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高热 > 20-30
    21℃


    指望一群热衷于八卦看戏的队友, 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不需多想,谢仃已经能预见不久的稍后,她与温珩昱的关系将会以无数改编版本传颂圈内, 以风流韵事的形式。


    那是?比修罗场更令她头疼的事。


    好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很快落幕, 一名男子拍过?陆时晏肩膀, 道:“可算脱身了?, 多亏拿你当挡箭牌,谢了?啊。”


    话?刚说完,抬眼看清另一位的身份, 他怔住,瞬间恢复几分正形:“温先生。”


    “久仰。”他笑了?笑, 礼数周全地问候,“楚家宴那晚我没?能到场, 鄙姓陈,初次见面。”


    “令尊同我提起过?。”温珩昱微一颔首,温淡周至,“承让。”


    对方气?度矜峻修雅, 久居高位的倨淡隔阂分明,到底是?贵重人物, 男人也清楚阶级有差, 只敢作客套寒暄, 不敢多攀。


    先前始终装透明人,此刻找到机会, 谢仃便顺势起身, 含笑着问候:“陈榆, 刚才没?来得及招呼,好久不见。”


    “阿仃?”见她在场, 陈榆面露欣然,“我说陆时晏怎么不来包厢,原来你也在,难道我又该喊嫂子了??”


    谢仃:“……”


    都是?损友,平日里?插科打诨惯了?,但她依然情难自禁地,生平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交友质量。


    “听得出?来。”陆时晏神色不改,截下他话?锋,“你今晚的确被灌了?不少。”


    确实酒劲作祟,想也没?想就跑了?火车,陈榆暗自瞄过?一侧,见温珩昱神色疏淡,才心底微松。


    “我司机在外面等着,时间也不早了?。”他道,朝余下二人作别,“那……”


    正想说“你们慢聊”,话?到嘴边陈榆又卡壳,觉得先入为主不合适,这两人怎么瞧都不像是?能有交集的,于是?改口:“那我和陆时晏先行一步,再会。”


    “确实时间不早。”谢仃把握时机,从容应道,“燕大有门禁,我也该走——”


    “待着。”


    “一起?”


    话?未说完,两道男声?同时落地,指向性明确。


    谢仃木了?。


    陈榆傻了?。


    “陆检,顾好时间。”温珩昱似笑非笑,“免得再做耽搁。”


    “不妨事,就算错过?门禁,我家她很熟悉。”陆时晏慢条斯理,“倒是?交给温总,才算耽搁。”


    话?音刚落,不远处,暗中观察的狐朋狗友们眼冒金光。谢仃轻捏眉骨,还是?折中选择上策,朝陈榆递去眼色。


    明白她的意思?,顾不得消化刚才冲击性的信息量,陈榆回过?神来,打着哈哈劝下自家哥们:“陆哥,我还有些事想谈,跟阿仃有机会再聚,我组局。”


    稍适冷静,陆时晏松了?态度。今夜的确不合时宜,他对谢仃示意,温声?道别。


    “再联系。晚安。”


    虽说没?觉得有避嫌必要,但当?着某人的面,谢仃还是?收敛些许。颔首算作应下,她如?常莞尔:“回见。”


    终于算是?结束。


    确认关键人物彻底消失在视野,谢仃才转回视线,唇角笑意也松散些许,懒于再维持。


    “你送我回去?”她偏首,思?索半秒又确认,“有司机吧?”


    温珩昱敛目,眸色沉淡地垂视她,玩味浅薄。


    “你怕什么。”他道。


    废话?。当?然是?怕被就地算账。


    但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谢仃自然不会原话?照说,恰好也有妥当?的理由:“怕你醉驾,北城年底有严查。”


    以防稍后从车上发生什么,她还有意咬重了?最后一句。


    温珩昱未置可否,也不作应允,只漠尔循过?她,便向会所长廊徐步迈去。


    谢仃没?能确认答案,蹙眉顿在原处,随后就见男人步履微停,漫不经心开口。


    “司机在楼下。”他语调疏淡,延出?几分寒意,“还是?你没?玩够?”


    ……


    识时务为上策,谢仃不以为然,随后跟上。


    夜已深,甫一踏出?温暖室内,料峭冬风便凛厉刺来,寒意四散着将体温蚕食。


    谢仃轻蹙起眉,才想起自己的外套还在席间未取。再折返回去总归麻烦,她只思?索一瞬,就如?常地继续前行。


    适时,身侧男人步履稍顿,她才抬眸,就见视野猝不及防闯入件什么,她下意识接住,随后一怔。


    温珩昱将风衣抛给她,神色淡如?止水:“穿好。”


    言简意赅的祈使句。


    重逢那晚还君子似的替她披上,这就不再演了?。谢仃腹诽,但也来者不拒,从善如?流地将风衣搭在肩头?,拢起衣襟。


    清寒的水生调将她裹绕,浸入一呼一吸,近似缱绻的气?息相融。暖意也宁谧,熏腾酒意微醺,她懒倦地垂下睫尾。


    今夜穿了?高跟,彼此身量差距减去不少,她不必抬头?就能望向他,稀松道一句:“谢了?。”


    流苏耳坠轻晃,荡出?潋滟的光,牵带她耳畔碎发也散落,绕锁骨勾勒几抹。谢仃不在意,稀松将发丝撩去颈侧,眼尾泅着润湿绯色,媚意招人。


    ——就是?以这副模样,与陆时晏共处不知多久。


    几步之外,司机已经候在车前,躬身替二人将后座车门打开。淡然敛回目光,温珩昱松泛示意,谢仃不疾不徐上前,临了?却搭住副驾的窗舷。


    “送到燕大南门,有劳。”她转向司机,笑眼盈盈,“谢谢叔……”


    话?音未落,肩侧便落了?一股力道,温珩昱似是?耐性告罄,将人拎入后座,神情仍是?疏懈:“隔板升好。”


    没?能得逞,谢仃啧了?声?,跟他冷嘲热讽:“温先生风度都不要了??”


    温珩昱低哂一声?,抬手搭住窗舷,示意D.C顶层区域,“上去谈?”


    谢仃:“……”见鬼,那层是?套房区。


    这人久居国外,怎么会对这些知晓详尽。谢仃原本还想从另一侧溜下车,闻言也索性放弃,默不作声?地挪入后座角落。


    见过?这二人的相处模式,司机有一瞬诧异,但贵人私事不容多看,他颇具职业操守地低下视线,乘车后便升起隔板,自觉屏蔽耳目。


    眼睁睁看着后座自成一隅天地,谢仃按了?按眉骨,倒也不慌不忙,目光递向身旁衣冠楚楚的男人:“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没?了?第三方,她就恢复以往的恣性轻怠。一如?刚才,迎着旁人她总松懈更多,唯独到他跟前,难藏敌意与警惕。


    他们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关系。


    温珩昱没?来由生出?些烦躁。


    指骨扣下中控纽,他隔断前舱音像,淡声?:“你所谓的‘在忙’,就指这些。”


    “正常的社交场所。”谢仃从容回应,“和朋友偶遇,所以喝两杯叙旧,有问题么。”


    朋、友。


    这字眼落下,温珩昱轻哂一声?。


    “的确。”他语意疏懈,“和前任是?有旧可叙。”


    谢仃微怔。


    少顷,她意味不明地挑眉,眸光凛冷几分。


    “这也是?背景调查?”她莞尔,逐字逐句地,“这么详细,是?不是?连我在床上那几任都知道?”


    话?里?挑衅与恶劣分明,温珩昱目光波澜不掀,微一偏首,接住她冷然的视线。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眉宇淹在光影交界,闲雅矜峻,垂视之间冷隽莫测。


    “谢仃。”他缓声?,“别跟我找事。”


    丝毫不怯这份威胁,谢仃置若罔闻,按上中控就要唤司机停车,然而还没?能动作,短促刹那,颈侧倏然一沉。


    温珩昱掌住她后颈,指端抵在颌骨,俯首吻了?上来。


    掌控不容置喙,谢仃蹙眉想挣,却被掐腰反按在男人腿间。空间更狭隘,彼此身体曲线狎昵融合,衣料摩挲都缠绵,窸窣中牵出?零碎的喘息,又很快消弭。


    不像吻,像近似意味强制的惩戒。


    酒意作祟,本就无力的抵抗也溃散,她齿关微松,被迫呈出?承受的姿态,指尖徒劳地紧攥,也只让身前人熨展的衬衣褶痕凌乱,更添旖旎佻薄。


    缠绵痛感更滋生隐秘快意,谢仃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索性偏首去咬。直到舌尖隐约尝见腥甜,仿佛理智的弦崩断,温珩昱按住她后颈,不容许分毫退让,谢仃攥起他衣襟,彼此侵占得更深狠,掺欲带狠地较量。


    他们在血腥中接吻。


    一吻毕,气?息都不算平稳,视线针锋相对地融在一起,一触即燃,谁都没?有先错开。


    谢仃抬指抹去唇角淡粉的湿润,神情不虞,从始至终都望着他。唇齿间仍弥留着血气?,温珩昱眸色浸深,并?未理会那微不足道的痛感。


    平日牙尖嘴利,接吻也咬得挺狠。


    算是?扳回一城,谢仃不以为意,正要起身远离,颈间桎梏的力道便随之收紧。她不得不稳住身形,掌心撑在男人紧实的腰腹,指尖轻蜷。


    俯首与仰视之间,顷刻呼吸纠缠,无处躲藏。


    她撩起眼帘,睫尾染着生理性的湿红,艳色盈润。掌下脖颈细白,仰起脆弱弧度,藏伏清浅的脉搏,让人想抵住那片肌肤,尝见她体内血的滋味。


    温珩昱敛目垂视,眸底沉谙莫辨。


    “你在意了?。”


    谢仃玩味点评,细细瞧过?他,仿佛品味出?有趣的东西,轻笑出?声?:“怎么,怕我腻了??”


    话?音未落,温珩昱闲适地抬膝轻顶,好整以暇端量她瞬间紧绷的身体,指端制着她下压。


    他淡声?:“我提醒过?你,管好从前的关系。”


    谁比谁游刃有余。


    谢仃抿唇,也从容依旧,掌心施力下移,带着温热,堪堪停留在边界:“这算提醒,还是?警告?”


    温珩昱低哂一声?,制住她意图作乱的手,不疾不徐。


    “——是?威胁。”


    光影昏晖的车窗,晃过?近乎重叠的身影。缱绻交颈,耳畔私语,他们看起来多亲昵。


    仿佛一双恋人。


    深影覆盖的角落,谢仃唇角浮现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有种?好预感-


    冬夜冷寂,行人也寥寥。


    回到宿舍,谢仃褪去一身寒意,将手机搁在玄关。一连串的消息振动,不必想都知道,多是?些八卦好事的探听。


    下唇牵起些微痛感,她蹙眉揉过?,暂且没?心情应付那些琐事,索性调成勿扰模式,反手扣下。


    无意偏过?脸,才注意温见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宿舍顶灯没?开,只留了?盏昏黄夜灯。对方不声?不响抱着靠枕窝在沙发,莫名显得落寞丧气?,从那蜷成一团。


    原本以为温见慕今晚不会回来,谢仃循过?时间,刚十点有余,于是?走近了?些,撑膝蹲在她面前。


    身前蓦地拢下一道影,温见慕反应不及,怔懵垂眸。两双视线隔着光影相汇,谢仃轻蹙起眉,“你哭过??”


    温见慕好像加载过?慢,闻言沉默少顷,才丢了?抱枕,扑通栽到她怀里?:“……阿仃。”


    谢仃轻拍两下,没?多问什么,就听她没?头?没?尾地闷声?:“你有没?有烟。”


    微一顿住,谢仃挑眉,捏起她下颌晃了?晃,“好的不学学坏的,做什么?”


    “抽烟是?什么感觉?”温见慕蔫蔫抵在她手上,“想确认下,我好像又给我哥惹心烦了?。”


    但想想,谢仃肯定不会答应,于是?她叹息一声?,索性放弃:“算了?,我好像还没?正常。”


    的确在说胡话?。谢仃倒真的好奇了?:“你把傅徐行怎么了??”


    ……这话?问得。温见慕那点惆怅瞬间哽住,直起身来:“没?吧,就上头?说了?点真心话?。”


    “他妈妈很讨厌我。”她咕哝,“但那是?他的家人,没?道理我要爱屋及乌吧,凭什么?”


    这问题触及家庭,而碰巧,她们两个人都凑不出?一对完好的父母,冷幽默的现实,注定无法解惑。


    温见慕对生母记忆模糊,因此不懂傅徐行对他母亲的态度,她自小亲缘浅薄,自然不知家庭于他而言代表着什么。只觉得那是?拿不起又放不下的麻烦,碍她的眼。


    她只是?想要他。没?道理总被阻碍。


    谢仃并?未多言,思?忖片刻,反而问:“你母亲,离婚后没?再回来过??”


    “没?。”温见慕摇头?,“我还没?记事她就走了?,对她不了?解,就知道温崇明对她成见很深,家里?下人都不敢提起。”


    似乎有零碎的线索得以串联,谢仃眉间轻蹙,晃过?匪夷所思?的猜想。


    但那猜想太过?失礼,她默了?默,只道:“傅徐行的母亲很讨厌你?”


    “嗯,小时候我也讨好过?她,但行不通。”


    “……你没?想过?,她讨厌你的理由?”


    温见慕怔住。


    “只是?一个方向。”谢仃点到即止,“你如?果从没?想过?,那就是?有人护着,希望你不要深究。”


    那人也只会是?傅徐行。


    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温见慕神色微凝,眼底掠过?半分迟疑:“我再想想。”


    谢仃颔首,转身去独卫洗漱,漫不经心暗作打算,这事或许能从温珩昱那得到答案。


    也最好,不是?如?猜想般那样。


    22℃


    十一月中旬, 北城刚逾立冬,温度急转直下。


    谢仃昨夜在画室待到深夜,不免着凉, 今天晨起有些头脑昏沉, 她随意翻出感冒胶囊服下, 懒得再管。


    柏乔剪彩在?即, 她琐事缠身,没闲心在?意自己的健康问题。今天下午没课,柏乔召开研讨三会, 国美协几名前辈也要到场,她作为特?邀评论员, 于情于理不宜缺席。


    按着胀痛的额角,谢仃又?吃了片止痛, 所幸身体也好搪塞,片刻后不适感消退,她穿上大衣,准备动身。


    适时, 手?机短促传来振动,她百忙之中扫过一眼, 等看清楚内容, 不由眉梢轻挑——


    「初七13:20, 东临道68号禅轩,勿劳赐复。」


    上钩了。


    老狐狸藏头露尾, 当?年她曾因许家案与他短暂交手?。时过境迁, 若不是出于必要, 她也不想再趟那些浑水。


    看这约见的语气,大概是由对?方亲信出面。林未光早已经?将相关信息整理给她, 谢仃稍作思索,向拍行拨去一通电话,告知门牌号与地址。


    “把那副和田玉棋送去。”她顿了顿,又?道,“我?年初在?港行预留过一副榧木棋盒,一并放好,署名落我?的姓氏。”


    原本是打算送邱叔作生日礼物的,便宜那老东西了。


    谢仃是懒,但论起圆滑处世疏通关系,还?是顺手?拈来。她安排妥当?便挂断通话,眼下还?有事要忙,她不再耽搁,约车前往城东柏乔,顺便给某人发?去消息:「大概四点回?去。」


    仅作知会,她也不在?乎温珩昱礼尚往来地回?复,反正?已经?事先将行程告诉他,其?余就不必再管。


    艺术馆傍湖而建,呈有机的曲线造型,招牌题字铂金镂空,剪影舒展如侧柏,融合了北城地域文化特?色,颇具现代?艺术概念。


    柏乔是北城□□年终重点项目,上面倾了不少资源造势。开馆剪彩日在?即,会议内容多是敲定各部?门职责,谢仃在?座听讲,散会后又?陪□□干事与国美协前辈闲谈片刻,等将几位贵客送走,才算彻底清闲。


    终于忙完,昏沉的闷钝感也卷土重来,她按了按额角,不以为意地离开会议室,朝主厅迈去。


    中途偶遇工学院的学姐,对?方正?布置着概念造景,百忙中瞥见谢仃,笑着同她打招呼:“阿仃!”


    造景采用花艺与3D打印结合的形式,三米高台的大工程。谢仃简单端量,莞尔:“这是终版设计?成品不错。”


    “多亏你嘛。原本都打算废稿了,听你建议才有的灵感。”


    还?没能再寒暄,设计助理就来咨询摆设的意见。谢仃见她正?忙,也无意多打扰,暂时先行一步,挥手?告别。


    临走前作为道别礼,学姐还?塞来一捧尚未醒花的厄玫,谢仃来不及推辞,索性就收下,与她改日再约。


    展厅之间由玻璃回?廊相连,明暗和谐。谢仃低眸拨弄着花枝,徐步迈入主厅,意外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非正?式场合,少年私服风格简致。黑色冲锋衣,白色连帽衫,配山系工装裤,简约利落,清朗恣意。


    隋泽宸母亲是中俄混血,有遗传基因在?前,他五官也出落极好,精致的浓颜系,更?添少年朗隽,总轻易引人瞩目。


    原本奇怪他居然会在?这里,转念一想对?方的领域成就,谢仃也就不感到疑惑。


    隋泽宸此行作为柏乔特?邀艺术家出席,前来熟悉作品展区。工作组成员正?殷切攀谈介绍,他认真听着,余光无意循过不远处,随即凝住。


    女人淡颜盘发?,眉眼夭柔姣好。风交织,拂卷裙摆猎猎翩跹,她松泛一敛大衣衣襟,视线隔着光递近,晃不清更?多情绪。


    谢仃不带笑时,秉性中的倦漠便显露出来,但也仅仅一瞬,她唇角轻勾,又?是平日里好相与的模样。


    “谢仃?”组长也望见她,招手?问?候,“开完会了,怎么样?”


    “安排了些事。”谢仃徐步上前,朝隋泽宸颔首,“学弟也在?。”


    语意介于熟稔与客套之间,隋泽宸眼梢压低,望着她:“这么生分吗,学姐。”


    谢仃乜他一眼。


    视线错开,隋泽宸晏然从容,不着痕迹向她身旁近了半步。这点简单心思,谢仃也闲于惯纵。


    “瞧我?这记性,你们都是燕大学生。”组长欣然道,“还?想着介绍下,看来两位已经?见过了。”


    隋泽宸颔首,“我?们是旧识。”


    “高中同学。”谢仃轻描淡写。


    话音刚落,原本眉清目冷的少年人神色一怔,唇角微抿望向她。他情绪不显,让人瞧着却像有一瞬的委屈。


    肯定是错觉。组长收起狐疑,心道自己是忙昏了才产生这种念头。


    上月传出隋泽宸归国的消息,柏乔费了大功夫才将人请来。家族底蕴只算锦上添花,这位小少爷年纪尚轻,就已经?在?珠宝鉴设领域声?名显赫,如此说来与谢仃很像,都是受天赋青睐的少年天才。


    还?真招人羡。组长默默感慨,横竖研讨会已经?落幕,也就没那么拘谨,他从侧兜拈出烟盒,散了一支给谢仃,道:“布场差不多了,月初正?式开馆,到时有的可忙。”


    “上面盯梢的重点项目,忙也应该的。”谢仃莞尔接过,见对?方似乎要再散烟给隋泽宸,便习惯性挡了下,“他不抽烟。”


    隋泽宸原本要接过,闻言微一顿住,迎上组长意外的目光,他眉梢轻抬:“不经?常而已。”


    “——她不让就算了。”


    ……?


    一句话,让组长质疑起这二人关系的清白,打趣道:“你们关系挺近啊。”


    是挺近。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连他会抽烟这事,都是被她教坏的。


    谢仃不露声?色,云淡风轻换了话题:“刚才开会,还?没去看展区布置,我?先失陪。”


    “那正?好。”组长示意手?中的文件,“我?和Curator有事要谈,既然你们熟悉,那就麻烦谢老师带人参观?”


    隋泽宸状似随性:“我?没意见。”


    那谢仃也不好有意见了。她颔首同组长告别,等目送对?方走远,才点破身边人的心思:“满意了?跟上。”


    隋泽宸很轻地笑了,凭仗身高腿长,轻易就跟随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但也不算安分,少年似乎看她臂弯间的几支玫瑰格外碍眼,又?碍于立场不好开口,只好佯装无意地示意她。


    “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低眸,漫不经?心似的,“散会的那些人里,好像只有你有。”


    拐弯抹角,谢仃还?能不懂他究竟想问?什么,有些好笑:“女孩子送的,你以为呢?”


    隋泽宸眉宇瞬间舒展几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啊,姐姐朋友这么多,很正?常。”


    谢仃没点破那些醋意,就当?如他所说的那般不在?意,她也闲于回?避。


    柏乔首展分四区,油画类独占两区,其?余则是雕塑与工艺设计。展览主题为“Sonder”,征稿面向青年艺术家,举目望去,各有各的理解独白。


    两道脚步同频响在?场间,日移缓缓,光影折过玻璃回?廊,遍地粼粼波澜,像片橘色的海。


    几缕暖光落在?衣摆,淌过他们之间。谢仃步调放缓,一片宁谧中,听少年嗓音很低地道:“其?实有件事,我?当?年没有说。”


    她侧目望去。


    隋泽宸却没有看她,只是稀松寻常,仿佛提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事:“像这样和你同校,认识你的朋友,参与同一场展会——”


    “现在?这样,是我?的梦想。”


    或许也不是没有说,只是没能来得及讲。


    谢仃停了步伐。


    时至今日,她终于该承认,两年前那场兵荒马乱的盛夏,的确留存太多没能解决的问?题。


    她顿了顿,于情于理,还?是觉得该说一声?:“抱歉。”


    隋泽宸看向她,“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谢仃对?他也总说不出太绝情的话。


    “……不然我?替你说?”他挑眉,“因为你知道,所以才觉得这样不好。”


    “——你知道我?喜欢你。”


    她在?感情里总是游刃有余,连真心都辜负得坦荡,全身而退也轻易,只剩他被留在?原地。


    可她偏偏对?他独一份特?殊。


    隋泽宸望着她,缓声?:“当?年在?机场,航班起飞的最?后几分钟,我?看到你来了。”


    旧账以猝不及防的形式被翻开,谢仃这次没理可辩,姑且先敷衍下来:“所以呢?”


    所以呢。隋泽宸轻哂一声?,逐字逐句地揭穿:“谢仃,你那时为什么舍不得?”


    当?年近乎决裂的分手?,她替他在?理想与未来之间做好选择,走得干净利落。最?后时刻却还?是现身机场,隔着人潮攒动的闸口,距离遥遥,他们视线一瞬交汇。


    谁都没有开口。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谢仃唯一深刻,是离别前最?后从少年眼底读出的意味:他迟早会回?来,不是回?北城,而是她的身边。


    ……头疼。


    难说是感冒作祟,还?是因为这段让她不好招架的过往。谢仃轻按额角,正?思考该怎样说明,衣兜中的手?机便响起来电,划破当?下微妙的氛围。


    原本就是谁怕谁暴露更?多,隋泽宸比她从容不迫,也无所谓回?应,示意她先忙。


    备注明晃晃映入眼底,谢仃扫过时间,才记起自己还?与某人有约,划了接听:“你已经?到了?”


    “四点半。”男人嗓音沉淡,不辨喜怒,“谢老师还?在?忙?”


    “……”谢仃理亏,但转念一想,这人又?没回?她消息,错也不全在?自己,“我?还?没回?燕大,正?准备走。”


    “出来。”


    言简意赅的两字,意味再明显不过。


    谢仃微一顿住:“你在?柏乔?”


    温珩昱未置可否,闲然懒声?:“耽误你了?”


    这话有意思,谢仃偏过脸,视线越过明净的落地玻璃,若有所觉般望向艺术馆口,看到那辆熟悉的卡宴Coupe。


    该说是巧吗。


    凭这角度,车内能完好看清此处的情形。谢仃神情不改,抬指挂断电话,对?隋泽宸道:“我?还?有约,你……”


    “我?刚好要去医院。”隋泽宸不疾不徐,像早有预料,“走吧,顺路。”


    索性将谢仃拒绝的话也堵了回?去。她正?好也有要问?的,就答应下来,边走边道:“上次没能多聊,你祖父最?近怎么样?”


    “是你想问?,还?是邱叔想问??”


    “都可以是。”谢仃从容不迫。


    “……”隋泽宸一副想跟她置气又?放弃的模样,还?是答了,“肺癌2A期,还?在?住院观察。我?这次回?国常住,就是方便探望他。”


    谢仃亲缘浅薄,除去邱叔,就属隋老待她最?好。两位长辈也相识多年,一直互有来往,她嘴上不说,心里仍是看重的。


    隋泽宸清楚这点,因此也详尽告知:“主治是医科院院士,靶向药配合放疗,治疗成果不错,别担心。”


    原本听2A期还?有些凝重,闻言,谢仃才算松懈一些:“等忙完这段,我?和邱叔去探望一下。”


    谈话间,两人行至艺术馆外。已近日落时分,柏乔工作人员大多不在?,城东近郊人迹寥寥,就衬得那道身影格外显兀。


    隋泽宸目光微凛。


    男人挺拔的身影掩在?暮色夕照中,长腿自然交叠,懈懒倚在?车边。似有所觉,他眼帘稍掀,疏漠与他视线相逢,周正?淡然。


    原来是他。


    再次从谢仃身边看到温珩昱,难说情理中还?是预料外。隋泽宸轻哂一声?,不以为意地扣住她手?腕,俯身靠近。


    “——我?应该没有来晚。”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谢仃顿了顿。少年留有尊重的余地,暧昧并不越界,逐字逐句间,是志在?必得的锐气。


    “如果你不想复合,那就不复合。”他道,“姐姐,我?重新?追你。”


    说完,他冷然乜向不远处的男人,松了手?上力道,垂眸对?她笑笑:“让他久等了。你不介意就好。”


    一个两个还?挺能拱火。谢仃想。


    再这样就真要后院起火了,她无声?叹息,简短道别后便走向温珩昱,见他神色疏淡,仿佛对?另一人连在?意都欠奉。


    “上车。”


    寒风刺骨,谢仃才不愿耽搁,从副驾落座,顺便将那几束花放到身侧,妥善地归拢好。


    感冒药效似乎过了,昏沉感又?有翻涌而上的趋势,她按了按额角,在?充沛的暖意中稍感倦怠。


    关门声?响起,谢仃没在?意,直到旁边的玫瑰被人拿起,她才察觉什么,提醒道:“别人送的,别乱扔。”


    语气倒是坦然。


    说完,谢仃就准备闭目养神,随即下颚被人不轻不重地扳过,她没挣,抬眸同他对?视。


    “谁送的。”温珩昱语意疏淡,难辨其?中情绪。


    谢仃不答,仿佛兴致缺缺,只侧首咬他。虎牙带些力道抵在?他指腹,她睫尾低垂,眼神浸在?晦涩的光影里,像蒙了层湿雾。


    她不回?话,温珩昱便不再问?,只压低眼帘,被咬住的指尖不退反进,松泛探入,漫不经?心地揉弄,“说话。”


    谢仃被抵着下颚,退无可退。唇瓣被弄得殷红湿润,在?更?狼狈之前,她不情愿地松开齿关,示意他松手?。


    温珩昱敛目垂视她片刻,神色未变分毫,只随意拈一片花瓣,擦拭濡湿指尖。


    “学姐给的。”谢仃按了按唇角,散漫道,“不是隋泽宸。”


    前后两句转折突兀,毫无联系。是她早就预料到此刻的情况,故意试探与作弄。


    明白这点,温珩昱低哂一声?,修长指骨搭在?窗舷轻敲,匀而缓:“你倒是惯着他。”


    “嗯,同过窗也同过床,见过家长。”谢仃倦懒阖眼,“怎么,你很在?意?”


    “我?对?你那些情史不关心。”


    温珩昱慢条斯理道,嗓音沉淡:“但谢仃,你最?好别再试探我?。”


    多居高临下,端着清净自性,仿佛从未有过片刻失控。


    约莫是不清醒的缘故,换作平时,谢仃早就进退有度地适可而止,此刻听他这么说,却格外觉得不顺心。她捏了捏眉骨,失笑:“这样。那您就别既要又?要,我?们是床上关系,至于床下我?喜欢谁,无所谓吧。”


    床.上.关.系。


    温珩昱未置可否,眉宇仍是温尔斯文,只笑意延出半分寒隽。


    “行。”他缓声?,“明天的课请假吧。”-


    夜沉,落地窗外城市灯火明灭,霭蓝雾色浮沉。


    玄关光线幽暗,映着两抹重叠的身影。满室静谧,只划过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牵起几道暧昧不清的响,将夜色漫湿。


    男人宽阔挺肃的肩背将柜前身影覆住,只余一双细白匀瘦的腿。再近半分,是对?方紧攥他袖口的指尖,像意图逃脱,又?无处可去。


    彼此之间稍才分离,下一瞬,入户柜便徒然撞出短促的闷响。桌沿摆件摇摇欲坠,颤巍巍地晃,也无人理会。


    谢仃觉得自己就像它。


    身后是冰冷的瓷墙,身前是不容置喙的掌控。她偏过脸,热意昏沉中抿唇隐忍,抬腿试图阻挠,却反被按着膝弯分得更?开。


    眼尾濡湿滚烫,缘由难以启齿,谢仃勉力掀起眼帘,才开口,唇齿间溢出的却是喘息,连威慑都称不上。


    相比她的凌乱,温珩昱则堪称好整以暇。他衬衫仍旧周正?熨展,衣襟都不曾松散半分,姿态更?闲适,神色也更?淡,可有可无地玩弄。


    察觉她攥在?手?臂的指尖忽然用力,他敛目垂视,轻笑一声?。


    谢仃快被他弄疯了,支起手?臂想躲,却被锢着腰按向更?深,强迫她承受更?多。理智也快见底,紧绷的瞬间,她偏首咬在?他肩膀,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仅仅无关痛痒。


    手?指脱力地垂下,牵落男人折至臂弯的衣袖,她无暇顾及那些,呼吸乱得厉害,连再动口咬人的余力都不剩。


    温珩昱闲然等候,作壁上观般的纵容,仿佛如今情形不是出自他手?,一派修雅奕致。


    稳过气息,谢仃暗里咬牙,撩起汗湿的眼梢,松懈地出言讽刺:“只是这样,倒还?不值得我?空出一天。”


    就差将“服务不错”这四字写到脸上。


    听她牙尖嘴利,温珩昱淡然置之,只抬掌将她后颈抚下,以半是和缓半是控制的力道,迫她去看那些狎昵。


    “我?和你有过的那些人不同。”他漫不经?心,“抢不回?主动权,所以不知道怎么做了?”


    “——我?不会惯着你来。”


    谢仃难得感到一丝近乎荒唐的兴趣。


    他们都别有所图,只要对?方妥协让步,意图全盘掌控。即使肌肤相亲,也像是一场博弈,的确与她迄今为止拥有过的都不同。


    谢仃不讨厌这份新?鲜感。


    只是另一方面,她更?不喜受制于人。


    “但这就是事实。”她轻笑,尾调懒倦,“温珩昱,就算我?不提,它也是成立的。”


    “——在?你之前,我?有许多选择,也不是非你不可。”


    她决定赌一次。


    她无意隐藏自己的坏心,将意图明晃晃写到脸上,温珩昱敛目周视她,眉梢轻抬。


    “挑衅前想清楚。”他抚挲着掌下纤细的脖颈,语意闲适,“谁更?吃亏,你比我?明白。”


    男人从始至终都淡如止水,游刃有余,仿佛从未有过片刻失控。


    温珩昱就是这种人,仅凭外表就足矣掩饰寡情薄义。任何人于他都是闲来无事才逗弄的玩宠,谢仃看得透彻,也最?感兴趣这点。


    她弯唇,不以为然地倾身,抬手?松散环过他肩颈,示弱似的软声?:“小叔,这么想要我?啊?”


    姿态近似旖旎,光影交织中,勾勒暗室一双缱绻身影,沉入霭霭夜色。


    知道她假情假意,温珩昱也闲于惯纵,屈指捻起她下颌,疏懈应她:“是。”


    预料之外的答案。谢仃微怔,抬眸坠入他沉谙莫辨的眼底,那里深处囚着她身影,晦朔不明。


    人对?危机都有天然感应,她下意识要退开,男人却慢条斯理压了力道,将她锁在?身下,不疾不徐。


    “——软禁,绑架,这辈子只活在?我?视线范围内。”


    “想试试吗。”他温声?。


    ……


    疯子。谢仃想,自己好像也不正?常。


    不然,她怎么会在?此刻情况下笑出来。


    “你心情不好。”她挑眉,终于彻底确信,“不就是嫉妒吗,这个可以理解吧?”


    “我?如果想跑,也多的是办法。”她惬意地俯首,狎昵地咬住他指尖,语带调笑,“真到了那天,你能怎么做?”


    恶意与欲.望并不相悖,感官刺激下,才更?易催生那些隐秘的阴暗。温珩昱眸色稍沉,抬指按在?她唇瓣,眼底笑意极淡:“最?好不作假设。”


    “谢仃,别给我?关住你的机会。”


    好吧。谢仃轻哂一声?。


    引上位者沉沦,让禁欲者破戒。教一个人拥有再失去,她实在?想看温珩昱被抛弃的模样,一定相当?精彩。


    “那……就当?从头教你了。”她道。


    像抉择的彻底落实,她掌下微微施力,呼吸纠缠中,眼底清晰盛住彼此。


    “温珩昱。”她嗓音很轻,近似引诱的蛊惑,“学学怎么爱我?,想办法留住我?。”


    人的生存需求无非就那些,饥择食,渴择饮——她更?贪婪些,她要爱。


    温珩昱能给她不一样的东西。比那类悱恻的情感更?阴暗些,是绝对?的排他性,是场行差踏错就永无宁日的豪赌。


    谢仃眼底很亮,噙着盈润的笑意,她吻在?他耳畔,吐息暧昧晦涩。


    “——讨好我?。”


    话音未落,身体徒然一轻。


    重心猝不及防下落,她还?没能反应,视野便翻转过来,触感一片冰凉。


    温珩昱单手?掌住她后腰,将人按在?桌上。耳畔传来腕表解开的清脆声?响,延出几分寒意,意味昭然若揭。


    这姿势难回?头看他的神情,谢仃索性放弃,倒还?能从容开口:“生气了?你……”


    她嘴上功夫向来厉害,温珩昱也懒于同她置评,用更?直接的方式让她闭了嘴。


    没能出口的话语彻底淹没,谢仃抿唇,撑在?桌面的手?指轻蜷,很快不再游刃有余。


    思绪破碎摇晃,她随之浮沉,浸入混沌翻涌的海,潮热的呼吸蒙上湿意,像一场高热。


    洁白脊背,绯色痕迹,无不透着引人掌控的脆弱。温珩昱垂下眼帘,目光沉暗地循过,不动声?色抑着狠。


    她侧脸的耳坠,颈上的细链,间或地敲击在?瓷白桌面,响音清脆又?凌乱。


    招人恨又?惹人怜。


    他掐起她下颚,俯身落下的吻也凶冷,齿尖抵在?下唇,带着侵占的意味,空气逐渐稀薄。谢仃眼梢湿红,被困在?身影之下,顺从得近似承受,又?像是隔岸观火。


    难说这场高热,到底要先将谁的理智焚烧殆尽。


    温珩昱陌生地察觉到一丝烦躁。


    爱、恨、以及那些更?复杂的,他素来不以为意的东西。温珩昱感受情感需要介质,谢仃就作为那缕锋利的线,捻着血将彼此纠缠。


    从这微小的污染源开始。


    一切推翻。


    23℃


    夜沉如水。


    窗畔飘荡沉浮夜色, 深寒料峭。月光在云层之后半遮半掩,只?在罅隙间泄下半缕光。


    薄雾随风渐淡,温珩昱轻掸指间烟支, 将烟匣扣合, 荡下一道短促利落的响。


    腕骨泛起几不可察的牵扯感, 他眼梢压低, 才注意左腕内侧印着道咬痕,想来是刚才床笫间的产物,也无关?痛痒。


    平日里?牙尖嘴利, 实际到最后,谢仃至多只能造成两种伤害, 无非咬痕与抓痕。


    脾性骄纵,肆意妄为。当年将她的下落转告给邱启, 他倒没想过能惯养成这样,欠缺管教。


    脑海中再次循过琐碎的片段,是她意味挑衅的用词——嫉妒。


    慢条斯理把玩着烟匣,温珩昱疏懈敛目, 稍显漠然?。


    胡言乱语。


    抛去服从?性欠佳的问题,他暂且有闲致去纵容。另一层面, 谢仃本身的矛盾性有些意思。


    她流过那么多血, 积攒那么多恨, 十数年学不会认真爱人,却偏执地索要无度, 仿佛毫无底线又不计后果。


    太鲜明, 才更让人想看她彻底熄灭。


    温珩昱垂手捻烟, 不再浪费余暇多思。


    ——他们?可以做情人,亦或猎物, 但总归不会是“爱人”。


    一桩俗事,不值一提。


    卧室暖意充沛,并未点灯。温珩昱敛目取过案上香座,燃一支奇楠线香,闲然?置于桌台。


    古沉香打底,冷调韵致醇雅,雾感柔和,细雾徐徐缭散,浸入夜幕更深。


    鸦青色的床间,薄被下虚掩着一道纤瘦身影,瓷白肌肤与周身暗色对比分?明,肩颈零星缀着几处红痕,意味旖旎。


    共处一室的情况下,也就在这短暂休憩的间隙,她才会安静几分?。


    谢仃似乎睡熟,温珩昱徐步迈近,自上而下地端量,眉宇清疏倨淡,不辨喜怒。


    依然?是缺乏安全感的睡姿。她总爱将自己包裹严实,被角半掩着,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眉眼,触之?即碎的脆弱感,让人想到刚从?细茎折断的花。


    温珩昱轻一蹙眉。


    短暂搁置了修养,他抬指拂开她挡在脸侧的手,完好袒露出?她的五官,眉梢眼尾正覆着病态的薄红,他探过她额头温度。


    一片滚烫-


    谢仃梦见了许多不愉快的东西。


    面容模糊的男女,青涩稚嫩的涂鸦,失之?交臂的救援绳。歇斯底里?的哭骂,热浪滔天的烈火,最后温柔抚过她脸颊的手。


    好恶心。好痛。


    记忆最深层的秘密被剖开,她不想看那些残破的旧影,试图挣扎出?来。可越沉越深,她在寒冷池水中窒息,掌心蔓延血的温热,周围一片喧嚣混乱中,她在深渊中央,坠入一个少年的怀抱。


    比池水更冷。


    她在梦里?很痛,五脏六腑绞着,分?不清源头在哪。


    “——谢仃。”


    有人唤她名字,嗓音沉淡,带些微的熟悉感,叫她安心又烦躁。


    “醒醒。”


    “阿仃。”


    梦境与现实交织,两?道不同的人声?在她耳畔响起,谢仃短暂地分?辨,找到了离开的方?向。


    微凉的触感落在她额角,谢仃很热,潜意识中偏过脸去追寻,蹙眉不许他离开。对方?似是顿了顿,姑且遂了她的意。


    一片昏沉中,她艰难地清醒过来,眼帘重若千钧,她勉力望去,热意恍惚中,迎上男人疏懈垂落的视线。


    意识朦胧,她目光也并不清楚,察觉他手指停在她额间,嗓音放低:“你发烧了。”


    她当然?知道。


    由于刚才并不美好的梦境,谢仃心情也连带着糟糕。喉间干涩无比,她闭眼缓了缓,撑起身正要下床,视野中就被递来一杯水。


    她顿住,目光却是越过水杯,落在那只?手上。精雕细琢的温润,指骨简劲修长,就连这点造物主的细节,都自成矜雅贵气。


    ……这情景多熟悉,与久远的记忆重合,区别不过是从?少年到男人。


    盯了那杯水两?秒,谢仃抿唇,还?是不带情绪地接过。


    水是温热的,倒还?算体贴。她那阵烦闷消去不少,喝过半杯,便理直气壮地塞回温珩昱手中,示意他放回去。


    温珩昱不与病人一般见识,惯着她使性子,松泛将水杯搁在床柜,淡声?:“还?能起来吗。”


    “这时候来装关?心了。”谢仃揉了揉喉咙,才哑声?讽刺,“刚才怎么还?做两?次?”


    见她还?有余力还?嘴,温珩昱眉梢轻抬,未置可否。


    “我确实无话可说。”他缓声?,“你是想听?道歉?”


    谢仃感觉自己又被这人气得烧了几度。


    本来就没多少清醒,她大脑运转迟钝,找不出?话语能阴阳怪气回去,最后实在气不过,索性就低头咬在他手腕。自觉恶狠狠,实则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


    倒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幼稚。温珩昱神色未改,就着这个姿势起身,还?是谢仃先?被带得费劲,才讪讪松了口。


    就这样也不消停,她抱着被子,怪里?怪气地指桑骂槐:“我们?当中有个人该死?,这个人不是我。”


    温珩昱:“……”


    他现在确认她是高烧了。


    谢仃的低烧从?清晨扛到傍晚,也没向任何人说自己的不适,终于在刚才不节制行为的催生下,成功让健康告罄。她头晕眼热,还?想再开口,但没能说话,嘴里?就被塞了枚冰凉物体,她反应慢了半拍,也没抵抗。


    ——是体温计。


    “张嘴就说难听?话。”温珩昱扳过她下颚,波澜不掀,“含好。”


    谢仃懵了少顷,似乎将信息加载过来,于是顺从?地抿唇。


    难得乖顺。


    端量片刻,温珩昱那些恶劣因子也闲于收敛,屈指抵在她唇下,不轻不重地捻按。


    谢仃毫无防备,唇瓣受着力道微张,感受那枚体温计在齿间极缓地碾过,几不可察的玩弄意味,最终压入舌下。


    她微微仰首,眯眸攀住他手腕,似乎不满地想说些什么,又想起还?在测量,于是暂且作罢。


    温珩昱松开力道,指腹在她唇瓣揉弄两?下,拭去那几分?湿润,不再逗弄。


    先?前?就发现,谢仃在失去主导权后,会毫无防备任人摆布。


    有些意思。


    谢仃对此全然?不觉,含着体温计钻回被窝。她很久没病过,烧得格外难受,忍受着太阳穴的隐隐钝痛,睡也睡不着,实在难熬。


    意识昏沉间,额头覆了件什么东西,冰冷清爽。头疼得到了有效缓解,她伸手摸索,似乎是退热贴。


    谢仃烧得迷迷糊糊,勉力掀起眼帘,等看清楚温珩昱后,又迷迷糊糊地撇开脸,不想看他。


    动作有些大,退热贴歪斜着滑落,温珩昱漠然?敛目,语意微寒:“谢仃。”


    当事人装聋作哑,动也未动。


    温珩昱自认耐性不佳,更从?未经手过这种麻烦,此刻已?经容耐见底。他轻按眉骨,沉谙莫辨地垂视。


    谢仃不声?不响地蜷在那,眉眼尽是病态的脆弱,固执得与当年相像,他作壁上观,心境却与彼时背道而驰。


    荒唐。


    ……


    温珩昱神色寒隽,扳正她的脸,将退热贴重新放回她额头。


    这一次,谢仃安分?许多。


    五分?钟后,体温计被人抽出?,她没力气睁眼,含混地问:“用吃药吗?”


    温珩昱看着38.5℃的数值,没应她,只?将早已?放在床柜的退烧药取出?,唤人:“起来。”


    谢仃选择性听?从?,生着病也不情愿活动,磨磨蹭蹭,才从?耍性子与吃药之?间做出?正确选择,重新撑身坐起。


    “你真的很不会照顾人。”她蹙眉接过水和药,囫囵服下,才继续点评,“态度好差。”


    温珩昱懒得同她置评:“睡你的觉。”


    谢仃还?想指指点点,转念一想,又反应过来。也是,什么人还?得他纡尊降贵亲自照顾,估计根本就没相关?经验。


    ……此刻的端水递药瞬间就荒谬起来,谢仃按了按额角,还?是重新躺回去,不再作声?。


    闭目养神片刻,困意始终虚浮着不肯落实,她惺忪睁开双眼,隔着满室静谧夜色,在床畔望见一盏暗灯。


    男人倚坐光影之?间,闲逸雅致,掌侧抚着一册书籍。他眼梢低敛,矜峻眉目沉入夜色,端几分?温绎,疏懈松弛。


    封脊是她读不懂的德文。谢仃静静望着,少顷,温珩昱撩起轻垂的眼帘,淡然?回视她。


    太像了。她心底近乎生出?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恨意,为他的漠视与不在意。


    她情绪转变得毫无过渡,温珩昱觉出?她异样,眉宇轻蹙,“不舒服?”


    好像又有什么不太一样。


    谢仃那点儿恨意才升起,就没道理地消弭大半。


    “……烧得难受。”她道,“你在这做什么?”


    本以为这人会说“与你无关?”之?类不冷不热的话,但温珩昱只?是敛目循过时间,波澜不掀。


    “药效一小时。”他淡声?,“之?后再测一次体温。”


    若非知道温珩昱总有些虚伪的礼仪教养,谢仃近乎要错觉这是在意了。


    她偏过脸,探究一般:“这也在你的处事模板内?”


    一声?轻响,温珩昱合上书册,搭理都欠奉:“那你就烧着。”


    见扫雷失败,谢仃当即一转态度,伸手去勾住他,服软似的轻晃。她望过来,眼尾浸着些湿润,朦胧又惘然?,在无形中示弱。


    像养了只?脾性差的猫,不允许触碰,却又时不时来蹭你。


    以退为进,依旧是她惯用的那套招数。温珩昱扣住她手腕,摩挲那片烫热的肌肤,他缓声?:“你每次装乖卖巧,我看着很烦。”


    听?起来是警告,但实则……


    谢仃很慢地眨眨眼,笑了。


    “温珩昱。”她指尖轻蜷,蹭过他掌心,“我开始觉得,这段关?系有些意思了。”


    困意如潮水翻涌,她垂眸,嗓音低轻。


    “——我会留下来的。”-


    天光渐亮,薄云流淌之?间,遥响鸟雀啼鸣。


    生物钟让谢仃惺忪转醒。


    窗帘虚掩着细窄的缝隙,光就从?中沉浮。她怔了会儿神,才困倦地偏过脸,见光源在视野中徐徐铺散,灿色次第延展。


    清晨柔静舒适,近乎错觉是安谧。


    谢仃撑身坐起,再探探额头温度,烧已?经全退了。原本就是风寒感冒,来也快去也快,现在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涩,就再没有多余的不适。


    昨晚后半夜的记忆模糊,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她只?依稀记得的确有人再替自己测过体温,又喂过水。谢仃若有所思地低眸,对这场高热没有概念,但……


    挺意外的,温珩昱将她看顾得不错。


    听?着不耐烦,神色也冷隽,最终不还?是没有不管她么。谢仃尚且没有自满到认为这是妥协,但她有种好预感,已?经落实。


    将思绪收起,她起身下床,驾轻就熟地来到衣柜前?,从?中选了两?件衣服换上。到底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出?身,温珩昱对私生活也仅限私人领域,规矩极多。谢仃倒是随意,既然?不去酒店,那她就坦然?将个人物品留在这,省时省力。


    室内檀香气息清浅,醇雅宁谧。谢仃整理好衣襟,侧目朝来源望去,见是一支徐徐正燃的线香,昨夜也有隐约印象,但又不全然?相同。


    香道常言“日檀夜沉”,早间平神静气,晚间舒神宁心,是有讲究在其中。


    暗诽这人总有些形式上的生活格调,她不再多做停留,洗漱过后,就推门而出?。


    一楼开放式厨房前?,餐桌正摆着早餐,热雾氤氲,想来刚成品不久。谢仃病过一晚,早已?经饥肠辘辘,她在楼梯口就嗅见香气,走近了好奇打量,居然?是鲜虾豆腐煲。


    “之?前?就觉得奇怪。”她挑眉,望向吧台前?的身影,“你不是一直在国外么,难道在那边都自己下厨?”


    男人身着烟色薄衫,版式休闲,添几分?随意慵懒。他鼻梁架一副细边眼镜,视线慢条斯理地递近,如松似柏的修雅。


    “很难?”他道。


    “?”谢仃感觉自己被冒犯到,“很简单?”


    毕竟她下厨只?够维持生命体征。除去最基础的清粥白饭,谢仃对自己厨艺至高的评价标准,就是煮得一手好面。


    虽说吃不死?人就行,但依她的水平,自己动手等于早日折寿,因此常年以来要么吃完再回,要么外卖解决。谢仃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多说,只?落座于桌前?,抬眸用目光询问他怎么不过来。


    温珩昱眼也不抬:“怎么。”


    “客随主便。”她答得自然?,支起脸颊打量,“你不先?动筷,我怎么好意思。”


    话倒是说得知礼数。温珩昱眉梢轻抬,沉淡道:“填寄送地址时,没见你有这份自觉。”


    寄送地址?谢仃缓冲加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的画板画架到了?”


    “原本想先?斩后奏来着。”她翻出?手机查阅订单,果然?是几天前?的事,才有些讪讪,“先?联系了业主啊……你没拒收?”


    温珩昱未置可否:“二楼露台旁的房间,饭后自己去收拾。”


    谢仃对那间空房有印象,采光极好,动线层次清晰,挑高吊顶搭配玻璃天窗,非常符合她的改装审美。她之?前?无意向他提起过,自己都没放心上,却没想到温珩昱听?了。


    “那间屋给我了?”她立刻确认,以防被骗,“不能耍赖啊。”


    小孩儿吗,还?“耍赖”。温珩昱轻哂一声?,示意她先?用餐:“免得你去书房烦我。”


    谢仃心情好,管他怎么说都对,也不再客气,形式上道了句多谢款待,就拿起筷子开始用早餐。


    玉子豆腐爽滑鲜嫩,鲜虾浸足汤汁,她胃口得到满足,还?是不得不承认,最近生活质量得到了质的提升。


    温珩昱家中几乎不聘厨司,至少她没见过。身居董事高位,公司琐事不必他亲自经手,寻常闲暇间隙,就方?便了谢仃沾光蹭饭,养得她连外卖次数都直线锐减。


    正想着,对面位置便有一人落座,她抬眸循过,又想起什么,侧目转向吧台,看他刚才究竟在处理什么。


    灰调的瓷面桌台,上面摆放着一枚流线造型的铂晶花瓶,本该是价值不菲的孤品赏件,其中却盛放着几朵银霜厄玫,已?经醒花裁叶。


    不必想,就知道是出?自谁手。


    谢仃怔了怔,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谢了,你还?会这些?”


    “学过。”


    谢仃挑眉。倒也曾听?温见慕提起,温家条条框框教条极多,对礼教的培养堪称苛刻,从?学业到处事修养,无一不落。


    包括现在,即使在私人时间,温珩昱用餐也斯文周至,感觉该放去英式礼仪课当模板素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她对比鲜明。


    质非文是,道貌岸然?。谢仃原本最讨厌这类人,但对象如果是温珩昱,姑且还?算赏心悦目。


    正走神,一时不入心,她将真实想法?低声?道出?:“还?挺贤惠的。”


    “……”温珩昱罕有地放下了修养,寒声?警告,“吃你的饭。”


    成。谢仃从?善如流地作闭嘴状,细嚼慢咽地用餐,享受片刻晨间安谧。


    等用过六七分?饱,她心满意足地收手,看了眼当下时间,随即微微一怔。蓦地记起某件要紧事,什么从?容悠闲通通抛之?脑后,谢仃连忙翻起手机:“完了,我好像没请假?”


    相较她手忙脚乱,温珩昱则好整以暇。他端起桌上咖啡,闲然?浅呷,欣赏片刻她的情绪化,才出?言提醒:“昨晚请过了。”


    “你哄谁……”


    话没说完,谢仃倏然?顿住。脑海中没来由闪过些琐碎记忆,狎昵难言。


    ——是她被弄得意识昏沉,由男人牵着细颤的指尖,去解锁屏幕、查询号码、最终拨出?。


    再翻出?通话记录,果然?是昨晚八点多拨出?的。她还?依稀有些印象,温珩昱跟她导员温尔斯文地讲什么“是她长辈”“身体不适需要请假”,通话还?开着外放。


    而她这个当事人连话都没力气说,泄恨地咬着他手腕压抑喘息,听?对面贴心地回了句好好休息,才终于挂断。


    ……不堪回忆。


    饶是谢仃再百无禁忌,想起当时也有些耳热。有恶劣因子在先?,这人某些方?面堪称无师自通,她虽然?不反感,但也确实不好招架。


    温珩昱的确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但谢仃暂时不打算为此动摇什么。


    “好吧。”她放下手机,言笑晏晏地支起脸颊,“那你今天有没有其他行程?我晚上再走。”


    想起之?前?的某次对话,她顿了顿,补充解释:“我回学校也是食堂外卖,你如果有空的话,家里?多张嘴吃饭而已?,我负责饭后收拾,公平吧?”


    说得好听?,还?不是丢到洗碗机再摁几个按钮而已?。


    温珩昱未置可否,起身翻掌示意桌面,意思是让她自行处理,“我中午回来,你随意。”


    谢仃莞尔,望着他背影,半真半假地道:“小叔你这样,都让我感觉自己是被你养在家里?的。”


    话音刚落,温珩昱步履微停,疏懈向她递来一道视线,似笑非笑。


    “谢仃。”他温声?,“一个人安分?些。”


    她眉眼弯弯:“客随主便。”


    慢吞吞地将饭桌残余收拾妥当,再转身时,谢仃听?到了玄关?关?门的声?响。


    偌大堂厅只?剩她一人,她慢条斯理地拭过手,一面从?手机物色画室摆件,一面沿楼梯拾级而上。


    途经书房时,她微微止步,端量起那副门锁。


    耳畔是男人沉谙莫辨的那句——“一个人安分?些”。


    他看出?来了。


    谢仃自认遵纪守法?,对私闯民宅也没有兴趣,只?是停留在门外,注目打量。


    就像蓝胡子的密室。但他给了她这幢房子的□□,却唯独略去这间书房,谢仃借着各类理由来过几次,仅凭目之?所及来说,一无所获。


    ……究竟有什么呢。


    若有所思地搭上门把,她抬首,准确捕捉到长廊尽头的监控摄像,对它弯唇。


    很好奇啊,小叔。


    24℃


    十一月底, 一周时间很快晃过。


    柏乔那边的安排步入尾声,临近开展,大?部分岗位都已?经准备就绪, 目前正处展区规划布置阶段, 与谢仃关系不大?, 才有了些清闲。


    同时?, 邱启昨天也从两校对接事务中抽身,回画廊查看近期来?访,果不其然发现了谢仃的小动作。


    也是相处十年的默契, 谢仃从小办坏事就没能成功瞒过他一次。正如五年前那桩案子,即使她将自己摘得再干净, 也难逃邱启一番耳提面命的训诫。


    谢仃理解,尊重, 道?歉,但本性不改。


    睚眦必报,不择手段。她约莫天生就缺乏人性中求安求稳的那部分,偏爱激进?, 热衷于看自己究竟能栽到哪一遭。


    没有接邱启的电话,她点开短信界面?, 再次翻出那则讯息, 确认时?间后, 便披衣出门。


    ——东临道?68号禅轩。


    该做的准备都已?经齐全,谢仃边朝燕大?校外走去, 边垂眸点开约车软件。


    然而就在此刻, 屏幕上方弹出一则来?电, 谢仃原本以为是邱启,正要忽视, 随即定?睛一看,不由得微怔。


    温、珩、昱。


    这时?间点未免也太巧,她扫过?备注,按下接听:“有事?”


    双方都无意寒暄,温珩昱闲然懒声:“沿着主道?,右行进?街区。”


    “?”谢仃莫名其妙,横竖周围都是自己熟悉的地段,她索性依言照做,“怎么了?”


    “街南有一辆车,尾号331,可以送你过?去。”


    ……


    谢仃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那辆低调的轿车,有些荒谬地挑眉。


    “之前就觉得有这个可能。”她轻叩手机,不辨喜怒地问——


    “温珩昱,你派人监视我?”


    温珩昱低哂一声。


    “公证替你安排好了。”他嗓音沉淡,似笑非笑,“今天这顿饭,吃谨慎点。”


    还真是,了如指掌。


    闻言,谢仃也不再装模作样,徐步朝那辆车走近,不咸不淡地应:“想给你使绊子真难,我联系的小警察呢?”


    事情早已?安排妥当。她原本只?打算替邱启平了这桩风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谁也别好过?,索性借林未光的人脉网,找来?位可信的警察协助钓鱼。


    也好事成之后,她能在温家兄弟二人中搅浑水,免得到头来?只?剩自己麻烦。


    “小叔,我备条后路而已?。”谢仃嗓音放软,好似坏事败露的讨饶,“这么不信我?”


    温珩昱轻笑:“不是要拖我下水?”


    好事坏事全被她占了。又是故意搅局,又是双面?埋伏,最后还试图钓鱼执法,以便祸水东引,将她自己清白地摘出去。


    虽说没期望能瞒过?他,但谢仃也没想这么快就露馅,索性懒得再演,边打开副驾车门,边坦然道?:“来?都来?了。如果对面?真要顺着我算账,我得拉你一起死?嘛,不然多没趣?”


    正说着,这离经叛道?的话语似乎震住了驾驶席,对方略带愕然地望过?来?。她狐疑抬眸,对视间却?发现这人不像司机,便用眼神示意他解释。


    青年才回过?神来?,娴熟地出示证件,道?:“事情经过?我们已?经了解,市局的同事已?经安排妥当,您不必担心人身安全。”


    谢仃一愣。


    “我的人。”温珩昱不疾不徐。


    ……


    疯了。谢仃由衷想到。


    这就是“公证替你安排好了”?她见过?及时?止损独善其身的,这种手把?手教人怎么拉自己共沉沦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就当一份礼物。”


    通话的另一端,男人仍是闲庭信步,抬指松泛落下两?叩,温声唤她:“谢仃,仔细用好。”


    仿佛告诉她,可以再多利用他一些——在她彻底成为赢家之前。


    谢仃意味不明地挑眉。


    到底不是虚长她七岁,论及阅历、手腕与人脉,她与温珩昱的确差距悬殊。


    不过?,她最初也没天真到认为从这些方面?入手,就能给他制造麻烦。他不就喜欢她鱼死?网破的劲儿么,那就给他看。


    “行啊。”谢仃轻笑,嗓音倦懒,薄纱似的柔,“我会好好答谢你的,小叔。”


    不再多言,她结束通话,再侧过?脸,已?然是诚恳的感激之意:“来?之前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麻烦警察同志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老师一介文人,被拖下水是我不想见到的,所以自作主张坏了程序规矩,抱歉。”她说着,笑意噙几?分内疚,“今天过?后,我就没有退路了。接下来?的拍卖会,还要劳烦你们盯梢。”


    终究还是二十出头的学生,再谨慎冷静,佯装的从容之下,依旧藏着对前路的惴惴不安。


    “应该的。”警察神色微松,安抚道?,“虽然程序先?后有误,但现有证据足够证明你是被胁迫的,谢小姐不必担心。”


    谢仃颔首。


    “谢谢警官。”她笑-


    禅轩位于北城轴心地段,排号预约制,隐私性极佳,是私人会谈的好地界。


    装潢亦如其名,和风茶室,原木配色沉稳高雅,屏风壁画设计承琳派美学,中古雅致。谢仃由适应生引入,待越过?七阶隔断,才抵达包厢。


    移门被推开,她松泛递去视线,隔着桌几?香炉杳杳细烟,与主座的男人四目相对。


    对方约不惑之年,西装革履,眉宇温和周正,绰然从容地向她颔首,淡笑着问候:“谢小姐。”


    谢仃莞尔,也客套回应:“杨秘书,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初遇还要推回五年前,她从警局接受审查,无罪释放那天,与车中人的短暂对视。


    彼时?她还算疑罪从无的嫌犯,那位则是许家承情的贵人。时?过?境迁,老东西调位高升,身旁心腹倒还是旧人。


    侍应生走近,谢仃微一颔首,将大?衣外套递给对方,通讯设备也一并放置在收纳盘,由专人带去廊外保管。


    和室铺着棕榈垫,柚木茶台前,主副位各置一席蒲团,她打量一眼,如常落座。


    香炉檀意邈邈,男人抬起眼帘,温声寒暄:“那副和田玉棋,谢小姐倒是割爱了。”


    谢仃莞尔,语意妥帖地应:“老先?生事务繁忙,我不敢求拨冗与会,一些拿不出手的心意罢了。”


    或者?说,诚意。


    “玉跟狗一样看主人。”她道?,“我心浮气躁,这副棋落手里?也是蒙尘,当然该替它另寻合适的主人。”


    “谢小姐不必谦虚。”男人失笑,“今天既然坐在这里?,就不讲那些规矩,只?是闲聊。”


    话音刚落,门板被轻轻叩响,他道?一声“进?”,谢仃余光扫去,见是一名女茶侍。


    茶侍低眉敛目,态度得体地唤:“方先?生。”


    这声称呼落下,难说意外与否。谢仃抬眸,正与对坐的人视线相接。


    杨秘书晏然自若,从容与她对视,只?抬掌示意茶侍,“有劳。”


    ——这是他的诚意。


    以旁人身份开台订席,结款自然也不会走他的卡。即使最终没能达成合作,今天这盏茶喝完,也不会有第三方知晓他们会面?。


    谢仃玩味挑眉,心下认真几?分。


    移门缓缓关闭,彻底将包厢与外界隔绝开来?。茶侍坐于桌案斜侧,开始清洗茶筅,再烫杯温壶,水声轻柔。


    这一刻起,彼此的称谓成为禁词。谢仃轻笑,很无奈似的:“您这是还有疑虑啊。”


    “不算。”杨秘书稀松道?,“只?是出于前车之鉴,不敢小瞧你。”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城府深沉的恶人。不过?有仇报仇而已?,谢仃真的有些无辜了。


    “您也不用这样抬举我。”她舒了心,“我只?是个认俗理的,人不为己还能为谁?既然有接下的能力,我没必要躲着。”


    洗茶冲泡之间,香雾氤氲。茶侍手法娴熟稳重,将茶水倒入公道?杯,再分壶奉茶,斟七分满,双手端茶托,按主宾次序分别呈上。


    谢仃摩挲右手边的柴烧建盏,不以为意道?:“疑人不用。您想借我老师的路,但还提防他,最佳人选就只?剩我,否则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说着,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发簪流苏随动作轻荡,撞出玲琅碎响,衔着冷光映入她眼潭,不见底的邃暗。


    “——走他的画廊,借我的手。两?全的法子,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杨秘书端量着谢仃。锋芒毕露,也懂得将野心恰当地摆放明面?,虽说语气欠些尊卑规矩,但反倒叫人放心。


    不择手段,浑然利己。当年就觉得,邱启真是养了条毒蛇。


    微妙的博弈中,氛围紧绷,杨秘书沉吟片刻,终于淡笑松口:“你能做多少?”


    气氛倏地松懈少许。


    谢仃也收放自如,敛了那些锐气,道?:“您知道?我的价,一幅画七位数起拍,再翻几?倍我也吃得下。”


    “是吗。”杨秘书颔首,端茶浅呷半口,“两?千如何??”


    她未置可否,并不将这数字视作难题:“在安全线内?”


    “自家人做账,放心。”


    谢仃这才眉眼舒展。


    “那就,”她抿了口茶,“合作愉快。”


    杨秘书含笑应下:“合作愉快。”


    ——终于和棋。


    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必要久留,待品过?一盏茶,杨秘书便先?行离开,约日后联系。


    侍应生将通讯设备送回,谢仃取走自己的手机,一面?将大?衣披上,一面?言笑晏晏望向那位茶侍:“姐姐,手法很专业啊,茶礼挑不出错。”


    “通宵练了整晚。”女警察舒了口气,又嘱咐她,“后续再有线索,麻烦你及时?告知我们,我们会第一时?间追查跟进?。”


    “会的。”谢仃弯唇,“今天多谢了,拍卖就在下周,我会全力配合警方。”


    从禅轩离开时?,还不过?三点。


    庭外不知何?时?候了辆黑色宾利,仿佛若有所觉,谢仃停下步伐,朝它望过?去。


    驾驶席中走出一人,伫于车前向她颔首示意,态度礼貌得体,唤:“谢小姐。”


    谢仃未置可否,走近上前,看对方周到地替自己打开后座车门,才道?:“温珩昱派你来?的?”


    “是。”司机应答,“先?生说送您一程。”


    “哦。”谢仃自行理会,“他让我去找他?”


    司机不敢妄言:“……您想回燕大?也是可以的。”


    回去做什么,她还得“好好答谢”某人。


    谢仃对他笑了笑,施然落座车内,神色并无不虞:“有劳,送我去见你们先?生。”


    “好的。”


    谈话就此结束。


    谢仃支手倚坐在窗前,漫不经心端量着沿途风景,指尖抚过?耳后发簪,轻巧自然地松扯几?分。


    流苏摇曳下,一枚隐秘的暗钮被扣回,悄无声息,刹那循过?转瞬即逝的微弱光点。


    ——是录音结束。


    谢仃散漫垂眸。


    警方的人证物证另说,她手底总归要留张好牌。来?都来?了,独善其身不是最终目的,搅浑水才是。


    什么资本税务,善用权柄,她不擅长那些,更从未有过?兴趣。跟这群老狐狸周旋,她清楚不论邱启还是自己,都只?是局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


    她或许不会赢,但一定?不会输。


    把?玩着那枚发簪,谢仃想,这档录音给到温家,该是份不错的贺礼。


    看是温珩昱的人动作快,还是她快吧-


    谢仃没想到,此行目的地会是集团总部。


    车流汇入北城CBD核心,隔窗望去,举目便是幢幢摩天高楼。建筑群巍峨耸立,毗邻城心地标建筑,赫奕其中。


    目光点水掠过?集团Logo,“聿承”二字冰冷简洁,无愧是掌控周遭商行命脉的龙头。谢仃对这座商业帝国仅有普适印象,倒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入此地。


    聿承是温氏的家族企业,由本家绝对控股,财富版图囊括地产、科技、传媒等领域,即使隔行无数,谢仃也对其显赫名声颇有耳闻——毕竟A12级别的家族资产,担得起无人不晓。


    但她原本以为,此地的掌权者?会是温崇明。温老缠绵病榻有意放权,兄弟阋墙的暗涌之下,外人难以窥见内情。


    对温氏的太子之争存疑,谢仃不着痕迹蹙眉,也懒得将脑细胞费在这些弯弯绕绕上,等车身停稳,便由专人接引至楼内。


    约莫是秘书处已?经向下打点好,她没有多等,畅行无阻地步入专梯,安保人员刷过?密卡,电梯才徐徐启动,通往大?厦顶层。


    谢仃望着显示屏,等得无趣,便转头问身旁的工作人员:“温……你们董事,工作很忙吗?”


    她原本想直呼其名,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收回,但工作人员似乎机敏地察觉到这点,不知将他们的关系理解成什么,谨慎斟酌后才答:“年末事务较多,您不必担心,只?是最近而已?。”


    ……?


    她有什么可担心,担心温珩昱忙到让她无爱可做吗?


    但这种话必然要咽下,谢仃状似了然地颔首,笑着同对方道?谢,又等候了约莫半分钟,终于抵达顶层。


    由人引路的间隙,她百无聊赖发散着思绪,算了算时?间,觉得的确微妙。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从柏乔回来?那次,如今一周过?去,刚才那则通话是初次联系,顺势推敲,看来?温家内部的确有事情发生。


    正想着,领路的工作人员停下脚步,侧身礼貌示意:“您进?去就可以了,请问还有其他需要吗?”


    “有需要我会找你们董事长的。”


    谢仃随性道?,抬指轻叩门扉,向他莞尔道?谢:“麻烦你带路了,多谢。”


    话音刚落,入户移门感应划开,她言笑晏晏同呆愣的工作人员挥手告别,举步迈入。


    这一层都属于私人办公领域,私密性与安保性兼具。越过?玄关,大?门从身后缓缓闭合,谢仃抬眸眺去,一入眼,便是北城辽阔横亘的天际线。


    玻璃环窗采光极佳,为这间沉敛疏淡的办公室添三分和缓。男人背光而坐,西装楚谡周正,光影映在转折沉锐的眉骨,奕致如远山,他敛目审阅文件企划,并未抬视。


    不同于私宅,谢仃初次从正式场合见这人办公,竟微妙地感到些许赏心悦目。


    “我还当你们集团董事只?需要听报告呢。”她简单打量四周环境,“这里?不是总部么,你的地盘?”


    办公桌前并没有多余的座椅,沙发有些远,谢仃懒得过?去,索性就绕去稍有闲余的桌案一侧,散漫倚靠。


    温珩昱未放下掌中文件,只?闲然淡声:“来?我这打探消息?”


    谢仃显得无辜:“隔行如隔山,我又不懂那些。”


    闻言,温珩昱轻笑一声,适才掀起眼帘:“林未光教你的?”


    已?经知道?自己被调查透彻,事已?至此,他清楚多少谢仃都不意外了。


    的确。林家夺权内斗那两?年,她也跟林未光学了些手段,虽然浅显,但煽风点火还是绰绰有余。


    人总得留些心眼用以自保,她更坏些,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对搅浑水更感兴趣。温家兄弟阋墙,唯独缺枚导火索,局面?如何?跟她没关系,她更乐得看那人失去事态掌控的光景。


    “听说对面?是个老绝户。”她眼底划过?狡黠笑意,坦荡承认,“我挺想看他找你麻烦的。”


    温珩昱眉梢微抬,“不怕惹祸上身?”


    “我钓鱼执法,手里?捏着他犯罪事实?,如果那老头被捕,我也算功臣。”谢仃轻一偏首,“虽然程序先?后顺序不妥,但我账户的确清白,随时?配合举证。”


    “再说。”她垂眸,“凭这点钱,只?够找些小麻烦吧。”


    税局那边哪派的人都有,这事顶天也捅不到上面?关注,约莫要以“企业自查”告终,没滋没味的警告罢了。


    话音徐徐落地,温珩昱对她这番话不予置评。将文件搁置一侧,指骨搭落扶手,匀缓地轻叩。


    “你很聪明。”他嗓音沉淡,“这些心思和算计,最好只?对着我。”


    听出他言近意远,谢仃眨了眨眼。目光划过?男人骨相修匀的手,她挑眉轻笑,从善如流地支起身,指尖拂过?他掌侧,柔柔覆住。


    她坐到他怀中,微仰起脸,像无辜的试探:“这么惯着我?”


    温热唇息近在咫尺,温珩昱敛目垂视,仍是修雅倨淡。谢仃弯唇,漫不经心依上他耳畔,仿佛好言相劝。


    “满招损,谦受益。”她轻声,“别得不偿失啊,小叔。”


    话音未落,下颌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扳过?。谢仃抬眸,坠入温珩昱沉邃眼底,玩味浅薄。


    “放心。”他笑意很淡,“死?也拉你一起。”


    似曾相识的威胁。


    掌控权落入他手,谢仃也不在意,“那就拭目以待。”


    温珩昱端详片刻,低哂:“很想看我输?”


    “当然了。”谢仃仿佛听了句没用的陈述,懒懒攀上他肩颈,一手拂去自己下颚的桎梏,好从他怀里?待得更舒适,“毕竟是仇人。”


    距离感消弭,呼吸纠缠得更深,难说有意或无意。温珩昱锢住她腰身,制下那些不安分,慢条斯理将人按实?,周正依旧。


    “——你跟仇人做.爱?”


    他嗓音疏懈。


    “床上床下的关系,很难分清?”谢仃似笑非笑。


    “但别输在除我之外的人手上。”她很轻地吻在他唇畔,语意亲昵,“还没玩够呢。拉你下位的机会,只?能留给我。”


    温珩昱未置可否,指腹在她后颈轻挲,力道?和缓,介于逗弄与纵容之间。


    “那就利用好这次机会。”他温声,“谢仃,我等着。”


    不计谈话的内容,两?人姿态亲昵,状似情深,理应是幅不错的场景构图,宛如一双恋人。


    荒诞且暧昧。


    意味不清的对峙中,气息近在咫尺,谢仃压低眼梢,忽地噙了几?分玩味。下一瞬,按在颈侧的力道?倏然一沉,温珩昱低眸,云淡风轻地惯纵。


    “差点忘了。”谢仃柔声。


    “——还没‘答谢’你呢,小叔。”


    她吻了上来?。


    男人鼻梁架着副细边的银丝框镜,质地凉薄冰冷,作为阻隔相当碍事。谢仃错开半寸,不满地咬他一口,温珩昱似是轻笑,逗弄般轻捏她后颈,才摘下眼镜搁置一旁,任她作乱。


    仿佛只?出于对她意图的兴味使然,他闲于将主导权拱手让出,始终坐怀不乱,端着副清净自性。


    偶尔的零碎时?刻,谢仃时?常怀疑这人是真的性冷淡。惯常所用的招数效果全无,她对温珩昱的自控阈值相当感兴趣,对方越从容,她就越想撕开那层体面?,去看那些不堪。


    不过?,还为时?尚早。


    无声示弱一般,谢仃吻得认真柔软,眉目乖顺低垂。唇与唇相贴,吮咬纠缠,不疾不徐地挑拨,是相处以来?从未有过?的缱绻温情,近似缠绵。


    她真的会演,眼瞳被睫羽半掩着,依稀流露出温驯与依赖,如同隐晦的爱意。


    没有较量与厮磨,并不掺欲的一吻,在他们之间寻常又突兀。温珩昱扣在她腰间的手稍一松放,敛目垂视间,不辨波澜。


    谢仃抬眸,无辜似的,凑在他唇边轻笑:“忽然想起,我们在床下很少接吻。”


    “——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25℃


    燕大期中周落幕, 结束兵荒马乱的专业考核,谢仃的个人专访终于得以提上日程。


    近半月她忙得头疼,好在事情都已安排妥当, 拍卖会近在眼前, 手头留待处理的也只剩这场采访。


    地点定在距燕大不远的某家咖啡厅, 安静小众, 有足够私人空间。谢仃课后?赴约,知会过温见慕不必等她午饭,便?步行去往约定地点。


    途中不忘“备课”——谢仃从浏览器搜索即将会面的那名记者, 名叫薛河,前身是职业娱记。他履历中有几?篇出圈的采访稿, 即便?是谢仃这种疏于关注热搜的互联网路人,都对?其中字句略有印象。


    嗅觉灵敏, 很会挖坑,俨然是个?棘手的对?象。


    不巧,谢仃的确藏了些秘密。


    ——但既称之为秘密,那就是需要带进坟墓的。


    收起手机, 她疏淡掀起眼帘,目光扫过几?步外的木质标牌, 松懈止


    弋?


    步。


    工作日午后?, 咖啡厅顾客寥寥, 只余挂钟嘀嗒轻响,昭示时间无声?流淌。


    厅室靠窗一隅, 薛河安然等候, 叩指审读着采访稿, 他视线滑向?电脑屏幕右下,时间已到12:50。


    约定是一点。他不疾不徐将笔电合拢, 才收手,余光无意?瞥见窗畔一道身影,不由停留片刻。


    采访主?角款款而?至,对?陌生的注视似有所觉,她偏首递来一眼,彼此视线隔窗相汇,薛河敏锐察觉对?方那点掩饰不及的冷怠。


    不等他琢磨这点细枝末节,玄关便?传来阵清脆铃声?。渐近的脚步踏破满室静谧,薛河起身相迎,言笑如常地递手问候:“谢老师,初次见面。”


    “薛记久等了。”谢仃莞尔客套,同?他简短握手,“教授拖堂,不好意?思。”


    礼数周至,进退有度,仿佛刚才对?视间的疏离感是他错觉。


    “客气了,是我早来。”薛河笑笑,示意?坐下聊,“邱老先生的画廊刚办完展,下月柏乔也要开馆,谢老师百忙中愿意?接受采访,我很惊喜了。”


    只作简单寒暄,薛河将录音笔放至桌面中央,按下启动键,采访正式开始。


    场间没有第三方,忽略那枚录音笔,更像是午后?闲谈。薛河并未程序化地逐一提问,而?是从学业生活入手,再涉足专业,交谈氛围松弛安逸,边界感恰到好处。


    “我看?过您的公开作品,从出道至今,都以景物意?象为主?。”薛河道,“今后?会考虑人物画吗?谢老师应该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期待。”


    “我是灵感主?义。”谢仃自若回应,“可惜,目前还没遇见让我想动笔的人,我暂时保留期待。”


    被?不痛不痒地搪塞,薛河也并未失望,笑问:“都说?艺术家有自己的缪斯,谢老师也这样认为?”


    是拐弯抹角探她的风流史来了。


    “也都说?情爱是艺术家的养料。”谢仃弯唇,半真?半假地玩笑,“缪斯难讲,但我的确认为情感是我创作的颜料。”


    作风恣意?一如本人,不像良善之辈,坏也坏得特立独行。


    薛河挑眉,不动声?色探话:“的确,您许多作品都带情绪风格,那您对?这些灵感下过定义吗?”


    “‘困惑’吧。”


    “……”薛河怀疑自己听错,“‘困惑’?”


    似乎很难解释。谢仃端起手边咖啡,跟这位记者见招拆招到现在,她忽然想讲些有意?思的。


    “我有两年?待在福利院。”她道,“因为独来独往没朋友,所以常去隔街的居民区。那儿有家便?利店,是个?姐姐开的,跟我一样无亲无故。”


    “有天晚上我犯浑,问她,人会因为不被?爱而?死掉吗。”


    “她没回答我。”谢仃浅呷一口咖啡,“但我后?来大概明白了。”


    薛河隐约解读出什么,但没能全然捕捉:“是后?来回去见到她了吗?”


    “见到?这倒没有。”谢仃抬眸,漫不经意?失笑。


    “——她死了。”


    死于自杀,何尝不是揭晓答案。


    爱与死的必然性。谢仃被?这问题困扰多年?,直到再次有人以同?样的形式为她解惑,却令她更加不解。


    薛河下意?识追问:“那你还在困惑什么?”


    谢仃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她本身就是矛盾的故事性,在人以为挖掘到深层时,又轻易抛出新的谜题——


    “因为我父母很恩爱。”她说?。


    ……


    从业十余年?,薛河头回被?采访对?象噎得哑口无言。


    一瞬仿佛主?导权倒错,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被?遛着玩了。


    始作俑者则好整以暇,轻描淡写:“他们?形影不离,有很多仪式感的纪念日,婚后?多年?也蜜里调油。家里有幅世界地图,每隔几?月就会划掉新地点,是他们?一起走?过的城市。”


    “那些传言不假,他们?的确婚姻美?满。”谢仃笑了笑,仿佛只是替局外人求锤得锤,“言尽于此,我也有许多问题没想清,不知道怎样讲了。”


    看?似跳脱的前言后?语,却连锁关系般引出古怪的谜团。薛河直觉哪里不对?,但继续追问太过直白,他只得咽下好奇,无奈作最后?提问——


    “您父亲曾是国际画坛的一代传奇,外界常言天赋的遗传,请问您是如何看?待的?”


    如何看?待?


    记忆太远了。撕烂的画布,落满眼泪的颜料,谢仃想自己或许的确有天赋,虽然是用于感受痛苦。


    “我是他最后?一副作品。”她道。


    采访也就此结束。


    薛河无声?吐出一口气,注视着对?面晏然自若的艺术家,只觉这篇采访的问题比答案更多。


    谢仃无疑自带吸引法则,有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是跟原生家庭和个?人经历挂钩,而?并非刻意?雕琢的。


    家庭。薛河动作顿住,莫名忆起她方才那番陈述:父母恩爱,形影不离,甚至隔三差五就同?行出游,二人时光相当美?满。


    ——那三口之家,另一个?角色呢?


    是不被?需要的。


    一瞬仿佛醍醐灌顶,薛河见对?面人已经起身,冲动之下,想也未想便?开口:“既然这样,你创作至今的动力是什么?”


    这是多余的问题,谢仃没有回答义务。


    但似乎意?外他的敏锐嗅觉,她低眸望来,少顷,终于留下袒露冰山一角的答案——


    “创作是因为痛苦。”-


    处理完最后?一桩商务,谢仃舒心地从画室泡了几?天。


    拍卖流程与私人账户已经报备给警方,她只负责出画,没有出席拍行的必要,因此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度过了一段私人时间。


    直到收到金额入账的通知,谢仃才迟来反应,这场拍卖结束了。


    拍行成交与买家汇款有间隔,想来是已经尘埃落定。她将账户信息与资金流动告知警方,就算功成身退,剩余的事不必再管。


    邱启指定被?气得不轻,谢仃心里有数,最近努力装人间蒸发。眼见事情告一段落,她也松快了些,勾手将笔抛入涮笔筒,便?闲适地舒展指关。


    还有件事有待确认。


    恰逢双休,谢仃看?了眼时间,正是交通舒畅的下午。她决定即刻动身,先斩后?奏地给对?方发出通知:「我买的写生台到了,待会过去一趟。」


    也没撒谎。


    自从温珩昱应允她自行处置空房,谢仃就利落下单了工作室用品。如今经过几?次补充置办,画室也算初具规模,她偶尔闲情雅致,能从里面坐很久。


    不过最近事多,倒有段时间没去了。


    没收到回复,谢仃也不等,随意?将手机熄屏,拿了车钥匙起身离校。


    抵达目的地后?,她先去驿站取快递,掂量着约莫三四十斤,便?婉拒了店员帮忙搬运的提议,自行带走?。


    学习美?术多年?,又是搬画架扛石膏,又是负重翻山写生,这点重量不足称事。谢仃停好车,抱着静物台乘上入户电梯,她不知密码,但录过指纹,因此一路畅行无阻。


    堂厅满室安谧素静,温珩昱似乎不在。他们?许久未见,谢仃也没什么在意?,稀松收回目光,三下五除二将怀中物品拎去楼上,打算安置好再联系他。


    途经书房,见门居然罕见地虚掩着,谢仃微怔,似有所觉般朝其中望去,果然看?见熟悉身影。


    桌面笔电亮着,男人姿态闲适,敛目垂视屏幕,似在办公。她索性轻叩门扉,随意?问候道:“原来你在?那我今晚就留下了。”


    话音将落,温珩昱眉梢轻抬,疏淡递来一眼。谢仃才看?清楚他戴着单侧耳机,想必是在开会。


    ……


    谢仃只能希望这耳机收音不好。


    “我的意?思是,”她镇静自若地补充,“留下吃饭。”


    对?于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温珩昱只一哂,落指虚一示意?,意?思是请便?。


    谢仃哪还想多留,临走?不忘将门严丝合缝地带上,回避得迅速。


    自从女声?突兀闯入后?,频道内便?陷入心照不宣的沉默,无人敢贸然开口。温珩昱敛了目光,闲然淡声?:“继续说?。”


    会议这才如履薄冰地照常进行。


    另一边,谢仃回房拆掉快递,慢吞吞将静物台布置好,又整理过颜料收纳,才悠闲地端量起这间家庭画室。


    虽说?不是自家,但目的也算基本达成。


    她一直有意?无意?撩拨温珩昱原本的生活轨迹,留宿也好,画室也罢,以及那些频繁的先斩后?奏,多少都存了坏心。


    温珩昱看?似惯纵,本质不过是不以为意?,而?谢仃懒得计较他倨慢本性,来日方长,她也好奇“戒断反应”这四字能否作用于他。


    收起思绪,谢仃起身,无意?循过房间一隅,瞥见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她不记得自己将画摆在那里。


    画框包装精致,盖着遮布,近看?尺寸相当熟悉。她注视少顷,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布片扯落,画作原貌倏然呈现在眼前。


    黑红撞色,少量留白。笔触纹理张扬,火光中藏伏勾挑明厉的线条,似糜烂花枝,又似拥吻爱人。


    一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作品。


    她的《下溺》。


    画中玫瑰鲜艳,谢仃摩挲着它,指腹的温热浸染过玻璃,像要融入更深处。枝蔓艳红浓稠,颜料如血液般凝聚干涸,生动诱人。


    ——“怦”。


    他收藏了这份不健康的爱。


    而?这也是谢仃此行,原本要确认的东西。


    抚过质感凛冷的画框,谢仃垂眸。不必再去试探什么,温珩昱已经将答案告诉她,杨秘书一派的心腹,其中有他的人。


    这副画出现在这,是从容替她解惑,也无形给她提醒:收起那些聪明算计,免得得不偿失。


    还真?是对?她了如指掌,步步牵制。谢仃几?乎有些感慨这荒谬的默契,毫无道理又让人窝火。


    渐近的步履声?落在耳畔,她没有回头,只懒声?问:“你说?我现在拍张照,发给杨秘书,会怎么样?”


    温珩昱轻哂,拂过她颈侧落发,嗓音懒倦:“那你该早来半日。”


    距离拍卖结束才多久。谢仃啧了声?,仿佛真?的可惜:“想给你找麻烦真?难。”


    不过说?到这,她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上次在书房外,我听见了傅徐行的名字。”谢仃侧目,“他也参与这件事了?”


    听她问询,温珩昱并未作答,只松泛敛目,视线从她眉眼循过,“我倒才知道,你跟他还有关系。”


    这话谢仃怎么听都不对?劲,琢磨半秒,才反应过来,不由匪夷所思:“他是你侄女的暧昧对?象,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自己取向?很清晰,她简直怀疑是否还要和这人解释她与温见慕的关系,就离谱。


    “个?人好奇而?已。”谢仃按了按额角,回归正题,“听说?温崇明和傅家有旧怨,你知道多少?”


    语罢,她还以防万一地强调:“我跟温崇明可没关系。”


    温珩昱淡然听她这句多余解释,闲于应答:“替温见慕问的?”


    “关心一下朋友的终身大事。”谢仃敷衍,“你们?温家秘密太多了,我忍不住朝伦理方面猜,快打消我这个?念头。”


    “那你猜得不错。”温珩昱懒声?。


    ……


    谢仃愣住。


    她脑中一瞬想法纷乱,顿了顿,才神色古怪地求证:“温见慕和傅徐行,难道是亲兄妹?”


    似乎对?她这番奇思妙想略有兴味,温珩昱眉梢轻抬,不疾不徐否认:“不是。”


    谢仃闻言心底微松,然而?下一瞬,就听他低缓开口——


    “但曾经,差一点是。”


    这句的信息量未免太过。


    谢仃心存谨慎,对?两家秘辛保持距离,既然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就点到即止。她不再追问,转瞬就换上乖顺模样,笑吟吟地:“那我放心了,谢谢小叔。”


    “不过……”她话锋一转,闲然攀上他肩颈,柔声?细语,“还是提醒一句。我不爱解释跟谁的关系,今天算你特例。”


    适可而?止的道理于她仿佛如同?虚设。


    近乎耳语的狎昵距离,身体曲线隐微融合,唇息温热纠缠,欲吻未吻。温珩昱疏懈依旧,抬指搭落在她腰际,无可无不可地掌控。


    “在我这,少提别人的名字。”他抵在她唇畔,语意?温缓,“也是提醒。”


    谢仃撩起眼梢,轻笑。


    “之前就想说?。”她软声?,“小叔,要有后?来者的自觉啊。”


    温珩昱低哂一声?,落在她腰身的力度微沉,疏懒回敬:“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占你的上风。”


    闻言谢仃顿了下,但理屈词穷也只片刻,她挑眉,照旧面不改色。


    “那我也已经为你让步了。”她开始细数证据,“换作以前双休,我失联都是常有的事。这学期成天往你这边跑,我车也不玩了酒也不喝了,就连……反正,牺牲很多。”


    桩桩件件理直气壮,好像当真?问心无愧。


    温珩昱闲于理会:“小孩才沉迷玩乐。”


    “上年?纪才按部就班。”谢仃轻嗤。


    温珩昱淡淡一瞥。她装起无辜,从善如流地闭嘴。


    松开手臂,谢仃从他怀中抬首,漫不经心地示弱:“不说?那些了。我最近从学校天天吃外卖,还是你这里好,小叔,今晚收留一下?”


    不算说?谎。自从专访结束,她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闭关,宿舍画室两点一线,连微信步数都稳定三位数,平淡无奇。


    谢仃的行踪每日都有专人汇报,温珩昱对?她动向?了如指掌。久违的这段时间,他处理公事,她不动声?色,联络断得默契。


    而?谢仃冷落一阵,又突然出现,继续神情如常地同?他暧昧亲昵,仿佛闲来无事一时兴起,终于想起这段消遣关系。


    温珩昱低下眼帘,无关紧要地捻过她下颚,抬了抬,“无聊了来找我?”


    “想你了。”她信口拈来,眼底笑意?柔亮,“不信的话就算了。”


    话语半真?半假,温珩昱波澜不掀,也彻底察觉一件事。


    ——最初将主?动权交给她,是个?错误决定。


    相处数月,两人的日常不再只有目的性的做.爱。某些夜晚,谢仃会留在书房修改作业,端两杯咖啡,彼此相安无事。时间流逝在静默中迟缓,悄然无息,化作危险的松弛感。


    家中属于外来者的痕迹越来越多,美?式滴滤、家庭画室、衣柜添出的衣物、单独的洗漱用品,以及习惯的两副餐具。


    而?她只有临时起意?才来光顾,仿佛是他在等候谁。


    光影从窗畔跌坠,拂过墙角画架,照亮那层积落的薄尘。温珩昱扳过她下颚,令她去看?,语意?闲懒:“你就是这么想的。”


    谢仃:“……”


    被?半强迫地控制,她轻轻眯眸。听出男人语下寒隽,她才觉得,被?自己冷落的似乎不是画架,而?是某个?人。


    谢仃顿了顿,又开始装无辜:“你不是很忙吗?”


    没理也要争三分。


    听她小事化了,温珩昱懒得与她置辩,松去控制的力道,淡声?:“那就少往我这跑。”


    谢仃揉揉下颌,刚才那些凉意?仿佛还残留在肌肤,她闻言终于轻笑,不再跟他演:“这段时间没有我,不习惯了?”


    温珩昱步履微停,朝她递来一眼,眼潭寒意?疏漠,是给她识相的意?思。


    谢仃迎上他,收放自如地敛起玩味,故作认真?地解释:“真?不是故意?的。我欠了教授几?副作业,这不画完一些,第一时间就来了嘛。”


    “这里清净,我住得舒服,当然喜欢往你这跑。”她懒声?道,又发觉忘记评价户主?,于是随口补充,“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很喜欢。”


    听过最后?那句,温珩昱轻哂一声?——被?她气得。


    “彼此彼此。”他道。


    适时,手机致电声?响起。谢仃循声?望去,见温珩昱低眸循过一眼,淡然静音,他落手示意?她自便?,随后?便?折身离开。


    谢仃也没什么好奇,稀松寻常地收回视线,随性躺进工学椅中,将手机点开。通知栏躺着条崭新的后?台提醒,是她之前写的备忘,一副油画作业的提交时间。


    她懒懒点进去,看?提交的截止日期是哪天。


    昨天。


    ……谢仃释怀地删除备忘录。


    晚一天也是晚,晚一周也是晚,她决定结束柏乔的事再去跟教授赔礼道歉。最近事务缠身,燕大又迎来活动季,各类通知应接不暇,忙得堪比特种兵。


    总归有些烦倦,谢仃不再关注学校琐事,支手瞥向?墙边的《下溺》,情绪淡淡地注视片刻。


    她的确没骗温珩昱。作业很多,学校也忙,拍卖会都被?随意?搁置,但这不妨碍她安排另一些事。


    松了松指节,谢仃调出短信界面,发出一条消息——


    「东西送过去吧。这副手机处理干净。」


    不必等回复,她将联系人从列表删除,彻底了结-


    谢仃还忘记提醒温珩昱一件事。


    ——她平生最烦,受人牵制。


    26℃


    临近年?底, 正是百态纷忙的时段,一则反腐大案不胫而走,掀起不?小波澜——


    政法委某高官落马, 涉嫌严重违法违纪, 专案组正式启动调查。


    说巧不?巧, 兴许是各部门?年?底忙着冲政绩, 在这风口浪尖的关头,温崇明名下一家融媒集团首当其冲被点名,只得急流勇退, 对外宣称进入“自查阶段”。


    一茬接一茬,也是祸不单行。


    谢仃作?为其中一案的知情?人, 费了?些时间配合警方调查举证。大厦倾颓不?过转瞬,内里腐烂太多年?, 网罗铁证不?过是时间问题,她闲于再去跟进关注。


    “——多事之?秋。”


    关掉笔电的新闻弹窗,谢仃散漫评价一句。她循过时间,见离出门?还早, 便倚进座椅调了?朝向,目光落向温见慕。


    “我向林未光探了?消息。”她道, “上面工作?小组成?分复杂, 哪一派的人都有, 温崇明这次不?好脱身。”


    温见慕正在衣柜前挑选,闻言回过头, 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是啊, 可惜只是‘不?好脱身’。”


    “现在应该在完善假账吧。”她低下眉眼, 对?家中的风波毫无在意,“年?底检查部门?冲kpi, 龙头企业是重点对?象,对?外说‘自查’,过几天就变成?合理避税了?。”


    ——没什么用。商人不?比官员受掣肘,企业一句“自查”就能给财政拖出足够时间,将违法矫饰为合规。


    谢仃也?清楚这点,但另一方面,温崇明这条线不?该被查得这么快,漏洞未免太过巧合。


    她轻蹙起眉,忽然意识到什么:“那老狐狸滴水不?漏,怎么这次突然栽了??”


    “是匿名举报。”温见慕唔了?声?,说道,“证据确凿,或许是内线没及时反应吧。”


    “……亲信反水?”谢仃问。


    对?试探似有所觉,温见慕眨了?眨眼,偏首望过来,笑意纯然内秀。


    “阿仃。”她轻声?唤,“我好像讲过,温家没一个好东西。”


    “——你觉得,那些能作?为证据的机密文件,是怎么被拿到的?”


    温崇明纵横商场多年?,轻易不?将信任交付下属,但若是家中最?没存在感的小女儿?,就另当别论。


    她讲过,温家没一个好东西。


    意思是,她也?在内。


    原本只是心有猜测,现在听当事人坦然承认,谢仃轻笑一声?,挑眉说她:“也?不?是乖乖女啊。”


    “我乖的话,他们能放过我就好了?。”温见慕垂眸,似乎有些低落,“他们要拿我联姻,也?不?听我说话,没办法的。”


    语气委屈,神色却漠不?为意。她边说边从衣柜中挑拣,很快选出一条杏色毛呢裙,笑盈盈地唤她:“阿仃,你帮我听着手机,我去换衣服。”


    谢仃示意她去,随口问:“等电话?”


    “我哥来学校接我。”温见慕轻快回话,“晚点他送我去柏乔,你早回来的话就不?用等我啦。”


    这点小事就心满意足。谢仃轻笑,见时间差不?多,便折过梳妆镜,也?准备稍后赴约。


    今夜是柏乔开幕前的剪彩宴,投资方与合作?商会在届时出席,除此之?外,邀请函递到的皆是各圈有名有姓的人物,排场不?小。


    谢仃对?这类场合缺乏兴致,等待的间隙难免无聊,索性决定去温珩昱那消磨时间,也?算维系下关系。


    若即若离的招数不?好常用,上次试探过,谢仃心里自有较量。温珩昱的在意比她料想中要多几分,虽说是建立在掌控欲之?上,但也?不?错,反正主动权在她。


    拈了?支口红,谢仃对?镜晕抹,抬眸见温见慕从洗漱间出来,轻快凑到她身后,笑吟吟地询问:“阿仃,怎么样?”


    少女秋水杏目,柔软漂亮,含笑看人时,那点纯然无害就分外惹人垂爱。谢仃端量片刻,很轻地笑笑,勾手示意,“近点。”


    温见慕乖巧低头,随后就被捏起下颌。唇瓣触感微凉,被匀缓地晕染开,谢仃放下口红,将桃色在她唇上薄薄揉化?,才拈着认真欣赏,语含笑意:“很漂亮。”


    空气氤氲着淡淡清香,温见慕反应不?及,分不?清是唇釉香气还是她的气息。她耳尖莫名一烫,埋起脸蹭她,“你又逗我。”


    温见慕脸皮薄,谢仃每次逗她都觉得反应有趣,余光见桌角手机亮起,她便将人捞了?把,示意:“行了?,和你哥约会去吧,柏乔见。”


    “还不?算约会呢。”温见慕脸上一热,小声?道,“那我走啦,晚点见。”


    关门?声?响起,谢仃收回视线,稍显无聊地继续手底事宜,待化?好妆,时间堪堪才近中午。


    笔电传来短促的消息提示音,她循过一眼,见是那名叫薛河的记者,对?方传来几版电子采访稿,询问她是否有需要删改的地方。


    谢仃先点了?接收,文件加载的间隙,她向温珩昱拨出一则通话,等候接听。


    约莫六七秒,待机的电子音静默一瞬,是通话被接起。


    “在忙?”她懒声?问候,拖动鼠标打开文件,“这么久才接电话。”


    她问得漫不?经心,温珩昱也?闲于多言,淡声?:“什么事。”


    “问问中午吃什么。”谢仃语气自然,噙着些亲昵意味,“小叔,我今天没课,可以去找你吗?”


    说得动听,实则平日里来去自如,温珩昱轻哂一声?,闲然答复她:“随你。”


    两个字搪塞她的两个问题,谢仃腹诽这人惜字如金,可惜她也?懒得用心思:“就是不?知道才来问你。你在公司的话,我就顺路过去,从外面吃好再回。”


    文档加载出来,她一心二用,划阅着采访稿内容,分别看过几版,微微考量。


    “那就出去吃。”温珩昱疏淡道,“你有司机电话,选好地点告诉他。”


    看来是在公司了?。谢仃想,随口应:“那我考虑下。”


    采访稿差别不?大,算是直白与委婉的风格选择,她逐一审阅,最?终留了?偏真实性的那版,从小窗传给薛河。


    才解决手头公事,耳畔便落了?道匀缓的轻叩,掺入通话的细微电流,没来由牵得耳畔酥痒。谢仃顿了?顿,随后听男人嗓音低淡:“没让你在我这考虑。”


    似乎是她沉默太久,引起了?什么误会。


    谢仃本以为自己刚才那句就算谈话结束,她挑眉望向通话页面,发?现温珩昱居然难得耐性,没有挂断。


    总不?能说自己在一心二用地跟他通话,谢仃合起笔电,若无其事地轻笑:“也?算是约会地点,你——”


    话未说完,她就听通话的另一端传来陌生人声?,不?甚清晰,是有人敬重地唤了?声?“温董”。


    未尽之?言戛然而?止。


    “你在公司做什么?”谢仃终于后知后觉。


    接过下属递来的财报,温珩昱敛目垂视,向席间淡淡作?示,才闲然懒声?:“董事会。”


    ……


    董事会你还接我电话?


    谢仃怀疑自己跟会议结过怨,否则怎么从线上到线下,次次都尴尬撞上。


    “董事会不?都要发?言吗,”她半笑不?笑,挂断前也?要内涵他工作?态度,“您玩忽职守啊?”


    纸页翻阅声?浅淡。闻言,温珩昱似是轻哂,如同听她这番话有意思:“我是听发?言的人。”


    谢仃:“……”


    行。董事长。


    通话被利落挂断,多少有赌气的成?分在内。温珩昱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扣过手机,目光疏淡循过在座,抬掌轻示。


    意思是请便,诸位继续。


    今年?董事会并无重要提案,多是讨论集团财报与投资相关。会议期间,席间股东各自相谈,间或才敢问询主座那位的意见,直到刚才,温珩昱置在桌面的手机亮起——也?并非显著,但众人就是默契地止声?。


    一则静音来电。温珩昱敛目循过屏幕,落手示意他们继续,便接起通话。


    但也?没人敢真的开口,就这么听着一段通话结束,沉寂的氛围才算稍有松懈。


    温珩昱寻常露面寥寥,今晨出席董事会议,许多人都注意到他颈侧一道细小伤口,并不?明显,已经近乎愈合。都是成?年?人,对?于脖颈此类敏感区域的痕迹都心照不?宣,多是出自床上,但放在温珩昱此处,就令人倍感意外。


    ……主要是遮都没遮,也?无人敢过问就是。


    短暂插曲过后,会议如常进行,重拾起先前的集团事务相关,彼此交流看法,一派平和稳重-


    得知温珩昱在开会后,谢仃谨慎地将行程延后半小时,才联系司机动身出门?。


    好在她抵达集团总部时,会议已经结束,一路也?没碰见什么高层人员。谢仃心底微松,迈入办公室时,见温珩昱正执笔签署文件。


    “董事长还在忙?”她唤了?声?,语调懒懒。行至桌案边,她并未看那些公文,只是问询,“你的下属嘴都严吧?”


    温珩昱不?答,落笔在章末签字,疏淡挑明她意思:“你倒是很怕被人知道。”


    谢仃挑眉,开口正想说什么,自上而?下的视角却捕捉到某处异样。她顿了?顿,先是确认半秒,才稍显意外地勾起手指,拂过他颈侧。


    周正奕致的西装衣襟下,温珩昱颈侧缀着道浅淡伤口,已近愈合。旁人或许不?知出处,但谢仃记得清楚,这是前两天自己无意中划出的,地点是在床上。


    眼底泛起些许玩味,谢仃指尖落实,蹭捻着那处旖旎痕迹:“您还真不?怕清净自性的名声?被败坏啊。”


    “小叔。”她轻声?唤,嗓音笑意懒倦,“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像要让我给你安名分?”


    逗弄意味浅显,温珩昱低哂一声?,疏懈拦下她不?安分的指尖,扣在掌心:“‘基础共识’,看来你忘得很快。”


    ——露水情?缘而?已,没必要谈感情?。


    行吧。谢仃不?以为意,就当是如他所说那般,也?不?再试探这种注定不?被理会的问题。


    “不?算怕,单纯不?想而?已。”她也?坦然,重新回答最?初的那句,“让邱叔知道的话,他老人家要痛心扼腕了?。”


    温珩昱淡淡一瞥,静候她下文。


    果然仇敌之?间最?默契。谢仃莞尔,笃定地问他:“当年?你离开棠城不?久,邱叔就赶来医院找到了?我,是你把我下落告诉他的?”


    她的语气已经确信。事实不?假,温珩昱并未多言,闲然懒声?:“要感谢我?”


    谢仃低眸与他对?视,彼此互不?相让的从容,如同一场对?峙。少顷,她忽然很轻地笑了?。


    “的确。”她颔首,“我是该感谢你救了?我。让我遇见邱叔,也?没再被抛弃过,现在我有家人有朋友,都多亏你。”


    “我是在爱里长大的。”谢仃望着他,嗓音低轻,“谢谢你啊,温珩昱。”


    旧事重提,桩桩件件,仿佛是在问他:失望吗。


    她像是真的在道谢,秉着纯然无辜,认真望进他眼底。状似真挚,嘴里的话语却称不?上动听。


    温珩昱眼梢略垂,岿然不?动的疏漠中,忽然抬手扳过她下颚,令她不?再占据高点,被迫俯身与自己分庭抗礼。


    “不?用谢。”他嗓音温缓,“满意你的现状,就安分从我身边待好。”


    威胁也?不?动声?色。


    谢仃笑了?笑,眼底盛住彼此身影,不?以为意的从容。


    “看你表现。”她道-


    中午耽搁太久,用餐后时间也?不?早,谢仃没能得到足够午休,在去柏乔的途中睡意惺忪。


    车内暖风适宜,驱散北城凛冷的寒意。黄昏日暮光影倦懒,她支手倚在窗畔,不?多久就意识微沉,昏昏欲睡。


    副驾正前迎着落日余晖,跌坠在眼帘上,刺烫作?痒。谢仃在困意中觉得不?适,很轻地蹙起眉。


    温珩昱原本闲于管她,等候交通的余暇,他目光懈然循过身旁,停落在她微紧的眉间。


    片刻,他不?再看,神色依旧疏淡,将遮光板拂下。


    刺目的光源消失,谢仃沉入睡梦,眉间缓缓舒展。


    冬日早入夜,不?过半小时车程,北城便已经浸入一片灯火繁盛。


    轿车停靠的瞬间,谢仃从浅眠中醒来。她按着额角,透过车窗望见柏乔展馆的琉璃题字,才发?觉自己居然睡过一路。


    余光瞥见前方放下的遮光板,她顿了?顿,也?并未多说些什么,只侧首望向身边人:“谢了?,那我先……”


    话还未出口,她就见温珩昱淡淡敛目,从中央储物中拿出件物品——是枚邀请函。


    函封印刻「Beccio」的鎏金标志,谢仃相当熟悉,因为她手中就有同样的一份。


    温珩昱受邀并不?值得意外,但他收下了?这封邀请函,谢仃就不?由眉梢轻挑:“你来看画展?”


    “受人所托。”温珩昱言简意赅,松泛示意柏乔馆口的某道身影,“你认识的人。”


    谢仃被勾起好奇,循势望去,发?现的确是位眼熟的。


    她从记忆中翻出这个人的名字——陶恙。


    陶家的二公子,品性温谦,爱好风雅,在北城二三代圈子中算是难得的清流。谢仃对?他印象很淡,虽说十?年?前有过短暂相处,但又没旧可叙,彼此从社交场寥寥几次照面,也?像陌生人一样擦肩。


    “陶恙啊。”谢仃收回视线,忽地想起某事,“你之?前说,五年?前回国那次陪朋友看展,就是他?”


    相处数月,温珩昱熟悉她的语气转折,知道接下来没有好话,他不?予作?答,只简短道:“下车。”


    原本还想揶揄两句人际关系,谢仃闻言索性作?罢。下车就下车,她推门?迈出,余光从不?远瞥到一抹熟悉身影,对?方也?看见她,礼貌地颔首示意。


    没想到馆方居然请来了?萧叙。谢仃稍有意外,正准备上前寒暄,却发?现驾驶席的那位没有动作?,于是停步望去:“不?一起?”


    温珩昱闲然递给她一眼,语意谦和:“我为什么要看你跟别的男人聊天?”


    谢仃:“?”


    “那是我朋友的爱人。”她有些无语,“你背调做清楚了?吗,真当我前任遍布北城各地啊?”


    听过解释,温珩昱微一颔首,未置可否:“看来这次也?算特?例。”


    这话听着熟悉,谢仃思索半秒,随后终于想起它的出处。


    ——“我不?爱解释跟谁的关系,今天算你特?例。”


    谢仃气笑了?。温珩昱有时候真是,挺茶的。


    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逗弄了?,她懒得再搭理,叩一声?车舷就算道别,转身朝人群中去。


    脾气挺大。温珩昱低哂一声?,松泛敛回目光,也?晏然自车中迈下,将邀请函递予等候许久的侍应生。


    宴会还未开始,但宾客已经陆续临席。萧叙同身旁人寒暄问候,见谢仃入场,他便温声?支开了?谈话,安静望向她。


    甫一对?视,谢仃就明白对?方这是有话要说。她有些无奈,后悔今夜没将何瑜萱给带来应付。


    萧叙出身音乐世家,年?少成?名,颇具国民度,目前正就读于音大。谢仃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印象……乖,话少,长得好。


    一看就是学生时代白月光的类型,循规蹈矩的优等生,跟何瑜萱作?风迥异,理应人生各分两道,但就是走到了?一起,瞒着所有人。


    对?于萧叙要说的话,谢仃多少能猜出一些,她考量少顷,还是笑意如常地走近。


    问候过“好久不?见”,萧叙垂眸看向她空落的身旁,虽未言语,但谢仃明白他在找寻谁:“阿萱有些私事,抽不?开身。”


    萧叙没有深究这话的真实性,颔首笑了?笑,嗓音低轻:“我只是以为她会来。”


    她也?以为你会来,所以才没来。谢仃绕口令似的想到,但没开口。


    萧叙约莫也?明白这个道理,眼看宴会即将开始,他不?再耽搁彼此时间,敛目唤她一声?:“谢小姐,麻烦替我向她转告一句。”


    “关系公不?公开,我都听她的。”他说,“让她……别不?理我。”


    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请求。


    谢仃平白无故摊上棘手麻烦,心里拎着何瑜萱骂了?几回没良心,面上依旧寻常自若,正色答应下来。


    明白中间人难做,萧叙向她道了?谢,随后又轻声?道歉。谢仃摆手示意没什么,稀松将话题转移到宴会,两人就着公事闲谈片刻,这才各自赴宴。


    馆长开幕致辞,剪彩仪式告成?,晚宴才算正式开始。美协与文化?局各有前辈出席,谢仃知人识事,秉公与之?谈笑风生,在人际场如鱼得水。待几位谈到资源宣发?的敏感话题,她才顺势抽身,终于寻个清净。


    席间没见到熟悉身影,谢仃索性漫去展馆之?外。这边就比大堂安静许多,寥寥宾客闲谈,声?音也?都压得低,她疏懈倚在花坛,燃起一支烟。


    正想拨电话询问,耳畔就落入一道不?甚清晰的男声?:“温见慕你可以啊,彻底不?装了??”


    听见关键词,谢仃指尖微顿,稀松朝声?源处望去。花园东侧角落,温见慕似乎被纠缠脱不?开身,跟前伫了?两人,一个是被迫旁听面露尴尬的许恒,另一个——


    少年?趾高气扬,白费一副优越出挑的相貌,正半笑不?笑地出言讥讽,轻蔑态度瞧得人心生反感。


    温怀景,温见慕那同父异母的便宜弟弟。


    原来人在这儿?。谢仃按下手机,渡出唇齿间薄薄烟雾,支手起身。


    “不?接电话躲学校里,你这牌坊立得倒好。”温怀景嗤道,“订个婚多委屈你似的,当初你自己签的协议,现在既要又要?”


    任他话语难听,温见慕仍是一派平静,漠不?关心地听着,仿佛随时准备等他说完离开。


    温怀景被她心不?在焉的态度激火,怒极反笑:“也?是,我看今晚傅徐行送你来的,另攀高枝是吧,也?不?看人傅家看得上……”


    “让让。”


    一道女声?忽然闯入,轻描淡写打断了?他。


    温怀景一噎,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随性拎开——真的是拎。


    对?方指间夹着烟,滚烫火星若即若离,险些就要烫在他脖颈,温怀景一僵,只得咬牙任凭发?落。


    一个臭屁高中生而?已。谢仃如同拎着只发?瘟的鸡崽,蹙眉将他扯远些,才迈步走近。


    “聊天不?怎么愉快啊。”她扣住温见慕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身边,才懒懒问候,“打扰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许恒原本还觉得自家朋友奚落得有些过了?,眼看局势被打断,他刚松一口气,看清来人后就窝火起来。


    “你又哪冒出来的?”他啧了?声?,“偷听别人家事?”


    谢仃挑眉,松泛递给他一眼,很意外似的:“难道你改姓温了??”


    许恒哽住,没想随口一说把自己也?饶了?进去,硬是撑住面子:“这我朋友,有你什么事?”


    “是吗。”谢仃轻笑,散漫将温见慕环住。她对?两人礼貌都欠奉,语调轻慢,“这我女伴,有你们什么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温怀景抚平被她扯皱的衣襟,简直怒火攻心:“你算什么东西?”


    “不?就一个破卖画的,还在我这逞起能了??”


    谢仃正百无聊赖地掸烟,闻言,动作?稍一滞住。


    温见慕自己习惯了?那些刺耳嘲讽,却听不?得谢仃被针对?。她微微抬起眼帘,阴冷目光短暂划过温怀景,再侧首时,又是寻常乖顺内敛的模样。


    “阿仃,算了?。”她嗓音很轻,牵着谢仃指尖晃了?晃,哄人似的,“他听人话就那水平,讲不?通的,我们回去吧。”


    谢仃好脾气地配合,也?懒得跟嘴臭小孩计较,反手拍拍她:“这里不?干净,走了?。”


    她们一唱一和,温怀景瞬时怒火中烧,旁边许恒察觉不?妙,正想出言打住,然而?温怀景已经狠声?啐道:“还真是臭鱼烂虾沤一起。”


    ——话音刚落。


    谢仃一把攥过他领口,带得温怀景一个踉跄。她毫无停顿,抬手向他颈侧一劈,他被突如其来的酸痛感击中,被迫屈膝矮身。


    整个过程,他连碰都没能碰到她一下。


    顷刻间地位反转,温怀景怔愣半秒,刚恼羞成?怒地抬头,炽热的火星就抵到他眼前,近在咫尺。


    “你又算什么东西。”谢仃低眸看他,笑意很淡。


    “——祸从口出,家里没教过吗?”


    滚烫烟头稀松一掸,近乎要烧到他眼底,温怀景大惊,不?顾形象地向后挣扎退避,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谢仃没管他,不?以为意地收回手,言笑如常:“开玩笑的,别当真。”


    纯然无辜,仿佛刚才要拿温怀景当灭烟台的人不?是她。


    温怀景憋屈至极,他揉着干涩酸痛的眼眶,余光瞥见不?远外那道熟悉身影,仿佛见到救星:“小叔!”


    温见慕闻言一愣,下意识回头望。谢仃倒是从容,不?急不?缓将烟捻熄,才微微侧首,懒然瞥向身后。


    光影寥落,拂过男人奕致沉敛的衣襟。他停步廊外,眉宇矜冷疏淡,闻声?,疏懈将视线递近。


    陶恙同他一道,自然也?听得清楚。他疑惑地朝声?源处望去,首先看到了?谢仃和温见慕。


    随后是温怀景——居然还有许恒。


    这什么组合,陶恙心想,谢仃受害者联盟吗?


    “小叔,陶叔。”待二人走近,温怀景连忙乖声?喊人,随后委屈地告状,“我跟姐姐好久没见,想叙旧而?已,结果被这人莫名其妙缠上了?!”


    ……陶恙平白无故被这声?称呼连坐,生生老了?个辈分,他唇角笑容险些挂不?住,还是和善地问:“吵架了?啊?”


    “我就、就气不?过说了?两句。”温怀景心虚一瞬,随后又理直气壮地指向谢仃,“她不?仅要跟我动手,还想拿烟烫我,简直就是个疯子!”


    陶恙闭了?闭眼,唯一想法是连他都觉得聒噪,那就更别提身旁的温珩昱。


    对?这番控诉未置可否,闻言,温珩昱只闲然敛目,问:“烫到了??”


    温怀景正想点头,结果就见谢仃将手抬起,指尖微微泛红,是刚才被烟星燎过的痕迹。


    “不?小心蹭的。”她拈了?拈那处,对?他笑笑,“没事。”


    温珩昱颔首,似是才顾念到一旁的温怀景,他淡淡循过他,而?后温声?:“欺负小孩子做什么。”


    谢仃无辜:“明明是教育。可能方式不?对?,把小孩吓着了?。”


    陶恙:“……”


    真是好般配的一对?。他看向如遭雷击的温怀景,如是想到。


    27℃


    柏乔晚宴之后, 温怀景算是跟谢仃正式结下了梁子。


    但也只是单方面的。那小屁孩见没人给他撑腰,临走?前色厉内荏地撂了句“你给我等着”,便被?旁边的许恒半劝半拦地带离现场。


    谢仃自小到大野蛮生?长, 对这类小孩子气的威胁司空见惯, 她懒得在意, 宴会结束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工作阶段性告一段落, 燕大也要踏入期末。谢仃没清闲两天,薛河那边的专访便正式全平台发布。


    薛河所在的公司是文娱圈数一数二的精品,再加之他本人文字功底过?硬, 采访稿一出,便被?各路转发爆火。人对神秘感都?有天?然?的探究欲, 媒体挖掘多年一无所获,终于?等到谢仃首谈父母话题, 寥寥数句被?人们逐字解读,各类猜测层出不穷,议论纷纷。


    采访稿的最终,薛河留了枚勾子, 并未收录入正式版本,而是单独放在个人微博:「这篇是谢老?师四年来唯一接受的专访, 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特殊的一次, 相?处到最后, 我依旧很难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分别前我向她问创作至今的动力?,答案令我很意外, 也更加好奇。」


    「谢仃过?早踏上国际画坛的顶峰, 这些年不乏大众对她的点评与猜测, 回去后我翻出四年前《遮眼》的旧新闻,发现十七岁的谢仃说, 这源于?她周而复始的梦。」


    「我想,她身上是灾后重建的艺术性。」


    这番人物点评中,那枚“意外”的勾子留得很好,热评第一便是圈内人的追问,薛河给出回答:「她说,创作是因为痛苦。」


    或许这也是藏在体面表象下,唯一真实的那个答案。


    不再看全网讨论的声势,谢仃关掉相?关话题页面,继续作画。兴许是情绪的暗示作用,当夜,她久违地梦见了一些过?去。


    梦中有女?人崩溃的哭骂,有女?孩怯懦的抽噎,她很轻地喊“妈妈”,又低声说好疼。情景仿佛重演过?无数遍,女?人短暂清醒,上一秒还掐着她脖颈,下一秒便将她抱起,道歉说阿仃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没关系。谢仃回抱住她。


    妈妈是弱者。她前半生?活在丰沛的爱里,无忧无虑,后半生?突逢变故,还要与害死自己挚爱的仇人朝夕共处,如果不将那些怨与恨发泄在她身上,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没关系。


    梦里,她听见自己问出那句理应不敢开口?的话。


    “妈妈。”女?孩声音细弱,“你们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怀抱很冷,伤口?在疼。谢仃又嗅到了窒息的浓烟气,有冰冷的寒意抵在手?边,很锋利。


    她倏地清醒过?来。


    正午日光毫无阻隔地落了满怀,谢仃从那场梦境中抽身,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空荡无物。


    喉咙有些干渴,像被?梦里的烈火烧灼过?,她平复过?呼吸,终于?将自己彻底从情绪中抽离,翻身下床喝水。


    窗外安和宁静,谢仃放下水杯,打开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到了中午。


    最近熬夜补速写作业,她精气神都?快被?消磨干净,好在总算完工,专业课欠的债都?已经还清楚。谢仃翻读微信消息,发现温见慕一早就去了画室,也是补作业,说今天?要鏖战到凌晨。


    还真是燕大期末月的常态。


    不过?谢仃已经拿阴间作息换来了清净,现在一身轻松,她耐性地将列表下滑,发现邱启昨晚居然?给她发了消息,是两条语音。


    刚点开,邱启怒冲冲的声音就外放而出:“都?半月了,你这丫头人影都?不见?”


    “快过?年了也不来露个面,我再生?气能拿你怎么着?这孩子……”


    第二段语音有数秒的沉默,谢仃等了会,才听邱启无奈叹息,妥协道:“事?情过?去就不唠叨你了,原谅你这次,行?了吧?”


    他也知道谢仃等的就是这句“原谅”,一老?一少相?处多年,默契早就培养出来,这番话就是和解的意思。谢仃弯起眉眼,当即顺坡下驴给老?人家拨去电话。


    邱启似乎也有所预料,接听得很快,没好气“喂”了声。


    “邱叔?”谢仃乖声唤他,率先表起诚心,“唉,最近太忙了,柏乔那边的工作刚结束,我现在还忙着补作业。”


    “又不知道熬几个大夜画的。”邱启太清楚她作风,原本还想教训两句,话到嘴边又变成叮嘱,“别仗着年轻就霍霍健康。时间又不紧,你这学?期没少忙,该歇就歇。”


    语气虽然?冷峻,但出于?长辈身份的担忧还是难藏,正如他所说,再生?气也不能拿她怎样。


    听着邱启熟悉的嘱咐,谢仃心底微微一热,刚才从梦境经历的惶然?也扫去不少,她笑了笑,诚心实意地应声:“知道啦,等忙完这段就回去陪你过?年,我还能有谁啊?”


    “我哪知道你这丫头还有谁。”邱启佯装严肃地嗤道,“从小就不爱着家,我可管不住你。”


    谢仃乍一听,心虚地顿了顿,才自若地转移话题:“欸,我托朋友从曼城茶庄那儿拍了份特级安吉,到时您尝尝合不合口?。”


    “小林吗?”邱启了解她社交圈,有些感慨,“小丫头不容易。几年不见,人在曼城都?闯出一片天?了,事?业蒸蒸日上,你也多向人家看齐。”


    谢仃心说她比我还逆反,骗权骗色还始乱终弃假死跑路,这让我看齐哪个?


    但林未光从长辈跟前装乖卖巧的功夫炉火纯青,多年来谢仃也耳濡目染学?会不少,当即能说会道地讨巧:“术业有专攻,您看我最近也收心了,学?业优先其他靠边,连花边新闻都?没有。”


    倒也是事?实。邱启清了清嗓,这才放缓语气:“我也不爱唠叨你那些,你从小就有主见,但凡事?都?得有考虑。”


    “小时候没人管我,这不习惯自己拿主意了么。”她笑笑,语气如常,“我明白您意思,拍卖会那事?我留了后路,放心,你家阿仃哪从别人那吃过?亏?”


    通话静默片刻,邱启似乎几不可闻地叹了声,终于?彻底拿她没辙。


    “就知道跟我卖乖。”他道,“行?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也少熬夜,别成天?不当回事?。”


    “好好,放假就回去陪您老?喝茶。”


    言笑晏晏挂断了电话,谢仃将身体倚进沙发,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舒展着腕骨,低眸若有所思,想起不久前那日午后,薛河在分别前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


    采访已经结束,薛河似乎仍心有疑虑,在她转身离开之际,还是没忍住:“你从前回避这些话题,现在为什么愿意主动说出来?”


    她那时回答说,因为知道邱启一定会看。


    事?实如此。那两条语音就足矣说明他的态度,是对她那段过?去的补偿心理,于?是主动递了台阶。


    谢仃偶尔也觉得,其实邱启惯自己太过?。五年前那场处心积虑的做局也好,这次先斩后奏也罢,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全凭知道邱启会纵容,毕竟都?不算危乎她自身的事?。


    但是……谢仃亮起手?机,看向屏幕显示的司机来电,不由有些讪然?。


    罔顾他提醒,和温珩昱有了段关系——这事?如果败露,谢仃就不敢保障老?人家的态度了。


    考量只有半秒,她划过?接听键,自如地同对方定下时间,起身去洗漱更衣。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想了-


    如果按照生?活痕迹而言,谢仃已经算半住进了温珩昱家中。


    冷室的藏酒被?她启封,咖啡角滴滤壶取占了摩卡壶的地位,以及客厅偶尔摆放的画具颜料,谢仃时常随手?搁置,等到事?后想起时,就会发现它不知何时被?人归放好原处。


    不说其他。谢仃自知在生?活中有许多不良习惯,但和温珩昱“半同居”的这段时间中,倒也潜移默化地改正了一些。


    这种日常有人兜底的感觉令人放松,谢仃偶尔抽离出去看待现状,也无法?评价好坏与否。


    晚上用过?餐,谢仃没有回学?校的打算,从工作间闲来无事?地涂涂画画,又疏于?灵感。她搁笔想了想,索性就去书房打扰某人。


    几个月时间,谢仃已经从这所复式中如鱼得水,轻车熟路得像自家一样自在,她象征礼貌性地轻叩门?扉,就推门?而入。


    书房灯盏倦暖,温珩昱并未在办公,而是接着一则通话。他倚靠椅背深处,身着简淡的灰衬,指间抚弄一支精致考究的钢笔,疏懈闲逸。


    闻声,也只是眼帘微阖,向她递来波澜不掀的打量。


    谢仃见势挑眉,任他正同下属商谈公事?,轻步走?上前去。她原本就是因为无聊才来的,当然?也窝藏坏心,行?至男人身前,她自上而下地垂视片刻,随后轻一弯唇,跨坐在他腿上。


    动静细微,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近在咫尺,正汇报工作的经理听见这阵异响,话头微微顿住,才迟疑地问询:“温董,您那边……?”


    凑得近,谢仃也模糊听清了对方的声音,她闻言撩起眼梢,正与温珩昱垂落的目光相?撞,从容不迫。


    他并未制止,却也没有理会。淡淡等候她接下来动作,男人无可无不可地惯纵,仍是端方自持。


    “家猫。”温珩昱淡道,继而吩咐,“继续说。”


    家猫?谢仃勾唇,无声莞尔。


    不再有更多逾矩的声响,她放轻动作,取过?他指间那支钢笔,随意搁放在桌面。随后,她指尖转而扣住他的,用半是牵引的力?道,探入自己柔软干净的衣摆。


    彼此指尖交叠,触在温热柔腻的肌肤,从细韧腰身到起伏脊骨,匀而缓地描摹轮廓,逐一感受。


    温珩昱终于?眼梢微抬,沉谙莫辨地望向她。


    室内温暖如春,谢仃衣着简洁单薄,只一身柔白素净的衬衣,也出自于?他。男士的版型在她身上过?于?宽松,姣好的曲线隐于?衣衫之下,又被?她指尖牵带着勾勒,似有若无地描摹体会。


    像惑人踏入一场视觉自渎。


    谢仃很瘦,曲线修匀柔韧,却不羸弱。细窄腰身不堪一握,每寸丈量都?是恰到好处,舒展流畅的线条陷入浅浅腰窝,她有着副适合被?掌控的身材。


    光点错落有致地洒下,她眼底也沾染了一层,眸光生?动潋滟,倦懒地噙着引诱的意味。


    温珩昱敛目,并未将手?收回,只偏首轻叩通话,语调波澜不掀:“明天?送到我桌上,之后再议。”


    对方高?效率地应声,他便放下手?机,断了通话。


    见公事?告一段落,谢仃正要开口?,下一瞬就被?扣住后颈压低。并不温柔的吻落在唇齿间,她猝不及防失守,眼底却循过?少许笑意,勾手?攀住他肩颈,让欲.望更加纠缠不清。


    他们吻在一起,温珩昱按过?她腰身,力?道徐缓,谢仃就知道他还想要别的。她微微支起身,男人一手?揽住她软下去的腰,托抱在文件散落的桌面。


    本该是周正的办公场所,瞬间便浸入满室旖旎。


    落地窗外灯火繁盛,谢仃余光扫过?,在彼此交缠的呼吸中提醒:“窗户——”


    “单向玻璃。”温珩昱扳过?她下颚,懒声,“去那做?”


    谢仃:“……”


    早知道不开这个口?了-


    从书房到卧室,窗前到床上,一路凌乱模糊的喘息,被?晚风撞碎在夜里,分辨不清晰。


    夜深,谢仃将湿发吹干,给睡袍系带打了枚松散的结,便从浴室推门?而出,步履间牵起濡湿的热雾。


    露台移门?半掩着,她熟稔地推门?迈入,见男人凭栏而立,指间疏懈搭着明灭的烟星,听闻这阵响动,淡然?投来一瞥。


    谢仃没开口?,只散漫倚在一旁。拿过?他掌侧那枚银铂烟匣,她从中取一支烟衔在唇间,慵懒从容。


    闲适的片刻间隙,她余光瞥见温珩昱指尖微点,将烟支递换了朝向。反应半秒,她才发觉那是换作下风向,飘散的烟气不会冲到她。


    这人惯常如此,一些漫不经心的细节,令人难以分清是出于?他周正的涵养,还是有心照料。


    谢仃若有所思地垂眸,少顷,她将烟从唇边取下,侧首提议:“玩个游戏?”


    温珩昱未置可否,视线疏淡循过?她,意思是讲。


    “真心话游戏。”她弯唇,拈过?他指间正燃的香烟,示意,“一次换一个答案,互相?提问,只有一根烟的时间。”


    温珩昱轻哂:“无聊。”


    “就是无聊才提议的。”她不以为然?。


    游戏当然?该由提出者宣布开始,谢仃见他似乎默许,便低眸渡了一口?烟,递回给他:“五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开门?见山,提问也毫不含糊。


    烟才燃不久,余量尚且够三四个问题,温珩昱接过?,闲然?缓声:“卷宗查清的部分。除此之外,裴哲被?判刑入狱后,他未婚妻下落不明,现在化名定居海外。”


    谢仃微怔,显然?没想到他能查明那些,颇为意外地望过?来。


    “就这些。”温珩昱淡声,“我对除你之外的人不感兴趣。”


    ……要不是场景和对象错误,谢仃险些就以为这是什么表白了。


    “当初帮了点小忙。”她坦荡承认,“她原本就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可惜被?裴哲耽搁了。”


    五年前那场局,比起借刀杀人,不如算是场自食恶果。两家商政之间难免龃龉,许明初与裴哲早已互生?嫌隙,只缺双方撕破脸的导火索。裴哲的未婚妻苦于?被?他束缚控制,一直都?存着逃离的念头,在一次私人会所派对中,许明初醉后失态,随口?将家中的腌臜事?抖漏出来,被?裴哲别有用心地录音留存,也被?他未婚妻注意到了机会。


    之后便是布局的开端,录音被?匿名爆出,许家大受打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裴哲的未婚妻生?怕事?后败露,于?是开始另寻退路,而谢仃也在这关键时刻找上她,欣然?接手?了这盘乱棋。


    后来按照谢仃所说,女?人将录音来源交给记者,裴许二人的矛盾彻底爆发,而她暂时躲身外地,将最后的现身处留在与许明初相?同的酒店。其实零零总总,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但人在盛怒之下只剩猜忌,之后的死伤也顺理成章。


    真要说参与其中,谢仃自认只是推波助澜,让原本能就此揭过?的局面,转向极端结局而已。


    退一万步来讲,那两人如果没那么冲动自负,也就落不得这般结局,全在个人选择罢了。


    收起思绪,谢仃拢过?耳畔垂落的碎发,听身侧温珩昱嗓音沉淡:“你的目的。”


    她顿了顿,隔着缭散的薄雾,抬眸看向他。


    “谢仃。”温珩昱敛目,将烟递回她,“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有意思的问题。谢仃拈过?烟支,笑了笑。


    “爱,或者恨。随便哪样。”她道,语意坦然?,“因为你没有那些,所以我想看看,你学?会以后是什么样子的,应该会很有趣。”


    他们是全然?相?反的劣性人格,对彼此的驯服欲与探究都?棋逢对手?,难分对峙胜负。


    温珩昱向来将欲.望割舍清晰,内核沉稳到趋于?冷漠,深究到底,也不过?是从未有想要的什么。


    如她所说,他尚且对这番假设意兴索然?,倘若有了想要的东西,他会变成什么样。


    烟身仅剩三分之一,留给真心袒露的时间所剩无几。谢仃浅渡了一口?,终于?问道:“十年前,我抹许明初脖子的时候,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至今都?忘不掉那句“漂亮”。从小到大,她听的外貌夸赞多不胜数,却都?抵不过?那句印象深刻。


    或许潜意识中知道答案,但谢仃不觉得自己清醒,一定要听到令她确信的回答。


    似是对这问题稍有兴味,温珩昱眉梢轻抬,疏懈将目光落向她,笑意薄漠。


    “你那时想杀了他。”他道,“满手?是血地站在那,可惜自己还活着。”


    “怎么不算漂亮。”


    男人语意温缓,沉稳平淡。谢仃闻言,却仿佛被?拉扯回更远的十年,少年对她的眼泪与痛苦作壁上观,漠不为意,居高?临下。


    她一瞬滋生?出久违的恨意。


    他们之间本就是荒唐的纠葛,谢仃在愈发满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她的确恨温珩昱,恨他从始至终居高?临下,恨他能毫无歉疚地旧事?重提,仿佛对此从未有过?在意。


    原来生?性冷漠真是高?人一等的事?。而她决意要让他与自己同样难以释怀。


    谢仃闭了闭眼,再开口?,已经笑意如常:“……那时我从水里爬起来,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恨是种本能。”她轻声,“当时我想,凭什么都?不是好人,我要任人宰割,你们却能高?高?在上?”


    “——温珩昱,是你先找到我的。”


    非要救下她,插足她的人生?,看她在地上流血流泪,而理由只出自一个“有趣”。多倨慢,荒唐到令她想笑。


    “所以我想,该死的人都?死了。”谢仃拈着烟支,嗓音低轻,“剩我跟你,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人是要倚仗某种情绪活下去。当年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她开悟似的不再去想死意,咬着那份偏执朝前走?,直到至今,谢仃才察觉那究竟是什么。


    她恨他,而她做不到停止恨,因为她需要活下去。这份恨意经过?多年积累,无声被?催化成更复杂的情感,难以用任何字眼去定义。


    爱恨都?不合宜,他们应该不死不休。


    谢仃望着将烟燃尽的烟,眼中有翻涌落定的暗色,她很轻地笑了。


    ——所以我想,我们很适合彼此。


    天?造地设的,一对疯子。


    晚风渐盛,裹挟北城万家灯火,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两双视线被?风牵扯着相?撞,将彼此身影刻入得更深,没有谁率先退却。


    烟星寥寥晃动,几乎要烧灼指尖,谢仃却仿佛从未察觉,只是望着温珩昱,笑意极淡。


    “温珩昱。”她道,“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关系。”


    话音落下的同时,谢仃伸出手?,缓而沉静地牵住他。掌心毫无阻隔地相?贴,她扣下指尖,彼此脉搏在瞬间同频共感,像场孤注一掷的对弈。


    夜色浓沉,他们于?城市之上并肩而立,十指紧扣。剪影依偎在一处,被?月亮映得多亲昵,她低下的嗓音也柔软,近似缱绻。


    “像这样。”谢仃勾起指尖,轻笑。


    “——十指相?扣,恋人才会做的事?。”


    风拂过?,月光倾入她眼底,清凌澄净。温珩昱沉下眼帘,仿佛一瞬场景重叠,退回十年前月色雪亮的深夜。


    而不知何时,谢仃指间最后那缕烟光,悄然?消散不见。


    ……


    真心话的游戏,早已经结束了。


    28℃


    冷雨湿漓。


    谢仃站在缭乱重叠的树影下, 发梢衣衫被淋得透彻,她从始至终站定原地,动也未动。


    不远处传来混乱的争执声与惨叫, 吞入这?场倾颓暴雨, 被淹得几近于无。血水稀释满地, 淌着?冷雨漫到脚下, 是浅淡的粉。她漠然一瞥,熄掉再?次亮屏的手机,没有理会。


    数了十五刀, 直到目送凶手仓皇离场,谢仃担心他刀刀避开要害, 还是上前确认受害者的死活。


    不出所料,许明初还有些神志, 不过是有气出没气入。她微微放心,这?才拨出一通电话,开始处理善后。


    对面很快接起,“他死了?”


    “死的是许明初。”谢仃垂眸, 善解人意道,“需要我?给?你看看?不过你记得销毁手机。”


    “不用!”女人慌张拒绝, “那裴哲呢, 他会被抓吧?我?现在可以走了?”


    谢仃嗯了声, 打量半死不活的许明初,正对上他惊愕震怒的视线, 她笑了笑。


    “姐姐, 这?辈子?藏好, 别被任何人找到。”掐断电话前,她给?出最后的忠告, “包括我?。”


    女人似乎骂了声“一群疯子?”,通话便倏地终止。


    与此同时,许明初迸发出惊人的求生欲,徒然向她伸手,而谢仃早有预料,不疾不徐地避开,没让他碰到自己。


    “做人要善良点。”她无奈,“杀你的是裴哲,我?一个过路人,可别牵连无辜。”


    许明初牙缝咬着?血,才挤出一句:“果然是你……”


    谢仃颔首:“当初我?从医院躺了快半年,你能从太平间?躺到火葬场,知足吧。”


    许明初简直被她气得呕血,谢仃像嫌他断气太慢,还将手机摆在他眼前,屏幕赫然是120拨号界面。


    上方的信号格忽隐忽现,雷雨天的荒郊野外,连通讯求救都要赌运气。


    “我?可以带你见医生。”她道。


    见他有些激动,谢仃又笑了:“不过是法医。”


    “——所以趁早上路吧,我?该去报案了。”-


    谢仃醒时,有一瞬间?分不清是晨是昏。


    窗外天际阴云密布,沉晦晦地压入眼帘,如?同罩下了钢筋铁骨的笼,围困满城。


    宁静舒神的檀香气息将她包裹,谢仃按了按额角,迟缓地从刚才梦境中抽离,没来由感?到荒诞。


    最近总梦见些陈年旧事,大多还都是她不愿回想的那些。谢仃怀疑最近真的熬夜太多,直接影响了自己的睡眠健康。


    燕大步入期末月,课程基本全线结束,没什么整日留校的必要,只等最后的期末考试。谢仃起身下床,踩在柔软舒适的地毯,走到卧室窗边,伸手将遮帘完整拉开。


    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间?或拂过她指尖,刮得生冷刺痛。北城今年初雪罕见地迟来,谢仃垂眸望住窗外天色,游云在天幕阴沉压低,骤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仃毫无道理地感?到一丝不安。


    近年关,集团事务琐碎,温珩昱今日有会议需要露面处理,所以早已离开。现在偌大房中只剩她自己,谢仃压下那阵莫名的感?受,转身去床前寻找手机,确认昨晚的未读消息。


    手机忘了充电,刚亮起屏幕就弹出低电量提醒,她没有理会,随手关掉便翻起通知栏,只有学院和系里的部分作业提醒,平平无奇。


    心下稍稍安定,谢仃继续划阅文字,然而一口气还没能松懈,随即一则推送标题就闯入眼帘——


    「“内部自查”?举报者疑是温崇明亲女」


    是今天早晨的爆料新?闻。


    谢仃心跳漏下半拍,立刻点进这?篇报道,发现热度竟然不低,讨论度比她想象中更高,内容也详尽到触目惊心。


    这?则新?闻似乎颇有些关系人脉,不仅写到了前不久因涉嫌贪腐而落马的高官,还写到了同一时段温崇明名下集团的财政风波,完整将两件事串联一处。就连谢仃这?位协助警方的幕后助力,都因为?事件中那场关键的“拍卖会”被挑出,而后文放出相关部门?所收到的匿名举报材料中,桩桩件件,全是政商私通的铁证,形成无缺的闭环。


    谢仃并没有受到影响,毕竟无论明里暗里,她都是以正面立场出现的。但全然与此事无关、却主动牵扯其中的温见慕,所处的舆论环境就大不相同。


    她仔细查看那些材料,细致到连通话和账款记录都包含在内,单凭温见慕自己绝对拿不到这?些东西,但另一个人若要知道这?些,就轻而易举。


    谢仃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晚。


    温珩昱话中的“一些工作”,桌旁拆了封条的文件袋,以及第二天早晨她去接电话,正碰见下楼的温见慕。


    通话时间?并不短,可她从房间?出来时,温见慕居然才从楼下回来。


    线索完整地串联,谢仃后知后觉轻笑一声,冷意浸深。


    原来这?场局早在当时就已经?布好。


    窗外徒然掀起骤风,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地。


    天地一瞬被密雨侵蚀。


    商厦高楼顶层,落雨声势浩然,在窗畔蜿蜒出回折的水迹,仿佛遍布裂痕。


    “这?是那边让我?转交给?您的。”助理站定在办公桌前,隔着?少段距离,将手中的文件袋递出,“东西就在里面,据说?……是个普通学生送去的。”


    窗外雨势渐盛,温珩昱疏淡敛目,接过那份文件袋。


    内容过于单薄,启封后只有一枚U盘,毫无多余标记,款式再?普通不过。


    就这?样不起眼的物件,差之?一毫就能让他满盘落索。温珩昱把玩着?U盘,眉宇淡然沉敛,问询:“录音?”


    “是,里面只有一份音频文件。”助理颔首,随后迟疑少顷,才道,“温董,那名学生原用的手机和号码都被处理了,需要我?去查清他的雇主吗?”


    雇主。


    温珩昱轻哂一声,似笑非笑:“不在录音里吗。”


    助理顿时哑口无言,不敢再?猜测这?位的心思。他谨慎地闭口沉默,心底却在崩溃这?究竟算什么事,自家上司难不成情场商场一起失意了?


    天知道当时他听完这?份录音,发现主人公居然是那位谢小姐,拿着?这?枚U盘堪比烫手山芋。


    温珩昱惯常不显山露水,情绪莫测,助理低下头,却感?觉周身的气压无端比刚才更沉了几分。他暗自紧张,也只听男人闲然开口,语意依旧温淡:“还真是养不熟。”


    话里所指的对象实在明确。


    助理哪敢接话,深感?此地不宜久留。恰好就在此时,内线拨来了一通电话,他心底微松,歉意地向主座那位示意,便离开办公室接起。


    然而不足几分钟,他再?次如?丧考妣地叩响门?扉,听屋内道了声“进”,才整理好表情重新?踏入。


    “温董,打扰了。”他顿了顿,视死如?归地原话转告,“秘书?处打来电话,说?有一位没预约的会面请求,是……谢小姐。”


    来得倒也及时。


    温珩昱按下那枚U盘,随意搭在桌缘,很轻地落下两叩。


    “让她上来。”他道-


    谢仃将雨伞留在秘书?处,等候回音的间?隙,她与工作人员稀松闲聊,神色仍是惬意和缓的。


    直到传来消息,她由助理领入安保专梯,注视着?楼层徐徐上升,她眉眼才现出些沉淡的冷意。


    助理余光看得清晰,心里就更觉得七上八下。这?两位都到这?份上了,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会见一面,到底是真情人还是真仇人,总不能两者都是吧。


    好在煎熬的时间?并不久,电梯很快抵达大厦顶层,助理一路沉默地将人送入办公室,全程眼观鼻鼻观心,见任务告成,就效率极高地转身退出。


    移门?从身后缓缓闭合,将此处隔为?静谧的一隅。谢仃越过玄关,眼底映入玻璃环窗外风雨飘摇的天际,光影沉淡寥落。


    温珩昱居于主座,姿态闲逸雅致。他目光并未向她,把玩一枚小巧的U盘,落指松散叩在桌面。


    “物归原主。”他周至示意,“请。”


    谢仃只循过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东西。她眉梢轻挑,倒也从容地迈步上前,捡起那枚U盘。


    随后,重新?按回到桌面。


    “看来是送到温崇明那了。”她笑笑,“那就没用了,留给?你当纪念礼物?”


    她毫不掩饰话里锋利的意味,剑拔弩张。温珩昱眼帘微掀,闲于理会这?份挑衅,疏漠地回视向她。


    “你早就安排好了。”谢仃逐字逐句,“当初从画廊偶遇,后来我?插手这?件事,都在你预料之?内,那如?果我?没这?么做呢?”


    当初替她作证的警察是温珩昱那派的人,所以能不顾上面施压,将这?场调查推进下去,也让她完好无损地脱身。但如?果换作是邱启呢?没有第三?方助力,稍有不慎名声就会沦为?这?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拍卖会这?个环节,画廊本就是随时可以放弃的筹码,必要流程而已,当事人的名声好坏无关紧要。她也清楚,倘若邱启真的因为?此事身陷囹圄,温珩昱对待废棋也毫不在意。


    她神色愈发冰冷,温珩昱闲然端量,适时地给?予答复:“你看起来已经?知道答案了。”


    谢仃知道得太清楚。她半笑不笑,以笃定的语气问:“等我?最后来求你?”


    他们太了解彼此,以近乎错误的默契。


    温珩昱轻笑一声,未置可否:“是有些可惜。”


    男人从始至终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久居上位的倨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垂目与她对峙,残忍地划分云与泥。


    谢仃望着?他,神色不辨情绪。少顷她轻一呼吸,稀松如?常地支手倚在桌前,散漫低眸。


    “所以温见慕的事,也是你默许的?”她平静道。


    温珩昱听她质问,眉宇几不可察地轻蹙,稍纵即逝。


    “你不是认定了吗。”他懒声。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间?,谢仃倏然攥起桌面钢笔,狠而稳地刺下——


    凛厉风声骤然划过,钳入一道沉闷的响,落在他耳畔。温珩昱疏懒抬眼,延出几分沉邃的寒意。


    “之?后赔给?您。”谢仃将那支报废的钢笔丢开,言笑晏晏,仿佛刚才出手威胁的人不是她,“今天算我?打扰,您继续忙。”


    才说?完,她正欲起身,下颚便被人强硬地扳过,迫使她俯身。谢仃轻一眯眸,控制的力道不容置喙,她也不居下风,冷然与之?对峙。


    温珩昱制过她,低敛的眼潭沉谙莫辨,他略微施力,嗓音温缓:“谢仃。”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咫尺距离,谢仃坠入他眼底,情绪辨不清晰。她笑意疏冷,逐字回敬:“关于这?点,我?们彼此彼此。”


    有阴沉的风暴在彼此之?间?无声酝酿,谁都没有退,也都带了些狠。


    就在此时,门?扉被人叩响,助理的声音隔门?递入,恭敬地提醒行程:“温董,稍后昌山那边的会议,车已经?备好了。”


    话音落在满室静默中,抚平风雨欲来的预兆。温珩昱不置可否,敛目松了桎梏的力道,起身周正衣襟。


    谢仃立刻避去一旁,蹙眉揉着?微微作痛的下颚,看都没看一眼。


    温珩昱也不作理会,将那枚U盘抛给?她,语意寒隽:“收好你的东西。”


    “之?后这?笔账,我?们好好再?算。”


    随之?便是门?扉落下的声响。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谢仃一人,她将U盘攥入手中,金属棱角抵得掌心生疼,她也没有泄力。


    无名情绪在心底翻涌,谢仃闭了闭眼,片刻后,走到那面落地环窗前,自上而下地俯瞰。


    城市风雨磅礴,沉雾笼罩。集团商厦前,一辆劳伦士缓缓驶停,下属撑起一柄黑伞,恭敬地移向廊下那位,只余男人修颀的侧影。


    天地距离遥遥,目光如?同偏具实质,温珩昱稍一侧首,缓然停步。


    骤雨中回望,与她隔雨幕相峙-


    发现谢仃的未接来电时,温见慕正朝燕大校门?走去。


    天公不作美,最近没什么好消息,雨也落得突然。各路未接来电堆积在通知栏,温见慕将伞握紧,腾出手给?谢仃报平安。


    「温家派人来找我?了,没关系,我?应付得来。」


    发送成功后,她想了想,将手机调为?飞行模式。后台未接来电的数量停留在一个夸张的数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可她明明无处可去,而且一直如?此。


    温崇明的属下不在她关注范围内,未接中属于谢仃的有五个,属于“哥哥”的,有三?个。


    怎么才三?个啊。温见慕有些失落地想,那就不回了,让他着?急一段时间?吧。


    ……应该会着?急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寝食难安;会不会拿着?手机,用所有时间?去等候一条回复;会不会想再?联系,又自我?否定是打扰。


    会不会……


    千篇一律的熟悉设想。温见慕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都是自己已经?经?历的过去。


    而傅徐行肯定不会。


    她叹了声,才走到校门?口,然而等来的不是约好的车辆,而是格外熟悉的面孔。


    是替温崇明做事的“黑手套”。温见慕从前在家中见过寥寥数面,心知这?是要将自己带回去,无论手段强硬与否。


    为?首的男人上前,对她没有多余问候,言简意赅:“小姐,先生要见你一面。”


    用的是“要”,而不是“想”,更没什么请示的意思。温见慕收起手机,慢条斯理退开半步。


    “我?要去找我?哥。”她道。


    男人颔首,不以为?意:“可以等回去之?后。”


    温见慕沉默望着?地面,少顷,忽然挽起唇角。


    “我?说?话很难听懂吗?”她抬起眼,笑了笑,“我?、说?,要去找我?哥。”


    “我?也说?了。”男人轻哂,不为?所动地示意,“上车。”


    这?命令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她才是下人。


    温见慕似乎被这?情景逗笑,她按了按额角,很困惑地道:“我?好像是长了张挺好相处的脸。”


    她笑意纯然,连讽刺都像无辜。


    “——但如?果我?真要害人,你又能怎样?”


    男人闻言脸色一沉,也没多余的耐性?再?耗,当即伸手要抓住她肩膀,强硬塞入车中,然而才动作,就被人倏然拦下。


    扣在手腕的力道狠绝,骨骼在转瞬间?细微错响,他吃痛地骂了声,立刻后退挣脱。


    傅徐行看也未看,只冷冷掷出一字:“滚。”


    见他来了,温见慕迅速一转态度,刚才还跟人斗狠,现在就神情乖顺,无措地躲去哥哥身后。


    任她在那演,男人望向傅徐行,活动着?手腕:“傅公子?,这?是温家的事,您插手不合适吧。”


    傅徐行闲于理会,敛目看向温见慕,确认她完好无伤,才将她角度倾斜的伞扶正,将大半偏往她的方向。


    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他才转视向对面,眼底寒意沉淡。


    “回去提醒温崇明。”他道,“与其在这?发难,不如?查查他那笔账漏出去多少。”


    他轻描淡写,男人却听得脸色一变。迟疑片刻,他咬牙扫去一眼,立即乘车与同伴离开。


    雨落得更凶。


    温见慕攥住傅徐行的衣袖,很轻地晃了晃,乖声唤:“哥哥,我?这?次真的没处去了。”


    说?着?可怜的话,她眉眼却噙着?笑,眼底星星亮亮,“我?可以跟你走吗?”


    傅徐行没有应答,只反手扣住她微凉的指尖,包裹进掌心。


    温见慕微怔,还没能反应,就听他淡淡问话:“是你做的。”


    ……


    温见慕眨了眨眼。


    “温崇明的事吗?”她很无辜,“没有啊,是我?小叔那边的人。”


    这?事她做得很隐蔽,无论查阅文件还是提取证据,都事先确保过万无一失,除非真被知晓内情的有心人调查,否则没有败露的道理。


    可傅徐行现在看她的眼神,俨然就是那个“知晓内情的有心人”。


    温见慕唇角的笑意淡了。


    “理由呢。”傅徐行目光沉沉,不给?她留半分回避的余地,“匿名举报,跟家里翻脸,没有解释?”


    解释什么。温见慕想,因为?这?是你没必要知道的事,也不可能让你知道。


    人都想在家长面前装乖小孩,她是跟在她哥身后长大的,更何况,这?还是她喜欢的人。


    她不想毁了这?段表面和睦的兄妹关系,更不想……


    温见慕垂下眼帘,终于开口。


    “是谁?”她问。


    傅徐行顿住。


    “这?事谁告诉你的?”她语意泛冷,“温怀景,还是温珩昱?”


    ——怎么这?么倒霉。


    不知道的话,他就不会对她失望,不会发现她的真面目。所以究竟是哪个该死的通风报信,来坏她的事。


    温见慕晃了晃彼此相握的手,眉眼弯弯:“哥哥,你告诉我?嘛。”


    看她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傅徐行望着?她,不辨情绪地低哂一声。


    他问:“你只有这?一句要说??”


    “这?个不重要吗?”温见慕疑惑。


    傅徐行颔首,疏淡地将手拂开,连伞都不拿,转身便走向停在雨幕中的车辆。


    温见慕一愣,终于有些心虚,连忙跟上前用伞为?他挡雨。等挨近了,她便牢牢环住他腰身,固执地不肯放行。


    傅徐行步履微滞,沉声道:“放手。”


    温见慕不听,反而抱得更紧,理直气壮地反问:“你是想让我?放手,还是怕自己转身?”


    说?完,她根本不等傅徐行开口,又软声示弱:“哥,我?错了……这?次的事是我?太冒失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再?瞒你,真的。”


    “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温崇明居然要把我?押回去,还好你来了。”她低头蹭蹭他,咕哝道,“哥哥,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傅徐行:“……”


    好话歹话全给?她说?了,心头那阵无名火才烧起片刻,就被当事人三?言两语轻易浇灭,火星都不剩。


    “先上车。”他语气稍有松缓,无奈地抚住少女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松手,带你回家。”


    温见慕这?次很听话,笑意盈盈地收回手。


    “其实我?就是讨厌他们。”她垂下眼帘,稀松寻常地道,“我?是在你身边长大的,温家人……他们怎样,跟我?没有关系。”


    其实她原本想说?“是死是活”,但顾及自己的人设还剩几分,于是改了口。


    “温崇明不会放过我?的,他本来就不待见我?,我?还给?他使绊子?。”温见慕说?,“我?回不去那个家了。”


    雨雾朦胧,翻涌的水汽裹挟着?寒意,滴落在她眼梢,从眸中漾起盈水似的柔润。她走近靠在他胸膛,耳畔发丝顺着?动作垂落,乖顺又柔软,也像是患得患失的脆弱。


    她怯怯地低下头,轻声——


    “哥哥,不要丢下我?。”


    温见慕知道。


    傅徐行很吃她这?一套。


    29℃


    云岗位于西南边陲, 文韵已久,许多流传百年历史的古镇坐落其中,是片风水宝地。


    村寨依山而建, 民居炊烟袅袅, 起伏的轮廓隐在山川相缪之间, 清晨日暮都一派祥和安谧。


    谢仃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


    燕大那边的期末办了缓考, 她肩上毫无包袱。这学期从北城忙里忙外乌烟瘴气,她实在待得烦心,另一方面也不想见温珩昱, 索性提了旅行包说走就走,来云岗采风放松。


    这儿是她很久之前就看中的地方?, 清净,温暖适宜, 也足够与世隔绝。谢仃并?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识人情懂世故,但秉性仍有着?疏离感,社交从不是她的必需品。


    她居住的民宿建在独立山坡, 老板是本地土著,这些年经常接待从事艺术工作的客人, 轻车熟路就将她安排在最僻静的那间小宅。宅屋的地势位置也好, 谢仃每天清晨推开窗, 就能望见满目绵延的郁郁山峦。


    这幢木制小楼分?为两层,一楼客厅厨房, 二楼卧室阳台, 总面积约莫四十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但谢仃不会做饭,所以?厨房这块地就没用, 她日常习惯去老板那吃,一日三餐都定?点,睡过就等?下一餐。


    这天中午,她拎着?画板和写生箱回来,才走到寨口,就听老板操着?地道的云岗口音呼唤:“姑娘,午饭还有半个?钟就好!”


    云岗人淳朴好客,谢仃来这里三天,也已经适应如?常,她遥遥冲人招手示意听见了,有样学样地回话:“收到,我待会就来!”


    回到小楼,她随意将一堆东西放在客厅,抄了根碳素笔当发?簪,边盘发?边迈上二楼,坐窗前点了支烟。


    这包软红好彩是她从北城带来的,等?抽完只能下山坐车去镇上买别?的。谢仃烟瘾不重,又?怕麻烦,于是稳定?每天中午晚上各一支,全?当放空时间。


    窗外山景开阔,她松散地倚坐在木栏,毫无阻隔地接触风与光。烟云徐徐飘散,她平心安定?,目光点水循过搁在桌面的手机,抬指轻叩。


    屏幕感应亮起,谢仃原本只是挂念午饭想看时间,却?意外地发?现?有两则未接来电,是温见慕。


    这里信号一般,偶尔会有接不到消息的时候。谢仃看了看,发?现?是上午的来电,那时自己还在山头采风,懒得带通讯设备。


    晃着?手机寻找合适角度,终于见信号显示三格,她将电话回拨过去,不多久就被对方?接起。


    “阿仃?”温见慕唤道,似乎有些委屈,“你怎么跑去户外写生了啊,我问过邱教授才知道。”


    “前天刚落地,才算安顿好。”谢仃解释,“这边山上信号差,我就没怎么看手机。”


    “那就好,你刚才没接我电话,还以?为从山上走丢了。”


    谢仃咬着?烟轻笑:“丢不了。云岗风景不错,下次捎你来看看。”


    “好啊。”温见慕立即应下,随后又?咕哝,“……但我还要应付期末考。”


    “加油备考。”谢仃颇为闲适,倚窗懒然渡了口烟,才问道,“对了,你那边事情怎么样?”


    “温崇明那天派人要把我带回去,但我哥来了,所以?没成功。”温见慕交代?,“我哥好像也给他找了些麻烦,感觉他要秋后算账……不好说。”


    闻言,谢仃不以?为然:“温家那两位都不演兄友弟恭了,温崇明抽不开身,你坐享其成就是,没必要紧张。”


    “但他的确知道是我出卖他了。”温见慕说,“毕竟是我故意放出消息的。”


    谢仃顿了顿,“你?”


    “我?”温见慕困惑,“阿仃你不知道吗?那条新闻是我放出去的。”


    ……


    谢仃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一些事。


    “我知道小叔手里有材料,特意请他给我的。”温见慕仿佛也意识到彼此的信息差,解释道,“他出手的话,温崇明肯定?很麻烦,我就添一把火嘛。正好家


    依誮


    里催着?联姻,我刚好借机会跟他们反目,所以?举报之后,就故意给温崇明的内线放了消息。”


    对内情的曲折程度哑口无言。谢仃默了默,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温见慕当初那句“温家没一个?好东西”,是什么意思。


    “……你小叔,就这么帮你了?”她问。


    温珩昱可不是慈善家,亲缘道德于他而言跟玩笑话没差,这种不对等?的单方?面庇护,实在没有道理。


    “他那时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算帮我了。”像听出她语气中的微妙,温见慕笑笑,“说实话,我闹这一通也算给他添了麻烦,现?在能安安稳稳,其实挺意外的。”


    “后来想了想,他这次会帮我——大概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谢仃:“……他没跟我这么说。”


    听筒瞬间陷入微妙的沉默。


    “……所以?。”温见慕终于反应过来,语带迟疑,“你们两个?,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是吵架吗。谢仃不能确定?,毕竟也只三天没联系,她还一声不吭跑来云岗。


    但能肯定?的是,自己真的需要赔温珩昱的钢笔了-


    北城。


    深冬凛寒,不见有雪落,天际一如?既往冷沉。


    清晨时分?,日光攀着?窗畔流淌入室,光影冷净。温珩昱寻常煮过咖啡,待习惯将滴滤壶取下,他微微一顿,发?觉这是美式。


    波澜不掀地放回,他闲致索然,不再从咖啡角前多作停留。司机已经候在车坪,他取过玄关衣架的外套,不经意间碰落什么,悬坠在门柜边缘。


    Versace新月包,谢仃的。


    她总有进门随手乱挂东西的习惯,偶尔想起时才带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将它放在这里。


    温珩昱淡淡垂视,片刻,他不带情绪地将那个?包摆正,视线落在宽阔静谧的堂厅。


    ——平时做的花样多,客厅、书?房、吧台,即使不去想,也没一处让人心静的地方?。


    短短数月,她条理清晰地渗透他生活,也轻易抽身而出。不过经历一个?短暂停留的住客,住了那么久的房子,却?突然显得空荡起来。


    的确有本事。温珩昱低哂一声,意味几分?寒隽,他不再看。


    这是距离那场暴雨的第七天。


    也是谢小姐从办公室离开后的第七天——助理从心底计算,刚好一周时间。


    温珩昱今晨的工作效率极为罕见,协议落款有四份签错位置,助理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胆战心惊地将备份文件放在桌面。


    而且他注意到,自家董事长惯用的那支RMS05也不见踪迹,按失踪时间推算,似乎恰好就是风不和日不丽的那天。


    其实温珩昱修养极佳,寻常虽然难得接触,但为人温谦雅隽,礼待下属,如?松似柏的风度,上下也都尊称一声先生。助理从他手底做事至今,从未见其有过多余的情绪波动,职场多年练就的看眼色本领也被搁置,哪知道从今天等?着?自己。


    好在温珩昱也意识到状态的心不在焉,之后的工作中不再出现?这种低级纰漏,审阅过相关企划,便简洁明了地逐一妥帖答复,助理恭敬地应声记下。


    之后没有其他会议安排,只剩私人行程,助理完成本分?工作,收起文件向温珩昱微微欠身,颔首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原本习惯性想捎带句“新年愉快”,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上司看起来不太愉快,所以?默默将这句咽了回去,安静退身离开。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距接下来的行程还有段时间,温珩昱靠入椅背深处,目光淡淡循过窗外灰茫天色,阴云低沉。


    他将桌旁暗屉打开,里面摆着?那支报废的RMS05,想来是谢仃放的,他在昨天无意发?现?。


    钢笔材质轻韧,纹式沉敛,笔身尾部的机械结构有部分?错乱。NTPT材质能抗高?强度冲击,被她随手拿去撒气,倒坏得彻底。


    嘴上说着?“之后赔”,结果第二天就干脆利落登上飞机,落去个?偏远的山区野岭。


    脾气不小。温珩昱将屉柜合拢,随她去怄气,他闲于理会这种琐事。


    手机屏幕亮起,陶恙的提醒消息跃出,他敛目循过,起身迈入玄关-


    Rifle Club位于北城远郊,区域规划其他商业用地,多是设消费门槛的休闲俱乐部,以?会员制为主。


    这片周围建有马场和高?尔夫球场,彼此之间隔有距离,因此并?不吵闹。射击馆由于其特性原因,建在偏远的一角,人迹罕至时就更显肃静。


    被后坐力震得肩膀发?麻,陶恙按了按酸痛的手臂,摘下护目镜到一旁调整休息。


    私人射击包厢内,实弹靶场视野开阔。他喝了口水,没敢摘隔音耳麦,看着?温珩昱利落地卸枪换弹,轻易就将这么多枪型全?过了一遍。


    今天这场是陶恙临时起意的,地点自然也就随对方?的兴趣范畴来定?。温珩昱仍是惯常所见那副意兴阑珊,但他在一旁琢磨着?,总觉得隐约品出些别?的意味。


    一轮结束,工作人员将胸环靶取下,更换好新的便退出包厢。陶恙摘下耳麦,兴致盎然地来查看战绩,发?现?最上面那张全?命中十环正心,就知道肯定?不属于自己,果断推到旁边。


    他那张靶擦边中了两次十环,还行,陶恙对此很满意,毕竟自己这半吊子枪术也没法跟旁边这人比。


    温珩昱对中靶结果毫无兴趣,从枪库中换了把制式轻械,抵过扳机。


    “难得。”陶恙端量着?他,终于悠悠开口,“你也有情绪这么明显的时候?”


    温珩昱疏淡扫来一道眼风。


    陶恙跟他认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他状态这样有明显波动,索性也不点到即止了,饶有兴趣地端正起身子。


    “真不是我乱说,你现?在就跟那个?戒断反应似的。”当然这话也有夸大成分?,但他一本正色,“你自己想想,没有那个?小姑娘的时候,你不是挺好的?”


    没有谢仃的时候,温珩昱的人生是怎样的。


    日复一日索然寡味,手腕翻覆权柄,也多是意兴阑珊。他向来难以?搭建更多情绪,谢仃是场性质不明的意外,有趣,但偶尔的脱离掌控惹他心烦。


    戒断反应?


    ——胡言乱语。


    温珩昱闲于置喙,将掌中的格.洛.克装弹上膛,道:“戴耳麦。”


    陶恙立刻将耳麦塞回去,几乎与此同时,温珩昱拂手扣下扳机,子弹瞬时掠空,匪夷所思地正中靶心。


    望着?被一击即杀的胸环靶,陶恙默了默,决定?收起自己的揶揄。


    温珩昱似乎没多余意思,仅是试手感。他仍是淡如?止水的周正,卸匣验枪、套筒复位,游刃有余又?熟稔,摆弄枪.械这种冰冷行径,从他手中都平添出从容贵气。


    陶恙摘下耳麦,讪讪问:“行吧……她去哪了?”


    “云岗。”


    “好地方?啊,大画家采风去了吧。”他抚掌,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你们不是冷战来着?,她去哪还能跟你说?”


    温珩昱不答,抬手向靶区对空击发?,验枪无误,便随手搁置一旁。


    陶恙:“……”懂了,特殊手段是吧。


    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知道这事吗?”


    谢仃可不像乐意配合监视的人,陶恙虽然与她接触寥寥,但这点看人的本领还是有的。


    想起那份证实“共犯”的录音,温珩昱轻哂一声,眼底循过寒隽:“她比你还清楚。”


    温家这次暗潮汹涌,陶恙多少猜出另有内情,只是没想到棋逢对手,谢仃居然真能跟温珩昱和棋。


    又?或者说,她险胜半子。


    高?端局啊。陶恙心下感慨,他也想继续看戏,于是试图提出建议:“那人都走一周了,就一点消息都没有?真与世隔绝去了啊?”


    “四天前,她和温见慕通过电话。”


    “……”陶恙已经懒得再问他消息渠道了,一面觉得这掌控欲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是温珩昱就很合理,“那你要不试试?我看你们新账旧账一箩筐,难不成还能搁过去算了?”


    他还想说你不会这么快就被始乱终弃了吧,但那把格.洛.克还在温珩昱掌侧,即使没装弹,他也依旧谨慎发?言。


    温珩昱微微侧首,落指搭在桌沿,匀而缓地落下两叩。


    的确有账该算。


    通话拨出,对面接听得很快。谢仃似乎身处于户外,有猎猎风声拂过听筒,掺入细微电流,消失不见。


    “山里信号不好。”她语调懒懒地,“温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然而下一瞬,对面便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隔着?段距离,模糊不清。


    谢仃一转态度,含笑朝那人应了声,随后便散漫道:“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您发?消息吧,我看见就回。”


    似乎印证那句“信号不好”,她语音断续一瞬,话音还没能落实,通话便倏然中断。


    陶恙正摆弄研究着?弹匣组装,忽然听见一声沉响,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猜测声源处是桌上的手机。温珩昱神色疏漠,敛目拂起额发?,面无情绪地落了座。


    陶恙看着?,却?莫名感到发?怵。


    “你在生气?”他惊疑中又?带着?新奇。


    温珩昱嗓音很淡:“没有。”


    “……”没有才怪。


    但陶恙也不敢多问,实在太罕见了,他头一回见这人有情绪表现?,简直医学奇迹,他得给谢仃颁个?妙手回春奖。


    片刻的静默中,陶恙倒是心神安定?,然而不多时,他就听身旁人慢条斯理地道——


    “她到底在气什么?”


    陶恙突然觉得这不是“罕见”,这是匪夷所思了。


    他当即转头看向温珩昱,只见对方?姿态闲逸,眉宇矜峻沉敛,好像刚才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从容不迫。


    陶恙确信自己没有幻听,想了想,委婉地用正常人角度解释:“谢仃跟邱老先生很亲,你拿人当棋子,她肯定?生气啊。”


    “保下她和邱启画廊的警察,是我的人。”


    怎么还有这层关系。陶恙一噎,再次补充:“那还有你侄女。据我所知谢仃跟她关系不错,于情于理都得迁怒到你这。”


    温珩昱轻哂,语意微寒:“温见慕自作主张,还是我出手保的她。”


    “……”陶恙这次是真沉默了。


    “不是,这些你怎么不跟她说?”他难以?理解,“敢情全?是误会,都一周了你也没解释?”


    话音将落,温珩昱眉峰轻抬,仿佛听见什么荒唐东西,疏懈朝他递来一眼。


    陶恙说完也反应过来。的确,温珩昱此人,想必过往人生中从未低三下四向谁解释什么,那才是真荒唐。


    从前他觉得谢仃斗不过温珩昱,毕竟两人无论性情还是阅历都相差甚远,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出于友情提示,陶恙还是道:“说实话,站在心理研究角度,我认为谢仃的确已经对你产生了影响。”


    温珩昱漠不为意:“我没有为她消耗任何情绪。”


    陶恙心想你最好是。


    不过这出戏,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正思索着?,他余光就见温珩昱挽起外套,撂下简洁二字:“走了。”


    “你之后不是没行程吗?”陶恙莫名其妙,“去哪?”


    “云岗。”


    陶恙:“?”


    天杀的,这是谢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谢仃,厉害。


    并?未在意陶恙的“专业分?析”,温珩昱步出包厢,向助理拨出一则通话,言简意赅地交代?安排。


    “订云岗最早的航班,把留待决策的事汇报给我。”他淡声,“今明两天,除要事不要联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两种处理方?案。


    一,彻底断绝。


    二,接受这段关系。


    ——而他与谢仃,只存在第二选项。


    30℃


    “不好意思, 刚才在打电话。”


    谢仃将手机熄屏,转身朝来人方向走去,笑?着唤:“阿景, 你怎么来了?”


    少?年刚才发?现她在通话, 于是礼貌地?没有走近, 安静站定在车前。见她现在向自己走来, 连忙迎上几步,道?:“听?我爸说你要去镇上,他这?会儿抽不开身, 正好我有时间可以送你去。”


    他普通话讲得很好,咬字清晰朗润, 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动听?。谢仃在高处,他仰起脸望过来, 分明的?下颌线锋利,眉骨清俊,笑意也坦荡:“慢点儿,我在这?等你。”


    阿景是民宿老板的?儿子, 才成年,刚上大学。他们学校的?寒假比燕大放得早, 前?两天回到云岗, 闲来无事就帮家里料理些生意。年前?正值旅游淡季, 民宿并不忙,谢仃是客人中与他年岁最相近的?, 年轻人之间熟络很快。


    云岗今日风和?晴朗, 谢仃拎了把肩头背包, 动作利落地?从山坡跃下,晨光中勾勒一抹纤巧的?影, 映着她身后林海涛涛。


    “山上风景好。”她眉眼弯起,一面摆弄着手中相机,一面走近,“云岗冬天不落雪吗?”


    “这?里无霜期长?,要看雪得向西北走。”阿景应道?,自然地?替她将背包拎过,挂在自己?臂弯,“你原来还会摄影?”


    谢仃的?名?声素来是出圈的?,也算有辨识度的?公众人物?,阿景只知道?她是有名?的?新锐画家,却?没想到对摄影也有涉猎。


    两人离近了,少?年比她高出半头,谢仃查看过刚才拍下的?山林景色,微微抬首对他笑?:“从前?的?业余爱好,艺术不分家嘛。”


    她眉眼明艳漂亮,长?发?由碳笔随性?挽起,一身户外冲锋衣,黑白简洁。褪去那些俗尘的?烟火气,飒然又爽利,像任何被自然界取悦的?生灵。


    漂亮到锋利。


    阿景又有些觉得,只拍景色是可惜了。分明她此?时此?刻的?模样,也成为云岗山水之间一抹虹色,珍贵而罕见。


    “刚才好像打扰到你接电话了。”他掂了掂她的?背包,开门?放在车后座,“我们时间不赶的?,你不回过去吗?”


    “嗯?”谢仃捋过耳畔碎发?,稀松寻常地?应声,“是个朋友,不回也没关系。”


    “那……上车,我们现在出发??”


    她思索:“去商场大概要多久?赶得及回来吃饭吗?”


    “大概一个小?时。”阿景看了眼时间,“我爸那边的?话,估计等我们回来饭都冷了,赶不及就从镇上吃吧。”


    “那就从镇上吧。”谢仃弯唇,搭在窗舷轻叩,“我请客。你估计也刚拿驾照不久,这?趟又下山又‘长?途’,犒劳一下。”


    她浓颜娇妩,淡颜夭柔,似笑?非笑?时就噙了若即若离的?诱,却?又并非是暧昧。谢仃身上带着种独特的?自然性?,总轻易吸引人靠近,想了解她更多。


    阿景收回目光,有些紧张毛燥地?轻咳一声,才恢复如常自在。


    “这?点路算什么。”他道?,绕去驾驶席那侧入座,“不过挺意外的?,高考后家长?们不都会催考驾照吗,你没去?”


    邱启当然也提过此?事,但谢仃对这?种密闭性?过高的?出行方式不感兴趣,更何况,码表拉满跑山的?时候,摩托压弯比开车甩尾方便。


    这?些私人层面不便多谈,于是她笑?了笑?,搬出另一个理由:“在北城,两个轮子比四个轮子快。”


    说着,她坐上副驾位置,反手将车门?带上。阿景等她扣好安全带,才熟练地?挂档起步,颔首应道?:“倒也这?么回事……就是冬天出门?不方便,北城太冷了。”


    关于这?点,谢仃今年其实罕有体会:“我还好,有人车接车送。”


    阿景讶异挑眉,“你还有专属司机?”


    专属司机?谢仃若有所思地?品味,觉得新鲜。


    ……这?头衔挂给卓然贵重的?温董事长?,的?确有些微妙。


    但谢仃乐于占他便宜,于是面不改色地?承认:“算是吧,工作室离学校比较远。”


    不算假话,温珩昱那儿确实有她一间画室。


    去镇上的?路途遥遥,车程久长?难免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有身份阅历的?隔阂感,气氛和?缓惬意。


    抵达镇上后,阿景将她送到中心商场,体贴地?向她说明了商场停车坪和?大门?位置,便挥手道?别去找自己?的?朋友,约好稍后再见。


    谢仃这?趟远行纯粹临时起意,旅行包内只装了相机和?写生工具,连画板和?衣服都是落地?后现买的?,相当潦草。


    从云岗也生活了一周,最初买的?那些用品都差不多干净了,她从超市门?口推了辆购物?车,便迈入商品区。


    从零食区和?饮品区扫荡一圈,谢仃推着满载的?购物?车走到生活用品区,挑了些必备的?,便准备去结账。


    超市人并不多,前?面排着两三名?顾客,收银员工作效率很高。谢仃支手搭在购物?车,百无聊赖地?等候,余光不经?意循过旁边货架,她微微一顿。


    ……种类和?牌子还挺齐全。


    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谢仃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指尖,心底闪过一丝模糊的?可能性?。


    赌赌试试?


    刚好队伍也已经?排到自己?,她想了想,便从货架中挑了一盒,稀松抛入购物?车中。


    “结账。”她道?。


    最终是买了四百多的?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购物?袋就刚好装满。谢仃将那盒不适宜展示的?放入背包侧,便跟阿景拨去电话,说自己?这?边好了。


    阿景的?朋友就住附近,步行仅几分钟路程,她走出商场时,发?现阿景已经?等在门?口了,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购物?袋,笑?:“我先把东西放车里,现在去吃饭?”


    谢仃看过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一路车程算上购物?,居然用了近三小?时,这?时间的?确不好安排。


    “先去吃饭吧。”她将手机熄屏,抬首对他笑?笑?,“我还没来过镇上,待会可以带我逛逛吗?”


    “没问题。”阿景欣然应允,“看你意思就好,这?边我都熟。”


    一拍即合,两人便就近挑了家餐厅用午餐。阿景没真打算让她请客,但谢仃抢付款抢得行云流水,临了理直气壮拍拍他,说又做司机又做导游,应该的?。


    云岗的?鲜鱼和?米线最为出名?,浓郁爽口,谢仃拍了张发?给邱启,随后细嚼慢咽地?品尝。饭桌上,两人随意谈起各自学校琐事,阿景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燕大不是还在期末周么,还是说你们大三考试少??”


    “我申请缓考了。”谢仃夹了枚鱼片,漫不经?心,“来云岗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连行李都没带。”


    还真是艺术家的?行事风格。阿景险些一噎:“说走就走啊,换我就得回家挨骂了,怎么决定这?么突然?”


    谢仃唔了声,“因为跟人闹矛盾了?”


    异地?冷战她也是头一回,虽然其中误会纠葛不少?,但自己?又不是毫无推拉经?验的?情场新手,能被气到上头去坐凌晨航班,温珩昱还真算厉害。


    同时,她对此?也迟来感到警觉。


    早在十年前?,她就清楚温珩昱冷绝的?秉性?。按理说这?次事情已经?解决,即使自己?知道?只是他设的?一局棋,也不该为此?产生多余情绪。


    谢仃平静剖析彼时的?自己?,究其原因,或许该推至更久之前?,男人那句淡如止水的?“我可以让你更恨我”。


    她没想到他真的?言出必行,更没想到最后会变成一场误解,荒唐至极。


    谢仃心中思忖,神色依旧从容自若,阿景却?以为勾起她不好回忆,迅速终止话题:“那就不聊烦心事了,旅行不就为了放松心情,待会我带你好好看看云岗。”


    谢仃笑?意盈盈地?应下。


    小?镇安宁,餐厅窗畔光影旖旎,熹微日光晃过,点亮两人对坐言笑?的?身影。


    这?一画面由此?定格。


    徐风袅袅的?山脚下,温珩昱看着这?张照片,疏淡敛起眼梢。情绪不显,他落指搭在窗舷,匀缓地?轻叩。


    照片中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基础可查的?相关信息早已有专人汇报。云岗人,其父经?营一家民宿,就在他此?刻身前?的?山间。


    谢仃就是这?种人。


    只要她想,可以与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关系熟络,而等她不想,转身则比谁都利落。


    未置可否地?熄屏,温珩昱迈下车,却?并未立刻入山寻人,仅是倚在车边停伫,淡淡端视远山之间。


    重峦绵延起伏,云岗渐起山风,林涛拂动。草木潮润的?气息弥天漫地?,辽远而开阔。


    同时同地?的?几公里外,谢仃尚在与人谈笑?风生,怡然自在。


    温珩昱从侧兜拿出烟匣与火机,咬着烟,手腕稀松一甩,火机砂轮轻擦,复古银质的?火机便跃出橙蓝火焰。


    他敛目将烟点燃,深过了一口,薄雾缭散间,遮蔽眼底的?沉谙莫测-


    和?阿景回到寨中,时间已近傍晚。


    两人从镇上用过晚餐,于是从山腰便就此?分别。民宿是分散式布局,老板家住山腰,谢仃的?那间建在山坡,地?势高风景好,也最安谧,无人打扰。


    听?见两人道?别的?动静,老板从厨房中走出,忙不迭留人:“欸姑娘!有个客人在等你!”


    然而哪知迢迢山道?间,只剩谢仃一抹渐远的?背影,没能来得及听?见这?声呼唤。


    “客人?”阿景搁下车钥匙,“等在哪呢?”


    “估计人在木屋了。我都没给指路,他就知道?具体位置,应该是朋友吧。”


    朋友?阿景记起午时那则通话,想了想:“男的?女的??”


    “男的?。”老板随口应答,又回厨房忙碌,“瞧着身份不一般,跟贵公子似的?……欸,你小?子问这?么详细做什么?”


    阿景耸肩:“随口一问。”


    “今早也是你主动揽活去送人家,就没见你这?么勤快过。”老板哪会被自己?儿子哄住,好笑?地?提点道?,“人姑娘待这?段时间,之后就要走了。”


    “当朋友嘛,哪有你说那么复杂……”


    而谢仃这?边,对此?并不知情。


    山路平坦,她抱着购物?袋沿途前?行,原本想拿出手机看时间,但腾不出手,于是暂且作罢。


    落日浮在地?平线之上,将无垠天际烧得稠艳浓郁,景致远阔。她踏向遍地?粼粼光泽,迈过最后一阶石槛,举目望去。


    余晖光影洒落,连同男人如松似柏的?侧影,一同落入她眼底。


    指尖力道?恍惚一松。手中购物?袋掉落在地?,碰出沉闷的?响,不知撞进谁心底。


    远方林声涛涛,山间风又起,将他们的?视线完整勾勒到一起。余晖翻涌遍地?,映着渐近的?身影,不疾不徐占据她的?目之所及。


    避无可避。


    谢仃抿唇,看温珩昱周至俯身,替她将失手摔落的?物?品捡起,疏懈从容。熟悉的?清寒气息将她围拢,谢仃退无可退,只能看男人淡然敛目,沉邃眼潭映着她身影,笑?意极淡。


    “——你挺会跑。”


    他缓声,嗓音温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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