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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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霏微醒了, 伏在?窗边往外打量。她轻轻哈了口气,在?车窗玻璃上描摹街道的轮廓。
或许是?来晚了, 萧瑟大街上没什么人,正对着的两个校门冷冷清清,门?卫和?学生不知所踪,只有当值老师站着不动。
和沈霏微想象中的差别不大,琴良桥学区就应该是?这样。
过去听过太多关于琴良桥的传闻,所以她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根本谈不上好奇, 如今身当其境, 甚至还有种“原来如此”的平静。
心是?平静了,却还得是?实实在?在?的风平浪静, 那才算好。
如今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
其实沈霏微想过,要?不别来琴良桥了, 就一直待在?春岗, 在?云婷和?舒以情的眼皮底下。
可谁说得准, 她得在?春岗呆到什么时候,别的一切难道都要?因此荒废了么。
她没有确切的主意,不过她后来还是?选择相信云婷和?舒以情。
阮别愁在?后面伸手,手擦过沈霏微的肩头。
“嗯?”沈霏微不解。
小?孩在?雾蒙蒙的玻璃上落下一笔,替沈霏微补齐了缺角的街道轮廓。
“哦。”
林曳不催沈霏微和?阮别愁下车, 只好整以暇地看着, 不禁开口:“不想上学啊?我以前也不爱上学, 不过逃课逃得多了, 后来难免后悔。”
她说话的调子糯而婉转,但因为咬字很?轻, 需要?人极认真去听。
后悔没好好学习么,沈霏微想。
林曳指着远处中学的外墙说:“后悔没在?那个围墙里多呆几天,外面精彩,却远没有在?里面来得轻松。”
她一笑,又说:“尤其对于长居琴良桥的人来说,这墙外面,再不甘也只有两条路,两条都难走。”
会驻足琴良桥的,大多是?小?门?小?户,再如何不甘平庸,也很?难摆脱出身限制。
他们要?么留下,要?么离开琴良桥。
两条路,向上,或是?向下。
一边是?被称之为上城的金流区,或者特区外更广阔之地,一边是?春岗。
不是?谁都能真真正正融入金流,但只需要?一个想字,任何人都能随时随地踏进下城,成蛇,成鼠,成泥浆,或是?成沟渠。
沈霏微是?能听明白的,她以前在?的上城,多少?人对琴良桥嗤之以鼻,态度多有不屑,从琴良桥出去的人,极少?能摆脱歧视。
“婷姐都跟你们说了吧,十五你在?七班,十一在?三?班,年级按着你们之前的来。”林曳翻看短信,不想因为记岔就误导了孩子。
“婷姐说过了。”沈霏微点头,她转而想起,阮别愁转学上城时被人欺负的事,冷不丁一个扭头,朝阮别愁盯去。
小?孩背着个空的背包,包是?早上云婷火烧火燎翻出来的。
这包最开始肯定不是?用作装书,或许是?旅行包一类的,生生比小?孩的背还要?宽上成年人的两掌。
好像能把这麻烦精整个塞进去,沈霏微想。
云婷和?舒以情都没有带过小?孩,上学要?用的文具也一样都没准备,临出门?了,才给了点零钱,让两人在?校门?口买。
“去吧。”林曳看了眼时间?,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耗不起了,赶紧挥挥手说:“放学记得到这个地方来,找我的车牌。”
“谢谢林曳姐。”沈霏微推推阮别愁的肩,侧身开门?下车。
阮别愁也道了谢,然后亦步亦趋,看沈霏微进文具店,便跟了进去。
挑笔的时候,沈霏微用余光瞥了眼阮别愁,嘀咕着说:“你等会自己能去报到吧,找得到地方吗。”
阮别愁不像沈霏微那么讲究,抓了一把笔,又挑了点本子,抱在?怀里说:“能的。”
沈霏微狐疑看她,还是?放心不下,小?声说:“如果有人撕你本子,在?你书上画画,你怎么办?”
小?孩仰头迎着沈霏微急切的目光,神色尤为平静。她好像在?掂量,沈霏微想听什么样的回答,所以久久没有吭声。
“不会说话啦?”沈霏微捏着一杆笔,没力度地往阮别愁脑门?上戳。
小?孩像以前她教过的那样,很?顺她心意地回答:“不给撕,不给画,撕了画了,就还回去。”
阮别愁这样一字一句地回答,总有种循规蹈矩的呆板。
而她的“规矩”,全部源于沈霏微。
沈霏微哦了一声,还挺高兴,又拿笔往小?孩脑门?上轻轻地戳,说:“那你记着啊。”
阮别愁乖乖点头。
路上没有车,沈霏微过完马路,回头看到阮别愁还在?校门?外站着,那紧盯她的模样,好像原野上被弃养的小?动?物。
可怜兮兮的。
远远的,沈霏微挥了一下手。
小?孩背着偌大一个包,慢吞吞踏进校园,身影很?快就被楼房和?绿植埋没。
沈霏微这才察觉,小?孩是?长大了一些,和?刚到沈家时相比,个头高了许多,也更通人情世故了。
就好像在?影楼的阶梯上时,小?孩凑到她耳边说的话。
或许在?未来某天,阮十一真的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保护者。
反倒是?沈霏微在?校门?外踟蹰了良久才进去,短短几个月,她心境大变。
对于时间?,她原本可以称作是?无感,如今却常常惶恐于时间?的流淌。
时间?过得太快了,仿佛在?分秒间?,就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比如,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除了阮别愁外,无一和?过去相像。
而今,连阮别愁也在?变。
她总担心自己承载不住这庞杂变动?,还有随着变动?而来的渺茫未来。
那个摸不清轮廓的未来,如同一只青面獠牙的兽,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
沈霏微转而又想,时间?还是?过得更快点吧,待年纪和?阅历一同增长,她总该能像云婷和?舒以情那样,像云下的风,像风中的草。
进校门?后,沈霏微没走弯路,三?两下就找着了教师办公室。
那位七班的班主任坐在?里面,正在?低头批改作业。
沈霏微进去报了姓名,一眼就瞄见对方搁在?桌角的工作牌,工作牌上印有名字,吴语。
莫名有点无语。
吴语欢悦一笑,说:“十五是?吧,你来得好早,今天其实可以晚半个小?时再来,九点才开始考物化。”
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啊?
考什么。
沈霏微话都写脸上了,总觉得云婷是?故意挑的日子,让她在?人家考试当天来报到。
“哦,是?月考,你不知道啊?”吴语批改卷子的手一顿,又说:“也好,正好摸个底,你入校前的综合成绩应该是?我们这最好的。”
沈霏微不太高兴,嘚瑟不起来。
她更加确信,云婷是?故意的。
不过眼前这规规矩矩批改试卷的女老师,和?沈霏微印象里的琴良桥教师分外不同。
以前常在?别人口中听说,琴良桥的师生都不干正事,学生玩,教师也玩,学校里常常乱得一塌糊涂。
乱不乱的没见识到,毕竟现在?校园里也没几个人。
说完,吴语起身去给沈霏微拿了一套教科书,还有配套的习题册,垒起来比山还高。
沈霏微把书抱过去时,才看到这温温柔柔的女老师手臂上,有一道五公分长的疤。
疤痕略显狰狞,没有缝合过的痕迹。
“先拿着。”吴语说,“要?是?有缺漏,你再来问我要?。”
沈霏微默不作声,不知不觉学起了阮别愁那套,装作一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
书太多了,反正今天也没课,她便往包里塞了一摞。
只是?云婷给她找的包和?阮别愁的不同,要?小?上很?多,根本塞不完。
“给你拿套校服。”吴语将她上下打量,从柜子里抽出来一套包装完好的,“拿回去吧。”
没叫沈霏微穿,只叫她拿回去,似乎这一环节,不过是?走个形式。
沈霏微不好拿,干脆拆开把衣服披在?身上,裤子卷一卷塞进包里的间?隙,转而再去抱书。
“去吧,后排有两张桌子是?空的,你自己挑着坐。”吴语继续批改试卷,“等会直接开考,自我介绍就免了。”
原本流逝过快的时间?,在?考试的这近两个小?时里,漫长得好比凌迟。
沈霏微坐得很?受折磨,尤其她卷子写得快,两科都在?时间?恰好过半的时候写完。她至多只会花上十来分钟检查重算,余下的时间?简直无所事事。
和?上城比,琴良桥的试卷根本没有难度,沈霏微没费脑,写完一闲下来,思?绪就忍不住往阮十一那边飘。
小?孩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考试。
沈霏微不知道,笔帽抵着脸,慢吞吞打量起教室里坐得稀稀落落的同班同学。
参考的人其实也就过半,很?多课桌都空着,而有心参考的人,多半也有心学习,所以沈霏微眼里所见,这些同班学生都挺像模像样,很?规矩,也还算认真。
窗外没有喧闹,倒是?时不时有学生插着兜路过,还有人直接将卷子揉成球,踢毽子那样边踢边走。
那些恣意妄为的,和?教室里写试卷的那些,似乎有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彼此互不打搅。
这其中多半有学校的管束,还因为这里是?琴良桥。
琴良桥多数人都是?从春岗摸爬滚打过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素来有仇报仇,极不要?命。
久了,互不干扰就成了这里约定俗成的准则。
沈霏微亲身感受到了众人的边界感,心想这样也好。
这样,就算对门?的阮别愁再怎么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大概也没人会特地去欺负她。
沈霏微估摸着时间?,想提早把卷子交了,好去阮别愁那看看。谁知,卷子还没交上,她靠着的窗边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窗外小?孩没表情地看她,那静悄悄的样子,有点像索命鬼。
沈霏微愣了一下,又定睛看了两秒,才确认来的就是?阮别愁。
“十一啊。”她轻悠悠出声。
阮十一没回应,伏在?窗上不动?声色地往里打量。
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又变得格外警惕。
走廊上不断有人经过,大概他们在?这个校园里,从未见过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所以都有些惊讶,但没人开口调侃,不过是?多看了几眼。
沈霏微提前交了卷子,拎着包往肩上一挎,走出去说:“十一,走啦。”
她披着过于宽大的校服,好在?身姿高挑,所以衬不出羸弱,倒跟个模特架子一样,反将蓝白两色的校服衬出了几分好看。
漂漂亮亮的,笑起来格外明艳。
在?最低微的时候也不会显得太落魄,她好像永远不会气馁,也不会因为过度不甘,而变得矫情狼狈。
阮别愁定定看着沈霏微,在?以前,她听过很?多关于公主的睡前故事,直至见到沈霏微,公主这个词在?她心里,才终于得到具象化。
“走啊。”沈霏微下巴一努。
走廊上有人压低声音说:“喂喂,你认识春岗的云婷?听说是?她给你办的入学申请。”
沈霏微往那边瞟了一眼,不想多说,就坦坦荡荡地应了一声。
“嗯啊。”
边上再没人吱声,想必他们多少?都听说过,春岗有个叫云婷的女人路子很?野,她强就强在?,人脉极广,许多厉害人物都得敬着她。
沈霏微拉着阮别愁出校,低头说:“以后你别来找我。”
“为什么。”阮别愁问。
“人太杂,我不喜欢你到那去。”沈霏微直说。
阮别愁点了两下头,看着沈霏微问:“姐姐考得好吗。”
“很?简单啊。”沈霏微眉一抬,嘴角挂着笑,露出点显而易见的得意。
阮别愁的眼弯了一小?下,笑得很?短暂,好比昙花一现。
其实一天来回跑两趟还挺累的,尤其路途还不算短。
林曳只是?模样看着娇,实则一天下来也不露乏态,还正如她答应的那样,车总能按时停在?影楼和?校门?外,不会让沈霏微和?阮别愁多等。
是?在?当天傍晚回去后,沈霏微才听到消息。
施远驹死了。
这天傍晚,云婷迟迟没有回来,而舒以情也不提云婷去了哪里,沈霏微便寻思?着,是?该等饭还是?做饭。
她是?不会,但不妨碍她害怕舒以情下厨。
和?厨艺相比,舒以情那过于阴郁的脾性,都显得和?蔼可亲许多。
也好在?,琴良桥的学校没有布置作业的习惯,向来靠学生自觉,所以在?回去后,沈霏微和?阮别愁把书包一放,就闲着没事做了。
沈霏微斗胆拉开冰箱门?,寻思?着有什么菜可以拿来用用,接着就看见舒以情踏出了画室门?。
舒以情还拿着画笔,显然是?听见声音才出来的,她瞥沈霏微一眼,问:“饿了?”
沈霏微看向阮别愁,小?孩闷声不响,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忍忍,云婷等会带饭回来。”舒以情说。
沈霏微安心合上冰箱门?,不过问云婷的去处。
舒以情却说:“她到金流去了。”
沈霏微一愣,如今听到这两字,酸楚还是?会在?胸膛下泛滥成灾。
前面这十五年,她和?金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过往,就是?由?上城的一块砖、一个面孔垒起来的。
她没法做到若无其事。
不过沈霏微很?快反应过来,舒以情从不说废话,云婷会去金流,部分原因或许在?她。
果不其然。
“是?施远驹的事。”舒以情又说。
“啊?”沈霏微没来由?地慌了一下。
舒以情却不再多说,提着画笔回房去了。
饭桌边上,阮别愁看了沈霏微一阵,拉开书包抽出习题本,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姐姐,教教我这个。”
沈霏微回神,过去扫了眼题目,很?莫名其妙地盯起眼前的小?孩。
阮别愁仰头。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沈霏微沉沉叹气。
阮别愁的眼神太干净了,又很?静,有种死气沉沉的呆板,似乎从来不会流转。
如果是?故意撒谎,总该有半分闪躲,但沈霏微盯了十来秒,还是?找不到任何破绽。
沈霏微不得不给她讲题,一边寻思?,这样的小?孩还有没有救。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云婷终于到家,她的面色不算和?缓,甚至还能窥见一丝凝重。
“婷姐。”沈霏微喊。
云婷提着饭菜上楼,在?沈霏微面前停步,她放下打包袋,转而将亮着屏的手机放到桌上。
沈霏微不明所以。
“施远驹死了。”云婷微微俯身,双臂往桌上一撑。
沈霏微听到“死”这个字时,有一瞬极为茫然,嘴唇有点哆嗦地说:“怎么会。”
不完全算害怕,惋惜之类的情绪也几乎没有,在?被施远驹扔到下城,继而得知徐凤静这些年胆战心惊的原因后,她早把施远驹视作渣滓。
她只觉得有点荒唐。
她想,施远驹不是?有随身保镖么?
“看。”云婷划拉手机屏幕。
紧跟着呈现出来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个只有十来秒的视频。
这俨然是?在?遮挡下拍出来的,可视范围很?窄,只依稀能看到昏暗的电梯井,和?一个被抬出来的人影。
“上午的时候,腾驹大楼电梯失控,他坠亡了,只有他一个人。”云婷继而补充,“很?凑巧,腾驹其他人都不在?,全在?翠珀大道团建。”
沈霏微仅凭视频里一闪而过的袖扣,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云婷将视频重播了一遍,说:“是?意外身亡,我从别人那拿到了大楼的监控,电梯看起来不像被人动?过手脚,但你信吗。”
沈霏微固然是?不信的,电梯失事,那是?多小?的概率,且不说还是?在?腾驹的办公大楼。
背后人的手段残忍到不管不顾,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施远驹有心规避,也没能逃过。
再看一遍,沈霏微毛骨悚然,转而又觉得不对劲,诧异问:“他的两个保镖呢。”
“一个在?停车场,一个告假了。”云婷拿回手机,“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他的保镖是?可信的,同样也不能证明,他们早被收买。”
沈霏微掌心冒汗,她很?清楚,下一个或许就是?她。
“没必要?怕,有我和?十六在?呢。”云婷轻推沈霏微后背,像在?给她莫大助力,“许多人忌惮十六,再怎么也不敢不计后果地冲你下手。”
沈霏微也便没那么慌了。
“不过,我去上城的本意不是?这个,这个视频,是?我在?盯邓天呈的时候,恰好收到的。”云婷收手,脸上的凝重稍有松动?,“一个好消息,邓天呈不止一个手指掉了。”
“啊?”沈霏微又愣住。
“我有意打听邓天呈的消息,邓天呈欠债太多,其中一位债主,以为我也在?邓天呈那吃过亏。”云婷轻笑,“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朋友么,那个人问我有没有主意,我说,那至少?要?先把邓天呈钓出来,怎么钓,自然是?投其所好。”
“你……”沈霏微立刻看向云婷干净的手,不敢想云婷的手有没有沾到血。
“不是?我。”云婷抬手,往沈霏微侧颊戳去,“那个人去摆了个局,邓天呈上钩了,输了好几位数。”
说完,她比了个手势。
十一位数。
沈霏微心惊。
“是?他儿子,把他的手剁了。”云婷转身朝向画室,“这其中也不知道是?谁怂恿的,现在?邓天呈在?医院,手没接回去,他背后的老板不愿意出钱。”
舒以情听见声音,又从画室出来了,她边脱下围兜,顺手挂到了椅背上。
云婷走得很?近,二话不说就想揽舒以情的腰,差半步的时候,被舒以情不轻不重地踢了小?腿。
沈霏微久久才从震撼中抽离,邓天呈这手指掉的,完全是?她想不到的掉法。
很?意外,但又合乎情理。
邓天呈的儿子的确该恨他,要?不是?邓天呈到处欠债,他说不定还能过得舒坦些。
“晚上到彭挽舟那走一趟。”云婷回头说。
沈霏微应声,额头埋到桌上,轻轻吸了一口气,好平复情绪。
耳朵离桌面很?近,导致笔尖在?书页上沙沙划过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沈霏微侧了一下头,看到阮别愁还在?写题,写得挺认真,似乎对旁人的谈论漠不关心。
“会写么。”沈霏微问。
阮别愁好像思?索了一下,才慢慢悠悠地摇头。
看起来,她对信息的处理格外缓慢,很?容易博取旁人的怜爱。
沈霏微只好帮着看题,读完题又是?一阵沉默,叹气说:“我不是?教过么。”
“忘记了。”小?孩很?坦白,让人不忍心责备。
沈霏微把阮别愁手里的笔掰过去,笔尾碰向对方耳廓,说:“我只教你最后一次,提起耳朵听。”
顿了一下后,阮别愁的两只手捏在?耳朵上边,确实将耳朵提起来了。
沈霏微愣住,随即在?草稿纸上列起式子,分星劈两地给这麻烦精讲仔细了,她放下笔,说:“我还有哪里没讲明白么。”
“明白了。”阮别愁将草稿纸翻了一面,好像照猫画虎那样,把沈霏微刚才的式子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很?快,也很?准。
沈霏微怀疑阮别愁根本不懂,只是?一眼就背了下来,可这又很?不合理。
如果记性真有这么好,阮别愁刚才根本没理由?说忘记,除非是?鱼的记忆。
沈霏微姑且就当她是?。
晚上的这顿饭,云婷吃得格外不专心,要?不是?沈霏微弯腰捡掉在?地上的米粒,压根不会发?现猫腻。
云婷翘起一条腿晃悠,每晃一下,都恰好踢在?舒以情的小?腿上,踢得很?轻。
饭前舒以情踢云婷腿的那幕,沈霏微恰好看见,沈霏微不难猜到云婷的本意。
她的脸蓦地通红,匆匆移开目光,不敢正眼看那私下亲昵的两人。
以前见到两人诸如此类的举动?,她至多只觉得气氛旖旎,如今知道实情,她毫不犹豫地认为是?调情。
因为云婷含笑,而舒以情也没有收腿,只是?轻飘飘地在?云婷膝上落下一掌。
啪。
阮别愁哪知道沈霏微为什么红脸,吃完饭还把掌心贴到沈霏微额头上,说:“姐姐在?发?烧吗。”
“没有。”沈霏微两只手捧住自己的脸,不给人看。
“消消食再走。”云婷看向阮别愁,“十一也一起去。”
上次只带沈霏微去露了脸,这次她肯定是?要?带上阮别愁的。
阮别愁没有异议,她上次本来就想跟着去。
夜色一至,两大两小?同行穿过街巷,再次迈进沈霏微认定的危楼。
狭窄空间?里,一户或许蜗居了不止十号人,墙砖并不隔音,各种声音频频传出,混在?一起。
在?一改脏乱的那层,云婷停下脚步,像上次那样叩开了一扇门?。
屋里的麻将局似乎刚散,桌面还很?乱,其他三?方已?不见人影。
彭挽舟坐在?桌边抽烟,斑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显老态,反倒精神凛冽。
“彭姐,上次约定好的,我来兑现了。”云婷坐到彭挽舟对面。
彭挽舟顾及孩子,立马捻灭了烟,背往后一靠,说:“我收到消息了,你做的?”
“这么残忍的事,是?我会去做的么?”云婷意味不明。
彭挽舟畅快地笑了两声,“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本来以为,没人能伤得了他。”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云婷说。
“知道跟在?他身边的,是?哪一方势力吗。”彭挽舟问。
“我也想知道,可惜没什么线索。”云婷眉梢微抬,“那些保镖是?从各方接了佣金单才来的,拿钱办事,其实不清楚背后雇他们的人是?谁。”
“不过是?个赌鬼,哪来的这么大能耐,他身后怕是?藏有秘密。”彭挽舟并不好奇,只是?据实推测,毕竟邓天呈的秘密,和?她毫无瓜葛,“罢了,他那手从今往后应该是?废了。”
“彭姐,我要?的东西,该给了。”云婷伸手。
彭挽舟失笑,“少?不了你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说着,她起身往里间?走,在?佛龛下的木柜里,取出了一只档案袋。
云婷拿到,反手便塞给沈霏微。
沈霏微抱在?怀中,她看云婷没使眼色,也就没有当面查看。
彭挽舟是?讲合约精神的,之前答应了云婷的,当真一样都不会少?。她摆摆手说:“外面等一会,我去给你们拿额外的报酬。”
里间?还有别的门?,看起来,这一层的许多房间?都是?连通的。
“有劳。”云婷撘着沈霏微的肩转身出去,当自家似的,还招呼两个小?孩坐下。
沈霏微坐在?麻将桌边,低声问:“是?回去再看吗?”
“嗯,尽管放心,以彭姐的为人,里面的东西不会少?。”云婷随手在?牌桌上摸了一张背着的麻将,拇指一抹,“发?财。”
翻过来还真是?。
沈霏微上次没摸出来,这次学着用指腹摩挲,隐约摸索到一点门?道。
阮别愁看沈霏微摸,也跟着摸,只是?她不声不响,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那个,和?牌面对不对得上。
只舒以情环臂等待,还是?一贯的阴郁。
片刻,彭挽舟拿着一只牛皮信封出来,上面还压着个印有兔子图案的红包,说:“小?的那个,给小?妹的。”
云婷拿给阮别愁,笑说:“跟彭姨道谢。”
“谢谢彭姨。”小?孩规规矩矩地开口。
彭挽舟点头,说:“今天来晚了,下回早点带小?孩过来,还能多讨几个。”
云婷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牛皮信封,笑说:“这不是?没想到,你今天的场会散得这么早么。”
“别说了。”彭挽舟摆手,满脸不悦,“林曳没来,说是?累着了,要?早睡,另一个人来顶了位置,牌品不太好,人容易燥,一上头就爱摔牌。”
“那是?挺麻烦的。”云婷看向舒以情,似是?调侃,“下次让十六来?”
彭挽舟多半也是?忌惮舒以情的,动?作不太明显地顿了一下,摸出一根烟递给云婷,说:“怎么好意思?占十六的时间?,打牌么,这个不合适,就换另一个合适的。”
“说的也是?。”云婷没接,看了舒以情一眼,说:“心领了。”
彭挽舟早看出这两人之间?的那点事,饱含兴味地哼了一声,“行,这次也两清了,以后有事还会找你。”
“下次给彭姐开个友情价。”云婷打趣。
彭挽舟含笑,手指在?烟上点了两下,以示同意。
“那我们回了?”云婷起身。
“嗯,不送了。”彭挽舟自己点了烟。
沈霏微跟着起身,她一起,阮别愁也起。
这夜,沈霏微倒是?走得比前一次自在?了许多,只不过心里仍是?沉甸甸的,好像档案袋那点重量被无限放大,压得她心尖发?麻。
出了楼道,沈霏微才说:“你不是?说,我妈妈是?你最后一任雇主。”
云婷明白她的意思?,慢悠悠说:“不骗你,确实是?最后一任,你觉得其他人给的那点东西,能雇得动?我?”
沈霏微可不敢说。
“我以前做的是?卖命的活,佣金不低,不过还是?现在?好,相比之下,现在?可安逸太多了。”云婷眯眼感慨。
舒以情皱起眉,神色明显不悦。
往常时候,云婷再怎么说笑,舒以情的神色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沈霏微多看了舒以情两眼,得出结论,云婷没说谎,她从前的工作的确需要?卖命。
是?见过大风大浪,也是?在?刀尖上经历过生死一刻的人,所以云婷如今所见再如何凶险,也能做到云淡风轻。
沈霏微嫌那档案袋胜似千斤重,干脆手臂一抬,压在?阮别愁头顶上。
阮别愁停了两秒,又面不改色往前走,好像能做到有求必应。
回去后,沈霏微才在?云婷和?舒以情的注视下,将档案袋的绳缓缓解开。
她其实挺紧张的,这根绳每解开一圈,她就离真相更近一步。
正解着,一只手抓了她的衣摆,似乎同她一样紧张。
是?阮别愁。
沈霏微哪愿意露怯,尤其在?小?孩隐约也怕着的情况下。她当即解得飞快,打开纸袋时沉了口气,随之将里面的资料一股脑抽出。
挺厚一沓,有照片,有简单的过往史,竟然是?……
海外一座监狱的囚犯名单。
“伊诺力。”舒以情念出声,语气里透露出浓烈的阴冷。
沈霏微当即仰头,看向站在?一边的云婷。
在?这瞬间?,云婷的神色也变了,“翻。”
沈霏微依次翻开,她双眼扫过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外国?人,而他们的监管时长,全在?二十到二十五年不等,入狱时间?,大部分在?徐凤静代?表施家购入洋烟的那一年。
“什么意思??”沈霏微茫然无措,“这是?妈妈车祸前在?追的东西?”
“档案袋是?密封,包括我们,在?打开前,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云婷目光锐利,“凤静既然会追,想必一定清楚原委。”
沈霏微怵怵点头。
“还有一个需要?留意的点。”云婷竖起一根手指,“这东西必是?从海外来的,谁带来的,又是?要?给谁?”
电光火石之间?,沈霏微抓到了些许头绪,“还有第?三?个人?”
云婷颔首,“想来,是?有人特地给凤静带过来的,只是?中途被截了道。对方有意透露信息,大概率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有仇。”
逐渐明晰,沈霏微指尖带颤,急求认同地看向云婷,“这些全是?外国?人,如果我们要?找的人在?里面,那是?不是?说明,他是?货主?”
“大概率是?。”云婷赞成地笑了,“或许东西到三?明口的时候,他恰好出事,东西便被运输方私自脱手了。”
可惜名单里的罪犯,无一例外,都是?因为私自售卖违法物品入狱。
看起来,许多人都有可能售卖那批来历不明的烟。
云婷看了良久,弯腰直视沈霏微,说了一声“抱歉”。
沈霏微有点难过,她不想听云婷这么说,但这一声抱歉,其实也在?她意料中。
沈霏微如鲠在?喉,良久才惶惶地说:“怎么才能找出他。”
“入狱,也可能是?他自保的一种手段。”云婷面色沉沉,“如果那个人真的在?档案之中,那想必监守已?经出现松动?,他能间?接地接触到任意一个人,但外面的人,谁也接触不了他。”
这正是?沈霏微忧心的。
假设真是?如此,那她哪来的机会,她倒是?不怕时时刻刻的提心吊胆,只怕背后黑手能永远有自保的余地。
在?沈霏微翻到最后一页资料的时候,云婷忽然伸手抽走了。
舒以情凑过去看,用渗着寒意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埃蒙科夫。”
“这位是?老熟人了。”云婷哼笑。
沈霏微侧耳去听。
“早料到他好日子不长,几年不见,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云婷说。
“这是?谁?”沈霏微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性。
云婷把资料还到沈霏微手里,说:“以前海外某个地方的地头蛇,我因为他差点没命。”
沈霏微忙不迭看向云婷。
“那次是?十六救了我,我是?活了,十六却陷入危险。”云婷冷笑,“其他的不能再听了,十五。”
沈霏微头皮发?麻,当即闭嘴。
“这个人极阴险。”舒以情难得出声评价。
“那一年入狱的人也太多了,这不就巧了。”云婷弯腰,发?梢扫在?纸上,“谁是?被拉去垫背的幌子,谁又在?隐藏自己?”
舒以情连同着档案袋,把东西全部拿走,“时间?太久,不一定查得到。”
那零星因档案袋生起的火苗,也随档案袋熄灭。
沈霏微觉得希望应该不大,毕竟那地方不是?她足下的土地,它隔了汪洋。
果不其然,后来舒以情一直没能带回来消息,真相甚至没有浮出水面,又咕咚没入海泥。
两个月后。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周末,沈霏微正薅着阮别愁的头发?,一边写作文,余光瞥见云婷神色凝重地接了个电话。
沈霏微只瞄了一眼,手中薅得尽兴。好端端一个小?孩,平时营养没少?到哪去,不知道怎么就频频长起白发?,她总能在?黑发?中翻到那么两三?根。
小?孩无动?于衷,也在?写作文,笔下的字迹有几分像沈霏微,似乎是?照着写的。
“十一啊。”沈霏微喊习惯了。
尤其小?孩自己也认可,还巴不得沈霏微只这么喊,否则也不会在?夜里时,悄悄在?沈霏微耳边说:“姐姐,以前的名字就当成我们不能说的秘密,好不?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当时沈霏微还挺纳闷,怎么,云婷和?舒以情的记忆被挖走了,其他人也失忆了?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她经历过这个年纪,知道这个时期的小?孩,总喜欢掰扯出一些不存在?的秘密,来博取爱和?亲密。
她总觉得阮别愁像离群的幼兽,基于这一印象,她常会将阮别愁的细声细语当成撒娇,会觉得对方可怜,也会别别扭扭地答应请求。
书桌前,阮别愁的头发?被薅得很?乱,显得略微毛躁。
沈霏微不由?得笑出声,随便捋了两下说:“头发?长了。”全不提白发?的事。
她估摸阮别愁心里还压着事,年纪小?又不懂疏解,所以年纪轻轻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那。”阮别愁停顿了一下,“去剪吗。”
沈霏微寻思?着自己也很?久没修发?尾了,就扭头朝正在?通话的云婷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带十一出去。
出门?不到百米就有家理发?店,老板手艺应该还不错,毕竟云婷就是?在?这剪的。
沈霏微坐下就说自己要?修发?尾,阮别愁却闷声不响,好像没有主意。她歪头打量阮别愁好一阵,在?脑海里搜罗适合对方的发?型,说:“给她剪个妹妹头?”
老板撩起阮别愁的头发?拨弄了两下,看着镜子里还显稚嫩的女孩说:“剪个一刀切吧,和?这脸蛋更搭,很?酷。”
阮别愁不吭声,就单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想不明白,老板怎么能在?这麻烦精的脸上,看出酷这个字。
不过一刀切还是?剪了,切得够平够齐,跟镰刀砍下去的一样,只是?落在?沈霏微眼里,还是?酷不起来。
阮别愁根本不追求什么酷不酷,只要?沈霏微点个头,她就把围布揭了。
大概因为十一脸上还未脱稚气,切平且厚重的发?尾又增添了不少?钝感,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装模作样的拽。
多看两眼,沈霏微哧地笑了。
沈霏微付了钱,走出店门?时似乎就看顺眼了,瞅了阮别愁好几次。
不拽了,又乖又呆。
“不好吗。”阮别愁低下头拨弄刘海。
沈霏微拿开她的手,不给她拨乱,笑说:“挺好的呀,以后就保持这样吧。”
不过是?更了个名,里子是?一点也没变。
阮别愁偶尔没有情绪的时候,眼黑沉沉的,会有少?许怵人,偏目光一集中,又变得懵懂澈亮。
眼底的死寂,也就成了宁静。
“听姐姐的。”阮别愁说。
“回去了,十一。”沈霏微下颌微抬,修得很?漂亮的头发?在?身后甩着。
回去的这百米路,两人走得格外慢,是?因为沈霏微一边在?掂量时间?,省得回去的时候,云婷的电话还没打完。
所幸到家后,云婷挂断电话已?经有一阵。
舒以情没在?画室里,而是?姿态很?舒展地坐在?客厅,她头发?披散,原来用来盘头发?的画笔,被她撘在?手指间?转。
看到沈霏微和?十一回来,云婷才说:“邓天呈死了。”
这是?继施远驹后,沈霏微听到的第?二个死字,只是?比起施远驹,邓天呈的死更令她意外。
邓天呈身边的保镖,那可是?从未少?过,他背后的人似乎巴不得他长命百岁,他就好比一坨朽木,明明病入膏肓,还要?被人强灌生机,苟延残喘。
“怎么死的?”沈霏微怔愣。
“这个倒不能怪别人,他是?半夜猝死的。”云婷淡哂,“不过他死之后,平时跟在?他身边的保镖都散了,我找人追踪他们的去向,发?现了有意思?的事。”
沈霏微巴巴看她。
云婷朝舒以情伸手,一副讨要?东西的模样,态度一下就柔了下来,只是?噙在?眉眼间?的笑意里,掺了几分打趣。
舒以情从口袋取出烟盒和?打火机,却不给云婷,而是?叠放着搁在?桌角上。
云婷只能收手,慢声说:“有两个挺机灵,通过当时注销了身份的委托人,查到了背后的实际老板。两人大概是?嫌尾款给少?了,从金流直飞A国?,出机场后直接到一处住宅区堵人。
“原来他们要?堵的人叫韦实良,原名韦左,以前是?做船舶运输的,十五年前,他因故把手头上的活托给了亲弟韦右,一托就是?大半年。
“韦右死活爱显摆,让里外的人都以为,他才是?家业的实际拥有者。他品行差,贪钱,半年里吃了几个黑单,顺势还收买了做账的邓天呈。”
“当年的烟,是?不是?就在?黑单里面?”沈霏微灵光乍现。
“多半是?。”云婷点头,“黑单的事,韦左气归气,实际没太记恨。后来韦右出意外死了,他才意识到,当时的黑单问题很?大,干脆转行改名远走A国?,还让邓天呈把嘴死死堵上。
“当年跟他的那群弟兄,就剩邓天呈还在?。邓天呈背刺他的事,他未必忘得了,只是?他没那个手段,杀不了,就只能捧着。
“他不想跟韦右落到同一个下场,就把邓天呈捧在?手心,生怕他化成水后,当年的细节会随之外流,从而被人知道,他在?其中其实也有受益,这也是?他当年没有记恨韦右和?邓天呈的原因。”
舒以情转动?画笔的手一顿,给云婷倒了杯水。
云婷喝一口,继续说:“韦左怕得要?死,还不聪明,实际上那个人根本没动?他的心思?,否则早下手了。”
“所以他。”沈霏微目光炯炯,“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多半只有韦右知道,但韦右已?经死了。”云婷说,“邓天呈不跟船,只是?个远程做账的,知道的也不多,他在?韦左那甚至没挂过名,接的活也过于零散,不怪我们现在?才知道他和?三?明口货船的关联。”
又断了线索,如同疾行的车倏然熄火。
已?经经历过同样的失落,再次得知调查碰壁,沈霏微也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再看看吧。”云婷说。
好在?沈霏微没有气馁,她想,那就等吧,等到那个人出狱,有更多更明显的行动?,等对方杀到她的面前。
五年也好,十年也好。
她会做足准备,像铜墙铁壁铁壁那样迎接对方的杀意。
她要?像云婷和?舒以情,不当温室的花,要?做野火里肆意摇曳的草。
只是?,想归想,真做起来,其实沈霏微还是?免不了有几分怠慢。
每每早起,她还是?会用脚背去踢阮别愁的后腰,催着对方先去洗漱。
而在?那天过后,阮别愁黏得更紧了。她在?情绪表达上,始终像感官失调,却偏偏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沈霏微的情绪变化,总能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去牵沈霏微的手。
两人早出晚归,起初晨跑时,阮别愁还总会落后沈霏微一截,后来逐渐追上,已?能和?沈霏微并肩。
也正是?在?晨跑过程中,沈霏微发?现,当初她去买退烧药的店铺,终于被勒令关门?了,老板因为销售不合规药品被捕。
后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相似,傍晚从琴良桥回来,两人坐下不到半个小?时,又得往北市走。
在?训练场里,沈霏微选了云婷,阮别愁随后择了舒以情,各自跟一个老师。各类搏斗术从零开始学,学得差不多了,云婷和?舒以情才教给她们冷兵器。
期间?还算安稳,除去练习时的磕碰,两人几乎没有受到过外来伤害。
在?云婷和?舒以情的照料下,沈霏微和?阮别愁抽条很?快,尤其阮别愁,她画在?墙上的刻度,在?初中时就已?能和?沈霏微齐高。
沈霏微挺不服的,可实在?没有办法,但她更想不通的是?,阮别愁这鱼脑记忆、教过就忘的人,竟能在?初中跳过一级。
所以在?沈十五以最高分考进桥高的第?三?年,阮十一也考了进去。
还是?太黏人了,沈霏微偶尔会这么想。
第 26 章
26
又一年秋老虎。
天光流炎, 危楼挤攘的春岗闷不透气,如同巨大?熔炉, 要把人通通燎成焦骨。
偏这也是春岗一年里最明媚的时节,暗沟明渠似乎都能被?照到。
那些活在阴暗处的蛆虫,只能遁进泥里?,让春岗有机会营造出欣欣向荣的假象。
那天出门,沈霏微单手抓着还带湿意的头发,急慌慌地推另一人上?车。
她?绷紧身往影楼门里?睨,依稀看见两个人影叠得很近, 似乎是在接吻。
晨练后特地洗过的头发带着香气, 随她?一扭头,发梢的水珠便甩到车里?人的脸上?。
阮别愁抬手抹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云婷和?舒以情太含蓄内敛, 这些年,两人间的一些亲热举动,一次都不曾在沈霏微和?阮别愁面前公然展示。
沈霏微目光受烫, 心想, 云婷和?舒以情多半只是假意含蓄, 尤其云婷。
大?人的事,谁知道呢。
夏天的艳阳来得早,才过七点?,就已经有些刺眼。
沈霏微琥珀色的眼迎光眯着,被?赤日?当头一照, 耳畔绯红便无所遁形。
时间还是当年那只青面獠牙的兽, 大?快朵颐地吃去了她?轮廓上?的最后一丝稚气。
她?的漂亮与内敛一词毫无瓜葛, 却?也到不了张扬的地步, 大?概因为太自在从容,所以在人群中总能被?一眼望见。
影楼里?的两个影子?还没分开。
沈霏微察觉车里?人想探头去看, 赶紧遮起对方的眼,边说:“往里?挪挪,我要上?车了。”
正如三年前,那服装店老板所说,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快。
果不其然,车里?人已在不知不觉中,一改当年的豆芽身量。
阮别愁坐在车中,模样?亭亭,长了张一看就是独来独往的脸,好看是好看,却?也不像活人。
大?约因为脸上?带着病色,不露笑的样?子?又很没人情味。
听到话,她?和?从前一样?,有求必应地挪了进去,不出声,也不迟疑。
就仿佛,时间只在她?轮廓上?烙下了明显痕迹,她?的心滞留了。
沈霏微心有余悸,攥着没干透的发尾甩上?几下。
“姐姐。”已不能称作小孩的少女?,放轻声说:“放学我去找你,我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能早点?走。”
“好哦。”沈霏微其实压根没听清,只是下意识答应。
她?还惦记着刚才撞见的热吻,脸很臊,双耳的烫意窜上?头顶,头也便昏了。
上?车后,沈霏微一如既往地靠起车窗闭眼,借机小睡。
阮别愁当对方听进去了,她?不睡,从包里?取出耳机,不听歌,听学习资料。
说起来。
从桥初到桥高,两人的同窗几乎没有变动,听来听去,总是那几个熟悉的名字,除非有从琴良桥外转过来的。
人员流动过于稳定?,在琴良桥绝非好事。
在这样?的境况下,学区太容易形成派系,会?有当头的,也会?有从头到尾饱受欺凌的。
学校有意介入,屡屡打?压,屡屡重演。
沈阮二人完全在派系之外,她?们本就不想沾染这些,外人又不敢施压,只因为她?们背后是云婷和?舒以情。
在校几年,云婷和?舒以情为她?们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直到下车,沈霏微睁眼,才隐约想起,阮别愁似乎说了什么话,但对方没有再提,想必不太重要,她?也便不问了。
所以上?午放学,阮别愁如约摸到了高年级教?学楼,她?倒是能早退,沈霏微却?被?人拦住了。
一如在桥初的时候,沈霏微还是坐在窗边,一个一眼就能望见的位置。
她?格外喜欢临窗座位,只图光线好,有阳光时,半边身都是暖的,伏在桌上?便昏昏欲睡。
教?室里?,沈霏微两条腿闲闲适适地伸得很远,她?往后一个仰身,前两个椅子?腿便高高翘起,和?站在她?桌前的人拉开了距离。
男的双臂撑在沈霏微桌上?,身往前凑,看起来气焰还挺嚣张,其实一开口就露了怯,没底气地问:“最后一学年了,要不要接触一下呢。”
其实阮别愁话已经到嘴边,闻声撤了两步,像影子?一样?,几乎与墙面融合。
她?没露面,也没喊沈霏微。
窗里?坐着的人笑着问:“你谁。”
她?按得手里?的水性笔咔哒直响,笔尖间歇从笔管里?冒出。
“就……”
明明一个班的,男的听沈霏微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
没等对方磕磕巴巴磨蹭完,沈霏微冷不丁伸手,笔尖戳在男生的脖子?下方,扎得对方不得不往后撤步。
还留在教?室里?的人哪敢作声,窸窸窣窣收拾完东西?,鸵鸟似的从前门离开。
“有这个时间,怎么不多学习?”沈霏微环臂,话里?有几分揶揄。
“可是好多人想追你啊。”男生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像脑门被?撅了一蹄子?。
“我知道,可关我什么事呢。”沈霏微猛地一收脚,椅子?腿吭地落回原位,抿嘴笑笑,“你走吧。”
男的吃了瘪,脸都怒红了,却?压根不敢还嘴,也还是不走。
沈霏微便托住下巴,不停按动手里?的笔,双眼已经露倦,思索要不就别给对方砌台阶了。
墙柱后的人藏得严实,其实难得见到沈霏微这么不耐烦的一面。
阮别愁觉得新奇,目光很无意地流连在对方侧脸上?。
那一处颊边,有一个被?手压出来的红印。
几年相处,其实不难发现,沈霏微就是轻磕轻碰都会?红的体质。有时候红得过于莫名其妙,让人忍不住遐思,怎么会?红呢。
只消一寻思,阮别愁的目光便会?变得格外专注,好像在寻根究底。
她?摸不清,心里?头抽芽吐绿的是什么情绪,只隐隐能从中提取出几分雀跃。
是因为姐姐吧,她?想。
她?确信,沈霏微是她?整个年少里?最光鲜的记忆,雀跃正源于此,它虽然陌生,却?有理?有据。
“还杵着?”沈霏微讶异,嗤地笑了。
阮别愁被?心里?吐绿的芽勾了一下心尖,有种难言的焦灼催促她?出声。
她?不懂,但还是很刻意地露了面,顶着病容在窗外说:“姐姐,回家。”
沈霏微愣愣扭头,没料到阮别愁会?来,她?立刻拎包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霏微才想起,她?在车上?没听清的那句话。
哦,还有云婷和?舒以情乱了她?思绪的亲昵。
“来这么迟。”沈霏微故作平静。
一人装模作样?,另一人不着痕迹地撒谎。
阮别愁说:“写了点?作业,耽搁了。”
沈霏微是信的,想想却?说:“下次你还是别来了。”
如果她?有听清,就根本不会?答应。
阮别愁很明显地慢了一步,沉默得好似赌气,始终不给回应。
但她?的沉默并不少见,可以说少言少语才是常态,如果她?以沉默作为回绝,多数时候都不会?被?察觉。
沈霏微便是这么疏忽的。
林曳的车停在老地方,似乎等了有一会?了,所以新泡的热茶已快要见底。
上?了车,阮别愁主动挪到最里?侧,到底是长开了,眼里?的情绪也比年幼深。
她?似乎在情绪表达上?摸到了少许门道,至少在表达不悦时,更容易为人知道。
“怎么了呢。”沈霏微坐上?车,“生病难受?我流感的时候你非得黏我,现在轮到你了。”
过了有半分钟那么长,林曳的茶快咽完了。
很突然的,阮别愁来了一句,“姐姐,能商量个事么。”
在沈霏微印象里?,阮别愁极少会?出声讨要东西?,每每开口,就好像特地掂量过的那样?,总是旁人勾勾手指就能实现的。
不给人添麻烦,似乎已经成阮别愁的准则。
“你说。”沈霏微犯困,心说要不她?直接答应得了。
“你还是让我去找你吧。”阮别愁是思索过的,语气郑重而?平静,“我想和?你像婷姐十六那样?,可以总在一块。”
正在喝水的林曳,冷不丁咳了个地动山摇。
沈霏微彻底吓清醒了,瞪直眼,半天给不出答复。
时间在阮别愁身上?流淌而?过,将她?冲刷得干干净净,不余丁点?水痕,她?的澄澈一如从前。
不过还是有些变化的,沈霏微想,就比如长嘴且说话直白这件事。
其实在上?学之后,两人能黏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在视线之外的阮别愁究竟是什么样?的,沈霏微也不敢万分确定?。
她?只清楚,阮别愁还是会?用惯常的方式,在和?她?说话时,目光专注得几近冒昧。
偏偏一双眼很亮,干干净净,不掺半丝杂质。
沈霏微又不由得感慨时间,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孩子?都会?说胡话了,什么像云婷和?舒以情那样?,那是……
能直接说出来的吗。
沈霏微耳朵尖有点?烫,捂起后不由得抱怨云婷和?舒以情。
她?想,一定?是那两人太故作含蓄,几年下来,硬是没在阮别愁面前明示过关系,才让阮别愁有机会?冒出那套说辞。
“十一啊。”沈霏微讪讪。
阮别愁还在等她?回答。
“别看我了,十一。”沈霏微挨着窗合眼,没想好怎么说。
林曳往后打?量了几眼,连抽数张纸巾,把茶水擦擦干净。
阮别愁还真的没再接着看,在沈霏微面前,她?总能做到言听计从,和?以前无差。
良久,林曳才启动车子?。
沈霏微暗暗睁眼,睨了眼边上?那一言不发的人。
在她?看来,阮别愁微微低头的样?子?格外温顺,模样?是内敛秀气的,似乎毫无锋芒。
好在阮别愁没学舒以情阴沉的那套,如今单是摆出一个姿态,就极具迷惑性,活成了许多人中学时会?喜欢的样?子?。
尤其桥高校服好看,一改初中部的宽大?拖沓,变成了黑白配色的衬衫和?膝下半裙,极具观赏性。
阮别愁似乎察觉不到注视,从包里?摸出耳机和?巴掌大?的单词册,开始背单词。
不缠着她?答就好,沈霏微松了口气,不过她?感觉阮别愁还是不太高兴。
就是直觉。
“十一啊。”她?喊了一声。
阮别愁戴着耳机,大?概没听到。
实话说,云婷给她?们取的这两个名字,起初时沈霏微还叫不顺口,后来天天听、天天喊,她?差点?忘了阮十一的本名其实是阮别愁,也快忘了自己就是沈霏微。
上?城盖给她?的那十五年的烙印,最终还是淡成了一道光影,她?得在记忆里?打?着灯笼寻,才能令沉寂的心潮惊起些微不可察的波澜。
她?会?怅惘,但已无不安。
这些平平稳稳的时光日?复一日?,沈霏微有时候总以为,那些年时日?已久的创伤,其实不过是她?少女?时代里?天马行空的幻想。
只可惜现实是血淋淋的,她?没法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溺在安稳里?,因为徐凤静和?沈承已再无归途,而?施远驹也真的死了。
遗憾的是,多年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那个人将恶意收敛,和?此前潜伏的那十几年一样?,似乎又在窥寻时机,好将猎物打?个措手不及。
所以沈霏微偶尔会?掰着手指头算数,算当时的档案中,有几个已经出狱,有几个将要出狱。
她?得常常在安宁之中,警醒自己。
车晃晃悠悠开回下城,林曳还是稳得一如既往,叫车上?的人昏昏欲睡。
沈霏微半梦半醒地倚了一路,等林曳一声“到了”落在耳边,她?才意识到,阮别愁一定?火气正盛,气得甚至没将她?推醒。
那还留着一刀切的女?生,窸窸窣窣地收好了单词本和?耳机,不作声地在另一侧开门下车。
阮十一是真的长大?了,一个念头利箭般扎上?沈霏微心口,不知道怎么的,她?有点?不舍。
开了卷帘门,沈霏微率先进屋,不明白这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孩,气性怎会?变得这么大?。
此前云婷还说,阮十一跳了级,跟着也好像一举越过了叛逆期,任何令人头痛的举动,她?都没有做过。
沈霏微想,这叛逆期怕不是没有,只是姗姗来迟。
她?先行上?楼,将木梯踩得很响,心也砰砰直跳。
换作往常,阮别愁早跟上?来了,谁知,少女?迟迟没有抬步,好像在很刻意地拉开距离。
沈霏微有点?纳闷,被?阮别愁追逐了三年,一有变故,不自在的竟还是她?。
她?承认自己不好伺候。
直至沈霏微走上?三楼,楼下的卷帘门才嘎吱声落下,随后上?楼的人脚步轻盈,悄无声息。
沈霏微确定?,阮十一就是生气了。
楼上?,云婷已经备好饭,正查看新收到的资料。
舒以情坐在边上?,手里?是当年的罪犯档案,只是和?当时相比,她?手里?这沓纸显然薄了许多。
那些被?排除了可能的,早被?她?放进机器粉碎。
沈霏微一愣,走上?前说:“又有谁要出狱了?”
“已经出狱了。”云婷轻抖手上?的行迹报告,“那边的人发给我的,没什么出奇,出去后他便频繁出入各种场合,不像我们要找的人。”
当年一番推断,她?们得出结论,那个人即便是在伊诺力监狱里?,也能做到只手遮天。
而?他惶惶入狱躲藏,明显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到了出狱那天,未必敢堂堂皇皇露面,说不定?还想再进去一次。
三年过去,沈霏微已不会?再因为一份调查报告热忱振奋,她?低头扫了两眼,说:“看来不是他。”
舒以情抽出此人在档案袋中的那份资料,用红色马克笔毫不留情地画了两道。
余下的罪犯寥寥无几,一只手就能数完,只是藏在背后的那个人,做事太过隐蔽,以至于她?们始终没有头绪。
“再看看吧。”沈霏微说。
云婷收起资料,“擦擦桌子?吃饭。”
沈霏微下意识看向卧室,以往都是阮别愁擦的桌子?。
云婷也挺诧异,眉一挑说:“这是怎么了,刚开学那阵不是挺开心的么,怎么这就蔫了?”
沈霏微睨着云婷,不明不白地丢出一句:“说起来,你们才是这个罪魁祸首。”
第 27 章
27
什么罪魁祸首。
云婷没听明白, 眉还挑着,眼已经朝舒以情瞥去。
舒以情没什么表情, 当自己是?被拖下水的,沾过水的抹布往桌上一丢,双手便插到围裙兜里,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云婷只好?伸手去捡,拿着擦了桌子?,一边对沈霏微说:“喊十一出来吃饭。”
沈霏微不情不愿,实在不清楚阮十一生的哪门子闷气, 被吓慌的人明明是?她。
她往卧室挪了几步, 声音放得轻悠悠,装作不甚在意, 说:“一点不饿吗,给你喂到嘴边要不要?”
背身?坐在窗前的人这才动身?,摘下耳机哒啦声放在桌上?, 是?肯出卧室门了, 却还是?不吭声, 缄默得有如年幼年。
所以在车上?时,这人一定是?听见了声音的,只是?不肯应声。
沈霏微转身?就走,倒不是?心烦,只是?觉得, 阮十?一可能真的会等她喂到嘴边。
那边, 云婷已经盛好?菜, 坐下说:“下午你们早点出来, 林曳会提前半个小?时到琴良桥。”
“有事?”沈霏微拉开椅子?。
云婷若有所思地?环臂,“晚上?北市有拳击秀, 一起过去。”
沈霏微会意,不再多问。
这些年下来,两人跟在云婷和舒以情身?边,多少听到一些消息。
上?面没有放弃计划,但进展实在是?慢,并?非一无所获,只是?他们似乎想剖出更?深层的东西。其中,大概包括从春岗延伸至两个邻国的种种枝节末梢。
背后牵涉过大,出于各种考量,他们无法在明面上?查,为此云婷、舒以情和宋雨涧等人只能枕戈待旦地?徐徐前行,她们的存在至关重要。
拳击秀在其中,便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总是?与新消息相伴出现,不论承办人是?哪一方。
沈霏微作为这些年云婷口?中的饵,自然?不能缺席。
“晚上?这场,来的人有点特?殊。”云婷摆正姿态,“我们得早点到场,去盯个梢。”
能进场的人,要多特?殊就能有特?殊,但值得云婷特?地?一提的,可谓少之?又少。
沈霏微心跳骤快,仿佛能窥见暗中野物精心藏匿的长牙。
三?年历练,她不再有那一时的头脑发热,却也不会静如老僧入定。
她的热望被限制在一个度里,是?澎湃着的,却又克己,既不冲动,也不气馁。
“具体是?什么人,我们这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这次场地?是?外包出去的,承包方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云婷不慌不忙,笑笑又说:“金流那个地?下俱乐部的老板,来春岗包过几次场,她和各国富商都有点往来,猜不好?是?想笼络谁,不过单看背景,她是?没有问题的。”
沈霏微点头,无心妄加评论。
说完正事,云婷收敛肃容,又笑得漫不经心,眼波朝沈霏微那斜去。
沈霏微还停留在刚才的气氛里,没太明白云婷的眼神。
云婷可不跟她拐弯抹角,在自己人面前,她素来有事说事,不爱藏着掖着。
她提起筷子?,往沈霏微面前的菜盘轻轻敲去,说:“话还没说清楚,我怎么就是?罪魁祸首了。”
生气的正主?也已落座,偏偏云婷在这关卡开口?。
沈霏微瞟了阮别愁一眼,有点尴尬,她还没打算当着阮别愁的面跟云婷、舒以情说事。
“一个两个,都哑巴了。”云婷说。
舒以情还是?置身?事外。
沈霏微也学着阮十?一不作声了,目光有点游离。
“现在的小?孩,都这样吗。”云婷戏谑一句,“我以前可不这样,否则怎么扒拉到你。”
没人应声。
舒以情施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咀嚼时嘴唇机械地?动了几下。
云婷挨了冷眼,压根不露恼,只主?打一个有来有回。她表面看着周正,其实掩在桌布下的腿老早就高低一叠,膝盖往舒以情那边挨。
这样的事见怪不怪,沈霏微早摸清了各中规律。她假意掉了筷子?,还掉到阮别愁那边,食指屈起来叩两下桌,拧巴地?说:“掉你那了,给我捡捡?”
阮别愁哑巴归哑巴,却还是?有求必应,腰一弯就伸手去捡。
沈霏微估摸时机到了,也跟着低头,在很从容地?朝桌底瞥去后,愕然?发现,云婷和舒以情真的是?人精。
两人藏在桌布下的热烈爱意,早猝不及防地?熄了火,四条腿都极为得体地?摆放着。
这都什么事,非得要明着说么,沈霏微想。
平时云婷和舒以情在教学上?,不免会意见不合,舒以情主?张只教自保,但云婷就爱把人往人精里造,什么棋牌战术、各行黑话和左右逢源那套,杂七杂八地?教。
偏偏在这种事情上?,两人意见一致,就爱遮掩。
沈霏微寻思,她是?十?五岁那年知道两人那点猫腻的。
按实际月份满打满算,她是?五月末出生,阮别愁是?一月初生日,其实她只比阮别愁大了不到三?岁半。
只是?她惯来喜欢在年龄上?压阮别愁一头,岁数么,也就四舍五入了。
如今算下来,阮别愁也年过十?五,该说了吧。
情情爱爱的,多沾误事,但总归要……懂一懂吧?
沈霏微是?这么想的。
阮别愁捡了筷子?,没等沈霏微开口?,就走去厨房,丢进水槽里,转而重新拿了根干净的。
一气呵成,半句废话也没有。
沈霏微接筷子?时,顺势捏住对方手指头晃了两下,“我惹你了?”
她调子?上?扬,不认罪。
“没。”阮别愁坐下继续吃饭,声音轻得不像是?说给旁人听的,“我自己琢磨琢磨。”
“琢磨什么?”云婷耳力好?。
“姐姐为什么不跟我商量。”阮别愁说。
夏末流感来势汹汹,她鼻音挺重,情绪都跟着饱满了许多。
沈霏微心里一咯噔,总觉得阮别愁哑声说话的样子?,很像撒娇告状。
“商量什么?”云婷有点玩味,挺好?奇。
不得已,沈霏微连连给云婷使眼色,但眼色这东西真不好?使,云婷当她眼皮抽筋。
无奈之?下,沈霏微只能干巴巴出声:“她想像你和十?六那样,和我相亲相爱呢。”
说得有够委婉了。
云婷笑了,笑完才琢磨出这是?个什么事,放下碗说:“懂了,我会和她说的。”
沈霏微脸皮太薄,总容易红,察觉耳廓冒热,便遮起半张脸埋怨:“你为什么就爱瞒她啊。”
“我这不是?,怕她恐同么。”云婷不说则已,说则一语惊人,冷不丁被舒以情剜了一眼。
她却并?非说漏,神色何其坦荡,毫无改口?之?意。
阮别愁本来还在吃菜,听得一愣,这下肯定知道这三?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了。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那倏忽蹿过的想法,竟不是?原来还能这样,而是?,原来如此。
她没有笨拙到看不出云婷和舒以情的亲昵,也并?非辨不明那两人留给彼此的种种特?权。
种种困惑在这一时间忽然?都有了解释,原来如此。
这刻,阮别愁心里那朦朦胧胧的,正在吐绿抽芽的念想,好?像有了一圈更?为明显的轮廓。
她依然?雀跃,但也依然?懵懂。
沈霏微哪料云婷会说得这么干脆,又这么突然?,就跟放了支暗箭一样,毫无预兆。
她僵滞了很久,用余光端量阮别愁的情绪。
但阮别愁没有表情。
饭桌上?忽然?沉默,舒以情/事不关己,自然?自在,而云婷的从容,却是?压根没当回事。
两个罪魁祸首方寸不乱,全然?不顾别人死活。
这是?方桌坐满四面以来,最沉默的一顿饭。
过了有半世纪那么久。
沈霏微回过神,悻悻说:“那你当时怎么不考虑我的感受呢。”
“你心事都写在脸上?,懂得很,老早就往那方向猜了是?不是??还天天一脸好?奇地?打量我和十?六。”云婷态度大方,“十?一不一样,心思藏得深,不好?猜。”
阮别愁的目光落在碗边,很慢地?嚼了一下。
沈霏微想反驳来着,她懂吗,不算懂吧,猜倒是?真的猜过。
她又自忖,她当时的目光有那么明显吗。
一顿覃思,沈霏微早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所幸不作辩白。
她唇一动,有点害臊地?从唇齿间挤出话,“好?烦。”
直到收拾完饭桌,阮别愁也没给出点别的反应,沈霏微便默认她是?在消化情绪。
等云婷跟着舒以情一起进了画室,沈霏微才将肩角往阮别愁那撞过去,说:“事么,不是?那么个事,桥高和桥初不太一样,高年级那栋楼,很多人品性不好?,你刚来,不懂。”
阮别愁没避开,却还是?不予回应。
不是?沈霏微多心,当初她刚到桥初,阮别愁就总爱去找她。那时候阮别愁又还是?矮墩墩一个,被人揪头发都不声不响的,人家看她不哭,就逗得更?加起劲。
桥初已是?那样,桥高的高年级部只会变本加厉。
自那时起,沈霏微不得不和阮别愁约法三?章,约是?约了,能不能回回守住,至今还成问题。
沈霏微继续说:“再说,那个人过几年可能就要出狱了,你贴谁不好?,偏要贴我。”
说完一顿,沈霏微歪身?,鼻尖近乎抵上?阮别愁的侧颊,她好?像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蓦地?一笑,指腹按在对方眼梢下,“哭了啊?”
阮别愁沉黑的眼当即一转,没什么情绪地?看了过去。
哭?眼珠子?都没湿。
“哦,会动了。”沈霏微故意逗她的。
阮别愁有一套异于青春期其他人的情绪处理机制,她总是?平静,看似疏远,实则黏糊。
在云婷和舒以情的多次评估下,她明明是?有独立能力的,却好?像从未有过独立需求。
好?在,这点瑕疵,并?不影响她成为众人眼里的好?好?学生。
不论是?在下城,还是?琴良桥,她都纯粹得过于罕见。
“眼睛都动了,不能还装哑巴吧。”沈霏微说。
久久,阮别愁用稳重得过于陌生的语气,看着沈霏微说:“我不怕的。”
那双惯常只会定定盯人的眼,盛了罕有的坚决,虽然?它?很快又泯灭在黑色深渊里。
以往时候,沈霏微偶尔会倾向于认为,阮别愁天生两面,比如那时好?时坏的记性,比如待人截然?相反的态度,诸如此类。
但她很快又为阮别愁找到解释,阮别愁幼年过得太苦,创伤留下了陈年的痂,就算往后有受到妥善保护,其实也于事无补。
有那样的经历,是?会对事事都过分警惕吧,连带着自己饱含情绪的那面,也会藏起来。
沈霏微是?这样想的。
沈霏微早早察觉,所以前面几年,不管阮别愁再如何古怪,她都只会别别扭扭地?说烦,而不是?伸手推开。
两人相伴着从金流来到春岗,已成为彼此生命中宝贵的馈赠,这些年甜与苦一同吃,亲密得宛若共生。
又怎能说推开就推开。
看着阮别愁和以往不太相同的神色,沈霏微愣住,就好?像养了多年的仙人掌终于开花。
小?孩真的长大了。
“嗯嗯。”沈霏微应声,乍一听有点敷衍。
“姐姐,我认真的。”阮别愁说。
“嗯嗯。”沈霏微转身?看向画室,然?后凑到阮别愁耳边,“你在窗外面看到了是?不是?。”
阮别愁不解。
“很多人找过我,但我都没那个意思,你可别跟婷姐十?六瞎说。”沈霏微的气息落在少女耳边。
她说完一顿,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呼吸过烫,熏红了对方的耳廓。
以前凑到耳边说话,她还得弯腰,如今怕是?再过两年,弯腰的就成她了。
沈霏微有点纳闷,忽然?往阮别愁发顶摸,不轻不重地?拍上?两下。
摸头长不高,她就摸两下,把阮别愁那长高的势头吓回去点。
不过多时,云婷和舒以情从房中出来,舒以情还是?一贯的冰冷神色,唇却有点润,像含苞待绽的花。
走两步,舒以情用手肘撞开了云婷逐渐靠近的侧腰。
沈霏微看得心里有点麻,掌心朝阮别愁脸上?覆,硬生生迫使那张脸侧向另一边,从而看向别处。
她挺矛盾,一边埋怨云婷和舒以情,一边又成为云婷和舒以情。
“怎么了,姐姐。”阮别愁问。
沈霏微也不想这么矛盾,叹气说:“十?一啊。”
阮别愁重复起刚刚那句。
算了,沈霏微收回手,不再左右对方的视线。
这个年纪,也该懂了,她想。
第 28 章
28
从房里出来的两人又要出门。
走前云婷看向桌边, 故作?讶异地说:“后劲这么大,还?得面对面疏导?”
指的?是, 她刚才那通出其不意的自白,原来她也?知道后?劲大。
舒以情手肘一屈,面不改色地抵制云婷的再次靠近,眼神像刀。
很明显,在这件事上,云婷和舒以情又出现了分歧。
沈霏微打量阮别愁的?神色,觉得后?劲应该不算太大, 否则这人哪还?能愣愣坐在这跟她说话?。
她仰身往后?, 余光一斜,装出几分幽怨, “你说呢。”
“午休去吧,下午的?事别忘了。”云婷摆手,没心?思调侃。
秋末本就容易犯困, 沈霏微坐不住了, 磨磨蹭蹭走进卧室, 忽然问:“十?一,我?睡衣呢。”
“丢洗衣机洗了。”
沈霏微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门只半掩着,站在床边就换了起来。
外面人正想进去,隐隐看见昏暗中半片粹白的?背, 硬生生遏住脚步。
窸窣一阵响, 沈霏微睡衣换好, 就枕到了那年阮别愁软磨硬泡要回来的?枕头上。
阮别愁在后?面轻手轻脚进屋, 看了沈霏微两眼,便坐到书桌前。
窗帘不算遮光, 但拉拢后?也?不再适合看书,好在她没打算翻书,耳机一戴,又听?起学习资料。
她纹丝不动,再无动静。
要说多余的?房间,其实也?有,二楼拾掇几下,勉勉强强能空出一间。
只是一个觉得毫不影响,一个没有独立的?需求,而云婷和舒以情也?都?没往这上面考虑,所以两人同床一挤,就挤了三年。
谁也?别想要隐私空间。
她们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比至亲更要紧密,是被揉在一块的?两团血肉,时日一长便牢牢长在一起。
除非惨无人道地劈开,否则难分难离。
出于彻头彻尾的?信任熟悉,有阮别愁在的?情况,沈霏微轻易就能入睡,鲜少还?会花费心?力去保持警惕。
如?果有需要,阮别愁会喊醒她。
背身坐在桌前的?人,忽然眯眼盯起从帘外透进来的?光。她往常做事总是专注,今天一不经意就分了神。
怎么了呢,她也?不清楚。
耳机里的?教学随之变得艰深晦涩,个个字音仿佛被拆解开来,在她耳边没头没尾地徜徉。
阮别愁莫名想起云婷那番言论,想到云婷和舒以情的?相处,以及她们细枝末节下的?滚烫爱意。
原来如?此。
在这个蒙昧的?年纪,她隐隐领会到亲密关系的?其中一个意义。
是,欢愉。
即使热恋的?双方看似毫无共性,一旦欢愉的?花火还?在,爱就有意义,热忱就不会退却。
下午入校时,沈霏微备受瞩目,只是她惯被注视,就跟脱敏一样,根本不觉得拘谨。
这其中,阮十?一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到班,她才从前桌口中得知,上午那姓孙的?在她这吃了瘪,众人都?等着看好戏。
只是好戏没看着,因为?姓孙的?压根没来,不知道是不是羞于见人。
沈霏微毫不在意,托起下巴笑笑,她拒绝的?人有那么多,这还?是第一个脸都?不敢再露的?。
大半个下午过得无甚稀奇,看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就走,在老?地方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林曳的?车。
沈霏微打开车门,终于在这平平无奇的?午后?,觉察到一丝古怪——
阮十?一比平时慢了。
大概过了五分钟不止,那人才咳着从校门出来,流感带来的?病容还?未退散,反而变本加厉。
像是烧凶狠了,给她闷得鬓发涔湿,乍一看有点?脆弱。
沈霏微纳闷,以阮别愁的?体质,不该忽然病得这么厉害,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问,阮别愁便率先开了口。
“姐姐。”
“怎么迟了。”沈霏微问。
“写?题,误时间了。”
不像编的?。
“难得啊,以往你可比十?五早多了。”林曳娇娇地笑。
误时这件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正常,唯独阮十?一例外。
她的?专注和纯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有时候她的?行动轨迹,像提前设定好的?那样,能做到和前次分毫不差。
沈霏微不由分说地去探阮别愁的?额温,入手竟是冰凉的?。她没多想,给阮别愁掰扯了个理?由,说:“病着呢,脑子不清醒了吧,早说流感不好受,贴我?后?不后?悔?”
在这霎那,阮别愁陷到微不可察的?怔愣当中,莫名的?,留在额上的?触感有点?稠黏。
阮别愁没回答,头侧着稍稍避开,又轻咳两声,分明不后?悔。
沈霏微甚至没机会将对方指成嘴硬。
回到春岗,林曳把?两人放下车,就一溜烟没了影,同样也?赶时间。
两人上楼草草吃了顿饭,还?没来得及消食,就听?到云婷说“该走了”。
云婷顺手拿了沈霏微惯戴的?帽子,盖到对方头上。
帽子一戴,脸就被遮去大半,余下小半像咬剩的?瓜子仁,又白又尖。
沈霏微没摘,只慢吞吞整理?起刘海,“那边开始进场了?”
“对。”云婷穿得利落,多半是担心?出岔子,省得不好行动。
她眯眼又说:“查到了,这场秀是金流那个老?板,特地给新雇到的?一个拳击手办的?,只是金流最近查得严,不得不来春岗,这次算是新人的?首秀。”
沈霏微忽然没什么兴致了,听?起来和她无关。
这时节,白天蒸如?火炉,夜里的?寒意却来得格外快。
在她们后?脚刚踏进地下通道的?那刻,忽然有雨水紧追而来,这或许意味着,秋老?虎气数已尽。
豆大的?雨珠噼啪乱砸,一来就是瓢泼的?气势,将场内的?声音盖了过去。
清过场,通道里半个醉酒的?人也?不见,倒是齐刷刷站了一排保安人员,都?跟蜡像似的?,不带动弹,又没有表情。
徐徐有人进场,后?面进门的?都?是冒雨来的?,身上多少都?湿了一些。
云婷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在通道边沿看雨,一边眯着眼抽烟。她指间夹烟,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身边每一个经过的?人,说:“不急,等我?抽完这根。”
场地的?寻常观众席是禁烟的?,此条规定出于许多安全隐患。
雨下的?泥腥味将烟味冲淡,有三两个不急着入场的?人,也?跟着站在边上抽烟。
沈霏微不爱闻这气味,站得稍微远了一些,她不靠墙,就单靠在阮别愁身上。
不得不说,十?一还?是长大了好用,不像以前,跟个麻杆一样,细条条还?承不住力,被她靠上一下就要往后?歪。
如?今就算重心?全压过去,后?边的?人也?纹丝不动。
琴良桥的?师生哪里知道,平时沉默的?好好学生,其实打斗时比谁都?带劲,枪也?早就能打中满环。
只是枪那种东西,在训练场外,云婷和舒以情根本不会让她们碰。
几年训练下来,沈霏微的?那么点?重量,于阮别愁而言,简直不足挂齿。
阮别愁站着不动,摸出一副耳机,面不改色地听?。她低垂眉眼,耳机线从身前延伸至口袋里,显得文艺范十?足,是许多人年少时会喜欢的?模样。
沈霏微扭头,突然摘下阮别愁的?一只耳机,往自?己耳朵上戴。
入耳的?,是流利的?英文口语,恰好放到一句深情告白。
“You are my treasure.”
你是我?的?宝藏。
什么东西?
沈霏微有点?懵,赶紧把?耳机摘了,给阮别愁戴了回去。
“也?不用这么用功。”沈霏微的?眼波荡了过去,“你还?想连跳两级到高三不成?”
阮别愁不说话?的?时候,是有几分冷淡,偏一有人和她搭讪,她便会表现得格外得体。
不亲近,同样也?不疏远,只能算温和,她那个度把?控得刚刚好,让人如?沐春风。
“嗯。”阮别愁没反驳,“有点?想追上你的?年级。”
她说得尤为?认真,不给人遐想的?空间。
刚听?前半句话?,沈霏微差点?咳出声,半晌讪讪说:“那可不好追。”
“我?知道的?。”阮别愁的?语气很寻常。
沈霏微扭头去看云婷的?烟抽到哪了,她知道云婷抽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在看来往的?人。
雨幕边,云婷手腕一抖,转而把?烟捻在灭烟台上,“进去吧。”
舒以情走在前面,盘起来的?头发松松垮垮。
外场每每外租,吊起的?沙袋都?会被撤下,一来节约空间,二来影响观感。
而高处观台也?会启用,下层观赏区外会围上警戒带,只有工作?人员和选手可以入内。
这样的?布景,于沈霏微而言已不陌生,毕竟这几年里,云婷没少带她和阮别愁看赛。
沈霏微跟着坐在下层后?排的?位置,方位很偏,不容易被人注意。
阮别愁落座在沈霏微边上,还?戴着耳机,只是不清楚她耳机里播放的?还?是不是外语。
来的?大多是西装革履的?人,有些一看就是从上城,或者是其他富贵地来的?,气度谈吐俱为?上乘。
沈霏微把?鸭舌帽的?帽檐拉了下去,环起手臂往后?倚,做出一副要睡的?姿态。
在这种地方,漂亮会惹来麻烦,尤其是羽毛未丰,看似格外好拿捏的?。
倒不是沈霏微多虑,她的?确自?诩好看,只是今晚出入场地的?人太杂,大半都?不是下城的?原住民。
外来的?人未必知道云婷和舒以情,也?更不可能知道她和十?一,招来麻烦的?可能性自?然是越低越好。
要等大家都?差不多入座了,沈霏微再计划摘掉帽子。
“果然,生面孔不少。”云婷低声说。
舒以情下巴一抬,“看。”
难得舒以情出声,沈霏微稍稍拉下点?帽子,飞快朝对方目光所及处投去一眼。
是个红头发的?外国男性,身边跟了个矮胖,以至于行动稍显笨拙的?助手。
两人在工作?人员的?客气带领下,坐上了高处观台。
外国人,还?是高处观台。
沈霏微僵了一瞬,稍稍坐直了身。
云婷悠悠说:“这一场的?高台票全是拍卖的?,价高者得,你们看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
沈霏微特地多看了几眼,终于发现怪异之处。
那红发男性稍显拘谨,他身上从头到脚,都?是贵价用品,可他隐隐透露出来的?气质,却和这些奢侈品不太搭调。
反倒是他身边那矮胖的?助手被体态拖累,莫名让人觉得他愚笨,其实一双眼格外精明。
红发男局促地坐下,他的?动作?很大,似乎想借此掩饰内心?的?焦灼。
偏偏又因为?动作?过大,在坐下时,他的?膝盖猛地撞上围栏。
红发男表情僵硬,站在边上的?助手却无动于衷。
沈霏微认定,红发富商的?从容是端出来的?,他身边那土拨鼠一样的?矮个男,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人。
“替工?”阮别愁一语中的?。
云婷点?头,“两个人的?长相都?很陌生,没见过。”
沈霏微又把?脸遮上了,这回没往后?靠,而是歪向阮别愁那边,头正正好枕在阮别愁肩上。
阮别愁轻微一僵,在旁人无知无觉时,她随着隐晦绵长的?吐息,悄悄放松了颈部。
其实她不太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
“开始了。”云婷蓦地出声,“首秀的?那位压轴,现在在场观众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有点?意思。”
选手随之进场,两人在八角笼里打了个头破血流,彼此都?在较劲,眼里透出狠劲,为?财也?为?名。
看多了,也?便不觉得有多惊心?动魄。
沈霏微环视周围一圈,没发现其他异常,便兴味索然地摘下阮别愁一只耳机,戴到自?己耳朵上。
这次不讲英文了,在讲物理?。
沈霏微径自?摸向阮别愁的?裤袋,掌心?隔着薄薄布料,贴上阮别愁的?腿。
三年里,两人几乎能做到不分彼此,其实是互相造就。
一个从未表现过旺盛的?自?我?意识,一个屡屡进犯。
此时肢体毫无预兆地贴近,好在中间有隔,温度就不会纠缠不清。
“十?一。”沈霏微听?得头疼。
阮十?一不为?所动。
沈霏微两指一钳,直接把?对方裤袋里的?手机捏了出来,有点?心?烦地说:“就没别的?能听?了?”
“有歌。”阮别愁说。
翻了很久,沈霏微才终于翻到个音乐软件,打开里面几乎都?是老?歌,还?有一些默认命名的?录音。
沈霏微猜,搞不好是课上老?师的?陈述,她兴趣不大。
阮别愁干脆把?手机拿过去,从收藏夹里点?开了一首时下流行的?小甜歌。
沈霏微诧异,“你还?听?这个?”
阮别愁只是嗯一声,没别的?说辞了。
八角笼里热汗飞洒,血沫迸溅。
随着裁判撕心?裂肺的?嘶吼,气氛如?到极点?,输赢已在一线。
沈霏微却低着头,借着那根分叉后?延伸至两边的?耳机线,和阮别愁共享一首有点?腻味的?小甜歌。
第 29 章
29
选手一一上场, 又一一皮破肉烂地离去,伤不是勋章, 获胜才?有勋章。
比起角逐,他们的战斗更像厮杀,在里面?,竭尽全力才是制胜法则。
场内那小小一处八角笼,是金流、是春岗,乃至这整片土地的缩影,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很快, 压轴的那位就要上场。
沈霏微摘下?单边耳机, 再次将目光投至场上,她要看看, 所谓的首秀会不会只是举办方敛财的噱头。
上一轮选手下?场后,等候处有人慢慢走出。
距离远了,很难看清选手面?容, 幸好?场地上方悬了一块屏幕。
在看清拳手相貌的那刻, 沈霏微如被雷劈。
实话?说, 外国人的相貌她并?不能完全分清,但因为这张脸她重重复复看过许多遍,所以一下?就认出来了。
这是名单上的罪犯之一。
只是这个人很早就被排除嫌疑,后来舒以情和云婷也便?不再追踪他的行迹,没?想到此人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春岗。
沈霏微头皮发麻, 所有感官都被紧急调动, 心跳快要突破阈值。
她忍不住想, 难道当?时排除嫌疑, 是排错了吗。
不可能啊。
如果说这是一场狩猎游戏,沈霏微不觉得, 那位心有忌惮的刽子手会亲自上场,尤其还以如此醒目的方式。
不光沈霏微,同排的阮别愁、云婷和舒以情也注意?到了,三?个人的神色在这刻都出现?了类似的变化。
没?人料到。
云婷很快低头,用手机发出一条信息,然后起身?说:“走了。”
沈霏微还定定的,被阮别愁不怎么用力地拉了一下?,才?堪堪起身?。
“先走,这里有别人照看。”舒以情冷声。
沈霏微面?色惨白地点头,压下?帽子将脸盖好?,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迈出场地的瞬间,挟了泥腥味的凉风撞上面?庞。
沈霏微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许,回头看向云婷说:“难道真的是他?”
云婷摇头,万分笃定地说:“我还是保持原来的看法。”
舒以情没?有表示,看来想法一样。
那个人的出现?实在是太突然了,沈霏微已经拿不准主意?。
这场雨来得也突然,通道边上比刚才?多出几个伞桶,想必是临时准备的。
阮别愁撑开黑伞,遮向沈霏微发顶,说:“姐姐,得站近点。”
两人靠近,一齐踏到雨下?,伞面?吵得好?像鞭炮在头上炸开。
沈霏微的慌乱被雨声击散,她心想也是,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人。
不过来的这位也不容小觑,对方一定抱有目的。
回去路上,云婷和舒以情都没?怎么说话?,毕竟刚刚冒头的新星拳手,说不定是下?城新的变数。
老实话?,云婷和舒以情,乃至她们背后各自的组织,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最终目的,沈霏微到现?在还是没?法完全猜透。
她只隐约觉得,众人多年的潜伏和隐忍,不只是为了下?城。
到家无非就是洗漱躺下?,还好?,现?在沈霏微就算睡不着,也练就了一身?不会翻来覆去的本?事,全赖阮别愁早些时候总喜欢在她耳边数星星。
翌日一如平常,以为的兵荒马乱根本?没?有出现?,沈霏微和阮别愁又跟着林曳的车去了琴良桥。
沈霏微白天容易犯困,尤其她位置靠窗,那艳阳一照,她就冒起懒劲。
前桌的人一直在往后仰椅子腿,大约是仰过头了,连人带椅摔在地上,途中还撞歪了沈霏微的书桌。
沈霏微在走神,霎时间以为昨天那男的又来找事,便?抬头看了眼,迎上了前桌满怀歉意?的笑。
再看,那男生座位上还是空的,人依旧没?来。
是在最后一堂课开始前,男生才?鼻青脸肿地到了。他挡着脸,怒火冲天地跑进教室,可在瞥了沈霏微一眼后,又跟缩头乌龟似的。
其实向沈霏微表白的人有很多,只是沈霏微向来一视同仁,饶是美女帅哥,也不会多施一眼。
今天是个例外,只因为那个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太滑稽了。
前桌歪身?向后,小声说:“其实我刚刚在楼下?就看见他了,他大概觉得掉面?子吧,迟迟不敢上来。”
“喜欢我可不掉面?子,不过被打成这样,是挺掉面?子的。”沈霏微笑说。
“好?像是被个低年级的教训了,他昨天没?来,是在躲呢,今天没?躲开。”前桌憋不住笑,“面?子主要丢在这。”
沈霏微挺意?外,不说盯得紧,但每每有新人入校,她总会特地留意?。
低年级什么时候也有那么厉害的角色了。
前桌本?来还想多搭讪几句,但看沈霏微咬着笔杆心思全不在这,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在琴良桥几年,沈霏微根本?没?有可以称作是朋友的社交对象,她总能三?言两句地打消对方深交的念头。
不是故作高冷,只是她人还在春岗一天,就一天不敢把其他人卷进旋涡。
临放学,沈霏微看到,那个男生经过她身?边时,很幽怨地斜过来一眼,有点莫名其妙。
对方没?停步,从后门直接离开教室。其实他走前门更近,特地走一趟,就是为了那幽怨一眼。
沈霏微还困惑着,就听到窗外有人喊她。
“姐姐。”
阮别愁又来了,全然没?把沈霏微的话?放在心上,但把人放心里了。
沈霏微也不出去,就托着下?巴在窗里看。她始终没?法朝外边那人严肃地表明怒意?,就好?像一簇烧不起来的火,被对方直勾勾的眼波一刮,就熄了。
其实娇这个形容,和阮别愁搭不上任何关系,偏偏对方发出“姐姐”这个音时,那逐一变轻的咬字,听在沈霏微耳里,真的很像撒娇。
沈霏微盯着窗外的人,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共处,她眼睁睁看着十一像只离群索居的兽,逐渐获得社会化的一面?,又渐渐的,她看到,十一能在各种复杂关系中,游刃有余地处理?问题。
但偏偏,一旦出没?在她面?前,十一那泯灭的坏习性,就会像死灰复燃一样再次呈现?。
窗外的人喊完姐姐就不出声了,左肩上撘着包,那帆布背带的上方,是利落得毫无层次的一刀切短发。
头发毫无弧度地垂落,显得尤为凛冽,偏巧阮别愁面?色安静,气质格外矛盾。
“不是让你别来么。”沈霏微挺无奈。
阮别愁将手撘在窗边,模样静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似乎对其它事情都漠不关心。
“回去了么。”
沈霏微看到,阮别愁手指的关节略微泛红,明显是擦伤了。
她眉一抬,“手怎么了。”
“摔了。”阮别愁缩回手,未必是故意?让沈霏微看到伤口的,却是真的不想给她多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有哪伤着了?”沈霏微不疑有它,把桌上物件随意?拾掇了一下?,便?拿着包出去了。
“没?别的了。”阮别愁跟着走,从双耳往下?延伸的耳机线晃晃悠悠。
沈霏微走在前头,双臂抬高往后伸展着,一截白却有力的后腰无意?展露。
明明看到过许多次,阮别愁的脚步却无知?无觉地慢了一拍,就好?像被拉弯的弓弹了心头。
她意?识到,沈霏微的后腰,就是那截弓。
不过她也就只意?识到这,她不知?道那吐绿抽芽的雀跃,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涵义。
回过神,阮别愁往前面?一步,轻悠悠地拉住沈霏微翘起的衣摆,往下?一拽。
沈霏微回头,“哦,没?事,只是校服短了。”
阮别愁不露声色,如今不用扎头发,不必再扎歪,再不会给人歪头的错觉。
却还是乖,一种在钝感中秘藏凛冽的乖。
校门外的车上,林曳正在和人通电话?。
林曳的语气不算和善,但她声音偏软,就算放狠话?,也不会显得太狠厉。
林曳飞快朝打开的车门睨去一眼,没?就此打住,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人是打哪来的,我就只管那两条路,再厉害也不是八眼蜘蛛,没?那么神通广大。”
沈霏微不出声地坐上车。
车门合拢,林曳声音更大,“需要排查的人太多了,不能单我出力吧。”
对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得林曳冷哼一声。
林曳又说:“高台那个也满是疑点,他身?边不是还有个人么,那个人也查不到?普普通通的海外员工?你自己想想,这可能么。”
这会,沈霏微终于听明白了,林曳在和人聊昨晚那场拳击秀。
过不久,林曳终于挂断电话?,赶紧切了首舒缓点歌平复情绪,说:“昨晚回去,你们没?出岔子吧?”
“没?。”沈霏微说。
林曳点头,油门一踩就把车开了出去,不再多说别的。
在春岗几年,除了上下?学路上,其实沈霏微鲜少能碰到林曳,还是后来才?从云婷口中听说,林曳也是她们自己人。
林曳是厉害的,她在春岗算得上白手起家,不曾借助背后半点势力,硬生生把自己嵌进了春岗的西?城,从而拿到西?市的话?语权。
回到下?城,林曳看影楼的门开着,有些诧异地朝里打量,“稀奇,今天怎么开张了。”
沈霏微也纳闷,要云婷开张,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毕竟多年过去,她也没?见到这地方进过几个客。
不过,在看到里边一闪而过的身?影时,她的好?奇便?成冷水一斛,泼得她心口拔凉。
林曳也看到了,收回目光说:“你们下?车吧。”
阮别愁打开车门,踩着脚踏下?去,神色自然地迈进屋里。
沈霏微后面?进门,和那笑着走出来的红发男打了个照面?。
红发男操着一口流利外语,似乎是极小众的P国语言,弹舌弹得,就跟舌根装了簧片一样。
沈霏微认得出是P国语言,却听不懂,不料云婷竟在一边应答如流。
红发男是独自过来的,土拨鼠一样另一人不知?道上哪去了。
令沈霏微心下?稍稍一松的是,此人的目光从始至终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而是和云婷相谈甚欢地走了出去。
云婷手上罕见地捧着相机,那沉甸甸的机器被保养得很好?,和新开封的没?有两样。她和沈霏微擦肩而过前,留下?一句话?:“出门外拍,你们上去吃饭吧。”
沈霏微点头,和阮别愁关门上楼。
厨房里,舒以情很不娴熟地盛菜,她拿了个提盘夹,像夹雷那样,慎重又小心地把菜盘从蒸锅里提了出来。
沈霏微瞧了一眼,思索柜子里的止泻药还够不够数。
还好?,那菜一看就不是舒以情做的,药省了。
舒以情端好?菜,淡声说:“那个人叫佩利,P国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辍学大学生,具体生活轨迹不好?追溯,不过明显是收钱做事。”
“另一个怎么没?跟在他边上?”沈霏微问。
“另一个是普通公司的员工,昨天夜里出城了,原路返回P国,两人在这之前似乎没?有交集。”舒以情又转进厨房,过会儿?将一张湿的擦桌布丢到了餐桌上。
阮别愁从卧室出来,拿起桌布说:“那他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问到点子上了。
舒以情坐下?说:“我们要查的那群人藏得很深,他们有几个交易点,除了春岗,其他都在海外,看来这次交易,他们终于打算在春岗开展。”
“这难道是交易前的排查?”沈霏微寻思。
“说不准。”舒以情摇头,“不过云婷的影楼确实太显眼了,首当?其冲。”
倒也是,在春岗这地方,云婷的影楼简直是鹤立鸡群,尤其店门还不常开,就像本?意?不是为了吃这一口饭。
“婷姐怎么说?”沈霏微想起刚才?那相机,甚至怀疑云婷是不是真的会摄影。
毕竟她从来没?见到过云婷拍摄的样子,成片倒是看过不少,有模有样,挺有审美。
“说瓶颈期,拍不出满意?的,索性关门了,不想在商业艺术照上消磨灵气。”舒以情说。
过于平淡的语气,又过于离谱的陈述。
但这的确很像云婷会说的话?,云婷那三?寸不烂之舌,鬼话?都讲得能被人信。
“可那个人要外拍,婷姐真的会吗。”沈霏微走去洗手,甩了两下?水才?想起来,阮别愁的手背有伤。
舒以情从容不迫,“等她回来,叫她给你拍一张,不就知?道了。”
沈霏微还挺乐意?,她就喜欢拍照。她擦干手,看阮别愁面?色不改地冲手,那只结了浅浅一层痂的伤,在水流冲击下?越发显眼。
想必是疼的。
在训练场三?年,沈霏微也不免受伤,只是她不爱忍痛,疼了就要歇,还哼哼唧唧,任云婷怎么喊,也不带动弹。
不像阮十一,身?上有一股外人看不到的韧劲,好?像刀枪不入。
沈霏微突然握上十一的手腕,在对方直白地注视下?,转身?说:“药还得我帮着涂?手呢,长哪去了。”
话?音一落,她尤像挖苦地补上半句,“哦,不是没?长手,是伤着了。”
阮别愁跟着她走,等酒精沾在皮肤上,才?有少许动容,极轻地嘶了一声。
什么刀枪不入,不过是血肉之躯。
沈霏微轻哼,“刚才?冲凉水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么。”
“疼。”阮别愁出声。
“疼?”沈霏微笑了,“哭给我看看。”
第 30 章
30
别说哭了?。
身上挂再多彩, 阮十一也闷声不响的,只要她不说, 整个训练场里谁也不知道她会痛。
过?会,沈霏微把棉球往垃圾桶里一丢,放开?阮别愁的手,站起来低头看人,姿态有点居高临下,不过?她是笑着的,语气半带揶揄。
“真?不哭啊?”
在哄阮别愁哭这件事上, 沈霏微有着和从前一样的执着。
这些年类似的诱骗重演过?数遍, 不过?因为阮别愁总一副好像被剔除了泪腺的样子,所以也没法自然而然地证实, 她的过敏是不是已经好全。
或许好了?,也或许没有。
反正自上次的事后,沈霏微极少还会容许对方贴脸, 就算她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 她的惊怕再也不会大喇喇地呈现。
阮别愁的疼看起来就不是真?的, 她的神色太?平静了?,仰头时?眼眸微微往上翻,样子还有些凛冽。
乍一看,气质上莫名和舒以情有几分靠拢。
看着这张脸,懊恼好像涨潮, 突然没过?沈霏微的心岸。
沈霏微很后悔, 三年前?她就该把阮别愁推给云婷, 自己?委屈点?, 跟舒以情去,她自认有分辨力, 那时?候的十一却?不一定有。
阮别愁从小就是好骗的样,不论?别人端来什么,她都?能囫囵吞下,她似乎觉得,学就该学个齐全。
如?今瞧瞧,齐全了?,也学歪了?。
沈霏微也不是真?的在等对方哭,反正就算酝酿个千百回,她也不一定能见着阮别愁的泪花。
她就是挺唏嘘的,徐凤静要是托梦,可不能怪她没照顾好这麻烦精,这事,得全赖麻烦精自己?。
阮别愁甩了?下手腕子,起身后,突发奇想一般,忽然说:“姐姐,那天那个人后来还找过?你吗,我看他态度挺差劲,不像好人。”
“没找我了?。”沈霏微笑笑,“如?果是好人,也不至于变成那样。”
“嗯?”少女双眼明净,恰似懵懂。
沈霏微略带讥诮,压着嗓很小声地说:“听说被人揍了?一顿。”
“好惨。”阮别愁目光一垂,没什么情绪。
“是惨,不过?样子挺好笑的。”沈霏微说。
到?底是外拍,光是走走停停,就得费上不少时?间。
云婷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后了?,她饥肠辘辘,身心深受折磨,把相机往桌上一放,就不动了?。
舒以情从画室出来,看着云婷问:“那红毛呢。”
“走了?。”云婷神色不算好,嗤了?声,“想在我这打听事,却?连话都?说不利索,畏首畏尾,问得磕磕巴巴,还不如?十五十一刚来的时?候。”
“他出城了??”舒以情又问。
“不清楚,出就任他出,林曳那边盯着,有消息会告诉我们。”云婷沉声,“他问了?几个人的亲疏关系和来历,都?是下城能叫得上名的,不过?都?没问到?点?上。”
一顿,她眉头紧皱,“对了?,他还问昨晚那位包场老板的底细,我原以为他们事前?通过?气,难道不是一起的?”
这就稀奇了?。
沈霏微心惶惶,想到?那张熟悉面孔,就有些疑神疑鬼。
不过?话说起来,那位地下俱乐部的老板,早被云婷和舒以情查了?个半透,问题不该出在她身上。
除非她的心眼比头发多。
“他话那么多,你不反问回去?”舒以情盛了?碗热汤出来,还给摆好了?筷子。
云婷按住眉心摇头,“我倒是问了?几句,但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没一句有用的。他周身不自在,慌起来小动作一个接一个,我看得烦,不想搭理,就跟他说相机没电了?。”
看来基本?可以证实,那个红毛问题不小,沈霏微想。
不过?这也意?味着,有人注意?到?了?云婷等人的存在,她们多年隐藏,一个不经意?或许就会毁于一旦。
舒以情冷嘁,“这种货色也敢往春岗搬。”
“替工么,也正常。”云婷噙笑,瞥了?阮别愁一眼,“缺钱的时?候,什么活都?敢干,富贵险中求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替工这两个字,正是出自阮别愁之口。
“那也得有命花。”舒以情凉凉地吐出一句。
沈霏微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对方真?的是云舒二人目标人员雇来的帮工,那多半活不到?来年开?春。
那群人做事隐秘,心又够狠,不可能给自己?留破绽,想必被雇佣的人连给自己?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如?果贸然上前?拦截,云婷和舒以情等人势必会先掉链子。
沈霏微心里发堵,“昨晚那个拳手呢。”
“说说,他的资料你们记得多少。”云婷想要烟,长臂一伸就往舒以情口袋里摸,还没摸着,被舒以情牢牢抓住手。
“卢森。”阮别愁几乎是在云婷话音落地的那刻出的声。
对,就是这个名字。
沈霏微接上:“卢森二十岁入狱,去年初才?离开?伊诺力。”
卢森的一切行踪都?不难掌控,但令人惊异的,不是他忽然出现,而是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接触过?地下黑拳,也不是拳手出身。
“昨天之后,卢森一直留在北市,不过?他什么也没做。”云婷若有所思,“据接触过?的人说,卢森这个人说不好金流话,很难交谈,听描述,声音也和录音笔里的人不一样。”
说完,云婷自己?摇了?头,没有下任何定论?。
“既然他没走,那就等。”舒以情淡声。
沈霏微的心定住了?,这些年她之所以能一往无前?,正是因为有云婷和舒以情在旁。
她心想,对,那就等,反正她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急在几天。
过?会,云婷目光放远,两眼微微眯起,说:“不能轻举妄动,我们以为的守株待兔,也可能是对方有的放矢,反正谁都?不会是那个笨的。”
说完,她特地睨了?沈霏微一眼。
“我知道。”沈霏微自然不笨,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她只需要做到?按兵不动,就是对春岗最大的意?义。
反正,不论?将来是坎坷还是顺利,将来都?已在路上。
舒以情拿起相机摆弄,查看云婷外出拍摄的照片,突然说:“十五想你拍她。”
话题跳跃太?快,也太?直接了?。
沈霏微如?坐针毡。
云婷正想喝汤,想了?想说:“那留个合影,家里缺个全家福。”
一句话打消了?沈霏微大半的尴尬。
“相机你自己?调。”舒以情放下相机,一声不吭地在沙发上找了?个顺眼的位置,就在沈霏微边上。
小户型的沙发,没多少位置,阮别愁本?来就在沈霏微边上,但还不够。
她不假思索地挪近半寸,以一种很隐晦的方式,在镜头下表示亲密。
靠得近,手臂便无可避免地紧密相贴。
阮别愁的尾指,很轻地交在沈霏微的尾指上方。
沈霏微浑然无觉。
云婷低头设置延时?拍摄,三两下摆好相机,人再往沙发上一挤,相机里便留下了?四个人的影像。
在云婷端量照片的时?候,沈霏微凑过?去看,边问:“晚上去训练场么。”
“放个假,今晚休息吧。”云婷说。
“那我带十一出去了??”沈霏微挺满意?照片里的自己?,两指忍不住在显示屏上一展,特地放大了?自己?的脸,将屏幕几乎占全。
阮别愁多看了?两眼,好像连照片中沈霏微所在的地方,光线都?会显得格外明媚。
没听到?应和,沈霏微轻轻把肩撞过?去。
阮别愁是回过?神了?,却?以为沈霏微在问她照片,所以说了?句“好看”。
沈霏微低低地笑,说:“说晚上出去的事呢。”
事先没有商议,阮别愁哪知道这一茬,不过?她也不过?问,只跟着朝云婷看去。
云婷知道这两人心里有数,不会往城外走,便说:“别在外面过?夜。”
“就在城里,去光顾嘉姐的生意?。”沈霏微解释。
嘉姐就是常年跟舒以情要画的那位,也正是余靓的小姑。
“你们有分寸就好。”云婷还是以前?那放养一样的态度。
分寸,沈霏微自然是有的,她对城外已没有那么向往。
对她和阮别愁来说,这座破烂庸俗的下城,其实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可靠。
别人嗤之以鼻,她们敝扫自珍。
看沈霏微转身走开?,云婷想想又说:“你们把钥匙拿上,我和十六晚上要去西市一趟。”
西市,那就是去林曳那了?。
沈霏微寻思,两人多半是要去谈事情,在卧室门外顿了?两秒,点?头说好。
而阮别愁在客厅戴上耳机,熟知沈霏微得在卧室花上多长时?间,她又能听上几段习题讲解。
极少有谁会像沈霏微这样,光是在家门口走两圈,都?得在衣柜里精挑细选。
在拾掇自己?这件事上,她总是做不到?敷衍,虽然不明着挂在嘴上,可每每像花花蝴蝶那样招摇一番时?,其实都?是想有人夸她。
她爱听夸耀这点?,不止表现在这,当年以第一考上桥高的时?候,她恨不得把成绩单贴脸上。
以往她东西哪会随便乱放,那天刻意?把那薄薄一张纸搁在饭桌上,在一个云婷和舒以情随时?都?能注意?到?的地方。
出门被问及成绩,她不提分数,只说,哦,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名考进去的。
很显摆,影影绰绰、半吐半露的显摆。
就连阮别愁出成绩那天,也没逃过?她在外人面前?似有若无的骄傲。
“哦,还行吧,像我。”
这些年下来,云婷和舒以情早习惯了?,但两人没那么惯她,只有阮别愁不厌其烦,总能给出她最心仪的反应。
等沈霏微捯饬完出来,阮别愁替她把裙子后摆翻起来的一个褶给压了?下去。
“这身怎么没见过?。”阮别愁问。
沈霏微便说:“嘉姐上次送过?来的。”
“好衬你。”阮别愁抿了?一下唇,她不常笑,所以显得有点?刻意?。
好在,沈霏微就喜欢对方故意?为自己?端出来的这份刻意?。
她笑得眼弯弯的,不认同,只说:“哦,是嘛?”
阮别愁点?头。
出了?影楼,两人径直往中心街区走。
如?今附近的人都?认得她俩,有几个顾及云婷和舒以情,连带着也给了?她们几分薄面,就算年岁大她们一轮,也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十五姐”、“十一姐”。
沈霏微也不嫌别人将她喊老,这不是辈分的彰显,是云婷和舒以情在春岗多年打下来的风光。
而阮别愁还是沉默得一如?既往。
中心街区就那么点?大,来来去去总是那些人,三年下来早该看烦看厌了?。
沈霏微常来,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春岗就这巴掌地,连东西南北市都?不去,选择余地自然多不到?哪去。
她们在石板路上踩出的轨迹,已缠成一团打死结的线球,黑蒙蒙一团,如?同故意?织出的深渊。
色愈深,石板路就被打磨得越发光滑。
路是这个路,陪同的人也永远是这个人。
可以说,在下城从少女到?成年的这段时?间里,沈霏微能无话不谈的人,就只有阮别愁。
在最茫然惶恐的时?日,她们互相扶持着长大。
夜里九点?过?,正是街区热闹的开?始。
虽然余嘉总爱附庸风雅,夸人用的词从不过?脑,但她挺会做生意?,商铺早早就开?进了?金流,赚了?个盆满钵盈。
只是她的野心进退有度,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和金流的富豪们争天地,所以不会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见好就收,一碗水端平,没忽略早些年在春岗的营生。
说是去光顾余嘉的生意?,其实是余嘉请沈霏微帮忙,去试几件衣服和饰品。合适的话,余嘉会拍几张照片,留着以后营销用。
这活沈霏微还没干过?,不过?她挺乐意?。
那灯红酒绿处,沈霏微穿进旧的歌舞厅,途中不忘捏紧阮别愁的袖口一角。
歌舞厅里人又多又杂,灯光打得如?梦似幻,音乐闹哄哄,要是不牵紧,一个眨眼就能把人弄丢。
台上不少靓女俊男在扭着躯体,球灯的光飞快掠快,分不清夹在人群中的,是妖魔还是鬼怪。
沈霏微没停留,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把阮别愁推到?前?边。
她不声不响地借对方开?道,捏在对方袖口上的两指还是没松。
穿着桥高校服的少女没表情地走在其中,纯粹得好像白纸。
只是在沈霏微没看到?的地方,少女的眼一改明静,露出了?郁沈的寒意?。
不是纸,是开?了?刃却?不曾见血的刀身,干干净净,又不容窥觑。
沈霏微哪知道这些,她光惦记阮别愁不爱涉足这类场合,只担心对方不自在。
她不捏阮别愁袖子了?,改把手撘在对方肩上,贴得很近地说:“直接上楼,嘉姐在上面。”
阮别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沈霏微不是来玩的。
楼下是余嘉的歌舞厅,上面是余嘉的杂物室一样的家。
“嘉姐。”沈霏微上去敲门。
余嘉打着哈欠开?门,目光往外一扫,“十一也来了?啊,感情够好,你们就是那个什么。”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绞尽脑汁地翻找词汇,半天才?说:“什么鱼水,什么连枝的,哪天看到?你们分开?,那才?叫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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