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刚进入鬼判殿, 阵阵鬼哭声就不绝于耳,哭声凄厉,让人胆战心惊, 李楹捂着耳朵,才勉强将这声音隔绝于外,转眼间, 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团无形之物已经来到殿下地狱, 相比人间狱房,阴司地狱更加阴森恐怖,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燃着几簇幽幽鬼火,走过这片漆黑,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立着一座宽阔的刀山, 一个巨大的油锅, 刀山上插满了尖刀, 油锅里则是沸腾的滚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将恶魂叉进油锅,而刀山上也挂着不少肠穿肚烂的鬼魂,凄厉嚎叫响彻整个鬼判殿,李楹吓到浑身发?抖,她握紧腰间挂着的荷囊,荷囊中, 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蔷薇干花。


    她抖索着摸出蔷薇干花,攥于手心, 那股令人战栗的惊惧渐渐平静下来,阿史那迦瞥了眼干花, 说道:“走吧,我们去找郭勤威。”-


    按照鱼扶危所说,郭勤威是自杀之人,应该被押在地狱第一层,踏入狱房,与?刀山油锅不同的是,狱房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墙壁是无数簇昏暗的鬼火,鬼火仿佛有眼睛一般,当阿史那迦的身形掠过时,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骇,生怕被?秦广王窥到端倪,于是快速向狱房里面?寻去,还好每间狱房上面?都挂着一个写着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里面?一间狱房时,阿史那迦终于寻到了郭勤威。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郭勤威,这个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帜年过四旬,气宇轩昂,即使沦落在地狱狱房,也没有半点落魄神色,仿佛他没有关押在此,而仍然是那个指挥五万天威军,一箭射杀突厥叶护的郭大将军。


    阿史那迦的执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现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盘腿闭眼坐着,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当看到面?前那个梳着两个乌黑长辫,穿着墨蓝狼纹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谁?”


    阿史那迦道:“我是阿史那迦,我为崔珣而来。”


    她伸出手,李楹的一丝意念从她记忆中抽离,化成一团绿色鬼火,萦绕在她掌心:“她是永安公主李楹,她也为崔珣而来。”-


    阿史那迦快速的介绍了一下自己,还有在她掌心的李楹,以及她们这次的来意,郭勤威静静凝视着阿史那迦掌心的那团绿色鬼火,似乎能从里面?看到那个梳着双鬟望仙髻的帝后爱女,这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是先帝亲封的永安公主,纵然他如今只是陷于地狱的一只鬼魂,纵然李楹只是一团不能聚成人形的鬼火,郭勤威还是跪下俯首,郑重拜了一拜:“臣郭勤威,见过永安公主。”


    李楹不能聚成人形,郭勤威只能看到绿色鬼火亮了一亮,从里面?发?出少女如一泓清泉般的声音:“郭帅免礼。”


    郭勤威起身,李楹又道:“郭帅,金祢和?裴观岳陷害崔珣杀你,他们说他砍了你的首级,提去突厥投降,他们还准备弄一个假首级陷害崔珣,我需要破这个局,你知道你的首级在哪里吗?”


    随着李楹话?音落地,郭勤威的脸色逐渐变的惊愕起来:“如何?是十七郎所杀?臣是陷于落雁岭,自刎而亡,死后首级被?传首突厥军中,接着便被?置于王庭石塔。”


    “之后呢?”李楹问道。


    “之后,被?突厥叶护所盗,如今还在他府中。”


    “突厥叶护?”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级不翼而飞,原来是这样……二十年前叶护顿莫被?郭帅射杀,其?子罗葛继承叶护之位,他定然是为了报父仇,才会盗去郭帅首级。”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处,那就好办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绿鬼火突也突然莹莹闪耀起来,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夺目,阿史那迦同时面?露喜色,郭勤威见这两位少女如此反应,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对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与?崔珣相识的,郭勤威来不及问,他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公主,十七郎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缠身,应该怎么都说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视郭帅如父”。


    莹莹闪耀的鬼火忽然安静下来,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两年,也垂首,不敢说半句话?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他现在是大周四?品察事厅少卿,权势很大,只不过裴观岳等?人总是与?他为难,这次又借机陷害他叛国?,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脸上本露出松了口气神色,听到后半句时,他又皱起眉头:“十七郎怎么可能叛国??是臣亲口告诉他,即使被?突厥俘虏,也绝不能投降,要学苏武,卧薪尝胆,他最是听臣的话?,是绝不可能叛国?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惊,她问道:“郭帅,天威军,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六年前,在落雁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郭勤威闻言,长长叹了一声,眸中闪现一丝伤痛,他缓缓道:“六年前,突厥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攻打关内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丰州,丰州是六州门户,丰州失,六洲不保,丰州刺史裴观岳向臣求援,臣于是率五万天威军,奔赴丰州抗敌。”


    李楹喃喃道:“裴观岳?”


    郭勤威点了点头:“裴观岳是臣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臣与?他都是家境贫寒,但一心报国?,只是寒门出身,报国?谈何?容易?为酬壮志,他去了长安,臣去了边关,不过彼此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情谊也从未变过,后来,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丰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赏识,也任了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这几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没想,就去了丰州。”


    “在丰州,尼都可汗已?经连破永丰、九原两县,势如破竹,兵临丰州城下,突厥士气正旺,而且兵力远甚于我们,当时已?是初冬,臣便建议裴观岳,据守丰州城,等?突厥粮草用?尽,丰州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丰州城正面?狭窄,两侧又有关隘绝壁,依靠天险,易守难攻,裴观岳带兵多年,他也与?臣意见一致,臣与?天威军准备据守城池之时,未料圣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贪生畏战,要求臣即刻出兵,击退突厥。”


    李楹听后,又是一惊:“阿弟怎么会下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当时臣以为圣人久居深宫,被?小人蒙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来,这敕令,应该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颔首,他当时接到这道敕令后,虽然无奈至极,但君命难违,只能以五万天威军去对抗士气正旺的二十万突厥骑兵,为求胜算,他和?裴观岳商榷了几天几夜,决定由他带领天威军,去绕道从背后袭击突厥兵,而裴观岳则带兵从正面?进攻,前后夹击下,料想突厥兵便会一溃而散。


    后来的事,显然已?经出乎了郭勤威预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帅带天威军途径落雁岭的时候,却?被?突厥伏击,全军覆没。”


    郭勤威神色黯然:“这个计策,只有臣与?裴观岳知晓,其?他人均不得知,当时天威军五天连翻三座山头,人人困顿不堪,行至落雁岭时,臣见此地道路狭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顿觉不好,正催促行军之时,尼都可汗率骑兵杀出,将吾等?杀至措手不及。”


    李楹听得心惊:“你们的行军路线,突厥怎么会知晓?难道……”


    郭勤威点了点头:“只有那一个解释。”


    天威军的行军路线只有郭勤威和?裴观岳知晓,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观岳。


    郭勤威道:“五万天威军,在当日伏击下死伤大半,臣带领剩下的边战边退,但落雁岭已?经被?突厥人团团包围,臣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此时臣已?怀疑是裴观岳出卖,思及与?他多年交情,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其?实别说是郭勤威无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观岳为人,她也不敢相信,一个与?郭勤威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么可能说背叛就背叛呢?这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经愈发?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五万将士生生冤死的痛苦,这份痛苦,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也丝毫没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虽怀疑裴观岳,但还是派人去突围找他求援,只是当时臣已?觉得他不可信,于是另派人前去长安求援。”


    李楹已?经知道他口中去长安求援的人是谁了,那是天威军虞侯盛云廷,还未到长安就被?乱刀砍死,尸骨被?埋通化门外六年的盛云廷。


    幽幽鬼火愈发?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讲述中,终于慢慢出现了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个少年搭弓挽箭,一连射杀数名突厥骑兵的风采,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纵马驰骋、领兵冲锋的场景,但是,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风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长安城病骨嶙峋、连旧弓都拉不开的崔珣。


    她永远都看不到了。


    第082章 第 82 章


    昏暗的狱房中, 六年前?的惨烈情?景,徐徐展现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岭中,三三两两的天威军伤兵坐在地上休憩, 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七岁的天?威军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观岳已?经去了二十?天?了,至今还没看见援军, 裴观岳这厮, 是不是他故意害我们!”


    另一个天威军将树皮塞到口中,被围二十?天?, 他们已?经吃遍了这附近的树皮了,他艰难咽下苦涩树皮,斥道?:“别胡说,裴将军和郭帅是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害我们呢?”


    “我胡说?丰州守军有三万, 加上从永丰、九原逃过来的一万人, 也?能整出个四万人, 不能出四万,那拨个五千人来救我们总行吧?再不济,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们等到现在,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曹五,闭嘴!”


    曹五郎愤愤道?:“我偏不闭嘴!我们本来轻装简从,秘密行军, 就准备打突厥人一个出其不意,难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能恰好知道?我们行军路线?依我看, 八成是裴观岳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 你休要瞎说,免得寒了郭帅的心?!”


    “是谁寒了郭帅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


    两人快要争吵起来,忽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一个穿着金色明光甲的少年疾驰而来,他本长相昳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瞧起来像个漂亮尊贵的世家公子?,但他又偏偏穿着一身金色明光甲,甲胃上还溅满敌人血迹,眉宇间腾腾杀气,这杀气冲淡了他长相的昳丽,冬日日光为他甲胃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与?世家公子?比起来,更像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了马,手?里拿着一把铁胎弓,大步走到曹五郎两人面前?。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崔珣冷冷看着曹五郎两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曹五郎梗着脖子?道?:“不是我要吵,是陆二非要为裴观岳说话。”


    “闭嘴!”


    曹五郎好像很听崔珣的话,他悻悻闭了嘴,陆二问道?:“十?七郎,可?有云廷的消息?”


    崔珣摇了摇头,陆二急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也?能赶到长安了,为何援军还是毫无动?静?”


    崔珣没有作声,他只是掏出半个胡饼,扔给陆二:“别吃树皮了,吃这个。”


    陆二接住,惊奇道?:“哪来的?”


    “杀了个突厥探子?,从他怀里摸来的。”


    陆二一瞅胡饼,果然?上面还溅了点血迹,他问崔珣:“你吃过没?”


    “吃过了,不然?怎么只剩半个?”


    陆二笑了笑,便狼吞虎咽的大口咬了起来,崔珣又走到曹五郎面前?,他看着曹五郎渗血的胳膊,抿了抿唇,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干净锦帕,抖开将他伤口包扎起来,曹五郎急道?:“欸,这不是你阿娘的遗物吗?”


    崔珣垂眸:“这时候就别管什么遗物了。”


    曹五郎没吱声了,他瞥了眼蹲在地上吃的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陆二,又悄悄在崔珣耳边问:“喂,你真吃啦?”


    崔珣没理他,曹五郎啧道?:“你肯定没吃,陆二心?粗,我心?细。”


    崔珣皱了皱眉,他给伤口打结的手?一紧,曹五郎就哀哀叫唤起来:“哎,疼!”


    崔珣打好结,拍了拍曹五郎伤口,又引起他一阵叫唤,崔珣道?:“好了,郭帅在哪?”


    “忠……忠义祠。”-


    忠义祠在落雁岭中央,里面立着汉朝苏武和张骞两人雕像,苏武牧羊十?九年不改丹心?,张骞被俘十?年不忘使命,汉人感念他们忠心?,于?是在此修了一座忠义祠,不过这忠义祠年久失修,已?经是破烂不堪了,郭勤威神?情?困顿,身上数道?流矢伤痕,正怔怔仰头看着面前?的苏武和张骞像。


    崔珣进了忠义祠,他放慢脚步,但还是被郭勤威听出来了:“是十?七郎吧。”


    崔珣抿唇,他拱手?道?:“郭帅,云廷还是没有音信。”


    郭勤威转身,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尽是悲怆:“怕是凶多吉少了。”


    崔珣从未见过郭勤威露出此种神?情?,他从军三年,一直跟在郭勤威麾下,郭勤威无论遇到什么险恶境地,都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主帅如?此,手?下将士才会安心?,但此时郭勤威一改常态,竟隐隐有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崔珣心?惊,郭勤威喃喃道?:“何九去了裴观岳那,更是凶多吉少。”


    他连日几乎未眠,加上身上有伤,又折损两员爱将,眼前?一晕,还好崔珣及时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崔珣扶他坐下,郭勤威靠着朱红木柱,喘了几口气,眼前?那片漆黑才好了些,他慢慢看向崔珣,眼前?的少年面如?美玉,手?上除了搭弓练剑磨出的薄茧,并没有其他劳作的痕迹,这是大周五姓七望之首,博陵崔氏才能养出的世家贵胄,郭勤威看着他,道?:“十?七郎,崔相公当初修书给我,将你举荐来天?威军的时候,我还很是担心?,怕你一个世家子?弟,在我们天?威军呆不习惯。”


    他突然?提起三年前?往事,更是有一种末路悲凉,崔珣思及往事,他眼眶一热,低头道?:“没有,很习惯。”


    郭勤威笑了笑:“你刚来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谁喊你你都懒得搭理,何九他们还找我诉过苦,说你这个世家子?,看不起他们,但我观察却觉得,你不是看不起他们,你是在拒绝所有人,我便让曹五和云廷多多照顾你,云廷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曹五和你同岁,云廷稳重,曹五热情?,他二人都是不怕麻烦的人,没过多久,你也?愿意和他们说话了,再过了一段时日,没一个人来找我诉苦了。”


    崔珣咬牙,他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大家,都对我很好。”


    郭勤威点了点头:“但是,这些待你好的人,今日,恐怕都要命丧落雁岭了。”


    崔珣大惊失色,他抬头,眸中含泪:“郭帅,我们还有机会的!”


    郭勤威惨笑了一声:“五万天?威军,如?今只剩两百人,外面还围了十?几万突厥兵,没有机会了。”


    崔珣热泪滑落,他虽然?对郭勤威说,还有机会,但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确没有机会了,两百人对十?几万,没有半点胜算,等今日尼都可?汗发起冲锋,他们这两百人,不会有一人幸存。


    郭勤威顿了顿,又道?:“我天?威军虽今日命丧于?此,但也?杀了六万突厥精兵,五万换六万,值了。”


    崔珣只是咬着牙,眼泪止不住的流,郭勤威望着他,似乎不太愿意开口,但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艰难道?:“十?七郎,你怕死吗?”


    崔珣想?也?没想?就道?:“不怕。”


    他一字一句道?:“能与?郭帅和天?威军死在一起,是我崔珣的荣幸。”


    郭勤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是我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哽咽未语,郭勤威却忽然?挣扎着站起,扑通一声朝崔珣跪下,崔珣大骇,正欲扶起,郭勤威却向他,还有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曹五郎等人厉声道?:“不准扶!”


    崔珣呆住,曹五郎也?呆住。


    郭勤威看向崔珣,缓缓道?:“十?七郎,你不怕死,但是我却要你活。”


    崔珣完全怔住,郭勤威道?:“天?威军行军路线,明明只有我和裴观岳知晓,为何突厥人会知道??我等苦撑二十?日,矢尽粮绝,以树皮为食,援军又为何不来?十?七郎,天?威军此番覆没,有冤,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


    崔珣愣愣看着郭勤威,郭勤威已?怆然?泪下:“博陵崔氏,天?下高门之首,士族之冠,十?七郎,你是博陵崔氏子?,和曹五郎他们不一样,就算你被俘虏,突厥人也?不会杀你的,只有你,能替天?威军伸冤了!”


    说罢,他便砰砰向崔珣磕了三个头,曹五郎等人泪如?雨下,也?纷纷跪倒,崔珣再也?忍受不住,他双膝跪在郭勤威面前?,哽咽道?:“郭帅……”


    郭勤威抬首,声音悲凉:“十?七郎,我知晓你向来心?高气傲,你是宁死也?不愿被俘的,但落雁岭,漫山遍野,都是天?威军的尸首,五万冤魂,就算入了地府,也?不能瞑目!”


    崔珣眼眶发红,被俘对他来说,的确是奇耻大辱,他宁愿死,也?不愿被俘虏,可?是,这落雁岭,每一寸,都浸满了天?威军的鲜血,那是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天?威军,那是与?他亲如?兄弟的天?威军,他们不嫌他性情?冷淡,反而热忱待他,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一点骄傲,让这五万冤魂,死都不能瞑目。


    崔珣哽咽难言,他郑重朝郭勤威叩了一首:“郭帅,我答应你。”


    郭勤威听他答应,心?中却愈发难过,他想?说很多,最后却只惨然?道?:“十?七郎,是我……对不住你。”


    崔珣心?中也?是大恸:“不,郭帅从未对不住我,若非郭帅,也?不会有今日的十?七郎,郭帅且放心?,不管我在突厥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好好活着,我会活着回大周,活着为众兄弟伸冤!”


    郭勤威悲不自胜,他点了点头:“十?七郎,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要嘱咐你。”


    “郭帅请说。”


    郭勤威指了指忠义祠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你要学苏武,学张骞,你纵然?被俘,你也?绝不能投降,降了,你就跟李陵一样,彻底回不了大周了!”


    崔珣望着肃穆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他眼中含泪,重重颔首,郭勤威彻底放下心?来,他惨笑着抽出佩刀:“我郭勤威从军三十?载,官至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更是一手?创立天?威军,于?西域诸国,威名赫赫,突厥人要抓我,羞辱大周,我岂能让他们得逞?今日我以死报国,痛快!痛快!”


    说罢,他便横刀自刎,血迹喷到崔珣脸上,这变化太快,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去救,待反应过来,郭勤威已?是双目圆整,倒在地上,忠义祠中,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崔珣才颤抖着伸出手?,去将他双眼阖上。


    外面已?经响起突厥骑兵的冲锋号角,曹五郎等人往外看去,众人对视一眼,然?后都跪下向崔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曹五郎含泪道?:“十?七郎,我们去了,前?路艰难,你,保重。”


    崔珣跪在郭勤威尸首旁,目光茫然?,耳边响起曹五郎等人提剑与?突厥人交战声,冲杀声不绝于?耳,崔珣不由?去摸地上的铁胎弓,他手?指攥紧弓柄,但直到冲杀声停止,他都没有出去,两行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面上的郭勤威的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第083章 第 83 章


    一抹残阳, 映于天边。


    几?个突厥兵砍翻最后一个天威军,那天威军着实勇猛,即使濒死之际, 也突然暴起用匕首插死他们一个同伴,几?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清点战场的可汗附离卫骑马赶来, 他勒住缰绳, 问:“看到郭勤威了吗?”


    “没有。”


    附离卫瞥了眼地上不断抽搐着吐出血沫的天威军,这天威军一看就活不成了, 但就算活不成,那双眼睛,还在死死瞪着他们,附离卫不由骂了声:“这些汉人,还真是不怕死。”


    “谁说不是呢?”一个突厥兵悻悻道:“咱们十个人, 居然被他干掉三个。”


    “那还算好?的了, 知?道他们两?百人的残军, 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足足一千人!” 附离卫咬牙切齿:“都说天威军悍不畏死,果然是这样。”


    他忿忿举起马鞭,高喊道:“所有人听着,可汗有令,务必活捉郭勤威!捉到郭勤威者,重重有赏!”


    附离卫说罢,便一甩马鞭, 骏马疾驰而去,余下突厥骑兵听到此言, 都兴奋不已,一个个翻身上马前去搜捕了, 方才那几?个突厥兵也准备翻身上马,但其中一人看到自己砍翻的那个天威军已经圆睁着眼睛死去,胳膊上还缠着一个丝制锦帕,一看就价值不菲,于是他上马前,弯腰将那沾了血的锦帕一把扯下,揣入怀中,然后才跨马去寻郭勤威踪迹-


    忠义祠中,郭勤威的尸首已经渐渐冰凉,崔珣木然跪在尸首旁,看着这个三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主帅,脸上的泪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但当听到迈入忠义祠的声音时,他苍白?手指还是不由?攥紧膝上的铁胎弓。


    一队突厥兵闯了进来,为首的身披重甲,应该是附离卫,附离,突厥语狼的意思,附离卫就是尼都可汗麾下最精锐的勇士,那附离卫迈入忠义祠,先是一喜:“郭勤威在这!”


    但他很快又大?怒:“郭勤威已经死了!”


    尼都可汗千叮万嘱,一定要他们活捉郭勤威,因?为郭勤威是大?周最赫赫有名的将领,活捉了郭勤威,等于大?大?灭了大?周威风,却没想?到,郭勤威居然于这破庙之中,横刀自刎了?


    郭勤威身边,还有一个脸上身上都溅满血迹的天威军少年,附离卫眉头一皱,郭勤威死了,其余天威军也都死了,他和尼都可汗没办法交代?,他眼睛一眯,招手道:“抓住他!”


    他身后突厥兵如狼似虎涌上来,崔珣握紧膝盖上放着的铁胎弓,郭勤威自刎前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


    崔珣手指攥的发疼,但却始终没有反抗,附离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天威军中,出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突厥兵将崔珣一脚踹倒,众人一拥而上,便准备将他捆绑起来,献给?尼都可汗,崔珣本?任其捆绑,但却意外看到一人怀中,露出的一点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还没等那突厥兵反应过来,这个毫不抵抗的绵羊般的汉人少年,忽敏捷的和豹子一样,他抓起铁胎弓,弓弦反手勒住那突厥兵的脖子,他手臂用力,柘丝弓弦将那突厥兵头颅生?生?割了下来,温热鲜血喷了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大?惊,崔珣脸上和眼中都是鲜血,一片猩红,他抓着铁胎弓,铁胎弓弓身是以玄铁制成,沉重无比,弓身砸向其余人头颅,几?人顿时头骨碎裂,气绝当场。


    这一变故让附离卫都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突厥兵涌入忠义祠堂,附离卫也回过神来,他高喊道:“抓活的!”


    崔珣攥着铁胎弓,浑身浴血,他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突厥兵的尸首,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满是燃烧的怒火,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知?道地上又滚落了几?个头颅,殷红血迹渗入黑色玄铁之中,将冰凉玄铁都浸的滚烫,膝弯忽被长?刀砍中,崔珣踉跄了下,这一空隙,他手腕顿被附离卫长?刀划过,铁胎弓掉在了地上,附离卫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崔珣被踹的滚落在地,他喉中呕出一口鲜血,附离卫已经一脚踩到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崔珣气力耗尽,无力反抗,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手指忽摸到一把佩刀,那是郭勤威自刎的佩刀。


    若他攥起这把佩刀,还可以做一次困兽之搏,至少,他可以杀了他自己。


    但他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攥这把佩刀,而是任凭突厥人大?力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捆绑起来,当麻绳勒入手腕的那一刻,他茫然看向倒卧死去的郭勤威,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长?安,崔宅。


    本?于榻上小憩的崔珣陡然惊醒,他起身,几?缕墨色发丝沾了额上冷汗,贴于颈侧,他跌跌撞撞下了榻,在手足镣铐的叮当响声中,他走到紫檀案几?前,盘腿坐下,然后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怎么?又,梦到了落雁岭呢?


    自从李楹为他燃起安神香来,他已经很少梦到落雁岭了,但今日,那惨烈的景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让他心神难宁。


    他垂下鸦睫,在落雁岭,最后那被突厥附离卫俘虏的屈辱记忆犹新,却没想?到,在他今后的岁月中,那点屈辱,都已经不叫屈辱了,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了。


    他又斟了杯冷茶,茶凉的彻骨,刚饮下的那杯冷茶已让他胃部隐隐作?痛,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准备饮下,忽看到了手腕镣铐处垫着的柔软白?绸。


    他瞬间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慢慢放下那杯冷茶,他冰凉手指慢慢摸向白?绸,心中不安的感?觉也开始渐渐散去。


    白?绸是用最好?最柔软的蚕丝织成,触之生?温,他只觉冰凉的手指也慢慢暖和起来,那个温柔美好?的身影,也似乎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张了张口,无声念出三个字:


    明月珠。


    但一阵杂乱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崔珣微微皱起眉。


    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


    崔珣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珣,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声,道:“崔珣,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珣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珣-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珣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珣。


    鹅卵石砸破崔珣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


    宛如血泪。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珣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崔珣重复道:“算了。”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珣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


    崔珣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这回换崔珣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珣,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珣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珣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珣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


    第084章 第 84 章


    昏暗狱房中,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郭勤威忙道:“两位公主,鬼差来了, 你们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 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 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 这是?鬼差来抓臣了,请公主快走。”


    李楹没有想到,地府还有这种规矩,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点头道:“好, 郭帅你保重。”


    说罢, 她与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狱房之中-


    从地狱第一层到达鬼判殿后, 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这寒意让她寸步难行,直接摔到了地上,她身体里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虚弱,碧绿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问道:“阿史那迦公主, 你怎么样了?”


    阿史那迦连牙齿都冷到战栗,她的身形也越来越淡, 她对着?那团碧绿鬼火惨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蚀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虽然早已预料到这结局,但还是?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说道:“永安公主,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满足,我这一生,终于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将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珣身边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确应该快点走,否则等秦广王赶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见到阿史那迦即将魂飞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抛下这可?怜的少女独自面?对死亡。


    碧绿鬼火停顿之时,李楹已经听到一个声?音:“什么人?胆敢擅闯鬼判殿?”


    她与阿史那迦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宝石方冠,豹眼狮鼻、络缌长须的威严男子?,身后是?数十绿衣鬼差,正杀气?腾腾的瞪着?两?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过神来:“糟了!是?秦广王!”


    她也不顾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躯就往秦广王处扑去阻挡:“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无形之物,哪里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对手,她还没近秦广王身体,就见秦广王掌心微张,一条金色锁链飞出,将她牢牢捆绑住。


    秦广王皱眉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影,喝道:“痴儿,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锁链慢慢将阿史那迦碎裂的躯体聚拢一起,拼凑起来,然后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飞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到一阵清净梵音传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躯也被大力牵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鱼传危,他支起招魂幡,让僧侣齐念金刚经,意图将她从地府召回人间?。


    秦广王眸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他拳头一握,碧绿鬼火就不由自主飞了过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点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刚梵音又将她往外牵扯,她只觉身体快被扯成两?半了,秦广王怒道:“你当我鬼判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绿鬼火被掐的愈发微弱,远在人间?的招魂幡和金刚梵音根本无法?抵抗秦广王的力量,眼见李楹一丝意念就要永远留在地府,在人间?的魂魄也会因为意念不全而变的痴痴傻傻,秦广王却没有再用力了,他皱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该庆幸,你有个好父亲!”


    说罢,他就松开?手:“走!”


    秦广王刚一松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人间?,鱼府。


    端坐于书案前的李楹慌乱睁开?眼,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她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鱼扶危本来焦急到在屋中转来转去,见她醒来,他大喜过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救了她……秦广王也没有杀我……”


    “秦广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没有杀公主?”鱼扶危疑惑:“秦广王向?来大公无私,此次居然放过你们二人?”


    李楹思及方才差点遇到秦广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余悸,颔首道:“他还说,我有个好父亲……这是?为什么?”


    鱼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绩,应该已经位列散仙了,也许,是?他拜托秦广王照顾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这种解释,鱼扶危又给她倒了一杯紫笋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将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鱼扶危,当然,略去了天威军覆灭的真相?,鱼扶危只是?一个商人,而裴观岳是?三品兵部尚书,她不想将鱼扶危牵扯进来。


    鱼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间?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这可?能和崔珣有关,但今日她刚死里逃生,他不愈问她,李楹说完后,道:“对了,鱼先生,我去地府的时候,崔珣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鱼扶危看着?她关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点送命在地府了,还问崔珣有没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枪带棒的讽刺几句,但自从得知崔珣并?未投降突厥后,他又忽然没了心气?,他垂眸,还是?将崔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昨日,有几个天威军家眷,跑去崔府闹事,说要给郭勤威报仇,结果被大理寺赶了出来。”


    李楹愣住:“报仇?什么报仇?郭帅不是?崔珣杀的!”


    “对,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关押的日子?里,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如今长安每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别提有切肤之痛的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盏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被俘的银鞍少年?,他是?为了天威军受辱的,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辱骂,但他无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对他的辱骂。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疮百孔。


    李楹咬着?唇,她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呢?”


    鱼扶危叹了口气?,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家境贫穷,平日连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显然这次是?受人唆使,卢淮将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关在大理寺受审呢。”


    李楹默了默,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们活该!”


    年?纪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鱼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去冲四?品官员的府邸,这次之后,谅他们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关心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当她想起崔珣这几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时,她实在无法?慈悲,也无法?心善,她问鱼扶危:“崔珣呢,他没事吧?”


    鱼扶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听说额头被一个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


    李楹握住的茶盏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回过神来,她慌忙放下琉璃茶盏,然后就飞也似的往外奔去。


    鱼扶危怔住,他看向?李楹离开?方向?,下意识就说了句:“公主,碧笋茶还没饮呢。”


    但,他哪里还看得到李楹背影?


    鱼扶危失落回过头,看向?还泛着?袅袅热气?的碧笋茶,最终,苦笑一声?-


    李楹踏入崔府的时候,崔珣正坐于紫檀案几前,编着?一只草蚂蚱,见到她来时,他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你来了?”


    他道:“我编了一只草蚂蚱,送给你。”


    李楹接过,她脸上没有欣喜神色,只是?怔怔看着?他额头,本来如玉一般的额角留下一块浅浅红色伤痕,李楹问道:“额头,怎么了?”


    崔珣摸了摸伤口处,平静道:“没怎么,昨日下榻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样啊……”李楹也没有戳破他,但她心中却愈发难过,她垂眸,道:“昨日,我和鱼扶危打探到了郭帅头颅下落,头颅被突厥叶护盗去,如今正在叶护府,或许,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崔珣有些怔愣,半晌,才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他回大周的三年?,遍遣察事厅暗探,去突厥找寻郭帅头颅,都一无所获,难道鱼扶危一个鬼商,能比察事厅暗探还要厉害吗?


    李楹含糊道:“鱼扶危认识的人多,反正,就误打误撞找到了。”


    她实在不会说谎,说假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敢看他,崔珣片刻后,静静道:“好。”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难过的样子?,她不想说,他也不愿逼她。


    李楹也没有再说话了,她看着?他额角伤痕,心中实在憋的难受,她眼前一下闪现落雁岭的一幕幕,一下又闪现在突厥的一幕幕,她神情都有些恍惚,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明明没有投降突厥,却被天下所有人辱骂他贪生叛国,他明明倾尽全力去照顾天威军家眷生活,却要被他们投掷石子?嬉笑侮辱,她心中只觉有一种纡郁难释的绝望,那是?一种看着?在意之人一次次承受不公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股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哭出来。


    她攥着?那只草蚂蚱,垂下眼眸,道:“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逃了,她从来没这样过,崔珣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也浮现一丝茫然。


    第085章 第 85 章


    李楹回?了房后, 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 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他终于回?到大周了, 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 反而愈加难熬,在这里, 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 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 凌迟处死, 可谁知道,他每一日,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 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 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 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


    崔珣闻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为何两日闭门不出,他顿了顿,于是艰难开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实的?”


    “嗯?”


    “会不会我明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崔珣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楹微微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她忽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那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崔珣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抱住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体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着,屋内的瑞炭又?烧着,他只觉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说:“你是真实的。”


    李楹双手,从他的腰,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别清瘦,两块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没有再摸上去了,她放开崔珣,声音隐隐带了丝哭腔:“崔珣,你怎么这么瘦啊?”


    崔珣看着她眸中的泪花,愣住了。


    她在为他哭。


    几滴细碎泪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摇摇欲坠,她笑中带泪,说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两日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便是在为你难过。”


    她仰头望着他虽涂了药膏,但仍遮不住红肿的伤口:“我为你,哭了两日。”


    一滴泪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脸庞,崔珣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镣铐的叮当声很快让他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何必?”


    李楹垂首,盯着他手腕的黑色镣铐,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镣铐,但李楹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镣铐,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觉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狈,不值得我为你哭?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了。”


    她说:“崔珣,我不想?再查自己的案子了,我也不想?投胎转世了,我想?一直陪着你。”


    崔珣呆住。


    她居然说,她不想?投胎转世了?可是投胎转世,不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吗?她一开始来找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现?在,她居然不愿了?


    她为何不愿?崔珣不敢想?。


    李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崔珣却不敢听了,他道:“不要?说了……”


    不说的话,他这场梦,还能再做久一点。


    李楹执拗道:“不,我要?说。”


    崔珣不敢听,他想?支起身?子,想?离开这里,但手上镣铐却被?李楹扯住,连逃都没法逃。


    李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我的话说完,崔珣,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愿投胎转世,不,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你不敢说出来,可我敢说,我不想?投胎转世,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不愿再离开你!”


    她一口气说完,眼?中已隐隐有了泪花,她笑道:“崔珣,你听到了吗,我李楹,心悦你崔望舒,纵人鬼殊途,我心,不渝 。”


    第086章 第 86 章


    短短一句话?, 却让崔珣脸色如纸一般惨白。


    他在害怕。


    李楹从未见过崔珣害怕的样子,他在她?面前,纵然境遇再怎么艰难, 也从未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色,一双漆黑如点漆的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茫然的, 空落落的, 脆弱的让人心慌,他没有回答李楹, 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李楹本拉着他镣铐中间的锁链,不让他走,但?他却浑然不觉般,动?作间, 镣铐中间的锁链绷的笔直, 李楹怕扯痛他, 也放了手,叮当声?中,崔珣踉跄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李楹抿唇,她?也站起,飞奔到雕花木门前, 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她说:“不准走。”


    她又说:“崔珣, 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张着双臂, 执拗的不准他走,崔珣望着她?,他面色愈发惨白,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说?我?偏要说,我?喜欢你,我?钟情你,我?倾心你,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没有听明?白,我?可以再对你说一百遍!”


    “别说了。”崔珣有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李楹的话?。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


    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


    第087章 第 87 章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 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但一双眼?眸, 始终枯寂无波。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 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他?不能死,要死,也不是现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 但手腕却?虚弱无力, 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 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药汁一点都没洒。


    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 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 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 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她忽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跟你?计较啦,你?快点好吧,虽然你?生病的时候,像书中说的西子捧心,挺好看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生病,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辈子没有病,没有灾,也没有痛。”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第088章 第 88 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 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 还有一只鬼魂, 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 看完之后,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 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 他咳了几声?, 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 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 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


    天下人都畏惧如虎的帝后,只有在李楹面前才会化为绕指柔。


    李楹笑道:“不,你是我?喜欢的人,若阿耶阿娘知道,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崔珣不置可否,先帝和太?后为李楹选的人,是如郑筠那般家?世清白、性情温和、清风朗月般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个王燃犀罢了。


    他们不会喜欢他的。


    而且,太?后分明还很讨厌他。


    天下人说他是太?后的脔宠,这着实冤枉,只有崔珣自己心中清楚,太?后对他,就是对一个普通臣子的态度,或者,比普通臣子还要不如。


    太?后心中,其实一直很是厌恶他。


    那种厌恶,倒不是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厌乌及乌的厌恶,因为太?后厌恶他伯父崔颂清,所以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他,之所以重用他为察事厅少卿,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就如先帝对金祢那般,金祢为人卑劣,先帝想必也是不喜此人的,但帝王用人,又岂能全凭个人喜恶?只要用的趁手,就能用便用,仅凭喜好,哪能当得稳天下之主?


    只是,太?后憎恨崔颂清,以致于崔珣作?为天威军唯一存活的人,自突厥归来后便入大理寺狱,整整一年,太?后都不闻不问,又为何突然在一年后前去大理寺狱,无视御史一封又一封的奏疏,无视百姓的窃窃私语,力排众议,将他救出?


    若只因为他是个好用的工具,那这天下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不至于。


    此事崔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想这个事的时候,李楹却看到?银梳梳齿上绕着几根他的墨发,李楹将墨发从梳齿中取出,然后低头看了看,没有丢弃,却悄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是夜,崔珣断定不会喜欢他的太?后,正斜靠在榻上,一个少年则跪坐一旁,为她轻捏着肩。


    少年长相并不是如崔珣一般的昳丽,反而颇有英武之气,他手法熟练,捏的颇为舒适,少年见?太?后撑着头,神情不像平日冷淡,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后,那个崔珣,弑杀故帅,人神共愤,百姓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呢。”


    太?后没有说话,良久,才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很想让吾杀了他?”


    少年吓了一跳,恭顺道:“不是行之想让太?后杀他,是百姓想让太?后杀他,太?后将崔珣囚于府邸,不让他下狱,百姓都觉得太?后偏袒崔珣呢,行之也是为了太?后声?誉着想。”


    太?后嗤笑了一声?:“吾怎么觉得,你是想和他争宠呢?”


    听过争宠二字,少年张口?结舌,然后才柔声?道:“行之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说什么是为了吾,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太?后悠悠道:“你想挑唆吾杀崔珣,你也配?”


    最后那三个字,已是冷如冰刀,饶是少年再怎么愚笨,也听出了太?后语中怒意,他吓得连滚带爬落了榻,跪下道:“太?后饶命。”


    他求饶之后,又觉得不太?甘心,凭什么崔珣能当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却什么官职都没有?他鼓了鼓勇气,又仰头看着面容不见?衰老,仍然十分妍丽的太?后:“太?后,行之只是觉得有些不忿,崔珣给太?后惹了太?多麻烦了,这种人,何必再留呢?崔珣能为太?后做的,行之都能做到?,行之比他更年轻,更英俊,比他更能让太?后开心。”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看着跪着的少年,如同看着一只最愚蠢的蝼蚁:“你不会以为,崔珣是靠容貌获得吾的重用吧?”


    少年目瞪口?呆:“难……难道不是吗?”


    太?后寡居二十年,流言蜚语不断,但身边之人,只有崔珣能获得如此高位,那他不是靠容貌得到?重用,还能是什么?


    既然崔珣可以,那他也可以。


    太?后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取代崔珣,做察事厅少卿?却不知,他连这榻都没上来过。”


    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太?后已经嫌恶到?不想和他解释,她只道:“脔宠,就做好脔宠的本分,吾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


    少年脸色已经惨白,他磕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太?后瞧着他磕头求饶的样子,那张脸,明明是英姿焕发的,此刻却惊惧的丑陋不堪,太?后顿时心生厌恶,她最后轻飘飘说了句:“可惜了这张脸。”-


    夜间,蓬莱殿中,宫人一遍又一遍洗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但太?后却已不在蓬莱殿,而是来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立于大明宫高楼之顶,除了供奉佛陀之外,还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太?后缓步走入礼佛堂,静静看着其中一个牌位。


    那是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的君王。


    耳边恍惚响起那人的声?音:“姜灵晔,你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慈手软,太?过顾念亲情。”


    那是在姜氏一个婶母被德妃收买,污她入宫前和人私通,真相查明之后,她却顾念婶母以前对她颇多照拂,祈求太?昌帝放过,当时太?昌帝说的一句话。


    他还说:“朕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教你最后一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后看着冰冷牌位,忽奇异的笑了:


    “你说我?心慈手软,我?将你十几个儿子都杀完了,这样,可够出师?”


    她又摇头道:“不对,杀光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这种人,心中本来就除了你的大业,什么都没有。”


    “真可惜,你死的那般早,让你最喜欢的权力,最操心的大业,都落到?了我?的手上。”


    “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很不甘心吧。”


    “你死之前,连句让我?原谅你的话都不说,你是不屑于说,还是因为知道答案,才不敢说?”


    她只觉全身如同丧失力气一般,慢慢跪倒在地?,喉咙发出怨毒哽咽:“你听着,我?姜灵晔,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089章 第 89 章


    崔府之中, 李楹也?回了房,只是?回房之后,她没有安寝, 而是?从袖中取出刚刚缠于梳齿的墨发。


    她将墨发放在掌心,抿唇看了很久,之后, 她忽松开发髻, 流云般的秀发披于肩上,李楹取了剪刀, 剪了几根头发,便将自己的头发与崔珣的用红绳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再与?之前崔珣送的蔷薇干花一起,放于五色锦荷囊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 她脸红的和柿子一样, 心也?如小鹿不停乱撞, 少女旖旎的心思羞涩又炽热,她抚摸着那个五色锦荷囊,胡乱想着,他哪一日,要是?看到自己偷偷与?他结发,会生气的吧?


    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 想扔,又舍不得, 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 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留着吧-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


    卢淮决心,要查个明明白白。


    少年人?虽然?嘴硬,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哄,好骗,不需要动刑,只需要将他们分开,逐一击破,自然?就能得到口供。


    拿到口供后,再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水落石出-


    卢淮站在卢府外面,他神情复杂,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兵部尚书裴观岳头上。


    他欲秉公?上奏,但好友王暄和他说:“裴尚书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你?贸然?弹劾裴尚书,那会让你?叔父很是?为难,怀信,我?建议你?,上奏疏前,还是?先去问询一下你?叔父意?见。”


    卢淮想起自己出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一副对联:“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只要是?有益于?当世者,即使是?仇人?,也?应该奖赏,只要是?违反法令者,即使是?亲人?,也?应该惩罚。


    这也?是?他的为官准则。


    可是?,当他看着卢府的朱红大门,开始莫名觉得,今日只要他一踏进卢府,他的做人?准则,会一步步崩塌。


    所?以卢淮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准备回去写那封弹劾裴观岳的奏疏。


    但偏偏朱红大门开了,准备出门的卢裕民?看到了他,他叫道:“怀信,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卢淮回头,卢裕民?今年不过五旬,却因为操心国事苍老的像个六旬老翁,卢淮鼻子一酸,他自幼丧父,是?卢裕民?这个叔父将他抚养长大,卢裕民?无妻无子,就将他当儿?子一样疼爱,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卢裕民?就是?他的父亲。


    他颔了颔首:“叔父,怀信正准备去见叔父。”-


    卢裕民?府邸之中,布置亦十分简陋,卢淮饮下一口茶后,垂首,终于?将准备弹劾裴观岳的事情告诉了卢裕民?。


    卢裕民?就很简单两个字:“不准。”


    卢淮呆了呆,道:“但是?裴尚书教唆天威军家?眷,闯入朝廷四品官员府邸,欲置其于?死?地,已经违反了国法,叔父为何不准我?弹劾他?”


    卢裕民?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


    卢淮脑子一轰:“叔父,我?再怎么?瞧不起崔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群情激愤的少年杀害,这如何叫多管闲事呢?侄儿?觉得,自己无错。”


    卢裕民?叹了一口气:“天下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之分的。”


    卢裕民?说的隐晦,但卢淮却听明白了,他较起真来:“叔父,凡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尤其是?我?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更要坚持对错,而不能像崔珣那般凭着私怨断案,否则,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崔珣?”


    卢裕民?沉默了下,道:“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是?,换来的却是?女主临朝,牝鸡司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眸间?隐隐有嫌恶神色:“一个女人?,如何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这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不分,施行的新政,更是?纲常扫地,世家?以德、以礼教化子弟,讲究温和谦让,科举之后,寒门入仕,寒门之子毫无根基,于?是?一个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将朝堂变的乌烟瘴气,长此以往,大周必亡于?党争,如此形势之下,你?卢怀信还讲究什么?对错,岂不迂腐?”


    卢淮怔怔听着,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是?最终却只是?垂下首去,如儿?时那般,听着卢裕民?教训。


    卢裕民?道:“你?有原则,是?好事,但是?,你?讲原则,他们跟你?讲原则吗?崔珣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太后诛灭异已,他有讲过原则吗?还不是?抓到察事厅,一顿酷刑逼供,就给人?扣个谋反的罪名?你?跟这种人?讲原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卢淮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卢裕民?见他这样,也?不想教训的太重,毕竟卢淮是?范阳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孙,也?是?范阳卢氏的最大希望,他缓了下,道:“裴观岳不能有事,他若有事,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会一夕逆转,但是?,你?已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这封奏疏,上与?不上,你?自己选择。”


    卢淮俊秀的面庞满是?挣扎,他茫然?看着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片刻后,才垂首,痛苦道:“奏疏,我?不上了。”


    卢裕民?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有,看严了金祢,让他不要胡乱讲话。”


    卢淮第一次违背原则,这份痛苦尚未散去,他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比如,卢裕民?为何突然?这么?关?心金祢,金祢又会胡乱讲什么?话?


    他只是?木然?道:“好。”-


    卢淮信誓旦旦要查天威军家?眷闯入崔府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崔珣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望,卢淮是?卢裕民?的侄子,难道他还会背叛将他养大的叔父吗?


    这不可能。


    所?以崔珣并不关?心此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敲了敲李楹的房门,李楹过了好一会,才开了门,她神情显然?有些慌张,崔珣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崔珣说的事情,便是?托李楹将一盒银钱带出府,分给何十三他们,既然?要托李楹做这件事,那他之前额头受伤的真相,就不得不向李楹和盘托出,虽然?李楹早已从鱼扶危处知晓,可还是?静静听崔珣垂眸说完,他说的很是?艰难,也?只说了只言片语,丝毫不提当时他的窘迫和难受,但李楹听后,却道:“我?不去。”


    崔珣微微愣住,他道:“何十三他们家?产被抄,生活的很是?清苦,如今被重打二十大板,定然?是?没有钱买药的,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那关?我?什么?事?”李楹莫名生了气:“他们伤了你?,我?才不要送银钱给他们。”


    崔珣叹气:“我?并不介意?。”


    “可我?介意?。”李楹道:“若当时没有卢淮在,那你?怎么?办?就被他们用石头砸死??崔珣,我?不喜欢别人?伤害你?,就算是?你?看重的天威军家?眷,也?一样。”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崔珣无奈之下,他起身站了起来,在镣铐的叮当声中,他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他们年少不懂事,轻易受人?唆使,固然?有错,但看在他们兄长面子上,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请公?主帮我?这个忙。”


    他央求李楹时,李楹却只看到了他额上还未淡去的伤疤,她心中一阵酸楚:“你?对他们这般好,可他们也?不知道,还视你?如仇寇……崔珣,我?……为你?觉得不值。”


    崔珣只是?道:“值与?不值,皆为我?愿。”


    李楹一怔,她苦笑:“算了,你?总是?这样。”


    她还是?没松口帮崔珣,崔珣正想再请求时,李楹道:“瑞炭烧完了,我?再去烧点。”


    她说罢,便准备去取瑞炭,她心神有些不宁,都没注意?到从自己袖口滑落一个荷囊。


    还是?崔珣看到了,他俯身去捡,刚一捡起荷囊时,李楹却也?发现了,她瞬间?脸红如天边云霞,她快步走到崔珣身前,想去取回荷囊,崔珣却已经拿起钻出荷囊的一个物事。


    那是?两缕发丝缠绕在一起,用红绳打了个结的结发。


    一缕头发,很明显是?他的,另外一缕,既然?在李楹的荷囊之中,显然?,是?李楹的。


    李楹瞬间?心虚起来,她从崔珣手上夺回,然?后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


    她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崔珣却微微叹息了声,说道:“公?主,就这么?喜欢我?么??”


    第090章 第 90 章


    李楹藏在背后的手指都羞到红了。


    她咬着唇, 欲语还休的看了崔珣,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 很喜欢。


    非常喜欢。


    她并不觉得,主动承认爱恋,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须知情与爱, 皆人之欲也,即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大周公主, 也不例外,既生了?情,有了?爱,那何必因为所谓的世俗之见,不愿承认呢?


    她这?般坦然, 倒是让崔珣又一声叹息:“可是……”


    “不要说可是。”李楹忽出了?声:“别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话了?, 我不爱听。”


    她顿了?顿, 又道:“你崔珣,到底有什么?配不上啊,以你的才能,科考,当为状元郎,从军,亦能做到一军统帅, 若没有六年前的事,你如今, 就是长安城世家人人争抢的佳婿,又哪里配不上了??”


    李楹说着, 竟觉得有些难受,六年前的事,将他?整个?人都毁了?,从此没有什么?状元郎和一军统帅,有的,只是一身污名、百病缠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


    她定了?定心神,又道:“所以,不要再说可是的话了?,我不想听。”


    她说了?许多,崔珣只是怔怔的,然后他?道:“我并不是要说公主以为的那些话。”


    这?倒让李楹颇为意?外,崔珣道:“上次公主说,听了?我自贬之语后,几日都睡不着,那时?我便应承了?公主,以后都不提了?,这?次,自然也不会?提。”


    李楹愣住:“那你是要说什么??”


    崔珣道:“我是想说,公主那般喜欢我,可是,我却生出了?一点卑劣心思。”


    “什么?……卑劣心思?”


    “我居然想,利用公主对我的喜欢,让公主应承我的请求,将银钱送给何十三他?们。”


    李楹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恼,羞的是,崔珣根本?无意?自贬,她却又说了?一大通误会?的话,恼的是,他?为了?何十三他?们,居然还想利用她的喜欢?


    她扭头,恼到都不想看崔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崔珣微叹,他?缓步走上前,镣铐加身,他?走的很慢,但仍如芝兰玉树,不减他?翩翩世家公子的仪态,他?缓步走近李楹,眉眼潋滟,如千朵万朵桃花于水波中徐徐绽放,李楹只觉心砰砰直跳,她不由后退几步,但很快退无可退,背抵上了?墙壁。


    崔珣靠近她,他?伸出手,俯身取过她藏在背后的结发红绳,取的时?候,他?离李楹很近,李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自她耳边轻轻拂过,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李楹脸又腾的一下红了?,都没发现?结发红绳轻易就被崔珣取过。


    崔珣握着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缕发丝,定定看着李楹:“求公主答应我。”


    他?望着她时?,那双极漂亮的眼眸,如同粼粼秋水一般,倒映出她的身影,瞳仁墨色深沉,泛出漪澜微波,李楹心不由跳快了?好几拍,她结巴道:“崔……崔珣,你是不是在跟我使美男计呀?”


    被她戳破,崔珣苍白面庞也晕出一片绯色,潋滟更胜如锦落霞,他?道:“无计可施,无法可用,只能仰仗公主的一点心软罢了?。”


    李楹咳了?声:“我……我才不会?心软呢。”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有点心虚,她忽恼羞成怒起来:“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一边拒绝我,一边又和我使美男计,难道我李楹看起来,就那么?容易对你心软吗?”


    崔珣却“嗯”了?声,说道:“我知道,这?天下,我求谁都无用,只有求公主有用。”


    李楹怔愣,她赌气道:“什么?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这?样做。”


    崔珣叹道:“也只对公主这?样做过。”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让女子心动,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动,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悻悻说道:“你莫要诓骗我。”


    “没有诓骗。”崔珣声音有些困窘的呐呐:“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的。”


    他?离李楹实在太近,而且一直看着李楹说话,李楹只觉再这?样下去,她会?溺死在他?的潋滟双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美男计奏效了?。


    她忽从他?手中夺过结发红绳,说道:“算啦,答应你吧。”


    她看到那潋滟双眸慢慢盛满欣喜,他?说道:“多谢公主。”


    李楹又觉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软了??奈何话已说出,不能反悔,她寻思了?半天,才攥着结发红绳,说道:“那你的这?缕发丝,就当报酬吧,不许讨回去了?。”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本?来也没想讨回去,他?说道:“好。”-


    李楹将那匣银钱拿到了?鱼扶危处,鱼扶危已经?快马加鞭从肃州回了?长安,他?此去肃州,虽惊险万分?,但又觉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飞云驿更换头颅的时?候,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成就感,而这?成就感,是崔珣与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对他?如此信任,也让鱼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数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晓,崔珣应是十分?厌恶他?的,可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性命全数托付给他?,只因?为他?相信鱼扶危能胜任,这?般行径,实在不像传闻中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鱼扶危听到李楹的请求时?,他?更加意?外:“那些顽童伤了?崔珣,他?还要送银钱给他?们?”


    李楹看着打开的木匣,那是崔珣上个?月的俸禄,他?一点都没留,全拿出来了?,她道:“天威军在他?心中,总归是特殊的,他?可以负天下人,也不会?负天威军。”


    鱼扶危感觉不可思议:“他?只在天威军呆了?三年,真的有这?么?深的情谊吗?”


    李楹道:“也许三年,只是一个?转瞬而过的数字,但对他?来说,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他?这?个?人,谁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可以肝脑涂地报答,更何况,天威军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对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动?他?虽然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但该做的,一点都没少?过。”


    鱼扶危听罢,心中却有些酸涩,他?道:“公主对崔珣,是否太过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实,只要有人在他?的身边,稍微观察久一点,便知道他?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但,这?世上,没有人有耐心,去抛弃成见,了?解一个?声名狼藉的恶徒。”


    而鱼扶危,何尝不是她口中的成见之人?


    思及于此,鱼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点酸楚,他?并不痴傻,他?能看得出来李楹对崔珣的爱意?,按理来说,因?为李楹的选择,他?应该更加讨厌崔珣,可他?虽是一介商贾,自幼学的却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败,并不能影响他?做事的准则,他?点头道:“这?银钱,要怎么?给?”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称是他?们远房亲属送给他?们的,但我不想这?样。”她眼神澄澈:“何十三他?们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将这?银钱送给他?们的,即使现?在不知道,将来也应该知道。鱼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这?个?忙。”


    鱼扶危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


    鱼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买了?药,然后将药材分?给何十三他?们的,何十三趴在床上,很疑惑的看着他?:“鱼扶危?我应该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买药?”


    鱼扶危道:“这?买药钱,并非是我出的。”


    “那是谁出的?”


    鱼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记得,你欠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句道歉-


    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时?候,押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入了?长安。


    端阳节,这?一日,楚国屈原被奸臣所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也恰在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头颅被送来长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注定。


    裴观岳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着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围着押送头颅的车队,指指点点,他?清晰的听到“败将之将”、“耻辱”、“自刎”、“不失骨气”这?些议论?,他?面无表情的,饮下一杯烧春酒。


    面前似乎浮现?当初两个?少?年分?道扬镳、击掌为盟的场景:


    “我此去长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边关?,定能登坛为将!”


    “虽一展宏图,也不会?忘记兄弟情义!”


    前两句话,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书,他?也成了?天威军统帅,但最后那句话,却成了?幻影。


    裴观岳捏紧金杯,来长安之前,他?从未想过,长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没他?这?个?寒门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个?都是穿金戴玉,无比尊贵,明明没有尺寸之功,却靠着家族蒙荫登上高位,这?到底,凭什么??


    长安的风霜,将少?年的意?气渐渐磨灭,最后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的,他?没有?


    既然无法改变污浊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们更污浊,更不堪,良心,道义,全部都丢弃,只要能得到权力就好。


    裴观岳看着朱雀大街上,缓缓行着的车队,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选了?太后,而不是圣人。”


    他?斟了?一杯酒,对着车队的方向?,缓缓洒下,纵然他?明明知晓,车队箱笼之中,装的只是一个?假头颅。


    他?最后说道:“还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马上,送他?下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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