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皇后奉太后的旨意解除刘嫔和兰才人的禁足也就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她才从甘泉宫出来,刘嫔就如此急不可待的离开永宁宫,想必这近三年的时光不好受。
母女分离三年, 禁足三年, 幽居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这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能出来, 谁都不愿意再回到那样憋屈的处境里。
姜雪漪回眸淡淡的看向刘嫔,刘嫔也在长街上看向她。
一个是光鲜亮丽的从一品淑妃,一个是被降为嫔位处境不易的刘嫔, 可谓差异巨大。
不比她的淡然, 刘嫔的神情显然难以平静,眼底酝酿着翻涌的恨意。
姜雪漪对此并不在意。
早在当初设计丹皇贵妃去欺骗刘嫔和兰才人促成此计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今日。宫里争锋相对的事层出不穷, 争宠争权更是永无休止, 那时候若想平平安安生下宸儿,她就必须动手除了眼前的隐患。
眼下三年光景已过,一切天翻地覆, 刘嫔和兰才人固然恨她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那又如何?
若不安分守己,有朝一日踩到她的逆鳞,姜雪漪有的是法子收拾她们。
两拨人在原地停滞了几个呼吸, 段殷凝跟在姜雪漪身边, 先屈了屈膝,平静道:“想来刘嫔主子禁足良久, 分不大清如今宫中位份。奴婢身边这位,已经是当今淑妃娘娘了。”
“昨夜圣旨已下, 不日后便要行行册封礼,届时赶巧,刘嫔主子也能从旁观礼。”
三年不见,姜雪漪位至从一品,已经到了当初她从云端跌落的位份,而她却成了小小嫔位,如今见面,竟要她向姜雪漪行礼。
她的膝盖僵硬着,怎么也弯不下去。
当初若不是她设计陷害,刘嫔怎么会从贵妃之位被陛下贬斥?又怎么会三年不得见她的亲生女儿?更不会在永宁宫内不得出门,整日被恨意和不甘淹没!
可宫中向来尊卑分明,稍有不慎便会治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如今淑妃掌权,宠眷不衰,刘嫔好不容易出来,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决不能再轻易着了淑妃的道。
刘嫔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恨得险些将后糟牙咬碎,可还是在姜雪漪淡漠的注视下,上前屈膝,向她行大礼:“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恭喜娘娘晋位大喜。”
太后金口玉言放她提前解除禁足,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即便她不喜欢刘嫔,可看在太后的颜面上,姜雪漪也不欲刁难她。
若在此时和刘嫔起了龃龉,不仅掉价,还会让她落个刻薄跋扈的名声,并无争一时之气的必要。
再说了,就算只看二人之间的身份,谁要对谁毕恭毕敬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刘嫔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略一抬手,示意刘嫔起身,客气了句:“多年不见,本宫瞧着刘嫔气色倒好。”
“可见在永宁宫这三年静思己过,心平则气和,反而修得自在了。”
"是……”
刘嫔脸色变了变,再度艰难福身道:“嫔妾自知有错,这三年在永宁宫日日反省,深知自己当初心胸狭隘,心思阴毒,不堪众妃表率,所以日日为陛下和和太后祈福,以赎当日嫔妾之过。”
“如今能再度出来,身沐皇恩,嫔妾心中感念。”
瞧着她如此强忍着恭敬的样子,姜雪漪上下打量她一眼,缓缓笑了起来。
刘嫔恨了她三年,这些日子受的苦楚和心酸想必不足为外人道,如今一出来就见到自己这个仇人,竟也沉得住气来向她卑躬屈膝,果然是当初能在后宫坐上贵妃宝座,在背后兴风作浪的人。
“刘嫔是陛下身边的旧人了,果真连觉悟都比旁人高些。”她笑笑,抬手抚了抚鬓旁成色极好的珠钗,淡声道,“想必这会儿急着出来是去看望太后,接大公主回来吧?”
“母女团聚不易,刘嫔该善自珍重才是。”
刘嫔低头抿唇:“是,嫔妾谨遵淑妃娘娘教诲。”
明里暗里敲打几句,刘嫔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姜雪漪的意思。
只是敲打归敲打,刘嫔日后到底打算怎么做,那就不是姜雪漪管得着的了。
她不欲再多说,将手搭在了段殷凝的腕上:“回吧,本宫也乏了。”
看着姜雪漪前呼后拥的离开,刘嫔身边的宫女才赶紧将刘嫔扶起来:“主子不必伤心,您现在已经解除了禁足,又有太后帮衬将大公主送回到您身边,就算陛下为了公主,也一定会念着您昔日的好重新宠爱您的。”
“淑妃原本就得宠,又在梧州救驾有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您不必灰心。天长地久,陛下会明白您的心意的。”
刘嫔攥着她的手腕站直了身子,手下的力道用力到险些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这小宫女也一声不吭,连动也不动。
看着姜雪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未央宫,刘嫔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冷冷道:“你不过是今日才拨来伺候本嫔的,原本不必说这么多开解本嫔,可见你是个有心思的。”
“既有这份效忠的心思,本嫔也不会误了你。”
她斜睨了眼:“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低头道:“奴婢叫翡云,原本是浣衣局的宫女,今日太后有旨解除您和兰才人的禁足,永宁宫需要增派人手,奴婢花银子通关系,这才被指到了您这儿。”
刘嫔淡淡道:“你倒是实在,连这话也说给本嫔听。”
“宫里妃嫔不少,若为了前途,你大可去其余嫔妃那,岂不是比本嫔这个获罪之身更有指望。”
翡云摇摇头:“主子娘娘们身边从来不缺上赶着伺候的人,就算花费一生的心血也无人会在意奴婢。”
“但若效忠主子,您身边无人可倚靠,奴婢就一定会被您看见,等您重获圣宠,奴婢自然水涨船高。”
“何况娘娘对奴婢有恩,只是您贵人多忘事,恐怕不记得了。”
翡云轻声说:“七年前,奴婢刚入皇宫为婢,因为犯错险些被嬷嬷打死。是您金口玉言,救了奴婢一命。”
“奴婢心中始终记着您的恩情不敢忘,如今既是为自己前途计,也是为了报恩。”
自从当年将毒药交给丹皇贵妃反被陷害一事败露后,陛下下令将她和兰才人禁足,永宁宫内她所有的亲信,包括她的陪嫁,永宁宫掌事宫女湖青都被处置掉了。
这几年来,身边只有皇后派来的两个宫女伺候她,连一个能说话的心腹都没有。
如今既有可用之人,她自然乐得收下。
刘嫔长哦了一声,往前走去:“你若能助本嫔,日后永宁宫掌事宫女的位置便是你的,本嫔说到做到。”
翡云恭敬颔首,低声:“奴婢多谢主子恩典。等会儿去了长寿宫,还请您往后这些日子尽心侍奉在太后身边,莫要和淑妃起争执,不要提往日恩宠,更别和兰才人多言,时间久了,陛下一定会去看您的。”
刘嫔被封闭在永宁宫内,外头的事她只能听说一些,并不能尽数掌握,是以,翡云的话就格外重要。
她原本打算接回灵宁后,让灵宁想办法引导她和陛下见面,只要见面的时候她恳切陈情,陛下兴许就会有所松动,念起往日的好。
至于太后,陛下和太后互相忌惮她不是不知道,如今为了复宠,她该少提太后才是,谁知翡云竟这么说。
刘嫔微微蹙眉:“是何道理?”
翡云低眉:“浣衣局往来人员驳杂,都是接触各宫主子贴身之人的,消息最流通。”
“奴婢被调来之前,曾听长寿宫的宫女随口提起,说太后此次病中十分惦记陛下,时常梦中落泪,对陛下遇刺惊忧不已。”
“所以奴婢猜测,有此一事后,太后和陛下之间的情分,兴许会和之前不同。”
她又添了句:“昨日陛下去看望太后,坐了好久才去的甘泉宫。”
刘嫔缄默不言,思量许久后方道:“嗯,本嫔听你的。”-
未央宫内,姜雪漪坐在楹窗前品茶,看着窗外树盖苍翠的梨树郁郁葱葱。
方才和刘嫔一见,虽是仇人,却也有种岁月不饶人的恍惚感。再想起今日瞧见太后病恹恹的,韶贵妃也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宫中最难得是平静。
一次行刺,不仅两国交恶,就连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前朝忙着追查陶氏和其党羽,后宫也有嫔妃蠢蠢欲动。
说不定不久以后又要打起仗来。
如今她母族安康,恩宠稳固,已是最不容易的了。
姜雪漪将瓷杯放下,鼻尖能闻到淡淡的药膳味道,小厨房这会儿还煲着汤,等晚些给陛下送去。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如此日夜操劳,身子吃不消。
就算皇后说了要嫔妃们想法子侍奉陛下,可姜雪漪知道,旁人就算再讨好,即便陛下有意也不过是一时兴致,同样两份药膳搁在前头,陛下只会觉得她的最好。
楹窗前明媚的日光穿过茂密的绿叶落在桌上,斑驳的阳光与微风,格外安谧。
旎春从外头小跑进来,笑着说:“娘娘,陛下方才派人过来,说晚些看过太后就来未央宫陪您用膳,叫咱们准备着呢。”
第162章
政务如此繁忙, 陛下又身上带着伤,如此情形下还惦记着要陪淑妃用膳,如此荣宠就不是旁人比得了的了。
要知道回长安这不过才第二日, 陛下的心思在谁那, 再没这么分明了。
姜雪漪命人在小厨房另备些陛下爱用的菜,又用小火煨着药膳, 等暮色时分降临,陛下果然如约而至。
未央宫门前的唱礼掷地有声,姜雪漪起身出门, 在庭院内福身迎接陛下。就见落日余晖下, 晚霞似为他周身镀了一层金光,恍若神祇,尊贵不可直视。
他从朱红色宫门外缓缓走来, 待走到姜雪漪跟前, 却亲自俯身将她扶起,离近之后,她才看到他眉宇之间拢着的淡淡倦色。
刚回长安不过两日, 朝政中定有千头万绪要忙,又逢后宫里贵妃失子,太后重病,内外皆不安,陛下想必是心力交瘁。
姜雪漪起身, 抽出干净的锦帕轻轻擦去陛下额头上的薄汗, 柔声道:“陛下辛苦了。”
“方才从长寿宫看望太后回来,不知太后的病情可有好些吗?臣妾养伤不能替陛下侍奉太后, 是臣妾的不是。”
沈璋寒牵着她的左手走进殿内去,温声道:“你臂伤未愈, 如何伺候得了太后。宫中宫女上千人,嫔妃亦有数十,有的是人能尽孝心。”
“你只管养好你自己的身子,别留下病根,其余的不用管。”
“多谢陛下体恤。”
姜雪漪弯眸浅笑,随陛下一起坐在了侧殿的膳桌前头,段殷凝和林威都服侍在侧,她示意段殷凝为陛下盛汤,笑着说:“今日午后就在炖着了,是去太医署向太医请的方子,陛下劳心劳力又伤势未愈,喝些药膳最能养身。虽是第一次做,但闻起来鲜香滋补,应该错不了,陛下尝尝。”
沈璋寒轻笑了声:“潋潋的手艺岂有差的?这几年吃了你多少果子饮子,喝了多少汤羹膳食,朕再没这么清楚了。”
“若你生在民间,兴许也和那日梧州庙会遇见的老板娘一般,有份好手艺谋生,周遭百姓也算有口福了。”
姜雪漪从小就喜欢琢磨着做些吃食,或是果子或者酿酒之类的,要么送给父亲母亲或是兄弟姐妹们尝鲜,哪怕是闲来打发时间也觉得有趣儿。
长安的贵女们流行熏香插花这些风雅事,虽说她也都擅长,可私下里,她还是更喜欢做吃食。
只是以前她单单觉得女子学这些无非是做给家人或是取悦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可以出门靠一己之力做营生,那日见着梧州的老板娘,倒是给她开了一条新的思路。
不过她已经是陛下的嫔妃,说这些也都是空话罢了。
看着陛下慢条斯理的喝汤,姜雪漪才笑着说:“瞧陛下喝得满足,臣妾心里就踏实多了。”
“今晨从长寿宫出来以后臣妾去甘泉宫看望了韶贵妃,回宫的路上又瞧见了刘嫔,她神色匆匆,满眼着急,想是担心太后和大公主,陛下去看望太后的时候可瞧见刘嫔了吗?”
沈璋寒放下汤勺,淡淡道:“朕去长寿宫的时候她正在太后床前侍奉,瞧见朕后十分动容,只单说自己有罪,倒没说别的。”
“太后此次病得不轻,身子大损,太医说需要安心静养,万不可再费心劳神,忧思过度。太后与朕始终是母子,她想提前放出来刘嫔和兰才人是对你不公,但朕还是得允。”
姜雪漪轻轻点头,语气很从容:“太后病重,凡是能让太后高兴的事,臣妾都愿意做。何况当初之事陛下罚也罚了,刘嫔和兰才人也饱受苦楚,如今重得自由,能重新在陛下身边侍奉,想必一定会好好珍惜,静思己过,不会再做错事了。”
“臣妾不是不饶人的,陛下知道。”
沈璋寒摩挲着她的手,缓缓道:“正是因着知道你宽和,朕才总觉得亏待了你,今日看完太后就过来了。”
“只是今日瞧见刘嫔伏在太后床头尽心侍奉,眼红落泪,半句不提旁的,灵宁也在一边偷偷悬泪。母女分离三年,灵宁到底是朕的亲生女儿,朕瞧着也是不忍。”
“一日夫妻百日恩,刘嫔始终是陛下从前的侧妃,侍奉您多年,还生育了大公主,怎么会毫无情分。只要她安分守己,不要记恨当初陷害臣妾而被您降位禁足之事,臣妾不会和她起龃龉。”姜雪漪回握住陛下的手,温声宽慰着,“不过此次太后病重,潋潋觉得陛下似乎心事格外的重。”
“太后的病情,难道不乐观吗?”
沈璋寒默了半晌,淡淡道:“自太后上次病愈后身子一直虚弱,朕在梧州遇刺的消息一传回长安就再次病倒,太医说,是心病所致。”
太后和陛下是后天母子,表面孝敬互爱,实际互相提防,在宫里是聪明人之间都能猜到的秘密。
但自从上次姜雪漪侍奉太后以后,她的这个想法倒有了些改观。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说太后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崩逝,可人在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总能看淡很多事。
刚入宫时太后给她的感觉是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眼里揉不进砂子去,可上次那般日日相处,她觉得太后仿佛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那种脆弱并非是因为身子病着,而是心底防线的薄弱,伺候太后那些天,她念叨了不少次陛下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虽说她仍然很克制,时常欲言又止,心事重重。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的母子关系,绝不可能只有互相利用。
太后因为担心陛下而病倒,陛下身为人子,不可能不动容。
姜雪漪猜测,若有朝一日太后真的能放下,不再插手陛下身边的事,在后宫安心养老,陛下反而会更加孝敬她,替她多着想些。若有太后在前,刘嫔恐怕也会跟着沾光,不说有多得宠,总之公主生母该有的那份不会缺。
只是不知道太后如今的身子,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她替陛下夹了一筷子菜,左手用得很不适应,险些从筷子里掉出去:“太后担忧陛下,陛下也孝敬太后,母子之间彼此牵挂本就是常事。”
“陛下若是担心太后的身子,潋潋无事的时候也替您常去瞧瞧可好?有潋潋陪着,如陛下和潋潋心意相通这般,大约也算是您陪着了。”
姜雪漪最懂温柔解意,沈璋寒总能被她三言两语安抚到平静。
“手都伤了还惦记着给朕夹菜,故意叫朕心疼是不是?”沈璋寒屈指轻轻弹她的额头,“朕瞧这个后宫里,再没人比你更知道怎么拿捏朕了。”
姜雪漪扬眸轻笑,作势要躲:“潋潋最谦逊和顺了,怎敢拿捏陛下?若是说出去,恐怕又传一个僭越犯上的罪名,说到底还是陛下心眼坏,不光扣一顶黑锅,可还敲疼潋潋了。”
“真疼了?”
沈璋寒神色倏然一变,抬手轻轻摸上刚刚触碰的地方:“是这儿吗?”
“都是朕下手没个轻重,是朕不好。”
姜雪漪微微仰头看着陛下如此紧张的替她揉额角,一时也有些意想不到。
她知道陛下对她的情分比之从前更甚了,可没想到竟会在意至此,连她随口一句玩笑也放在心上。
“不疼……潋潋浑说的。”姜雪漪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总有种自己狡黠胡说反害得旁人认真的感觉,她一双美目心虚地往一边挪,“陛下下手轻呢。”
沈璋寒垂眸瞧了她半晌,方才一时紧张过了头,这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气极反笑道:“倒是朕操心太多了。”
“你虽不疼,朕这会儿可是扯到伤口了。”
“棠淑妃,你有损龙体,该当何罪?”
姜雪漪指了指自己的右臂,声儿很软:“臣妾什么都是陛下的了,陛下想如何处置,臣妾岂敢有话说。”
这分明是仗着功劳恃宠生娇,但沈璋寒并不觉得僭越,反觉得娇憨,后宫里,也再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他莞尔低笑,摆明了是服输:“是,朕拿你有什么办法。”
一顿晚膳过后,沈璋寒离开未央宫回了勤政殿。
朝堂事忙,魏国国君和其亲信这大半个月都没能追捕到,恐怕已经逃逸回国,陶氏父子也不知所踪。
两国不日将有大战,欲先攘外必先安内,陶氏通敌叛国九族已诛,其党羽人人自危,趁此机会他必定要肃清朝堂,开创新局面。
待收服魏国和边夷,斩去魏国国君的头颅,千秋万代功业便成,他的功名也将名垂千古。
届时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乐业,他便让国丈监国,再带着潋潋和宸儿出宫巡游,体察民间人情风水。
沈璋寒批阅完最后一本折子,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林威轻手轻脚的从外头进来,躬身颔首,请示着:“陛下,兰才人方才一直在殿外候着呢。说知道您受伤未愈,想来见您一面。她还说,三年不见陛下,不敢奢望陛下原谅,但请来向您请安,只见您一面足以。”
第163章
兰才人——
沈璋寒沉吟片刻, 敲了敲扶手。
他并没急着说见还是不见,只是疲倦地往软椅上靠去,抬手又摁了摁眉心。
眉骨间传来的酸涩痛感无比清晰, 这让他忽而想起从前还没有登基的时候, 她被养在府外,也总是这样替他纾解疲惫。
只是三年未见, 沈璋寒尝试去思索关于兰才人的从前,才发觉自己似乎连她具体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
后宫女人那么多,前朝又有千头万绪要忙, 他本就不喜欢在女人身上花心思, 不记得嫔妃的长相其实是常有的事。可兰才人终究陪了他这么多年,若真说起来也算特殊,如今竟连样貌都模糊了。
可见时间蹉跎, 不知不觉间带走的东西太多了。
沈璋寒微微阖眸, 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从妃位降为才人,又禁足将近三年,对她当年所犯之事而言, 其实的确有些太重。
他不是不知道事有蹊跷,也大致猜得到谁动了什么手脚,可说到底那时更在意的人是棠淑妃,也将对刘嫔的忌惮和不满牵连到了兰才人身上,这才让她受了和刘嫔一样的苦。
如今罚也罚了, 现在她又只是个小小才人, 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别生事端, 沈璋寒不会太苛待了她。
林威轻步走出去传递圣意,不出许久, 兰才人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步子又轻又快,显然十分急切,可抬眸见着陛下的一瞬间,眼中便含了一汪泪水:“陛下……”
她脱口而出唤了声,然后立刻意识到不该多言,只盈盈低头福身,红唇轻咬,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沈璋寒淡淡睁开眼睛。
三年未见,她憔悴了不少,衣着也远不如从前华贵,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只觉得似乎比从前更清冷柔弱了几分。
他嗓音一如从前淡沉疏离:“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兰才人欠身,柔声道:“妾身多谢陛下。”
她眸中泪光涟涟,起身后站在殿中央看着他,万分哽咽:“听闻陛下在宫外受了伤,如今伤势未愈,您可还好吗……?”
“三年未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妾身心中有愧,日夜惦念,如今能亲眼来见您一面,妾身心中踏实多了。”
沈璋寒缓声道:“朕不过是外伤,不十分要紧,你也不必时刻记挂在心上了。”
“太后仁慈,念着灵宁和刘嫔的母女之情,特意开恩将你们提前解了禁足,如今既出来了,便更要安分守己,别再惹出事端。”
兰才人忙再度屈膝半跪,簌簌落泪道:“是,妾身深知自己身沐皇恩却德行有亏,有负陛下信任,日后一定改过自新。”
“还请陛下宽恕妾身,让妾身重新在您身边侍奉,这三年来,妾身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当初的嫉妒言行,不能看见您的每一日,妾身都无比的煎熬,无比的后悔……”
“还望陛下明白妾身待您之心,日月可鉴。”
她言辞恳切,字字锥心,仿佛要将满腹情肠皆说与郎君听,声泪俱下,实在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兰才人原本就生得貌美,其封号也因弱柳扶风,空谷幽兰而起,在人身前柔声哭诉,的确容易让人心软。
若是从前,沈璋寒兴许就吃了她这套,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侍奉了,即便不能侍寝,替他伺候个笔墨,按按眉眼解个乏也未尝不可。
可现在有了淑妃珠玉在侧,他又才从未央宫出来不久,如今再看她这模样,心里除了觉得她有些可怜,着实没什么旁的感觉。
“知错能改即可。”
面对兰才人的陈情哭诉,沈璋寒只是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而后有规律的敲着扶手,不着痕迹转了话锋,不欲跟她继续将这个话题说下去:“朕政务繁忙难免疏忽后宫,灵琋身子不好,皇后也少管后宫中事。现在都是棠淑妃和杨修媛协理后宫,你若实在有事,着人去请示她们二人即可,不必特来寻朕。”
“如今见也见了,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兰才人在知道陛下肯见她的时候还曾欣喜万分,知道陛下果真待她不是全然无情,只要她诚心认错,梨花带雨,陛下是个寻常男人,一定不会真的这么心狠。
即便不能留在太极殿,可也能和陛下多待一会儿,只要有些许浓情蜜意,复宠便指日可待。
可她从未想过,陛下都已经肯见她,却待她如此的……客气。
三年不见,果真什么都变了。
兰才人心中哀伤不已,却也知道如今越是这样越是急不得。陛下和她早已陌生,又有淑妃这个劲敌正得宠,她不像刘嫔和太后那么亲近,又有亲生的公主傍身,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是长久之计,得徐徐图之。
她这一生的荣宠都在陛下身上,往后更是只能有陛下这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她都得站起来,决不能被旁人踩在脚下。
“是,妾身告退。还望陛下善自珍重,仔细龙体。”
兰才人说完便红着眼睛起身要走,临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回头深深的看了陛下一眼,这才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陛下负伤,太后养病,后宫诸人不敢在这时候生出什么风波,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两个月。
这些日子以来前朝动荡事多,陛下朝政忙碌,除了看望太后甚少进后宫,也是因为太后病着不宜挪动,所以今年不再去行宫避暑,全在宫里过。
长安七月暑气极重,太阳晒得宫道刺眼到发白,若是正午出门,简直如同在蒸笼里一般。
原本就热,宫里的嫔妃和奴才们就更不爱出门了,若非必要,都四处寻凉快地方待着去了。
若说原先是因着陛下和太后养病不敢声张闹事,可到了夏天,便是真的热到没心思动弹了。
姜雪漪素来不怕冷,却很怕热,所以宫里早早就供上了冰,底下的人一日三次送冰过来,倒也不算很难捱。
何况天气热,不用日日都去凤仪宫请安,姜雪漪反而更自在了些。只是唯一不好的是天热了以后伤口不易好,她足足精心养了这么些天,用最好的药,如今终于差不多好全了。
医女替她细细看过右小臂,见总算恢复的和以前并无两样,既没有留下疤痕,动起来也如常,这才笑着福身说:“万幸,娘娘伤势恢复的很好,往后就能和以前一样活动了。”
宫里的美人向来是最爱惜容貌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光滑如初、不留疤痕才好。何况姜雪漪得宠,又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若是白玉微瑕,那才是可惜。
旎春捧着自家娘娘的小臂看了半晌,生怕看漏了一点,这才笑着“呀”了一声:“恢复的果真是好,一点儿疤痕也没留。”
没留疤总归是件好事,姜雪漪也高兴,笑着说:“带下去领赏吧,这些天有劳你们了。”
旎春欢喜的诶了一声,忙领着医女下去包银子,殿内便没旁人了。
段殷凝取来凝脂膏替娘娘抹上,柔声道:“娘娘身子既然好全了,那奴婢今日就去凤仪宫告知皇后,将您的名牒重新挂上。”
“前些日子听说陛下的外伤已经痊愈,又马上就是七夕,虽说七夕只是个淘讨巧凑趣儿的小节日,往常也不会大办,但宫里怎么说也因为太后和陛下养病沉寂了这么久,如今陛下伤好了,虽说太后仍病着,可总该有个由头热闹起来,恐怕是时候要进后宫来了。”
姜雪漪嗯了一声,垂眸看着她给自己涂脂膏,温声道:“太后的病缠缠绵绵一直不见好,这些天除了皇后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大多时候都是刘嫔在长寿宫伺候着吧?”
“陛下操心着太后的病情,每每去长寿宫总能看见刘嫔,虽说刘嫔似乎并未刻意邀宠,一直十分温驯恭谨,可这么有孝心,难说没有故意做给陛下看的成分。”
“若是陛下有心思进后宫,不管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还是刘嫔近日的表现,恐怕刘嫔的恩宠是少不了了。”
说罢,她又想起来了什么,偏头问:“七夕是杨修媛操持着,前两日听她说是打算在太液池边上的水榭上办小宴。”
“夜间水边凉快,陛下多日不曾进后宫,当晚定会出席,底下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段殷凝琢磨了片刻,轻声说:“难得有个由头热闹,加上嫔妃们久不见天颜,难免躁动。”
“吹拉弹唱习舞的都有,想争宠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
“您如今协理后宫,各宫各处想讨您好的人多了,但凡有些消息都往咱们宫里送。”
她想了想,平声说着:“倒真有件事没闹起来,只是今儿午膳的时候叫奴婢听说了。”
姜雪漪掀眸:“何事?”
“兰才人和钱常在昨儿晚上在牡丹台起了些龃龉,闹得极不愉快,听说——是为了抢牡丹台那块地儿惹出的祸端。”
“牡丹台繁花盛开,又靠近御花园,是个清幽纳凉的好去处,若想争宠,得些消息侯在那也不意外。只是兰才人从前还是兰妃的时候,钱常在是她手下之人,当初钱常在的脸被丹皇贵妃扇烂是兰才人的主意,可到头来却没落得什么好,如今她们反目成仇,您倒是能留一留心。”
第164章
当初和嫔即将生子, 兰才人和丹皇贵妃都想争取这个孩子,为此不惜手段用尽。兰才人为了不让丹皇贵妃抚养这个孩子,特意让手下的钱常在去故意激怒丹皇贵妃, 被丹皇贵妃掌掴, 再让钱常在用自己的脸伤生事,去水边寻死, 将事情闹大。
一旦丹皇贵妃跋扈狠辣的行为被陛下知道,那么她就一定不适合做皇嗣的养母。而那时候兰才人一直安抚和嫔,与她亲近, 又性情温和、才华斐然, 相较于粗鲁冲动的丹皇贵妃,自然更适合养育皇嗣。
兰才人为了争取孩子,这一番手段其实没什么问题, 按理说也的确有效。可她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和嫔那个时候正是情绪不稳的时候, 为人又过分多愁善感,居然只是看了钱常在的脸便受惊小产。
也是和嫔命好,虽是早产却也生了个皇子, 在皇后、刘嫔和姜雪漪多番较量之下,到最后和嫔位份不够也亲自养着孩子,兰才人一番心血算是打水漂了。
她和丹皇贵妃都没落着好也就罢了,说到底,钱常在才是最惨的那个。
为了让兰才人抬举她得宠, 不光豁出去了脸面, 更是拿着后宫女子最重要的容貌去赌。虽说总算养好了没落疤,可当初那么做的时候, 钱常在必然是抱着极大的希望才答应的。
谁知兰才人不仅没能帮衬到她,自己还在不久后就被陛下降位, 罚了三年禁足。钱常在付出了那么多,不光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反而看透了这位所谓的兰妃娘娘不过是一场笑话。
若真说起来,钱常在入宫也是风光过一小段时间的,那恩宠还是受姜雪漪指点才得的。
如今她和兰才人位份相似,兰才人才禁足出来,境遇甚至还不如钱常在那样无功无过。
现在钱常在见着兰才人和她想一样的法子争宠,怎么能不想起当初的苦,怎么能不恨?对她必然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毕恭毕敬。
陛下的恩宠是有限的,为了争宠,这两人相遇爆发争吵也是人之常情。
钱常在之前多次表达想要投诚,都被姜雪漪婉拒了,她若以后抛出橄榄枝,钱常在不可能不同意,倒是个可用之材。
段殷凝带着凝脂膏放回原处收拾,珠帘后人影绰绰,姜雪漪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琢磨。
三年折磨,兰才人和刘嫔对她已经恨之入骨,就算眼下为了重新得宠巩固地位暂时不提,以后也迟早会想法还回来。
要是真的让她们起势,往后姜雪漪和宸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怕是要日夜悬心才是。
她不能徒增烦恼。
思衬片刻,姜雪漪问:“你说兰才人和钱常在是昨儿晚上闹起来的?”
段殷凝掀了帘子走过来,应了声:“是,再过几日就是七夕,宫里这些天紧锣密鼓练习才艺的嫔妃不少。位份低的嫔妃宫里供冰大多不足,屋子里还没在屋子外凉快,也有不少是在外面寻个好地方练的。”
“照这么说,外头晚间倒是热闹,不是这儿就是那儿的。若陛下心血来潮进后宫走走,恐怕隔几步就能看见美人了?”姜雪漪笑了笑,“陛下这些天政务忙碌,一直不得闲,正好我今儿也手伤彻底好全了,你派人去请陛下一趟。就说今晚夜色如醉,咱们的小厨房做了几样好菜,请陛下晚间忙完赏脸去御花园的海棠榭赏月,我在此候着。”
说罢,她端起一侧的茶杯,慢悠悠抿了口:“兰才人和钱常在能吵起来,便说明她们存了心思要争,谁也瞧不上谁。牡丹亭那么好的地方,大好的地段和时机,她们谁不会因为对方退了争宠的心思,若闹一次便不去了,那就说明自己怕了,兰才人不允许自己服输,钱常在恨了她许久,更不会。”
殿内凉意四散,茶香悠然,姜雪漪喝下半盏,轻笑道:“今儿个有好戏可看。”-
晚膳后,灼日归山,酷暑将歇,温度总算是降下来些。
宫里的低阶嫔妃和宫人们大多没得例冰取凉,一到晚上出门乘凉的人可是不少。未央宫凉快,平时她不爱出门逛,今日一出来,四处都能瞧见宫灯亮着,的确热闹。
姜雪漪没带宸儿,只让旎春等人搬着冰鉴,带着里头躺着的几碟新做的小菜去海棠榭。
海棠榭这地方是她精心挑出来的,靠近御花园和牡丹亭,远远能听见外头的人声儿,虽说不如牡丹亭那般显眼,可此处有一小池塘,临水清凉,位置更是宽敞。
即便真的猜错了,兰才人和钱常在都没来,她和陛下在此处赏景赏花也好。左右陛下许久不曾进后宫松散了,能透口气总归有益。
随行的宫女太监们上前在四角都点上宫灯,又仔仔细细挂上轻纱账,冰盆从冰鉴里抬出来放在大理石桌的正中间,风轮轻轻摇着,丝丝凉意透过来,不比在殿内热多少去。
姜雪漪拿着一柄苏绣玉骨扇,上头的垂丝海棠栩栩如生,碎珠如露,她摇着扇子凭栏而立,月色朦胧下,一身轻薄如雾的荷茎绿云雾绡宫裙,愈发衬得她缥缈出尘、冰肌玉骨,仿佛蟾宫仙子一般。
满宫嫔妃里美人无数,可若论身段样貌,姜雪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谁能与她平分春色便已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平时她不会特意打扮,可今儿个来是看戏的,俗话说月下看美人更艳三分,陛下若来,她不能输了谁去。
不多时,御花园那头脚步声纷至沓来,听着人数不少,姜雪漪执扇倚身回望,就见陛下身侧前呼后拥簇拥着不少人,应是刚从勤政殿的方向过来。
佳人有约,沈璋寒又想见她,是以脚下生风,步速比往常都快些。提宫灯的小太监跟着陛下大步流星般往前走,等到了海棠榭才摆一摆手,让他们都各自站到周遭值守去。
海棠榭轻纱拂动,月色如银,她就那么凭栏而立,眸光潋滟的看过来。
“潋潋。”
美人如斯,沈璋寒不禁有些意动,他迈步进海棠榭,只见她微微欠身行礼,一双盈盈妙目便看了过来:“陛下守时,潋潋很欢喜。”
他牵住她的手,与她一同坐到大理石圆凳上,清冷的嗓音淡淡沉沉:“赴你的约,朕不舍得晚来。”
“正巧,也有件要事想跟你说。”
姜雪漪掀眸,便听陛下说今日下朝后得了陶氏父子的消息。陶尚书仍不知所踪,其子倒是在靠近边疆的县城里被抓住了,据说被抓到的时候灰头土脸,神志不清,今日已经押解回京,就关在大牢里。
原本是想从他嘴里撬出消息的,可他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时不时吓得失禁,恐怕也没什么用了。
陶家九族皆灭,只剩下陶尚书和他的儿子,陶尚书如此薄凉冷血的人,临走只安排了他儿子的活路,可如今他的大儿子竟也和他分开了。
沈璋寒嗓音微冷,沉声道:“你二哥哥已经带兵前往边疆驻防,也会继续搜查他的下落,胆敢背叛,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姜雪漪安抚道:“狼子野心之人死不足惜,陛下别为了这样的人气坏自己的身子。”
沈璋寒嗯了声,牵着姜雪漪的手缓了缓没多说。
海棠榭这边安静不惹眼,周遭树木又繁茂,若不特意绕过来看,不会轻易发现这边有人。
这边帝妃气氛祥和没出声,另一侧的牡丹亭却称得上剑拔弩张了。
钱常在今晚特意换了身舞衣过来,不想竟再这又瞧见了兰才人,一看见她就想起昨日两人在牡丹亭争执的事,心中更是窝火。
她实在是恨极了兰才人,不仅白白害她耽误了那么久,又险些毁了容貌,可偏偏付出了那么多仍然一无所获。如今解除禁足出来了,也不过是个区区才人,哪儿还是当初得宠的兰妃娘娘。
就这么个人,竟然从前让她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她也配?
每每想起来,钱常在的心中便又恨又厌恶,就连瞧见她那张总是惯常柔弱的脸都觉得反胃恶心。
虚伪毒妇!棠淑妃的手下败将罢了!
她快步走到亭子里,抢先一步占住了好位置,既不行礼,也不弯腰,冷声道:“我还当是谁,原来又是兰才人。”
兰才人抱着古琴走过来,一看钱常在站在亭子里,淡眉微蹙,已经不悦了起来:”钱常在,你放肆了。”
“本主再怎么样也是才人,位份始终比你高。入宫多年,你还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见着本主不行礼问安便罢了,竟连尊卑有别的道理都不清楚吗?”
从妃位降到才人本是件丢人事,兰才人若非必要也不喜欢出门见人。尤其钱常在从前算是她手下的人,再见面难免面子上不好看。
若聪明些的,彼此疏离冷落过去就算了,她也不说什么,可偏偏钱常在如今硬气起来了,见着她每每冷脸,冷嘲热讽,昨晚更是因为牡丹亭和她起了好大的龃龉。
她原本不想闹大,吵几句就算了,免得传出去丢了自己的颜面,谁知今日钱常在还是不知好歹,今晚又过来和她抢位置。
凭钱常在这样的蠢货,就算凭着一夕之幸得宠了又能如何?还不是三五日就腻了被撒开,能逞什么用。
真是碍眼。
见兰才人一副清高矜持的模样,钱常在更恼了,她勾唇冷笑道:“宫里尊卑分明是不假,可我还知道一个道理,不知兰才人听说过没有。”
“有欠有还,天经地义。怎么?三年过去,兰才人只知道尊卑,不知道人情道理了?”
“何况什么尊备分明,我是常在,你是才人,不过比我高了一阶。这牡丹亭是我先来了,你过来就想抢不成!”
“哪怕你喊起来,闹到棠淑妃和杨修媛跟前我也不怕你的,咱们自然好好分说分说去。”
钱常在气焰嚣张,直直刻薄,浑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兰才人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自跟了陛下起,就算是在外头做外室,那也是人人尊着敬着无人敢欺,更何况一入宫她就是主位,恩宠仅次于丹皇贵妃,哪个位份低的敢这样对她大呼小喝。
钱常在当初是怎么掉着眼泪来求她庇护的,说只要能得宠,她什么事都愿意做,模样可怜极了,简直如同摇尾乞食的哈巴狗一般。
如今她落魄了,成了才人,钱常在竟敢蹬鼻子上脸,当面作践起她了!
兰才人羞怒交加,身子几乎一晃:“当初你是如何求着我庇护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如今见我落魄,竟当面羞辱旧主。”
“还口口声声闹到棠淑妃和杨修媛那里去,她们不过是协理后宫,皇后还在呢,你眼里竟连皇后的位置都没有了!”
钱常在才不怕她,冷嗤了声:“闹到谁那儿去都好,总归我怕不了你一星半点。”
“当初和嫔早产的事是怎么来的,你和我心知肚明。若是闹到皇后那里,就等同于是闹到了陛下那里去。陛下早就不宠爱你了,你不妨猜猜,若是陛下知道当初是你故意设计陷害丹皇贵妃,害二皇子早产如今身子虚弱,陛下会如何想你?”
“一个才解除禁足出来的女人,要是又扯上另一桩丑闻,你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
兰才人气的手都在抖,上前抬手便扇了钱常在一耳光:“放肆……你简直太放肆!”
牡丹亭争执的声音可不算小,恰好这会儿姜雪漪和陛下都没说话,倒听了个六七分。
虽说不能十分清晰的听全了,可是谁在说话,大致说了什么还是知道的。
姜雪漪佯作意外,扬眸柔声道:“这……”
“陛下,您瞧瞧可要——”
沈璋寒眉头已经紧蹙了起来,冷声道:“去,把说话之人带过来。”
第165章
若只是嫔妃之间斗嘴, 带过来各打五十大板,稍做惩处也就罢了,不值当陛下上什么心。
可方才钱常在和兰才人话里话外口口声声涉及二皇子的身体康健, 又提起了已故的丹皇贵妃, 如此宫闱祸事,陛下和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那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姜雪漪坐在陛下身边,看着御前的人前去将钱常在和兰才人请过来,提壶替陛下斟了杯茶, 柔声道:“陛下别多思, 许是咱们听错了也未可知。”
“宫中嫔妃多,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时候,发生口角也是常事。”
她将杯盏往陛下身边推了推:“再者说, 兰才人入宫多年, 从前又一直陪在陛下身边,这点行事的分寸总该有。”
刚刚才提了陶氏的事,沈璋寒的情绪原本就不算太好, 此时又听到钱常在和兰才人争执,字字句句涉及当初和嫔产子一事另有蹊跷,就更让他心中不快了。
当初兰才人和丹皇贵妃都想抚养和嫔腹中的孩子,他在二人中反复犹豫,几经抉择, 始终拿不准主意, 还是后来姜雪漪的一番话,才让他决定交给丹皇贵妃抚养, 谁知又出了那样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一提起过去, 沈璋寒就难以避免的想起当初亏欠丹皇贵妃的那些,想起她是如何惨烈的死在自己的面前,想起她身上那道偌大的贯穿伤口。
一想起丹皇贵妃,对兰才人的不满便更多了。
他原本就知道后宫中没有绝对的良善之辈,不想兰才人比他想象中更甚,这般蛇蝎心肠,心机深沉。
沈璋寒面色微沉,冷声道:“她害过你,你何必替她说话?朕听得分明。”
另一侧,林威带头引着几个御前侍卫到牡丹亭,走到了二人跟前:“奴才给兰才人、钱常在请安。陛下此时正在海棠榭,要请两位小主过去一趟,请吧。”
“大监可没听错,陛下请我过去?”
海棠榭?
一听陛下有请,原本正在对峙的兰才人和钱常在均脸色大变。
她们是为了争宠才在牡丹亭争执不假,可这会儿陛下有请,绝不是因为陛下看到她们起了兴致,恐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涉及宫闱秘事,又牵扯到二皇子的身子,陛下岂能高兴?若真是抖搂出去了,还争什么宠?陛下一旦厌弃,那可是比失宠更让人难受!
兰才人自然也知道此事的重要性,要不然刚刚也不会那样疾言厉色了,此时一张楚楚可怜的芙蓉面冷了下来,转头看向了钱常在。
她眼中的警告不言而喻,言外之意就是让钱常在放聪明些,若是在陛下跟前真说错什么了,她这个主导者固然吃不了兜着走,但钱常在这个实施之人也落不了什么好处。
后宫女人这么多,貌美如花者更是不在少数,陛下凭什么放着那么多貌美温顺的嫔妃不临幸,非要宠着一个以前为了争宠犯过事的,钱常在要是还想得宠,此时和她站在一条线上才是真理。
钱常在方才的气焰顿时熄了下去,偷偷打量着兰才人没说话,显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抿着嘴没出声,跟在林威和兰才人后头往海棠榭走,兰才人见她不反驳,知道她也不算那么蠢笨,总算放了点心。
绕过几层灌木围墙,海棠榭映入眼帘。
轻摇纱幔后,坐着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正是陛下和棠淑妃。
兰才人的脸色顿时一变,心猛然沉到了谷底。不曾想除了陛下竟然棠淑妃也在,今晚恐怕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了。
她们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陛下和姜雪漪行大礼,齐声道:“妾身给陛下请安,给棠淑妃请安。”
沈璋寒垂眸扫了她们一眼,并未让她们起身,反而冷声道:“方才在牡丹亭说了什么,一五一十的再说一遍。”
印象里,陛下的嗓音很少会如此冷淡。
兰才人依稀记得上次听到,还是她和刘嫔被陛下降位幽禁在宫中那日。
一旦陛下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说话,那就说明他是生了大气,兰才人跪地低头,强作镇定道:“启禀陛下,妾身方才和钱常在只是因为练曲不和而起了争执,并没有什么大事,不知是不是妾身和钱常在争执时说了什么才惹出误会,是妾身的不是。”
海棠榭和牡丹亭相距不远,可也是有段距离的,她们说话陛下不可能每一句都能听得分明。只要咬死不认,和钱常在达成共识,即便陛下真的怀疑什么也不能因此太过苛责,顶多罚她们一个言语无状,有碍圣听的的罪。
解除禁足这段时间以来,她做了各种尝试重获圣宠,可陛下一直忙碌,既不再见她,也不进后宫,复宠之路遥遥无期。
好不容易七夕节将至,陛下十有八九会赏脸前来,她绝不能再因为此事而让陛下不满。要不然,恐怕陛下会厌恶她一辈子,她再也没机会走到从前的位置上了。
她绝对不要一辈子在后宫寂寂无名,一辈子看别人脸色。
说罢,兰才人伏地偷偷看了一眼钱常在,示意她照自己说的做。
谁知钱常在瞧了她一眼,犹豫之下,又抬头和坐在陛下身边的棠淑妃换了个眼神,顿时换了副脸色,跪在地上哭泣道:“妾身夜半在后宫与人争执,是妾身不对,还请陛下恕罪。只是妾身……”
沈璋寒眼神微冷,钱常在立刻继续说着:“只是妾身实在有不得不说的苦楚,这才没忍住与兰才人争执,还请陛下容情。”
这说法显然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兰才人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陛下在前,她也不能当面质问,只能强压着心中的不快等着钱常在把话说完。
姜雪漪坐在陛下身侧静静地看着钱常在,看此情形,大致也猜得出她为何突然变了口风。毕竟陛下已经听见了她们说什么,不管兰才人承不承认,陛下心里都会不满,事已至此,如何能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有优势才是她该做的。
若要在自己和兰才人之间选的话,一个是失宠才人,一个是得宠淑妃,谁会不选她呢?
她垂眸不语,眼神却带着鼓励,钱常在接收到讯号,眼泪掉的更加凶了,泪水涟涟道:“陛下,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也不得您喜爱,可身为您的嫔妃,哪有不奢求您疼爱的?”
“七夕将至,妾身苦练舞技,希望能在七夕小宴上博您一笑便足以,谁知连着两日都遇到兰才人要与臣妾争夺牡丹亭,牡丹亭地段好,妾身也有自己的私心,希望能遇见您,可分明是妾身先到,她却不依不饶。若仅仅是如此便罢了,兰才人却拿从前是妾身的旧主为由,字字句句刁难侮辱,妾身不得已,便拿从前受其胁迫的事出来论理,许是声音大了些,惊动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闻言,姜雪漪的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很好。
先是明说自己的小心思是为了争宠,将话说的敞亮让陛下不讨厌,又表达了兰才人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太高,仗势欺人,最后说自己遭人胁迫,将自己摆在了弱势的地位上,免去了陛下责罚时对她的影响。
最要紧的是她用了很妙的二字——“旧主”
要是钱常在以前是兰才人的奴婢上位也就罢了,可同样是陛下的嫔妃,甚至钱常在是承祚四年光明正大礼聘入宫的官家贵女,兰才人不过是个家世落魄的嫔妃,入宫前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钱常在这么说,足可见兰才人以前恃宠而骄,仗着自己身居高位在后宫结党。
不放在明面上也就罢了,低位依附高位是常事,就算是姜雪漪自己也是如此。可若是明说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她抬眸去看,陛下果然不悦起来。
“旧主?你和兰才人都是朕的嫔妃,谁是谁的主?”沈璋寒面色冷淡,垂眸看着兰才人,语气甚至有些讽刺,“朕倒不知你这么有能耐,竟在宫里收起嫔妃做你的奴才了。”
兰才人睁大了眼睛,楚楚可怜道:“陛下明鉴,妾身绝对没有这么做过,妾身和钱常在同为您的嫔妃,妾身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钱常在不喜妾身与她争夺牡丹亭才恶意中伤妾身!”
钱常在暗暗冷嗤了声。
旧主这个词还是兰才人刚刚自己用的,如今不过是重新用在了她身上,她就这么急于否认,可见她也知道这话说的难听。
主子……满后宫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三个,陛下,太后,皇后,区区兰才人算什么?
钱常在仍然哭哭啼啼,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哀婉道:“当初和嫔有孕,妾身在宫里孤苦无依,便求当初还是兰妃的兰才人庇护。也是妾身傻,妾身本以为有了兰才人的提点,妾身就能学聪明些,有朝一日能得陛下的喜欢,谁知兰妃……”
“谁知兰才人要妾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妾身故意激怒丹皇贵妃,让她怒火中烧,掌掴妾身。再让妾身故意伤口恶化,故意寻死,让您对丹皇贵妃更加不满,认为她太过跋扈。”
“妾身原本不想的,可妾身当初听信了兰才人的蛊惑,这才不得不为之……”
“如今终于将这件事说出来,妾身甘愿领罚,还请陛下严惩妾身!”
一番话说的如泣如诉,太可怜不过了。
沈璋寒自然知道后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也知道钱常在是为了让兰才人提点她争宠才这么做的,可眼下,他还是厌恶兰才人的算计和狠毒。
尤其是这份厌恶里,夹杂着对已逝的丹皇贵妃的内疚,就使得他更加不喜兰才人。
三年禁足才结束,他原本还因着当初的牵连之罪觉得对兰才人罚的太重,日后打算缓缓再提她的位份,如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
沈璋寒冷笑了声,看着兰才人的眼底没一丝温度:“朕原先总觉得你柔弱,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朕。”
“不想是朕想多了,凭你的心机和算计,在哪儿你都能活的很好。”
“既如此,即刻命人将兰才人的名牒取下来,未经朕允准,任何人不准再挂上,你好自为之。”
第166章
若真是永远将名牒取下来, 那兰才人在这后宫还有什么指望!她的后半辈子还怎么过?
一个被陛下厌弃极了的女人,甚至连让她有侍寝的机会都不愿意,日后要是彻底没了陛下的恩宠, 她又没有家世, 凭她小小一个才人,还不是被人磋磨死, 羞辱死!
来海棠榭之前,兰才人猜到也许陛下最后都不会相信她的托词。
但就算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她的心里, 陛下也只会不喜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会对她生一时之气。即便看在周郎的面子上,也不会彻底厌弃了她,顶多形同陌路, 再过个一年半载不能得宠罢了。
等陛下消气, 忘记了今日的过错,她就还能有机会和之前一样,成为陛下的兰妃, 后宫里得宠的妃嫔。
但兰才人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如此狠心,一时慌了急了,顿时泪如雨下,要多可怜有可怜。一辈子的命运在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跪在地上便上前去求陛下, 可怜道:“妾身自知从前有错,可如今妾身禁足三年, 早已对前尘往事都悔过自新,发誓重新做人。当初妾身为了争取和嫔的孩子是曾让钱常在激怒丹皇贵妃, 这才有了后面和嫔早产的事,可妾身千错万错,都只是因为太想有一个和陛下的孩子而已……”
“此事发生后妾身也曾后悔不已,日夜难安,可妾身并不想害任何人!还请陛下看在从前种种情分的份上,宽恕妾身这一回吧!”
兰才人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伸手攥住陛下的衣角,凄婉无限,不知多柔弱:“钱常在不喜妾身如今位份低微却还要和她争抢牡丹亭,这才夸大事实,构陷妾身,还请陛下明鉴,不要因着妾身过去一时的错处而从此与妾身恩断义绝……妾身真的改了……陛下……”
“多年伴君侧,恩爱数载,妾身待陛下之心天地可鉴,陛下又怎会不知?还请陛下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就推开妾身……”
兰才人不愧是在深宫浸淫久了的人,很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才能让陛下心软,她字字句句都在强调那些是她禁足之前做的,又提起过往的情分,无非是想要借此来淡化此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今日会如此生气,除了亲耳听到他才宽宥不久的女人居然还做过这样的算计之事以外,想必更多是夹杂着对丹皇贵妃的内疚,要是真让兰妃把陛下说动了,那姜雪漪今日来是做什么了?
看着陛下愠怒的模样,姜雪漪拿着帕子轻轻抚上陛下的心口,温声道:“陛下别动气,若气坏自己的身子反而更是兰才人的罪过。”
“兰才人禁足已久,想必在仙游宫早已痛定思痛,她固然算计过和嫔的孩子,算计过丹皇贵妃,也算计过臣妾。可人生在世岂能无过?兰才人今日诚恳,兴许不再会做之前那样阴狠算计之事了。”
“再者说,丹皇贵妃已逝,二皇子也在和嫔身边养着,一切都过去了。”
这话表面安抚陛下,替兰才人说话,可实际上,每一句都在提醒陛下兰才人曾做过什么。
她就是要陛下警醒,要陛下想起她险些失去宸儿,让陛下重新加深对丹皇贵妃的愧疚,如此一来,兰才人才能再也蹦跶不起来。
一个彻底失去陛下欢心又没有母族依靠的嫔妃,那便是待宰的羔羊,成不了什么气候。
“若是后宫的这些龌龊事皆过去了就不再提,对那些被陷害之人岂不是太不公平。”陛下淡淡瞧了姜雪漪一眼,面色仍沉着。
想起她做的那些事,再想起他前不久的心软和宽宥,简直是笑话。
沈璋寒懒得再听,眉头一皱,抬脚便将兰才人踢开:“带下去,朕不想再看见兰才人。”
兰才人心中大恸,哭哭啼啼的还想再说什么,可陛下甚至收回了目光不愿再看她一眼。林威无奈地甩了甩拂尘,御前侍卫立刻上前将兰才人左右架住,准备拖下去,不让她惊扰到陛下。
当初风光无限的兰妃娘娘如今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林威也是不忍看,兰才人哭着看向陛下,心中绝望。
方才陛下明明心软了的,若不是棠淑妃,陛下怎么可能会如此绝情?都是她抢走了自己的一切……也是她害自己落得如今这个境地,都是她!
兰才人心中恨意汹涌,恨不得立刻杀了棠淑妃泄恨,可此情此景却只能泪眼滂沱的被御前侍卫拉走。
美丽柔弱的女人在夜幕中渐渐消失,姜雪漪不是看不到她眼底的恨意,可她并不在意,只是站在陛下身侧,淡淡垂眸看了一眼兰才人,神色称得上平淡无波。
论手段,兰才人和刘嫔比还是差了些。
好好的夜晚被兰才人和钱常在打断,海棠榭此时纵然夜色美丽,沈璋寒也失了再坐下去的兴致。
他牵着姜雪漪站起身,冷淡道:“回太极殿。”
钱常在此时仍然跪在原地,眼睁睁瞧着陛下牵着棠淑妃的手准备离开。
虽说陛下没理她,可看着陛下似乎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今日之事后,兰才人那个贱人再也翻不起身,她也和棠淑妃又结了个善缘,总算是没白说这一场。
虽说陛下可能也清楚她做了那些事,可兰才人才是始作俑者,她顶多是被人指使而已,只要过两日再去求见求见淑妃娘娘,说不定她也能再进一步了-
次日,姜雪漪从太极殿出发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清晨的日头倒不算太热。
天气炎热,皇后特旨不必每日都去请安,只要初一十五去凤仪宫听训即可,虽说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但即将七夕小宴,太后的病情又不是太好,这才临时让嫔妃们都去一趟。
昨晚在海棠榭出了那般事情,今日一早估计就都传开了,也不知兰才人会不会来。
姜雪漪搭着段殷凝的手从步辇上娉婷而下,一身华丽宫裙在日头下浮着隐隐约约的碎光,行走间暗香浮动。
凤仪宫门前值守的太监高声喊着:“棠淑妃娘娘到——”
她噙着淡淡的笑容走进殿内,在座的嫔妃们皆起身向她行礼,尤其是钱常在,笑容比从前更添恭敬。
姜雪漪扫视了一周,居然瞧见兰才人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她的心性竟没觉得太过丢人而告假。
坐了不过一时半刻,韶贵妃也姗姗来迟,倒是让她意外。
自从上次去看过她以后,韶贵妃一直在甘泉宫不怎么出门,听说仍在宫里时不时哭泣,始终走不出来失去孩子的阴影。
本以为她需要好久才能恢复原状,谁知这会儿就出来了。
只是看着她眉眼之间仍然倦倦恹恹的,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脸色也差。虽说身上穿着华服,头上带着夺目的金钗,可却像一个丢了魂的空壳子,撑不起来。
不多时,皇后搭着芷仪的腕从后殿绕过来,神色也是疲倦的很。
姜雪漪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空着的位置,就见刘嫔不在。
皇后显然也看见了,问道:“刘嫔今日为何没来?”
芷仪福身道:“启禀皇后娘娘,刘嫔身边的宫女翡云晨起就来告假了,说刘嫔身子不适病倒了,实在起不来身不能来请安,还请娘娘恕罪。”
太后卧病,嫔妃们轮流侍疾,可其中就数刘嫔去的最快最勤,几乎从早上到晚膳都在长寿宫侍奉太后,没有一天懈怠。
照顾病人最劳心劳力,何况那是太后,刘嫔撑了两个月才病倒,也是不容易。
兰才人急于邀宠被姜雪漪顺势算计,刘嫔却很聪明,不争不抢先往自己身上揽了份照顾太后的功劳。
如今大公主也在永宁宫,她的亲生母亲生病,陛下一定会去探望,对刘嫔,姜雪漪倒是不好轻易做些什么了。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温声道:“刘嫔侍奉太后十分尽心尽力,她既然生病,就派太医过去好好照看,若有什么缺的,就从本宫的库房取。”
说罢,她看着嫔妃们缓缓道:“太后病重一直不好,陛下十分悬心,你们身为嫔妃,很该明白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好为陛下解忧。”
“马上就是七夕了,届时本宫和陛下也会到场,你们各自准备着吧。”
“至于太后那边,本宫安排了法师入宫为太后祈福七天七夜,就在七夕后不久,你们若有想要开光祈福的,这几日便抄经等着送过去。”
姜雪漪起身领着众妃们向皇后行礼,恭谨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皇后点点头,揉了揉眉头,温声道:“天气热,你们就都散了吧。”
姜雪漪福身后转身离开,钱常在也迫不及待的起身准备去寻淑妃以求庇护。
满宫嫔妃陆陆续续散开,人群中,倒是没见一个人。
在离开宫门之前,姜雪漪转眸看了眼兰才人,她坐在位置上不动,一直看向皇后,像是有话想说。
人在绝境的时候会奋起反击,看来她找上的人是皇后。
只是皇后——
姜雪漪迟疑了一下,又想起梧州行宫之时发生的事,一时还真不知道她究竟会怎么做。
走出宫门后,她淡淡对着身边的钱常在说了句:“未央宫有上好的茶,钱常在去尝尝吧。”
第167章
心心念念的橄榄枝就在眼前, 钱常在喜不自胜,忙福身应下,欢欢喜喜道:“娘娘有请是妾身的福分, 妾身心向往之。”
“还望娘娘不嫌妾身愚笨, 品不出好茶滋味便是了。”
姜雪漪唇畔牵着笑,温声道:“钱常在聪慧剔透, 若真是个愚笨的,本宫做什么请你呢?只当没开这个口就罢了。”
说罢,她淡淡收回方才落在兰才人身上的目光, 逶迤着长裙登上步辇离开凤仪宫, 柔荑轻摆:“走吧。”
为了权势,地位,恩宠, 仇恨, 宫里的女人们永远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就算眼下安生,可只要还活着就会折腾。
每每安分一阵子, 总会再闹起别的风波,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钱常在跟在姜雪漪的仪仗侧面一起到了未央宫,还未入大门,自从外往里瞧,就被未央宫的装潢华丽给撼住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未央宫见到这座只准淑妃一人独居的宫殿, 竟然如此宽敞华丽, 典雅明净,甚至隐隐有比皇后的凤仪宫更美轮美奂的趋势。
从前她位份低, 若无要紧事不得随意出入淑妃的宫殿,今日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过来, 才知道入宫四年在陛下身边宠眷不衰是什么含金量。
从贵人一路位至四妃,协理后宫,又有亲生的皇子,如今就连母族也风光无限,若无手段和心机,只说棠淑妃命好,钱常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就看陛下昨日待淑妃是如何亲近,就知道淑妃的得宠远胜于旁人。
当初她们一起入宫,最有前途的就是陶贵人和棠淑妃了,钱常在以为自己家和陶家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总归是比攀着不熟悉的棠淑妃强些,所以日日巴结着陶贵人,谁知陶贵人早死,后来是兰才人,也是个只会利用她还没成事的。
细想来,她唯一一次和纯贵人争宠赢了,被陛下晋为才人的时候,还是得到了棠淑妃的指点。
她真是后悔自己蠢笨,现成的高枝不知道早点去攀,如今未央宫想要登门巴结之人如过江之鲫了,她才有机会能和娘娘多说几句话。
钱常在眼都看不过来了,忙艳羡道:“陛下宠爱娘娘,妾身今日一来未央宫个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满后宫这样多的宫殿,竟无一处能比您这里更漂亮的。妾身今日有幸来坐一坐,真是无上福泽。”
姜雪漪偏头看她,温柔的眉眼似笑非笑:“皇宫这么大,匠心独运的宫殿多的是,未央宫是陛下特意命人修葺过的,可在钱常在眼里竟是最漂亮的?本宫都不敢这么说。”
她唇畔挂着笑,神色自然地迈进门槛,坐到了主位上:“皇后的凤仪宫端庄大气,韶贵妃的甘泉宫明艳奢丽,都是极好的。”
钱常在跟在后头进了屋,却不敢跟着淑妃坐到另一侧,只是先在跟前恭恭敬敬向她行大礼:“妾身常在钱氏,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说罢,她才抬起头,谨慎斟酌着用词:“皇后娘娘的凤仪宫和贵妃的甘泉宫都是极好的,妾身不敢多言。可私心想着人的审美总是各有变化,各有千秋,在妾身眼里,娘娘的未央宫最漂亮。”
闻言,姜雪漪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便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客气道:“何须给本宫行这样的大礼,钱常在请坐吧。”
“给钱常在奉上好的茶来。”
殿内侍奉的宫女屈膝应了一声,忙转身去耳房端出杯清香四溢的茶过来,端到了钱常在跟前。
姜雪漪抬手示意,笑意浅淡:“陛下才赏的太平猴魁,数量稀少,十分珍贵。此茶最妙的地方就在它闻之有淡淡的兰花香,尝尝,觉得如何?”
钱常在双手捧杯,细细品来,果真如娘娘说的那般,清冽甘美,有一缕似有若无的兰香味。
淑妃得宠,各地贡上来的茶叶陛下从不少她的,她这就没有缺的,什么名贵的茶她没有?这么多好茶里,偏偏选了太平猴魁,这是点她呢。
不过她原本就是因为昨晚兰才人一事才有了今日得见棠淑妃的机会,为了前途,自然要好好把握住。
当初为了更进一步,她都不惜自愧容貌,如今有明路在跟前,为了走上去,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钱常在搁下杯盏,噗通一声跪在了殿内,低头俯身道:“妾身自知愚钝,在后宫步履维艰,幸知娘娘七窍玲珑心。妾身不敢求娘娘庇佑,但求娘娘稍稍提点,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雪漪笑了笑,没说话。
段殷凝福身后率先走出门外,又示意殿内的宫女都跟着出去,不要耽误了主子们说话。
等屋内没人后,姜雪漪方温声说:“本宫知道钱常在是聪明人,你反应的很快。”
“今日叫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和昨晚的事有关,自然也猜得到本宫正是看重你和兰才人不和,欣赏你昨夜的表现。”
“审时度势,在后宫本就是聪明人的做法。”
钱常在的眼睛微微一亮,还以为此事就算是成了,谁知淑妃娘娘紧接着又说了句:“不过本宫有些疑惑,也想请钱常在解一解。”
“娘娘请问,妾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雪漪抿了口茶,长睫如翼,投下一片浅浅淡淡的阴影:“身在后宫,凡事都为自己打算本是应当的,可身居高位,却不是谁都值得本宫提点。”
“求本宫庇护的人不少,可须知本宫最在意忠诚二字,这一点在钱常在身上,本宫倒有些不敢信了。”
“若有朝一日本宫失势成了兰才人那般,或是失去陛下宠爱,不如现在地位崇高,钱常在可也会落井下石?”
她淡淡抬眼,直直看向钱常在:“虽说兰才人心思歹毒是罪有应得,可本宫瞧着,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危。”
钱常在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还有这样的后果。
这些年她只知道为自己算计,或是求助于高位,或是自己想办法,全然没想过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不忠不义,会为了一己的利益随时出卖别人的人。
这在后宫也是大忌,若是自己一句话不对,棠淑妃必然会不再考虑提拔自己,恐怕这也是她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见自己的原因之一。
钱常在忙伏地叩首,急急忙忙道:“还请娘娘放心,妾身绝不会做出那样背信弃义之事!当初没有跟对明主,让妾身做尽作践自己的事,到头来不过是利用妾身,最后一无所获,可妾身知道娘娘您绝不是如此。”
“妾身跟了您,不求您能如何提拔妾身,只求在您手下能不被下人作践,有好日子可盼,不再是后宫中一根无依无靠的浮萍。”
说到动情之处,钱常在也是心酸:“后宫低微的嫔妃比奴婢还不如,妾身入宫四年一直是不得宠的常在,日子如何艰难只有自己知道,这才不惜手段往上爬,但请娘娘相信妾身一回,给妾身一个立功的机会。”
姜雪漪垂眸看着她,缓缓绽出个笑容来:“你有此诚心,本宫不会真的苛责你什么,只是想要你个态度罢了。若不然,今日就不会让你来未央宫了。”
“兰才人陷害本宫不成才被禁足三年,昨夜又得罪于陛下,此生不能侍寝,她心里必然是恨极了本宫和你的。可困兽犹斗的道理,相信你和本宫都清楚。有些事本宫不便去做,须得有人事事为本宫留心,只有除了祸根,本宫才能安寝。”
“钱常在,你明白吗?”
钱常在身子微微一颤,坚定道:“妾身明白,妾身和娘娘有同样的敌人。”
姜雪漪点点头,抬手示意她起身,笑着说:“盯着她,看着她,但别打草惊蛇。咱们和兰才人之间,终究是她更急,只要等她露出马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等本宫除了眼中钉,待有机会的时候便会向陛下进言,再提一提你的位份。”
得了棠淑妃的允诺,钱常在大喜,不住地叩头道:“妾身多谢娘娘再造之恩!娘娘吩咐的事,妾身一定竭尽全力办好,绝不让娘娘失望!”
姜雪漪弯眸浅笑,仍然是一幅令人如沐春风,温柔和煦的样子:“以后见了本宫就不必这么多礼节了,本宫向来是不喜欢姐妹之间太多虚文的。”
“那太平猴魁你既然喜欢,就让殷凝替你包些带回去慢慢喝,本宫也乏了。”
钱常在千恩万谢的走了,姜雪漪支着额头揉了揉额角,总觉得这两日格外容易累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思虑过多的缘故。
片刻后,旎春从外头快步走进来,附耳道:“娘娘,咱们派去凤仪宫那边的人回来了,说是已经看见兰才人从凤仪宫走了,离开的时候眼红红的,像要杀人似的。”
这么说来,皇后恐怕没答应兰才人所求了。
姜雪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旎春又添了句:“还有一件事,听说大公主去勤政殿求见陛下,陛下这会儿许是已经要往永宁宫去了。”
第168章
说到底, 刘嫔都是为了照顾太后才病倒的,仅这一条就有功劳。
虽说太后的病至今未能有起色,多少名贵的药材用下去都无济于事, 一直在病榻缠绵, 时好时坏,可底下的人终究还要过日子的。
大公主跟在太后身边三年, 太后又一贯喜欢刘嫔,如今她病重,刘嫔又安分有孝心, 太后不可能不惦记着她。既有太后的惦记, 大公主这个亲生女儿,陛下再如何也不可能真的对刘嫔那么薄情。
向来说是母凭子贵的,就算生的是个公主, 刘嫔禁足出来, 地位也比许多不得宠的嫔妃要高多了。
如今刘嫔病了,大公主可怜巴巴的去请她的父皇,陛下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一看, 恐怕又要把些过去的情分勾出来。
但才处理了兰才人,此时不好急着去防刘嫔,她如今安分,若真的闹出事来,太后那必然说不过去, 陛下夹在中间也难办。
姜雪漪倦倦的应了声, 敛眸道:“到底是公主的生母,刘嫔不生事, 陛下不会太刻薄了她。七夕小宴将至,宫里总有人铆足劲儿想得宠, 不是她也有旁人,且再看看吧。”
“皇后今晨说了,为了替太后的病情祈福,七夕后请了宫外的法师来做法。既然是给太后祈福,咱们也得表表态。我原本就因着手伤不曾去给太后侍疾,只时不时去看看,表现的太事不关己也不好。这几天你们闲着没事手抄些佛经来,我也写几份,到时候在最后一日给太后诵经那日一齐去焚烧了,也算尽尽孝心吧。”-
永宁宫内。
大公主伏在床头握住自己母亲的手,哭泣道:“母妃,灵宁请父皇来瞧您了,这会儿就在路上。父皇来了,您的心事便放下些许吧,也不用整日牵肠挂肚了。”
刘嫔此病乃是连日操劳,心血不足所致。人原本就虚着,冷热一激便惹了风寒,长安如今正热,大夏天里风寒最不好治,也是最让人难受的。
寝殿内,这会儿只敢远远的放一个冰盆,勉强去去屋里的闷燥。可一个冰盆又不敢扇风取凉,说实话放着也不起什么作用,怕热的人一进屋子闷的像火炉子似的,还是遭罪。
沈璋寒一进屋子就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屋子里甚至还不如外头透气些,一样是热,殿外是火烧般的灼人,屋里却是蒸得慌。
他这么一个身子健全的人都觉得热得心烦,可床榻上的刘嫔却还盖着被子,捂出满身满头的汗,脸色也苍白,瞧着可怜。
刘嫔听见有人过来,一见是陛下,立刻急着要起身下来迎接,可她实在是虚弱,还没起身便软了下去,只能扶着灵宁的手,艰难喘息道:“恕嫔妾不能下床迎接陛下了,嫔妾有错,还请陛下宽宥。”
沈璋寒拂手道:“你病着,何须拘这些礼节,好好躺着吧。”
翡云有眼力见儿,立刻搬来椅子放在床头让陛下坐下,沈璋寒方缓缓说道:“这些□□政繁忙,朕抽不得空进后宫,一直没来永宁宫瞧你。但你侍奉太后心细,朕每每去看望太后,总见你在身侧忙前忙后悉心侍奉,可见你是有孝心的。如今你病倒,朕原本就想来瞧你,不想咱们的女儿更心疼你,一早就来请朕。”
说罢,他淡淡问着:“太医可来看过了?怎么说的?”
翡云在身侧福身,说道:“启禀陛下,太医晨起就来过了,把过脉开了方子,说是太过疲累所致,倒不十分要紧。说只要这些天好好修养,过一阵子就没无大碍。”
这病原本就是伺候太后惹出来的,沈璋寒也清楚,当下便嗯了声:“没什么大问题便好。”
“朕会让内侍省选些好的补品过来,你尽快养好身子,也免得太后操心。”
说罢,他环视了一周,眉头略蹙起来:“你这宫里也太简朴了些,虽是风寒养病,可热成这样如何养得好。可是底下的奴才不尽心吗?”
刘嫔胳膊撑着床榻,勉强支起半个身子说话,忙说道:“嫔妾多谢陛下关心,翡云等宫人十分尽心,照顾的也周到,是嫔妾自己想着多受些苦罢了。”
这般说着,刘嫔的眼中已经含起了泪水,病中女子,格外弱不禁风招人怜惜:“从前错事,总觉得心中有愧难以排解,不敢妄想得陛下原谅。可身为陛下的嫔妃,却又奢望着能与陛下和好如初……是以,嫔妾便想些多受些苦,多孝敬太后,尽可能多做些来赎罪……”
“哪怕是病好得慢些,让嫔妾足足吃了苦头,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一些。”
她泪水涟涟,眼窝也红红的:“嫔妾病体,原不必陛下损着身子来看望的,都是嫔妾的过错。”
说话的时候,灵宁就在身边捧着她的手,堂堂皇家尊贵的大公主,和生母一起哭成泪人一般,也是满头的汗水。
刘嫔降位后便从主殿搬到了偏殿去住,自然大不如前,可如今瞧着偏殿的光景,再看看她病中模样,也实在是不像话了些。
从前怎么说是做贵妃的人,见惯了她谦和尊贵的模样,三年不见,再见她如今的光景,想起她这些天的恭敬和孝心,沈璋寒难免唏嘘不忍。
何况灵宁长大了,现在已经十二岁,她到底给自己生了个听话乖巧的女儿,又养得知书达理,即便是看在生育的功劳上,他也不该过分苛责。
沈璋寒缓和了语气,平声道:“罚已经罚了,朕若对你还有气,今日便不会来看你。既然朕来了,你又何须作践自己的身子?哭坏了自己,灵宁岂不是日日悬心着你的安危,太后身边可也没有你这么尽心的了。”
“朕会让李太医细细调理你的身子,再让掖庭给你多拨两个宫女来伺候,以后只管安心养病,不必多思多虑的。”
刘嫔垂睫点头,柔声道:“多谢陛下。”
说着,她又抬眼,泪眼滂沱地问:“这些天一直不敢问,陛下的身子好全了吗?”
“自从知道您受伤后,嫔妾总是想起从前还在府上时,您有一日负伤回来,是嫔妾为您包扎伤口,日日为您上药,亲眼看着您痊愈……可如今,却没有这样的资格了。”
“御前的人侍奉得宜,不敢不尽心,朕如今已经好全了。”
刘嫔所说的那些过往都是十年甚至更久远的以前的陈年往事,沈璋寒早就记不得了。
那时候为了夺嫡争王位,他机关算尽,树敌无数,多的是人想要除了他,身上有时负伤并不是什么罕事。
府上的那些侧妃侍妾们,见过他受伤的人也不止一个,刘嫔并不是唯一。虽说隐约记得刘嫔从前做侧妃时是得宠过一阵,但他心思不在女人身上,自然不怎么记得。
如今她再次提起来,沈璋寒心里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时光如梭罢了。毕竟替他上药是任何一个奴才都能做的事,梧州一行,他亲眼见到两个女人替他挡刀挡枪,区区上药实在不值一提。
这会儿,翡云从外面端着熬好的药过来,轻声说着:“主子,该喝药了。”
沈璋寒嗯了声,示意她上前去喂,温声道:“朕陪你喝了药再走。”
陛下能来就是好事,眼下刘嫔不敢奢望太多,她半撑着身子,让翡云服侍着自己把药喝尽,这才依依不舍的送走了陛下。
待陛下走后,大公主洗了脸去侧殿写字,翡云这才命人往殿内又添了盆冰,将殿内的温度控制的刚刚好,笑着说:“恭喜主子,走成第一步了。”
“只要陛下肯来,天长地久,您总能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兰才人可就没那个好命了。”
刘嫔擦了擦嘴边的药汁,淡淡道:“管她的死活做什么,眼下跟她离得越远越好,省得沾染晦气。”
“我听说今儿贵妃去凤仪宫请安了?”
翡云轻声说:“是,隔了两三个月头一次出门,就是瞧着还不大好的样子。”
刘嫔神色一定,不紧不慢的说:“她本就不聪明,被红萤弄掉了孩子想不通,反倒疯魔了。也就是她命好,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爹,可喻将军也不能再上战场了。”
翡云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主子,疯魔了是好事啊。人在清醒的时候尚且不能事事想得明白呢,何况是现在的贵妃?恐怕谁说点什么就听进去了。”
“要是认死理儿了,心一横走错了路,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这就不干咱们的事了。”
刘嫔瞧翡云一眼,苍白的病容却勾起丝寒津津的笑来:“说的有理,你就去办吧。只一点,别露出马脚牵扯到咱们,如今一切小心为上。”-
有了钱常在和兰才人的前车之鉴,后宫里的嫔妃们安分多了,再也没有因为争场地争宠闹出事端的。杨修媛心思巧,七夕办得不错,嫔妃们争先恐后的献艺,陛下选了几个好的赏,虽没格外偏袒谁,也算是顺遂。
次日,为太后祈福做法事的高僧们入宫,被安置在远离后宫的宝光殿,宝光殿后头有一片绿竹林,十分清幽,给这些不入世的僧人暂住最是合适。
七日法事,以首日和某日最大,后宫嫔妃们无事都要出席。
姜雪漪坐在步辇上前往宝光殿看高僧做法,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议论。
这高僧在长安这两年十分有名,不光入宫做法,甚至在不少高门大户里头也做过法事,香火颇旺。
若是上了年纪的也不足为奇,偏生这位僧人十分年轻,生得样貌端正,更说是佛子转世,六根清净,是先住持在莲花池内捡来的婴孩,从小聆听佛音,十分有佛性。
旎春听热闹似的将这些话告诉了姜雪漪,姜雪漪倒不以为然。
“若真是六根清净就不会游走在朱门绣户里,若没见过红尘百态便难以悟道,何谈超凡出尘?”
扶霜知道自家娘娘不大信这个,当下也轻哼了声,说着:“越是传得广越是玄乎,那些个僧人道姑的也不见得个个清高,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听的腌臜事还少吗?”
段殷凝出声提醒着:“越说越不着调了,当心隔墙有耳。”
淑妃仪仗一路往宝光殿里去,刚到地方,就见宝光殿这边已经到了不少人,除了嫔妃,还有不少不上值的宫女太监,恐怕都是听说了高僧之名慕名而来的。
姜雪漪搭着段殷凝的手从步辇上下来,日头下满身华服粲然流光,她乌发如云,肤色白皙,鬓旁流苏摇曳生辉,端的是画卷神女般的样貌。
她本就生得仙姿佚貌,从步辇上下来时嫣然一笑的模样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站在正中的年轻僧人远远看过来一眼,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人,他甚至有些晃神。
身侧的宫人提醒道:“这位是淑妃娘娘。”
那年轻僧人这才双手合十,低头道:“淑妃娘娘。”
一旁缓缓走来的兰才人见状,面无表情的脸上冷冷地勾了勾唇。
只要看见棠淑妃,她心里的恨意就难以消下去。凭什么自己前途无望,四处碰壁,她却事事顺心?凭什么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她从云端上拉下来,再也翻不起身。
站在宝光殿台阶下,兰才人仰头看向登至顶层的棠淑妃,日光灼灼,她微微眯了眯眼。
宝光殿檀香浓郁,神圣不可侵犯,她眼神微微一闪。
兰才人一身蓝衣,弱柳扶风般从年轻僧人身旁走过,她只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似媚似惑,带着一触即离的勾引,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着:“高僧慎看。”
“当心走火,坏了你的清净。”
第169章
兰才人只楚楚看过去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身不歪眼不斜的登上台阶,姿态娉婷优雅,仿佛刚刚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年轻僧人原本双手合十在台阶下头迎人, 清泠柔软的嗓音羽毛似的落在耳中, 像错觉似的。
他禁不住仰头看过去一眼,就见那人蓝衣飘飘, 清幽旖旎,虽不比淑妃那般貌美如仙女,却也柔弱娇媚, 让人难抑心笙。
若细细看过去, 年轻僧人的耳根微红,显然是动了凡心了。
这两年跟着师傅常来往高门大户做法事,见过的美妇人和清秀姑娘不少, 可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娘娘们, 个个貌美出众,气度不凡,锦衣罗缎, 肤色赛雪。
尤其一想到这些美人皆是陛下一人的女子,却俯身和他说话,年轻气躁的人,难免喉头发紧些。
身侧的老僧人原本耷拉着眼念经,垂眼瞧见他这幅模样, 沉沉提醒了句:“了尘, 此乃皇家,不比宫外。”
言外之意是叫他务必沉稳些, 别露了马脚,这些皇家中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了尘闻言, 忙低头闭眼克制自己的情绪,随着师傅停留在原地迎接宫里的这些主子们。不多时,再睁开眼睛,便恢复了平静。
今天是做法事的第一日,格外盛大隆重些,除了嫔妃们都要来参与祝祷以外,皇后和陛下也会为了给太后求平安而到场。
除了首日,他们再往后的几日就不用来了,高僧们会在宫人的安排下再做五场法事,直到末日又是大法事,届时不光要在宝光殿做法,也要去太后宫里做,此为消灾除晦。
今日去宝光殿,除了是给太后祈福该去以外,还有一点是因为宫外的高僧不常来,许多信佛的善男信女想来请高僧给她们讲经开光,所以这一路上的人实在不少。
韶贵妃多日不出门走动了,除了给皇后请安出去过一日,几乎日日都闷在宫里。若不是今日说高僧入宫,她也打不起精神来。
佛理说因果轮回,轮回转世,那她的孩子没了,若她诚心祝祷,让他好好转世,是不是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还能回到身边?
韶贵妃不知道,可即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想试试。哪怕不能,可为她已逝的孩儿祈福也是好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没人可怨恨,都是她这个为娘的罪过。
甘泉宫内,韶贵妃抱着那堆小衣服哭了又哭,直到时间实在是快来不及了才依依不舍的放下来,允黛看着娘娘的样子不住的心酸,上前将那小衣服抽出来,说着:“娘娘别哭了,有高僧祈福,那孩子必然来世还会来找您的,岂不是又能全了和您的亲情,这是好事啊。”
“再说,也不是全都拿去烧了,只拿最用心做的一两件,并着佛经经幡一起让高僧给您焚烧就是了。”
韶贵妃哭着点头,从允黛手中又将衣服抢了回来,紧紧抱着它们,说着:“我亲自拿着,你们都不必假手了。”
“这些衣裳只能最后陪我这一段路了,就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交给高僧手上吧。”
允黛无奈,只好同意,上前搀扶着她起身,说:“娘娘,时辰快到了,咱们该动身了。”
韶贵妃悲伤落泪,捧着衣裳坐上步辇,临走时眼睛依然红红的。
甘泉宫离宝光殿不近,步辇速度加快了些,生怕耽误了时辰。韶贵妃坐在步辇上只垂眸怔怔的看小衣服,手不住的摩挲着,恋恋不舍的,好像在描摹孩子的轮廓一般。
她把衣服叠了又叠,突然发现她之前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金锁不在了,原本是该系在肚兜上的。
这长命金锁是她有孕后不久父亲派人送进来的,说将来给未出世的孩子戴,保佑他平安长大,无灾无难。
今日高僧第一日入宫,法事又大,她本打算等忙完就让高僧再给这金锁开光,做法,将她和孩子之间紧紧联系上,好让他转世的时候能找到自己。
如今竟然不在了,她怎么能不紧张。
韶贵妃忙喊着停,转身对身侧的允黛哭着说:“金锁不见了,恐怕是落在宫里,你现在快些去取,千万别误了时辰!”
允黛知道里头的厉害,一点不敢耽搁,何况这东西金贵,不好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否则娘娘必然不放心。
她赶紧说着:“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回去取。您先往前继续走着,奴婢取了就回来,不耽误什么时辰的。”
韶贵妃哭着点头,伏在步辇的扶手上愈发泣不成声。失子后她本就格外脆弱,临到头又出了这样的事,总觉得会不会是这孩子和她没缘分,一想就更伤感了。
嫔妃在外仪态不佳不是好事,可这会儿宫道上干干净净的也没旁人,都是甘泉宫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味哭泣着抬不起头来。
贵妃身边最体己的大宫女允黛走了,见娘娘伤心,人群中又走上前一个宫女落霞,跟在了步辇身边,她小心瞧了贵妃一眼,从身上抽出一方手帕,悄声安抚着:“娘娘别哭了,今儿是好日子,您该高兴才是。”
“奴婢这些日子见您一直以泪洗面,缠绵忧思,心中感念,十分难受。可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劝劝娘娘。”
帕子没人接也是意料之中的,她仍然举着,只是抬眸看了贵妃一眼,见她沉浸在情绪里没出声,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这才放下心继续说:“其实要奴婢说来,娘娘何须如此自责?您失子,错本不在您身上,何苦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今日法师做法,自然要为没出生的小皇子求个好来生不假,可此生的仇若是不报,小皇子该怎么投胎转世,娘娘想过吗?即便有高僧超度,效果恐怕也会大打折扣。”
“奴婢未进宫时,常跟着娘一起去寺庙上香祭拜,对这些东西略知道些。民间常说要恩怨皆了方是清净,可娘娘这样消磨自己的心血,这样为小皇子伤心,却恐怕是在做无用功呢。”
韶贵妃的孩子尚在腹中,落胎时其实没看出是男是女,落霞一口一个小皇子这话自然是在哄她。宫里的子嗣向来是皇子比公主更金贵,越是说皇子,韶贵妃心里的悲就会多一分。
果然,一说关于那孩子好不好,韶贵妃便听进去了。
“本宫的孩子是被红萤所害,红萤和丹皇贵妃都已经死了,何谈冤有头债有主。”
她哭红了眼,眼神却立刻挪开,不愿和落霞一个不相干的宫女说太多:“当初本宫做了什么是人尽皆知的,你不知吗?”
“若你拿这个笑话本宫,攀扯本宫的孩儿,本宫就立刻禀明了皇后,或是告诉棠淑妃,将你撵出宫去。”
落霞忙说着:“娘娘恕罪!奴婢绝无此意!奴婢身为甘泉宫的宫女,得您宽仁厚待,奴婢岂敢做出这样背信忘义之事?奴婢今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绝不敢有丝毫落井下石的意思。”
“实在是奴婢心中觉得不平,这才忍不住告诉娘娘,不忍心看到娘娘损耗了自己的身子,却让背后做坏事的人逍遥。”
韶贵妃早就心灰意冷,抱着衣裳恹恹道:“一报还一报的事,何谈背后之人。”
落霞凑在贵妃身边说道:“娘娘可曾想过,丹皇贵妃在世的时候,怎么一直不找您报仇?您有孕的时候,在宫里又怎么不找您报仇?”
“偏偏出宫巡游了,您没跟着的时候,就决定要找您报仇了呢?若真想报仇,丹皇贵妃从前多的是机会,可她偏偏没有,您想想,说不定其实她早就想要放下了。”
“这找您报仇的时机,您不觉得也太巧了点吗?当时您的父亲战功赫赫,您又位至德妃,一门荣耀无可匹敌。会忌惮您的家世地位,又有机会和丹皇贵妃说些什么的人,能有谁?”
“又巧不巧,陛下在外遇刺,喻将军便重伤回京,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落霞小声在她身边循循善诱:“喻将军不能上战场,喻将军一手带起来的姜小将军却平步青云,如今暂领喻将军的职位去驻守边疆了,这一件件事里,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谁?若说棠淑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做,奴婢是打死也不能相信的。”
“宫里人人都说棠淑妃至纯至善,温柔可人,姜氏一族福气甚好。可满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姜氏有这么好的运气?一点没手腕,全凭运气就到了今日吗?娘娘,您想想,您信吗?”
这些话灌水似的哗啦啦全到了韶贵妃耳朵里,她死死攥着小衣裳不松手,哭红的眼里满是怀疑和挣扎。
她知道丹皇贵妃害她是她情理之中,可落霞所言,却实在无不道理。若是丹皇贵妃害她真是受人挑唆呢……
若棠淑妃真的忌惮她和父亲,想要借丹皇贵妃的手不让自己有亲生的皇子呢?
若为了姜氏和三皇子的地位,凭那时棠淑妃和丹皇贵妃的亲近,似乎也不是全无这个可能。
韶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乱如麻,可落霞的一字字一句句皆有逻辑,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让她不得不喘息着去想。
落霞见韶贵妃似乎听进去了,眼底不由闪过一丝得意,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韶贵妃却哭着喊道:“不必再说了!本宫不想听了,你若是再嚼舌头根,本宫就将你乱棍打死,再不能超生!”
第170章
落霞一见贵妃这模样也不敢说了, 生怕说多了反起了坏效果。毕竟给人吹耳旁风的事本来就是长久的事,急不在一时半刻的。
正好再过会儿恐怕允黛也回来了,她向来是贵妃身边最忠心也最机敏的大宫女, 若是叫她起疑了也不好。
这般想着, 落霞忙福身说着是,重新退到了随行的仪仗里头去。
去往宝光殿的路仿佛变得无限长, 韶贵妃抱着小衣裳哭得累了,愣愣的低着头不说话。
允黛取了金锁后便一路小跑过来,生怕耽误了时辰。她知道娘娘这几个月伤心过度神情恍惚, 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出岔子。娘娘如今最信任的人就是她了, 她得时刻陪在娘娘身边,照顾好她。
等到了宝光殿门前,贵妃的步辇停下, 允黛正好赶上。她急匆匆上前向娘娘行礼, 把金锁递到了娘娘手心:“幸好没丢,只是落在桌子上了。娘娘,咱们快些进去吧。”
这会儿宝光殿门前已经没人了, 想必其余陛下和皇后以及嫔妃们都进去了。时间不等人,今天的大事始终是替太后祈福,允黛小心翼翼的从娘娘手中抽出衣裳,连同刚刚取回的金锁一起递到了其中一个内侍宫女手上,谁知一抬眼, 看见娘娘的眼睛通红, 明显是又大哭了一场。
刚才出宫时才哭过,出门走到半路也不见这样, 她不过离开片刻,娘娘怎么会又哭成这样?
允黛蹙了蹙眉, 搀着她登上台阶:“娘娘宽宽心吧。虽说陛下体谅您失子之痛,从不与您计较,可您始终是后宫的嫔妃,陛下的女人,第一要务是侍奉陛下。今日是为太后做法的大日子,要是又被人瞧见您因为那孩子伤感,难免让人觉得您心里没有太后,不够有孝心。要是被陛下看去了,或许陛下依旧会体谅您没了孩子,可若是陛下不愿意再体谅了呢?”
韶贵妃垂眸不语,只一味咬唇忍着情绪,被允黛扶着进到了宝光殿内。
宝光殿内的法场都已经备好了,佛像前偌大一片空地站满了僧人,抬头看过去,梁上尽是五色经幡,指头一般粗的香燃着,木鱼声笃笃作响,整个殿内的气氛十分肃穆。
嫔妃们都已经在陛下和皇后的身后站好了,身前放着数个蒲团,贵妃姗姗来迟十分惹眼,姜雪漪也看了过去。
贵妃自从失子后一直这样,起先门也不出,前几天在皇后宫里瞧见她出门,还以为总算是想开了些。可今日一瞧她这样子,眼圈还是红的,摆明了才哭过。
今日给太后祈福做法,说不定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没了的孩子才来的,倒未必真是为了太后。
姜雪漪和她本没交情,甚至她曾经害丹妃失子再也不能生育,严格来说,她们不是一路人。
可说到底,喻将军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将军,为国为民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姜雪漪是很敬重他的。何况喻将军更是待二哥哥极好,如师如父,一路提拔着他上来,如今才能独当一面。
贵妃没了身孕,对姜家和姜雪漪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什么威胁。恩怨已了,哪怕是看在二哥哥的面子上,她还是希望贵妃能走出来,别伤了喻将军这个做父亲的心。
但这些想想也只是想想,她已经说过一次,仁至义尽,剩下的还是要靠贵妃自己去悟了。
第一日的法事实在盛大隆重,光是大步骤就足足有九个,姜雪漪站在陛下身后看着高僧们诵经祝祷,时不时随着众人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大半日下来,只觉得殿内的檀香味太重,熏的人头晕,让她累得很。
但就算再不适她也必须要忍着,今天这场合不宜失礼,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否则对她来说,只会是无尽的麻烦。
站在高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生怕挑不出她的错处,不能让她从云端坠下去。
现在宫里虎狼环伺,前朝又不平静,姜雪漪不能让小人得意。
法事做完后,陛下政务繁忙,说了几句便赶回勤政殿处理,皇后则关切了嫔妃们几句也启程回凤仪宫了。
剩下的嫔妃和侯在外面的宫女们,有些走了,还有不少人打算留下找高僧论经讲道,或是给珠串开光,或是有什么心愿的未了。
宫里的生活不易,尤其是底层的宫女太监们。哪个没有自己的心酸事,哪个没有受人欺凌白眼过,活着若没有点盼头,没有点信仰也太累了。
难得有高僧入宫,他们私下想求一求愿是人之常情,只要别闹出事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只是姜雪漪从来不信这些,这会儿头晕的紧了,搭着段殷凝的手便往外走。这檀香味虽不难闻,可闻了这么久还是让她很不舒服,胸口闷得慌。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盘算着刘嫔和兰才人的事,又要管着后宫琐事,宸儿的衣食住行,陛下的情绪。
人的心眼儿就这么大,塞的事多了就容易累,她也需要休息。
上步辇的时候,姜雪漪的身子晃了晃才坐稳,段殷凝觉得不对,担忧道:“娘娘这两日似乎格外疲倦些,难道是身子不舒坦了?”
“这会儿回宫就没旁的事了,不如奴婢派人去请李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吧?诊了脉,就算没事也总归是放心些。”
姜雪漪支额揉了揉眉心,恹恹的舒了口气:“不必了,太医署的几位太医都忙着太后的病,不好随意支开人。何况今儿是给太后做法的第一天,才做完法事我便即刻请太医过来也不像话,倒像是太后的病克了我似的,难免落人口舌。”
“许是今日一早就过来忙,又一直不得闲累着了,想必回去歇歇就没事了。”
段殷凝当然知道娘娘的顾虑,但娘娘还如此年轻,身子又一向康健,好端端的便容易疲倦总是让人不放心:“娘娘容易疲倦已经有几日了,若不是生病,那会不会……是有孕了?”
姜雪漪神色微变。
她细细思索了翻,似乎想到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可紧接着又挣扎着否决了,最终摇摇头:“我的名牒才挂上几日,哪儿有怀身子这么快的?且挂名牒那天医女才给我把过脉,并无喜脉。”
“人活着哪儿没有三灾六病的,一时疲倦也是有的。且看太后这两次的病就知道,身子骨瞧着再硬朗的人也会说病倒就病倒,人的身子如何,从来都是不受控的。”
段殷凝缓缓点头:“也是,您说的有理。”
“上次太后病倒,您侍奉了许久才堪堪好转。这回才痊愈不久便又病了,还怎么都不见起色。”她轻叹着,“上了年纪的人是禁不起这样耗的,最废心血。”
姜雪漪撑着头微微阖眸,极轻淡的说着:“是啊,若是吃药有用,这回就不必大费周章的请有名的法师来做法事了。”
段殷凝轻声说着:“今日来时就听了不少那位高僧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真生了副好皮相,白净斯文,十分年轻。听说他的法号叫了尘,倒很合佛子转世的传闻。”
“起初还担心会不会是沽名钓誉之徒,可今日的法事倒是做的有模有样,十分老练,奴婢都觉得是不是错怪他了。”
姜雪漪倦倦道:“若无真本事,只有名号怎么在长安吃的开呢。达官贵人虽不是人人聪明,却也不是傻子。”
“世间有一心向佛的高僧,亦有打着佛祖名号伪装自己的妖僧,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在外头,在心。寻常善男信女见着高僧必然敬之尊之,谁敢轻易窥探?难以辨别也是有的。”
“再者说,这些宫外的活都是皇后交给底下的人去做的,底下的人办了事总要收些好处,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为太后身子康健所做的法事一连持续到最后一日,终于迎来了第七日的大法事。
这一场法事做完,僧人们就会被安排着出宫,宫里又会恢复以往的清净。
这些天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宝光殿了,这么热的天都挡不住宫里人去烧香拜佛的热情,不论嫔妃、宫女还是太监,宫道上可是许久不见这么多人来往了。
了尘生得一幅好相貌,又如此年轻,除了大部分知道他是高僧不敢有别的想法以外,为了多看他几眼过去的宫女也是有的。
人之常情,这倒也没什么。
晨起后,姜雪漪更衣盥洗完毕便预备着去长寿宫参加最后一场大法事,今天要尽孝心,旎春便将这些天她们所抄的佛经都收到一处带着,到时候好一齐焚烧。
仪仗到长寿宫的时候,庭院内早已整整齐齐站了不少人,陛下和皇后就在最前头。
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僧人们为太后做法祈福完毕以后,终于到了嫔妃们表孝心,将各自抄好的佛经递交上去,准备让高僧祝祷加持后再到香炉里焚烧的环节。
这些佛经大部分都是姜雪漪亲手抄的,仆随主,还有一部分是未央宫其余宫人所写,其他宫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不会出现问题。
谁知那位了尘高僧本微微躬身捻着佛珠,收到姜雪漪那份的时候便停住了身子,倏然脸色微变。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