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那之后, 李楹每晚便为崔珣燃一小块安神香,许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许, 是李楹在身边的原因,崔珣噩梦几乎再未出现过,他也终于能够安眠入睡了。
伪造过所的查探, 也有了些眉目, 暗探回?禀,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看似清流, 不依附任何一党,但是家中却出现了崔颂清的字画,显然?私下已经做了崔党,那看来伪造过所,是何人所指使, 也便显而易见?了。
可?是, 为?何崔颂清要替金祢伪造过所?
崔珣于是, 便决定去试探一二。
但还没等他前赴崔府,崔颂清却主动找到了他。
朝会之后,百官赐廊下食,宰相则在政事堂用餐,卢裕民?被圣人单独召见?,政事堂只余崔颂清一人,崔珣刚夹起一块糕糜, 就有内监前来,说崔相公请他过去。
他起身之时, 身侧官员都对他投向诧异目光,众人皆知, 崔珣虽是崔颂清的侄子,但崔颂清向来鄙其为?人,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怎么会突然?邀他议事了,不过众人又转念一想,就算崔颂清对崔珣不假辞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况且,崔珣又是太后一党,和?崔颂清立场一致,两人关?系缓和?,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人也不再多想,而是继续吃着廊下食,廊下食食盘一百道,还有三只羊,另外还有各色水果?和?美酒,不可?谓不丰盛,有老臣不由回?想三十年?前,廊下食规格只有如今一半,自太昌新政施行后,国库日?丰,贯朽粟陈,三十前那场前景不明的新政,到底是让先帝赌对了-
政事堂青石铺地,陈设古朴,光从外表看,并不能看出这是宰相决策天下大事的屋宇,崔颂清端坐在桌案之后,案几上放着的食盘上只摆了张胡饼,膳食比廊下食要?简陋很多,崔颂清见?崔珣看着他的食盘,说道:“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倒不如将那银钱,为?百姓多添些实益。”
崔颂清为?官,的确做到了为?国为?民?,崔珣点了点头,端坐在他对面,他案几上也只摆了张胡饼,崔颂清道:“若吃不惯,可?去廊下取些吃食。”
“不用了。”崔珣道。
被囚在突厥的时候,他长年?累月都是连张胡饼都没得吃,经常一饿就是七八日?,崔颂清觉得他不习惯简陋吃食,那是看轻了他。
但崔珣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拿起酥脆胡饼,咬了一口。
其实换做以前,坐在伯父面前,他知晓接下来定然?没什么好话,会连胡饼都没胃口吃,但李楹让他照顾好自己身体,他不想让她失望,所以还是囫囵嚼了几口胡饼,崔颂清看着他,徐徐说道:“听说你去芙蓉园抓金祢,扑了个空。”
看来伯父果?然?是因金祢的事找他,大概是知晓了他查到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所以才焦急到等不到廊下食结束,就找他进了政事堂。
崔珣将口中?鲜香胡饼咽下,然?后拿起案几上的洁白锦帕,擦了擦手,平静道:“的确扑了个空,但也不算一无所获。”
“哦?”
“找到了一张伪造的过所,应是金祢没来得及带走的,顺着那张伪造过所查了下去,倒是有些发现。”
崔颂清神?色不变,他也没问崔珣是什么发现,只是道:“无论你发现什么,抓金祢的事,都到此为?止。”
崔颂清的要?求,并没有出乎崔珣意料,他摇了摇头:“只怕不行。”
崔颂清微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崔珣会这般一口拒绝,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没好气道:“如果?是怕大理?寺抓到金祢攀咬出你,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你。”
崔珣道:“并不是为?此原因。”
“那是为?何?”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沉静如水,他道:“大概是,求一个真相吧。”
为?李楹,求一个真相。
崔颂清并不知晓崔珣心中?所想,他嗤笑一声:“你崔珣罗织的冤狱还少吗?你也配说真相二字?”
崔珣大概是早就料到崔颂清会出言讥讽,他只是敛眸,说道:“伯父的要?求,恕崔珣不能答应。”
崔颂清有些恼怒,他眉头皱起,凉凉说道:“崔珣,我提醒你一句,你是为?太后做事,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不好。”
崔珣闻言,反而问了句:“伯父的意思是,太后不想让我抓金祢?敢问伯父,太后为?何不想让我抓一个叛国贼?”
他这一问,倒是给崔颂清问倒了,崔颂清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因为?稍一说错半句,便会被崔珣带入坑中?,万劫不复。
他盯着眼前这个一直任他羞辱的内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此人与天下人口中?阴戾狠辣的察事厅少卿对等起来,他之所以任他羞辱,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计较,或者说,他是因为?尊重他这个伯父,才不想计较。
崔颂清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冷笑道:“好,崔珣,既然?你不肯放弃金祢的案子,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张过所,是我指使人伪造的,你有本事,便将我抓到察事厅拷问吧。”
崔珣摇头道:“我不会抓伯父。”
他又道:“但我仍要?问一句,伯父为?何要?袒护金祢?”他顿了顿,说道:“金祢手上,到底是有伯父的把柄,还是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颇像审问,崔颂清愣住,崔珣继续道:“伯父一心为?公,崔珣相信伯父是没什么把柄的,那便是金祢手上,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但这天下,值得伯父维护的人,我只能想出几个。”
崔颂清脸色已经有点发白了,崔珣问:“是太后,还是……”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崔颂清神?色,但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堂外内监尖锐声音:“见?过卢相公。”
尚书左仆射卢裕民?推门而入,他年?逾五旬,清癯干瘦,看起来倒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些,他见?到崔珣,先是一愣,然?后不悦道:“看来今日?的堂食,也没必要?吃了。”
崔颂清本就被崔珣质问到目瞪心骇,又遇卢裕民?闯入横加讥讽,他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作,于是冷冷道:“卢相公不需阴阳怪气。”
卢裕民?瞥了眼崔珣,又看向崔颂清,嘲弄道:“崔相公寻来这鹰犬走狗,脏了政事堂,倒好意思讽我阴阳怪气。”
崔颂清不喜崔珣,但更不喜卢裕民?,尤其是崔珣与他都属太后一党,于公于私,他也得为?崔珣辩驳几句,他说道:“如果?为?天家做事便是鹰犬走狗,那你我,都是鹰犬走狗。”
卢裕民?提高音量:“我卢裕民?,是为?百姓做事。”
崔颂清嗤道:“到底是忧国忧民?,还是大奸似忠,将来史书之上,自有公论。”
他的话,激怒了卢裕民?,两人在朝堂上是互相攻讦,到了这政事堂,更是彼此不让,卢裕民?冷笑:“我大奸似忠?我无妻无子,家财不过数贯,也不会沽名钓誉,说自己是什么白衣公卿,更不会一边自命清高,一边指使自己的内侄充当爪牙,罗织冤狱排除异己!我所做的一切,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苍生。”
他说到这里,本一直静静听着的崔珣忽轻笑了声:“苍生?这苍生,是不是少了五万人?”
卢裕民?瞬间一愣,崔珣起身站起,讥诮道:“哦,不对,还少了几个州的百姓。”
卢裕民?脸色发白,崔珣看了眼卢裕民?,又看了眼崔颂清,两人面上都是愣怔神?色,崔珣目光,又定格在挂在白墙上的“经世济民?”牌匾,他嘴角弯起:“这政事堂,到底是我这鹰犬走狗弄脏的,还是,本就是脏的?”
他说罢,便哑然?失笑,他也不愿再去看卢崔二人神?色,而是转身,晒笑而去-
崔珣出政事堂后,也不愿再去廊下与那些鄙夷他的官员一起进食,他似乎是一刻都不愿多呆,而是骑了马,离了大明宫,他挥鞭打马,马蹄飞快向宣阳坊而去。
终于到了那孤清宅院,看到朱红木门时,崔珣愤懑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翻身下马,以前这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歇息的场所,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楹正蹲在地上,看着燕啄新泥,这只春燕,便是她之前让崔珣救下的那只雏燕,如今数月过去,雏燕已经长成了春燕,李楹饶有兴趣地看着春燕喙尖一下又一下地啄向湿润泥土,待衔满泥土后,春燕便振翅高飞,去筑自己的新窝,然?后又再飞回?来,又再啄新泥,动作往往复复,李楹看的入迷,都没有发现崔珣提前回?来了。
崔珣不由放慢脚步,李楹看着春燕,他看着李楹,和?煦日?光洒在李楹的身上,她纤柔背影显得格外宁静美好,崔珣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他心中?渐渐淡忘了那句“鹰犬走狗”,淡忘了那句“脏了政事堂”,也淡忘了卢崔二人的互相攻讦,世间喧嚣,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余生,足矣。
第072章 第 72 章
李楹似乎感觉到什么?, 她回了头,果然看在站在海棠树下的崔珣。
他穿着一袭绯色官服,风起, 海棠花落,漫天落英缤纷,花如雪, 人如画, 李楹微微怔怔。
只是虽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但?海棠花枝簇簇繁茂,树影斑驳,将他的容颜遮掩在暗色中,缕缕金光,照映不到他身上?分毫, 就好像, 是他燃烧自己全部?, 才成全这一场灼灼芳华。
李楹有些微愣,她没有起身,去迎向崔珣,而是蹲在那儿,双臂搭在膝上?,抬眸看着暗影中的崔珣,崔珣抿了抿唇, 步步从晦暗中走出,金色日光照在他的身上?, 给他苍白如鬼魅的面容添了几分明色。
他走到李楹身边:“在看什么??”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忙道:“看……春燕。”
她又问:“要不要一起看?”
崔珣颔首, 于是也俯下身子,盘腿坐在她身旁,看起了春燕-
如果有人此刻来了崔府,那定然会惊吓万分,天下人口中阴鸷狠毒的察事厅崔珣,会盘腿坐在地上?,一脸平静的看着燕子啄新泥?
李楹也坐在崔珣身旁,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去触碰春燕,但?果不其然,她手指从春燕身上?穿过,她碰不了活物。
李楹叹了口气,她微微侧过头,去看崔珣,崔珣双眸漆黑如点墨,定定看着啄新泥的春燕,眸中神色波澜不惊,李楹道:“崔珣,你是不是不喜欢燕子呀?”
崔珣凝眉,他很难回答李楹这个问题,他不喜欢花,尤厌莲花,至于燕子这些?飞鸟,他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喜欢,他这一生,好像就极少?有喜欢的东西,李楹见?他迟迟不答,于是道:“我?喜欢燕子。”
她说道:“我?喜欢花,喜欢飞鸟,喜欢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
生机勃勃吗?崔珣垂眸,她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可是他,和这四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没有查案将两人牵引起来,她大概,根本就不会看他一眼吧。
他心中挣扎片刻,终于小心翼翼问:“你只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吗?”
李楹愣了愣,然后很快答道:“没有啊,我?喜欢绿树红花,喜欢早莺新燕,但?我?也喜欢夜静空山,月隐竹林。”
崔珣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道:“这样啊……”
李楹点了点头,她忽从荷囊中倒出一点碎米在手心,她说:“我?很想喂一下春燕,可是我?碰不到它,崔珣,你能不能帮帮我??”
崔珣颔首:“自然可以。”
他伸出双手,李楹将碎米倾倒在他掌心,只是他刚想去喂燕子的时候,那只燕子就仿佛受了惊吓,振翅飞走了。
崔珣苦笑道:“它怕我?。”
李楹想了想,说道:“它不是怕你,而是,它不知道,你是想对它好,如果它知道了,它定然不会怕你的。”
崔珣意兴阑珊:“算了,不需要它知道。”
“那怎么?行呢?想做好事,就不要半途而废。”李楹说道:“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它等下又会飞过来,你再喂它,反复几次之后,它就会知道你是没有恶意的,自然而然就会接受你的帮助了。”
崔珣细细咀嚼着她的话,燕子是这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也是早早将自己的心门关上?,在她反复表达自己的善意后,才接受的,他都能接受,何?况燕子呢?
崔珣于是就按照李楹的话去做,等春燕飞过来啄泥,他再去喂,春燕受惊飞去,见?他并没有追捕,于是又怯怯飞回,反复几次后,春燕才试探性的,去啄他掌心的碎米。
啄了一粒之后,春燕又拍着翅膀飞走,崔珣仍然伸着掌心,这次,春燕飞回来的比之前几次都快,见?确实没有危险后,才大着胆子,在他掌心轻轻啄食。
啄食完边缘几颗后,春燕索性跳动到他掌心,低头轻啄着,崔珣只觉掌心酥酥麻麻,他仔细看着小小的燕子在他掌心轻盈跳跃啄食,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从回到大周后,他就是人憎鬼厌的存在,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在他沾满鲜血的掌心,还能感受到旺盛生命的存在。
李楹道:“是不是还挺有趣的?”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是挺有趣。”
春燕啄食完碎米后,又在他掌心打了个滚,绸缎般的羽毛在掌心留下阵阵细腻的触感,崔珣看着掌心的春燕,身侧坐着温柔如水的身影,他有些?恍惚的想着,他或许,有点眷恋这个人间了。
李楹忽道:“对了,你知道春燕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吗?”
“什么?名字?”
“观音燕。”李楹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便是燕子,所以燕子也叫观音燕。”
崔珣听后,他盯着掌心跳动的春燕,但?漆黑眼眸,似乎又不是在看春燕,他忽浅浅一笑,平静双眸,泛起万千涟漪,他轻声?道:“原来观音,就在我?的身边啊。”-
燕啄新泥,莺争暖树,春日景明,自是一日静谧时光。
到了夜间的时候,武侯来报,说在城外骊山发现金祢踪迹。
察事厅武侯已经倾巢而动去搜山了,崔珣本也欲跨马去骊山,李楹唤住他,说道:“不是说金祢会鸟语吗?武侯既发现了他踪迹,他的夜枭说不定也给他报了信,我?看,他如今未必在骊山。”
崔珣听后,也觉得是这样,李楹又道:“骊山脚下是汤泉宫,汤泉宫是皇家?别宫,需禀明宫中才能搜查,依我?所见?,金祢应该故技重?施,又躲到汤泉宫去了。”
崔珣沉吟道:“等禀明宫中就迟了,我?一人前去汤泉宫,先去探个究竟。”
“但?金祢是百骑司都尉,你……”李楹顿了顿,崔珣自受重?刑后,再也不是那个银鞍照白马的少?年?将军了,他如今百病缠身,手脚都使不上?力?气,遇到金祢,恐会出什么?意外。
崔珣也看出李楹心中所想,他取下墙下挂着的竹驽,那是李楹用他的旧弓改造的,他道:“我?带这个去就可。”
“等一下。”李楹还是有些?担心:“我?也去。”-
骊山位于长安城以南,风景奇丽,美如锦绣,故而又称“绣岭”,汤泉宫就是倚骊峰山势而建,建筑宏大,气势壮观,崔珣凭太后御赐的紫金鱼袋进了汤泉宫,只见?宫殿内部?,亭台楼阁,廊桥水榭,美轮美奂,李楹环顾四周,她以前也来过汤泉宫几次,相比以前,汤泉宫好像扩建翻新了,她都快认不出来了,崔珣道:“这汤泉宫是太昌三十年?翻新的,当时太昌新政施行了十年?,国?库充盈,所以皇家?行宫也有银钱翻新了。”
太昌三十年?,也是阿耶故去的那一年?,李楹有些?怅然,她喃喃道:“你之前说,阿耶是个合格的帝王,的确是这样。”
他或许不是一个仁慈的帝王,但?却?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李楹走在崔珣身侧,汤泉宫的宫女内侍都听得崔珣的名声?,他们本来在这汤泉宫也算闲适自在,但?突然崔珣这罗刹娑一般的人物来了汤泉宫,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他们一个个都吓得双股打战,早就躲的远远的,因此崔珣一路来,都没见?到半个宫人身影。
崔珣倒也不在意,李楹走到一处六角凉亭面?前,忽停住了脚步。
这个六角凉亭,虽维护的很好,但?看起来还是稍显破旧,和瑰丽堂皇的汤泉宫格格不入,似乎是汤泉宫翻新的时候,没有翻新这六角凉亭,崔珣顺着李楹目光看去,只见?凉亭上?方,悬着“忘忧亭”的牌匾,牌匾落款是太昌帝亲题,李楹怔怔念道:“忘忧亭……”
“怎么?了?”
李楹苦涩一笑:“说起来,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来了。”
四十年?前,是太昌十年?,那一年?,太昌帝与薛太后斗争愈发激烈,太昌帝有皇帝之位,薛太后有嫡母之尊,朝堂后宫,太昌帝都是惊心动魄,在残酷的权力?争斗中,太昌帝为了稍缓口气,便携妃嫔子女来汤泉宫散心。
那日,太昌帝站于六角凉亭,眺望着山光水色,但?是脸上?,仍然是心烦意闷的神色,六岁的李楹悄悄来到太昌帝身侧,脆生生唤道:“阿耶。”
太昌帝看到是她,温和一笑:“是明月珠啊。”
李楹点头道,她问道:“阿耶,他们都去泛舟游湖了,你怎么?不去呢?”
太昌帝笑道:“那明月珠怎么?不去呢?”
“我?陪阿耶。”李楹道:“阿耶心里有事,我?游湖也游不好,与其挂念着阿耶,倒不如来陪陪阿耶。”
此时已是冬日,李楹裹着白色裘衣,更衬的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她才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就因为记挂着父亲不去游湖,太昌帝心中一暖,俯身就如寻常父女一般,将她抱在怀中,问道:“阿耶如果心情一直不好,你就一直不玩耍吗?”
“不玩耍。”李楹摇头:“阿耶心情一直不好的话,明月珠就一直陪着阿耶。”
“但?是明月珠以后会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陪阿耶了。”
“那就不嫁人。”李楹道:“明月珠会一直陪着阿耶,还有阿娘。”
孩童稚语,最是抚慰人心,太昌帝哈哈一笑,烦闷心情也渐渐散去,他说道:“明月珠,阿耶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如果失败了,就没了性命,你怕不怕?”
听到很危险的事情和没了性命时,李楹糯团子一样的脸上?闪现惊慌神色,但?听到太昌帝问她怕不怕的时候,她还是咽了咽唾沫,镇定道:“不怕。”
“为什么??”
“因为明月珠相信阿耶一定会成功的。”李楹道:“阿耶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英雄。”
太昌帝听后,又是哈哈一笑,他抱着李楹看着亭外的银装素裹,重?峦叠嶂,有爱女在身侧,太昌帝也舒心了不少?,太昌帝又道:“明月珠,这六角凉亭还没有名字呢,你起一个吧。”
李楹想了想,说:“那就叫,忘忧亭吧,希望阿耶,以后都可以忘忧。”
之后,太昌帝就亲题了“忘忧亭”三字,挂在凉亭上?方,及至二?十年?后,汤泉宫大刀阔斧的翻新,但?这“忘忧亭”的一砖一瓦,却?始终没有动过。
第073章 第 73 章
李楹回想着忘忧亭的一切, 她走到凉亭里面,抚摸着亭柱,目光隐隐有哀戚神色, 阿耶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应是已经缠绵病榻了,病痛之中, 将作监翻新汤泉宫的时候, 他还没有忘了嘱咐将作监不准动忘忧亭,这种小事, 他都放在?心上。
阿耶是个合格的?皇帝,又是一个那么好的?父亲,为何不到五旬就?驾崩了呢?他还有很多雄心壮志没有完成,如果?能再给他一些时?日,他就?能看到大周在新政的推行下是如何民安物阜的?, 他走的?时?候, 只留下阿娘, 还有三岁的阿弟,他真的?安心吗?
李楹怅然,就像崔珣所说,一杀多生,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 却为功德,阿耶他虽杀了很多人, 但却让千千万万寒门重获生机,这, 应该也算是功德吧,所?以阿耶,应该已经飞升为散仙了吧。
她在?忘忧亭中思绪万千,崔珣也跟着她进来了,他见她神色郁郁,于是道:“公主是想起先帝了吗?”
李楹点了点头,崔珣良久未语,他和?李楹并肩看着月色下,雾隐群山,崔珣忽轻声?说了句:“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公主的?。”
他声?音虽然很轻,但忘忧亭中太过寂静,李楹还是听到了,她微微侧头,去看他,月光如水,他眼眸黑茫茫的?,看不清其中情绪,或许,他是触景伤情了,李楹父母对她,实在?太好,相?较于他,母亲早逝,父亲视他为寇仇,他应是从?没享受父母疼爱的?,李楹心中,忽莫名一阵刺痛,她抿了抿唇,说道:“以前,有天威军陪你,现在?,有我?陪你。”
崔珣定定眺望着万籁俱寂的?骊山山峰,良久,才“嗯”了声?。
其实,他也知晓,天威军已经全军覆没了,而李楹,她是一个鬼魂,她不属于人间,等查明是谁害她之后,她就?能再入地府,投胎转世,她也不能陪着他的?。
这险恶尘世,他终究,只能一人独行。
他没有再说话,但李楹与他相?处这么久,又岂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应是希望她陪着他的?,可是,他又知道,她不能陪着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面容,心里面,忽然涌现一个冲动。
她,不想转世,她想一直陪着他。
这个冲动一涌现,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在?想什么?她不想转世?可是,去往地府,渡过奈河,转世为人,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她居然,不想转世?
她被自己吓到,于是怔愣愣的?看着连云叠嶂,片刻后,崔珣忽道:“去寻金祢吧。”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只是神色,依然有些惘然-
在?汤泉宫绕了一圈,倒是没发现金祢踪影,李楹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道金祢,还在?骊山,没有躲到汤泉宫?
崔珣大概是看出她的?怀疑,他说道:“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寻。”
“什么方式?”
“不寻金祢。”崔珣道:“寻夜枭。”
至于夜枭如何寻,崔珣带李楹,去了汤泉宫的?竹林。
金祢训练的?这只夜枭生性残忍,最喜捕猎,每次捕到猎物的?时?候,都兴奋万分,这夜枭尤其喜欢捕食田鼠,而汤泉宫没有田鼠,但竹林,却有竹鼠,若夜枭在?汤泉宫,那或许能在?竹林能觅到它踪迹。
李楹不由问道:“你怎么对这夜枭的?习性如此?清楚?”
崔珣默了默,然后说道:“在?突厥的?时?候,每次逃走,都是被这夜枭侦察到行踪,所?以,不得不去观察它的?习性。”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李楹却听得心惊肉跳,怪不得他如此?清楚,原来,他曾做过这夜枭的?猎物。
她是看到崔珣最后一次出逃被抓的?惨状的?,他手脚都锁着内嵌长钉的?锁链,长钉钉入腕骨和?踝骨,让他一个轻微动作都能疼到冷汗涔涔,更别提行走了,她抿了抿唇,小心问道:“逃了几次?”
崔珣缄默了下,说道:“五次。”
月光下,他裹着雪白鹤氅的?身形清瘦到几近嶙峋,李楹垂眸,说道:“我?想,如果?是我?,恐怕支撑不下去。”
一个人,到底可以为坚守的?信念做到什么地步,以前,李楹不了解,但是如今,李楹了解了。
佛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
崔珣大概,就?是凭着呼吸间的?一口气?,才能熬过这六年的?磋磨,若气?散了,命,大概也没了。
李楹忽然之间,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她侧头,看向崔珣伶仃侧容,所?以,他会死吗?他死之后,会去哪里?会去转世,还是会去阎罗殿,到时?候,她还能见到他吗?
她胡乱想着,前往竹林的?脚步,也不由停住了。
她突然,不想去找金祢了。
崔珣见她停住,也顿住脚步:“怎么了?”
李楹手指无意识的?抓了抓花笼裙摆,她努力将自己纷乱如麻的?心绪平复下来,至少,先去找夜枭吧。
那只夜枭,可给崔珣害惨了,她不能放过它。
她说道:“没事,我?们去竹林吧。”
崔珣也并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与她,一起走到了汤泉宫竹林-
竹林幽深,崔珣与李楹缓步走在?地上落着的?竹叶之上,脚步沙沙,李楹抬头看着竹林四周,没看到夜枭。
她没气?馁,而是把目光放在?竹林地上,果?然看到一个竹鼠的?巢穴,李楹忙拉了拉崔珣衣袖:“崔珣,用你手上木驽去敲巢穴,给竹鼠赶出来。”
崔珣拿着木驽,他好像十?分宝贝这只木驽:“这木驽不是这样用的?……”
李楹没想太多,她继续拉着崔珣衣袖:“没关系的?,弄坏了,我?再给你修,我?以前找将作大匠学过的?,我?会修。”
崔珣这才不情不愿走到竹鼠巢穴前,接着用木驽轻轻敲着巢穴,他敲的?太轻,就?跟没敲一样,李楹在?他旁边瞧着,她又扯了扯他衣袖:“敲重一点。”
她声?音有些埋怨,又有些娇嗔,就?像女子跟自己的?情郎撒着娇一般,崔珣心中,忽然怦然一动,他不由转过头,去看扯着自己衣袖的?李楹,她正?专心盯着竹鼠巢穴,眼睛亮晶晶的?,就?跟竹林上空的?繁星一样璀璨生辉,崔珣不由看的?呆住,李楹很快发觉,她刚要侧过头,崔珣就?忽低下头,然后轻咳了声?,心虚般的?握紧手中木驽,重重敲在?竹鼠巢穴上。
巢穴震了一下,顷刻间,里面钻出了七八只竹鼠,李楹忙轻声?和?崔珣道:“快躲起来。”
两?人往一根碗粗的?碧竹后面躲去,为了不让夜枭发现,两?人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碧竹虽粗,要躲藏两?人还是有些困难,李楹和?崔珣挨的?很近,她几乎整个身子都挤在?崔珣怀中,但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她全部心神都放在?盯梢夜枭上面,那夜枭太过可恶,没有它,崔珣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罪,她绝对不能轻易放过它。
她挤在?崔珣怀中,她没有发现,但是崔珣却察觉到了,她的?发丝在?微风中略有略无拂过他的?颈窝,身上的?清幽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身体柔软如棉,崔珣这二十?三年中的?人生中,有很多女子喜欢过他,但是他却从?未和?女子这般亲密过,他都有些慌乱无措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摆,生怕唐突了她。
他四肢僵硬,额上都有些冒出细汗了,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如雷心跳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甚至想着,这情形,好像也没有比之前刑罚好捱多少。
他第一次觉得时?光过得如此?缓慢,正?当他心神不定时?,忽然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传来,接着一只眼似铜铃的?夜枭,飞快俯冲而下,伸出利爪,准确地抓住了一只正?在?奔跑的?竹鼠,李楹忙道:“崔珣,快!”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的?就?拿起木驽,对准夜枭,叩动弩机,如同他在?天威军时?拉过千万次的?弯弓一样,木驽的?箭矢,也准备无误的?射到夜枭身上。
夜枭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接着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徒留下它爪中的?竹鼠惊惶奔逃。
李楹兴奋不已,她快步从?碧竹后走出,奔向那只夜枭,崔珣却没有动,他的?怀中,似乎还留着她的?温暖体温,他愣愣怔怔,李楹不解的?回?头看他,对他招手:“崔珣,过来呀。”
崔珣似梦初觉,他大步走向李楹,李楹端详着断了气?的?夜枭:“崔珣,这是不是金祢驯养的?那只夜枭?”
崔珣仔细看了看,夜枭身如鹰,脸如猫,嘴似镰刀,爪似铁钩,羽毛不是常见的?深棕色,而是白褐交加,正?是带给他无数噩梦的?那只夜枭。
他颔首,李楹很是高?兴:“太好了,终于给你报仇了。”
所?以,她这般高?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么?
崔珣不由道:“你这么讨厌它么?”
李楹想也没想就?说道:“我?讨厌一切伤害你的?人,哦,还有动物。”
她说的?干脆,听到崔珣心中,却是如暖泉流过,他垂首,藏起眸中的?动容,然后轻轻说了声?:“嗯。”
第074章 第 74 章
夜枭既然出现在汤泉宫, 就证明李楹所料没错,金祢的确在汤泉宫,崔珣与李楹又寻了一会, 但只在一个山洞中看见了一串凌乱的脚印,还有一只竹鼠的尸骸,想必是金祢发现不对, 又逃了。
但没有关系, 夜枭已死,等于金祢耳目已除, 就算他?会鸟语,想训练一只像夜枭这般聪明的暗探也是难上加难,相信他?也躲避不了几日。
崔珣和李楹回了崔府,崔珣准备等翌日天明,再?入大明宫向太后禀报, 但四更?时分, 一辆黑布遮盖的马车, 却从大明宫悠悠驶出,等到达位于胜业坊的裴观岳府邸时,马车上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宫人的搀扶下出了马车,进入厢房,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纹着明艳莲花印记的脸-
厢房内,阿史那兀朵兴致缺缺的听着裴观岳的谋划, 似乎对他?的计策不太感兴趣,裴观岳真是不懂了, 眼前这个突厥公主入宫三年,虽然独得隆兴帝宠爱, 但向来不参与政事,此次突然主?动找到他?,说知道他和崔珣不睦,要和他?一起除掉崔珣,他?大喜过望,但真当他?费尽心思想出妙计时,她又显得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裴观岳试探道:“惠妃是有更好的妙计么?”
阿史那?兀朵摇了摇头:“我们突厥人不擅长?阴谋诡计,这是你们汉人擅长?的,所以?,你要做什么?,便做吧,我没意见。”
裴观岳愣了一下,他?讪讪道:“既然如?此,那?某就依计行事了。”
阿史那?兀朵点头,但她又加了句:“随便你怎么?行事,但是,你要将一个活着的崔珣还给我。”
裴观岳瞠目结舌:“但是这个计策,就是要崔珣的性命啊。”
“不过是让他?明面上死了罢了。”阿史那?兀朵道:“找一个死囚代替他?被砍头不就行了吗?你和卢相公不会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这……”裴观岳为难了,他?处心积虑就是要杀了崔珣,而?不是要找一个死囚代替崔珣被杀,他?道:“敢问惠妃,为何不想让崔珣死?”
阿史那?兀朵转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红宝石如?鸽蛋大小,鲜艳如?火,价值连城,这是隆兴帝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良久,阿史那?兀朵才定定说了句:“我的鹰,还没熬完。”
裴观岳没听?懂,但他?早就知道眼前这个惠妃不是阿史那?迦,而?是冒名顶替的阿史那?兀朵,说起来,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府中?有一个突厥家奴,随他?入宫时,禀报他?说,惠妃长?得不像苏泰可汗的女儿阿史那?迦,倒是很像已故尼都可汗的女儿阿史那?兀朵,他?当时大吃一惊,阿史那?兀朵传闻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连完璧之身?都不是,怎么?能来大周和亲呢?兹事体大,裴观岳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尚书右仆射卢裕民,至于?卢裕民有没有禀报给隆兴帝,他?就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此后惠妃还是荣宠依旧,她这般盛宠,裴观岳只好当作不知道这回事,再?没提过。
只是他?以?前可以?装聋作哑,但现在,他?还是不得不提醒阿史那?兀朵,让她不要因为旧情就放崔珣一马,他?委婉说道:“惠妃,熬鹰是突厥人的喜好,但惠妃如?今,在大周。”
阿史那?兀朵闻言,没反驳什么?,而?只是问了句 :“裴尚书,你是大周寒门?出身?吧?”
裴观岳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犹疑着点了点头,阿史那?兀朵道:“圣人教我,说大周有寒门?和世家之分,你出身?寒门?,却背叛了他?们,反而?靠投靠世家步步高升,其实你从头到尾,想要的就是权力吧,从你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没变过这个目的,你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做一件事,我为什么?不可以??”
裴观岳被她的直言不讳说到脸上无光,他?只觉她说的全是歪理,男人攫取权势,和女人沉溺旧情,是一回事吗?但惠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他?不能得罪她,于?是只能问道:“那?惠妃准备如?何处置崔珣?”
阿史那?兀朵瞥了眼他?:“你放心好了,苍鹰折了翅膀后,就再?也没机会和你作对了。”
裴观岳这回倒是听?懂了,他?勉强道:“那?也不是不行。”
阿史那?兀朵没有再?和他?在此问题上纠缠,反而?问道:“卢相公今夜为何未来?”
裴观岳怔了下:“这……”
“罢了。”阿史那?兀朵哼了声:“我知道,他?对圣人忠心耿耿,他?肯定想着,我一个突厥胡女,凭什么?获得圣人的宠爱?他?觉得我是你们圣人的污点。”
裴观岳尴尬笑了笑:“卢相公向来孤高自许,惠妃不必放在心上。”
“孤高自许?孤高自许还……”阿史那?兀朵忽住了口,她道:“算了,反正我这辈子,是搞不懂你们大周人了。”-
和裴观岳谈完后,阿史那?兀朵便又戴上帷帽,上了马车,马车凭圣人所赐鱼符,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大明宫。
进入大明宫后,阿史那?兀朵便摘下帷帽,缓步走回自己寝宫,她心中?是止不住的快意,那?日她在芙蓉园被崔珣吓到落荒而?逃,回去之后,却是越想越怒,怒气变为不服输的劲头,很快,又转变了夹杂着恨意的征服欲。
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想征服这个漂亮的汉人俘虏,但她折磨了他?整整两?年,他?始终都没有屈服,到最后,还送了她一场大火,让她父汗葬身?火海,让她毁了引以?为傲的容貌。
这算不算熬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了眼?
阿史那?兀朵不甘心,她对他?已不止是征服欲了,还有夹杂着杀父之仇的恨意,她是一定要杀了他?的,为她的父汗报仇,但是杀之前,她必须要先征服他?,完成属于?她阿史那?兀朵的骄傲,征服他?之后,她就杀了他?,再?跟他?一起去死。
阿史那?兀朵思绪万千,都没有发现千牛卫快步而?来,将她包围住-
蓬莱殿中?,本该已经安寝的太后端坐于?殿上,她漠然看着千牛卫将一身?狼狈的阿史那?兀朵押跪在地上,阿史那?兀朵虽自知不好,但眉宇之间丝毫没有惧色,她昂首道:“不知太后押妾前来蓬莱殿,是何意图?”
“意图?”太后不怒反笑:“身?为后妃,私自出宫,勾结外臣,还好意思问吾是何意图?”
阿史那?兀朵脸色一白,原来她今日从出宫到踏入裴观岳府邸,都在太后监视之下,太后讥讽的看着她:“怎么??说不出话了?”
阿史那?兀朵索性也不辩驳:“你要杀便杀吧。”
太后也不欲和她废话:“好!那?吾便成全你!”
她瞥了眼殿下内监,内监会意,于?是几人手持白绫上前,绞紧阿史那?兀朵的脖子,往两?边一拉,阿史那?兀朵瞬间呼吸艰难,眼前一片模糊,将死之际,她却笑了。
真可惜,要死在你前头了-
但她命悬一线之时,忽听?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隆兴帝已挥手将勒住她的几个内监推搡开,阿史那?兀朵倒在他?怀中?,隆兴帝又惊又怒,他?抬首看向太后:“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杀她!”
“为何要杀她?”
“她私自出宫,前往裴观岳府邸,这还不该杀吗?”
隆兴帝不由错愕看了眼阿史那?兀朵,但很快他?就抿了抿唇,对太后道:“此事朕也知晓,是朕让惠妃去裴尚书府邸办事的,惠妃无罪。”
太后大怒:“圣人,你这借口,自己不觉得荒谬吗?是什么?要事,需要你的后妃深夜前去外臣府邸?”
“是何要事,不便向阿娘言明。”隆兴帝道:“总之,惠妃是奉朕的敕令出宫的,她无错。”
太后闻言,气到咬牙,隆兴帝却命先左右将阿史那?兀朵送回,自己则独自留在蓬莱殿中?,承受太后的怒火。
到底顾及他?的颜面,太后呼退殿中?众人,偌大蓬莱殿,只剩下母子二人-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稍稍缓解怒气,她开口道:“你是执意要维护那?个胡女了?”
隆兴帝向来仁孝,但此次却寸步不让:“阿娘问朕是不是要执意维护惠妃,那?朕也要问一句阿娘,身?为太后,统御后宫,不是应该宽厚仁慈吗,为何要擅自处置朕的妃嫔?”
太后提高音量道:“这不是太后对妃嫔的处置,而?是一个母亲对危及自己孩子之人的处置!”
隆兴帝愣住,太后平复了下心情,说道:“她来大周三年,你封她做惠妃,宠冠六宫,这些吾都可以?不管,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吾可以?顺你心意,但她如?今不安分了,吾断不能容忍!”
“惠妃就算不安分了,那?也不是冲着朕。”
太后简直要气晕了头:“等她冲着你时,那?就迟了!这后宫,谁都可以?留在你身?边,但是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胡女,不可以?!”
隆兴帝闻言,反而?苦笑了声:“这后宫,皇后是阿娘选的,德妃淑妃是阿娘选的,昭仪婕妤是阿娘选的,朕想自己选一次,有错吗?”
“有错!你选谁不好,选这样一个女人?”太后挑明道:“她到底是不是苏泰的女儿阿史那?迦,你当吾不知道?”
隆兴帝一惊,但他?又道:“不管她以?前是谁,但现在,她就是朕的惠妃。”
太后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儿子,什么?时候,他?变的如?此陌生,居然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胡女和她争锋相对?她不由问道:“你到底喜欢那?胡女什么??这天下,论美貌,比她美的有的是,论才情,她写不出一句诗,论品性,她不温顺,不善良,反而?自私、残忍,你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隆兴帝喃喃道:“阿娘说惠妃自私、残忍,问朕喜欢她哪一点?可朕就喜欢她的自私和残忍,从小,阿娘就教朕,要做一个圣人,要做万民表率,可是,朕也会累啊,也会羡慕别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是皇帝,你怎么?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太后斥道:“你既然享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要接受权力带来的拘束,否则,世间好事岂不是全被你占了?天底下有如?此舒心的事情吗?”
隆兴帝被斥到双眼茫然,正如?同他?幼时无数次被斥责的反应一样,太后忽觉一阵无力感袭来:“你真是太让吾失望了,明月珠就不会像你这样。”
听?到“明月珠”三字,隆兴帝猛然抬头,他?愤然道:“够了!朕受够了!阿娘为何总拿阿姊和朕相比?阿姊她死了,死了整整三十年了,可朕还活着,难道活人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难道一个给母亲带来无上尊荣的儿子,还比不过一个早死的女儿吗?”
太后睁大双眼,她忽轻笑了声:“好,原来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隆兴帝也平静下来:“是心里?话,说出来,痛快多了。”
母子二人,一坐一立,不再?争吵,反而?只是彼此静静对视,片刻,太后才张口,唤着他?的小名:“菩萨保……”
她话音未落,隆兴帝却说道:“阿娘,这里?没有菩萨保,只有你一手教出来的,圣人。”
太后怔住,隆兴帝也不再?多言,而?是向她跪拜叩了首,便起身?,木然离去。
第075章 第 75 章
是夜, 蓬莱殿和神龙殿,都是一夜无?眠,而宫外的崔珣并不知道大明宫的这场惊涛骇浪, 天蒙蒙亮时,他就准备入宫觐见太后?,李楹也早早醒了, 夜枭已死, 她心里一块大石落下,察事厅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不出三?日,金祢应该就会被?抓获了,到时候大理寺也没办法构陷崔珣了。
她心情松快,坐在轩窗前托腮看着窗外海棠花时,便看到崔珣整理好官服, 准备前去?大明宫, 她看着他一身绯色官服的如玉背影, 忽然想起那日在?紫藤长廊作弄他时,他苍白面容浮现的一抹红晕,她目光移到紫檀案几上,刚好今日梅瓶中插着的,是紫藤花。
李楹于是揪下一朵紫藤花,悄悄扔到他背上,等他回眸的时候, 她又莫名一阵心虚,于是躲到一旁, 崔珣见轩窗内空无一人,他微微一笑, 然后?走到轩窗前,说道:“看到你了。”
李楹秀丽面容这才出现在轩窗里,许是作弄他被?他发现,她面上浮现一层淡淡云霞,她都不敢看崔珣,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说道:“你要去宫里了吗?”
“嗯。”崔珣点头。
“去?见完阿娘,还要去?朝会吧?”
“嗯。”
“去?完朝会,就会回来了吧?”
“嗯。”
李楹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恼,她跪坐在?案几前,低头揪着梅瓶中的紫藤花:“你就不会,说第二个字么……”
紫藤花都快被?她揪秃了,崔珣看着她揪花的柔荑,她着了恼,他犯了愁,他性子向来冷淡,从?未和小娘子相处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让小娘子高兴,他顿了顿,说道:“应该很?快能抓到金祢了。”
他这回多说了不止第二个字,李楹停住揪花,转而去?看他,崔珣又道:“公主的案子,或许也能查明了,到时,公主就能投胎转世了。”
李楹微微怔了怔,她转过头,又去?怏怏揪瓶中的紫藤花,显然她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崔珣于是又想了想,说道:“福满堂新出了一道蜜饯糕,是用蜂蜜和枣泥调制而成,味道不比上次的茶菓子差,下朝的时候,带给?公主尝一尝,可好?”
李楹这回没揪花了,她转过头,笑道:“好。”
见她又高了兴,崔珣也不由莞尔:“那我去?宫里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托着腮,看着崔珣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只是,这日,崔珣没能去?成大明宫,李楹也没能尝到蜜饯糕。
因为?金祢自首了。
昨夜夜枭被?崔珣射杀,金祢知道自己再?难逃脱,日前他找到裴观岳,希望他送自己出长安,裴观岳提出一个计划,说只要他答应,他就能在?行刑时将他偷天换日,到时全天下都以为?他死了,自然不会再?追捕他,他余生都能安枕无?忧。
说的很?是让人心动,但金祢是何等狡猾,他这一生背叛过很?多人,也被?人背叛过,在?突厥的时候,他得不到尼都可汗重用,于是明明侦查到苏泰要弑兄,却没有上报,反而和苏泰结盟,但没想到苏泰继任可汗后?,居然要杀了他,他愈发不相信任何人,裴观岳自然也不例外。
他没有答应,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已无?退路,这长安能保他性命的三?个人,阿史那兀朵明确拒绝了,崔颂清迂腐清高,顶多能给?他一张伪造过所?,也只有裴观岳能救他了,他连夜进了裴观岳府邸,出来后?,就直奔大理寺自首,在?大理寺,他对自己的叛国罪行供认不讳,大理寺少卿卢淮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十分配合,审讯到最后?,卢淮问他:“崔珣,是否也投降了突厥?”
金祢点头:“是。”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天威军主帅郭勤威,也是他杀的。”-
天威军主帅郭勤威,身经百战,威望极高,曾经率孤军深入大漠,一箭射杀突厥叶护,是突厥人最恨最怕的对手,落雁岭一战,郭勤威宁死也不愿做俘虏,自杀殉国,头颅被?割下,遍传突厥军中,郭勤威虽然忠烈可嘉,但因决策失误,导致关内道六州沦落突厥铁蹄之下,还是成了被?口诛笔伐的罪人。
可按照金祢的说法,郭勤威不是自杀殉国,头颅也不是被?突厥人割下,而是崔珣因为?贪生怕死而杀了他,并割了他的头颅,献给?了突厥人,天威军群龙无?首,这才兵败如山倒,于落雁岭全军覆没。
这个证词,满座皆惊。
卢淮问:“既然郭勤威是被?崔珣所?杀,那为?何突厥人以前不说?反而传讯到大周说他是自杀?”
金祢暧昧笑道:“自然是因为?突厥公主喜欢崔珣,公主对崔珣百依百顺,崔珣怕此事暴露他将在?天下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央求公主传讯到大周,说郭勤威是自杀,他崔珣是被?俘,其实,他哪是被?俘?突厥围困落雁岭的时候,他就起了投降的心思,他当时是郭勤威亲信,趁郭勤威不慎,他就杀了他,然后?提着主帅头颅,欢欢喜喜,投奔突厥去?了。”
兹事体大,饶是卢淮再?鄙夷崔珣,但这般骇人听闻的罪行,他也不愿贸然听信金祢一面之词,而且崔珣固然人品低劣,金祢这个早就投降突厥的百骑司都尉就不低劣了吗?他沉吟道:“你说的话,可有证据?”
金祢道:“宫中惠妃也是从?突厥而来,她可以作证。”
金祢胸有成竹,宫中的惠妃,自然也是计划的一环,只要惠妃做了证,加上他的证词,崔珣不死也要下狱,而狱中一切裴观岳都安排好了,这次定然要取了崔珣性命。
但他万万没想到,昨夜惠妃出宫被?太后?查获,差点被?勒死在?蓬莱殿,哪里还敢出来作证,而且她就算敢,皇帝也不让。
卢淮去?问,惠妃只推脱,说自己久居突厥母家,对落雁岭之事并不清楚,惠妃突然变卦,计划全盘推翻,此事就只剩下金祢一人证词。
卢淮恼怒,再?次提审金祢,欲用刑时,金祢却急中生智,嚷道:“我还有证据!”
“是何证据?”
金祢道:“郭勤威是被?崔珣用铁胎弓的弓弦割下头颅,若能取来崔珣铁胎弓,再?对比郭勤威头颅切痕,就能水落石出。”
“崔珣铁胎弓在?哪?”
“就在?他的手中。”金祢想起昨夜,他远远看着崔珣用铁胎弓改造的木驽射杀夜枭的一幕,顿时恨得咬牙切齿:“郭勤威的头颅仍在?突厥,如今突厥有意与大周修好,并送来阿史那迦公主和亲,若和突厥讨要郭勤威头颅,他们也不会不给?。”
卢淮道:“讨要头颅需要时日,去?往突厥需要时日,回来也需要时日,这一番折腾下来,最快也要将近一月了,怎么知道这不是你苟活的借口?”
金祢道:“卢少卿若不愿大费周章的话,大可以禀明圣人,直接将崔珣下狱,严刑拷打?,也能吐出真言。”
卢淮冷冷道:“屈打?成招,这是崔珣的作风,不是我卢淮的作风,我虽不才,但手下无?一冤魂。”
金祢晒笑:“难得这大理寺狱,居然有卢少卿这样的青天。”
只是卢淮想做青天,能由得他做吗?他眼中的申冤明理之地,早成挟势弄权之所?,否则为?何四年?前崔珣自突厥回来时,明明身上遍体伤痕,也央他们去?突厥一查究竟,大理寺狱却装聋作哑,一昧刑求,要他吐露叛国事实,这本该主持公义的大理寺狱,早就冤魂处处了。
卢淮能够这般天真,也不过因他有叔父庇佑罢了。
卢淮听出金祢话语中的讥嘲之意,他眉头一皱,不与他计较,而是道:“你说向突厥索取郭勤威头颅,突厥奸滑,焉知送来的,不会是个假头颅?”
金祢道:“崔珣佞幸之名,传遍天下,他又是突厥人放回,如果突厥人说他的好话,那要警惕警惕,说他的坏话,对突厥有什么好处?况且,铁胎弓在?崔珣手上,难道突厥人还能于千里之外,变出一个被?铁胎弓弓弦割下的假头颅吗?”
卢淮心想,倒也是这么回事,他冷眼道:“金祢,若你有半句虚言,定教你生不如死!”
金祢只道:“将死之人,不敢有虚言。”
卢淮思忖半晌:“好,那我就禀明圣人,再?行定夺。”-
卢淮将金祢证词禀告圣人,果然满朝文武哗然,即使是崔颂清也惊愕万分,回过神后?,他深以为?耻,不愿为?崔珣分辩半句,他尚且如此,更别?提清流和卢党了。
群情激愤之下,众臣叩请圣人,立杀崔珣,倒是卢淮道不如等郭勤威头颅送来后?,再?行定夺,只是突厥路途遥远,一去?一回,也要将近一个月了,圣人于是下令,先将崔珣收押大理寺,待案情查明后?再?行处置。
敕令未下,蓬莱殿却传来旨意,太后?言明大理寺与察事厅向来不睦,若将崔珣关押在?大理寺,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崔珣先送了性命,故而就将他囚于府中,之后?再?议。
卢淮不可置信,他第一反应就是太后?偏袒崔珣,第二反应是为?自己觉得冤屈,他对隆兴帝叩首,眼中隐隐含泪:“臣虽与崔珣不睦,也向来深鄙其为?人,但断不会因为?私仇诬陷于他,若臣是这般小人,便不会提出先往突厥索取郭勤威头颅,再?辨真假,太后?这般对臣,是看轻了臣。”
隆兴帝无?奈,他何尝不是觉得太后?偏袒崔珣,但他本就因惠妃之事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能因为?崔珣关押地点和太后?再?起纠葛,他安抚卢淮好一阵子,卢淮仍觉得委屈万分,隆兴帝最后?才私下和他说道:“太后?不让崔珣关押在?大理寺,并没有不许你们看守他,到底还是给?你们大理寺留了一分面子。”
卢淮却并不这么想:“如若金祢所?说为?真,那崔珣所?犯的就是弥天大罪,太后?三?年?前已经将他从?大理寺保出来了,三?年?后?还要在?大理寺手中保他吗?”
隆兴帝苦笑:“朕也不知太后?为?何要保此人性命,朕与卢卿一样,十分厌恶此人,但大周以孝治天下,朕也不能总是忤逆阿娘。”
隆兴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卢淮终于闭了嘴,只是面上还是有不快神色,隆兴帝又安慰他道:“既然太后?旨意,是将崔珣囚在?府中,卢卿就按囚犯的待遇对他,太后?已然偏袒他至此,应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第076章 第 76 章
什么叫按囚犯待遇?
自然是身穿囚衣, 枷锁缠身。
大周律令,官品及勋散之阶第七已上,锁而不枷, 故而崔珣免了被枷,但手?足镣铐和囚衣自然不会避免。崔府被围的水泄不通,连只麻蝇都飞不进去, 哑仆也被赶走了, 因为囚犯,是?不需要仆人的?。
但是?卢淮万万没想到, 崔府还有一“人”未走。
他只是?冷冷看着身穿白麻囚衣,手?足都是?重镣的?崔珣,真奇怪,此人落魄至此,却不屑对他说一句求饶之话, 此时此刻, 他不像个佞幸, 反而像个世家子弟般,孤高清傲,如鹤立于世,卢淮见状,心中嗤了声,斗筲小人 ,惯会作态。
他没好气道:“崔珣, 太后恩赐,让你不必囚于大理寺, 但你也别得意,这崔府, 你迈不出半步,更别提传递消息让人救你了。”
他说了一堆,崔珣却只当?没听到一样,他手?足铐着重镣,无法端坐,只能盘腿坐于紫檀案几前,面上神色冷淡至极,看都懒得看卢淮一眼,卢淮觉得自讨没趣,但还是?强调了句:“太后说将你关押在大理寺,会丢了性命,我且告诉你,我卢淮不会做那?种公?报私仇的?事,你的?命,我要堂堂正正的?取!”
说罢,他就哼了声,拂袖离去,他走之后,崔府的?朱红木门?也吱呀一声关了,隐隐还能听到门?外锁链落锁之声,待人声寂静之后,崔珣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已经红了眼眶的?李楹。
李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早上他出去时还是?好好的?,还说要给?她?买福满堂的?蜜饯糕,为何回?来就变成了待罪之身的?重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着崔珣嶙峋双腕上的?漆黑镣铐,镣铐太沉,他双腕搭在膝上,许是?见她?盯着,他扯了扯囚衣,想去遮住镣铐,但又如何能遮住?李楹咬着唇,一滴眼泪滴在了紫檀案几上:“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改造了铁胎弓,金祢就不会看到,他也不会想出这种毒计害你!”
紫檀案几上,啪嗒砸下去的?泪滴越来越多,崔珣手?指动了动,他心中突然涌现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去给?她?拭去眼泪,她?是?那?般好的?人,不应该为他难过,但是?抬手?时,镣铐的?叮当?响声,却让他瞬间清醒。
他抿了抿唇,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轻缓:“不关你的?事。”
“但是?没有?我改造铁胎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铁胎弓,也有?其他事。”
他神色越发平静,李楹心中就越是?难受,她?喃喃道:“金祢和你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害你?”她?忽想到什么:“他是?不是?受人指使?”
崔珣颔了颔首,李楹又道:“ 裴观岳?是?裴观岳对不对?”
崔珣没有?回?答,但是?李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莫名?悲愤:“他为什么总不放过你?”
“不。”崔珣静静道:“是?我不愿放过他。”
李楹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崔珣虽然没有?跟她?提过裴观岳做过什么恶,但从盛云廷之死,到崔颂清第一次前来崔府的?时候,崔珣极度难过之下,吐露的?只字片语,加上裴观岳一心要让崔珣死在大理寺,李楹也能猜到,裴观岳定然和天威军的?冤情有?关。
这三年,崔珣对天威军之案穷追不舍,裴观岳为求自保,也必定会要他性命,两人之间,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如今裴观岳的?妻子王燃犀被他灭口?,盟友沈阙被流放,身边人都被整治的?差不多了,他狗急跳墙之下,才会指使金祢,诬陷崔珣。
如若他奸计得逞,那?崔珣必死无疑。
李楹心中,是?铺天盖地的?惶恐,她?对崔珣道:“你没有?投降突厥,你也不会杀郭勤威,这是?陷害!崔珣,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其实,崔珣并不是?神仙,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四面楚歌满身污名?的?孤行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事,但看到李楹焦急神色时,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楹何尝不知?她?有?些茫然无措,于是?焦急的?想着各种办法:“不如,你请卢淮去突厥查探查探?我看他性子还算耿直,他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崔珣看着她?,只轻声说了四个字:“积重难返。”
姑且不说卢淮是?卢裕民内侄,他根本不会愿意去突厥查探,就说突厥如今的?可?汗苏泰,弑兄夺位,用的?却是?崔珣这把刀,如果让他选择,他定然选择让崔珣死,而不是?让他活,焉知去突厥,不会让崔珣冤上加冤?何况崔珣陷于突厥两年,大理寺狱一年,这三年,他的?污名?,已经传遍天下每个角落,污名?已成,要想翻案,那?是?难上加难。
所以崔珣说,积重难返。
李楹向来剔透,稍微一想,也能明白这其中关节,她?委屈的?更是?双眼盈满泪水:“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崔珣静静凝视着她?,他本来宁愿自己死了,也绝不愿牵扯她?,但如今,见她?眼泪簌簌而落的?模样,他心中也一阵莫名?抽痛,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会不会更加难过?
崔珣不知道。
所以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默然无语。
李楹却从他的?默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急迫道:“你有?办法的?,你肯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一颗细碎泪滴,如莹莹珍珠一般,在她?睫毛前端摇摇欲坠,崔珣看着那?颗欲坠珍珠,他不由说道:“或许,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
他忽顿了顿,说到最后那?四个字中,他眼眶一热,手?指指节已攥到发白,故帅头颅,于落雁岭一战,被突厥人斩下,传首军中,这是?他心中最不可?言喻的?痛,其后郭帅头颅就失了下落,他任察事厅少卿后,也曾派人去突厥寻访过,但突厥不比大周,路途遥远,语言不通,苏泰可?汗又精明狡诈,还有?暗探头子金祢襄助,他派去的?几个细作都没能回?来,所以至今,郭帅头颅还是?不知去向。
耳边忽然传来李楹轻柔的?一声“崔珣”,将他神智拉了回?来,崔珣看着她?如水双眸,心中痛楚渐渐平息下来,他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应不在裴观岳计划范围内。”
“为何这般说?”
“一个月,太长?了,若我是?裴观岳,我定然希望能一击致命,而不是?再?给?敌人一个月翻盘机会。”
“你的?意思是??”
“裴观岳的?计划,应是?出了某些变故,我猜测,去突厥索取郭帅头颅,是?金祢自己定的?计策,一方面,是?为了给?他争取活命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裴观岳做手?脚。”
李楹略略思索了下,她?也明白了,这一个月,裴观岳可?以做手?脚,坐实崔珣罪名?,但同时,一个月的?时间,又何尝不够崔珣反戈一击,为自己洗刷罪名??
危机,也是?转机。
李楹长?出一口?气,她?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笑意:“还好,还有?一个月时间。”
但她?又喃喃道:“可?是?,你被关在这里,什么消息都递不出去,又怎么反戈一击呢……”
她?忽想到什么,她?抬眸,看向崔珣:“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没等崔珣回?答,她?就又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让我帮你,前两次,你都拒绝我了,这一次,你要是?再?拒绝我,我是?不会管你,但是?,你也不要再?帮我查案了,就让我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往后岁月,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她?声音虽轻,但说的?无比坚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绝情的?话,崔珣都不由怔住了,李楹忽一笑:“崔珣,我是?认真的?,你是?答应我,还是?拒绝我,你自己选。”
她?真的?很认真在问他,崔珣知道,她?虽然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是?极为倔犟的?,她?的?确会说到做到,而他,又怎么愿意她?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半晌,崔珣才失神道:“我……答应你。”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也得到了舒缓,她?眨了眨眼睛,修长?睫毛上沾着的?细碎泪珠也落了下来,明明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却莫名?觉得更想哭了,她?咬了咬唇,扯下腕上缠着的?洁白罗帕,罗帕用桑蚕丝织成,细软如云,李楹本欲拿来拭泪,但她?却忽捏住罗帕一角,顿了顿,然后手?指用力?,将洁白罗帕撕成了四段。
她?撕了罗帕后,便起身,走到崔珣身前,跪坐了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崔珣搭在膝上的?双腕,腕上漆黑镣铐尤为刺目,她?抿了抿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崔珣似乎愣了下,一阵镣铐的?叮当?声中,他下意识就想将手?腕从她?手?中抽离,李楹却说了声:“别动。”
他明明是?人人惧怕的?酷吏,但听到她?这两个字时,却真的?没有?再?动了,李楹握着他的?手?腕,还好卢淮没有?太过为难他,也还好他双腕清瘦到几乎只剩骨头和皮肤,镣铐没有?锁的?太紧,还有?点余量,李楹将镣铐略略往上推了推,果然看到他手?腕皮肤被磨到发红。
李楹垂眸,她?取出一段罗帕,小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她?说道:“今日事出紧急,只能用这个应付应付了。”
崔珣低着头,看着腕上系着的?洁白锦帕,锦帕似乎还有?她?的?清幽香气,他不由道:“这个……就挺好的?。”
李楹莞尔,她?又细心用罗帕缠住他另一只手?腕,系上结时,她?忽低低说了声:“崔珣,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打仗了,我会陪你的?。”
她?垂眸系着锦帕的?样子,安静美好,崔珣定定看着她?层叠如羽翼般的?睫毛,轻声说了句:“嗯。”
第077章 第 77 章
崔珣被囚在府邸的时日, 虽然?镣铐加身,冷饭残羹,但也不?算太?难熬, 李楹会用?桑蚕丝编织成的最柔软白绸垫在他手足镣铐内,也会将佛寺供奉给自?己的素食点心取来与他果腹,更会于每晚在他卧房燃上?一块安神香, 因此他身体?没受太?多磨折, 反而因为公务全抛,多了些许时间休憩, 气色看上去倒比以前要好上?几分,但他与李楹都知道,是生?是死,就在这一月之期。
李楹觉得很?是困惑:“你没有杀郭帅,郭帅头颅的切口肯定和你铁胎弓弓弦不?一样, 那金祢怎么肯定郭帅头颅送来大周之后, 就能置你于死地?”
“铁胎弓已经被缴入大理寺了。”崔珣道:“按裴观岳的本事, 偷出铁胎弓,用?弓弦切断一个头颅,再让有经验的仵作,将那头颅伪造成已经死了六年的颅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意思是,就算突厥真的送来郭帅头颅,裴观岳都会用?一个假头颅, 偷天换日?”
崔珣颔首:“他一开始,应该也不?愿这么麻烦。”
但是惠妃突然?变卦, 逼的裴观岳只能采用?金祢的这个计策,或许裴观岳在私底下, 早已暗骂过金祢千次万次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中间若出半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裴观岳如?今只庆幸崔珣被囚于府邸,府邸只他一人,让崔珣纵然?手眼?通天,也无法在这一个月进行自?救,可他不?知?道,崔府虽然?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有一只鬼。
李楹眼?睛一亮:“既然?我们猜到了裴观岳的谋划,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既已洞察先机,便能先发制人。
崔珣被囚府邸,李楹却能自?由出入。
只是,李楹虽然?能自?由出入崔府,替崔珣传递消息,但是终究不?能现身于人前,很?多事情,她没办法做。
李楹于是就想到了一个人。
鱼扶危-
群贤坊的奢靡大宅中,鱼扶危匆匆赶到牡丹园,李楹正托着腮,坐在绿茵上?,看着西域乐师弹着竖头箜篌,箜篌声清亮悠扬,鱼扶危看到李楹时,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暖和笑意,他按捺住自?己喜悦,先让西域乐师暂退,自?己则信步走?到李楹面前,笑道:“几日前崔珣府邸被围,某正担心?公主呢,还好公主没事。”
李楹莞尔:“他们又?看不?到我,我能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还是担心?。”鱼扶危道。
李楹起身,她明显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鱼扶危已经看出,他假装并未看见,而是与李楹走?入牡丹花丛中,鱼府的牡丹园栽了数百枝牡丹,色泽艳丽,富丽堂皇,其中明显有十几株是新?栽的,这十几株花色雪白,洁莹如?玉,李楹不?由道:“月宫花?”
鱼扶危点头:“正是月宫花。”
月宫花,又?叫夜光白牡丹,是牡丹中的精品,月宫花玲珑剔透,香气清雅,只是花虽美,李楹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鱼扶危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先开口道:“公主,此次崔珣,在劫难逃,你还是莫要被他连累了。”
李楹将视线从月宫花移开,她看向鱼扶危:“鱼先生?,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话还没说完,鱼扶危就抢先道:“公主,请先听某一言。”
李楹略略一怔,鱼扶危又?道:“崔珣以前,投降突厥,大兴酷狱,已经是作恶多端了,但是谁能知?道,他居然?还能做出弑杀故帅这种事呢?这简直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了,这种败类,某不?耻之,请公主不?要再为他说话了。”
李楹辩道:“鱼先生?,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鱼扶危只觉李楹是被色迷了心?窍,他摇头道:“崔珣无非就是长得好点罢了,公主你莫要被他一副皮囊迷惑住了。”
李楹愣住:“不?是这样的……”
鱼扶危见她仍在为崔珣辩解,有些寒心?,他失望道:“如?果公主今日,是为崔珣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李楹被他一顿数落,顿觉有些难堪,但她又?想,鱼扶危数落她几句,她心?中就这样不?好受,那崔珣这些年经历的数落,那是数也数不?清,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他一人于骂名滚滚中,踽踽独行六年了,这一次,她一定要酣畅淋漓,为他辩上?一场。
李楹向前一步,直视着鱼扶危,坦然?道:“鱼先生?,你说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皮囊,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为女?子,也有欣赏美丽皮囊的权利,可你要说,我为崔珣辩驳,全然?是因为他的皮囊,那你就错了。”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身上?却是遍布的累累刑伤,被所谓和他情浓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样折磨羞辱,你也会对他的投降与否产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听到故友冤情时,居然?痛极呕血,为了寻得故友尸骸,更是不?惜低下头颅,对人下跪,你也会对他的心?狠手辣产生?疑惑;至于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个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男人,引起流言蜚语,这就是以色事人的话,那我也无甚可说。”
鱼扶危因她这一番话张口结舌,李楹又?缓缓道:“你们骂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却看到他从未报复辱他的官民乐姬;你们骂他刻薄寡恩,阴骘桀逆,我却看到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则简单度日;你们骂他弑杀故帅,人神共愤,我却看到他视故帅为父,因故帅尸首被辱,堂堂男子,几近哽咽。”
李楹顿了顿,最后一字一句道:“鱼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后的,情与义,血与泪,迷惑。”
鱼扶危彻底愣住,半晌,他才讶异道:“这些话,某从未听过。”
“因为从来无人为他辩过。”李楹道:“他不?喜欢辩解,但我不?一样,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鱼扶危未再作声,只是面上?仍有讶异神色,李楹道:“鱼先生?,若你仍觉得,我今日不?该来这,那我现在就走?。”
她在等待鱼扶危回答,鱼扶危抿着唇,终开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么?”
他此话一出,李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道:“鱼先生?,多谢你相信崔珣。”
鱼扶危却摇了摇头:“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
李楹微怔,鱼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许,崔珣并不?是某认为的那种人,某愿意为了公主,摒弃成见,再去认识认识这位察事厅少卿。”
李楹不?由莞尔一笑:“不?管鱼先生?是相信崔珣,还是相信我,我都要谢谢鱼先生?。”
她心?中大石落下,这一笑,将满园的国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鱼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开李楹目光,转过头,看向那洁白若雪的月宫花:“某要怎么帮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于府中,只能由我传递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无法看到,终究不?太?方便,可否请鱼先生?助我?”
鱼扶危点头:“自?然?可以。”
见他答应,李楹却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险,鱼先生?要多少酬劳,尽管开口。”
鱼扶危闻言,却笑了笑:“某要的酬劳,那可是稀世珍宝,万金不?换。”
李楹寻思,就算再怎么珍贵,她应也能出的起,她于是道:“鱼先生?尽管说。”
鱼扶危没答,只是看了看被西域乐师留下的竖头箜篌,他道:“酬劳之后再提。方才乐师一曲箜篌尚未弹完,半首残音,总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公主可会弹奏箜篌?”
鱼扶危帮了李楹这么大一个忙,李楹也对他十分感激,她道:“的确会弹。”
她本就师从名门,琴棋书画,样样都学过,这竖头箜篌自?然?也不?在话下,她走?到箜篌前,正坐于席,纤白手指,拨向二十三弦,一阵清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如?袅袅仙乐,又?如?淙淙清泉,鱼扶危甚至能看到倒映在清泉之中的,那皎皎明月。
她身侧就是盛开摇曳的月宫花,花随风动,月随波动,鱼扶危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这一首箜篌曲之中。
鼻尖是萦绕的月宫花清幽香气,此时此刻,他忘了一切,他忘了自?己的商贾身份,忘了自?己有志难酬的痛苦心?绪,忘了这二十余年的不?甘和愤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宁静与平和。
一曲作罢,鱼扶危缓缓睁开眼?睛,:“多谢公主,接下来,需要某怎么做,但说无妨。”
李楹不?由道:“可我的酬劳,还没给鱼先生?呢。”
鱼扶危笑了笑:“公主已经给过了。”
李楹怔了怔,鱼扶危道:“一首箜篌曲,这,便是某要的酬劳。”
第078章 第 78 章
李楹要鱼扶危做的事, 便?是找到?察事厅武侯刘九,让他遍遣暗探,去盯梢护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
鱼扶危本来以为崔珣如今大难临头, 察事厅武侯不会?奉命行事,但没想到?他取出崔珣手信时,刘九就恭恭敬敬接过:“烦请郎君回禀少卿, 某一定不辱使命。”
鱼扶危呆了一下?, 想起李楹昨夜的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崔少卿平日, 是不是待你们很好?”
刘九明显愣了愣,鱼扶危从算袋中掏出一块碎银,递到?刘九手中:“这是某想知道的事,与崔少卿无关,某也保证, 不会将你的话告知崔珣, 否则, 某死无葬身之地?。”
鱼扶危发出如?此毒誓,刘九终于愿意?开口,他想了想平日崔珣的冷淡疏离,说道:“也没有很好。”
反正不会?像有些官员对下?属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鱼扶危更加不解了:“既然没有很好,那他如?今形如?囚犯,你们还?愿意?为他做事?”
刘九思索了下?, 道:“少卿对我们,是说不上很好, 但是,也没有很差, 至少用心做事的人,能得?到?实?在的奖赏,跟着他这三年,我们这些人的生活,都优渥了不少,在大理寺面前,腰杆子都挺直了,若换了一个少卿,只怕还?没他好呢。”
“但他的名声……”
刘九笑了声:“鱼郎君,这些年,咱们察事厅,是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但你敢说,朝廷那些二三品大官,就没干过昧良心的事?到?他们那位置,谁是一身清白的啊?不都是为了那一点权力,争来斗去的?太后那边的人争失败了,就到?大理寺那边走一遭,圣人那边的人争失败了,就来咱察事厅走一遭,不就是这回事吗?某在察事厅呆了十年,早就看透了,少卿的名声再不好,但他能让某衣食无忧,还?不把某当奴仆一样?呼来喝去、随意?鞭笞,某就愿意?跟着他。”
鱼扶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刘九没读过什么书,在他眼里,崔珣能让他吃饱穿暖,能把他当个人看,能给他做事的相应奖赏,这些就足以让他认为崔珣是个好上司了,其他武侯,想必也是这般想的。
鱼扶危不由困惑了,在他的以往认知里,崔珣卑劣无耻,残忍无情,刘九这些人,也是迫于他的气焰才会?忍气吞声跟着他的,但他今日才知道,这些武侯,居然是真心实?意?愿跟着崔珣做事的,难道,崔珣真的不是他认知中的那种人?
鱼扶危忽想起李楹那句:“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他垂眸,或许,他是应该,再去重新认识一下?崔珣了-
察事厅暗探十二个时辰不歇,昼夜盯着护送郭勤威的车队,倒真让他们听到?一些有用信息,暗探听到?一个小吏抱怨说:“突厥人随便?拿了个骨头给我们,就说是郭勤威的头骨,我们这样?小心翼翼护送,怎么知道不是一个假头骨呢?”
另一个小吏说道:“我看九成是假的,我以前也算见过郭勤威,郭勤威身高八尺,威风凛凛,这头骨像一个身高六尺的人,跟郭勤威哪有半分相似?”
“若这般说,那真是个假头骨?”
“唉,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们护送到?了就行了。”
暗探留了心,夜间趁守卫睡着的时候,偷偷打开木箱看了看,果如?那个小吏所?说,头骨的尺寸,过于小了。
所?以,这应不是郭勤威的头颅-
当李楹将暗探的禀报复述给崔珣,并且递给他一张暗探画出来的尺寸后,崔珣一眼就看出,这肯定不是故帅头颅。
李楹道:“我猜是裴观岳和苏泰可汗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苏泰可汗随意?给了个假头骨,反正裴观岳到?时候会?用铁胎弓割断的头颅偷天换日,这头骨如?果是真的,反而麻烦。”
崔珣颔首,裴观岳固然可以偷天换日,他也可以借着裴观岳的偷天换日,给他致命一击,只是,这致命一击里面,若能寻得?郭帅的真头骨,那胜算更大。
李楹不由问道:“崔珣,你说郭帅的头骨,到?底在哪呢?”
崔珣摇头,眸中是一片黯然:“我不知道。”
若能知道,他定然不会?放任故帅尸骸流落异乡。
李楹也看出了他的黯然,她安慰道:“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能拿到?裴观岳偷天换日的证据,我们也能赢的。”
崔珣轻轻“嗯”了声,李楹见他仍有郁郁神色,于是道:“崔珣,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崔珣终于抬眸:“是什么?”
李楹拿出一个方形漆盒,她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碟色泽洁白的糕点:“那日没吃到?福满堂的蜜饯糕,总觉得?不太甘心,所?以便?给了鱼扶危银钱,让他帮忙买回来了。”
她将那碟蜜饯糕从漆盒里取出,推到?崔珣面前:“你尝尝?”
崔珣不由拿起一块,带的手中镣铐发出叮当响声,他敛眸道:“这蜜饯糕,本应我给你买的。”
“那不是事出突然么?”李楹笑道:“你本就准备和我一起品尝,那是我买的,还?是你买的,有何区别?重要的,是一起品尝的人未变。”
崔珣未答,只是默默咬了一口蜜饯糕,虽然入口甘甜,果香四溢,但他心中却涌现丝丝愧疚,她为他做的实?在太多?,而他,连为她买一盒蜜饯糕,都做不到?。
他只觉味同?嚼蜡,李楹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很内疚?”
崔珣愣了一愣,片刻后,他垂头道:“我只是觉得?,你为我说服鱼扶危,尽力救我出去,我却连一盒蜜饯糕都不能买给你,我实?在,有些对不住你。”
他说话时,垂着首,鸦睫遮住眼睑,刻意?藏起自己眸中的一丝懊恼,李楹盯着他的翦翦鸦睫,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不是自己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上次沈阙毁了阿蛮清白,他觉得?是他的错,痛苦到?酩酊大醉,这次买不成蜜饯糕,他又?觉得?是他的错,连一口糕点都咽不下?去,他看似无情,但对待自己在意?的人,反而情义太多?了,这样?,对他不好。
李楹目光,移向垫在漆盒底部的棕榈叶,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对不住我?”
崔珣微微点了点头,李楹道:“好吧,那既然我替你买了蜜饯糕,你也替我做件事,补偿我吧。”
崔珣不由抬首:“何事?”
李楹取出漆盒中的棕榈叶:“你替我,编一只草蚂蚱吧?”
崔珣看着她莹润手心摊着的草叶,怔了下?:“我……不会?编草蚂蚱。”
他出身世家,他的手,写过字,抚过琴,也拿过刀,搭过弓,但从未编过草蚂蚱。
李楹似发现一件很新奇的事一般,忽噗嗤一笑:“原来你不会?编草蚂蚱。”
崔珣苍白脸颊微微飞起红晕:“公?主会?编?”
李楹点头:“阿娘教过我。”
太后出身市井,自然会?编这些玩意?,李楹幼时,她时常编草蚂蚱与李楹玩耍,久而久之,李楹也会?编了,李楹对崔珣道:“那我教你?”-
李楹坐在崔珣身侧,她将棕榈叶对折,手指灵巧的在叶间翻飞,蚂蚱的身子、触角很快就编完了,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碧绿蚂蚱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楹将草蚂蚱递给崔珣,问道:“会?了吗?”
崔珣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他记性向来不错,李楹方才的步骤已一步步闪现在他脑海中,他颔首道:“应是会?了。”
只是虽然会?了,但他到?底是初次编,速度比李楹慢上不少,李楹十分耐心的看着他用左边叶片绕过叶梗,形成半结,编制蚂蚱身体,绕第二个半结,他有些出错,应是先在叶梗右边打上半结,而不是左边,李楹不由伸手去触着叶梗:“不是左边,是右边。”
她伸手去触叶梗的时候,崔珣正准备将左边叶片绕过叶梗,两人指尖不由碰到?,李楹的体温较常人要低上不少,但相较于崔珣,可以用温热来形容了,崔珣只觉指尖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感,李楹却觉指尖传来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两人都是一愣,然后抬首,互相于对方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倒映的身影,眼神交汇间,这温暖和冰凉的触感,又?变成一种很微小的酥麻感,心中也有了一丝十分隐晦的悸动,还?是崔珣先回过神来,他抽出搭在叶梗上的手指,垂首道:“是编错了。”
李楹这才反应过来,她心跳的有些快速,纤白的指尖都覆上一层淡淡的云霞,她慌忙拉了拉衣袖,将自己的手掌藏在宽大袖中,她都不敢抬头,而是小声道:“那,要不要,我再编一遍?”
崔珣也没有抬头:“不用了。”
他仔细又?回忆了遍李楹方才编的步骤,然后继续编起了草蚂蚱,半晌,一只草蚂蚱也编好了。
他提着蚂蚱的翅膀,递给李楹:“送给你。”
李楹都不敢抬头,也不敢从袖中露出自己的手指,生怕崔珣看到?她连指尖都是泛红的,崔珣手腕镣铐太重,提的有些发酸,李楹忽道:“欸?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崔珣不由往窗纱处望去,李楹趁着他去望的时候,飞快拿过他手中的草蚂蚱,等崔珣回头时,她已经握着草蚂蚱,将手指又?悄悄缩回袖中了。
她咳了声,说道:“看错了,没有人。”
没等崔珣回答,她就道:“我有点累了,就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快起身,往门外走去,但她没发现,自己的耳尖,其实?也是红的。
而这一切,都落入崔珣眸中,他微微垂下?双眸,指尖还?残留着她带着暖意?的温度。
似乎……过界了-
李楹几乎是飞也似的逃回自己房中,她背抵着掩上的房门,心只觉越跳越厉害,她其实?隐隐猜到?自己对崔珣存在一种隐秘的感情,但方才,好像又?印证了她的猜想。
所?以,她对崔珣,是不是……
她正想着时,却没发现,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柄金鞘弯刀。
第079章 第 79 章
弯刀发出莹莹碧光, 打断了李楹的思绪。
李楹惊了惊,金鞘弯刀?是阿史那迦?阿史那迦来找她了?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崔珣出了事?
李楹于是燃起一株曼珠沙华,聚起弯刀中的阿史那迦身形, 果然阿史那迦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是出事了?”
李楹不由问:“你?如何得知的?”
“感觉。”阿史那迦道:“我这几日,感觉慌得很。”
就跟他在突厥的那五次逃亡一样,每一次, 她都去勃登凝黎地神处, 祈祷他能?逃出生天,她对地神说, 只要他能?逃出去,她愿意献祭自?己?的一切,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她的血肉, 地神都可以拿走?, 只希望崔珣能?平安无?事。
但是每次祈祷完后, 她的心反而愈加慌了,慌到后来,便会听到他又被抓回来的消息,而这一次,她心中又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慌,她焦急问着李楹:“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楹讶异于她对崔珣的情深,她默默点了点头:“他是出事了。”
在阿史那迦的不安中, 李楹娓娓道来了崔珣被陷害弑杀故帅的事情,阿史那迦气愤道:“他怎么会杀郭勤威?当时, 兀朵姐姐告诉他郭勤威的头颅被砍下,传首军中的消息, 他泪水夺眶而出,竟然流泪到不能?自?己?,要知道,兀朵姐姐再怎么折磨他,他都没有流过泪,所以,他怎么可能?杀郭勤威?”
“我也相信他没有杀郭帅,但是,别人不相信他。”李楹顿了顿,又问阿史那迦:“阿史那迦公主,你?知不知道郭帅的头颅在哪里?”
阿史那迦道:“兀朵姐姐曾经想用郭勤威头颅逼他就范,她说,如果他不愿当她的莲花奴,她就将他故帅头颅,当着他的面剁碎了喂狗。”
李楹没想到阿史那兀朵为了逼崔珣屈服,还能?更加突破底线,她顿觉胃中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咬牙道:“然后呢?”
“崔珣没有答应,因为他知道,如果因为这个?屈服,那后面还有五万天威军的尸首等着来逼迫他,他不能?受兀朵姐姐的胁迫,兀朵姐姐很是生气,她是真的准备说到做到,但尼都伯父阻止了她,尼都伯父说郭勤威是大周的一面旗帜,如果过分作践他尸首,会激起大周人的怒火,所以郭勤威头颅遍传三军后,就被尼都伯父置于王庭石塔之中了,不过我听说,没过一年,头颅就离奇失了踪,不在石塔中了。”
“那在哪里?”
阿史那迦摇头:“我不知道。”
李楹有些失望:“如果能?找到郭帅头颅,崔珣这次定能?反败为胜。”
阿史那迦想了下,道:“或许,有一个?人,能?知道郭勤威头颅在哪。”
“谁?”
“郭勤威,他自?己?。”-
鱼府大宅中,当李楹对鱼扶危说出阿史那迦的建议时,鱼扶危不由看了眼?静静坐在一旁的阿史那迦,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容貌秀美,一点都不像残忍凶悍的突厥人,所以,她是因崔珣而死,死后执念三年不散么?鱼扶危一时之间,不知是应该为她的痴情而感动,还是应该为她的悲惨而叹息。
阿史那迦首先问道:“鱼先生,我的这个?提议,可行吗?”
鱼扶危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阿史那迦一个?问题:“崔珣他,真的从未投降过突厥么?”
“从未。”阿史那迦斩钉截铁道。
鱼扶危颔首:“行,那某这次帮崔珣,倒也没帮错。”
他最痛恨崔珣的一点就是他投降异族,如今得知他没有,他对崔珣倒也改观了三四分,于是开始回答阿史那迦的那个?问题:“人死之后,尸身与?魂魄分离,尸身不得安宁,魂魄也就不得安宁,若能?找到郭勤威的魂魄,或许,是能?得知他尸身所在。”
李楹道:“郭帅的魂魄,已经被勾魂使者勾去了地府吧?”
鱼扶危颔首:“郭勤威是自?杀,他的魂魄,应被勾去地府鬼判殿,由秦广王看守,鬼判殿虽也守卫森严,但比枉死城要好上很多,只是,地府之路,向来有去无?回,所以郭勤威的魂魄,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李楹想到自?己?上次去地府,还是靠佛骨舍利,自?己?才能?出来,这地府之路,确实有去无?回,她道:“鱼先生,这天下,除了佛骨舍利,还有什么能?照亮生死道的东西?”
鱼扶危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你?想去?”
他摇了摇头:“不能?去,这不是生死道的问题,而是鬼判殿在溟泉中央,你?知道溟泉吧,天有九霄,地有九泉,冥界有十殿阎王,秦广王就是鬼判殿的阎王,他的鬼判殿位于溟泉,溟泉之水,乃是至阴至邪之物,若没有鬼差带领,普通鬼魂,根本?过不了溟泉。”
而李楹若去地府,不被鬼差抓走?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她过溟泉?
所以此事,万万行不通。
李楹还未开口,一旁听着的阿史那迦却幽幽道:“鬼魂不能?过溟泉,那非人非鬼的一缕执念呢?”
鱼扶危愣了下,他虽为鬼商,见多识广,但这个?问题也难倒他了,他道:“这个?某倒不知晓。”
因为也从未有过非人非鬼的执念渡过溟泉。
“让我去试试吧。”阿史那迦道:“说不定,我能?过溟泉,进鬼判殿。”
鱼扶危不太忍心,他十分同情这位突厥公主的遭遇,他说道:“阿史那迦公主,纵然你?能?过溟泉,进鬼判殿,但在溟泉里走?上一遭,只怕你?这缕执念,也要烟消云散了,你?根本?挨不到出地府。”
阿史那迦似乎怔上一怔,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李楹,道:“那如果永安公主的一丝意念,进入我的记忆里面,我在地府所经历的一切,在阳间的永安公主魂魄,也能?知晓吧?”
鱼扶危想了下:“应是可以。”
阿史那迦道:“那还犹豫什么,让我去吧。”
她生性懦弱,做事向来缺少勇气,习惯瞻前顾后,如今主动请缨前去赴死,竟是无?比干脆和?坦然,李楹不由恻然:“阿史那…”
还没等她话说完,阿史那迦就打断了她:“永安公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一定是想说,会有其他办法的,让我不必这样牺牲自?己?,但就算有其他办法,崔珣也没有时间了,这是最快的办法,不是吗?”
“可是,你?真的不需要这么做。”李楹道:“如果你?是为了那一顿鞭笞赎罪的话,或许,他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怪你?,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他应该没有闲暇时间去怪你?。”
“不是为了赎罪。”阿史那迦道:“我懦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想鼓起勇气,勇敢一次,却被兀朵姐姐所杀,如今,在弯刀里呆久了,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懦弱的阿史那迦,明明来了长安,却始终不敢见他……这样的我,生前死后,有何区别?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勇敢第二次。”
所以,她不仅仅是在救崔珣,她也在救她自?己?-
在阿史那迦的坚持之下,李楹和?鱼扶危终于答应了,阿史那迦心情也松快了不少,她主动对李楹道:“永安公主,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崔珣?”
李楹默默点头,阿史那迦又道:“我还想,为他做一碗羊肉汤。”
当日那碗羊肉汤,也许能?成为崔珣暗无?天日生活中的一丝慰藉,但是却被阿史那兀朵一鞭子抽翻,这始终是阿史那迦心中难以忘怀之事,因此,在赴死之前,她想为他做一碗羊肉汤,弥补当日的遗憾。
羊肉汤是回李楹新?宅熬的,新?宅只有纸婢来来去去,因此庖厨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陶罐中的羊肉汤咕咚作响。
阿史那迦拿着蒲扇,静静扇着火,李楹在一旁陪着她,只是脸上仍然有不忍神色。
阿史那迦忽然道:“永安公主,你?是不是还在为我觉得可惜?”
李楹苦笑?:“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没有出现,你?或许,不会丢了两次性命。”
阿史那迦道:“如果他没有出现,我应该已经被父汗嫁给?某个?突厥贵族,再生下三两个?孩子了吧,但是,那样平安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都是工具罢了,我反而,感激他的出现,让我可以做一回自?己?。”
李楹细细想着她的话,阿史那迦这一生,自?她出生开始,就成了父亲联姻的工具,她应该从未随心所欲过吧,所以她才会羡慕阿史那兀朵,但其实,她身体里,也流淌着阿史那家?族的血,她心中,也有一团火,只不过这团火,被长久以来的威权压制住了,直到遇到那个?永不屈服的汉人俘虏时,这团火才重新?燃了起来。
她是阿史那迦,她想做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风,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阿史那迦掀开陶盖,羊肉汤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乳白色的汤汁在陶罐中翻腾,色泽一如大雪夜,被掀翻的那碗羊肉汤,阿史那迦眼?中神色复杂,她喃喃道:“羊肉汤,做好了。”
第080章 第 80 章
阿史那迦入崔府之时, 崔珣正在卧房,盘腿坐于木棱窗前,他身上?穿着单薄白色囚衣, 双腕双足都系着乌黑沉重锁链,一缕日光透过?木棱窗的?窗纱,洒在地板上?, 他低头看着那?缕日光,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时日,庭院暖阳甚好, 海棠花开的?荼蘼,他却基本没出去过,一方面,是镣铐沉重,让他行动不便?, 另一方面, 他也不愿意身着囚衣、披着枷锁, 以一副囚犯的?模样出去,他总是执拗的?想维护他那?千疮百孔的?自尊,纵然那?心高气傲的?世家少年,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被打碎在了六年前的突厥王庭,他也想从地上?,捡起那?仅剩的?一点, 仿佛这样,他又能是银鞍白马的天威军十七郎。
窗纱外, 李楹看了眼怔怔望着崔珣的阿史那迦,她双眸满是难过?和酸楚, 李楹道:“我先进去,告诉他一声,你等?我一下。”
阿史那迦默默点了点头,她目光又透过?窗纱,看向里面那?个?嶙峋身影,她贪婪的?想多再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李楹进门的?时候,崔珣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荒凉眸中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你回来?了?”
他向来?踽踽独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习惯一人的?陪伴,开始习惯她的?温柔身影,开始在这崔府,盼望着她回来?。
李楹颔首,她往窗外看了眼,然后?坐到崔珣对面,说道:“阿史那?迦在外面等?你。”
崔珣明显怔了怔:“阿史那?迦?”
“嗯。”李楹没有说她即将和阿史那?迦去地府,她不想让崔珣在如此境地,还担心她的?安危,她含糊道:“她执念聚成身形,来?到崔府,她想见一见你。”
崔珣目光移向轩窗外,从轩窗支起的?缝隙瞥到一点绣着墨蓝狼纹的?胡服,这个?狼纹,曾经是他整整两年都?无法摆脱的?噩梦,他藏起眸中浮现?的?一片沉郁,他转头,看向李楹:“你想让我见她吗?”
李楹咬唇,她知道崔珣不想回忆起突厥王庭的?一切,若换做之前,她会告诉他,想不想见阿史那?迦,由他自己做决定,她永远不会逼迫他做什么?,但今日,她犹豫了。
此去地府,以身渡过?溟泉后?,阿史那?迦执念烟消云散,念兮魂所依,被拘于枉死城的?魂魄在连带效应下,也会魂飞魄散,至于藏匿于阿史那?迦记忆中的?李楹,即使只是一丝意念,即使这丝意念没有受到溟泉水的?伤害,也不可避免要殃及身在阳间的?魂魄,李楹不忍阿史那?迦即将到来?的?命运,所以她无法很理?智的?告诉崔珣,让他自己决定见不见阿史那?迦。
大概是看出她的?犹豫,崔珣并没有等?待李楹回答,而是道:“见一见,也无妨。”-
屋内,燃起一株曼珠沙华。
除了曼珠沙华外,因为崔珣囚衣单薄,所以四月的?天,卧房内仍然烧着瑞炭,温度已经几近热的?逼人,还好阿史那?迦身躯乃是执念所化,对冷暖的?感受并不明显,所以她没有感觉炎热,只是放在紫檀案几上?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崔珣瞥了眼乳白色的?羊肉汤,阿史那?迦此次来?见他,已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了,到真的?坐在他面前,她反而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之后?终于期期艾艾问了句:“你还好么??”
崔珣道:“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无言后?,阿史那?迦抬起头,道:“对不住。”
她终于说出藏了多年的?愧疚:“那?年大雪夜,是我对不住你。”
崔珣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静,他说:“是么??我不记得了。”
阿史那?迦望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她忽笑了笑:“不记得了,也好。”
紫檀案几边还萦绕着方才李楹离去的?清雅香气,崔珣的?手指,不经意间抚向镣铐内系着的?白绸,阿史那?迦也看到了,她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崔珣听出她语中的?“她”是谁,他愣了一愣,阿史那?迦苦涩笑道:“如果六年前,在突厥王庭,我有勇气反抗兀朵姐姐,有勇气从她手下救下你,你会不会,也跟喜欢她一样,喜欢我?”
崔珣看着她,他没有承认是不是喜欢李楹,只是对阿史那?迦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如果。”
阿史那?迦闻言,不由凄然一笑:“你说得对,没有如果,就算时光倒流,我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兀朵姐姐,我还是整整两年,都?不敢为你说一句话?。”
正如李楹以前所说,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李楹是在爱中长大的?,她有能力爱人,而阿史那?迦不是,她在父亲的?高压中养成懦弱的?性格,她不敢反抗阿史那?兀朵,也不敢反抗她的?父亲,连送个?药给他都?不敢,只能沉默的?看着他在那?两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每日一睁开眼,就是新一轮的?折磨,两年,七百二?十?日,那?段黑暗到让人绝望的?岁月,是他一个?人咬着牙熬过?来?的?,而她,始终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最大的?帮凶。
一碗羊肉汤,已经是她那?两年鼓起的?最大勇气了,但就算是那?碗羊肉汤,崔珣也没喝到,反而为他又带来?一场狠辣的?鞭笞。
她笑了笑,眼中带泪:“勃登凝黎神保佑,让你如今,能遇到她。”
不会如她那?般懦弱,不会如她那?般沉默,会在他满身污名时还坚定陪在他身侧,会在他枷锁缠身时拼命去寻求解救他的?法子,她落寞道:“我的?确,不如她。”
崔珣没有说话?,只是瞥了眼放在紫檀案几上?的?羊肉汤,他沉默端起,用金匙舀了口,饮下,然后?道:“阿史那?迦公主,愿你,执念早消。”
阿史那?迦定定看着锁于他苍白腕上?的?乌黑锁链,她心中涌现?一股凄楚,她点头道:“嗯,我马上?,要去枉死城了,等?仇人死去,便?能投胎转世了。”
崔珣放下盛着羊肉汤的?金碗,他道:“恭喜,愿来?生,不要再遇见我了。”-
鱼扶危府中,巨大的?招魂幡已经立起来?了,数十?个?和尚围成一圈,口中念着金刚经,鱼扶危进入内宅,他对李楹和阿史那?迦道:“都?准备好了,招魂幡可以将永安公主的?意念自地府召回,金刚经可以让公主少受些损伤,但是,切莫遇到秦广王,否则,你的?那?丝意念,恐怕就要留在地府,永远回不来?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手掌覆上?阿史那?迦掌心,一道白光闪现?,她的?一丝意念已经进入阿史那?迦身躯之中,阿史那?迦的?身影渐渐消失了,留在房中的?李楹,脑海中,则慢慢出现?了幽暗小道,怪石林立,这是去往嶓冢山的?道路。
李楹的?一丝意念,藏于阿史那?迦的?记忆中,她不像阿史那?迦,执念过?深,三载不散,终聚成人形,她这丝意念只能附于他人存在,不能凝聚成形,她面前,慢慢出现?阿史那?迦幻化出的?身影,阿史那?迦道:“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到幽都?了。”
李楹颔首,她和阿史那?迦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楹是不忍阿史那?迦的?牺牲,阿史那?迦的?脑子,却一直是崔珣昳丽如莲的?脸,还有他手足镣铐中垫着的?柔软白绸,片刻后?,她抿了抿唇,对李楹道:“永安公主,谢谢你。”
李楹回过?神来?,她有些不解:“你为何要谢我?”
“谢谢你将他照顾的?很好。”阿史那?迦道:“这样我就算魂飞魄散,也安心了。”
李楹不由道:“你这,又何必呢?”
她叹了声:“你方才,和他见面,应该也知晓,他从未喜欢过?你,你何苦要为了他,断送性命?”
她说的?直白,阿史那?迦道:“我知晓他从未喜欢过?我,方才,他就算连来?生,都?没有许给我。”
“那?何苦?”
阿史那?迦道:“我以为,你会希望我能救他。”
“我是想救他,但这并不代表,要你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李楹眼神茫然:“你是无辜的?,我做不到。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史那?迦笑着摇了摇头:“不后?悔。”
她徐徐道:“喜欢他,本就是我一人之事,并不会因为他不许我来?生,我就放弃这份喜欢。”
李楹想说很多,但最后?,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一声叹息-
嶓冢山,鬼门关开,又是生死道熟悉的?一片虚无,走过?这片虚无,一路往西,李楹便?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看到了碧绿的?溟泉。
相较于奈河的?幽黑可怖,溟泉反而像阳间的?清泉一般静谧美丽,泉水也没有奈河中的?满口獠牙的?鬼兽波儿象,而是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李楹正惊讶于溟泉的?不同时,忽感受到身上?一阵浸入骨髓的?寒冷,她从未经受过?这种?寒冷,好像有一万把冰刃在她骨头上?刮一样,她不由浑身颤抖起来?,对面的?阿史那?迦情况更加糟一些,她跪倒在地,连牙齿都?在打战,身影也越来?越淡,李楹去扶她:“怎么?样?”
阿史那?迦摇头:“没事,已经进了溟泉,我能撑住。”
李楹环顾四周,果然是深不见底的?泉水,她还看见了几个?冻成冰雕的?魂魄,有的?魂魄甚至碎成了几块,凌乱散落在溟泉泉底,果然就如鱼扶危所说,如果是鬼魂,根本没办法渡过?溟泉。
但非人非鬼的?执念化身,本就是一团无形之物,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溟泉之水,并非是用来?对付这团无形之物的?,所以阿史那?迦强撑着渡过?溟泉,她爬到岸上?,重新聚成人形,身上?衣服完全没有水底的?痕迹,饶是如此,李楹还是觉那?股刺骨的?寒冷,并没有消失。
溟泉前,伫立着巍峨的?鬼判殿,阿史那?迦的?身躯又化成一团无形,进入鬼判殿中。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