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昏君就要君主离线制 > 第 41 章 东厂,开门(一更)
    北京的四季,春秋两季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神秘。


    似乎秋老虎去了,还没秋高气爽几天,不过九月底就寒了起来。


    冬天已经在跃跃欲试地冒头。


    对北京城内的寻常人家来说,朝堂上的动荡纷争那简直是远在天上的事儿。帝王将相的事儿,与她们老百姓过日子有什么相干呢。


    但这次,还真是有关的很。


    城西金鱼胡同。


    宁二娘手里拿着给女儿做了一半的冬日棉鞋,有些犯愁。


    这鞋该做多大呢?


    朝廷下旨禁绝缠足后,九月剩下的半月,原就负责京城内街道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带着手下沿街挨户发了《禁绝缠足诰》,为防止有人家不识字(或是以不识字为借口),负责发书的小吏都得把诰的内容读一遍。


    然后由接收书本的人家签字画押:表示你收下了这本朝廷御赐《禁绝缠足诰》,而且我们也诵读过了——按下手印责任转移,以后再犯罪自家就要领罚了。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们,也不怕老百姓听不懂,因这道诰书……


    低情采全无用典。


    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太祖写诗的遗风。


    此处的太祖诗词水准,以那首《骂文士》为衡——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总之,这道诰书,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当真要夺官?还要禁一家男丁科举?”当日宁二娘听完后不由诧异。


    她的夫君周坊,几年前好容易中了个举人,走动了不少关系,谋了个工部织染局的差事,目前是光荣的正九品‘织染大使’。


    对于掉下一块砖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的京城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连最大的朝会都不配上,是实打实的芝麻小官。


    但对于他们一家,这绝对是从八代务农民身转为转为官身的大飞跃,是天大的喜事,很有些祖坟哗哗冒青烟的意思。


    宣诰的兵吏道:“是啊,宁嫂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到底是个官身,平时他们家跟管着这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熟,等人读完诰,宁二娘还让家里唯一帮闲的婆子给上了茶。


    兵吏喝过茶,还哇啦哇啦给她讲了朝上的八卦。


    “……都传遍了,那可是御史言官啊,奉天门外就摁倒缠足了……”看热闹追热点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陈御史事迹够独特精彩,传播范围早就从当日上朝的官员,播散至都算不上官的寻常兵吏,然后被作为典型案例,用来给百姓们宣传科普——


    也算是一种如陈御史所愿的‘文死谏’且‘留其名’了。


    此事风传到何等程度:宁二娘根本不用等这五城兵马司的人讲给她听,九月十五当天,她夫君周坊回家后,就眼睛瞪的像铜铃,激动给她讲了这个八卦。


    之后宁二娘跟周坊同僚的妻子,诸如杂


    造局、颜料局、皮作局的几位‘大使’夫人们小聚的时候,还听到了其余八个版本……


    “太太,点上灯再做鞋吧。”


    外头天有点阴,婆子来点灯。


    宁二娘的下一针还是没落下去,心里依旧有些犹豫不安,她担心朝廷这只是一下子的旨意,若是将来又不管了可怎么好。


    女儿虽然才六岁,却也缠了两年足了。


    其实他们家开始的绝不算早的,宁二娘也不能够狠下心来,给女儿缠的厉害:因她自己娘家很寻常,只是京畿附近的农户之女,打小要做活的,家里也没耐性去寻二姑六婆来给她缠足,以免耽误了她干农活,且家里女儿多,也不指望她嫁的多好。


    但是女儿的境遇跟她便不同了。


    总有人来跟她说,如今大小也算个官家姑娘了,你现在不舍得她吃苦,将来寻不到好人家,岂不是要吃苦一辈子?


    有的女眷还会隐晦打量她的天足,话语间隐藏含义很明确:你是命好嫁的早。


    宁二娘再看丈夫几个同僚家,女儿都是学着‘官宦小姐’的样子安排了缠足。


    她像是被卷在水里的金鱼,也如此往前游去。


    头一回,孩子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痛,抱着她哭着喊了一夜娘。


    她也哭了一夜。


    她只是个最寻常的人,既想要孩子在世俗意义上过的好,又对孩子狠不下心来。


    到头来女儿这两年缠的还是不如旁人家。


    如今倒好了。按着这道大诰,女儿一旦放开如常奔走,将来会是与天足无差。


    然而事儿到了这,宁二娘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索性先放下了鞋,就着灯重新拿起了那本《禁绝缠足诰》的书来看。


    每次看到这本纸张洁白,看起来就带着御书贵气的官印本,宁二娘就会有了些底气:朝廷得破费多少啊,给百姓们都发这种御书!那必不是天子一时的兴致。


    何况……她翻开来,里面这么些天大的官老爷,都痛斥缠足,更表态他们自家从此绝不给女儿家缠足。


    不过比起那些朝臣们复杂的辞藻,什么‘顺承天命,保兆亿民’,她还是更愿意看写在最头里的两篇文章。


    那句‘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让她不免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当时那么小的孩子缠足受的罪,在亲娘看来真的是剜心,跟剁她自己的脚一般痛。


    宁二娘又翻过一页,看于璚英所列的累累事例,俱是缠足女儿奔逃不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殒命的缘故,更是心惊肉跳。


    是,她跟女儿有幸活在京城,天子脚下是绝不会遭遇战乱的(朱祁镇:难说)。


    但地震、暴雨这种天灾可不管是不是京城!


    宁二娘的手指抚过‘高朝溪’和‘于璚英’两个名字,诰书上明白写着,禁绝缠足事正是这两位姑娘首倡。


    她想起女儿疼得彻夜哭的样子,心道:若此诏真能长久下


    去,她情愿自己花银钱给这两位菩萨供平安海灯。


    说到底她的犹豫,只是怕将来朝廷此法度松弛,女儿又落得尴尬境地。


    若是真能再不缠足,所有人都以天足为寻常,真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


    宁二娘又将书往后翻去,跳过了朝臣们的篇幅,看向最后太医院的文章:上面不但有文字,还有简图画了几双不同程度畸形的足,从轻到重,平时该如何行走,又该穿什么样的鞋。


    最后还有一份布告:


    若百姓自家拿不准证候,便可持这本诰书,去到惠民药局看诊。


    惠民药局,原是太祖洪武年间所设,从京城到各州县都要设,官方还要雇下官医,‘军民贫病,给之医药’。[1]


    宁二娘第一次看到这布告的时候,还觉得不太妥当,大约没人会去:女子看诊向来避讳多,何况是看足疾。这怎么脱了鞋袜伸出去让医官看啊……


    不过很快便知:之前那些擅长缠足的姑婆,都被五城兵马司‘请’到了惠民药局,在医官教过后,反向干起了老本行,教人如何解足,如何做鞋。


    而她们,确实本就是对女子足部最熟的人。


    宁二娘还抱着女儿去了一趟最近的惠民药局,正好看给给女儿缠足的姑婆坐在里头,见了她还有心情玩笑道:“老身没想到这辈子吃上官粮了。”


    然后又非拉着宁二娘给她签个字,留下家宅住地与姓名:教治一个缠足的妇人如何行走,如何做特制的矫鞋后,她是有额外的五十文拿的。


    五十文对普通人家来说绝对不少:轿夫和搬运工辛苦一日才五六十文。


    且五十文可以买一斤棉花或是两斤猪肉了!


    所以不轮值的时候,姑婆们都会向原来一样,走街串巷去拉客……只是原来是巧舌如簧劝人给女儿缠足,现在是主动劝人放足,而且特意留下自己下次当值的时日:以咱们的交情,可得把这五十文给我赚!


    虽然宁二娘的女儿用不着,但来都来了!宁二娘被她缠不过,只好给她留了个名。姑婆也忙给她拿了一张鞋样子算作回送:“这是老婆子给几个从前缠足紧、有些伤着骨头的姐儿做的几双鞋里头,实实在在选出来的穿着最舒坦的好样子。”


    因宁二娘是管着家里所有银钱的,出门的时候不由在算账:哪怕药局隶属官方,会抽查这些婆子的记录本,只怕也有些婆子会冒支滥领些,


    再加上这印书的银钱、药局要免费发放浴足粉的银钱、五城兵马司加班加点也要多发的月例银……


    朝廷此番很是大手笔,显然是哪怕被人算计些,多花些银钱,也要尽快将禁缠足和放足事推下去。


    不愧是天家,真有钱啊。


    当真是一笔巨款。


    自九月十五日起,高朝溪是亲眼见到海样的银子,每日流水似的花出去!


    姜离大致看了看账本——作为曾经的打工人,也不免被庞大的开销震惊地眼晕,感叹道:“多亏掏了王振的钱


    包。”


    毕竟王振捞的钱可是‘金银六十余库,市帛珠宝无算。’[2]


    说起来当日王振的财产封存着由东厂交到她手里的时候,金濂还来暗戳戳打听过,直接就被姜离怼了回去:是朕的王先生(朕的钱)!


    金濂难得败退:果然,王振就是陛下的龙之逆鳞。


    光禄寺的银钱补了兵部国库亏空后,这份钱姜离就不会再放手了。


    朝廷不会将大把的钱用在这里,她要用。


    金鱼胡同。


    “阿娘。阿爹回来了。”


    宁二娘摸了摸女儿的脸,虽然从外头进来,但小脸蛋倒是不冷,于是又让她去院中玩了,适量的多走动下。


    周坊一进门,宁二娘就知道他肯定有新的八卦聊,近来丈夫每次回家,都是这种老鼠偷灯油似的双眼冒光……


    “今儿别卖关子,直接说怎么了。”


    宁二娘若是眼前有镜子,就会发现她自己也双眼冒光。


    “我前几日就跟你说过,自九月十五日后,锦衣卫和东厂就一直在各个官宦人家突查。”


    是真的‘突’,两个大明如雷贯耳的部门联合起来,随机去叩官员的门。


    进门就要查家里女眷有没有放足——锦衣卫控场,东厂查实。


    若官员家中推脱:内眷不宜见人,自会随行的宦官站出来:咱家在宫里是连诸位娘娘们都见的,贵府内眷自然没什么不能见的。


    而一旦查出来,就按照诰书免官、夺科举资格、罚银等一条龙服务。


    甚至近来渐有检举之风:大明朝最不缺读书人,缺的是官位啊,多少举人伸着脖子好多年也混不上个官位,多少官员一辈子升不上去。


    那现在……


    举报上峰同僚违抗圣旨,多么正义的晋升空间啊。


    “这回是哪家又倒霉了?”


    宁二娘起初只是随口一问,因锦衣卫和东厂查的都是有名有姓的朝臣,当日在朝上既然‘自愿表了态’,那当然得说到做到。


    那些个大官的事儿听个热闹,跟他们家是没什么关系的。


    然而这次不一样——


    “那皮作局的赵青,你也去过他家吧。”


    宁二娘当即眼睛就更亮了:认识的人!


    “你也知道他家老母凶的很,也轴的很,在家里什么都要说了算。”


    “这次非不肯给孙女放足。”周坊顿了顿:“不知是不是被皮作局旁的人偷偷告到了锦衣卫那里。总之,锦衣卫就上门了,查实家中妇人女童皆未放足。”


    “若是当场认错悔改也罢了,不过免官,谁知老太太犟的哟,问就是她老太婆不识字,耳朵聋没听说这件事,又嚷嚷着说朝廷也管不到她家里儿媳孙女的脚,当场就撒泼。”


    宁二娘听的咋舌:真正的勇士总是以朴实无华的形式出现。


    这可是锦衣卫和东厂啊!!


    “然后呢?”


    “东厂的人也不废话,当场摁倒赵青就缠足,老太太当场撅过去,又被掐醒了。之后才痛哭流涕服了软。”周坊一摊手:“你说何苦来着!”


    然后跟妻子道:“以后不用跟他家来往了。”跟下一任皮作局的同僚交朋友吧。


    夫妻俩亲密说着赵家的闲话,直到女儿飞奔进来,扑到宁二娘怀里。


    见女儿奔跑过来,本来就心情不错的宁二娘,更是忽然就涌出来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宝儿?怎么忽然跑进来?是饿了想吃点心吗?”


    “今儿娘带你出去喝牛乳茶好不好?”


    如今市面上忽然多了不少牛乳茶的铺子,因用牛乳和糖霜,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吃的贵价点心。


    但今日宁二娘就要带女儿去!


    六岁的女童先是欢呼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跑进来的原意:“阿娘,有人拍门。”


    这个点?正是家家户户预备饭的时辰,谁会不打招呼就上门?


    夫妻俩心道:大概是街里街坊要借酱醋吧。


    直到女童的声音脆亮模仿方才的叫门声——


    “东厂,开门。”


    “锦衣卫,开门。”


    周坊吓得当场掉凳:娘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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