,从腰间扯下一块腰牌,那腰牌上赫然画着锦衣卫的纹样。
他道,“九千岁有令,锦衣卫抓人,我看谁敢阻拦?!”
锦衣卫。
如今朝堂在大太监洪晋手中人人自危,不只是因着大太监掌控了东西两厂,监控京中朝臣,更因着连朝中缉查百官的锦衣卫指挥使,都跪倒在了他大太监脚下。
施泽友,竟然进了锦衣卫。
而他更是从袖中抖出一张缉捕令来,笑着看向众人,最后看向了滕越。
“桂爷亲自替锦衣卫签下的缉捕令,你等,是要与他作对吗?”
他口中桂爷,正是大太监的亲侄洪桂。
在大太监洪晋之下,眼下他亲侄儿洪桂,正是比京中权贵还要掌权的人。
他道,“桂爷此刻就在你们陕西总兵的酒桌上,谁敢乱来,今夜出不了这个门。”
他说出这句,再不多言,直叫手下。
“把反贼滕越,给我抓起来!”
窗缝边缘,邓如蕴倒吸冷气。
王复响却不论那许多,直接拔了刀。
但施泽友径直转头朝他问去,“听闻王将军与滕氏相交甚密,怎么,难不成你也是反贼?!”
王复响怒目圆瞪,滕越却当先出声,叫住了他。
“把刀收回去。”
他冷哼一声。
“真金不怕火炼,让他们抓我就是。”
说话间,锦衣卫纷纷上前,直接将他围拢起来。
邓如蕴见他就这么被人围住,不由闯出了门去。男人听见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他见夜风掠过火把,裹挟着烟气将她凌乱的碎发吹起,他连忙开口安慰过去。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邓如蕴向他看去,见他这话说完,就被人推着,在兵刃与火把的围拢中,被人带走了。
夜风吹得人通身发凉,冷气从地缝里钻出来,漫在她脚下。
*
西安府。
滕家,沧浪阁。
林明淑从睡梦里突然惊醒。
“ 遇川!”
守夜的青萱吓了一跳,连忙挑了灯来看,“老夫人怎么坐起来了?您做噩梦了?”
林明淑没有回答她,只是后背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
方才,她又梦见了施泽友。
这一次,她梦见那小人突然拔出一柄匕首,捅进了滕越的后背
第77章
滕越被带走之后, 众人聚在滕家。
火把的气息还没散去,烟气闯进外院滕越的书房里,但书房里众人都在, 独独他不在。
孔徽和王复响都派了人去总兵署衙打听情况,这会孔徽道。
“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事情, 我们几人都派了人, 但他们单独挑了滕越, 一来必然是那施泽友用心歹毒,二来,也是想要借此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他这么说, 邓如蕴听见沈言星皱眉道。
“若只是下马威敲打我们, 倒也没什么,偏来的是那施泽友。”
他说几月前, 自己营救吴老将军一家人,最后是靠滕越接手,才成功把吴老将军一家救了下来,“你们也都知道,滕越当时虽没有露面, 却给了那施泽友几近致命的一箭,此人心胸狭隘至极,只怕恨不能趁此机会除掉滕越, 还不知要在那洪桂面前说什么恶言。”
沈言星觉得若是旁人抓了滕越都还好说,只施泽友令人实在不安。
他提及此事, 邓如蕴见众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施泽友同滕家本来就有旧仇, 害得滕家几乎家破人亡, 莫说旁人,只说滕越母亲林老夫人, 到如今还时常无法整夜安眠,只怕施泽友这小人卷土重来。
而今夜,林老夫人的担惊受怕全落到了实处,施泽友果然再次出现了。
王复响当先耐不住了,“我亲自去总兵处问问,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两只虎拳攥得噼啪作响,“滕越这次平叛乃是头功,要不是他先伪降那反王,又暗中让我同总兵带来的人里应外合,如何十八天就平定叛贼?难不成,但凡伪降的,就都成了叛贼?!”
他一百个不服气,众人又有哪个能咽下这口气?
王复响要去问总兵官,孔徽要联合宁夏众将,向那大太监的侄儿洪桂施压让他放人,沈言星想办法联系被关到牢中的滕越。
邓如蕴向他们看去,三人又都安慰了她。
“弟妹先在家里等着,我们有了消息就让人报给你。”
三人说罢,甚至不等邓如蕴郑重道谢,就全都快步离开了。
邓如蕴目送他们远去,自己则从滕越的书房,回到了正院里。
夜风卷着她的裙边,她站在他方才持剑立着的地方,将地上被他掷下的长剑,捡起来拿在了手里。
那剑很重,她不能似他一般,单手握在手中,只能双手合力拿了剑在胸前。
先前还璀璨的天河星月,此刻落下的光芒冷清了下来。
邓如蕴拿着他的剑,慢慢回到了正房的檐下石阶上。
她站在那,好似又看到了火把环绕的庭院,他被人合围着带走的身影。
彼时他先是让她藏去暗隔里面,自己拿了剑出来,道,“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可她无虞,他却很快被人带走,可到了走前他还回头,让她不要怕。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站在石阶上,邓如蕴的眼泪咚地滑落了下来。
但她抬手,擦掉了脸边的泪。
她不能再躲在暗隔里了,不能再都由着他来护着她,只避在他衣袖之下,当个缩着脑袋的无用的人。
月色被云层遮挡,明暗不定,又在一阵高天之风的吹拂后,露出了明亮的月光。
邓如蕴将滕府中的亲兵叫了过来,唐佐唐佑很快带着人,全都聚到了庭院之中。
“夫人有何吩咐?”
邓如蕴立在石阶上面,看着下面的人。
她深吸一气,先让唐佐派上人手分别去帮衬孔徽、王复响和沈言星他们,然后又让外院书房的人,将书房看好,又分派了人连夜盘查府邸,加强滕府防卫,以防有人趁此机会,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塞到滕越的府邸里面来。
她后面这话一出,连唐佐脸色都白了一白。
“夫人说的正是!属下这就让人去盘查府邸!”
施泽友明摆了是要诬陷滕越,此人自来小人行径,只怕无所不用其极。
邓如蕴料想到了此处,见唐佐这就应下,分派了人手下去,她连连点头,又叫了唐佑。
“将军在宁夏素来有哪些交好的将领官员,都一一说与我听,再去清点库房账房,明日备上礼,我去一一拜会。”
孔徽去帮滕越寻人联名为滕越说话,她怎么能只窝在院内哭泣?
她既然临时占了他夫人的位置,那就让她僭越这一回,充当一回他真正的妻。
*
总兵署衙。
洪桂从陕西总兵酒桌上离去,由着人送去了下榻的地方。
但城中的几位高官将领,还都留在原处。
王复响他们找来的时候,一众高官大将们脸色亦不太好。
王复响直言滕越被当作反贼抓走之事,众将领显然已经知道了,闻言都沉默了几息,最后是前来平叛的陕西总兵开了口。
“滕越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但恩华王造反之后,此事报去京城,引得京中震荡,皇上虽然还不晓得,但那位大太监却知道恩华王造反,打得正是清君侧的旗号。”
他道大太监听闻了这事,也惊怕紧张了起来。
此人平日里在朝野党同伐异,惹得百官中怨言四起,倒也没什么实质之事。可这一次,却引得藩王叛乱,危及了皇帝龙椅。
这么大的事他亦没料到,却不敢让小皇帝知道半分,只在得了信的第一时间,就把自己侄儿洪桂派了过来。
总兵道,“洪桂过来只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处理掉,处理得一干二净,只把恩华王造反当做是反王自己妄图颠覆,同清君侧、同大太监都毫无干系。”
但偏偏就让施泽友抓到了,滕越派人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原文。
总兵官说完,王复响忍不住就要骂出声来。
“他说没干系就没干系?!要不是滕越,那恩华王说不定这会都率兵打出陕西 ”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叔父王映叫住,“你闭嘴!”
反王若是打出陕西,那在座包括陕西总兵在内,可就全都是重罪。
王复响直恨得牙痒,王映只怕他又犯了莽劲,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反而更加扯了滕越后腿。
这会王映只能自己替他开口,问向总兵大人。
“滕越在平叛中是如何作为,旁人不晓得,我们还是心知肚明。您看总不能就这么让他被大太监的人抓了去,岂不是寒了边关众将士的心?”
总兵亦叹气,“我当然知道,但大太监怕什么,他偏就做了什么,直戳到了洪氏痛处。”
他说着,目光从王映掠过王复响,又从孔徽等人身上扫了过去。
“为今之计,恐怕要让滕越先认一个扰乱军心之罪,先前平叛的功绩当然不用再提,我以此罪,把他放去旁处闲上三五年,待过几年,大太监忘记此事再说。”
这般,至少能让洪氏叔侄放心,也能把滕越就地捞出来。
可总兵官这权宜之计一出口,莫说王复响这莽人,连素来稳重的孔徽也耐不住了。
“总兵大人,滕越立的是平叛的头功,是正经的功臣良将,怎么能因着那些人颠倒是非,让他落得这般下场?王法何在?!”
一众宁夏将领都怒了。
陕西总兵深吸一气,慢慢缓了出来。
他低声。
“这不光是我的想法,更是方才,那洪桂在我耳边露出的意思。”
大太监只想赶紧把恩华王造反的事压下去,“若不如此,怎么令京中的大太监放心?”
他将满腹的无奈问出口来,众将都不说话了,只有王复响还不甘。
“那就不能将那讨贼檄文,呈去皇上眼前?让皇上自己看看奸宦的面目?!”
他恨得直骂起来,叔父王映想拦都拦不住。
可总兵只问了他一句,就让他闭了嘴。
“那你告诉我,谁人,到底是谁人能越过大太监,把这讨贼檄文上达天听?!”
在这大太监执掌朝野,奸佞小人攀附权贵,忠臣良将人人自危的世风之下,到底还有谁,能撕出一片青天来?
*
翌日滕府。
施泽友的人把滕越严加看管,里外三层,堪比看管反王朱震番的架势,沈言星一时竟没能找到门路,同牢里的滕越通上一句话。
孔徽他们不同意让功臣认罪、还要发配放闲的办法,他同宁夏众官商议,还是准备众人联合为滕越说话,施压洪桂,哪怕朝廷不给滕越的功绩封赏,也不能让他被扣上反贼的名号被判罪。
孔徽这办法众人还是同意的,而他这边一说,邓如蕴就让唐佑把银钱都拿了出来。
孔徽连连摆手,“弟妹这是做什么?我们同遇川都是不知过命多少次的兄弟,哪里还要拿什么钱?”
邓如蕴却道这钱并不是给众人的,“各位将军同我家滕将军是如何关系,我怎么会不晓得?但眼下要联络更多的人,请更多的将领为他说话,总是少不得要用钱的。”
她说滕越没有太多关系,“至于我 更是没有根底的乡下女子,我帮不上他什么,但这钱滕家还是出得起,滕家也只能出的起这钱了。”
她把钱都准备好了,把滕越库房里的珍贵物品,都备成了可以直接送出手的礼,按照多寡贵贱各有分类。
孔徽从她备好的这些钱和礼上看过去,最后又看到了她身上,见她神色染了疲态。
“弟妹一宿没睡吧?好,你为遇川准备的这些东西,我都收了,你不必太担心,自己也歇一歇吧。”
邓如蕴根本无法闭起眼睛,但她跟孔徽点头道好,又同众人道谢,转而想到了还在狱中联系不上的男人。
“能不能再想办法,同他说些话。他在狱中情形不明,我怕施泽友不会饶了他,趁机向他下手。”
她说昨晚黎明天亮之前,滕府外面果然有人想要伺机闯进来,就从后院看似无人的地方。
还在她提前让唐佐派人守备,此人没能闯进来,就仓皇跑没了影。
孔徽他们一听,相互对了个眼神。
王复响咬牙,“必是那施泽友想要趁机栽赃!”
邓如蕴点头,“若此人正是这个心思,那恐怕就是要置滕越于死地的意思。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能想办法到狱中,至少弄明他眼下到底是何状况。”
她怕施泽友在狱中偷偷向滕越下手。
众人昨晚只顾着想办法将人捞出来,却一时间没能想到这个状况。
那洪桂想要为大太监压下事端,施泽友却是要趁机报复滕越,这可完全不一样。
沈言星立时皱眉道,“我再让人想办法,必要进到大狱里!”
大恩不言谢,邓如蕴已没什么能再说。
只是到了晚间,沈言星和孔徽突然来了,见了她就让她把治伤药都拿出来。
沈言星一脸的难言,“那姓施的小人,竟然真对遇川用刑!”
此话一出,邓如蕴脚下险些踉跄开来。
但孔徽让她别急,“幸而弟妹提醒,我们发现的及时,总兵和几位陕西都司的大人们亲自出面,暂时将他保了下来,多少受了些皮肉伤。”
沈言星说眼下天热,皮肉伤也怕不能自愈,他问向邓如蕴,“这会有总兵作保,把他从大牢里移了出来,我们能过去一趟,夫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他?”
“要!”邓如蕴几乎没想就说出了口。
她当即带上药箱,把所有药都带在了身上,跟着沈言星和孔徽直奔大牢而去。
滕越被转到了大牢后院的一间单独的监房中。
邓如蕴到的时候,看到他神思不清地靠坐在墙边。
邓如蕴倒吸一气,好在守门的狱差,说他只是用了些药,暂时有些昏迷而已。
狱差开门,只让带着药箱前来的邓如蕴一人进去,把其他众人都留在了外面。
这间监房昏暗至极,两处窗子都被木条死死钉住,只有细缝里有星星点点的天光露进来。
狱差关上门之后,邓如蕴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她只能从药箱里拿出火折子,摸索到了滕越身旁的一盏油灯,点了起来。
小而弱的火苗摇晃着渐渐变亮,邓如蕴端着,近到了滕越身前。
男人英眉紧缩,眼睛闭着眼帘不断颤动,似乎想睡却睡不安稳,想醒又醒不过来。
“将军。”
她轻声喊他,他无法回应,她不由又叫他。
“滕越 ”
他眼帘颤动地快了几分,却还是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
她不再喊了,只用小灯照着他的全身,看着他身上的锦袍似是遭遇了长鞭抽打,处处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和中衣下面的血肉。
初初看来,通身有二十多处鞭伤。除了鞭伤,还有刀伤、棍棒伤、以及烙在背上的烙伤
就一天一夜,施泽友就按捺不住地对他施了这么多刑罚。
邓如蕴不敢想象,如果他们再延迟几日,再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又会是怎样情形?
她无法想象,亦不敢想,只能眼睛发酸地,用剪子剪开他身上沾满了血的衣裳,拧了巾子,用水给他擦拭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沾了药,给他处理身上遍布的伤口。
他用了药,神志不清,但触及伤口的痛处,眉头便不住颤动。
“好了好了,我轻些,我再轻些 ”她不由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小声哄他。
不知是药力未散,还是她轻柔的哄言确实起了作用,他只皱眉,便没了旁的反应。
到了后面,似乎连皱眉都没有了,好似耐着心,就由着她一点一点慢慢来。
只是待到邓如蕴,料理到他后背那唯一的一处烙伤时,煞人的药粉撒下,刺痛到受了烙伤的皮肤上,他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那伤处虽在后背,却直逼心口,好似就是他曾一箭射到施泽友身上的位置。
而那施泽友专门在同样的位置,给他用滚烫的烙铁,狠狠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
药粉刺激得滕越身形发抖,人却还在药力中醒不过来,只有冷汗不住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邓如蕴手掌心里。
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是药还没上完,这烙伤比其他伤都厉害,暑热天气之中绝不能耽搁。
邓如蕴咬着牙恨着心,一边哄着他,一边将最后的一撮药粉,尽数撒了上去。
她撒上药粉,只见滕越臂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男人闭着眼睛低吼出声,浑身震颤。
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你再忍忍,你再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但那药粉的钻心刺痛还在继续,邓如蕴只觉自己都快抱住了他,只能用手不断去揽着他的腰身,也学着他的模样,用鼻尖轻轻蹭到他的脸颊。
她并不熟悉他的动作,可是她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一下一下蹭过去,男人颤抖的身形竟渐渐被他压制了下来,臂上的暴跳青筋也逐渐平息。
而他则虚弱地抵在她的额头上,仿佛还想要更多她用鼻尖蹭去的亲昵,当作疼痛之中犹如仙露琼酿一般的安抚。
他想要,邓如蕴再不会不给。
她不会再似平日一般拒绝他,推开他,甚至故意气他,此刻她顺着他的意思,用她的鼻尖蹭在他的鼻梁脸颊。
“好了好了,上了药你会好了 遇川,遇川 ”
她柔声叫了他的表字,他最想让她叫的表字。
他听着,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用自己细痩的肩膀,让他倚在她身上,替他把烂掉的衣衫都剪开,换上了她带来的干净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狱差催促。
邓如蕴不好再留,只能匆忙给他穿上衣裳,又把药都留在他手边,最后用手巾替他擦了擦脸。
他好似有些要清醒,最终喃喃说了什么,可邓如蕴没听清,只在他轻轻抓拾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在狱差的生生催促中起了身。
监房里的小灯快要燃到尽头。
邓如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男人,转头,快步离开了去。
监房的门被打开,又迅速紧闭。
房中再无了旁人,只剩下滕越在迷糊之中,喃喃又叫了一声。
“蕴娘 ”
*
有一众高官将领作保,滕越就算不能被放出来,施泽友也不能再“公报私仇”对他用刑。
滕越没认罪,宁夏众将见他受刑,也有些躁动起来。
洪桂心生惧怕,又不敢直接放了滕越,他拿不定主意,反而准备把滕越同恩华王等人一道,带回京城由他叔父大太监洪晋来裁决。
如此这般虽然不会立刻定罪,但离了宁夏,若是再出现施泽友暗下杀手之事,众人想保滕越也就不那么容易。
至于进了京城之后,到底还有多少官员能向着滕越说话,那九千岁大太监要如何裁决,更加不得而知。
邓如蕴没能有机会再去监房里看他,但她亦没有闲散半分。
她把府邸剩下的银钱也都备成了礼,带着唐佐他们,亲自到各个将领家中,请人为滕越上书说话。
这些高官将领她一个都不认识,孟昭赶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要出城,再寻城外的几家本地世族帮忙。
“妹妹就这样自己过去?”
邓如蕴脸色露出尴尬,她低了低头。
“姐姐,你晓得我没什么出身,也不认识这些人,可我家将军现在需要人帮他说话,越多越好,他们都不晓得我没关系,只要他们肯替滕越说话,我窘迫些也没什么。”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替他做的事了。
孟昭向她看去,听见她道。
“从前都是他护着我,如今也轮到我拿出我所有的气力,去守他。虽然,虽然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
“怎么会不多呢?!你做的这些,没有比任何人少!”孟昭眼睛都红了。
她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本地世家出身,无非是名头高点和名头低点的差别,但邓如蕴不是,她只是个同世家大族根本毫无关系的寻常百姓姑娘。
她也知道靠她的关系,帮不了滕越一点,可她却把自己的脸面全都豁了出去,去见那些不认识的人,去请人家替滕越说话,把愿意见她的人全都见了一遍。
孟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蕴娘,你不是只有自己,我陪你!”
又两日,孟昭陪着邓如蕴把宁夏城内城外,能说得上话的人都见了一遍,有人慑于大太监的淫威婉拒自保,有人犹豫不决含混应答,但更多的人愿意往朝中,试着替滕越说话。
洪桂已经准备启程,把反王一干人等连同滕越都押送进京。
滕越要上路,路上诸多不定。
王复响亲自请命押送反王,也正好顺路照看滕越。沈言星怕他一个人,又是个莽人,再半路生出事端,也一同前去。
有他两人守护着滕越,孔徽便直接带着邓如蕴回了西安,回西安城去再搬救兵。
他们快马往西安而去,不想到了半路上,竟就遇见了林老夫人的马车。
林明淑还没接到消息,却亲自往宁夏城来了。
孔徽和邓如蕴当时就把滕越被施泽友和大太监的人抓了的事情,说给了林明淑。
后者听到消息,脚下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果然,果然 ”
她那夜做的梦令她不安极了,却连续两日都做了类似的梦。
她再不敢枯等在西安城,决定要北上去宁夏,没想到半路就得了消息。
“施泽友 他定会害了遇川!”
孔徽和邓如蕴连连让老夫人镇定,“王复响和沈言星护着他,他不会有事!我们只想着怎么找人把他救出来就成!”
孔徽把联合众人的事情同林老夫人说了,道自己也给舅舅黄西清去了信,“您不要着急,我们定能把遇川救出来!”
可他这般说了,林老夫人虽然道谢连连,可眉宇之间无有半分松快。
邓如蕴同她回了西安滕家,把自己在宁夏也联络了人的事都同林老夫人说了。
她还备了一张详细的名单,上面有人名,有她送去的礼,也有人家对滕越之事的态度。
她把这几张纸都拿给了林老夫人看。
“我们再在西安府里请人也为他说话,声势大了,京城的大太监不会不顾及!”
林老夫人看着这记录详细的纸张,不由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她看到她眼中遍布血丝,仿佛是一连数日都没睡过什么觉了。
她鼻头发酸。
蕴娘为滕越所做的事情,她都看到了。
但是这样,真能把滕越救出来吗?
她默了默,“我去趟杨家吧。”
邓如蕴闻言立刻道,“杨家是咱们姻亲,您觉得要备多少礼合适?我这就备礼,然后陪您一道过去!”
她说着就要去吩咐人,一如她这些日子在宁夏一样。
可林老夫人却没有应下这话,她只是看向邓如蕴。
她看过来,邓如蕴也愣了愣看了回去。
邓如蕴听见林老夫人有些难言地缓声开了口。
“蕴娘别忙了,你够累了,歇息吧,杨家我自己去就成,滕越的事情,我也自己来就好。”
话音落地,沧浪阁内外皆静。
邓如蕴怔了一怔,风中吹来一阵阴凉之气。
她看向老夫人,又看向那些被细风不知何时吹翻,又吹散在地上的名单纸。
风卷着轻飘飘的纸张散了一地。
半晌,邓如蕴轻轻落下眼帘。
“好 我明白了。”
第78章
西安, 杨府。
杨二夫人没在家,恰是章四姑娘同奶娘在花厅见了林老夫人。
到了这时候,林明淑也不绕弯, 几句话就把来意说了。
比起遍寻文武百官施压大太监放人,说不定要激怒于他, 还不如就找大太监亲近的人, 从中说项来的有效。
而章贞慧的伯父永昌侯, 由着大太监提拔,此时正坐在京中五军都督府的位置,分管各省都司里正有陕西都司, 恰能于此事上说得上话。
她这么把来意直说了, 自然是想让章贞慧回京,去寻她伯父说情。
她说完话, 章四姑娘连道,“原来滕将军竟遇上了这等事,但此事尚未定论,您万万不要着急。”
四姑娘安慰着林老夫人,她一时没说后面要如何, 倒是她身边的董奶娘开了口。
“呀,滕将军看来是被误会了。可我们姑娘同滕将军到底还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目光从自家姑娘身上掠过, 看向了林明淑。
“滕将军已有妻室,又如此爱重那位乡下来的妻子, 连回宁夏上任都要带在身边, 这等情形下, 我们姑娘要怎么同侯爷开口呢?”
之前滕越强行把蕴娘带走的事情,城中自是有人看到了, 也少不得要传去章贞慧耳中。林明淑只觉难办,一直不知怎么给人家姑娘一个明确交代,此时此刻,董奶娘毫不含糊,直接朝她问了过来。
林明淑被问得脸色难看不已,彼时她亦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那般打马回头。
但眼下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开口,“董妈妈和四姑娘也晓得,滕越那桩婚事一直没上族谱,是做不得数的,至于滕越 他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但眼下他不在家中,那位契妻我会送她离去的,我今日回家便同她说明,明日 就送她离开。”
她问董奶娘,也看向章贞慧,“先前是我当断不断,此时这样,妈妈看可成?”
董奶娘一听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契妻撵走了,心里一口憋闷之气吐出大半。
她没说成,也没说不成,只朝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章贞慧却没提关于契妻的半个字,只给林老夫人端了茶。
“您别太着急,我大伯最是爱惜将才之人,又恰在右军都督府,正管着陕西的军务,约莫还是能替滕将军说几句话的。”
林老夫人正是这个意思,见章贞慧心如明镜也点了出来,这会又听她道。
“我见外祖母身子好了许多,也准备这些日返回京去,那便就此回去一趟吧。”
她没同林明淑反复绕弯,竟直接就说了回京的事,林明淑直听得心头都快了起来。
滕越被抓,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被那施泽友谋害的风险,章贞慧愿意立刻同她去京城,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永昌侯府的贵女果然有用!
她连连道好,又忍不住道谢,心里想着她此番同章家姑娘一起进京,便也把替滕越求娶的事情露出明确意思来,让永昌侯知晓,也让章姑娘安心。
正这时,杨二夫人从外面回来了,她一听到表姐和外甥女在花厅,也赶了个过来。
一见面,林明淑就把滕越被抓和她们准备进京救人的事说了,又想着自己同章贞慧到底远了关系,就叫了杨二夫人,“表妹与我们同去吧?”
滕越被抓进京,这可不是小事,杨二夫人一向以这个外甥为荣,当下听了连忙点头。
“那就收拾起来,明后日就启程?”
众人说好,敲定了时间,林明淑便离了杨家,杨二夫人想到了什么,特特跟在她身后,要送她回家。
两人一走,杨府花厅里就只剩下章贞慧同她的董奶娘。
后者往两人的去处看了几眼,转身,轻声朝着自家姑娘问了过来。
“姑娘真要立时回京,替那滕将军说话?那滕越可是被大太监的侄儿抓的,可见是正经触怒了大太监的。”
她说着,皱了皱眉。
“咱们侯爷性善,从前对大太监有些恩情,承蒙大太监肯记着,连番提拔他,才有了如今侯府的风光。侯爷倒是在这事上说得上话,但侯夫人一直不喜欢咱们家夫人,连带着也厌恶您,您去找侯爷求情,侯夫人少不得又要在侯爷面前说您是非,更紧要的是,万一大太监不肯放人,真要弄死滕将军以儆效尤,咱们岂不是 得不偿失?”
她叹气又皱眉,看向自己姑娘,却见姑娘丝毫不觉此事棘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撩了盖子浅浅饮茶。
半晌,才同她道了一句。
“妈妈不必因此忧思忧虑,眼下风云四起,咱们先回京再说不迟。”
她这般开口,董奶娘晓得她心里约莫有数了,便自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她给姑娘续了些茶,又笑了笑。
“不管怎样,此番遇了事,咱们正好也敲敲那林老夫人,平日里见她做事果决,没想到在这契妻的事情上,优柔寡断起来。那乡下契妻是个有手段的,什么滕将军、白六爷,还有咱们家二夫人,都被她攥在了手上,今次借这由头,总算是把她打发了。”
董奶娘长出一气,“老奴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章四淡淡笑笑。
“出身低微就是低微,世道如此,那乡下姑娘任凭再多手段,也改变不了出身。”
*
杨二夫人紧跟着林明淑回了滕家。
“你要同慧儿进京救人,她一口气就答应了?”
林明淑点头,杨二夫人又问。
“她那董奶娘可不好缠,可有提什么条件?”
林明淑微顿,低声,“ 让我把蕴娘送走。”
“那、那你也应了?!”
杨二夫人急问,林明淑朝她看过去。
“事已至此,遇川落在施泽友手里,你觉得我这个做娘的,还有的选吗?”
她话说过去,杨二夫人深深吸了两气。
“只能这样了吗?”
两人说话的工夫,马车到了滕家门前。
两人下马车往里面走来,刚进到门边,就见有人从旁快步上前。
是邓如蕴。
邓如蕴见两位夫人都在,不由问了过去。
“ 老夫人,杨二夫人,如何了?可有为将军找到门路?”
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眼下上前来,杨二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满身风尘仆仆,眼中血色遍布,脸颊清瘦下来,却连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此刻急急上前问过来,问有没有门路,能不能把滕越救出来。
杨二夫人禁不住想要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可想到方才马车上同表姐的言语,又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看向自家表姐,见表姐开口回答了蕴娘。
“嗯,我为遇川找到了门路,明日就要进京,你不用担心了。”
她确实找到了门路,但这个门路有个最紧要的条件,那便是让邓如蕴离开。
林明淑亦向邓如蕴看过去,她亦看出来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衣裳都没换,等着自己带来好的消息。
如今好消息来了。当断不乱必受其乱,林明淑已下决心同她说明白了。
杨二夫人亦察觉到了表姐就要开口把蕴娘赶走,她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不想此时,邓如蕴先开了口。
姑娘目露惊喜,遍布血丝的眼中此刻似有欣喜的水光闪动。
“找到门路那就太好。有了路子,将军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她说着真是最好不过的事,只不过说完,又浅浅笑着道了一句。
“我已让秀娘把东西都收拾好,城东那边涓姨他们也都收整的差不多了。”
话音落地,两位夫人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早就摆好了行李与箱笼,
邓如蕴再次开口,“我就不多留了,这会就走了。”
她要走了。她已经料到了事情的发展,行囊都收拾好,不用任何人多说任何话,就要走了。
话音落地,杨二夫人再忍不住,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小祖宗!”
杨二夫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急急看向她,又看向自己的表姐。
林明淑也没想到,自己根本不用开这个口,人家姑娘就自觉地要离开。
难怪遇川那么喜欢她,都被拒绝成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人都走了,还又不甘心地巴巴地跑回来,强行也要把她带走。
前些日,她也想过要不就认了算了,遇川也未必就会被施泽友针对,可今日到了这般境地,方知小人就是小人,在这世风之下,他们只会越发猖狂。
遇川是打心眼里喜欢蕴娘,可他的性命和感情,只能选一个。
她这个做娘的,也只能替他选了命!
此事早该有个了结,她听到邓如蕴的话,缓缓点了头。
“好 走吧。”
她说完,禁不住侧开了身去。
门前有还未历经整个盛夏的绿叶,被风卷落了下来,沙沙地扫在门前的石阶上。
杨二夫人抓着邓如蕴的手臂舍不得松开。
“那你、那你还留在西安城里吗?”
邓如蕴跟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了,西安城虽然很大,但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她留在西安,滕越必然会再来找她,若是如此,还怎么安心过他该过的日子?
在宁夏那场庆功宴的星河美酒中,她彼时感觉一切好似一场大梦,是她迷醉在其间的大梦。
甚至说,从她签下契约嫁进滕家的时候,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就已经开始。
如今终于该到了她醒来的时候。
梦醒了,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她和滕越注定只是在漫长的生命里,在不该有的时间上,短暂触碰到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或许从那年山坡上,她冒险走入大雾中,去瞧他的时候起,一切就都错了位。
她不该去大雾里看他,也不该去合欢树下乞求树神娘娘降下姻缘,不该接受这份再次与他有交集的契约,不该与他在日复一日的假姻缘中都动了心弦
今日,是该拨乱反正,重新归位。
他要走上他多年坚守的,保家卫国、封侯拜将之路,而她也要回到她自己的平民百姓的身份里来,赚钱、养家,带着一家人把日子过好。
西安府她不会再随便出现,玉蕴堂也会明面上托管给秦掌柜和孙巡检,她只在暗中照料。
她已在那即将封禁的柳明轩里留下和离书,从滕府离去,从西安离去,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离去,自此,悄然没入到无边无际的人海里
邓如蕴这个人,不会再出现。
滕越也再不会见到她了。
林明淑鼻头莫名一酸,但她心口压下一气,点了点头。
“好。”
她叫了青萱,“你去找账房,支五千两现银过来。”
她微微侧身看向姑娘,“你走的匆忙,我也无暇再顾及你,钱你拿着,到外面打点吧。”
但邓如蕴止了青萱,也摇了头。
她说上一次要离开,林老夫人已经把钱都结清了。
“这一年我也赚了不少钱,您不必再给了。”
这一年,她从薛登冠和叔父婶娘的泥潭里脱身,她到了西安制药卖药盘了铺子,又把铺子的生意做了起来,赚到了养家糊口的钱,等到离开西安落定下来,都可以给玲琅单独请个西席先生。
姑娘脊背笔挺,她说不再需要旁人给钱接济。
“承蒙二位夫人照料,邓如蕴今日离开,日后恐再无相见之日,还请两位夫人珍重。”
她把话说得清楚、利落,再不拖泥带水。
她眼睛虽红,但唇角却泛着豁然的淡淡笑意,杨二夫人不知她是怎么做到这般。
而她已拍了杨二夫人的手,从她手下抽身出来,作为后辈,跟两位长辈行了一礼,示意着秀娘,抬脚就往滕府外而去。
“蕴娘 ”杨二夫人紧跟着她不由喊过去。
邓如蕴再无停留之态,杨二夫人又禁不住看向自己表姐。
她看到表姐手下轻颤,但挽留的话没有出口。
谁料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奔而来。
“嫂子!嫂子!”
邓如蕴听见这两声疾呼,心头就是一阵发涩地紧缩。
她今日没有同滕箫告别,就是怕她知道了要闹出事情来。
不想她到底还是来了。
邓如蕴想要快快走开,已经晚了,滕箫直直冲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将她拦住,又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
“嫂子你不许走,你不许走!”
今日道别离去,邓如蕴一直没有流泪,但滕箫疾呼地这两句,直把她眼泪啪嗒催了下来。
“箫姐儿,别这样 ”
可滕箫根本不听她劝去的话,只一味紧抓着她,朝着自己的娘看了过去。
“娘凭什么赶嫂子走?你凭什么替哥哥做决定?!”
她抓着邓如蕴不放,却不断朝着自己的母亲问去。
“娘替我做决定,逼着我去读书弹琴,不让我跟着师傅学机关器械,如今又替哥哥做决定,把他最喜欢的人撵走,还要让他再娶旁人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哥回到家里找不到嫂子,他到底要怎么办?!”
她嘶吼起来。
“娘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娘?!你就能这样对我们?!”
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化成矛头,对准自己的母亲。
这一声声的问话,就似长矛利箭深深扎进林明淑的心头里。
女儿从上次沈润昏迷的事情之后,来过她沧浪阁两次,她没开门见她,女儿便没再来过,也几乎不同她说什么话。
今日今时,她终于跟她说话了,可一开口就问她凭什么这么对他们,就凭她是娘吗?
林明淑被女儿问得心头急痛,却没回答,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女儿。
她直接叫了人。
“来人,把姑娘抓起来,送回乘风苑去!”
她一声令下,仆从一拥而上。
滕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抱住了胳膊和腿。
她惊叫怒喊,邓如蕴紧抿着唇向她看去,见她急怒地脸上红白不定。
她就是抓着邓如蕴的手臂,死活都不肯松开,她哭喊。
“嫂子,嫂子!”
“你别走,你别走,求你了,哥哥回来找不到你,他会发疯的!”
这一句直直喊道邓如蕴心上。
滕箫都是如此反应,她都不敢想象滕越要如何?
邓如蕴紧紧绷着脸压着心里的情绪,抬起头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箫姐儿,别这样,你回去吧 ”
“不要,嫂子,不要!”
可上前绑住她的人太多了,生生将她从邓如蕴身上拉开。
她甫一被迫松开,就见嫂子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留一步地快步踏出门,就这么再不回头地离开了滕家。
林明淑让人关起了大门,将大门紧紧闭起,才让人将滕箫松开了来。
偌大的滕家,已再也没了邓如蕴的身影,甚至很快就要没有了她生活过的气息。
杨二夫人抹泪不止。
林老夫人则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冷静了?”
滕箫紧紧攥着双手。
她点头,说自己冷静了。
她抹掉脸上眼泪,朝着自己的母亲看了过去,这一眼有多少心绪翻滚其中,她也说不清。
但她一字一顿,道。
“娘,从今日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话音落地,整个滕府门前静到落针可闻。
杨二夫人惊乱地看向这母女二人。
林老夫人也看着女儿,抹掉眼角的一地泪,她说好。
“那就势不两立吧。”
*
城东。
邓如蕴到的时候,马车已停在门前等她了。
涓姨带着外祖母和玲琅都坐到了车上,邓如蕴上了马车,玲琅一眼看见她,就瘪了小嘴。
“姑姑 ”
邓如蕴弯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可小人儿家却一下扑到了她怀中,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涓姨也在旁红了眼眶。
只有邓如蕴轻轻笑着问,“哭什么?”
小玲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看见姑姑到来,看看姑姑的样子,看见她还在笑着的神色,就忍不住想抱着她想哭。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西安城外而去。
邓如蕴搂着玲琅说不要哭,“以后姑姑又可以回到家里,陪你、陪太婆婆、陪着涓姨,咱们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小玲琅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而涓姨也用帕子沾了眼角。
外祖母却看着邓如蕴,轻轻向她招了手。
邓如蕴放下玲琅坐过去,她想问外祖母,想要跟她说什么。
然而外祖母只低头看着她,不知为何,苍老而慈祥的眼中,又泪光隐隐闪动。
她老人家缓缓道。
“小蕴娘,让外祖母抱抱。”
老人家伸手,将孙女搂紧了怀中。
熟悉的祖母的气息好似一床温暖而厚实的棉被,将邓如蕴紧紧裹在了其中。
这一瞬,她扑在祖母怀里,将心里最是翻涌的心绪化入眼中,尽数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靠在外祖母怀里,昏昏地有些想要睡下了。
但马车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邓如蕴坐直身子,撩开窗帘向外看去,看到了一个身穿银白色衣衫的人,匆忙打马追来,出现在她车窗前。
邓如蕴挑眉。
“白六爷?”
第79章
“蕴娘, 你要离开西安吗?”
男人显然是匆促赶过来的,袖边的药气还没散去。
邓如蕴让马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来跟他说话。
路边一颗柳树摇摇晃晃, 但阻了些路上的风沙,人站在树荫下算得清凉。
邓如蕴见他这时追过来, 料想他多半对她在滕家做契妻的事, 也都有了些猜测。
她微微低了低头。
“六爷也晓得我是什么身份了吧?我眼下要离开西安, 之后也不会怎么回来了。”
她这一走,邓如蕴这个人就不会再出现,而她这一年来在西安府结识的朋友, 除了她不得不拜托帮忙的秦掌柜和孙巡检, 其他的人她自也不能再见。
她看了看白春甫,准备跟他也辞行。
“白六爷对玉蕴堂的帮衬, 对我的襄助,我实在感激不已,只不过以我之能恐怕难以报答六爷,而我这番离开,往后更是约莫无有相见之日, 六爷 ”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白春甫忽然打断了她。
“你同滕家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那么晓得, 眼下也不想知道,但你要离开滕家, 离开他, 又与你我之间有什么相干?为何要说相见无期的话?”
他少有这般急言的时候, 邓如蕴微顿,朝他看去。
“但白六爷, 还要留在西安府办差吧?”
白春甫说那也没关系,他只瞧着她。
“蕴娘这么在意你的玉蕴堂,我想你也不会走得太远吧?”
他说对了。
旁的地方邓如蕴没去过,金州老家亦不便再回,她只想找个远一些的县城,隐居于此。
邓如蕴一时间没有回答,路过的奔马扬起的沙尘被柳树的枝叶抽打开来,阴凉下又清风漫过。
邓如蕴看见白春甫开了口,他神色似有回到了原先的温柔,只是长眉下的眸中有令她分辨不清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眸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别跟我辞行,让我跟着你。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落脚。”
西安府最北边,同官县。
先前邓如蕴要离开滕家的时候,就让涓姨在附近的县镇里看过宅院,只不过离着西安城太近不合适,若是出了西安府辖地,又离得太远,且举目无亲。
涓姨打听着各处的宅子,恰就被孙巡检和周太太兄妹知道了,直道他们所在的同官县有几处宅院出售,让涓姨看看合不合适。
她们不便回金州老家,去往旁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阖家女人便不那么安稳。孙巡检正是同官县的巡检,若是在此,那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邓如蕴觉得,这般还是容易被人翻找出来,但这会离开得匆促,也只能先在涓姨于此提前看好的宅院里落了脚。
小院是个三进的宽敞院落,比着林老夫人在城东的陪嫁宅子还要宽敞几分,院落整齐,家里的药材都有放置之处,原主人留了家什,正好能立时用上。
白春甫一路直接跟了过来。邓如蕴见他不肯走,也只能引他同自家人都见了面。
这会到了同官县城里的落脚宅院,邓如蕴从车上下来,撩开车帘,白春甫已站在了马车边,向她伸过了手来。
邓如蕴目光从他脸庞上掠过,又低头错开了去。
白春甫见她扶着车边,自己下了马车。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过转眼看到了门帘后面探出的小脑袋。
是她的小侄女玲琅。
邓如蕴转身要去抱玲琅下车,白春甫却先开了口。
“白叔父可以抱你下来吗?”
小姑娘从车帘里伸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这神态几乎与蕴娘一模一样,白春甫回头看了邓如蕴一眼,又向玲琅问去。
“好吗?”
玲琅只觉这位白叔父似是比旁人家的姑父,更加和蔼可亲一些,也不似旁人家的姑父,姑姑都走了他也没出现。
她眨眨眼睛,小心地点了点头。
这眼睛里泛着狡黠光亮的模样,更像蕴娘了。
白春甫不由心下一软,抬手把小人儿家抱了下来。
他抱了孩子,转来又替邓如蕴,把涓姨和外祖母也扶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前,邓如蕴反而落到了后面去。
这状况让她有些不知要怎么办,倒是白春甫先送外祖母进了院中,转头便同邓如蕴问了过来。
“外祖母这病情有多久了?”
外祖母的年岁其实算不上太过年长,但是前几年受到邓如蕴兄长爹娘去世的接连打击,这才提前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而她之前亦过得捉襟见肘,没能好生给外祖母调养,直到今年来到西安府,才稳定些许。
邓如蕴把外祖母的状况同白春甫说了几句,后者略略想了想,“若是受到打击所致,可能还有神志恢复的时候。”
他让邓如蕴别太担心,“等过会外祖母休歇一阵,我给外祖母切个脉。”
邓如蕴一听,少不得跟白春甫道谢,但白春甫却摇头说不用,只问她。
“我能不能住在你家外院?”
这会天色都晚了,他一路送她们过来,难道邓如蕴还能赶他?
她点头说好,“只怕那几间房未曾收拾,乱了些。”
白春甫毫不介意,反而笑着说,“之前从京城过来,同竹黄在荒野破庙睡了半路,你这处再怎样,也比荒野破庙好吧?”
他跟她说笑,却见她虽应和地也勾了勾嘴角,可笑意半分不曾抵达眼底,她垂着眼眸给他寻了被褥过来。
白春甫不用她替自己忙,只是看着她一直低着头,心绪像是压在低空的积雨云层,不知何时就落下湿漉漉的雨来。
他亦无法再说出笑言。
原来她是一纸契约嫁到了滕家,做了西安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的妻,旁人看着羡慕不已,纷纷说她如此好命。
可契约就是契约,契妻就是契妻,契约结束,她必须和离。
她嫁进来没有什么热闹可言,她离开得更要悄无声息。
就好像西安城,从没有这个姑娘曾来过一样
白春甫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如何的感觉,只觉一股酸胀之气蔓延到遍身上下。
偏偏她那契约里的夫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当她是自己的妻子。
若是他知道,与她保持距离,来去都痛快;偏他不知道,这一年她面对那人的情意,又是如何的心情?
白春甫身边的侍卫一直暗中跟在他身后,他干脆把这些人都叫了出来,帮这邓如蕴一家将宅院收拾了,又做了饭来。
涓姨原以为白大夫是独自前来的,再见他随口叫了一声,身后就冒出一群侍卫,还吓了一跳。玲琅也惊得不敢乱动了。
但白春甫却让她们不要怕,细细问了她们想吃点什么,都让侍卫办了来。
等吃过饭,老祖母稍事休歇,白春甫便给她老人家切了脉。
他将左右手都切过,起身同邓如蕴道,正如他先前所言,“还是有转好的可能,只不过这病症我确实不太熟悉,待我之后写信去问京里的师父,看师父如何回应。”
白春甫的师父正是太医院的院正。
邓如蕴听着,心里对外祖母的病情,终于燃起了希望来。
白春甫见她总算提起一分精神,又同她说起了当下陕西行省散布的风热病。
“此病不能再简单以风热病论,我以为这俨然成了今岁的时疫。”
他说竹黄带回来了羚翘辟毒丹的方子,“你的方子我看了,我先前正是这般诊疗的思路,没想到蕴娘反应得比我快,这般有效的成药方子都拟了出来。”
邓如蕴说这方子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是外祖母她老人家曾提及的一个残方。其实外祖母自幼习医,又见过数不清的病例,我到如今也只学到皮毛。”
她说着,同白春甫一道都朝着廊下吹风的老人家看过去。
上了年岁、身经百战的老药师、老医师,那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藏。
白春甫道自己会尽快给京城的师父写信,又同邓如蕴道。
“你这羚翘辟毒丹还可以再调整一番,我近来心思都在此病上,记下不少病案,回头让竹黄给你拿过来。”
他笑道,“若是玉蕴堂能用羚翘辟毒丹镇住今岁的时疫,那可是头功一件,朝廷要奖赏的。”
邓如蕴都没想过立什么功、拿什么奖,这会,她同白春甫从小院的后门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到了有风的路口处。
白日里的燥热消散开来,徐徐入夜清风吹在脚边。
白春甫看着身边的人,见她听到有可能立功领赏也没有太多喜色,先前她一门心思都在玉蕴堂上,但凡有一道成药卖的好一些,她就能喜笑颜开半日,而今次,她也只淡淡笑了笑,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慢慢走在夜色的巷中。
邓家这处临时院子离着城门口不远,两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城门口边的茶馆旁。
天刚入夜,茶馆门前许多人在此打扇喝茶乘凉。
茶馆棚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走过去,听见几个军官模样的男子在此饮茶,说的话引得一众客人都围了过来。
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 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事,得亏是那位滕将军平定叛军,镇住边关,如今倒好了,他反而被当做是反贼抓走了,这会都押去了京城问罪,还不知朝廷想要怎么判呢!”
这话一传过来,白春甫就见身边的人登时抬起了头,朝着人群里看过去。
人群里有人问,“滕将军真被押去京城了?眼下到京城了吗?”
那被围在最中间的军官道还没有,“我家将军,就是孔将军,他同滕将军是生死同袍,他说人被押去好几日了,虽没到京城,但算着也快了。”
没想到此人是孔徽的兵。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滕将军是咱们陕西的大将,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他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不令人揪心?这位军爷万万帮咱们打听着些,但有滕将军的消息,别忘了到茶馆来说一声!”
众人都这般说,那军官拍桌道好,“放心吧,只要我知道,必让你们晓得!”
邓如蕴站在茶馆路边的巷口,听着他们的话出神。
直到那军官有事离去,众人说着滕越的事情也都渐渐散开,她还怔怔地立在那里。
一阵飞沙从脚边掠过,身边有人突然跟她开了口。
“蕴娘,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白春甫突然问了过来。
邓如蕴微怔,向他看过去,看到摇晃的茶馆灯笼映着他垂落的长眉,他眸色温柔地向她问来。
邓如蕴微顿,却摇了头。
“没,没有。”
她这样说完,白春甫就听见她轻声叫了他。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翌日,周太太偷偷来了一趟,送了三四个仆从来替邓如蕴打点,孙巡检也特特带着巡检司的人马,往邓如蕴门前转了两遍,将这片地方化成了他罩着的势力范围。
邓如蕴自是感谢,但周太太家中的老人却染上了那风热时疫,家中状况有些不好。
白春甫听说之后,跟她往周家走了一趟。
回来时天色已晚,却发现邓如蕴并不在家中。
他问了涓姨,涓姨道,“蕴娘方才说去街上买东西,出门去了,倒也有一阵子了。”
天已经黑了,白春甫见她这么久还没回来,就寻了出去。
街市上的铺子关了七七八八,零星开着门的也只有酒楼和茶馆。
白春甫寻了半条街都没看到她半片身影,心里少不得有些着急,他正要叫侍卫去找人,但心下忽的一动,朝着城门口那家茶馆寻了过去。
他快步往城门口去,只是还没到茶馆门前,就看见了避在茶馆旁边的小巷子里的人。
茶棚下的灯笼照不到的小巷墙下,她悄然避在无人的阴影里,静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昨日那孔徽的麾下军官又来到此处喝茶。
来人刚到,白春甫就见她脚下忍不住地向往前迈去。
可她的脚步却在迈到阴影边缘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她是一个契妻,一个离开了就不能再出现的契妻,她只能在光亮外的墙角下,听隔着好几层关系的人,说起两句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可是才仅仅一日的工夫,那位军官还能有什么消息?
也有人问去,但那军官摆手,“还不知道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除非,滕将军在半路上就出了好歹 ”
那军官这话出口,白春甫见避在暗影里的人,袖子下的双手都紧攥了起来,攥到发白。
邓如蕴背靠着墙,低头听着茶馆里人群的议论与猜测,众人亦都担忧惊心,可谁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转身,准备仍旧从小巷子里返回去。
只是刚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是白春甫。
“你怎么到这来了?”邓如蕴提了提手上的点心,“是涓姨让你来寻我吗?我刚买了包点心,这就回去。”
她说着要走,但白春甫却脚下没动。
他忽的又问了她一遍昨日的话,言语里越发有了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蕴娘真没什么要跟我说吗?”
邓如蕴向他看去,眸光微动。
她提着点心的手紧了紧,有风从袖边拂过。
半晌,她问了一句。
“不知白六爷同令师写信的时候,能不能也提一句滕 滕将军的事。”
他生死未知,多一个人替他说话,也许就多一条活路。
她说出口,不由看向白春甫,可白春甫却轻声告诉她。
“家师是太医院院正,但他同那位大太监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恐是说不上话的。”
他这话说完,见邓如蕴眼中的光亮落了下来,失望难以掩藏在她垂落的眼帘下。
可白春甫却又问了她。
“那蕴娘就没有旁的,再同我说的了?”
他在京城里最紧要的身份,可不是师父给的。
而是他那位宗室出身的大长公主母亲。
他向她问过去,等着她同他开口。
可她却默然抿了抿唇,摇了头。
“没有了。”
邓如蕴没有可说了。
白春甫是怎么从京城来到西安,又是怎么一直躲避他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为玉蕴堂、也为她站出来,以至于被大长公主的人发现。
以他同他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她跟他开口,何异于将他从好不容易站到的岸边,重新推回到火坑里?
滕越还有他母亲林老夫人,有他以后的妻子章四姑娘,有那么多生死相交的同袍友人 他一定会没事的。
只是白春甫若是一旦掉回到将他吞噬的火坑里,又有谁能帮他呢?
邓如蕴不能为了救一个,再去害一个。
她深吸一气沉在心间,她忽然跟白春甫笑了笑。
“方才路边有没收摊的点心摊子,那点心闻起来香极了,是陕西本地的饼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她岔开了话,引着他往回走。
白春甫看向她的眸光却颤动了起来。
她还在说着不相干的点心的话,试着将他的意图完全岔开去。
“ 听说令尊是陕西凤翔人,那你从前应该也经常吃陕西的饼子吧?”
白春甫的父亲确实是陕西人,哪怕是到了京城做驸马,而后又被大长公主指派去福建做官,也一直随身带着陕西的厨子。
白春甫眸光只定在身边的人身上,半晌,才回答她。
“是的,父亲只吃得惯陕西的点心,他在福建做官这几年,一直带着陕西厨子在身边,有那么一段时间,厨子病了不得不回家,爹本就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吃食,人都饿瘦了两圈。”
但就是这样,他的母亲大长公主殿下,也不肯松口让父亲回到北方来。
这些事情他不说,她似乎也能猜得到,但他见她只是抿着嘴笑,说自己没去过南方,“不知道若是有机会去,能不能习惯得来 ”
她再没提别的事,提着点心回了落脚的小院里。
天晚了,白春甫将她送到了内院门口就停了下来。
可他叫了她一声。
“蕴娘,这次时疫你的羚翘辟毒丹很对症,你一定要好好地将这药散播开来,玉蕴堂会就此打出名声的。”
他说了来,邓如蕴认真点了头。
“好,我记下了。”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邓如蕴起身的时候有些晚了。
她起了身,不由地就想再往城门前的茶馆去一趟,可想了想,没有迈出门去。
可涓姨却来告诉她,“白六爷一早走了。”
邓如蕴一愣,去到了外院。
白春甫已离去了,只剩下竹黄抱着厚厚一沓病例簿,站在白春甫这里日借宿的房中。
“东家醒了。六爷让我把病例簿都给您带过来,你要是想翻病例,趁手许多。”
邓如蕴看着那些厚厚的病例,“那六爷呢?是回西安城了吗?”
她问过去,却见竹黄轻轻摇了摇头。
邓如蕴心口跳了一下,“那他去哪了?”
竹黄抿了抿唇,向她看过来。
“六爷 回京城了。”
话音落地,邓如蕴定在了原地。
*
从宁夏押送反王及其残党的囚车进京的这日,林明淑和杨二夫人以及章家四姑娘,也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自然都想尽快见到永昌侯爷,但章贞慧好声提醒了两位长辈一句。
“押滕将军的车马和咱们都在刚到京城,伯父这边约莫还没理清状况,两位长辈若是信得过我,我自会去先到伯父面前提一提,看看伯父是何意思,也会尽力为将军多言几句,让伯父先有个思量。”
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到底所谓滕家和章家的婚事,尚且都只在几人口头谋划中。
林明淑正是觉得冒然请永昌侯府为滕越说话不便,还专门备了重礼和重金,也带了杨二夫人这个两边的姻亲同来搭桥。
章姑娘既然有这个意思,林明淑也不好再多言,想了想既然来求人,何不体面坦率些,准备将这重金重礼,都给由章姑娘给她的侯爷伯父带过去。
此事如是能办,侯爷自会收下,若是不能办,以侯府富贵自然不贪图她这些。
她把礼单拿了出来,董奶娘看向这写的满满当当的礼单,眼睛亮了一亮。
只是这时,杨二夫人道了一句。
“这才刚搭上话,就送这么重的礼不太好吧?反而让侯爷觉得惊心,觉得滕家的事棘手?”
她当即将礼单从董奶娘手边截了下来,只点了其中一部分礼,让章贞慧带过去。
“侯爷非是贪财之人,先这般循序渐进比较好。”
她这么说,林明淑也觉得有理,她道是自己实在太心急,“还是一步步来吧。”
两人都这么说,董奶娘想说什么也不好再开口。
章贞慧倒也没多言,只道自己先回章家。
“一有消息我就会同两位长辈传信的,两位长辈就放心吧。”
她温言软语,却意思确切,两人少不得都点了头道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杨二夫人带着林明淑回了杨家在京城的一间落脚院落,这是早年杨家老太爷在京做官时置办的宅子,如今当做是杨家人来京落脚的宿处。
京城气象万千,来往锦帽貂裘,巍峨城楼与那朱墙高耸的皇宫内外伫立。
林明淑仰头看去,只觉遍是达官贵胄的城池里,自家势力如此飘渺。
滕越到底能不能被救出来,只能看这些权贵之间的言语了。
*
另一边,大长公主府邸。
离家近一年的人折返而回。
男人阔步走在这曾将他困住的高贵公主府邸,行走之间,长靴边缘袍摆翻飞。
内侍见他突然回来,皆大吃一惊,连忙快步往里报去。
“六爷回来了!”
第80章
京城, 永昌侯府章家。
章贞慧回来先去见了自家祖母,祖母卧床多年,精神不济, 如今越发无以支撑,差点没能将她认出来。
伯母侯夫人没见她, 她还是规矩走到伯母院门前, 行了一礼将礼数做足, 才准备离开,却恰好遇到堂妹迎面走了过来,开口就道。
“呦, 四姐回来了, 知道的,是你孝期里探亲, 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姐戴孝出游去了,去外面见景见人,好不快活。”
妹妹开口便没有什么好听话,章贞慧倒也不生气, 刚想要抬脚离开,耳中却听到了些微由远及近的声音。
她脚下没动,仍旧站在妹妹身前, 被妹妹这般言语,此刻目露羞惭, 羞惭中带着几分委屈。
“妹妹说的是, 虽然外祖母好转我就立刻回来了, 但在旁人眼中,总是不够规矩的。”
她说着更垂下头去, 言语中满是难过。
“难怪伯母不肯见我。伯母素来爱惜侯府颜面,我此番不得已去陕西探望外祖母,在伯母眼中,必是有损侯府清规。”
她越说越是嗓音里带了哽咽。
“爹娘过世之后,每一位疼爱我的长辈都令我挂心不已,此番只顾着外祖母,却忘了家中规矩。只是我再去伯母面前请罪,旁人反而要说伯母规矩重,再说什么伯母苛待侄女的话,就更难听了。”
她说到这,见堂妹两只眼睛都瞪大了来。
“你 我娘什么时候苛待你了?你我的例钱从来都是一样的,四季衣裳也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让你守好规矩不要到处使心思,怎么就成苛待了?”
她要急了起来,章贞慧连忙安慰她,“我知道妹妹心急,但是妹妹别急。”
又道,“伯母要给我立规矩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那我就立在这墙角里,好歹让伯母消消气。”
她这般说见堂妹脸色都红了起来,又要说什么,倒是被身边的嬷嬷急忙拉了一把,那嬷嬷低声在她脸边,“五姑娘快沉住气,别又上了言语圈套,再同夫人当年跟二夫人似得,平白无故遭了罪。”
章五姑娘上面原本还要有个姐姐,但母亲和婶娘,也就是章贞慧的母亲置气,一番折腾下来莫名其妙就小产,丢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母亲耿耿于怀,偏又拿不到人家错处,每每她被章四的言语说得要怒,嬷嬷就赶紧上来劝她。
祖母也好,家中亲戚邻里也罢,都说四姑娘是最体面娴静、又聪颖贤淑的姑娘,外人眼里永昌侯府四姑娘完美无缺,而又身世惹人怜。
她儿时也吃过这位四姐不少暗亏,但今次,她深吸两口气压了下来。
她没发火,也不想再同这孤女理会,刚要走,竟就见到父亲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章五姑娘见到自己父亲此时突然出现,心下余悸不停。
她不禁转头向自己那四姐看过去,见四姐眼观鼻、鼻观心地娴静地立着,只是一副大家闺秀好姐姐的模样。
可自己方才若是没耐住,真同她吵起来,父亲来了只会训斥自己这女儿,可舍不得训这个没有爹娘的侄女半句。
她没跟章贞慧吵嚷,永昌侯走过来见两姐妹还算如常,都跟他行礼,点了点头。
章五姑娘说自己要去母亲院里,永昌侯就点头让她去了。
五姑娘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章贞慧一眼。
章贞慧跟她笑了笑,还道了句“妹妹慢点走”,然后上前走到伯父身边,“侄女外祖家的两位舅舅,让我代为问候伯父,也有些话要同您说呢。”
永昌侯见她有话说,便叫了她跟着自己去了书斋。
章贞慧先把外家代为问候的话都说了,也替杨家的大舅舅提了几件事,接着又说了一桩。
“侄女外祖杨家同砚山王府乃是姻亲,”她一时没提杨尤纭已经和离的事情,只道,“砚山王府的侧妃娘娘来杨家做客,侄女想起咱们侯府留在陕西的零散族田的事,原是想替伯父问问王府,遇到这事怎么办,没想到砚山王府听闻,顺手就帮咱们把散田都连了起来,王府这般,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伯父您看?”
永昌侯爷正愁自家那零散的田亩,散落的到处都是,无人打点又招惹是非,不想侄女回去一趟,倒是把这事抹平了去。
他并不想去求砚山王府办事,砚山王府在宗室里名声并不怎么好,可砚山王府既然都帮他办了,这人情他自也记下。
他当下看着侄女不禁目露和悦,“无妨,也算是件好事。你这孩子一句话,倒替我解了难。”
章贞慧连道应该,“以眼下侯府的光景,要是爹爹还在世,必要为伯父尽心尽力分忧的。”
她提及过世的父亲,永昌侯的亲弟弟,后者眼眶微微泛红。
章贞慧也低下了头去,用怕擦了眼睛,嗓音微哑道。
“侄女真不该提这个,伯父莫要因此伤神。”
她这般说,永昌侯才长叹一气,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可还有旁的事?”
章贞慧闻言,又擦了擦眼睛,道。
“倒也没什么旁的,只是侄女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押送宁夏反王的队伍。”
恩华王造反,可是掀起京中一番波澜的大事,永昌侯朝她看去,章贞慧道。
“侄女胆小,哪敢碰上这件事,原是想等着那押送贼人的队伍过去,我再回京来。不想却听说,这番押解,把宁夏游击将军滕将军也押了过来。”
她说这位年轻将军她见过,“是我外祖杨家的姻亲,同外祖家颇为亲近,侄女也曾见过的。只是我在西安,到处听人说他平定叛乱中有功,怎么此番也被押来了京里?”
她问过去,见伯父永昌侯皱了皱眉,他没说原委,只道。
“朝中眼下不少人替他说话,原来此人还同杨家有些姻亲关系。”
他沉吟,章贞慧瞧着他,顿了顿才轻声问。
“伯父觉得这位将军,还有望出来吗?”
话问去,在侯府书斋里轻飘飘地盘旋,永昌侯又是沉吟了一阵,而后道。
“此事不好说,但以我来看 恐不那么容易。”
章贞慧闻言一时没有开口,唇角轻抿地默了一默
京城杨家小宅。
杨二夫人上京是来替外甥滕越寻门路的,不想门路还没消息,倒是先遇上了同样从陕西来的人。
杨二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她那原先的亲家,砚山王府的来人。
她见砚山王府的人也置办了许多礼品,好似放低姿态,要巴上谁家的门。在陕西素来只有旁人巴结王府的份,不想到了京城,也有王府要巴结的。
但她那恶鬼女婿先前娶了两位夫人,一死一和离,她不信他还能再去高门贵女。
她心里疑惑,让人偷偷跟在砚山王府的人身后,这会跟踪的人折返了回来,上前就报给了她。
“二夫人,那砚山王府送礼的人家,小的弄清楚了。”
“谁家?”二夫人立时来了精神。
只听手下道,“是那位九千岁的亲兄弟家。”
杨二夫人眨眨眼,“他们给洪家送礼有什么事?”
她奇怪问去,却听手下道,“咱们原先的姑爷,就是那朱霆广,想要求娶大太监的侄女。礼送了不是一日了,而大太监的侄女婿,前些日刚刚过世。”
杨二夫人大吃一惊。
朱霆广也知道自己娶不到高门贵姑娘为妻,干脆求娶个寡妇人,但这寡妇人可是大太监的亲侄女,这算盘打得可真的响。
可大太监的侄女就能看得上那恶鬼朱霆广?杨二夫人疑惑地琢磨着,忽然想起了红叶提及的事。
那朱霆广想害了自家女儿,就是为了再娶高门。只是那会洪晋的侄女婿还没死,人是这几日才死的,他们那会在西安,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哪来这么灵通的消息?
杨二夫人惊疑不已,又叫了手下。
“你去找砚山王府的人套个话,看看能不能打听道,他们家先前是哪来的消息?”
到底是什么人给朱霆广透漏了这般消息。
要知,这差点害死了她的女儿!
杨二夫人吩咐了人下去,她非得知道是什么人不可,而她自己坐在厅里,半晌没从惊疑里出来。
林明淑过来看了她一回,刚想问一句什么,就见永昌侯府来了人。
林明淑连忙叫了人上前,“四姑娘怎么说?”
来人道。
“姑娘说,姑娘已同侯爷说了此事,侯爷已经应下了,只是还需这几日寻个好时机。”
这话一出,林明淑双手都合十起来,眼泪从紧闭的眼中落下。杨二夫人也连连念了几声佛。
同林明淑道,“这下你备的重金重礼可以送过去了。”
林明淑也道是,“后日是个吉日,我亲自送去侯府。”
不想她这么说,章家来的下人倒是道了一句。
“送礼的事,姑娘吩咐让您别着急,京中人多口杂,后日您先给姑娘,再转去侯爷处,也好不打眼。”
京里贵胄如云,规矩重门道多,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倒也没起疑,都道。
“只要稳稳当当就好。”
*
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六爷突然回京又回府,整座偌大的公主府都喧闹了几分。
可大长公主殿下素来规矩重,便是这喧闹也比旁人家中来的轻、去的快。
白春甫满身风尘,又是从陕西时疫病区里过来,一时没见到母亲,就先回自己院中洗漱一番,从内到外通身换了干净衣裳,才听到了母亲的内侍过来传话。
“殿下请六爷往春厅说话。”
公主府有春夏秋冬四厅,家中人若想见公主,多半在春厅。
白春甫到的时候,春厅无人,只有丫鬟上了茶就安静退了下去,他晓得自己没那么容易见到母亲,还得候上一阵,静默地端起茶盅,在厅里耐心等待。
不想他还没见到母亲,竟见到了另外一人缓步走来。
白春甫登时放下茶盅立了起来。
“父亲?!”
他见自己的父亲白二老爷身形消瘦不少,但精神还算得好,长眉下眼眸慈爱地向他看过来,他不禁问。
“您什么时候从福建回来了?”
白二老爷瞧着儿子,见两年有余未见,他越发高挺似个成年男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
“我也刚回京不到半月,原想我儿去了陕西见不到,不成想你竟回了来。”
白春甫点头,又问自己父亲,“您此番回来,要在京中停留多久,可还、可还要回福建去吗?”
他问去,见自己父亲神色微黯,却还是笑了笑。
“要回的,我只是来京述职,月余就走。”
这话说得白春甫抿起嘴来。
看来大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许父亲从福建回北方。
父亲性情柔和,却也忠直敢言,母亲只觉在他这性子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做好的,还要得罪人弄砸关系,干脆将他支去了福建,母亲的母舅势力范围之内,这一去就是多少年。
白春甫朝着自己父亲看过去,恍然竟看到父亲原本乌黑鬓边掺杂了白丝。
他不由道,“您不能再跟殿下说一说,调回北地来吗?山东、直隶、陕西 也都可以啊?”
但他说过去,白驸马轻叹一气,摇了摇头,“殿下多半不同意。”
白春甫无言了,白二老爷好不容易同儿子见了一面,亦不欲提及此事。
只同他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宫里交代你的差事办好了?”
“儿子在办了,如今也办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事要回来一趟。”
白二老爷以为是陕西时疫的事,“你过去,正好遇到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历练一回,往后在行医路上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他一向看白春甫同旁人皆不一样。
他自己这般情形不必说了。
长子擅画,但公主只想让孩子们科举做官,名声好听、身板也硬,生生收了他的画笔,只让他年复一年地读那四书五经,长子无可奈何。
次子与他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婚事不被公主所看好,迟迟不肯允婚,姑娘家已经准备另寻他人,次子除了苦恼亦不知所措。
唯独白春甫,原本公主也想让他入科举仕途,但他却非要跟公主殿下对着干,偷偷拜了太医院院正为师,又凭着从前在皇上身边伴读的情谊,将此事过到了明面上来,公主殿下拿他没办法,他倒是把这医学了下来,又从宫里领了差事去了陕西
白二老爷看到自家小六就心生欢喜,这会问去差事的事。
不想,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
“儿子也不晓得,往后还能不能回到西安,能不能继续行医。”
这话一出,白二老爷就挑了眉。
“我儿这话如何说?难道你不再忠于岐黄之术?”
白春甫闻言摇头,他怎么会不想继续行医呢?
就是因为学了医术,才让他从父亲、大哥和三哥的路里走了出来,让他能离开京城去到陕西,让他能在西安一展拳脚,还认识了那个他原本再不可能认识的人,让他在这枯无生息的漫漫人生路上,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尚在活着的感觉
他怎么可能不想行医呢?
可是,今日之后会如何,他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白二老爷皱眉还想再问两句,却听见内侍传了声音。
“殿下到了。”
白驸马父子皆起身同公主殿下行礼。
宁丰大长公主没有走到前厅来,只坐在了屏风之后。
白春甫走到屏风前,又正经行了一礼,拜见了自己的母亲。
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快马飞奔回京,这么急切,是回来救人?”
她问过去,春厅里寂寂无声。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见他没有立时回应,而屏风后面,大长公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就为了救那个姓滕的宁夏守将?”
姓滕的宁夏守将?
白二老爷刚进京就听闻了此事,前两日,也有人求情说项,求到了公主府里来,但却被大长公主拒在了门外。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轻声叫了他的表字。
“岁初,那是你在陕西的友人?”
可当下回他这话的,不是白春甫而是屏风后的大长公主。
“友人?若两位男子同喜欢一位姑娘,这两人也算得友人?”
大长公主的语调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就这么淡淡地问过来,把白二老爷彻底问懵了。
他向儿子看过去,见儿子在听见这话时,轻轻笑了笑。
长眉下,白春甫那颗眼角的泪痣,温柔坠在半空,好似天边的晚星悄然坠落。
他笑了笑,垂眸轻声温言。
“或许不是,但儿子觉得,这不相干。”
“不相干?”屏风后问过来。
有两束目光仿佛传过屏风,落定在白春甫的身上,他感觉得到这量束目光压在他脚边。
“你自幼比你两位兄长有主意的多,他二人对于我的指点,心里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为之,你却不一样,我是公主也是母亲,你晓得自己顶不过我,才八、九岁的时候,就聪明地请求要去宫中,为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陪读。”
屏风后,大长公主言语更慢了许多,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怅想。
“那会我还想,你父亲、大哥、三哥都不得用,我总算是得了你,是能分清轻重贵贱,同我一心一意的孩子,我彼时甚是欣慰,当即就想办法将你送进了宫里,不曾想你的算盘打在我之前,陪太子读了几年书后,终于露出了你的真章,拿起你给自己谋来的小刀小剑,同我这母亲对着干。”
屏风后,大长公主说及此,嗓音笑中微顿,熏香从屏风后绕过来,环绕在白春甫的袖边。
他听自己的母亲继续开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确实不一样,倒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连同学医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欢的,就是同我对着来。但凡是我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让你走科举,你偏要去学医,让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偏要进了太医院就不出来,我让你留在京城,你便想尽办法回陕西,连同我让你娶一位高门贵女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欢一个拖家带口、一穷二白的药女。”
春厅里静如冰封。
父亲如何惊讶神态,白春甫没有去看,他只是听着屏风后母亲说来的言语,低头又笑了笑。
母亲捏住最后一句,又说了来。
“那姑娘我见了他们传回京的画像,倒是清秀娇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穷二白,这些都还不算是最让人难言的,最让人说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儿郎,竟去喜欢一个走投无路、几乎是卖身嫁人的女子。”
大长公主说着,无波的语气终是掀起了波澜,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就是为了同母亲作对,就是为了对抗我让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纵着自己动心,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不是?”
母亲的话,字字问进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发笑了起来。
是,确实是。
最初,与其说他是喜欢蕴娘,莫名其妙就钟情于她,倒不如说他,本就是纵着自己对她动心,明知道他与她毫无可能,姑家的表姐,母亲都看不上,不许三哥娶进门来,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蕴娘?
而后,他发现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这种放纵的感觉越发地凸显,当他听到蕴娘无意间,说她其实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纵的心意越发强烈,慢慢地,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可蕴娘何其聪慧清醒,从未对他动过半分心。
毕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约夫君不该出现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复杂难以言明。
换句话说,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动机不纯。
她都能隐约察觉到,但她从来都不说破,从来都给他留足体面,只站在药铺门前,歪着头叫他白大夫、白六爷
白春甫鼻下发酸。
但他没有回应大长公主的问话,只听到屏风后的母亲又开了口。
“你这般纵着自己喜欢一个好不匹配的姑娘,纵着自己与我作对,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呢?”
她问,“你从八九岁时就为自己谋算的道路,如今学有所成、领得差事、离开京城,从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畅快,结局呢?”
她自问,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说到了他耳中来。
“结局就是,为了那个不该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回京来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岁初啊岁初,你纵着自己动心,可人家却只把你当作是可用的权势与关系,关键之时,让你牺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对你付出真情实意?”
她一字一顿地问来,“就这样,你觉得值吗?”
白春甫立在屏风前,长眉下眸光轻颤。
他说值,“儿子以为值。”
屏风后陡然安静,大长公主双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风前开口。
“因为蕴娘,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让我来跟您求情。”
春厅寂静无声。
他曾问她,不止一遍,“蕴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可她只是摇头,一次又一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动机不纯,可她对他却没有虚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谅解他的为难,她希望他还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这难道不值吗?!
白春甫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径直开了口。
“不管怎样,儿子今日只想请母亲,去帮滕越说项。”
就让滕越离京,让他回家,去在那契约终止之后,再去把蕴娘找回来!
别让她一个人躲在连灯都照不进的巷口角落里,连打听消息,都不敢迈出脚去
他开口请求而去,屏风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起身,向后门走去。
话音绕过屏风飘了过来。
“你回去歇息吧。从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读书科举,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话音飘来,脚步声离去。
白春甫缓缓应声。
“好。儿子记下了。”
他垂眸轻笑,长出一气。
白二老爷却深深吸了一气,他看着儿子,又看向妻子离去的方向,长眉深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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