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天到底是没功夫请假,陆政话刚说完,程若绵手机就响了。
副总亲自打来的,说是临时得知有个目标客户要回国内,要她马上去公司,一起讨论出个方案来。
除了三两高层,公司几乎全是年轻人,拿主意出方案是最快的,于是当天中午,陆政给程若绵打电话时就得知,她已经回了趟住处收拾好行李,正赶赴首都机场了。
临近圣诞,据说目标客户即将落地南城,参加新落成的画廊的平安夜酒会。
陆政叮嘱她注意安全,随时联系。
飞机上,程若绵抓紧时间完善方案细节。
落地之后,带着下属入住酒店,休整用餐。
午后,在酒店餐厅里寻了个安静的位置,几个人一起开个小会讨论方案,末了,实习生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咱们做这些有没有用?副总不是说客户脾气怪得很,很可能我们连说上话的机会都没有么。”
“我尽力一试。”
程若绵说。
客户名叫任隽美,第三代华侨,在伦敦拥有一家画廊。
「望青山」北城分部想从明年开启主导策展业务,这样比起只承接策划、只承担交流中间人的角色将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也能真正在业界做出自己的影响力。
第一期展览尤其重要,经过周密考察,任隽美的画廊被副总列为最优选择,但任隽美其人常年隐居国外,不好接触,此番也是临时从同行那里得到的消息。
会议结束,程若绵回到自己房间,仔细翻看任隽美的资料。
在她的过往经历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展览名称,程若绵想起来,当时她在英国交换的那一年,曾慕名去看过那场展,那时她被画廊的主体设计与展品的精妙呼应所折服,在那里流连了许久。
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嗡声震动。
是陆政发来的消息:
「南城湿冷,虽然温度比北城高些,但不能穿太少,风衣外套都带了吗」
她打字回复:
「都带了,好好的,不用担心我~」
「陆政:现在有空吗?」
「有」
消息刚发过去,电话就打来了。
摁了接通放到耳边,先听到几声距离稍远的“陆总”,大约是他在集团总部,路过下属与他打招呼,而后是一声轻浅的关门咔哒声。
“在酒店?”
他问。
“嗯,刚开完会。”
她听到文件被扔到办公桌上的啪嗒声,随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他在松领带。
“走得这么仓促,是急事?”
“嗯,临时得知有个目标客户回国,”程若绵笑了笑,“我就被派来堵人了。”
“待几天?”
“具体还不知道,总得过了圣诞节。”
也不知能不能谈成,是而回程机票都还没订。
陆政笑一息,“……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程若绵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她默了默,一颗心软而又软,柔声说,“也不急在这几天,等我回去再说吧。”
“嗯。”
话语暂时告一段落,通话两端却都没有挂断的意思。
陆政也像是屏了息凝了神,仔细听她的呼吸声。
轻缓的气息通过电流传导至两端,电流承载的无言的一切愈来愈多,终于似是承受不住了似的,电话两头同时出了声:
「我已经很想你。」
「我很快就回了。」
此后便是一阵更深的更粘稠的沉默-
接下来第二天,程若绵带下属回了趟「望青山」总部看望几位老同事,一起聚餐吃饭,侃侃近况,又与总部老板聊了聊新落成的那家画廊。
画廊名叫「Astra」,据说是任隽美牵头,拉了国内外的投资建设而成。
外界传闻任隽美与北城的收藏圈文化圈向来不睦。
程若绵此去,难度不小。
“也别压力太大,”老板Anya笑着宽慰她,“谈不成是情理之中。心态放轻松点,就当去长长见识。”
派对上必有国内外艺术界的名流,能结交些人脉也是好的。
程若绵笑着点点头。
Anya觑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这么一想,你当初是学外语的,怎么一脚踏进这圈子里来了。”
“……误打误撞。”
程若绵抿口酒,低眼一笑。
现如今,艺术圈是有钱人玩票的天下,她纯纯是因为当初项目落地的缘故,才涉足这一地界,本是主打做传统文化的出海,现如今,随着北城分部业务目标的扩张,她也要更深地往圈子里迈进了-
24号傍晚时分,「望青山」的老板Anya乘商务车来酒店接程若绵。
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仍湿漉漉的,树梢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湿润清凉,一切都泛着雾蒙蒙的潮气。
程若绵提着裙摆从大厅里走出来。
礼宾小哥帮她拉开门,车里的Anya见到她就哇了声,“这条裙子好看,哪儿买的啊?”
披肩加吊带长裙,整体是丝绸的轻薄质感,踩着小高跟自雨后湿漉漉的地面走过来,有种遗世独立的缥缈感。
程若绵坐进车里,“之前跑实习的时候,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的,才两百块钱,”她翻出披肩领口的内衬展示,“还有一点小巧思,这儿绣了个翠竹。”
“确实,很清新。”
衬着伶仃白皙的清瘦锁骨,更显出了冰肌玉骨的质感。
商务车往Astra画廊驶去。
老板动用了不少人脉关系,今儿早上才弄到两张邀请函,递给程若绵一张,道,“权当是去吃吃喝喝,放轻松。”
“嗯。”
车窗半降,程若绵裹着毯子望向车窗外。
市中心处处可见圣诞节的节日装饰,偶尔有轻快的「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旋律随着轻风被递到耳边。
驶入Astra画廊所在的艺术园区,周遭陡然变得喧哗起来。
逢平安夜,不少小店都推出了活动,园区里聚集了不少人。
进入园区深处,喧闹声远了些。
商务车在停车区域停下,程若绵和老板一起往里走。
路过一家唱片店,里面飘出几句乐声。
「雨散风去
月照天上
……
情话在听筒里
……
漫话说痴
谈笑亦最相依」
听过的一首粤语歌,一时想不起名字了。
是在唱暂时不能相见的恋人吧。
程若绵默默垂下眼,小心注意着地上偶有的水洼。
「情话在听筒里」
这几日,她和陆政是通过电话联系。
他端的依旧是追求者的姿态,嘘寒问暖,让酒店给她升了房型,日常出行、一日三餐都帮她安排妥当。即使人不在身边,也把她照顾得很好。
“欢迎二位,请出示邀请函。”
程若绵把邀请函递出去。
迎宾人员检验过后,打手势请他们进去。
走到门廊处,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热闹声响。
侍者推开双开门,扑面而来是淡雅的香氛气味,挟裹着似有若无的酒香和甜品香味。
虽是平安夜酒会,室内却无任何节日装饰,原原本本展现了画廊建筑主体的设计巧思,通过建筑面的自然切割,或昏暗或温馨的光线营造出了绝佳的光影质感。
衣香鬓影,寒暄说笑。
瞄见几个熟脸,Anya顺手从侍者托盘里拿过酒杯,拉着程若绵的手腕往里头走。
那一小堆人显然也看见了她们,其中一个惊喜地张开双臂,“Anya,你也来啦。”
亲热地贴面打招呼,Anya跟对方介绍程若绵,“「望青山」的北城分部客户关系总监,程若绵。”
“程小姐,你好你好。”
客套了一会儿,程若绵跟其中几个交换了名片,Anya贴耳问一开始跟她们打招呼的那一位,“任小姐呢?我们去跟酒会主人打个招呼。”
“好像在楼上呢。”
“那我们先失陪了啊。”
Anya带着程若绵上楼。
楼梯的设计很有自然风格,通过光影湿度和声音,营造出了让人如置身热带雨林般的效果,拾级而上时,仿佛自己是从森林积满厚厚枯叶的底部,拔高生长到了树冠之上。
二楼的人明显少一些,四处环望一圈,没看到任何像是任隽美的影子。
Anya瞧见一个密友,小声对程若绵说,“你先四处逛逛,我去跟朋友打个招呼。”
“好。”
程若绵拿了杯酒,索性自己随处走走。
开业首展的部分展品已经就位,被隔离带围着,她慢慢走慢慢看,绕过一个顶天立地的立柱,找准了一个最适合观赏的位置,仰头看挂画的时候,隐约感觉到有视线投射过来。
她扭头看过去。
隔着半个大厅,某扇不知通向何处的门边,一身黑色西装的陆政正望着她。
他与一个男人并肩站着,正和对面的女人在交谈。
望向她的眼神直白而火热。
程若绵呼吸一紧,眼瞧着陆政和那两人道了声失陪,走向她。
走近了,他低眸笑着,低沉的一句,“好巧。”
真是偶然遇上么?
鬼才信。
“任隽美是你的目标客户?”
他还是笑着。
“嗯。”
“走吧,我带你见见。”
他极自然地揽过她的背,带了一把。
走近他刚刚所在的地方,程若绵这才看清了,方才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是这两年在北城的艺术圈风生水起的孟正安,那对面的女人正是任隽美本人。
奇怪,传闻不是说任隽美和北城的艺术圈不睦么?
陆政向任隽美介绍,“「望青山」客户关系部总监,程若绵。”
任隽美先是客气地跟她握了握手,寒暄客套中凝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眼神随即一亮,“你是那个程小姐?南城和哥本哈根的城市友好项目是你在推进?”
“对,是我。”
程若绵笑一笑。
“我听朋友说起过你,因为你们团队在其中的运作,项目双方的沟通很顺利,”任隽美倒看不出什么架子,丝毫没有传闻中脾气古怪的痕迹,“那个项目,明年年初就要正式落地了吧?”
“对……”
程若绵跟她聊了几句,任隽美主动要了她的名片,还加了微信。
她视线稍稍一偏,注意到不远处Anya好像在找她,她道了声失陪,“我领导也来了,她一直很仰慕您,我带她来给您见见?”
“好好。”
三个人目送程若绵离开,收回视线,任隽美朝陆政挤挤眼睛,“是你什么人?”
陆政还望着那背影,“在追。”
不大会儿,程若绵带Anya回来。
三个人热络交谈,陆政附耳跟程若绵说,“你慢慢聊,我在这儿等你。”
“嗯,好。”
陆政和孟正安一起离开。
交谈的间隙,程若绵抽空望了一眼,他们两个男人一起下楼去了-
和任隽美的聊天很顺利,程若绵把方案企划书递给了她的随行助理,任务完成。
Anya是个人来疯,在这种场子里如鱼得水,意料之外任务完成得这么顺畅,让她更加兴奋了,拉着程若绵要去喝酒。
程若绵说,“我有点私事,可能得先走了。”
Anya一脸暧昧,“方才那位陆先生?”
程若绵惊讶,“你知道他?”
“听几个小姐妹提起过,”Anya道,“凡孟正安做东的场子里,总有他去捧场,这么惊艳的人,见过一次都不会再忘了。”
“几个见过他的小姐妹都说,陆先生看起来风流,实际上很有距离感,铜墙铁壁。”
今儿倒是让她看到了这男人的另一面,面对程若绵,他的眼神一眨不眨钉在她身上,深且专注。
程若绵笑了笑,“那我先下去了。”
“去吧去吧。”
她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你不要喝太多酒。”
“放心吧,我有朋友在这儿,能送我回去。”
程若绵下楼,张望着寻找陆政的影子。
大厅里没见着,要穿过走廊往后方小花园寻时,手腕被圈住,继而被拉到一个怀里。
陆政的气息瞬间盈满了她的鼻腔,低沉的笑音,“在这儿呢,没看见我?”
程若绵从他怀里仰起脸,“……没看见……”
“忙完了?”
“嗯。”
“还顺利吗?”
她点头,“谢谢你帮我引见。”
“甭谢我。任隽美眼界挺高的,正安都被她当面嘲讽过品味差,要不是你能力出众,她顶多跟你客套两句。”
怪不得传闻她和北城的圈子不合。
程若绵一时没出声了。
“离开这儿?”
他低声问。
“好。”
两人一起离开画廊,往停车场走。
经过方才的唱片店,里面依旧有低低的乐声传出来。
程若绵扭头看陆政。
他牵着她的手,身上单穿着一件白衬衫,西装外套已经披到她的肩上。
明明暗暗的灯光自他身上脸上掠过,侧面轮廓深邃英俊,高大的身材宽直的肩,让人心生安全感。
这一刻,程若绵突然想起了来时唱片店播放的那首粤语歌的名字:
「相见好」。
相见好。
这会儿,唱片店播放的是《北京道落雪了》。
「日过夜过很亚热带的梦」
她落后两步,等他过去取车。
奔驰开出来,她上了车,驶出园区,陆政看她一眼,“回我们的公寓?”
程若绵脑海里还回荡着那首歌的旋律。
「遇过月光我至少想远足」。
她慢半拍回看他,“……好。”-
回公寓的路上,陆政提起,“你卖掉的那辆车,我给你买回来了,还想开吗?”他偏头看她,“不想开旧车的话,我给你买辆新的,有没有中意的品牌和款式?”
“……那辆旧的就挺好的。”
“这样吧,旧的也留着,再买辆新的,回北城带你去看看。”
提起这茬,不免想起她离开的当时,程若绵默了默,问,“你那时候很生气吗?”
她偷偷卖掉了他送的车,把所得钱款打到他给的卡里,卡则原封不动给他留下,实习的事也撒谎瞒着他,端的是干净离开的姿态,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儿纠葛都不留。
“……不是生气。”
那大概是一种深深的失落和难过。
那时候,他满心满意是未来可期,一想到她即将毕业,他们马上可以好好聊聊,关于她的未来,关于两人的未来……
一切在那个春日的温柔日光下戛然而止。
像当头棒喝。
也许是本能的心理防卫机制启动,他的心情就一直停滞在了那个时候,没有去面对程若绵的离开,是直到在秋季的雨夜遇到她,他一颗心才又重新跳动起来。
戒断反应袭来,随之而来的是大梦初醒般,剧烈的疼痛。
在只言片语中,程若绵循着蛛丝马迹理出了他那段时间的状态。
“那天会碰到你也是有原因的,我姐大概是看我状态一直不好,经常拉着我吃饭,那天是让我陪她去文旅局看望一个老朋友。”
当时他还很不耐烦。
谁知竟会因此而碰上她。
「是他对她的思念,把他带到了她面前。」
他与她心中同时闪过这句话。
彼此对视一眼,深深的一眼。
谁都没出声。
一路上程若绵若有所思。
刚刚他说,他当时在为两人的未来做计划……
路过一个长长的红绿灯,她才鼓起勇气似的,问,“所以,你之前提过两次的……”大概是不好说不出口,在这儿滞了下,“……生孩子的事……”
也是真的为了他们二人的未来考虑?
陆政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手指微动了动。
提起这个他总是喉咙干渴。
他抬手解了衬衫顶端一颗扣子,才说起往事。
陆英姿和陆政身为陆家长子长女,相较于陈晋鹏孟正安他们几个,拥有相对较大的婚姻自主权,对象只要清白稳妥即可。
陆英姿偏偏选了个最不符合老爷子心意的。
那个男人是海外华侨,家族与海外资本牵扯很深。
一旦跟这样的家族扯上姻亲关系,陆家的处境将变得微妙。
老爷子坚决反对,甚至一度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
在那个当口,正逢陆良骏上小学,整天在学校惹事,刚进入青春期的陆家次子时不时离家出走,才15岁的陆政已经自己做主独自搬到了瑞和去住。
而陆老爷子早已离了婚的原配夫人,陆政和陆英姿的母亲,刚刚去世不久。
那阵子,陆家老宅简直闹翻了天。
陆英姿是个倔脾气,认定了的,绝不回头。
父女俩在老宅书房大吵。
陆英姿生平第一次发了大火,指着老爷子的鼻子痛骂他们圈子里的这些男人,这些子弟们。
大概是对他们的母亲心怀愧疚,老爷子气焰到底低了些,末了,只说,“你那个华侨,人就好了?在国外只会玩得更花。”
“他不一样!”
“男人都一个样。”
“你看看阿政,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对异性感兴趣的阶段,你见他跟哪个女孩亲近过吗?”陆英姿怒道,“都是因为您,您树立的坏榜样,以后他一辈子单身我都不奇怪。”
吵吵嚷嚷之后,没个结果。
就当老爷子以为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陆英姿挺个肚子目光坚毅地回了老宅。
老爷子不得不同意了陆英姿的婚事。
十多年过去,她的婚姻幸福美满,事业也步步高升。
老爷子再没说过什么。
陆英姿敢如此行事,完全是因为陆家有一条众人心照不宣的原则:不能有私生子流落在外。
听到这儿,程若绵睁大了眼睛,“……可是,我听小雅说,若是有了孩子,孩子妈妈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什么意思?”
“……就像佟宇,他的妈妈……人都不知道在哪儿吧?”
陆政回过味儿来,笑说,“阴谋论。”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状况。如果有了孩子,一般都会结婚的。”
这么说来,是陈晋鹏在唬小雅?
怕她拿孩子要挟要结婚?
程若绵不愿再想下去。
“不过,即便没有孩子,我也有把握,”他停顿一下,偏头看她,“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一切都好说。”
“那你当时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说?”
诉衷肠表忠心,说爱,不都可以么,他偏偏捡了个最吓人的。
她那时才20岁,他那样的背景,她那样的处境,若真的如他所说毕业就生孩子,岂不是一辈子都完了?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程若绵无意识地努了努嘴巴,“明明有那么种正常的方式,你偏偏——”
“选了最糟糕的方式。”
陆政把她的话补充完整,伸手摸一摸她后脑勺,温声,“我现在知道了,那种话对你来讲不亚于晴天霹雳,你还那么年轻,事业都还没展开,我就要把你的未来一锤定音。”
程若绵瞥他一眼,故意气哼哼地说,“是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啊?下意识就会把确定关系和生孩子绑定在一起?”
陆政笑起来,“不止。是我太想当然了。”
总是从他自己的生长环境出发,来判断周遭的人和事。
“不过,”他认真地看她,“我想要孩子,是真的。”
程若绵一撇脸,“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陆政轻轻笑一息,没再多说。
等红灯。
前面斑马线上,有个头戴兜帽的高个子男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微弓着背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经过。
“你刚刚说,你十五岁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他那时会是什么样?遭遇那样的家庭变故,又正值青春期,会不会变得很叛逆?觉得全世界都是敌人?
“嗯。”
“叛逆期?”
“差不多。”
陆家老宅一团糟,他不愿回去,母亲刚刚过世,离婚后她独自居住的南郊庄园他也不愿再踏足。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大概是觉得孤独吧。
宁愿一个人住在瑞和。
可瑞和安保太密,他有时候会一个人跑到别墅里去。
那儿清净,没人打扰。
离群索居久了,偶尔也会想沾沾人气儿,黄昏时候,他偶尔会从瑞和踱步去广场看降旗。
那儿总是挤满了全国各地来的游客,每个人都很兴奋,虔诚地抬头仰望着。
有时候,他会久久地凝望住人群,不发一语。
经历孤独的人总会能很快地成长起来。
他的叛逆期很短,很快确认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埋头学习。
绿灯。
车子平缓地往前开。
程若绵注视着他侧脸深邃的轮廓,想起什么似的,说,“你15岁的时候,我才5岁诶。”她笑道,“我妈说,我5岁的时候在你们北城的广场上走丢过。”
“是么。”
陆政牵牵唇,“怎么找回来的?”
“我妈说是个小伙子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哦对,我还把当时的照片从家里带回来了,回北城给你看看?”
“好。”
他看她一眼。
那一眼有点不同寻常,程若绵问,“怎么?”
“在想你5岁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还有些婴儿肥,眼睛清澈,眼睫毛跟刷子似的,粉雕玉琢。想必可爱得要命。
心里莫名涌过一阵暖流。
程若绵咬咬唇,没吭声。
驶过平安夜拥挤的高架,抵达市中心的平层公寓。
在地下停车场停了车,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楼。
输密码进门前,陆政一手摁住门框拦住她的路,低眼跟她商量,“先说好,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生气。”
“嗯?”程若绵疑惑,“你把墙砸了?”
陆政只是笑,没多说。
打开门进去,程若绵惊呆了。
室内是节日气息满满的圣诞节装扮。
客厅角落,落地窗前,立着一株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球和红绿色带,沙发上、地毯上、置物柜上,零星放着巨大的拐杖糖果、糖霜饼干样抱枕,天花板上、窗帘上,挂着一闪一闪的灯带。
整个房子看上去暖烘烘的,心脏每一寸都被熨帖。
陆政从沙发上拾起一顶圣诞帽戴到她头上,程若绵没拒绝,甩掉西装外套,小跑到落地窗前,把窗户当镜子理了理戴正了。
她略显兴奋地挨个看了崭新的布置,末了,陆政绕到她面前,道,“拆礼物?”
“什么礼物?”
他牵住她的手,带她来到圣诞树前。
树身的腰处,围绕悬挂着一圈红色的袜子样礼盒。
“在哪个里面?还是都有?”
“挨个儿试试。”
她半俯身,手伸进离得最近的一个礼盒里去摸。
摸出一张纸条。
展开来:
「我错了。」
短短的三个字,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抬头看他一眼,回答他纸条上的话,“我知道了。”
继续下一个。
又是一张纸条:
「我爱你。」
她不吭声了。
绕到树的那一边,继续摸下一个礼盒。
还是一张纸条:
「我以毕生的所有的唯一的爱,渴望你敞开心扉接受我。」
她不发一语,绕回来,伸手进下一个礼盒。
不是纸条了。
是个四四方方的红丝绒锦盒。
首饰么?
打开来,铮的一声。
黑色软垫之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程若绵抬起头来,怔怔地,失了言语。
在她绕着树摸礼物的过程中,白衣黑裤的陆政一直双手插兜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
其他的一切都没了声响,只有她身着披肩和长裙的清丽身影。
那身影牵动着他心脏他全身的每一寸。
这会儿看她拆到了戒指,她还没哭,他眼眶倒先红了。
他先深吸了一口气,才盯住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也许现在结婚对你来说还太早,但,”他缓了缓心跳,“……这枚戒指是我的承诺。我把我全部的一切,我这个人,我所有的爱,我所有的财富和地位,交到你手里,只为等待你的一句答复。”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
程若绵一头扎进他怀里。
陆政拥住她,掌心拂过她的头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在他怀里猛猛点头。
“搬回瑞和?”
她还是点头,闷闷地说,“搬回瑞和,然后看你表现。”
陆政笑一息,说,“好。”
过片刻,他低声道,“还有个纸条没被拆到。”
“是什么?”
“我想要你。”
程若绵有点羞恼,抬手捶他。
拳头落到他身上,继而被包裹住,绕到她后腰。
陆政另一手掌心托住她后脑勺,吻依次印在眼睫、鼻尖、脸颊。
最终来到潋滟饱满的唇上。
轻轻的相触之后,很快变成了疾风骤雨,呼吸急促交缠,白皙面颊泛出红晕,一呼一吸都带着潮气,程若绵攀住他的肩,掌心顺着他身前的线条下滑,覆在他前胸。
她感受到了,他激烈的心跳。
陆政将她抱起,让她双腿环着自己的腰,将她抵在落地窗边的墙上。
她微仰着脖子。
吻来到了耳边颈侧,含吮变成了轻咬,带来微痛的触感。
他像个动物,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要将她拆吃入腹。
无穷无尽的索求和占有。
却更像个虔诚的信徒,疯狂地要把自己的一切,心跳、血液、身上的每一寸热度、力量和荷尔蒙,都献给她。
第72章
正式搬回瑞和的那天,程若绵本人在南城出差。
当初她调回北城,南城和哥本哈根的项目便留给了南城本地的同事来跟进,现在临近项目正式落地,她免不了要回来一趟打下辅助。
陆政亲自带着尚策以及瑞和的几个工人,到她的出租屋收拾东西。
满打满算她也只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东西不多,两个小时就搬完了。
把她所有的书都归置到瑞和二楼专属于她的书房,衣物收进更衣间,洗漱用品放进洗手间,收拾到最后,剩下两套床单。
出租屋的床是一米五的,瑞和主卧的床则是king size,尺寸不匹配,床单留着也没什么用。
但陆政还是询问一下程若绵的意见:
「床单你想怎么处理?可以扔掉吗?」
过半个小时,程若绵回复了:
「不扔!我要留着。」
她是个性情温和稳定的人,少见还用上了感叹号。
陆政不由把那单薄的床单拿在掌心,仔细研究起来。
浅蓝色,给人很清新的感觉。
他回复:
「喜欢这个颜色?」
「我要留着,纪念我自己出去住的这一个月」
「而且,万一以后有变故,说不定我还能用得上」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还是随时要跑。
陆政把床单放进更衣间抽屉里,眼睫半敛,打字回她:
「你敢」
「有什么不敢?」
她现在腰杆儿可硬了呢。
「回来收拾你」
因为他这句话,接下来那半天,程若绵都没理他。
到了晚上,她忙完工作回到公寓,洗完澡擦头发时,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点开来,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抽屉里,左边放着她的浅蓝色床单,右边则是一套崭新的深灰色床单。
「陆政:我一般用深灰色」
「程若绵:?」
「陆政:跑路的时候带上我」
程若绵一怔,回过味儿来之后,不由咬住了唇。
心里像被化开似的,一阵一阵酸软。
他的电话这时候拨了过来。
点了接通放到耳边,她没出声。
过几秒,陆政才笑一息,低沉道,“怎么不说话?”
一颗心跳得猛烈,程若绵讷讷地,“说什么……”
“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没回答,无意识地用手抠着身上围着的浴巾。
“晚饭送到了吗?”
他给她订的餐,差了人给她送到酒店里去。
“嗯,已经吃完了。”
“这么乖。”
低低的笑音通过听筒传过来,程若绵手指抠浴巾的动作无知无觉地更凌乱急促了些。
刚分开两天,统共也没几句新消息可讲,况且她不是多话的人,由是,整个通话期间,还是陆政说的更多些。
讲他这几天的工作、下班后的应酬,还有回了趟陆家老宅。
默默听他说完,程若绵道,“报备行程哦?”
“当然了。”
又聊了些细碎的,陆政问,“什么时候睡觉?”
“刚洗完澡,等一下就睡。”
静默几秒,她听到电话那一边传来打火机翻盖被顶开的铮得一声。
他点了根儿烟。
程若绵放下手机吹干头发,换上睡衣躺到床上。
她说,“我要睡了。”
“……要哄睡吗?”
他声线低低,就在耳边。
“……不用了。”
忙了一整天,此刻是闭眼就能睡着的程度,哪里用得着哄。
她问,“你呢?什么时候睡?”
“想你。”
他答非所问,“想抱着你睡。”
“……过两天就回了。”
她有点受不住,他那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怎么这类话能张口就来?
“嗯,乖。”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
程若绵试图入睡,却是不得章法。
一闭上眼,周遭便全是陆政的温度。
「这么乖」。
这三个字以前在床上他说过。是她耐不住主动往上迎之时,他低低的带着颗粒感的哑嗓,这样称赞过她。
她记得很清楚,后面还有半句——
不能再想下去。
程若绵双手捂住耳朵把脸埋进枕头里。
真是要命。
这会儿,怎么倒像是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了,一想起他,便满心都是甜蜜的让人害羞的粉红泡泡-
程若绵结束出差那一日,南城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航班被延误了整整两个小时。
北城首都机场。
停车场里,陆政一直在车边来回踱步,时不时抬腕看表。
尚策在一旁劝道,“先生,要不我先送您回集团?程小姐这儿,我再派车来接。”
除了嘉信集团的董事长,陆政身上还兼着数个或协会或公司的职位,临近年关,各处都有许多总结性的会议要开。
四十分钟后就有一场。
他今年刚经历了风波,是该表态的时候,不好不出席。
可,南城北城温差太大,怕她搞不好会生病,总得瞧上一眼才放心。
二十分钟后,航班落地。
还没到出口,程若绵就透过玻璃门看到了陆政的身影。
他穿着长大衣,臂弯里另外还挂着一件,锐利微沉的目光在出口的人群里搜寻着。
她加快了脚步。
陆政看到了她,眼光瞬时亮了,唇角不自觉牵起。
她果然穿少了,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风衣,陆政把轻便保暖的羊毛大衣给她披上,合到怀里抱了抱,犹嫌不足,又在她鬓边耳侧发上落下一吻。
迈巴赫直接开往嘉信集团总部。
把陆政放下,尚策送程若绵回瑞和。
这一趟出差着实给她累着了。
回到瑞和之后,都没顾得上去书房和各处看一看,确认一下自己的物品都妥善地从出租屋搬回来,她径直去洗澡。
洗完躺到床上,倒头就睡-
醒来后,意识出现短暂的空茫。
窗外有一株粗。大的老国槐,冬日枝叶凋零,西斜的日光将光秃秃树杈的影轻柔地映到纱帘上。
程若绵侧躺着,懵懵然望着。
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意识回笼后,心底首先涌现的是种甜蜜的安全感。
以前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心魔、纠缠、酸楚,统统是不存在的,唯一留下的真实是,她此刻躺在瑞和的主卧。
陆政的地盘。
包裹着她。
心底被充盈,她下床,像踩着云团似的,舒适轻快。
甚至有几分雀跃。
洗漱完下楼,正巧厨师阿姨端了鸡汤出来,说是南郊庄园里的阿姨今儿一早买了送来的新鲜土鸡,先生吩咐了让煨一罐鸡汤给她暖暖身。
南郊庄园里的阿姨。她见过的。
当初就是在那里,陆政帮她见到了程阳平。
慢吞吞喝了两小瓷碗鸡汤,被室内地暖烘着,她又萌生出些许困意。
打着哈欠上楼,站在二楼走廊,略作犹豫,脚尖一转去了书房。
书房里,出租屋的阅读角被原封不动搬了回来,安置在长沙发对面。
落地灯昏黄的光映着,别有一种童话小屋的氛围。
拉开书桌抽屉,里头还整齐码放着照片、奔驰车钥匙等属于她的物件儿,跟一个月前她搬走时一样。
随意拿起照片翻看,她想起五岁时在升旗杆下的那张照片还在行李箱夹层里,不知道陆政给她收到了哪儿?
寻到更衣间,在行李箱里没找到。
正想给陆政发消息问一问,随手拉开更衣间的小件衣物抽屉,她手指顿住。
蕾丝小件衣物上面,静静躺着那枚复古收纳卡包。
纯白色棉麻质地,上面用金线绣了朵玫瑰,是她之前去哥本哈根出差时,在旧市集上淘来的。用来收纳用过的试香纸。
那张照片尺寸正合适,就被她随手放进了这个收纳包中,此刻就夹在数个试香纸之间。
陆政大约以为这是她女生日常用的零碎的小玩意儿,就把收纳包原封不动地给她放在了这里。
程若绵把收纳包拿出来,合上小件衣物抽屉,边走,边把那张照片拿到鼻前轻嗅。
照片沾染了些许试香纸上残留的香味。
刚走出主卧,就听到楼下传来隐约的声响。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夹杂着厨师阿姨的问候。
陆政下班回来了。
她加快脚步去到二楼书房,随手把照片搁在书桌上,而后立即返身想要下楼去。
步伐稍急,小跑着奔出书房,结果迎头撞进一堵胸膛。
她抬起头。
陆政极流畅地顺势抬手搂住她的背,低眼,“……干嘛呢?”
说话时,他微微牵起唇角,眸里也有掩饰不住的见到恋人的喜悦本能。
“你回来了。”
程若绵低低地说。
“嗯。”
推了一个应酬。
大约是太久没有这样像恋人一样同居相处了,她突然有点不知所措,随口找话,“要吃饭吗?”
“还不饿。”
话说着,他已经半推着她往书房里去。
程若绵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书房里了,陆政也低下了头。
吻先落在了颊边。
变换着深浅和位置,继而落在眉眼、鼻尖和唇上,边吻,边低低地问,“刚刚在书房做什么?看书?”
说话时气息轻轻拂过,她缩了缩肩,揪紧了他西装的前襟。
还没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被端着抱起,放到了书桌上。
书桌上几份轻飘飘的物件儿被不经意间拂落。
他微俯了身压下来吻她,一手抬起,不知不觉地解开了她长袖睡衣顶端的两颗扣子。
程若绵本能地攀住他手臂,谁知他毫不客气,掌心擦着睡衣轮廓下滑揉过。
她低低哼了声。
随着她这一声低吟,吻瞬时变得更深更重,呼吸不及,津液交换的水声在寂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
第73章
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声震动。
程若绵无暇顾及,吻让人头晕目眩。
陆政捧着她的脸抬起来,鼻息粗重交错,落下的吻带着极重的侵略感。
略略退出,潋滟的舌尖勾挑起她的唇肉,含在唇间,牙齿轻咬了一下。
被这轻微的刺痛感惊醒,手机的震动这才真正进入脑海,程若绵开始推拒他的手臂,试图结束这个吻。
她刚出完差回来,北城分部的工作有待开展,电话极有可能是北城分部的副总打来的。她落地时跟副总联系过,当时是说晚一点会再给她打一通电话。
陆政全身都在燃烧,已然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此刻她的推拒换来的只有更强势的禁锢。
程若绵没办法,含住他舌尖咬了一下,意图趁他吃痛之时将他推开,可谁知,痛感大约是让他更加兴奋,扣住她后脑勺的手迫使她的一切更紧地合到自己唇边。
她只能攀住他的肩背,在接吻的空隙呼吸凌乱地叫了他一声,“陆政。”
这轻轻的一声给了他极大的刺激,脊梁骨都在战栗一般,陆政整个人明显顿了一下。
哑着声回应她,“嗯。”
“我要接个工作电话……”
她抓住时机说。
手机的震动已经接近末尾,程若绵拿出来,先缓了缓气息,才点了接通放在耳边。
陆政的指腹还停留在她唇边,似有若无地轻缓摩挲着唇肉、下巴。
一下一下,动作间充盈着未消的情和欲。
程若绵分神看了看他。
他眼睫半掩,遮住了眸底的浓艳晦暗。
她不经意地往下瞟了一眼,收到某种警告似的,连忙跳下书桌,紧步离开他身前。
陆政站在书桌边,看看已经逃到书房窗前的她,又低头看看自己,末了,深深匀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喉结。
点了根儿烟,半抽不抽地抽着,时不时望她一眼。
收回视线时,目光从地板上掠过,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几张文件,他走过去俯身拾起来。
文件放回桌上,那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咬着烟,将照片夹在指间细看。
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异常。
记忆里某根弦莫名被触动,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微蹙眉,绕到书桌后,把抽屉里另外几张她小时候的照片也拿出来,对比着看。
抽屉里那几张年岁更大,大约十岁左右,红棉袄的这张更小些,看起来只有四五岁。
小小一只。
大概是记忆出现了差错,看过太多次她十岁左右的照片,故而大脑本能地勾勒出了她四五岁的模样,以至于真的看到时,他会产生曾经见过的错觉。
也或者是dejavu。
dejavu是大脑的误会,把此时此刻刚储存下来的记忆,错误地理解成了很久以前储存过的记忆。
这些猜测在潜意识层面流转而过,可陆政还是无法把视线移开。
程若绵挂了电话,走过来探头看,“哦,这个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五岁时候的照片。”
她笑起来,仰头看他,“跟我妈一起来北城旅游,看升降旗,傍晚时候迷路了的那次。”
陆政眉头蹙得更紧,“有人把你送到了派出所?”
她还是笑着,点点头,“我妈说是个小伙子,不过我完全不记得了。”
陆政定定瞧了她半晌,又低头看了看那张照片,不可置信地笑了声,“不会是我吧?”
程若绵睁大了眼睛,“嗯?”
“我隐约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儿,”他咬着烟,目光飘向窗外,“冬天,胡同口,傍晚,一个红棉袄的小女孩,靠在——”
“电线杆上!”
程若绵猛然想起来了似的,脱口而出。
陆政转过脸来看她。
心里的地震隆隆而过,他取下烟,虚眯了眼眸,“没错。”
这么说着,那尘封了经年的记忆,如浪潮退却后的礁石般浮现出来。
愈来愈清晰。
陆政完整地想起来了。
那天他从陆家老宅离开,回瑞和的路上经过广场,正逢降旗,他索性下车在那儿待了一会儿。
仪式结束,他不想乘车,步行离开人潮。
走出一公里左右,经过低矮的胡同区,瞧见胡同口有个小女孩站在电线杆旁,好像在哭。
他没打算管。
经过时,却还是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那小女孩本来在哭,声音很低,视线相接,也许是他头戴着连帽卫衣的兜帽,脸落在阴影里显得有点吓人,小女孩吓得连极低的哭声都止住了,瘪着嘴巴,愣愣地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
眼泪还在无声地顺着脸蛋儿往下淌。
刚下过雪,天气很冷,小女孩的脸颊和鼻尖都通红通红的。
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停下脚步,“……小鬼,哭什么?”
十五岁,身高抽条,瘦瘦高高的身形,也正处在变声中期,喉部发育,音色是青春期男孩特有的青涩的低哑。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连忙往电线杆后头躲。
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温和些,于是尽量放软了声音,“你住这儿吗?爸爸妈妈呢?”
提到家人,小女孩哇得一声哭出来,“我要妈妈。”
“你妈妈呢?”
“我要妈妈。”
她还在哭,无法对话。
陆政原地双手插兜,略作思忖,道,“哥哥带你去派出所,让警察叔叔帮你找妈妈,可以吗?”
小女孩止了哭声,问,“你是坏人吗?我妈妈不让我跟坏人走。”
陆政觉得好笑,过几秒,从裤兜里抽出手,“你过来看看,看我是不是坏人。”
小女孩犹犹豫豫地从电线杆后面出来,走近了仰尽了脖子看他。
看了好久,大概是幼小的心灵做出了「他不是坏人」的判断,便抓住了他的手。
他手心很暖和,她本能地把手往他掌心塞,取暖。
这附近几步远便有巡逻车,一两百米外还有个派出所。
他牵着小女孩往派出所去。
走出不远,小女孩仰头,试探地,轻声问,“哥哥,可以抱抱吗?”
跟着妈妈走了一天,真的好累。
“不可以。”
他哪里抱过小孩子,条件反射就是拒绝。
“哦。”
她没有纠缠,默默垂下了脑袋。
太懂事儿了。
陆政莫名有点不忍心了,弯身一拎,把她抱了起来。
看起来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更是觉得小,几乎没什么重量。
女孩搂住他的脖子,脸上的眼泪没干,她大概是觉得痒,便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湿润的潮气在他耳侧蔓延开来,不舒服。
他抬手捏着她后颈把她扯开,“别乱蹭。”
小女孩不作声,乖乖地搂着他,扭身往前看。
两人在昏暗的胡同里穿行而过。
影子斜斜地落在地上。
遥遥地看到派出所的灯,她伸手一指,清脆地,“警察叔叔。”
到派出所,跟警察简单叙述了经过。
陆政转身就走。
小女孩愣愣地坐在椅子里,察觉到他要走,突然又哭了起来。
刚刚才建立了信任,转眼就要错失,也不怪她会哭。
女警察抱着她哄,试图用别的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政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注意力已被分散,脚步停住片刻,收回视线,离开了派出所。
这件事太过偶然,以至于到第二天就被他忘掉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前一阵子听她提起说什么走丢过,他也完全没联想起来。
两人的记忆逐渐将事情完整地拼凑出来。
陆政半坐在书桌边缘,把她拉到腿间,抬手用手指刮了下她鼻尖,笑说,“那个哭鼻子的小鬼竟然是你啊。”
程若绵也还沉浸在惊奇里,“我真的要你抱抱?”
“嗯。”
他忍不住笑,低声,“小可怜儿,被拒绝了都不知道撒娇,脑袋一低,一句话都不说了。”
“那你怎么还是抱了?”
他注视着她,“……不忍心。”
这件事引起了悠远的余震,以至于两人在书房里,久久望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却控制不住眸底的笑意。
当晚吃饭时,程若绵嘴里包的圆鼓鼓的,眼睫半垂,还在努力地回想细节。
餐桌对面的陆政一眨不眨瞧着她。
她察觉到视线,抬起眼。
眼神对上,陆政不由地笑了一息。
那茫茫然的、清澈分明的眼神,跟五岁时简直一模一样。
真是神奇。
他早见过她,早抱过她。
在15岁的时候。
愈想、愈品味,愈觉得心痒难耐。
吃完饭回主卧,陆政洗澡剃须,从洗手间出来,就见程若绵正在起居室里,仰着头看墙上的一幅挂画。
看到他出来了,她问,“这是Lunaire酒店里的那幅画?”
正是他第一次带她去酒店,进了房间,她兴致勃勃仰头看的那一幅。
“嗯。”
“你买了?”
“嗯,你不是喜欢么?”
程若绵一时没作声了,默默地看着他,看他抬手抚了抚半干的短发,看他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接过来喝了两口,正要说什么,整个人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king size的大床柔软洁净,隐有一股温和的淡香。
陆政覆上来吻她。
起先是温柔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急促,方寸间逐渐升温,在她一声不太明显的低吟后,吻变得激烈,变换着位置和深浅,落在耳垂、颈侧和锁骨处。
程若绵本能地抬手要攀住他的肩背,手却被摁回床单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挤进她指间,完全的包裹和覆盖,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摩挲着,带起一阵一阵心悸般的战栗。
潮热的气息洒在耳侧,她听到他低声唤她,“宝贝。”
“嗯?”
她睁开雾气朦胧的眼,撞进他幽暗的眸底。
陆政喉结滚了滚,轻吻着她鼻尖哑声说了句,“当初,应该把你带回瑞和养大才对。”
“你胡说什么……”
她妈妈会急死的好吧。
陆政低笑一息,笑音里带着轻微的沙哑质感,“我们能早认识十六年,不好吗。”
她不上不下的,好煎熬好难受,他还在继续说。
“乖宝贝,一辈子都属于我,不好吗。”
“嗯?”
程若绵被他的话引导着去想象,竟被那样的可能性刺激到,一瞬浑身都软了。
神思迷蒙之际,感觉到他炙热的掌心不轻不重拍了她一巴掌。
他的呼吸重而缓,“乖,自己抬起来。”
第74章
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程若绵意外接到了程阳平的电话。
舅甥俩已经很久没联系。
程若绵放任手机响了一会儿,过了个路口才戴上耳机接起来。
陆政一早赶赴临市开会去了,她今儿自己开车去上班。
正好试试新提的车。
“什么事?”
她直截了当地问。
程阳平打哈哈笑,说也没什么事,听说她调回北城了,问问她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她不动声色问,“你调回老家了?”
“嗯,年纪大了,不适合继续开车了,老家的单位也清闲些,过几年就退休了。”
程阳平言辞间颇有种奋力挣扎过之后的平和感。
他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许多车轱辘话,但程若绵隐约能感觉出,实际上他想打听的,大约是她有没有继续跟着陆先生这一事。
“我跟你妈前几天还通电话了来着,你出息了,在北城当总监,时不时去国内外出差,你妈也为你高兴。”
程若绵不作声。
程阳平略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这事业有着落了,你妈最关心的就是你的人生大事了,”他笑一声,故作不知地问,“……怎么样?谈朋友了吗?”
“舅舅,”程若绵咬字加重了语气,话音还是笑着的,云淡风轻地,“你是为我准备好嫁妆了吗?这么着急。”
程阳平明显滞了一下,半晌才笑说,“你若是要结婚,我这个当舅舅的自然要帮衬些,只不过你现在事业那么成功,谈的朋友应该也不会差,是吧?”
她也淡淡地笑,“改天这事儿有着落了,如果有需要,我会让我妈联系你的,舅舅你放心等着吧。”
“那行那行。”程阳平道,“到时候先带着给你妈看看,咱家人替你把把关。”
语气再熟稔不过,好似中间这二十年里头,亲情没有过任何断缺似的。
挂断电话,程若绵打转方向盘,将车子驶入公司大厦的地下车库。
平安夜在南城那一晚,事后,陆政靠在床头搂着她,大致讲了他和陆老爷子谈判的前后经过。
她当然一早就知道,要和她长久地在一起,陆政必得克服许多阻碍,如若不是佟宇联合方筠心陆良骏搞出那档子事儿,恐怕这一阻碍还无法解决得这么迅速利落。
只是,即便有佟宇这事儿做垫脚,陆政本人还是得面临不大不小的“惩罚”,对此,他只波澜不惊地对她说,“不妨事。”
她从他怀里仰头,“真的?”
陆政笑一息,抬手轻刮她脸蛋儿逗她,“不管境况坏到哪个地步,这些事儿都不必你来操心。”
“……嗯?”
他眼睫低下来,声线沉而柔,一字一句有种笃定的誓言感,“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快乐自由,就可以了。”
活成她原本的模样,舒展清透。
像孟夏的一阵风。
话没说尽,但程若绵明白,他是说:其他的一切由他担着,他为她遮风避雨保驾护航,陆家的压力不会落到她肩上。
她当时没再多说,因为她低眉思索时,陆政又压了下来。
这件事儿一直隐约在她心底盘旋,方才电话里程阳平提起,此时不由又浮现在脑海。
其实,想法一直是清晰的:她不欲在潮水汹涌地袭来时躲在陆政臂弯下。
恋人之间,从来都该是共进退。
是彼此的软肋,更是彼此的依靠-
午休时间,程若绵和几个同事一起下楼去吃饭。
说笑着从旋转门走出来,不期然瞧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宋扬。
他抬手,灿笑着跟她打招呼。
北城分部的几个新同事都没见过他,还以为是程若绵的追求者。彼此挤眉弄眼地互相使眼色,道,“程总那我们先过去了啊。”
和宋扬再度并肩走在人行道上,程若绵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和陆政之间发生了太多事。
“你最近还好吗?”
她偏头问。
“今天来找你,就是为这事儿,”宋扬笑说,“得给你汇报一下近况。”
“嗯?”
在附近一家西餐厅落座了,等上餐的时候,宋扬才细细道来。
“前一阵子有人来跟我对接,也没怎么提之前的原委,只说是受‘程小姐’之托,来帮我们忙的。”
程若绵很意外,拿手把自己一指,“受我之托?”
宋扬笑嗯一声,眼神里别有深意。
程若绵一下子明白过来,是陆政派的人,也不提他自己,只说是她的功劳。
大抵是为了弥补从前,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她和宋扬之间关系造成的裂痕吧。
“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得来一趟,当面跟你说一声,事情都解决了,你放心就好。”
程若绵点点头,“那你最近岂不是很忙?”
“可不嘛,”宋扬笑说,“一点一点都走上了正轨,很忙,也很好。”
侍者来上头盘,对话稍有停顿,程若绵顺势垂眼,避开他的目光。
宋扬也别开眼,伸手抚平桌布上不存在的褶皱,用餐刀在餐前包上涂抹黄油时才重新开了口,语调轻松,“那么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程若绵停下要吃东西的动作,看向他。
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有些复杂,似是很多话在心里过了一圈。末了,只说出了最妥帖的几个字,“挺好的,我也很顺利。”
此前和她见面交换彼此的遗留物品时,宋扬事业上明明已经受了“姓陆”的阻碍,却在确认了她和陆政的关系后,对她三缄其口。
宋扬太体面,不愿当个“告密”的、破坏她和陆政关系的“小人”。
他如此尊重她,为她着想,那么,此时此刻,她自然也不欲再在他面前多提陆政的名字。
如此,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绕开陆政的存在,对话不痛不痒。
一餐饭结束,在走出餐厅之后,宋扬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餐厅门外颇有复古格调的走廊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程若绵顿了下,点点头。
“你喜欢他哪一点?”
问完这句话,他就转开了眼,目光虚浮地四处乱飘。
程若绵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我喜欢的和讨厌的,都是他身上的同一点:他很强势。”
从最初入侵她的生活开始就是如此,不管是行绅士之举时,还是摆出冷酷无情的做派时,都是让人无法招架的态势。
“……那你当初接受我,是因为……”
“是因为,我结束出差回南城,你去机场接我那次。”
那一次,宋扬的照顾有些过界。
也正是因为那一点点突破距离的“过界”,让她产生了一点安全感:不管自己如何懂事,如何谨慎地为他人着想,对方都会主动越界来关注她关心她的安全感。
宋扬低头笑了笑,过片刻,再抬起眼看她时,眸里已是一片清明。
他略抬抬下巴,“走吧?”-
下午,趁着工作间隙,程若绵把与宋扬见面的事,如实“报备”给了陆政。
陆政没多讲,只说,“好,他有心了。”
她问,“你明天下午几点回?”
他这次去临市的短差是早就定好的,两天一夜的行程。
“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口吻淡淡。
“好吧。”
她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去机场接他。眼下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挂掉电话,去茶水间冲了杯咖啡。
拿着小调羹搅拌时,程若绵注视着起伏的液体,突然后知后觉:陆政不会是生气了吧?
应该不至于。
他是个极自信且傲慢的人,宋扬在他眼里,顶多是个「这小子算什么东西」的角色。
可……
也难说。
下班,她开车回瑞和。
洗澡吃饭,远程加了会儿班,还跟祝敏慧冯优悠两人打了通视频。
睡前给陆政发了消息,躺在被窝里等回复。
睁着眼盯着屏幕盯了十分钟,没等到,她就那样握着手机睡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今儿上班累着了,起先一点点层层加码的刺激她都还在睡梦中,最终是被异物感惊醒。
她本能地闷哼,意识回笼,察觉身上覆着热源。
刚洗了澡的、散发着洁净香味的男人的身体。
那宽肩和窄腰、有力的臂膀、短短的乌发……
“醒了?”
陆政低低的哑音。
程若绵几乎瞠目结舌,惊讶的询问涌到喉间,出口时却变了意味,变作不成调的低吟,“你……”
“嗯?”
他佯作不知,动作丝滑顺畅,富有深浅的节奏感,“怎么?”
饱含占有欲和侵略感的吻倾泻而下,自唇角辗转来到耳侧,含住耳垂顶挑舔舐,小小一团软肉被玩得又红又肿。
她喘不过气,要溺水似的攀着他的肩背,要往后躲又要往上迎,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要什么了,所有感受都濒临崩溃,只能咬住唇小声呜咽。
小猫一样的声音,最让人觉得亢奋。
陆政的脑子已经要烧坏了,叼住她耳垂,含混的哑音和湿热的气息一齐扑上颈侧最敏感的地方,似蛊惑,“叫出来。”
他捏住她下颌,迫使她张开嘴,软娇的声音就跟着微微启开的唇溢了出来。
陆政脑子嗡了一下,接下来的荤话完全过不了脑子了,本能地,带着让人心惊的热度,一遍一遍碾过方寸间的空气-
第二天早上,程若绵醒来时,陆政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点开手机屏幕,他给她发了几条消息,说已经回了临市,今儿还有几场重要的会议要出席。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又是觉得脸热又是觉得匪夷所思。
双手捂脸,在被窝里缩了许久。
晚上,程若绵加班到九点钟。
陆政发了微信来,说是已经在北城了,要在集团总部加会儿班,大约十一点钟回家。
站在工位前慢吞吞收拾通勤包,整理妥当,她将包一挎,下楼去停车场开车。
临近春节假期,北城街上的车明显少了许多。
打转方向盘,过了一道红绿灯。
车载音响随机播放到一首歌,节奏轻快,带着夏日清爽的风扑面而来似的。
程若绵不由跟着节奏用手指轻敲方向盘,不经意瞟了眼显示屏,歌名叫《Deeper and Deeper》。
「Let‘s get deep」
……
播放到这一句的时候,她脑子不知怎地一抽,拨了下转向灯。
在前面路口变道,调头。
遥遥地就能看到嘉信集团总部的写字楼高耸在夜色中,上面悬着的logo发出莹莹的光。
跟她第一次看到时一模一样。
那时她还未满18岁,大一的新新人类,被谷炎胁迫着,到这里的丽·宫俱乐部来。
后来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来的时候,在包厢门外瞥到了里面众星拱月的陆政。
……
她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下车走到写字楼正门前,正好迎面碰上从里面出来的尚策。
他本来神色严肃地在讲电话,见到她,立时三言两语结束通话,笑着,“程小姐,您来了,我告诉先生一声——”
“不用,”她笑一笑,“我上去找他,正好还没去过他的办公室。”
“好,”尚策从善如流,“您刷我的工卡上楼吧,我跟秘书处的人打个电话。”
她点点头。
乘坐专用电梯上楼,轿厢在顶层停稳打开,轿厢外走廊上已经站了个笑盈盈的秘书,“程小姐您好,我带您过去。”
“好,谢谢。”
“您客气。”
秘书引着她经过一道走廊,经过秘书处的半开放式办公区,前面有一道紧闭的双开大门。
“您进去就好了,陆总在里面。”
程若绵站定在门口,曲指敲了敲。
过几秒,里面传来一声遥遥的“进。”
她推门进去。
空间内萦绕淡淡的木质调香味,嗅之神清气爽。
反手关上门,她抬眼,不期然地,却是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对上了眼神。
陆政在女人的对面,两个人站在落地窗前,面对面交谈。
他半侧背对着程若绵的方向,大约以为是秘书进来汇报工作,是而根本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意思。
程若绵觉得那女人好似也并不是全然的陌生,有几分熟悉感,而且,她看她的眼神里很有一种莫名的深意。
女人挑挑眉跟陆政使了个眼色,陆政回过头来。
眼睛里随即发出光彩,几步迎过来,“你来了。”
到跟前儿了,他略低头在她额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微微牵唇,“下班直接过来的?”
“嗯。”
“这是我姐姐陆英姿,”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去,“程若绵,我女朋友。”
握手寒暄。
陆英姿笑着,“久闻大名,终于见到面了。”
在会客区沙发上落座。
三人又聊了几句,陆英姿看得出陆政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正事儿上了,是而就识趣地抬腕看看表,起身道,“那成,今儿见了一面,我回去也好跟老爷子交差了。”
程若绵也起身。
陆英姿说,“改天有空咱再聚聚,一起吃顿饭。”
她点点头,礼貌地提起唇角淡笑着,“好,我随时都行,看您时间。”
“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程若绵回头看陆政,眼神意思是,你姐姐要走,你都不起身送一送?
陆政靠在沙发里,纹丝不动笑看她,陆英姿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后,办公室门都还没关严,他就一把将她拉到腿上,逗她,“你跟她客套什么呢,自己人。”
“我得留个好印象。”
她还挺一本正经。
陆政还是笑。
程若绵正了正色,“我说真的,你姐姐大概是看出你没心思谈事情了,所以就走了,才聊了不大会儿呢。”
话这么说,隐晦的意思是: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政当然领会到她的意思,但依旧没个正形,轻嗤一声,“教训起我来了?”
“不是这个意思。”
她要解释,总不能她一来,他姐姐就被冷落了。
话到嘴边,瞧着他的神情,意识到他当然懂得这些道理,只不过面对的是自己家人,他也就没顾忌那么多了,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陆政眼看着她欲言又止,以为她是不敢说或是怎地。总不能堵了她的话啊,就笑道,“你说,我爱听。”
程若绵默了默,道,“……总之,你面对你的家人时怎样都行,但是改天如果见了我妈,你可能还是得注意一点。可以吗?”
也不知程雅琴对她和陆政的关系会是什么看法,先提醒陆政一句,总归是没错的。
礼多人不怪嘛。
陆政本来刚牵过她的手握住她手腕摩挲,听到这话,动作就顿住了。
目光凝住她,里面渐有深意化开。
他盯了她好一阵子,程若绵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小声,“干嘛?”
陆政抬下颌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好。”
本来以为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相触又离开之后,他像是流连难舍似的,又吻上来。
程若绵生怕他在这里要做点什么,忙双手摁住他的肩,把他推开。
陆政没再继续,只是摩挲着她的手腕,斟酌了几秒,道,“有个事儿,想问问你的想法。”
“嗯?你说。”
“关于你父亲,”他顿了顿,给她时间来接收这一信息,“……你想见他吗?要不要认?”
关于她认与不认对陆家的影响,他只字不提。
他了解她,知道她一贯懂事为他人着想,若提了这茬,她接下来的任何决定都势必会以“不给陆家添麻烦”为第一要义。
他不想让她委屈自己。
程若绵消化了好一会儿,“……我想想吧。”-
第二天,趁着午休,程若绵给妈妈程雅琴打了通电话。
没提及父亲的事,只是聊了聊近况和家常。
电话挂断之时,她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那个所谓的父亲,其实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意义,连个模糊的影儿都没有。二十多年过去,程雅琴都已经揭过了这一茬,她又何必再去追寻?
那一晚,和陆政在瑞和公府小院里散步时,她告诉他,她不想见,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陆政应允。
可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的缘故,当晚,程若绵神奇地做了关于父亲的梦。
只是个模糊的影儿,甚至醒来后连梦的具体内容都记不清了,那种酸涩的感觉却清晰地留在了心里。
接下来那几天,陆政能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有时候看着书,就会突然发起呆来。
若他不出声打断,她能呆呆地望着窗外望许久。
有一次,她甚至问他要烟抽。
不能再这样下去。
陆政提议,这事儿必须要解决。
程若绵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最后说,“我远远地看他一眼,行吗?你能帮我安排?”
陆政当然能为她安排。
正好即将放春节假期,第二天,他就带着她登上了飞机。
为了顾及她的感受,他甚至没告诉她要往哪个城市去。
下了舷梯,立刻坐上车。
马上要过年,市中心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
副驾驶坐着一位保镖,回头对陆政说,“就在前面了。”
程若绵望了一眼。
前面路口是个大型的商超。
她的父亲,是组建了新家庭,和家人一起来逛超市了么?
车子在路边临停处停稳。
陆政捏了捏她的后颈,温声,“不用下车,在这儿就能看到。”
程若绵在发呆。
她莫名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
陆政掌心托住她侧脸扭过来,“看着我。”
她机械地听从。
“不要怕,我在这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望住他的眼。
他眼睫半垂,深深地专注地看着她,像是要给她力量一样。
眼眸漆黑,眸底沉淀着三十多年的岁月,沉稳可靠。
就在这一刻,程若绵突然醒过神儿来,猛地搂住他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闷闷地,“我不想看了。”
“没必要,我对他不好奇了,而且,我这样偷偷看他一眼,未尝不是对我妈的背叛。”
陆政拍拍她的背,“好。”
来去匆匆。
这一趟像涨潮,来时汹涌,去时轻松写意。
回程的飞机上,程若绵心态极为放松。
卸下了担子,笑起来时很灿烂明媚。
陆政温柔地微微笑着看着她。
只要她开心,怎么都好-
回到瑞和,程若绵洗澡换衣,出来时陆政正站在二楼客厅落地窗边打电话。
他其实一直很忙,更别提现在马上要过年,人情往来和应酬酒局也猛地多了起来。
她此时后知后觉,今儿白跑了一趟,大概是浪费了他一番功夫。
可他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更不可能提起。
这是他的好。
程若绵站在酒柜旁,边倒酒,边看他。
心里好多个念头闪过,末了,不期然想起了陆英姿。更想起他的家庭。
对啊,他在为她着想,要帮她解决掉心底的魔障,他自己呢?母亲早逝,父子关系不睦,家里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恐怕,他长这么大,接收到的所有亲情,都只有来自长姐陆英姿的那一部分。
陆英姿性格坚毅,和他年岁差距又大,姐弟俩之间也不是亲密温情的相处模式……
而她,虽父亲缺席,但她和妈妈亲密无间,妈妈给了她所有的爱。
这么细细一思忖,程若绵发觉,陆政比她得到的爱更少。
亲情这回事,哪儿能论的清楚谁多谁少呢?
她是关心则乱了。
此刻她当然不如此觉得。
她只是猛然意识到:也怪不得从前他不会表达,在感情上,他年长她的那几岁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他与她一样都是新人,甚至,他是个输在了起跑线上的选手。
如此想着,程若绵朝他走过去。
察觉到她走近,陆政立刻刹住了话头,用词变得模糊,“嗯,行,先这样吧,明天再联系。”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隔空往沙发上一抛,捞过她的腰合到自己身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程若绵已经踮脚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陆政有一刹那的愣神,很快低头回应她。
她往他身上跳,说,“抱我。”
他托住她的臀把她抱起来,她两条腿挂在他侧腰。
吻着去了主卧。
程若绵被他抵在门板背后。
她捧着他的脸,说,“陆政。”
“嗯。”
“我不会离开你了。”
陆政呼吸都滞了一瞬,而后脸上浮现漫不经心的笑,“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说真的,”程若绵一字一句,“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陆政定住。
眸色变深,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咬了一口她裸露出来的肩,暗哑的嗓音透露出几分嗜血的意味,“敢反悔我吃了你。”
第75章
那一晚事后,程若绵在床上睡得昏沉。
陆政精神抖擞,心里满溢着的,像迷魂汤药,像温吞的甜水,又像炽热的火,勾着挠着,滋润着又烘烤着,让他完全无法把眼睛闭上。
搂着她爱不释手了好一阵子,他下床去一道屏风之隔的起居室,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点了根儿烟。
抽一口,烟雾升腾,他眼睫半敛。
回味。
也不知想到了哪一点,兀自牵唇笑一息,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于是又觉难耐,正要把烟掐了去床上,却听到了轻微的窸窣响动。
他略一偏头,程若绵穿着睡裙赤着脚,睡眼惺忪地朝他寻过来。
人还没到跟前儿,就把两条莹莹玉润的手臂一伸。
陆政把她捞到腿上。
刚沾上他膝盖,程若绵就懒倦地把眼睛闭上了。搂住他脖子,蜷缩在他怀里。
很快呼吸均匀。
陆政腾出手掐了烟,低眼看着怀里的人儿,心中柔情万千,曲指用指侧顶挑刮蹭她长而密的眼睫,睡梦中的她哼唧一声,抬手拂开。
他微微勾唇。
这么待了一会儿,他探手握住她的脚揉捏摩挲。
有点凉。
陆政把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自己返回卫生间刷牙,再回到床上。
抱住她睡觉-
今年过年比较特殊,恰逢南城和哥本哈根的项目正式落地,程若绵本人得在南城和哥本哈根之间飞几趟,满打满算,也只能在除夕前后回老家待个三五天。
她提前打电话给妈妈报备这件事,程雅琴体谅她工作忙,又免不了唠叨几句:知道你想打拼,但是也别太累了。
“我有分寸哒。”
“是是,妈妈知道你有分寸,”程雅琴叹口气,转而说,“你大舅打过电话,邀请咱们回程家过年,妈妈拒绝了,哈哈,还是咱们娘俩过,好不好?”
“当然好呀。”
她应允。
和妈妈一起,怎么都是好的。
母女俩亲亲热热聊完,挂了电话,程若绵一抬头,就发现后座另一头陆政正以一种有莫名深意的眼神看着她。
迈巴赫正驶向机场。
她无辜,“嗯?怎么了?”
陆政轻摇头,失笑,“你跟你妈说话,一直都是这样?”
嗲里嗲气,像个小孩儿。
平日里那种冷淡疏离的劲儿是一点儿看不出来了。
程若绵想了想,“……我跟熟悉的人一直都是这样。”
不止是妈妈,还有祝敏慧和冯优悠,这些都是让她感到绝对放松绝对安全的人,每每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陆政定定看她,眸色明明暗暗变了几变,末了,只化作一声笑息。
到机场,送她到安检口,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去吧。”
程若绵走出几步,转过身来摆摆手。
她眼里清澈明媚,又有绵绵不舍的柔情,“过完年再见。”
陆政轻一点头,手插兜目送她。
背影汇入人潮,逐渐隐没。
就是从安检口返回停车场的功夫,他边走路边低头摁手机给她发消息:
「已经想你了。」
消息的送出和新消息的抵达几乎是同时:
「程若绵: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他不自觉地牵唇。一向沉稳的步伐也变得轻快,满是男人的意气风发之态-
程若绵先飞去了南城。
这一趟主要为和项目小组的成员们拉齐进度,明确彼此分工,重新过了一遍各个环节的紧急预案。
忙了两天,最后一晚,老总Anya包了家酒吧,为大家鼓舞士气,之后好摩拳擦掌全情投入工作。
到了场地,上了酒水,起先大家还有些拘谨,个个扯着手腕子坐在卡座里,东瞧瞧西望望。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众人循声去望,一排风格各异的男人走上舞台,音乐也同时变得激昂富有节奏感。
Anya把酒杯一举,冲大家挑挑眉,“不客气。”
公司大多数员工都是女性,眨眼间就有几个被拉去了舞台上,做各种互动小游戏。
程若绵坐在Anya旁边,饶有兴味。
正巧和祝敏慧冯优悠的三人小群谈了条消息,她就顺势拍了条小视频发过去。
立时收获了冯优悠的一连串啊啊啊啊。
「优悠:这是哪家!你怎么会在这种场合!」
程若绵笑着打字回复了她酒吧名称,道,「Anya安排的男模互动福利」。
发完这条,把手机搁到桌面上,刚要拿起酒杯,还未熄灭的屏幕就弹出条新消息:
「?」
她一愣。
好像有哪里不对?
点开消息,视线上移,对话框名字明晃晃的两个字:
「陆政」
心跳加速,像自己做了坏事似的。
她飞快转动大脑斟酌措辞,只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陆政又发来一个问号。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复了再说吧,正预备打字,那边电话已经拨过来了。
她接起来,一指堵住另一边耳朵往外走,“喂?”
那边没声。
经过走廊来到洗手间区域,震耳欲聋的音乐终于减轻了,她又道,“喂?能听到吗?”
“听得到,”陆政倒坦荡,直接问说,“什么男模互动福利?”
“额,老板包了场子安排的,给大家鼓舞士气,这几天大家都很累,接下来还有硬仗,老板大概是想安慰安慰员工们。”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有些颠三倒四。
“好玩吗?”
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没玩。”她立刻说,“只是拍了条视频发给优悠她们俩,发给你是发错了。”
“发错了。”
他笑一息,重复。
搁谁都会不高兴的吧。
程若绵默了默,没头没脑地径直道,“……我爱你,你信我。”
这下陆政是真被逗笑了。
末了,问,“那些男的,成色如何?”
听到他笑,还以为这茬是过去了,没想到他杀个回马枪,程若绵就诚实地说,“我没太仔细看。”
“嗯,”他似笑非笑,“家里现成有一个,给你摸给你玩,犯不上去看那些人。”
“嗯。”
她道,“那我挂了?”
“不回家?”
“啊?”她有点傻眼,“现在?”
怎么说也是团建,无缘无故早退也不太好吧,况且她也是这个项目的小leader。
最终,还是挂了电话。
陆政嘱咐她少喝酒。
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在一众员工还意犹未尽的时候,Anya提议结束了这场小小的派对,毕竟明天还有工作,不能让大家喝太多酒。
两辆商务车,挨个把所有员工送到了各自的家。
一回到公寓,程若绵就拨通了陆政的电话,及时汇报消息,“我到家了。”
“嗯。”
他像是一早就等着了。
她在玄关放下手包,脱下高跟鞋,边随手捋头发边往洗手间走,“你在做什么?”
“抽烟。”
陆政道,“想不想我?”
“……想。”
通话两端有片刻的沉默,只有轻微的起伏的呼吸声。
末了,陆政像是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只道,“好好休息。晚安宝贝。”-
程若绵离开南城回老家。
虽程雅琴拒绝了程阳平邀一起过年的好意,但年前程阳平还是来了一趟,带了不少礼物,坐在客厅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日暮西沉,周遭重归寂静,洒满余晖的客厅里,程雅琴望向自己女儿,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像是那么多年的恩恩怨怨,都一笑而过不计较了。
年前,程雅琴带着程若绵去拜访了自己当年的恩师,除了这一趟,也没什么亲戚要走了,程若绵和程雅琴就各自忙着同学聚会,倒也充实有趣。
想当初,她拼命学习,报考北城的大学,就只为了逃离小城市,现如今,她通过在北城的学业和工作接触了那么多人和事,见识了社会的明流和暗涌,眼前的帘幕被拉开了似的,豁然开朗。
再加上程阳平殷勤着,妈妈程雅琴也选择了不计较,因而,眼界打开了,往事也烟消云散了,程若绵倒是生出几分时过境迁的松弛。
像是紧绷数年,这一朝云开月明,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节奏。
不掺杂任何的紧张焦虑、疏离不安,只有踏实。
切实地感受自己的存在与痕迹-
过年期间陆政忙极。
工作上有拜年会,私事上则有数不清的饭局酒局。
这一晚酒局上喝了不少,他出来透气,站在合院门外抽烟。
合院开在京郊,不为外人所知,因而周遭十分寂静。早上刚下了场雪,此时残雪未消,夜半空气凌冽,沁人心扉。
车里的尚策接了个电话,下车过来跟他说,“先生,西伦敦诺丁山那边一应都筹备好了。”
说着他滑开pad递来,“这是设计师按照您的要求,呈现出来的效果图。”
陆政咬着烟,接过来看。
倒是跟他预想的差不多,但,他蹙了蹙眉,“会不会有点土?”
尚策斟酌措辞,“……不土。是程小姐喜欢的色系,应该没问题的。”
陆政滑动放大看细节,末了,道,“再出几版方案来。”
“好。”
尚策笑了笑,“程小姐总不至于不答应,您就放心吧。”
陆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意味不明笑一息,“赌一个?她要是不答应,你就给我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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