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鲜花纯露


    小厨房里仍留着御膳房传来的窸窣动静, 这小小一隅并不算安静,但苏渺的心绪却比往常还要平稳。


    从前苏渺读书时只忙着学,从业后又光顾着挤破脑袋往上爬。


    期间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谁对她表达好意, 但以苏渺所看, 大多也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来了这里之后, 虽说一切都从头开始了, 但对苏渺来说,也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苏渺敛着眸子,回想与宁渊相遇之后种种。觉得这一切荒诞之余, 竟也有些难以言喻的……有趣。


    宁渊看似疏离清冷,却如活水一般冲乱了苏渺原本循规蹈矩的日子。


    她确实不讨厌有关宁渊的一切,只是回头一想,苏渺竟还没有了解过宁渊。


    这样想着, 苏渺发自心底地,为自己长久以来在人际来往上的纠结笑了一声:“下次一定。”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笑,苏渺偏头问:“说起来,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 窗缝递来一册食谱:“你好像很喜欢这个。”


    苏渺瞥见,眼底当即闪过欣喜:“这是……!”


    “替沈确去宫外办差,顺道带回来的。”宁渊道。


    苏渺拿过食谱, 发现这食谱虽然已然有些破烂, 但能看得出记的都是一些真材实料的民间菜肴。


    从这磨损的程度来看,想来也是在民间颠沛流离许久, 才被有心人给寻到。


    “顺便?”苏渺翻阅着食谱,戏谑道, “那你时间可真是多,还能特地去顺一册常人所不及的食谱回来。”


    这里面究竟费了多少时间苏渺不知道, 但宁渊肯定不像是他所说的那样凑巧。


    宁渊果然语塞,苏渺小心思得逞也不再逗他:“多谢,”她将拿着食谱的手伸出窗外晃了晃,“我很喜欢。”


    窗外,宁渊垂着的面孔上笑意渐浓:“今夜茶也好喝,我也一样。”


    话说完,就听屋外一声动静忽闪,紧接着身后的温度便渐渐消失。


    苏渺推开小窗,望着空荡的窗外,不禁低语:“还真是为了送食谱来的。”


    放下食谱就走,说来好笑,但想来也是宁渊的做派。


    关上小窗,苏渺拿着食谱回到屋里坐下。


    重新静下来,苏渺才隐约回神。


    “我也一样?”苏渺失笑,“你哪天不一样……”


    ……


    翌日,苏渺一早便找到了莫焕山,与他讲起中秋家宴的安排。


    原本在没有任何事情的干扰下,苏渺是可以与莫焕山好好编排中秋家宴的。


    可如今前有沈确的贺礼,后有柳绵绵还有幕后之人的算计,就是苏渺再想动些脑筋,恐怕也是分.身乏术。


    “中秋家宴的事,可以全权由你主导,我来辅佐。你定菜也好,用人也罢,我都不多干涉,尽可能配合,”苏渺开门见山道,“只是有一点,要作为交换。”


    莫焕山刚心生疑惑,今日苏渺怎的如此乖顺。果不其然,她还有后话。


    “你说。”莫焕山道。


    苏渺正色:“太子殿的菜单,要由我来办。”


    宫中传闻苏渺与沈关系不一般也不是第一天了。


    虽然两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苏渺曾在国子监读书之外无从佐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端倪。


    苏渺虽然时常说话带刺,也有些目中无人,但以莫焕山来看,她不会贸然在这些事情上冲动。


    心想苏渺应当有自己的盘算,若牵扯到沈确他又从中干涉,恐怕得不偿失,左右也不过一个宫的菜单,答应下无妨。


    “只要中秋家宴无恙,我都可以,”莫焕山道,“但其中细节,我需要知道。”


    苏渺轻笑:“自然会知会你。”


    说着,苏渺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就是,你需要给我一些时间。”


    “时间?”莫焕山眯眸,“中秋家宴本就时间紧任务重,你想要做什么?”


    果然一说到这上面莫焕山便较真起来。


    “能做什么?”苏渺叹气,“做菜。”


    她正色道:“有两样食材需要提前处理,大概要用时七日。”


    “七日?”莫焕山声量都拔高了,“你可知距离中秋家宴还有几日?”


    苏渺道:“七日。”


    莫焕山:“那你……”


    “我从采购了一批疆外的可可果,待保存发酵,耗时便约莫五到七日,”苏渺如实道,“还有蜜渍鲜花,也需要提前养花再加工,约莫也是这个时间。”


    “蜜渍鲜花?”莫焕山突然回头。


    苏渺看莫焕山这反应,只觉得愕然:“蜜渍鲜花怎么了?”


    而又见莫焕山面露难色:“……有件事或许得请你帮忙。”


    “你?”苏渺笑了,“莫御厨竟还有事情要求我?要不是我起得早,我真要觉得太阳打西边起来了。”


    可说归说,但苏渺还是顺着莫焕山的话猜测道:“你的菜单里有鲜花制的菜式?”


    “有,”莫焕山道,“还不少。”


    “先前陛下南下,对南方的鲜花制品尤为喜爱,带回了不少给各宫主子不说,还在他殿里的小厨房中也几番尝试。”莫焕山说到这里便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多的意思苏渺也懂了大概。


    “都失败了?”苏渺问。


    莫焕山点点头:“你知道得比较多,兴许你会有什么旁……旁的办法。”


    “那我的旁——门左道可多了去了,”苏渺眯眸一笑,“怎么?没路走了想起我的旁——门左道了?”


    莫焕山被说得下不来台:“我这都是为了中秋家宴,我何曾为过我自己?”


    “整一个御膳房的荣辱都牵系在这一次次宴席之上,我又何尝不是为了御膳房好?”


    这样的话苏渺听得耳朵都要起茧,生怕莫焕山说得停不下来,苏渺赶紧打断:“具体什么方面,说来听听。”


    莫焕山叹了口气:“你会做纯露吗?”


    “鲜花纯露?”苏渺问。


    莫焕山点点头,苏渺则是疑惑:“宫中没有提炼技术?”


    “试过了,但……”莫焕山的沉默说明了很多事情。


    到这时候苏渺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她之前鲜少有需要鲜花纯露的菜,就算要用,也是自己动手便解决了。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这里的技术并不完善。


    “你和陛下小厨房那些厨子是怎么提炼的?”苏渺问。


    莫焕山道:“将鲜花炖煮后滴漏,甑锅也试过,效果算是相对好一点的了。”


    苏渺稍忖,说:“滴漏肯定是不行,就算是将鲜花捣碎了滴漏,也不过是近似于洗花水罢了。”


    “至于甑锅……”苏渺问,“应当是没问题的,为何不成?”


    莫焕山道:“不知为何,最后那一段炖煮的鲜花水会丢失鲜甜,产生杂味。”


    苏渺沉思着说:“不应该啊……”


    她望了一眼天色,又说:“趁时间还早,你给我演示一遍。”


    两人先到了御膳房的花房,采了几支玫瑰之后,又先后走出去。


    离开时,苏渺还回头多望了一眼里面。


    “怎么?”莫焕山问。


    “没什么,”苏渺道,“新采购的花还没到?”


    说起这个,莫焕山神色也不太好:“昨夜我便让人去催了,说是最晚明日能到。”


    他也跟着回眸望了一眼:“不过若是没到,这些也当够用了。”


    话说得是没错,若是这时候就将纯露提前备好,那用到中秋家宴应当不是问题。


    而剩下的这些,就算莫焕山与苏渺各分一半,也当是恰好够用。


    苏渺应了声,便跟着莫焕山一路到了御茶膳房。


    莫焕山走到甑锅边,将鲜花过水之后,准备与清水一起炖煮其中。


    在莫焕山准备期间,苏渺观察了一阵这甑锅,发现御膳房用的甑锅其实并没有完备的冷却系统。


    “难怪效率低,”苏渺凑近了看,“这样不煮出杂味才怪呢。”


    没有冷凝管,又需要通过反复流经器具才汇成纯露,而这传输通道里还没有什么方便清理的清洁剂。


    苏渺研究完这甑锅,便按下了莫焕山的手。


    “别用这个了,”苏渺道,“教你个简单的。”


    说着,苏渺就这样取来一套煮茶的炭炉,又找了个茶色琉璃锅,叫上莫焕山走出屋外。


    她在空旷的地方在炭炉中点上小火,摆上石棉网,随即将琉璃锅放了上去,又让莫焕山将备好的玫瑰花和水加进去。


    莫焕山虽然向来都对苏渺那些见所未见的工艺不能苟同,但在这种时候,他倒是格外相信苏渺的本事。


    顺着苏渺的指示,他将东西都倒进锅里,然后又问:“接着呢?”


    苏渺再拿来一个空的琉璃制圆形公道杯,放在锅中微沸的液面上:“就可以了。”


    就见苏渺将琉璃锅盖取来,反着盖上了锅,便转身离开这处不知走向哪里。


    莫焕山愣在原地,又不由地蹲下观察这简单到了极致的蒸煮器具。


    说来新奇,这沸腾蒸发上琉璃锅盖的水汽,当真是在慢慢凝结,然后又顺着倒扣的锅盖弧度,一点点滑落到了锅中的公道杯中。


    正当莫焕山为此感叹时,苏渺又回来了。


    莫焕山看过去,就见着苏渺端来了一碗冰,夹起几块放在了倒扣的琉璃锅盖之上。


    “这是?”莫焕山问。


    “民间少有冰窖,所以除了专业烹制鲜花制品的商户,都不会在蒸馏中加上这一步,”苏渺也跟着半蹲下,看着锅盖上水汽凝结,“但宫中有这条件,自然没道理放着省时省力的法子不用。”


    话说到这里,莫焕山望着眼前所见已然明白了苏渺的意思。


    琉璃锅盖遇冷之后,凝上的水汽便在骤变的温差下加速了凝结。


    而也正因如此,鲜花纯露的蒸煮和提炼,也会尽可能减少损耗,加快效率。


    转眼的工夫,煮制玫瑰的水已经基本收干,而里面的纯露也是在玫瑰被煮得丢失本味和色彩之前,聚起满满一杯。


    苏渺熄火,开盖,将纯露取出放在莫焕山面前:“可是你所要的风味?”


    莫焕山回头取来一个品茗杯,倒上了一点,啜吸一口。


    才一入口,玫瑰的香气便直冲鼻腔。


    不搀任何多余杂味的清香,就这么伴着极其细微的甘甜,充盈了莫焕山的五感。


    味觉与嗅觉同时的悦然,在他面上扬起笑意之时,还在无声间毫无保留地表述了对苏渺手艺的赞叹。


    “这下之后的菜和点心应当都有着落了。”莫焕山神色终于舒缓。


    可苏渺却不禁好奇:“你哪来这么多要用上纯露的菜式?”


    “西边殿上的两位娘娘喜甜,爱鲜花沐浴不说,又常在殿中摆放鲜花,”莫焕山说,“以此,我定了一道花酿双皮奶,还有一个洛神玫瑰冻。”


    “而北殿的主子好酸口,纯露蜜饯炖青梅自然成了首选。”


    “赴宴几位大臣虽不知口味,但以时节而言,提炼了桂花纯露来煮茶,应当是无人会拒绝的。”


    莫焕山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的计划,听得苏渺真有一些小看莫焕山的感觉。


    先前她只觉得莫焕山异想天开,这时候她才发现莫焕山好像真的是在上面用了心思。


    带着这一些改观,苏渺勉强为自己退而求其次地“辅佐”有了些安慰,也不免感到了一丝轻松。


    也不知是唯一的难题解决了,还是得了主导权效率倍增。


    在苏渺一早与莫焕山相谈之后,莫焕山竟只用了一日时间,就在十余次找过苏渺之后,将所有的菜单定了下来。


    重新回到寝屋之后,苏渺只觉得累得够呛,尚未来得及换衣服就往榻上一躺。


    “苏渺,”俞芮凑过来,伏在榻上看苏渺,“不洗漱了?”


    “不了……”苏渺声音都要飘散在被子里,“所有精力都被莫焕山折腾完了。”


    “早跟你说他一身麻烦事儿了,”俞芮又翻了个身躺下来,“这才刚开始呢,往后有你苦头受的。”


    苏渺懒得理她,抱起被子转了个身:“这么会说话,你去城门口给人算命吧。”


    话才说完没多久,苏渺那处便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俞芮坐起来看过去,哭笑不得:“真是说睡就睡啊?”


    苏渺就这样睡下去,俞芮无奈地给她盖上了被子,只好任由她这般,又熄了灯就寝。


    这一夜,苏渺睡得极沉,就连夜深了窗外骤然疾风暴雨,都只有俞芮被惊醒了。


    再次睁眼,是在俞芮急促的呼喊声中。


    “苏渺!”俞芮急得声音都在颤抖,“苏渺!!醒醒!”


    苏渺迷瞪着眼,见俞芮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薄外套。


    在忽而闪过的电光之下,她看清了俞芮脸上紧张的神色。


    “怎么了?”苏渺有些担忧地坐起来。


    “好大的雨!”俞芮见苏渺清醒,便替她披上衣裳,拉着她走向外面,“花房……花房塌了……”


    苏渺踉跄起身,跟着俞芮走向外面。


    凭空而至的大雨,浇得整个花房大棚支离破碎,残破不堪。


    先苏渺先一步赶来的孙掌事还有莫焕山已然穿上了雨衣,站在花房之前愁云密布。


    听见脚步声靠近,孙掌事先回头看过来:“苏渺。”


    苏渺顿时清醒了,几步上前半蹲在花房之前,试图伸手揭开大棚。


    一只手按在苏渺手上,莫焕山声音传来:“你现在就算把花抬出来也没用,这样的雨,没有花能完好被救出来。”


    苏渺脸上倒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她回眸:“这样大的雨,路上的花都不一定能保住。”


    “此时救的不是花,”苏渺沉声,“救的是你我与整个御膳房的退路。”


    第32章 红糖姜炖蛋


    纵使是孙掌事, 在御膳房多年也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况。


    可在这大雨下,任谁来想,也只能承认苏渺说的是当下的最优解。


    可这样一个御膳房, 总不能所有人都折腾在这夜里。


    思索一阵, 孙掌事还是对莫焕山说:“你先回去, 明天御膳房总要有人打理。”


    说着, 她又对赶来的其他人说:“俞芮留下吧,”她再环顾几眼,“柳绵绵和江彤也……”


    “柳绵绵不用, ”苏渺此时是格外地冷静,“她要同莫焕山跟进中秋家宴。”


    现在这个情况,不能再有人来添乱了,苏渺必须得让柳绵绵不参与这类要紧的事情。


    苏渺又低声吩咐:“江彤行事利索, 若是身子没有不方便,就她和俞芮留下。”


    孙掌事看向江彤,似是询问,而江彤也应声:“没有不方便, 我留下帮忙。”


    江彤虽然平时爱出风头,还有些大小姐脾性,但能力还算过得去。


    既然苏渺安排好了, 纵使孙掌事还有担忧, 也还是在这大雨之下将人都遣散了回去。


    三人得了三顶斗笠,没多耽搁就着手开始拆大棚, 搬花,再挑选外形尚且过得去的花给留下来。


    一番折腾下来天都快亮, 而这大雨也算好了似的,在苏渺她们干完活的同时停了下来。


    寅时不到, 苏渺让江彤收手回了屋。


    约莫又过三刻,苏渺让俞芮回去用热水擦身换了衣裳。


    一直到寅时过半,破败不堪的花房前,堪堪救回来的四成花朵前,只剩苏渺一人穿着一身湿透了的单衣,在斗笠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残骸。


    天下完了雨仍是灰蒙蒙的,苏渺一双眸子里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哀愁,抑或是整晚的思虑过度,只见着转眼血丝密布,在被雨浇得煞白的脸上显得尤为鲜红。


    却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香气幽幽穿过了大雨泼溅的花香,靠近了苏渺。


    再一定神,苏渺便觉察到斗笠被摘下,身上多了些厚重的温度。


    苏渺缓缓侧头抬眸,望向来人。


    见是宁渊,苏渺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他如此出现在这里,会不会为他要办的事带来不便。


    但宁渊却是读懂了一般,说:“我今日来走得正门。”


    说着,宁渊在苏渺身边半蹲下,从怀里取出一册食谱同时,又给苏渺递上一块帕子。


    “沈确觉得近几日御膳房食材运输有些异样,便让我去看看,”宁渊望着苏渺道,“早知御膳房要突遭变故,我便不该耽搁。”


    “你也不是神仙,做不到未卜先知,”苏渺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舒缓,“更何况,这天灾岂是人能防备的。”


    说到这里,苏渺又想到什么:“沈确让你去看食材运输?”


    宁渊点头。


    虽已经想过路途上的花不一定能保住,但话说到这里,苏渺还是因最后一丝希望被浇灭叹息:“那路上那些花……”


    宁渊垂眸,摇了摇头。


    苏渺再次沉默下去,看向那些艰难保存下来的花。


    而宁渊也是顺着苏渺的视线看过去,却在余光间看到了什么。


    “苏渺。”宁渊叫她。


    苏渺回头,就见宁渊又道:“你说天灾?”


    苏渺蹙眉:“怎么了?”


    “可有怀疑过人祸?”宁渊问。


    苏渺真切地感受到血液凝滞的滋味,恍然过来低声问宁渊:“方才为了救花,我们也是拆过花房的板材的,你当真确定你所想的没有错?”


    宁渊起身,伸手向苏渺,示意她跟上一起看。


    苏渺本不想劳烦宁渊搀扶,无奈折腾一晚上,实在虚得厉害。


    “劳驾。”苏渺将手放在了宁渊手心。


    冰凉的指节触上了宁渊温热的手掌,两人都在这一触碰下稍一愣神。


    苏渺正要抽手,却在抽回手前感觉到宁渊的手在握住她之后紧了紧。


    宁渊引着苏渺到一处断裂的板材旁,牵着苏渺蹲下。


    “搭建花房的木材用的都是不易枯朽虫蛀的,可它却断得真切,”宁渊说着指向断了的截面,“你看这里,有极小的洞眼。”


    苏渺凑近了看,这才发现没浸透了的木头断面边上,当真有几处极小的洞眼。


    就听宁渊又接着说:“应当是有老手指点过。”


    “只是正常来说,断面会按照锥子落点利落断开,那样便能做得几乎不留痕迹,”宁渊道,“但动手的人应当气力不算太大,加上是初犯,所以才留下了纰漏。”


    闻言,苏渺当即沉默下去,而宁渊见状,也猜到了大概:“你心里有人选了?”


    “嗯,”苏渺叹气,“但仍然没有证据。”


    苏渺同宁渊大概讲了一遍柳绵绵的事情,宁渊听完却说:“你说她是南翎殿主子的远亲?”


    苏渺点头,又道:“你有思绪?”


    宁渊摇了摇头,只能如实说:“我帮你留意。”


    苏渺又垂下眸子,对宁渊道:“当务之急是我的鲜花。”


    “非要这些花不可?”宁渊问。


    苏渺蹙眉,回头反问:“若不是非要不可,我会这般狼狈?”


    “抱歉。”宁渊抿嘴道歉。


    苏渺继续回头,重新思索许久,问宁渊:“可否帮我去沈确那处或者让沈令书替我去请一道旨意。”


    “你说。”宁渊道。


    苏渺:“我想出宫去采购,由我亲力亲为的那种。”


    宁渊宽慰她:“中秋家宴事大,采购的事不会太难,等我回去便帮你问。”


    话毕,苏渺应下起身,宁渊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可才站起来,没走上两步,苏渺却就这样两眼一黑,随即直直倒了下去。


    宁渊心跳错了一拍,连忙上去接住倒下的苏渺。


    “苏渺?”宁渊伸手探过苏渺额心温度。


    没有发热,脉搏也正常。


    确认苏渺没有大的问题,宁渊稍松了一口气。他利落地将苏渺横抱起来,随即直奔她的寝屋。


    屋门轻响,里面很快传来了声音:“苏渺?谁啊?”


    “宁渊。”宁渊言简意赅,“苏渺晕倒了。”


    门倏地一下被打开了,俞芮连忙将宁渊迎进去。


    “怎么就晕倒了?”俞芮莫名升起一股自责,“我刚才就不该走……”


    “没事,”宁渊道,“应当就是没休息外加着了凉。”


    宁渊将苏渺放在榻上:“你替她换身衣裳,温一碗姜汤,我去去便回。”


    “好,”俞芮道,“多谢你了宁侍卫。”


    宁渊:“举手之劳。”


    不过宁渊当真是雷厉风行,说完便准备离开。


    俞芮张嘴正要开口,却只能伸出手留在空中。


    反正也留不住,俞芮摇摇头便端来一盆热水准备给苏渺换衣服。


    大概苏渺也是真的累了,这一晕下去,鼾声都晕出来了。


    俞芮失笑着替苏渺换下外衣,又替她擦了头发,身子,换上一套保暖的厚衣裳。


    终于打点完,俞芮抱着一堆衣服走向衣篓,却在将一副丢进去时觉察到一次不寻常。


    ——苏渺那身单薄的里衣的肩线上,似乎晕开了一些红褐色。


    俞芮思绪飞转,连忙拿起宁渊给苏渺披上的外衣。


    顺着苏渺肩上那抹红色找回去,俞芮果真是隐约见到那玄青外袍之下有些沾染上的……血迹。


    虽然知道宁渊是侍卫,会受伤总是难免的。


    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俞芮实在不敢在这上面有所疏漏。


    回头望向酣睡的苏渺,俞芮只担心事情闹大后苏渺会遭到牵连。


    这样想着,俞芮抱起那两件沾了血的衣服,便偷摸溜到井边去清洗。


    只是这两件衣服洗起来实在是费劲,俞芮这搬了大半个晚上的花,再洗这个衣服硬是多花了半个时辰。


    等洗完衣裳,偷摸溜进小厨房晾晒,苏渺竟是已经醒来了。


    一进去见到苏渺在煮姜汤,俞芮又是一阵内疚:“啊……你已经在煮姜汤了?”


    “嗯,”苏渺点点头,“还加了些红糖,红枣还有枸杞。”


    说着,苏渺又对俞芮说:“你去叫一下江彤,让她也来喝一点。”


    果不其然,俞芮仔细一闻,当真是满屋子红枣飘香。


    但以苏渺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俞芮面上一闪而过的悦然后又沉下了面色,望着怀里衣服几番欲言又止。


    “怎么?”苏渺走过来,“衣服你就放着呗,我替你晒。”


    苏渺过来接下她手中的衣服,便说:“姜汤趁热喝好,而且一会忙起来了就没工夫喝了。”


    看这样子,苏渺应该是还不知道宁渊受了伤的事。


    于是俞芮还是只支吾着“哦。”了一声,将衣服尽数交给苏渺,走到了屋外去找江彤。


    晾晒完了衣服,苏渺估摸着她们两人也快到了,便取来三个鸡蛋,再改小了炉火之后,将蛋打了进去。


    浸满了红枣枸杞甘甜的汤水里还沸着小泡,随着炖煮蒸起的水汽,用温热的甜意驱散了秋雨后的微凉。


    鸡蛋一点点在汤水中凝固,澄清的蛋清也逐渐锁起了红糖,红枣还有枸杞的独特风味,渐渐呈上汤水的色泽。


    待到鸡蛋煮熟,苏渺分装三碗,又趁着温度尚好,自己也先一步喝了起来。


    温热之余微微烫嘴的汤水才一入口,便顺着嫩姜激起的丝缕辛辣,落在肚子里之后,顺着血液散开,烧起残存秋寒。


    红枣炖煮后的浓香,伴着枸杞的清甜,与浑厚的红糖滋味一起,滑入喉口,也让苏渺在甘甜下,思绪得以舒缓。


    蛋炖得恰到好处,蛋清沾着甜,却不过于腻,而夹着一点软心的蛋黄,更是在浸满汤汁之后,让口感丰富上了另一层次。


    恍然之间,苏渺捧着碗回想到从前自己煮姜茶,都是用可乐炖煮,倒是没怎么试过红糖。


    那样的做法,虽然没有老红糖加持,但那样的煮法,却因多添些酸意反而风味更佳。


    转念,苏渺又突然想到上一次宁渊给的食谱里,民间好像有一种腌酸姜的做法。


    这么想来,或许用那个来熬姜茶也有一番新奇的风味?


    想到了食谱,苏渺突然想起了宁渊这次给她带的那册新的。


    思索着还没看过,苏渺放下手里的姜茶,便回到了屋里。


    就见一册边沿浸上了些雨水的食谱,静静躺在她的枕边。


    苏渺坐在榻上,却不知脸上何时扬起了笑意。


    她上手便翻阅起来,却在翻到一半,见到一个小物件从书页中间掉了出来。


    苏渺伸手捡起,发现这是一个符纸折成的三角。


    黄纸做底,红笔落符。


    苏渺将这三角符纸翻过来,就见符纸最上规整地落款二字,


    平安。


    第33章 软心巧克力


    苏渺不自觉地轻声念出了符纸上的“平安”二字, 寝屋门口藏好的脚步也因此顿挫。


    听见脚步声,苏渺下意识将平安符藏进腰间暗袋。


    但见了是宁渊,她的紧张又舒缓下来。


    宁渊背着光, 看不清面上神色。


    但只有宁渊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有多过速, 开口掩饰时有多局促。


    “旨意请到了, ”宁渊说着摸出一块通行令牌, “带着这个便能出宫门了。”


    “是公主去请的旨,”宁渊走过来将令牌递给苏渺,“时限三日。”


    “你一人出行不便, ”宁渊清了清嗓子,“我陪你去。”


    苏渺接下令牌,思索道:“那你可能得等我一下。”


    宁渊原以为苏渺会不假思索地就奔出城门,却见苏渺竟是不假思索地跑向冷库。


    而紧接着, 就见苏渺抱出一筐果子,走进了小厨房。


    回到小厨房时,另外两碗红糖姜汤炖蛋已经没了。


    而三个小碗也都洗了干净。


    苏渺探头朝主膳房望了一眼,见俞芮和江彤已经忙了起来, 便猜到她们是帮着去做别的善后工作了。


    大雨后的御膳房当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而苏渺虽然没有被叫去忙碌那些,手上也少不了事情要做。


    这样想着, 苏渺已经将一筐果子放上了灶台。


    取来一把小刀, 苏渺便开始开果子。


    她将那些果子一一从边上划开,又取勺子挖出了里面近似于山竹果肉的一粒粒小果子。


    宁渊凑上来看, 望着那些从没见过的黄色果子问:“这是什么?”


    “可可果,”苏渺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十成十认真地开着果子,“先前我以为这里没有这些。”


    “但翻了御书房的食谱之后, 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可可果的出现,”她道,“只是和酪乳一般还没普及罢了。”


    “这次给太子做的菜既然要独树一帜,那便要用尽别人没见过的食材。”


    前面关于“可可果”的描述宁渊的确没听懂,但听了后半段话,他还是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就见苏渺麻利地将手上的金属开瓢取肉,又取来一个竹篓,几片生得像芭蕉叶一样的叶片。


    她将工具尽数洗净,先在竹篓中铺上了叶子。


    等叶子四面展开,均匀铺满了整个竹篓后,又将那些粘稠的果肉倒了进去,随后盖上了叶子,合上了竹篓。


    苏渺扛起竹篓就放在了一个漆木圆桶之中,她又伸手感受了一番桶里的温度,自言自语着点了头,便盖上了盖子。


    不得不说,苏渺专心忙碌起来的样子当真是有点……神神叨叨。


    但宁渊看了,却觉得有些意外地讨喜。


    这一天下来,从清晨时虚弱憔悴的她,到现在利落干练的她。


    宁渊从前便知道苏渺比宫中其他的宫人多一些别的色彩,可也是相处至今,才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鲜活。


    见她洗完手,收拾衣衫,又留下一张字条,随即冲他转身走来,宁渊问:“弄好了?”


    “好了,”苏渺掸掸手道,“走吧。”


    宁渊看着那个漆木圆筒,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但思前想后,还是收敛了心里的情绪,引着苏渺走向外面。


    而苏渺望见,又恍然想到了什么。


    啊……好像好久没给宁渊投食了。


    前前后后忙碌到现在,苏渺这才想到,原来宁渊已经好久没来正经蹭饭了。


    这么想着,苏渺竟平然生出一些遗憾。


    可又一转念,她立马灵机一闪。


    就见她转身从一边柜子里取来一个极小的铁盒,然后在与宁渊擦肩时温声笑道:“这下妥帖了。”


    ……


    苏渺简单收拾了行装,很快跟着宁渊一路行至宫门。


    宁渊去取坐骑,苏渺则在门口等候。


    可就在等待的时间里,苏渺心绪又复杂起来。


    早已记不得宫门外是一幅怎样景象的苏渺,如今这般望着一墙之隔的宫外,竟莫名少了几分悠然。


    可没等她回神,身子就这样突然一轻,紧接着又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苏渺回眸,却见宁渊已经跨上了马背。


    清浅木质香环住了苏渺,苏渺侧眸似是表述眼底意外。


    “你会骑马?”宁渊问。


    苏渺很快意识到这点,只好收起疑问,任宁渊把控缰绳。


    就见宁渊指节分明的手绕了一圈缰绳,随即牵绳而动:“会有些颠簸,抓紧。”


    话音刚落,马匹就飞驰出去,奔向邻县花田。


    苏渺生来头一次骑马,马一动身,她吓得险些一个花容失色,只得匆忙抓住宁渊的手臂。


    宁渊环着苏渺,闪过的笑意也无处遁藏。


    苏渺望见他脸上清浅的笑意,收回了手扶住马鞍:“你说抓紧,也没说抓紧什么。”


    宁渊没有收起笑意,只学着苏渺的语气道:“下次一定。”


    苏渺投以一个嗔怪的眼神,随即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她从小厨房带来的铁盒。


    马背上虽然颠簸,但苏渺拿食物的手倒是一如既往地稳。


    宁渊瞥见她打开铁盒,然后从里面取出一颗棕褐色的小圆球,又重新合上盒子,放进怀里。


    就见苏渺忽然回眸,将小圆球递到宁渊面前:“尝尝。”


    小圆球被递到鼻尖,浓重的香甜便扑鼻而来。


    能看得出这是某种甜食,但宁渊确实没有见过与它相关的点心。


    存着疑惑,宁渊没有及时动口。


    而苏渺见状便笑道:“放心,手上没毒,吃的也没毒。”


    “命都在你这马上了,你放心吃就是了。”


    收起玩笑话,苏渺认真解释:“方才你看的那个可可豆。”


    “那样是用来发酵的,”苏渺道,“这是我得了菜谱那时候,取来可可果少量加速发酵制成的。”


    “虽然效果肯定没有正经发酵来得好,但我尝过了,也不太差。”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宁渊若再犹豫便要显得不礼貌了。


    他张嘴将小圆球咬进了嘴里,随即便在轻咬之下,感受到小圆球的外壳在嘴里碎裂,打开了丝滑稠密的甜意。


    不同于寻常糖和蜜饯,这一股甜意分外浓醇,却来得更有冲击力。


    仅一入口,这种独特的香气和甜意,便占尽所有味蕾,如绸缎般绕满了唇舌与喉口。


    回想苏渺制作的过程,宁渊细品之后,觉得这特有的味道应当是类似于果核烘烤的香气。


    可直到甜软的内馅不经意间溜进喉口,清脆的外壳也化开,被吞食殆尽,宁渊还有一些不解。


    “一种东西何以有两种口感?”宁渊问。


    苏渺笑笑,又摸出那小盒:“外壳只是在那果子加工后稍作简单调味,而内馅则是在调味之余,还加入了酪乳进一步调配。”


    “这次不用咬的,含着吃试试?”说着,苏渺又递过去一颗。


    宁渊顺着苏渺的意思将又一粒小圆球含进嘴里,也没有急忙咬开外壳,而是用唇齿间的温度,一点点融化了薄脆的外壳,感受着微苦外壳被抿开之后,内里蜜意如绸缎一般铺散开来。


    宁渊前不久还存着遗憾的心情,转眼便被这份香甜冲散。


    正想对苏渺道谢,顺道称赞一番苏渺的手艺,但宁渊侧眸却无意瞥见苏渺抿去了指尖沾上的糖渍。


    就这眨眼一瞬间,宁渊的心跳又一次无端过速。


    日光顺着苏渺眉目一路淌下,落在苏渺品尝着糖渍的朱唇之上。


    苏渺淡色的口脂在阳光下落入宁渊眼底竟有些灼眼,但宁渊却只因想到与苏渺吃上了同一颗糖块,而避开了视线。


    残存在齿间的甜带着残存的香气,似乎顽皮地溜进了思绪。


    脑海中属于苏渺与宁渊两人之间的片段反复闪过,在这样一个他们可以听清彼此心跳的时刻。


    苏渺觉察了宁渊的心跳,却没注意宁渊短时间内的思绪万千。


    这里做巧克力的工艺并不成熟,所以苏渺也没有把握,这本就可可脂含量过高的巧克力,会不会对宁渊产生什么影响。


    苏渺有些担心这巧克力块给宁渊疲惫的身子带来近似负担的提神,便侧眸问了句:“你还好吗?心跳好快。”


    “这巧克力吃着身体不适?”苏渺问。


    宁渊稍顿,记住了这名为“巧克力”的棕色糖块。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不适,只是少有这样仔细看过街景。”


    苏渺稍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看向街景,不由得感叹:“世上多的是人想挤进宫墙之下,但看久了皇宫大院,倒觉得街市的烟火气讨人喜欢。”


    宁渊望着苏渺细细看过街景的侧眸,轻声问:“喜欢街市?”


    苏渺没多犹豫就笑道:“像我这般为功名利禄操碎了心的‘俗人’,少有不喜欢烟火气的吧?”


    宁渊闻言稍顿,又抽了一下缰绳,在马背上的颠簸下将苏渺稍一环紧。


    “若是喜欢,”他轻声道,“往后再带你来。”


    第34章 彩椒酿肉


    长街闹市, 似乎每个街角都在洋溢着中秋将至的团圆之喜。


    满街张灯结彩,午间炊烟四起,于此间, 宁渊策马带苏渺穿过满街的金桂飘香。


    苏渺来这里后, 很少对涉及未来的亲密关系有所希冀。


    更没有人会在富丽却冷漠的皇宫中, 与她谈及一些超过本职的事情。


    即便是俞芮, 说起两人的事情,也只停留在了到年岁出宫。


    往后?


    是多往后?


    苏渺侧眸,看着宁渊的神色, 却找不到半点玩笑的意思。


    思索半天,苏渺只能问出一句:“你常来?”


    “不常来,”宁渊继续策马,神色不动, “但我很喜欢。”


    说到这里,苏渺稍一挑眸:“你不常来?”


    “都在忙别的事。”宁渊道。


    苏渺忽然嘴角微扬:“那你的食谱……”


    宁渊咳了咳,似乎想找个借口,但张了嘴却觉得气氛尚好, 便笑了一下:“念你喜欢。”


    宁渊的话不轻不重地从耳边扫过,苏渺顿时觉得耳廓一烫。


    也忘了说什么,收了声半天, 苏渺找不到着落的目光只能借路边一处肉摊, 将心思拉回来。


    “说起来,”苏渺道, “我们是住驿馆?”


    宁渊点点头,以为苏渺担心分寸问题:“住宿问题你不用担心, 沈确已经提前为我们订了两间……”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买菜?”苏渺打断了他。


    宁渊愣了下,随即也意识到这点, 很快拉住了缰绳。


    在食物这件事上,两人总是能以惊人的同步率达成共识。


    能单独享用御厨大人做的菜,还是一整桌菜,宁渊很快就找到了重点:“吃什么?”


    苏渺稍忖,反问道:“你想吃什么?”


    宁渊又将问题抛回去:“你呢?”


    “怎么的?”苏渺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出了宫,还得我挖空心思来为你定制一套菜单?”


    “宁侍卫这是准备两册食谱将我从御用转成私用?”


    宁渊别开视线:“没这个意思。”


    听了苏渺这样说,宁渊很快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些能帮上苏渺的:“简单些,能吃饱吧。”


    “你真是……”苏渺失笑,还是妥协,“下次想得具体些。”


    苏渺不再为难宁渊,坐在马上环顾一圈街市。


    远远望见菜摊上彩椒生得格外鲜艳惹眼,苏渺忽然想到一个在这里没做过的菜:“彩椒酿肉,吃不吃?”


    宁渊没带多点犹豫:“吃。”


    苏渺又看了一眼菜摊,问:“再加个素的……正好彩椒估计用不完,要不再来一个彩椒烩菌丝?”


    宁渊又点头:“好。”


    苏渺又看一圈,想着手头这些食材,又听远处活禽铺子的老板吆喝:“诶!姑娘!你家小郎君看着气色差点意思啊,来个乌鸡补一补吧!”


    苏渺闻言望过去,又思索着回头看向宁渊。


    她始终坐在宁渊前面,这般经过别人提醒才发现,宁渊这脸色细看之下当真是要比往常差一点。


    “你气色是有点差。”苏渺稍一蹙眉。


    宁渊只道:“约莫是这两日没睡好。”


    苏渺想起捡到宁渊的第一个夜里,忽然笑了下,拍了拍宁渊的手背:“让我下去,我去买菜。”


    话毕,宁渊翻身下马,牵下了苏渺之后又走向另一边去拴马。


    苏渺先一步走向活禽铺子,那老板还是热情得很:“唷!姑娘,来给小郎君买鸡炖补汤了?”


    方才只关注着气色了,这会苏渺才后知后觉到这微妙的称呼。


    苏渺垂眸挑鸡,嘴上轻笑着说了句:“倒是没听说杀鸡费眼睛呢老板。”


    “这也不能光在精神头上打鸡血,”苏渺说话间已经相中了一只精壮的母鸡,“也得擦擦眼睛让眼力亮起来。”


    她没去管那老板脸上什么表情,只掀开鸡笼,上去擒住了那只鸡的翅膀一把抓起,然后又在鸡飞蛋打前盖上鸡笼,将鸡递给了老板。


    “行了,”苏渺道,“就这只。”


    说来也稀奇,这街上还当真是没有这样穿得华贵但手脚如此利落的姑娘出现过。


    苏渺这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就连隔壁鱼铺的老板都忍不住凑上来,啧啧赞叹了几声。


    活禽铺子那老板认错了人本就理亏,被苏渺怼了几句更是语塞。这会儿苏渺又一副行家模样爽快买下了鸡,他更没什么好说了。


    “诶……”老板堆起一个笑,称重,报价,在苏渺点头后再次堆笑,“这就给您包起来。”


    等老板杀鸡的功夫,苏渺又去买来了彩椒,杏鲍菇,还剁了些肉糜。


    再次回到活禽铺子时,宁渊已经替她取好了鸡。


    “东西都备好了?”宁渊问,“走么?”


    苏渺检查了一遍食材,又抬眸盯紧了宁渊的脸。


    被苏渺当街注视了许久,宁渊眼神闪躲了一下:“怎么了?”


    苏渺稍忖,随即将手上的蔬菜交给宁渊,又动了身:“我再去买点东西。”


    宁渊接下苏渺手中的蔬菜,可一个转身的功夫,苏渺已经踏进了一间药铺。


    宁渊迈进药铺时,正好听苏渺在说:“党参,当归……还有陈皮,都来一些。”


    说着,她又望着另一边柜子,手指点了一通:“这边,大枣,桂圆,枸杞,老姜也给我抓一点。”


    宁渊走到苏渺身侧,稍弯身子轻声问:“买这么多?”


    “不重,都用得上,”苏渺道,“还可以煮完灌在壶里带着路上喝。”


    宁渊失笑:“我的意思是,”他说,“你盘缠带够了吗?”


    苏渺侧眸扫了宁渊一眼,下巴微扬:“不要觉得你在御前办事,就可以小瞧我这种在御膳房当差的了。”


    “我可是有备而来,”苏渺提起钱袋,算上本钱还有些许打赏,放在了柜台上,“老板,都包起来。”


    也不知苏渺哪里来的这么多胜负欲,但宁渊似乎早已习惯,便没准备与苏渺争,更不为苏渺的话感到不悦。


    两人没再耽搁便再次启程,恰好在入夜前抵达了与临县之间的驿馆。


    驿馆来往人不算多,也多是一些皇宫贵胄的亲眷或是友人。


    一个与皇家挂钩的地方,出入已是不成问题了,唯一就是做菜上面的琐碎。


    苏渺在宁渊指引下,一路赶到了驿馆厨房,确认过这里的葱姜蒜调味还有所有灶台都可以借来用,她便着手开始打点。


    起锅,煮水,切配,苏渺动作一气呵成。


    随后她又取来一些药材,将那些药材捆着葱姜塞进了鸡的肚子里,又着手缝起了鸡屁股。


    宁渊看着一边已经煮沸了的水问:“需要我帮你吗?”


    “如果你见到的是三头六臂的神仙而非苏渺,你可以继续在那里站着。”苏渺埋头缝着鸡屁股,却好像缝不住自己的怨气。


    这鸡精瘦得很,是好事,可坏就坏在,驿馆的针线没有宫里精心打磨的好用。


    见苏渺腾不出手,宁渊还是在苏渺说完后上去帮她。


    宁渊环顾了一圈灶台,杏鲍菇已经撕成了丝状,配合着切配装盘的还有青红黄三色的彩椒丝。


    在另一边,几个彩椒被切成段,去了籽,也被完好地放在了盘子里。


    这架势,宁渊总觉得自己好像难以再帮上些忙,但听着苏渺这语气,他还是问:“需要我帮什么?”


    “先把彩椒丝和杏鲍菇丝焯水。”苏渺道。


    宁渊听了,拿起盘子将四色细丝倒进沸水里。


    同时,另一头苏渺又说:“等彩椒丝半透明了,就都捞出来。”


    宁渊又按照苏渺说的将四色细丝捞出来。


    将细丝都放入沥水篮后,宁渊又看向苏渺那里准备问下一步,但苏渺就像脑袋一侧生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便说:“再拿筷子,将我调味好的肉糜搅打上劲。”


    搅打肉糜,也不是难事。


    宁渊听了便又开始动手,而这次大概过了小半盏茶的工夫,苏渺那里也终于完工。


    就见苏渺将鸡裹上了粽叶,然后糊上了黄泥,随即将一整团鸡丢进炉子里,算着时间烘烤起来。


    终于完了事,苏渺掸掸手回头,却在见到宁渊的时候愣在那里。


    “你还在搅?!”苏渺愕然。


    听了这意思,宁渊停下了动作:“你没交代要多久。”


    这确实是苏渺的问题……


    苏渺垂眸轻叹,随即走过去拿筷子挑起了一点肉糜。


    “还真是……上劲了。”苏渺不禁自言自语。


    宁渊:“怎么了?”


    “没事,”不过这也确实没什么事,苏渺便摆摆手,“这样就行。”


    东西都备齐了,苏渺便将肉糜一一填入了她挖好的彩椒筒里,又取来一小碗淀粉


    烧起一锅清油,苏渺在锅边等到够了火候,便将塞好了肉糜的彩椒两侧都沾上了粉,烫在了油锅里。


    高温之下,彩椒两头沾着淀粉的肉糜转瞬便形成了金黄微焦的脆壳。


    两层脆壳将搅打进肉糜里的料汁尽数锁在了里面,而在反复翻面加热的同时,彩椒的果皮与果肉也渐渐鼓起大小不一的气泡。


    见着彩椒表皮已经给之后的汤汁留足了位置,苏渺取来一个小碗,加一勺生抽半勺老抽,一勺陈醋,一勺糖,再佐半碗清水和稍许淀粉,便搅匀了倒进了锅里。


    滚烫的锅温之下,芡汁迅速沸腾收浓。而在炖煮期间,浓稠的汤汁也顺着每一个彩椒表面的气泡,悄然溜进了彩椒的皮肉里。


    待每一块彩椒酿肉都挂满了汤汁,这道菜便完成了。


    宁渊早早便替苏渺准备好了盘子,苏渺也默契地接下盘子将一锅东西装盘。


    将菜交给宁渊端去桌上,而苏渺也着手重新洗了锅,烧上油,将已经焯过水的四色细丝“嚓!”的一声倒进了锅里。


    热锅快炒,等宁渊放下彩椒酿肉重新回来时,苏渺竟已经将彩椒烩菌丝也装上了盘。


    苏渺洗锅,宁渊重新端菜上桌。


    可等宁渊要再去找苏渺,苏渺却已经到了桌边,还示意他先坐下。


    “鸡还没好,”苏渺在宁渊落座同时坐下,“先吃点垫垫肚子。”


    话是在关心宁渊,但宁渊却能感觉到,苏渺说这话时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盘彩椒酿肉。


    苏渺见宁渊没动筷,便抬头问:“不吃吗?”


    其实苏渺刚才在灌肉糜的时候就很在意这个青椒酿肉了,毕竟仅仅只是用看的,苏渺都能感受到那肉糜是不一般的筋道。


    往常御膳房少有像宁渊这样精瘦的男子,就算是那些男的厨子,大多时候也都是得过且过,搅打到上劲便完事了。


    而像这样集齐了力气,还下了力气两大要素的,想来这还是第一次。


    苏渺望着宁渊,满目都是藏不住的期待,宁渊望见了只好动筷:“吃。”


    但这种时候,苏渺的动作倒是比一个常年习武的人还要利落。


    她一筷子夹起一块,紧接着往嘴里一送,一咬,下一瞬间那汁水就从彩椒里溅了出来。


    苏渺忙不迭擦了擦嘴,收敛了些神态,又细品了一下那肉糜。


    咀嚼的同时,苏渺脸上便流露出果不其然的欣喜。


    ——当真是劲道!堪比牛肉丸一般的劲道。


    但与牛肉丸的劲道不同的是,酿肉挑选的肉糜在选用了猪肉之余,还掺进了许多肥肉。


    而这样配比恰好的肉,在调味,用劲搅打之后,更是完美地将每一滴汤汁都吸收了进去。


    彩椒的鲜甜,肉质的咸香鲜美,在稍微烫嘴的温度下,将色香味发挥到了极致。


    宁渊望着苏渺的反应,也跟着一起吃了一块。


    但好吃的同时,他也不禁好奇一点:“为何会是彩椒酿肉?”


    为何会是彩椒酿肉,这就得从苏渺穿来这里之前与餐厅那个刁钻上司的斗争开始说起了。


    但过去的事情怎么想都是过去的故事了,苏渺也没准备细说,就道:“厨子的生存,无非就是创新嘛。”


    说到这里,苏渺又不禁思索下去:“说起来,这也都过去大半天了,也不知道御膳房那里可还好……”


    宁渊继续吃着嘴里的,咽下了一口后说:“莫焕山在,应当是一切稳妥。”


    ……


    另一边,御膳房。


    莫焕山房门前。


    莫回头笔笔直站在莫焕山门前,咚咚敲着门:“莫焕山,你出来。”


    里面没人应答。


    “莫焕山,你得给我师傅一个交代。”莫回头不顾里面没有回应,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敲门的动静惊扰了御膳房其他人,各自回房休息的众人也闻声望了过来。


    俞芮刚吃完饭,从人群中探出头来远远便望见这样一幕。


    “莫焕山,你得将柳绵绵的事情说清楚,”莫回头道,“柳绵绵靠不住,苏渺膝下只有我一个徒弟。”


    “要不要带我置办中秋家宴,你须得给出一个答复!”


    俞芮目睹全程,脑子带着步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一直到退到了人堆最后,俞芮垮下了脸,低声发出哀鸣:“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第35章 中秋家宴(一)


    御膳房, 入夜。


    莫焕山被叩了半晌的门终于开了。


    “到了休息时间,”莫焕山自上而下看着莫回头,目光中见不着半点来自父子间的温情, “为何还不回去睡?”


    而莫回头开口, 也听不出多少父慈子孝:“我要一个答复!”


    “没有答复, ”莫焕山漠然, “就算没有柳绵绵,也有谢莹莹,最次还有俞芮, 轮不到你。”


    “御膳房不养闲人,”说着,莫焕山就准备推门,“你若是闲得没事做, 便去找东西学。”


    “若你再这般模样,我便将你送去乡下,做山野农夫。”


    说完,莫焕山便关上了门, 没再给莫回头留半分念想。


    莫回头一个屁股坐在莫焕山门前,怀中攥着从俞芮那里得来的那张苏渺写的字条。


    他明白不能说出苏渺的盘算和计划,但也无法苟同他们弯弯绕绕之下, 任由柳绵绵逍遥法外的做法。


    他自知没有本事左右事情走向, 只好以自己的方法犟着,防止柳绵绵掺和其中。


    可莫焕山在中秋家宴上的事情仍然按部就班, 御膳房也如往常一般运转。


    但莫回头竟就这样在莫焕山门口反复折腾了四天。


    只不过这最后一日,他对的不是莫焕山屋门, 而是守在莫焕山门口的其他人。


    在苏渺离开的第五日,也就是距离中秋家宴两日光景的清晨, 御膳房一行人守在了莫焕山门前。


    莫回头紧紧守着门,在莫焕山将门拉开时险些一个踉跄。


    堪堪扶了一下莫回头的脑袋,莫焕山又将他拎起放在了一边。


    莫回头脚刚落地,就听谢莹莹在人群中开了口。


    “苏渺已经去了五天了,”谢莹莹走上前,“她不顾御膳房安危,至我们不顾,莫御厨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话一出口,边上很快就有人应声:“确实呀,这苏渺不在,总得有人顶上的。”


    苏渺从出宫采买,到现在已经五日过去,没有报备,没有书信,就连上面派人去寻都寻不到回音。


    宫中甚至有传闻,说苏渺是借机跟侍卫私通跑了路。


    而眼见着中秋家宴将至,抛开一切不说,这副手的位置总不能空缺。


    谁都知道中秋家宴是御膳房的考题,但同样的,这也是个机会。


    有莫焕山在前打点,副手之职即便只是少有辅佐,想来也能沾上点光。


    御膳房内庭短暂的沉默后,谢莹莹直言道:“事实摆在面前,当真要让一个渎职不回的人继续占着这个位置吗?”


    话刚出口,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打断:“放肆!她是御厨,是你的上级!”


    众人看过去,就见孙掌事走来,目光无声间清算声讨的众人。


    走到莫焕山门前,孙掌事与莫焕山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便开口道:“谢莹莹,且不说苏渺从不会这样玩忽职守,如今她安危不定,你们要紧的还是帮莫御厨做好本分事。”


    可被打压了许久的谢莹莹听了许久,还是觉得机会难得,继续拱了一把火:“那太子殿的菜呢?要让整个御膳房给她陪葬吗?”


    还得是朝夕相处的同僚,说出来的话都格外有杀伤力。


    听见陪葬二字,果然议论声渐起。


    场面一度有些难以掌控,正在这时,柳绵绵走上前说:“其实这话说的并不完全没有道理。”


    柳绵绵走上来,冲莫焕山和孙掌事各行了一礼:“我之前跟着苏御厨,虽然不能说完全能领会她的规划,但兴许多少也能有些助益。”


    她看向莫焕山:“若有需要,我可以帮着一起重新制定一份菜单。”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孙掌事很想帮苏渺说上两句。


    无奈如今的场面简直是连各执一词都算不上,更别说淌着一趟浑水了。


    既然权力下放,孙掌事最终只能把希望寄予莫焕山。


    她望向莫焕山,静静等待他做出的决断。


    又等片刻,莫焕山迈出门,将门合上后开口:“不需要。”


    莫焕山面上是一如既往地沉稳镇静:“苏渺始终都是负责中秋家宴的御厨,我相信她的能力,也相信她只是遇到了意外,而非玩忽职守,甚至私奔。”


    谢莹莹心口一沉,又问:“那菜单怎么办?”


    “离中秋家宴还有两日,苏渺回不回,何时归都不一定啊!”


    “就算她不回,我也有备选方案。”莫焕山不理这些人,缓步穿过人群,只道,“这些不是你们需要担心的事情。”


    话一出口,一些躁动果真被安抚。


    紧接着,莫焕山又说:“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几天我教给你们的菜都练熟了,不在中秋家宴当天出岔子。”


    “今日夜里,我要检查你们对各宫菜单的熟悉程度,都去准备着,做得不好便不要跟中秋家宴的编排了。”


    莫焕山的高压之下,御膳房九成新人都害怕他说出类似的话。


    而当下莫焕山再次检查功课一般开口,前脚还在操心太子殿菜单的人,这会儿已经因为没有了可以操心的事情转而操心起自己。


    说不出是心虚,还是怕成为被检查的人,莫焕山说完没多久,一行人便四散开去。


    一直等着私下没有别人,孙掌事走到莫焕山身边问他:“你有自己思量了?”


    “是,”莫焕山点点头,又回头望了眼莫回头走向的小厨房,思索起来。


    柳绵绵确实跟过苏渺没错,苏渺在大雨那天也是说让柳绵绵跟他办事。


    可莫回头如此坚定地咬死柳绵绵靠不住,而俞芮的态度,也不像是在放任莫回头无理取闹。


    莫焕山并不想把这么重要的中秋家宴交给“不确定”


    但莫焕山没有跟孙掌事说这些,只道:“苏渺这次没带俞芮确实让人奇怪。”


    “那天我便劝过苏渺,可她坚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孙掌事又试探:“那柳绵绵……”


    “柳绵绵能力不如江彤,心思更不完全在做菜上,这样的人我用不了。”莫焕山毫不留情,“而江彤……性子太急沉不住气,做的菜也不够精细。”


    “至于谢莹莹,”莫焕山说得很无情,“她心思不正,不适合做这些。”


    孙掌事听到这里隐约松了一口气:“那你如何打算?”


    莫焕山一本正经地说:“苏渺行事多变,所以备用菜单我一开始便准备好了,远不用他们操心。”


    闻言,孙掌事心里失笑。


    本以为莫焕山变了性子,谁知还是和之前一样。


    不过既然他的自我中心能帮上苏渺,不至于让苏渺落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她便也不多说什么。


    孙掌事没多说,只拍了拍莫焕山的肩:“你有安排便好,若是你忙不过来,直接来寻我便可。”


    “近日各宫膳食你便不用操心了,交于我便可。”


    莫焕山点头应下:“辛苦了。”


    ……


    白天,经过莫焕山安抚的御膳房勉强算是安稳度过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临近子时,一辆沾满了泥土枯草的破败马车就这样停在御膳房门前。


    马匹嘶鸣声撕开了御膳房的夜,众人围过来时,只见到苏渺半身是血地在解开马车拴上马匹的绳索。


    “苏渺!”俞芮还没来得及披上外衣,远远见到苏渺的狼狈模样,便踉跄着奔过来。


    见到苏渺袖子管破了,素色长裙也红一块黑一块地沾满了血污和泥土,更别说身上乃至脸上都有大小伤口,俞芮几乎当即哭出声。


    “你……”俞芮哽咽,“你怎么弄得这般模样!”


    苏渺哑着声,终于解开绳索:“花都在马车里。”


    说话间她在人群中找到莫焕山,仅一个眼神两人便对上了心思:“清理好花,我回来便着手动工。”


    说完,苏渺扯着马鞍就爬上了马背,而还没坐稳,她便急忙策马动身,赶向了另一方向。


    纵使夜深,纵使情急,但停在御膳房门前的众人的确隐约可见。


    在马背上,的确伏着一个气若游丝的男人。


    苏渺一路策马,笨拙生疏的动作连扭头转弯都显得无比艰难。


    可即便是跌跌撞撞,她还是带着遍体鳞伤的宁渊,在公主殿前停下了马。


    早便得了侍卫通传的沈令书候在门口,苏渺一停下便让人上去接住苏渺,又扶下了宁渊。


    三人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内殿,在里面等候已久的沈确疾步走来。


    太医齐齐围过来,浑身滚烫的宁渊终于有了休憩之处。


    他面色煞白地躺在榻上,却始终眉头紧锁,满面只流露出“危急”二字。


    深夜的公主殿内是从未有过的慌忙,可在太医侍女奔走之间,苏渺就这样像被抽空了神志一样,站在原地透过人群缝隙看着榻上的宁渊。


    苏渺眸子不自觉地红了,怔怔地似乎要落泪,却又在沈令书靠近时收了回去。


    “苏渺,”沈令书蹙着眉,小心地检查了一遍苏渺身上的伤处,“你快坐下,我让太医给你……”


    “不用,”苏渺声音哑得吓人,“我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


    仔细看去,苏渺衣衫之下最明显的几块伤处,确实被紧紧扎上了黑布。


    沈令书回眸,望见榻上的宁渊时心里便有了答案。


    沈令书还是担忧:“可……”


    “不碍事,”苏渺打断了沈令书,转头就走,“我得回去了。”


    苏渺不顾沈令书劝阻,便转身要离开。


    只是才转身,苏渺手臂上便落下了力道。


    “苏渺!”沈确上前攥住了苏渺的手。


    边上几道脚步声被吓得顿住,崔公公上前轻声提醒:“太子殿下。”


    可沈确的手并未松开,只与苏渺僵持着。


    苏渺回眸,神色淡淡的,却已是累得摆不出别的神色:“沈确。”


    话一出口,沈确的手松了下。


    苏渺又道:“以御厨的身份,我没办法同你说什么,但苏渺的身份,我想你明白。”


    “你与沈令书费尽心思为我得来食谱,又费尽心思送我出宫。”


    “而我与宁渊九死一生带回这些,难道就是为了前功尽弃吗?”


    沈确视线仍紧盯着苏渺,手上的力道却已然卸了大半。


    苏渺感受到了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松开,便顺势将手脱出:“纵使那幕后之人本意并不想我们死,但是到如今,这一报我是一定要还的。”


    “在这皇庭之下,有非我去做不可的事。”


    说着,苏渺也没忘看向沈令书:“放心,满打满算还有一天半的光景,死不了一个人。”


    宁渊在沈确与沈令书手里不需要她再多担心什么,而她身上的伤,她自己心里也有数。


    她前进的方向早已不在这里,于是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一直到苏渺身影消失在了大殿,沈令书缓缓走近沈确身侧,低声道:“皇兄,你方才……”


    “我明白。”沈确没多说,回头踩着宁渊留下的一地血污,走近宁渊躺着的榻边。


    只是纵使事情所有利弊摆在面前,每一步的因果都了然于心。


    可一个是他难以舍弃的旧友,一个是如影随形的至亲,看见苏渺与宁渊因他成了这般模样,沈确明白,他方寸还是乱了。


    沈确长叹一口气,侧眸问沈令书:“南翎殿那里,如何了?”


    “都盯着,”沈令书轻声应道,“看苏渺他们的模样,时间是对上了。”


    沈确沉声:“抓来的人还在你这?”


    沈令书点点头,望向沈确似是等待他下一步的意思。


    “今夜将人移到我那,”沈确俊秀的容貌上看不出半点和颜悦色,墨色眸子底下满是阴冷,“别的你便不用管了。”


    沈令书应了声,沈确视线又落在面前躺在榻上唇白如纸的宁渊身上。


    垂眸睨着面前忙得焦头烂额的一众太医,沈确却能觉察他们面对一个寻常侍卫施救的不解与为难。


    见着面前景象,沈确脸上再次肃穆,沉声道:“用你们所能及最好的药材来医治宁渊。”


    一众太医噤声,各自心口一紧。


    “治不好,”沈确一字一顿,“后果自负。”


    ……


    苏渺拖着一身的伤回到御膳房时,御膳房半睡不醒的夜里已经因为她的回归陷入慌忙。


    在莫焕山的安排下,她带回来的鲜花已经尽数打点妥当,而在大部分人的注视下,苏渺就这样走进了主膳房。


    围过来的人许多,但敢问的却极少。


    俞芮去替苏渺取衣服了,孙掌事也去准备起温水。


    只有莫焕山全然没有将苏渺身上看进眼里似的,只走过来问:“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感兴趣。”


    苏渺侧眸。


    莫焕山:“有什么能帮你做的?”


    超出苏渺的预料,但是莫焕山会做的事情。


    给沈确的菜单是已经定好了没错,但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宴席,家宴当天定然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去给她备菜,甚至精心雕琢点心。


    所以她需要在明晚之前,将所有要准备的食材,还有特地给沈确设计的点心给打点好。


    一心不能二用的情况下,苏渺正好让莫焕山帮手:“鲜花都收拾好了?”


    “好了。”莫焕山道。


    “替我熬蜜渍鲜花吧,”苏渺道,“我需要去处理一下我的可可豆。”


    莫焕山:“可可豆?”


    “就是我小厨房那一桶。”苏渺突然有些担忧,“你们不会……”


    莫焕山看着是松了一口气:“差点就丢了。”


    听见“差点”,苏渺也松了一口气。


    “那天柳绵绵去看了,说生了霉,问我要不要替你丢了,”莫焕山道,“我望了一眼生的是白霉,便让她留着了。”


    又是柳绵绵。


    看着苏渺的神色,莫焕山有意提醒了一句:“新人再优秀都是新人,中秋家宴事关紧要,若非必要我劝你还是不要让新人经手。”


    “白霉发酵的工艺,很多普通厨子都明白。”


    苏渺稍愣,一时间猜不透这是莫焕山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有意提醒。


    但阴差阳错之下,柳绵绵也因为她不在御膳房没能过多干涉中秋家宴,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苏渺思索着点点头,应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第36章 中秋家宴(二)


    与莫焕山简单说了几句, 苏渺便转身去找她的可可豆。


    路上遇到俞芮孙掌事,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苏渺还是去换了身衣服, 才重新赶往小厨房。


    在小厨房合上门, 俞芮终于好开口问。


    “苏渺, ”俞芮开口还是因担忧哽咽起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呀……”


    苏渺手上动作稍顿,随即开始回忆起之前的经过。


    ……


    那天苏渺与宁渊一同用完了晚饭,便歇了下来。


    灌了一壶银耳羹, 又将叫花鸡打包装好,心里念着早晨的花开得最好也最新鲜,苏渺便和宁渊约定了次日一早便出发,也好尽早赶回宫里。


    次日天蒙蒙亮, 宁渊租了一驾马车,将马车与马匹拴好之后,两人便上了路。


    只是到了半路,宁渊却神色不佳起来。


    “有些不对劲……”宁渊坐在马车前, 低声对马车内说。


    苏渺揭开马车帘子,环顾了一圈,但因为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却感受不出异常:“怎么了?”


    虽然此时此刻时间尚早, 但按理来说,来往的人不会少到只有他和苏渺两个人这般冷清。


    可无端的担忧对苏渺来说兴许也只是负担, 宁渊欲言又止了好一阵,还是说:“没什么, 你坐在车里,小心一点。”


    苏渺侧眸再次观察了一会儿宁渊的神色, 只觉得宁渊或许是有些多虑了,但也还是留了个心。


    一直到将新鲜的玫瑰转移到了一个个花盆中,又买了一批袋子将花盆精心打包起来,重新上了路,苏渺才从马车里探头对宁渊说:“我出宫采买,你倒是比我紧张。”


    苏渺笑笑,宽慰自己也宽慰宁渊:“你多少是有点杞人忧天……”


    话都没说完,小道两侧的树林里便传来一声一闪而过的响动。


    窸窣作响惊动了林间山雀,也有意无意地惊动了马匹。


    一声嘶鸣喊得苏渺心底有些发毛,可紧接着马匹又是一阵躁动,让从马车探头而出的苏渺在一个失重下险些坠下马车。


    宁渊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苏渺,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又在起身同时,听见“嗖”一声在耳边擦过。


    ——一支箭直直地扎在了一侧擦肩而过的树干上。


    苏渺回头望向那支箭时,心头血液都几乎凝滞。


    “这……”苏渺已然回神,“有人要……!”


    苏渺话都没说完,就被宁渊一下捂住了嘴:“不是瞄准要害。”


    宁渊不动声色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低声道:“他们应该只想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


    “特别是你。”


    说完,宁渊停下马,揭开车帘将苏渺安置其中。


    他一手按在苏渺嘴上,一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在马车中不要出声。”


    苏渺一个晃神,望着宁渊时眼底神色忽然有些复杂。


    这样的画面,她好像见过一次。


    就听宁渊又说:“冒犯了。”说着,他便凑上前,“借外套一用。”


    这眨眼一瞬间的工夫,苏渺脑海中顿时思绪万千。


    她伸手下意识去拉住宁渊,却只在失之交臂后,望着停在半空中的手回味阵阵后怕。


    直到宁渊带着她的外套离开,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觉察到。


    这场景,不是梦,她确实曾经见过。


    就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醒在了苏家宅院,拖着重伤的瘦弱躯体,望着满院子残骸,正一点点感受被绝望蚕食,却平白被一个少年救走。


    而那个少年也是一袭黑衣,将她一路带到了郊外窝棚安置,又穿着她的外衣,去引开了追来的匪徒。


    ……


    苏渺很难不去想这因缘际会并非巧合,却难以置信命运轮转当真如此玄妙。


    转念想到自己侥幸得来的二十载走到今天,又想起宁渊在宫中初见她时的模样。


    ‘你……果真没死。’


    苏渺心口跳得厉害,她早该想到的。


    她早该想到的!


    又是御前的人,又是对得上年岁。


    还有那熟悉的香气,以及宁渊才不过见上数面便尽心帮她的种种……


    ……她明知不会有人这样平白关照别人。


    苏渺伸手在车帘之前,试图喊出的名字却哽在了喉口。


    宁渊确实交代了让她待在马车里不要出声,可在担心自己的动静影响到宁渊行动之余,苏渺也不禁担心起宁渊安危。


    上一次能侥幸,这次呢?


    这样一个问题反复闪过苏渺的脑海,直到远处又是一声嘶鸣响起。


    命都是他捡回来的,还给他又怎么了?


    苏渺咬了咬后槽牙,便揭开车帘一跃而下。


    嘶鸣声传来的地方听着不远,苏渺顺着地上脚印很快便能寻到他们离开的方向。


    只是清晨湿软的土地上,马匹脚步并不规整,甚至随着行进愈发杂乱无章起来。


    一直到看见一处硕大的泥坑沾着血迹一路延伸向树林的低洼处,苏渺惊得下意识捂住了嘴。


    她两步并一步地赶到一边小道旁的树下,扶着树干往下望去,就见宁渊连人带马倒在了山林之中。


    宁渊半昏半醒靠在一处树下,远远看见苏渺,艰难抬眸哑声道:“别……别下来。”


    可苏渺只左右环顾着想借些什么东西下去救宁渊,不但没听清宁渊说了什么,还没注意一声脚步无端靠近。


    待脚步声停在身后,苏渺回头望见一袭黑影,随即肩上一重脚下一空。


    还没来得及望见推她那人的模样,苏渺便直直跌了下去,随即跌倒林间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夜里。


    苏渺只觉得浑身疼,疼得厉害。


    深秋夜里本就露重,苏渺撑着哪里都疼的身子坐起来,又险些再次滑倒。


    “别乱动,伤口会裂开。”宁渊声音听着很虚弱,却听得苏渺一下就清醒了。


    苏渺挣扎着坐起来,也终于发现除了身上几处擦伤之外,自己手臂和小腿上各落上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虽然沾满血污的衣裙之下,伤口已经被干净的黑布条给包扎了起来。


    “我晕了多久?”苏渺问。


    宁渊:“三日。”


    那便是早已过了时限。


    苏渺望向宁渊:“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着实在有些多余,毕竟从声音,还是他破败的衣裳来看,他都伤得不轻。


    苏渺身上算是缓过来了,心想着宁渊帮她处理了伤口,她也没道理放任宁渊不管。


    “你的伤呢?”苏渺靠近宁渊,动手检查起他的伤处。


    可苏渺没想到的是,她不理宁渊阻止检查了全身,但令他神色变动最大的,竟然是碰到他衣服完好的肩膀之时。


    这时苏渺也懒得估计男女有别,上去便松开了宁渊的衣襟。


    果然,宁渊来之前便受了伤。


    面前枪伤口的触目惊心却比不上苏渺心口的酸楚,她抿着嘴,语气满是不忍:“你怎么……”


    宁渊按住了苏渺的手,盖上了衣裳,不想让她继续看:“我没事。”


    可有些话兴许真的不能说,这才说完,宁渊就觉得面前苏渺的外形模糊了起来。


    兴许是守着苏渺过了三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宁渊堪堪绷到了极致的弦,就这样断了。


    看着宁渊就这样晕下去,苏渺吓得不轻。


    她甚至没有多想,就从行囊之中摸出了她那时大手一挥买下的药材,寻出党参当归便塞进了宁渊的嘴里。


    她也不管宁渊疼不疼,上去就用力拍了几下:“宁渊!”


    “宁渊你醒醒!”苏渺反复地喊着,“醒醒!”


    可宁渊不但没有回应,就连吞咽的动作都没有。


    这样不是办法,药含在嘴里吞不进去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苏渺从没急成这样过,回想到最初救宁渊那一刻,她想起了包中存着的银耳羹。


    那时候只想着炖一个银耳羹路上可以当甜汤喝,怎么都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再次望向宁渊,苏渺的视线便落在了月光下宁渊苍白的嘴上。


    性命攸关的时候,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礼数。


    苏渺这样想着,抓起几片党参当归就放进嘴里。


    用力干嚼几下之后,她往嘴里灌进一口银耳羹,随即和着党参当归一并吻在了宁渊的嘴上。


    银耳羹苏渺炖了整整一个时辰,早已炖得细腻顺滑。


    一口进去连银耳本身都快尝不出存在感,用来喂药确实是现在的最优选。


    虽然就连苏渺自己都没想过银耳羹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终于,宁渊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脖颈,在苏渺的搀扶下微微仰起,也顺着苏渺的动作,在顺滑的银耳羹输送下,开始有了吞咽的迹象。


    苏渺算不清药材剂量,只念着这样的宁渊用寻常剂量肯定不管用。


    于是也不知喂了几口,直到银耳羹见底,苏渺终以为自己无计可施时,宁渊紧闭的眼皮有了细微的颤动。


    “宁渊?”苏渺语气里藏不住欣喜,取来帕子就替宁渊擦干净嘴角,“宁渊?”


    正松了一口气,一边小道上又传来一阵动静。


    本以为是杀手折返,但仔细一听,好像又有车轴声一起靠近。


    声响在靠近苏渺这处停了下来,紧接着脚步声便代替了车轴声,在这一带环顾了几圈。


    就听一声脚踩落叶的声响传来,苏渺望见有人在月光下探头。


    那人背着月光,苏渺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能紧紧环着宁渊,屏息凝神。


    “苏姑娘?”


    来人的声音出口一瞬间,苏渺收到了心口的活血顿时重新流散。


    ——那是卖花的田老板!


    第37章 中秋家宴(三)


    卖花的田老板早上去送花便见着路上停着的马车眼熟, 谁知夜里从镇上回来,又见这马车还在原地。


    好奇看了眼才发现里头真是自家的花。


    心想着来买花那对男女看着不像是不谨慎的人,但万事总有意外, 田老板思索了一阵, 也还是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


    谁知还真能救上人。


    而另一边, 苏渺怎么都没想到能以这样的方式获救, 更没想到田老板还是个实在的,不但低价卖了他们一匹送货的老马,还重新给他们包了一车花。


    原本田老板还想留苏渺下来请个大夫看好了伤再有, 可苏渺几次回绝,他也只能在指导完苏渺如何驾驭马车后,看着苏渺带着她昏迷的小郎君离开。


    送货的老马的确比不上宁渊那匹马来得一日千里,却好在一个稳妥, 即便是苏渺这样的人,也能勉强驾驭。


    只是这样跑了近一整天,到了街市,年迈的马匹已然体力不支, 又经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喧闹,转眼便有点不安分起来。


    苏渺驾着车,能明显感觉到老马的状态不是很好。


    她攥着缰绳的手心, 肉眼可见地渗出了汗珠。


    街市上来往行经的欢闹声, 听在苏渺耳中只留下了嘈杂。


    哄闹声不停,甚至在靠近最热闹的地段还有孩童老人行经。


    终于, 在苏渺揣着的忧心之下,一个孩童径直从人群中窜了出来, 带着追赶而来的老人一同出现在了马车之前。


    老马受惊当即便乱了步子,在嘶鸣声之下, 街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只是再怎样都不能拿老叟性命开玩笑,苏渺紧咬牙根,没带任何多的思考便紧紧扯过缰绳,将老马拉得停在了原处。


    面前老叟保下了,可苏渺手下的老马却再经不住把控。


    带着一车花还有一个昏迷的宁渊,苏渺只觉得心慌得厉害。


    指尖是冰凉的,手心是湿滑的,可苏渺却觉得自己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把控这匹老马。


    眼见着老马终要失控撞上屋棚,苏渺几乎要在路上崩溃。


    但她倏地感觉身后多了些分量,紧接着手上便覆上一丝热意。


    宁渊的手仍然是滚烫的,力道却足以将苏渺从马匹失控中救回来。


    “放松,”宁渊虚弱的声音却传来安心,“让他走一段再施力。”


    就见着老马在宁渊把控下先是无序地奔了几步,而宁渊也在它步子急转缓后,一点点握着苏渺的手重新扯过缰绳。


    老马终于重新安定下来,苏渺也得以重新带着马车驶向皇宫的方向。


    马车重新上路,宁渊这才卸了力,垮着身子靠在了苏渺的肩上。


    只是他手心是烫的,颊侧也是烫的,就连喷在苏渺颈侧的呼吸都烫得吓人。


    这情景太吓人,以至于他每一次乍醒,苏渺都怕这是一种回光返照。


    有了上一次经验之后,苏渺更是担心宁渊说晕就晕,直接从马上跌下去。


    更怕宁渊要这样撒手人寰。


    “宁渊,”苏渺尽可能让生意听起来平稳,“你在听吗?”


    宁渊轻轻应着:“我在听。”


    苏渺从脑仁里挤出点听起来正常的话:“叫花鸡坏了。”


    “嗯。”宁渊半阖着眸子。


    苏渺不知怎的有些哽咽:“你还没吃上,别死。”


    宁渊仍旧低语:“我知道。”


    苏渺又说:“银耳羹……”但嗓子却哽得慌。


    宁渊:“好喝。”


    苏渺在眼红之前失笑:“不好喝,”见着街上人少了,她加快了策马速度,“混着药材多难喝,狗都不喝。”


    宁渊也无声失笑:“我们都喝了。”


    不论含混或清醒,两人都想到了那个渡药的吻。


    “所以,”苏渺道,“你欠我的,回去你得重新夸过我的银耳羹。”


    宁渊声音几乎散在风力:“好。”


    宫门眼见着就在面前,苏渺侧眸望了眼宁渊,腾一只手摸起通行令牌。


    “还有,”苏渺摸到了令牌,“你欠我的多了。”


    宁渊:“什么?”


    为什么认出了她却从不道破,


    为什么要对她这般好,


    能好到带着伤都要陪她走这一趟。


    咫尺踏向宫门,苏渺将令牌甩手丢向门前侍卫。


    马车奔向宫墙,同时宫门打开。


    苏渺终于策马带着宁渊和一车芬芳与伤痕回到出发的地方,好似胜仗而归。


    直到这时,苏渺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热血和勇气也会化作泪水。


    从前只觉得流泪便是脆弱的人,此刻像是咬碎了所有名为不甘和苦难的锁铐,任泪水断在宫门,扬在朱墙之下。


    车轴声响彻宫门下石板大道,苏渺用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开口。


    “你欠我的解释,称赞,知情不报,我全要讨回来,”苏渺望向偌大皇宫,目光直直落在前方,再次重复,“只要我死不掉,一笔笔,我全要讨回来。”


    ……


    俞芮听故事期间,苏渺已经将长满白霉的可可果吸干了水分,带回了主膳房送进了窑炉慢烘。


    同时,她走向莫焕山那处,看着莫焕山以糖和蜂蜜捏制洗净的鲜花花瓣,上去确认了一下状态,道了声谢便取来一半转移到锅里。


    莫焕山见着苏渺将他装备装罐密封的鲜花丢进了锅里,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


    他念着苏渺身上有伤,只紧握住手里锅铲问:“你在做什么?”


    “你是在帮我,”苏渺沉声,没有多的打趣之意,“不是教我。”


    “多谢了,”苏渺道,“之后我们的做法应该就不一样了。”


    “明日你们还有得忙,就先回去吧。”


    九个字,却足以让莫焕山语塞。


    “你……”莫焕山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放下了锅铲。


    他只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情境下这样安慰了自己,便转身离开,也不失体面:“有需要,再来寻我。”


    到这份上,无论是苏渺还是莫焕山,心思都只在中秋家宴之上。


    没人不想御膳房好,这点苏渺和莫焕山在这些天种种便足够明白了。


    只是此时此刻要重新发酵鲜花蜜显然来不及,只能加热一半,留存一半,以温差来加速鲜花花瓣制蜜之后口感的参差。


    苏渺没有力气多跟莫焕山解释,仅剩的集中力也只能落在锅上。


    眼见着花瓣随着煮制颜色变深,开始出汁,香气也渐渐浓郁,苏渺将这部分鲜花酱盛出,与其他莫焕山捏制过的花瓣倒在了一起。


    将生花熟花搅拌均匀装罐,苏渺又走到了窑炉边,将烘烤的可可豆晃动翻面。


    期间,苏渺提高了声量说:“远处围观的人也都散了吧,我这已经没有好看的了。”


    “若真想看,梦里什么都有,”苏渺专注得有些可怕,“若是谁因了围观热闹误了家宴编排,正好也能长久梦下去了。”


    说着苏渺便让俞芮关上了主膳房大门,松了口气跌坐在一边的小凳上。


    苏渺终于有了倚着墙歇息的机会,却还不忘对俞芮说:“一个时辰,叫我起来。”


    生怕俞芮心生恻隐,苏渺又进一步强调:“叫不醒我,我们所有心血都得搭在里面。”


    俞芮看着苏渺这憔悴得不成人样的面孔心里酸得厉害,但到这一步只好答应下来,又尽可能抱住苏渺,让苏渺枕着她睡得安稳一些。


    一个时辰实打实地过去,苏渺闻着可可香气睁了眼。


    看了眼天色之后,苏渺灌下一杯凉水,随即跟俞芮说:“你先去睡吧。”


    见俞芮要反驳,苏渺打断她:“明日还有你能帮上我的地方,你得睡足了,才不至于和我一起打盹过去。”


    俞芮支支吾吾半天,还是答应下来。


    一步三回头望着苏渺许久,俞芮还是收回目光,回到了寝屋。


    偌大的主膳房转眼只剩下苏渺一人,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专心处理起了可可豆。


    可可豆经过烘烤已然外壳酥脆,仅用两指轻撵,便可将薄如蝉翼的外壳脱下。


    两盘可可果,苏渺将油亮喷香的可可果内核一一脱出,又一点点细数着,担心着喜欢这巧克力的宁渊情况如何。


    剥可可果的工作不难,但苏渺忙完这些,天也又一次蒙蒙亮。


    这几天耽误的时间,就好似还债,纵使苏渺身上再多不乐意,她也还是撑起精神,取来了研磨钵,将剥好的可可果尽数倒进去,一点点研磨成细粉状,又准备转到了石磨之上。


    天蒙蒙亮,苏渺身子却困得厉害。


    这单单搬一个石磨的功夫,她就险些跌在地上。


    还好莫焕山不知吹得什么风这么早便起了来帮手。


    “多谢,”苏渺看着搬上的石磨,还是道了声谢,“这阵子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知是因为苏渺的事情感慨了还是怎的,莫焕山在一边沉默地站了会,竟说:“莫回头这孩子,爱添麻烦。”


    苏渺倒可可豆细粉的动作顿了顿,望向莫焕山。


    她大概知道了,在她不在的时候兴许发生了什么。


    兴许是莫回头维护了她,又或许是莫回头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对于莫焕山的话,苏渺还是淡淡地回应了句:“虽然这话由你这个父亲来说更合适,但莫回头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两人之间莫名一阵尴尬,苏渺看着莫焕山站在那里,心里想了许多,但问出口时还是选择了:“劳驾帮我磨一下?”


    其实苏渺不是完全使不上力,只是她也需要省力用在别的地方,更是有事情要问莫焕山。


    莫焕山倒是不介意这些,他也确实好奇,也想学些学问。


    接过石磨之后,莫焕山随着苏渺倒细粉的动作推着磨出棕褐色的油亮液体,又听苏渺像同他交易一般,开始解释。


    “可可豆,烘干研磨后便可制成可可脂,”苏渺目光点了点可可酱,“你可以理解成,花生制油。”


    苏渺这么说起来也确实没有问题,取出果核,烘干脱皮,紧接着就是榨油,然后配置成别的制品。


    好在莫焕山是个有造诣的,苏渺仅这么一说,他便有了大概的概念。


    可看着这浓浆一点点磨出来,莫焕山又不禁好奇:“那这个……可有名字?”


    可可?抑或是巧克力?


    苏渺转念回想这一遭路程,只觉得感慨万分,却闪过一个极为合适的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在之前,或许并不合适,但到了现在,苏渺倒是要感谢一番谢莹莹。


    “有,”苏渺清浅一笑,似是带过了路上所有艰辛,想起躺在这皇宫另一处的宁渊路上给她带来的种种,她温声道,“就叫……苦中寻乐吧。”


    第38章 中秋家宴(四)


    兴许是在烹饪这上面都有些造诣, 听到了“苦中寻乐”四个字,莫焕山便大概能领会到苏渺这趟采买的心路历程。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经历, 会让苏渺带着一身伤回来, 还得了如此体会。


    “你们这究竟是去了哪里?”莫焕山还是没忍住问道, “为何上面派了人去找你们都寻不到踪迹。”


    “还能哪里, ”苏渺笑意变幻莫测,“临县呗。”


    只是说到这里,苏渺也着实好奇。


    既然上面已然派了人搜救, 可为什么她和宁渊能在林间躺上这么久?


    明明那条路就连田老板那样的人都能注意到马车的异样,上面若是派下了人,又怎会看不到?


    思索许久,苏渺只能将缘由归结在上面派去的人兴许中途就不见了上面。


    不过这样的话跟莫焕山说多了也没意义, 她耸耸肩便避开这个话题:“说起来,柳绵绵如何了?”


    莫焕山看向苏渺时神色透露着意外和不理解:“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丫头?”


    “是吗?”苏渺没承认也没否认,“所以她怎么样?”


    就见莫焕山由衷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她虽说比江彤会来事, 但她也的确拿不出真本事。”


    “所以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便让她去做先闲散的帮衬。”


    “那就是比较闲了,”苏渺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又问“御膳房内外最近没少传我的故事吧?”


    莫焕山想起那些传得难听的话, 只道:“都是些嚼舌根的腌臜事,你问心无愧便无须置喙。”


    “没准备听进去, ”苏渺笑了下,“就觉得这丫头倒还没有我想得那样聪明。”


    毕竟苏渺也没想到, 柳绵绵顶着南翎殿远亲的身份,竟然真的会和南翎殿以如此粗劣的手段算计她。


    虽然这一趟若是没了宁渊, 她可能就真的搭进去了。


    莫焕山显然是没理解苏渺的言外之意,而苏渺也没准备皆是,只说:“那俞芮呢?”


    “肯吃苦,基本功也扎实,”莫焕山道,“就是不上进,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动一动。”


    闻言,苏渺不禁失笑。


    眼见着可可豆磨好了,苏渺装罐又引着莫焕山收拾石磨。


    “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苏渺感觉难得地和莫焕山能正常交流,“你也该习惯了。”


    莫焕山没多说,配合着苏渺将石磨泡水清洗,又跟着她一并回到主膳房,看着她拿出昨夜腌渍的鲜花。


    虽说莫焕山并不能沟通苏渺的做法,但要说不好奇还是不可能的。


    看着苏渺在另一处起锅烧水,莫焕山走到存着蜜渍鲜花的地方,打开了罐子。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蜜渍鲜花竟真有些正经发酵的模样,还透着新鲜的光泽。


    只是还没等莫焕山心底里称赞,就听苏渺在另一头开口道。


    “看着是差不多了,但口感还是会差一些,”苏渺低头煮水,一边说,“不过我烤着作内馅,也能最大可能地掩盖它未能经过完全发酵的口感差异。”


    莫焕山一副果不其然的模样,正要说“旁门左道”,却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走到苏渺身边,就见到苏渺正隔着水,将可可原浆卧在微沸的热水里,加糖调制那所谓“苦中寻乐”的东西。


    莫焕山从没见过这个,又是一阵好奇,可还没等他开口问,苏渺便说:“劳驾取一壶牛乳?”


    “等着。”被人使唤的滋味并不好,但莫焕山还是照做了。


    即便这并不影响他心底里说一句“这多事的妮子”。


    带着牛乳回来,就见苏渺已经将那可可原浆分装进了几个扁平的瓷盘。


    卧在水中的盆里还残留了一些,苏渺望了一眼牛乳,便将牛乳倒进去,搅拌起来。


    可可的香气浓厚又温暖,比起豆浆还多了一些香醇的甜意。


    才烘烤过的可可豆,在香味最鼎盛之际,和着醇厚的奶味,勉强给身心疲惫带来了一些宽慰。


    转而成了熟褐色的牛乳被苏渺装在了壶中,苏渺很快又取来两个杯子,给她和莫焕山各自倒上了一杯。


    莫焕山虽面上都是不确定,但看着苏渺毫不犹豫就吹凉了送进嘴里,他也带着好奇跟着喝了一口。


    这的确是一种崭新的香甜。


    莫焕山不禁这般感叹,回想着苏渺所转述的原理,想着花生榨油大豆磨浆,给了嘴里的甘甜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不是就类似于豆浆?”莫焕山问。


    “还是你聪明。”苏渺笑道,“不过这可比豆浆来得好。”


    说着,苏渺目光点了点那可可原浆:“这东西可提神。”


    苏渺乐意跟聪明人打交道,可对方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莫焕山很快又进一步猜到了苏渺的用意,直问道:“你准备做什么甜点?”


    “月饼,合十二为一的月饼。”苏渺稍一挑眉,大概说了自己的构思。


    其他的冷热菜便按照沈确往常的口味指定便可,毕竟是他自己吃,而有了这阵子的变故,想来沈确也不会对菜式要求过高。


    重点就在于这个甜品。


    既然要做得足以撑场面,那便要足够独一无二。


    为了能让这月饼无可取代,苏渺掏空心思想出了可可,鲜花,山楂,蜜桃,牛乳等等十二种口味的新奇内馅。


    同样付出其中的,还有她这整整一天的光景。


    莫焕山起先还帮苏渺熬制冬瓜馅打了个底,可后来重新回到御膳房动工的日常流程之后,莫焕山也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待苏渺忙完了所有的月饼内馅,雕刻完了月饼模子,也到了当天夜里。


    月饼说起来工艺并不复杂,但难就难在它是一款要耗时的点心。


    烤完的月饼当场吃并不算是最好的口味,能在入口时将色香味发挥到最大,基本是回油了一天的成效了。


    所幸为了保证最终成品的拼凑效果,所有月饼都只用相同的模具便可。


    苏渺找来俞芮,和俞芮一并压制成型,又刷上蛋液送进窑炉烘烤。


    一直等着所有的月饼都打点完毕,苏渺几乎瘫坐在了窑炉之前。


    “睡会吧,”俞芮又是一阵心疼,“苏渺,你真的太累了。”


    “你这脸色都快不能见人了。”


    “是吗?”苏渺还没来得及照镜子,但从双手的无力程度来看,应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苏渺并没有真的去睡,只说:“我还得去做一件事。”


    回了房,苏渺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满了一页,又带着一整页纸到了莫焕山门前。


    莫焕山开了门,下意识以为是莫回头,结果见了苏渺还有些意外。


    “是你?”莫焕山打量一番苏渺的蓬头垢面,觉得这妮子当真是有些毅力在身上,“有什么事?”


    苏渺手上攥着纸,先对莫焕山说:“我要同你做一个交易。”


    莫焕山稍一眯眸,有些警惕:“什么?”


    苏渺凑近了莫焕山低语几句,又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了莫焕山。


    望着交到自己手中的漫漫长篇,莫焕山神色除了意外,还有些错愕。


    “你这是……”莫焕山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交易,”苏渺道,“你只说你答不答应便可。”


    说着,苏渺又怕莫焕山不答应似的,又进一步说:“你也看到了,这上面的东西完全可以让我抢走你风头,一举夺下嘉奖晋升的机会。”


    “我劝你考虑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莫焕山再次垂眸看过手中的文字,心情在暗喜和惊愕之余,又问苏渺:“你确定?”


    苏渺轻笑:“不确定我便不会在这里了。”


    稍倾。


    莫焕山终于折起了纸张,收进了袖带之中:“好,我接受你的交易。”


    ……


    次日,中秋家宴当日。


    “诶诶诶!传菜!!”


    “这呢!!”


    “哎哟——这汤要洒了!”


    “别!别撞我!”


    ……


    御膳房一大早便乱得上蹿下跳,到了午后更是鸡飞狗跳般忙碌,只有一处格外镇静。


    苏渺不慌不忙在:“柳绵绵,装盘。”


    虽然到了家宴当天,苏渺还是用了柳绵绵做副手。


    但也很可惜,苏渺只要了她一人,所以她便不得不始终都停留在苏渺视线可见的活动范围之内。


    柳绵绵应了声,将卷着青瓜片,躺着温煮鸡腿卷,点缀着青红时蔬的凉菜装盘。


    苏渺沉声:“浇汁。”


    柳绵绵看似神色自如,但精神却像是绷得有些过分紧张。


    “啊,”柳绵绵拿起苏渺提前备好的汤碗,“是这个吧?”


    苏渺不作声点点头,柳绵绵便动手浇汁。


    可勺子悬在鸡卷之上,柳绵绵动作却顿住了。


    她眸子忽闪了几下,却觉得阵阵冒着冷汗。


    一声不带情绪的询问传来:“你在紧张什么?”


    “还是我在这里,你不方便操作?”


    柳绵绵吓得手中汤勺都抖了抖。


    “苏御厨在这边,我自然是要比往常安心的,”柳绵绵端起笑意,“您这说的什么玩笑话。”


    苏渺说着又从小冰格中取出一杯剔透的鲜蔬海鲜琼脂冻,简单检查了一番里面凝在高汤中的胡萝卜丁,鲜虾丁,还有玉米粒和青豆,又透过剔透的琼脂高汤观察柳绵绵的神色。


    “玩笑?”苏渺歪头,目光从琼脂冻上移开,笑着凝视柳绵绵,“可我看你怎么没觉得好笑呢?”


    “约莫是我讲得不够有趣吧。”


    柳绵绵面上仍在笑着,手上极尽忍着颤抖,在鸡卷上浇完汁,又端起盘子装进传菜食盒。


    “我只是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苏御厨如此赏识,我有些紧张,”柳绵绵伸手擦了汗,又问,“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前菜鸡卷已经备好,冷菜的鲜蔬海鲜琼脂冻也装盒完毕。


    剩下的就是热菜和主菜了。


    苏渺收起笑意,目光点点蒸屉那边:“去将炖肉的盅取过来。”


    苏渺今日莫名有些喜怒无常,柳绵绵害怕得紧,应了声就照办。


    端来炖肉盅时,柳绵绵本是脸上神色略微缓和的,但走到一半,柳绵绵却又一次紧张起来。


    苏渺手中不紧不慢地挑起大闸蟹的蟹肉蟹膏准备做一蟹三吃,侧眸看向柳绵绵后,又饶有趣味地轻声笑了起来:“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装进传膳食盒吧。”


    柳绵绵应了声,便放在灶上打开查看。


    可下一刻,她揭盖的手就顿在半空。


    苏渺收起目光,温声问:“怎么了?”话是关切,但目光却满是冷漠。


    “苏御厨……这……”柳绵绵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早上蒸上去的,不是陈皮梅子炖肉吗?”


    苏渺不以为然:“是啊。”


    柳绵绵看着炖盅里的芸豆蹄花,极尽可能压着声音里的慌张:“可这怎么变成蹄花了?”


    “哦,”苏渺故作一副恍然的样子,“忘了告诉你了,那份陈皮梅子炖肉,我与莫御厨商量了一下,送去南翎殿了。”


    柳绵绵干咽了一下,看向苏渺:“怎会?”


    “南翎殿的主子爱这一口,你也擅长做这个,难怪说你们是远亲,”苏渺淡淡地笑道,“所以我便借花献佛一下。”


    “说起来,”苏渺又一次恍然,“我还跟莫御厨说呢,这道菜主要还是你替我动的手,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说到这里,柳绵绵腿上的力道已经软了下去。


    就听苏渺就这样静静地笑着说出了柳绵绵最害怕听到的话:“他答应会在家宴上借这道菜来夸赞你。”


    柳绵绵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碗盖滑落。


    可碗盖的碎裂声并没有与柳绵绵理智的碎裂声一并响起。


    就见苏渺稳稳接住了碗盖,面上笑意仍然温润:“这样高兴?手都拿不稳了。”


    “来,”苏渺轻轻拍了下柳绵绵肩膀,“帮我把蟹壳丢了。”


    柳绵绵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大脑空空地上前去为苏渺丢蟹壳,处理垃圾。


    回头时苏渺已经将蟹粉,蟹膏,还有姜醋与配合着进食的面和饭都精致摆盘装盒。


    柳绵绵驻足原地,再次发自内心地感慨。


    苏渺这个人,当真太高深莫测了。


    她几乎谨慎妥帖到了每一寸算计,以至于尽管柳绵绵参与了每一道菜,却都像不自觉替人作嫁衣一般,转眼功亏一篑。


    柳绵绵拖着满溢着忧虑的步子,远远望见苏渺笑着冲她招手,心里又凉了大半。


    赶到苏渺身边,就听苏渺已然盖上了一蟹三吃的盖子,递给了她:“好了,最后一道主菜,也交给你了。”


    柳绵绵迟疑:“啊?”


    “什么‘啊?’呀,” 苏渺笑着嗔怪,又加重了话音,“我说,交给你了。”


    “什么交给我了?”柳绵绵从未觉得思考是一件这样累的事情。


    苏渺笑道:“这阵子我都不在,想来你也一直在操心。”


    “你看我这模样,也不方便去吓着各宫主子是不是?”


    “所以啊,这次的家宴我便不参与了,伺候用膳什么的,你全权操办便可。”


    见柳绵绵脸上再挂不住笑,苏渺还上去安慰她:“你且放心,虽然那是太子殿下,但他也不是当今陛下,更没有什么天子的威风。”


    “你就摆出寻常心伺候就行,千万别去想什么掉脑袋的事情。”


    苏渺还不忘跟柳绵绵确认一遍:“你听进去了吗?”


    什么“天子”“太子”“掉脑袋”,听得柳绵绵脑子嗡嗡的。


    她思绪断了片,只好满目恐慌地望着苏渺:“那您呢?”


    就见苏渺忽然撒了手,摆出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潇洒模样一个转身。


    “我啊?”苏渺回眸,又在摆了摆手之后扬长而去,“我翘班去了——”


    第39章 中秋家宴(五)


    宁渊被带回了沈确这处之后, 就被安置在了偏殿。


    刚回来的那个夜晚的确十分危险并且难熬,熬得一众太医都捂紧了脖子,生怕稍有疏漏掉了脑袋。


    还好, 宁渊命硬, 求生意志也是出奇地强, 不过一日, 体征便趋于平稳,意识也渐渐分明。


    但分明是一回事,真的醒过来又是另一回事。


    太子殿偏殿一角。


    “诶, 你说这宁哥,不是醒来了么?怎么还成日睡着?”


    “我倒不觉得他是真的想睡着。”


    “你又有何高见?”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苏御厨在。”


    “你又知道了?”


    “那可不嘛?不然为什么苏御厨不在的时候他好好的,苏御厨一来, 他便又睡得神志不清了?”


    ……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实在是不由衷。


    就比如中秋家宴当天,苏渺竟然没有现身家宴,反而到了太子殿偏殿, 坐在那里淡定地剥橘子。


    换了别人可能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宁渊如今已经对苏渺的性子尤其了解了。


    ——苏渺越安静,事情却不简单。


    虽说宁渊应当能猜到几分苏渺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可苏渺这样静静地, 反而让他在小憩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睁眼。


    毕竟之前种种,在宁渊身体恢复之后, 可是一点都不差地回到了脑海中。


    不论是渡药的吻,还是颈首相依的路程, 两人的肌肤之亲早已超过了寻常男女之间的界线。


    宁渊自知负伤出行造成了马失前蹄的意外,又明白苏渺这般艰险离不开自己的大意。


    重点是, 他自知苏渺的举动似乎挖出了几分他从前尚未来得及觉察的含混情愫。


    偏殿就这么静了许久,远远看着连角落里两个侍卫都说得累了歇了下去,苏渺声音在榻边响起:“沈确这边的贡橘当真极好,你不尝尝我可要吃完了。”


    宁渊睫毛微颤,但神色不动。


    苏渺半靠在榻边的雕花木椅上,懒懒地剥开贡橘,往嘴里塞了一瓣:“今日你可只在早晨用了一碗白粥吧?”


    “不吃东西可不利于康复,”苏渺侧眸望了眼宁渊,“辛苦带回来的一车鲜花,难得做成了月饼,你也不尝一口?”


    宁渊睫毛又轻颤一下。


    苏渺吃完一个贡橘,擦擦手,最后望了眼宁渊后往椅背上实实在在地靠了下去:“那我先睡了,你睡你的吧。”


    说完,苏渺便拖着脑袋,彻底不管宁渊如何,自顾自地小憩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宁渊终于有些忍不住似的睁开了眼。


    他半眯着眸子,远远观察了一眼苏渺之后,终于勉强撑起了身子。


    前几日他伤得神志不清,倒是没有发觉。


    如今再一看,苏渺除了眼下两抹青黑之外,整个人也是消瘦了一圈。


    再见她额角乱着从发髻里溜出的碎发,想来是忙完了手头事情便赶了过来。


    心想着这个劝人吃饭恢复的人自己都尚且顾不上自己起居饮食,宁渊便心口一软,伸手不自禁想去替苏渺整理散乱的发丝。


    可发之于情,止之于礼,最终宁渊的手还是落在了边上的茶盏上。


    可才碰到茶盏,苏渺声音又传来:“装得口渴了?”


    宁渊合眸,无奈地暗自叹气。


    “无意躲避你。”宁渊道。


    “无意躲避还躺这么久?”苏渺歪头轻笑,“那便是不想见到我了。”


    “不是。”宁渊还是妥协,“我耽误你太多。”


    说出了心里顾虑之后,话也通畅了点:“若不是我,你这次能做得更漂亮些。”


    “若不是你,我能不能回来还不得而知,”苏渺垂眸浅笑,“而且这次家宴我有不能出面的理由。”


    柳绵绵心术不正,这点从她的作为还有沈确那边传来的南翎殿来往记录,苏渺便能确信。


    再加上苏渺这阵子不在,柳绵绵闲下来的时候没少给苏渺的迟迟未归添油加醋,苏渺便足以确定,此次中秋家宴,她苏渺已不是太子殿最好的保障。


    左右思量后,反正只有柳绵绵自己负责这些菜才能让她在惜命之下不搅浑水,苏渺也就顺水推舟得了个安宁。


    当然,这些道理宁渊也懂,他只是更在意苏渺的初衷。


    “那你付出的心血便得不到回报了。”宁渊道。


    “总比得不偿失好,”苏渺一笑带过,“总有机会的。”


    纵使苏渺不说,但宁渊却能感受到苏渺有三成意思在安慰他,有三成意思在安慰自己,剩下六成,才是苏渺本意所指的“总有机会”。


    可也说不清是因果明明中总有安排还是苏渺当真吉人天相,才不过傍晚,一道旨意便传来。


    崔公公风尘仆仆赶来,见着苏渺便止不住道贺。


    “哎哟苏御厨,咱家可要好好恭贺您了,”崔公公堆满笑意,“不是,该叫您御膳使了。”


    苏渺惊得手中茶盏都要落地,迟疑半天才起身怔怔地询问:“什……什么御膳使?”


    “哎哟——您还不知道呢?”崔公公笑得嘴都合不拢,“陛下可是狠狠地夸赞了您为太子准备的点心,赐了您御膳使的职位,还赏了秋后一同下江南呢。”


    崔公公贺喜着,也不忘给满头雾水的苏渺梳理经过:“说起这个,您回头可真的得谢谢莫御厨。”


    “他可是帮了大忙。”


    ……


    几个时辰前,中秋家宴。


    在莫焕山打点下,中秋家宴算是按部就班进行着。


    一直到呈完了热菜,各个桌上开始伺候着用上了主菜。


    柳绵绵提心吊胆地将一蟹三吃端到了沈确面前,随即又不自觉地望向南翎殿主子的方向。


    “容妃娘娘那处可有这般好看?”沈确声音问得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引得皇帝和皇后听见。


    皇帝皇后先后望向这处,紧接着席间其他人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莫焕山顿时便想到了苏渺交代他的话,思索一阵后应着苏渺的交易,在席上开口:“回禀殿下,南翎殿娘娘那道热菜正是出自您的掌膳丫头之手。”


    “她是头一次独当一面,约莫是紧张了。”


    皇帝侧眸观望了一眼便笑:“那倒是年少有为,叫什么名字?”


    柳绵绵行了一礼,又退步出来:“奴才……奴才。”


    柳绵绵支支吾吾着不敢报上大名,莫焕山少见她这样,于是便小声提醒。


    可正等着柳绵绵开口,南翎殿的容妃娘娘面色便不好了起来。


    也不知那处桌上小声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又让掌膳公公上来验了菜。


    只不过一遭下来没查到什么结果,南翎殿那容妃娘娘只是顺着人搀扶离了席,留下身边姑姑向皇帝请辞。


    “陛下,娘娘今日身子本就有些不爽,兴许是着了秋风的寒气,还望陛下见谅我家娘娘匆忙离席。”


    “当真不是因为这餐食的问题?”皇帝侧眸问。


    那姑姑打眼望了下柳绵绵,随即应答:“回陛下,并非膳食的问题。”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皇帝也猜到了几分。


    从前便听闻容妃有个远亲送去了御膳房,如今这些眼神交流也算落实了答案。


    只是在场别的人对这层关系不甚清楚,以至于能窥破玄机的,除了参与计划的沈确沈令书,只剩下了皇帝和莫焕山。


    莫焕山先前便好奇这苏渺怎么就半道变了卦如此重用柳绵绵,就连今日这紧要关头,都只让柳绵绵一人帮手。


    原来是早便明白了。


    只是回头一想,苏渺确实不该如此大意愚钝。


    原来苏渺竟从头到尾都独身消化了御膳房这中秋家宴上的风险。


    要说不佩服是不可能的,毕竟就算是莫焕山本人代入去想,都不认为自己当真可以扛下这么多。


    往浅了说,这进退都关系到了在御膳房的生存之道,往深了说,这便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在替御膳房与暗中算计的人搏命。


    回想苏渺近日种种,莫焕山竟不由得升起一丝后怕。


    “快退下吧,”莫焕山侧眸对柳绵绵说,“别等陛下问责你。”


    柳绵绵应了声就要退下,皇帝约莫也是看着容妃的面子,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在这之后,到了苏渺交代的第二处交易时,莫焕山遣退了柳绵绵,带着苏渺备好的一整盒月饼到了沈确身边,交给沈确身边的崔公公。


    沈确侧眸打量一番莫焕山,说:“方才那人呢?”


    “回殿下的话,那丫头手脚笨拙,点心的部分由奴才来伺候。”莫焕山躬着身道。


    沈确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席间歌舞时,又不动声色地问:“看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冷不丁被问了句,莫焕山竟有些紧张。


    可他自知心里正直,答起来也不含糊:“这是苏渺的打算,但奴才也确实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席间陆续传上了点心,却不见沈确桌前有什么动静。


    直到皇帝也注意到了这处:“这太子殿下的点心呢?”


    莫焕山不紧不慢走到宴席正中的空处,冲歌舞乐师行了一礼之后,在歌舞停息后与俞芮交换一个眼神。


    很快,每个桌上都被呈上了一个窄扇形的月饼。


    皇帝见了觉得新奇,便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回禀陛下,”莫焕山开口道,“十二桌的中秋家宴,十二个风味的月饼,化零为整,意为团圆。”


    “此为太子殿下所奉上的贺礼。”莫焕山还是不禁攥起了袖口中的那张纸。


    皇帝听了当真来了兴致:“有趣,说来听听。”


    “十二款月饼,看似相同,实则风味各异,意指各宫娘娘与几位大人虽来自各处性格各异,却因殊途同归,相聚陛下身边,”莫焕山句句道来,听着连每一句话都是排演多次的归整,“此为‘团圆’的第一层意思。”


    话说到这里,莫焕山有意停顿,给十二个月饼各自展现风味的机会。


    “哟,这山楂馅儿的月饼,倒是头一次吃。”


    “我这口倒是茶香四溢。”


    “这桃肉馅儿竟能做得如此鲜甜,御膳房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


    “别说你那个,我这个还能流心呢。”


    “这棕褐色的馅心是什么味儿啊,当真稀奇。”


    “头一次吃这样的鲜花饼,原来还能这样做?”


    ……


    席间议论几许,皇帝也带着好奇咬了一口手中月饼。


    才落口,皇帝便隐隐意外。


    松软的月饼外皮之下似是藏着什么脆壳,而咬开轻薄的脆壳,内里绵软的内馅便夹杂着坚果的颗粒,于嘴里散开苦甜之味。


    内馅的确入口苦,却正巧合皇帝的口味。


    核桃,榛仁,还有松子烘得松脆,和着稀奇的苦甜浓香,回味无穷。


    皇帝正要评价一番这口月饼,却见月饼正中似乎渗出了一些深褐色的糖浆。


    他进一步品尝,果然见内馅如绢缎一般缓缓流出。


    “莫御厨,”皇帝回味着内馅里流心的甜,问莫焕山道,“这内馅可有什么学问?”


    莫焕山道:“回陛下,此为可可果而制的可可馅。”


    苏渺给的那个“苦中寻乐”显然不适合此时的皇帝,于是莫焕山又回想了一番苏渺所传递给他的那些文字,进一步解释。


    “可可原浆味苦,却不涩口,稍加调味之后更是于苦甜交织之下,风味万千。”


    “特选了可可制陛下口中月饼之馅,也有意在歌颂陛下苦心之意。”


    皇帝“哦?”了一声:“你说。”


    先前莫焕山还觉得苏渺那纸上费了大片篇幅来称颂是没事找事溜须拍马,谁知这还真的用上了。


    “陛下治家治国皆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但陛下严明之下,却有一颗爱国爱民的柔软之心。”


    “正如此月饼回味一般,您的福泽,绵长悠久。”


    “有趣,”皇帝心悦,却只笑笑没有多表示什么,“你方才说及这月饼的第一层意思,那第二层呢?”


    莫焕山又稳稳开口:“如今月饼已下了诸位娘娘大人的肚子,原化零为整的月饼寓意便落在了诸位大人的身上。”


    “往后陛下所治的朝堂内外,也定如这月饼一般,月圆人团圆,势必长久安稳。”


    “此为‘团圆’的第二层意思。”


    说到这里,皇帝脸上的欣赏和满意已经无处遁藏,他眉目间流露着微醺后的悦然,见莫焕山没有退下的意思,便道:“还有么,你接着说。”


    莫焕山又行一礼,稍一调整了呼吸,随即咽一口唾沫继续陈述:“有。”


    “这月饼的构思,本为太子殿下所提,御膳房苏御厨所打点,”莫焕山道,“意在以此聊表太子殿下与陛下您久别重逢,逢佳节望月圆的团圆之思。”


    “于太子殿下而言,陛下您于君主之外更是父亲。”


    “而常言道,先家后国。陛下既然是让奴才们操办家宴,那奴才们便斗胆,当真落在‘家’上。”


    “所以抛开所有富丽华贵的点心,将情感寄予点心,最终以能入万家餐桌的月饼呈现思念,表述于久别之‘团圆’的欣喜还有展望,此为‘团圆’的第三层含义。”


    听见莫焕山提及苏渺,不光是沈确,就连皇后也有些意外。


    但她从茶歇开始便欣赏这小丫头,如今眼见着她帮了沈确完美无缺地完成了这样一个差事,更是心生赞赏。


    侧眸观察了一番皇帝的神色,皇后温声笑道:“你说这是苏御厨的手笔?”


    莫焕山闻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长呼一口气随即松弛了面色。


    就见他从袖口中摸出一张写满了字句的纸张,呈上前给皇帝:“奴才不敢强占别人功劳,确实尽数都是苏御厨的构思与手笔没错。”


    皇帝稍一抬手,苏渺落笔的纸张便被呈在了皇帝手里。


    洋洋洒洒一长篇的风味描述,还有制作步骤,甚至连可能会被抽问到的应答关键,苏渺都一字不差地详尽落笔在纸上。


    皇帝看完了满篇与他江山社稷无关的文字,却在合上纸张时,嘴角扬起了相比之前微不可见的弧度。


    “倒是个懂事的。”皇后轻声道。


    皇帝又看向莫焕山,问:“那这苏御厨人呢?”


    苏渺一共跟莫焕山提了三件事,以这食谱上所有的记载作为交换。


    其一,提一句柳绵绵掌勺南翎殿热菜;


    其二,代替柳绵绵打点太子殿这边点心的一切安排;


    其三,给她放假一日,容她翘班……


    “回陛下,”  莫焕山暗自合眸长叹,从未想过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会被苏渺牵扯在这里,不禁捏了一把汗,“苏御厨她……”


    正在这时,他躬着身的余光之下,平庆公主沈令书冲他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莫御厨,父皇只是关心,而非问询,”沈令书道,“你且如实禀报便可。”


    莫焕山终于松了口气。


    “苏御厨为了家宴上所需的鲜花,奔波城外时受了伤,”莫焕山道,“因伤重无法久站,便只好将此重任交托奴才。”


    皇帝偏头望向皇后似是询问,而皇后则说:“通行令牌还是您给书儿的。”


    皇帝隐约恍然,想起了是有这么回事。


    席间稍一沉默,谁都担心又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紧接着就听皇帝笑起来。


    “好一个先家后国,”皇帝拿起苏渺所书写的纸张,“朕,要赏!”


    他缓缓扬起一个笑,将纸张拍在桌上:“要重赏!”


    第40章 鲜花月饼


    听完这曲折离奇的一通转述, 苏渺是当真觉得稀奇。


    本以为借此打点了不知避嫌的柳绵绵与南翎殿主子便足够了,谁知这莫焕山倒是替她白捡了一个便宜。


    可如今苏渺最关注的,还是另一点。


    “御膳使……”苏渺垂眸思索着, “这可是连升了两级, 恐怕不合规矩吧?”


    崔公公笑道:“这规矩是死的, 人是活的, 陛下金口玉言,还能有不合规矩?”


    见苏渺迟疑,崔公公又道:“这陛下前些日子就有计划册一位御膳使二巡江南了, 只是也没一个准数,便迟迟未定。”


    “如今这般大张旗鼓,一是嘉奖您用心,二是以此昭告群臣后妃, 让您名正言顺随行呢。”


    “陛下思虑周全。”苏渺虽然还是觉得不自在,但终究是应下了。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件高兴的事,但苏渺想到莫焕山这阵子的用心, 竟平生出几分歉意。


    她与莫焕山做交易,一方面是为自己计划收尾,另一方面也的确是有耽误莫焕山许久的赔礼之意。


    谁知莫焕山还能这样临阵变卦。


    见苏渺脸上没几分喜色, 崔公公也揣度了几分心思, 轻声道:“您且放心,莫御厨那边, 上边自然是不会埋没了他的才能的。”


    苏渺抬眸。


    “这晋升的事情,说到底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崔公公冲苏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这次的由头归了您身上罢了。”


    苏渺很快收拾了神色, 抬眸冲崔公公点头谢过:“多谢崔公公提点了。”


    话说到这份上,崔公公没有再多停留。


    偏殿的气氛总算在无声间缓和了些,宁渊也在苏渺和崔公公谈话结束后从榻上起身走过去。


    “你要回去看看吗?”宁渊问。


    苏渺回头,才发现宁渊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我能走,”宁渊道,“不碍事。”


    “什么叫不碍事?”苏渺想起那天那个触目惊心的肩上伤便又后怕又来气,“你肩上伤得多重你自己心里没数?”


    说着,苏渺便转身拉起宁渊重新走向榻边。


    说来也奇怪,平时人高马大的宁渊,到了这时不过苏渺稍一使劲,就跌坐在了榻上,还忍不住吃疼吸了口凉气。


    见宁渊这般,苏渺顿时收起了面上的嗔怪,正色着半蹲在宁渊面前:“弄疼你了?”


    “不碍事,”宁渊眉心渐渐展开,哑着声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苏渺难得手忙脚乱,见着宁渊这般只好收敛带刺的神色:“可能扯着伤处了,我看看。”


    兴许是真的疼了,也说不清是宁渊已然认清了耗不过苏渺这点。


    在苏渺的靠近下,宁渊这次没有半点推诿。


    揭开衣衫,宁渊精瘦的肩颈线条便不受绷带掩盖地闯进视线。


    他一身腱子肉确实好看,利落流畅,看得出平日里没有少操练,可惜上面赫然落上一道血口。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宁渊伤处又渗开了血,雪白的纱布浸上鲜红惹得苏渺心口紧得厉害。


    “你这怕是早便疼了吧?”苏渺无奈,“怎的闷成这样。”


    如今虽是中秋,却总是反复回温,气候变化无常。


    苏渺沉默着等宁渊答复,就听偏殿不远处传来一句:“御医说了,这伤得敞着养,闷着反而影响康复,但……”


    “齐四。”宁渊侧眸打断,却没多说什么。


    名为齐四的侍卫走过来,他身形还算健硕,但个子不高且晒得有些黑。


    苏渺望过去,还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相近的侍卫模样的男子。


    宁渊侧眸,给苏渺解释:“齐三,齐四,我的同僚。”


    “同僚?”苏渺问,“明的还是……”


    “后者,”宁渊道,“沈确不放心我昏迷在这处养伤,便调遣了两个与我走得近的。”


    齐三齐四是打小便认识了宁渊的,只是宁渊后来出了宫一阵,又藏在暗处奔波了一阵,才断了联系。


    儿时相识,回了宫一同当差,虽说不能算十分亲近,但也能在闲暇之际一同吃个酒谈天说地打发些时间。


    宁渊无意特地去当一个独行侠,便顺着两兄弟的好意,处上了半个朋友。


    齐三走过来,远远望了一眼食盒里的点心:“哪是调遣,我们兄弟两个是主动过来伺候你好吧。”


    齐四附和了一声,可宁渊只无声间将食盒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苏渺见他手不安分,便轻敲了一下:“你别乱动了,”说着她便搀扶宁渊坐在榻上,“榻上是生了刺还是什么?这般坐不住?”


    宁渊十分乖巧地跟着苏渺的动作坐回了榻上半靠在软枕上,又道:“抱歉。”


    苏渺又问:“既然御医说了敞着养,你又怎的捂得严严实实?”


    “念你要来,”宁渊避开苏渺视线,“不想失礼。”


    苏渺正要开口,就听齐三道:“难怪你前头死缠烂打找我俩给你穿衣裳呢。”


    齐四又道:“害臊了这是。”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但将宁渊说得不知从何开口,连带着苏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止血的药吗?”苏渺侧眸,问看起来年长些的齐三。


    “有,”齐三推了齐四一下,“去给苏姑娘拿来。”


    不过多时,齐四便带回了一瓶药粉,交给了苏渺。


    宁渊见状便道:“这些我自己来便可,上不到的也有齐三齐四。”


    齐四连忙说:“那不是这样的说法,我们这粗手粗脚的,哪比得上苏姑娘精细。”


    苏渺稍一侧头,打开了药瓶又闻声对宁渊道:“算不上粗笨,但我的手毕竟是厨房里出来的,总不比寻常姑娘家细嫩。”


    越过了“上不上药”的话题,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留给宁渊的话也只剩下了一句“不介意”。


    揭开绷带纱布,苏渺才真正意识到宁渊究竟带着多重的伤,陪她过了从那个大雨后的清晨到了如今。


    原以为不过上个药,对于自己来说便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可真的见了伤处,“不忍”二字却成了苏渺指尖唯一的阻力。


    苏渺心口紧了紧,轻声道:“若是疼了你便告诉我。”


    宁渊没抬眸:“好。”


    宁渊确实能忍痛,但即便如此苏渺还是小心再小心地给宁渊上完了药,重新缠上了绷带。


    一旁看了许久的齐三齐四看着苏渺收拾沾血的布匹,忍不住轻声咋舌。


    “哎,何时我也能有这福气,讨个媳妇给我上药。”齐三道。


    齐四侃他:“这世上也不是所有媳妇都同苏姑娘一般知书达理还好看的。”


    宁渊闻言便低声叫停他们对话:“上药非肌肤之亲。”


    说着他又跟苏渺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更无意冒犯。”


    齐三齐四噤声,而苏渺则是轻咳了两声,稍缓一下尴尬,又将食盒推给宁渊。


    “你替我出生入死,我再将你当外人便是我不识好歹了,”苏渺打开食盒,“况且我也不在意这些,不然也不会那样给你喂药。”


    听见苏渺云淡风轻地说出喂药的事情,宁渊竟有些失落。


    而苏渺将底层装着月饼的盘子端出来时,又道:“你救我的恩我都还不尽,若再因为我让你伤口养坏了,那我这辈子都得亏欠你。”


    宁渊没开口,静静听着苏渺说:“这些都是我觉得味道尚且不错的,”苏渺指了指一个月饼,“特别是这个,可是我们一道浴血带回来的战利品做的,你必须得吃。”


    宁渊看过去,能猜到是鲜花馅的月饼,点头应下:“好。”


    虽说前面也知道有人在,但听人说话的听众远了近了还是有些区别。


    更别说齐三齐四都是嘴碎的。


    苏渺算了算时间也该回去了,便又侧眸看了眼身边齐三齐四,对宁渊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宁渊点头,再次谢过,随即便望着苏渺身影消失在偏殿。


    齐三看着苏渺离开,狠狠地咂摸了一下:“这苏姑娘,当真是对我们宁哥用情至深。”


    齐四认同地点点头,却听宁渊说:“她不过是还恩情罢了。”


    说着,宁渊拿起苏渺特地交代的鲜花馅月饼,咬了下去。


    就见齐四一屁股坐在榻上,嘴上叨叨着:“你是没见,苏姑娘看你这伤口有多担心。”


    “何止啊,”齐四也一屁股坐下,问齐三,“你记得么,送宁哥回来那晚,苏姑娘自己都顾不上体面了,还望着宁哥一副要落泪的模样。”


    谈话间,兄弟两人的手就这样偷偷摸摸地靠近了食盒。


    可很快就听到“啪啪”两声响,齐三齐四兄弟俩各自捂着手瞪着宁渊。


    齐四:“你这当太子贴身的差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至于为这两个月饼这般小气吗?”


    齐三:“他这是见色忘友。”


    宁渊不作声,一口一口咬下鲜花软糯的花瓣混着的蜜香,在尝尽了他与苏渺带回来的芬芳与甘甜之后,才静静合上了食盒盖子。


    “分不得,”宁渊语气还是淡淡的,“想吃便自己去买。”


    齐三:“好好好,知道你有御厨亲手做的美味,了不起。”


    齐四也跟着道:“改天我自个儿向苏姑娘去讨去,她这般人美心善,我就不信她不给我。”


    话才说完,齐三就感觉到一道目光冷冷地杀向了齐四。


    齐四打个哈哈扯笑:“我……我开玩笑的。”


    宁渊再次收敛目光,垂眸品味这些属于日常琐碎的乐趣。


    细想下来,他确实喜欢这种别人将他的名字与苏渺牵扯在一起的感觉。


    可再想到苏渺那尚未得知的态度,宁渊便觉得口中余韵寡淡起来。


    从过去到现在,宁渊做事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没有拖泥带水的影子。


    可到了如今,随着与苏渺的交际愈发密切,他只觉得自己优柔寡断得厉害。


    起先只觉得自己最初救的人能活下来是一件幸事,小心呵护这份难得的因果,便足以宽慰内心多年以来行走于世俗之外的寒凉。


    但望着被他护好的食盒,即便是宁渊自己也未曾想过,他竟然也有了不想别人染指的“占有欲”。


    他还是要得太多了。


    正当宁渊这样想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从殿外跑了进来,打断了宁渊思绪。


    就见苏渺在脚上的疼痛下,疾步走回偏殿,似是恨不得直接飞奔起来。


    一直看着苏渺重新停在榻前,撑着膝盖调整呼吸,宁渊也忘了自己刚重新绑好绷带,起身就几步迈过去:“可有什么落下了?”


    在宁渊开口时,他能精确地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苏渺跑得松散的衣襟处溜了出来。


    乍一看,宁渊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再定睛一看,宁渊才放任自己心口一暖。


    原是苏渺将他求来的平安符拴上了绳,挂在了脖子上。


    顺着宁渊的目光,苏渺似有觉察。


    缓过神来她便很快又将平安符藏进了衣襟之下。


    只是拴着平安符的红绳仍在无意间露出了一端于衣襟之上,虽有些不规整,但以宁渊看过去,却觉得这抹红色落在苏渺白皙的皮肤上甚是好看。


    心中的郁结似乎舒缓了些,宁渊重新问了一遍:“可是有要紧事?”


    苏渺可算缓过了气,重新站直对宁渊道:“忘了问你,叫花鸡和银耳羹你想先吃哪个?”


    宁渊稍有些意外:“嗯?”


    “上次答应了你,要重新给你做叫花鸡和银耳羹,总不能失言,”苏渺道,“近日多半会有些忙,便只能一件件来。”


    “反正来日方长。”


    “但你也总得给我个意思,”苏渺望着宁渊,“你要叫花鸡还是银耳羹?”


    回望向苏渺时,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苏渺的唇上。


    宁渊自知是失礼,甚至心里责备自己冒犯。


    可一提起银耳羹,思绪便抽刀断水一般,无可自控地冲心口的血脉鼓动过去。


    视线避着苏渺,但思绪里全是苏渺。回过神来,只觉得望着她便能尝到银耳般清冽的甘甜。


    宁渊终还是败给了情不自禁:“那便银耳羹吧。”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