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 当白月光哪有不疯的 > 60-70
    思念


    原来她早就认出了他。


    常素危猝然怔住, 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指骨处浮起淡色的青筋突出,身体里仿佛一直凝滞的血液,像是突然流动起来, 齐齐涌向突突直跳的心脏。


    他始终没有摘下幕篱, 也没有回应她的话。


    姜真抓住他袖角, 逼他不得不勒马停下。


    “说?话。”她语气轻轻的,一如以往的端方模样?,常素危下意识地咽喉发紧。


    “状貌可憎,不敢冒犯了殿下。”


    他干涩地开口,轻声落下的话语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语气。


    “你和我说?什么冒犯……”


    姜真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多年?不见, 你一定?要这么遮遮掩掩地和我说?话?”


    “纱挂在帽檐上,又不是堵在嘴里, 怎么说?不得话?”常素危将?话堵回去。


    他越是这样?推辞, 姜真便越是觉得奇怪, 她和常素危认识这么久了, 最是清楚不过, 这人心高气傲又自恋, 就算落魄到了极点,也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但他不让看, 姜真也做不出把他头?上幕篱扯下来的事,只能松手。


    常素危沉默半天, 转移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句话仿佛已经?憋了许久,在看到姜真脸时,心思就开始忍不住地暴动, 脸上的疤顺着皮肤的牵动开始微微发痒, 又疼又烫。


    常素危无数次在梦里,在幻境中看到她的脸, 可真正面对时,脑子只有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哪怕知道她不会在意,无尽的恐惧和怯懦,仍然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害怕着面对她——以一张面目全非的面容。


    姜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数年?的时光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她在仙界时毫无感觉,只有踩在凡间的土地上,才?发现千百个日夜,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包括她自己。


    说?穿身份后,姜真说?话时,反而有些微妙而尴尬的停顿:“我,刚回来,本来是想回京找阿庭和你的,但没有符传,无法通行。”


    常素危略微颔首:“无事,符传我会解决。”


    他缓慢地开口:“仙界的使者几日前到达了北燕,封离说?你离开了仙界,私自回到凡间,希望皇上能配合这位仙界使者,搜寻你的下落。”


    姜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仙界和人间的屏障越发薄弱,来往频繁,难怪北燕现在到处都是寻找她的通缉。


    “姜庭呢?”


    姜真蹙眉:“仙界的人没对他做什么吧?”


    “他身负大燕命数,无人能动他。”常素危松开缰绳,从贴身衣物内侧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扔到她手里:“姜庭传我回京,就是为了这事,你不走?官道是对的,如果被发现,便不好?隐瞒你的行踪了。”


    “北燕现在需要休养生息,不宜与?仙界撕破脸皮,仙界那?位使者现在就在京城里,你要避开他的耳目。”常素危周详地解释:“一会先住在我的营中,我会和别人说?,你是我常家?远房表妹。”


    姜真乖乖点头?,模样?乖巧。


    常素危看到她的模样?,心里便软成一片,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明明姜真就靠在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热气,隔着衣服透过来,轻轻的呼吸声那?么真实?,却还是像一场梦。


    “抓着我衣服,前面是下山的路,别被颠下去了。”


    “哦。”


    不是陌生人,便没什么好?客气的,姜真把手钻进他腰间的绦带,他身上很暖和,挡住了山林里的寒风:“这几年?你们怎么样??”


    “不过几年?而已,没什么别的事。”


    “你呢,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恍惚。


    姜真偏着脑袋,没有回答他的话,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慧通的事吗?”


    常素危顿了顿:“那?个假和尚?顺天帝死后,他就没有过消息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和青夫人搅和到一起的。”


    听他语气,姜真就知道他对慧通也是一无所知,她满腹的疑虑无从下手,只能调转口风,想要问问有关?记忆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她连自己记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不清楚。


    常素危却太了解她的表情。


    “你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了,阿真?”他轻声道。


    她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声音很快淡去,像是自己也不确定?似的,常素危的眼睛在帷幕后定?定?地看着她:“这件事和封离有关??他让你受委屈了。”


    姜真失神地回看他,才?想起她和封离也许在别人眼里还是一对,封离派人下界,直接问姜庭要她,一般人都会觉得是他们之间起了矛盾,她才?会离开。


    “不只是这件事。”姜真怔怔:“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早就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少年?了,姜真想起他,心中竟没有什么波澜,只能简单概括成这一句。


    她说?得轻描淡写。


    常素危什么也没说?,将?马停在营帐外,翻身把她抱下来,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仿佛无意识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脏,他摸到了她脸上细长的血色痂痕,像是被剑划伤。


    他很难想象,她一个不会武功、没有仙力的凡人,是怎么在封离严密的看守下,用什么办法下界的。


    姜真仰起头?,轻声说?道:“我没事呀。”


    常素危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深处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懑,一如多年?前离开时的平静眼神。


    数年?来积攒的思念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的不甘和恨意,从心底升起,徐徐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不恨她走?,只恨透封离带走?了她,嫉妒激荡在他的血脉里,将?他的身体撕扯得鲜血淋漓。


    整整九年?。


    三千多个日夜。


    他所有的朝思暮想,仍没有一句可以在她面前诉诸于?口。


    “将?军!”


    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常素危捂住她眼睛,将?幕篱盖在了她头?上,转身压低声音:“嚷什么?”


    来人是南军的副军领,他们驻扎在临关?,夜里有个附近村子的女?人跪在外面,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哭喊着求求他们去救人,他们才?知道这山上的净慈寺已经?成了妖魔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年?的人肉贡品。


    常素危这几日不得卧,正好?还没歇息,闻言直接带着巡逻的一对上了山,可其他人都回来了许久,常素危却迟迟不归,副军领有些不安,想着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正好?撞见常素危温香软玉在怀的一幕。


    谁能想到向来孤俦寡匹的常素危会玩英雄救美这一套。


    副军领打断了常素危的事,心知不妙,女?人戴着常素危的幕篱,脸被遮住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状况之外,他立马讪笑着往后退:“没事、没事,将?军你慢慢忙。”


    常素危对别人没什么好?脾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倒是很闲,不如去烧水,一会儿送到我帐子里。”


    “是是。”副军领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忍不住瞥向他揽着的女?人,他们这些兵油子,行军时哪有那?么细致,随便找条河冲一下都算好?的了,常素危讲究些,也经?常洗冷水澡——还要热水,这热水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姜真眼睛被蒙住,神色无奈:“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看你的脸吧,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好?看的。”


    常素危拉着她往前走?:“一辈子不看也无所谓。”


    他把她牵到自己营帐里,勒令她去洗澡。


    姜真又是躺在棺材里,身上又披过那?件血淋淋的嫁衣,确实?不舒服,只能听话地去洗了。


    她缩在浴桶里,热气蒸腾,慢慢回想自己离开凡间之前的事情。


    以封离为尊的叛军先是打到了临关?,宫中出事,父皇身死,叛军大都恨透了南燕皇族,她决定?先带着姜庭离开京城,常素危主动要留下断后。


    那?日分别前,常素危将?玉珏系在了她的身上。


    自此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直至临关?攻破第二日,玉珏在她身上突然断成了两?截,常素危生死不知。


    叛军入京畿后烧杀抢掠,她带着姜庭混在流民之中,没有足够的材料修复玉珏,只能用红线大体缠起来。


    她因为莫名断裂的玉珏,一直都挂记着常素危的安危,如果常素危出事,那?也是帮她挡了灾——如果不是为了保她离开京城,他早就能够离开。


    然后……就是封离找到了她,告诉她,他是仙界帝君转世,不会再插手人间事,常素危还活着,已经?接手了京中剩余士兵,稳定?局面,姜庭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燕新的帝王,一切都会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封离要她履行之前的诺言,和他去仙界……


    她同意了,因为封离已经?强行飞升,无法再逗留人间,她没能见到常素危最后一面,只能把玉珏留给了姜庭,让他转交。


    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不和谐的感觉像一道惊雷,突兀地横贯过她的记忆,她找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就是觉得毛骨悚然。


    姜真瞳孔剧颤,将?脑袋没入水中,水花顺着她的长发溅开。


    脑海中巨大的声音像水流一样?四面八方地涌入,她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某个方向,空茫无神。


    她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封离离开,这真的是她出自本心的选择?


    至少让现在的她去重新看待,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她那?时对封离的喜欢夹杂着钦羡,似乎还没有让她头?脑发昏到失去自我的程度。


    这样?让她抛弃所有的爱意和勇气,这样?重大的决定?,可为什么……


    ——如今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了?


    败者


    姜真的随身物品放在屏风外, 她沐浴更衣完套了一件新的外衣出?来,步伐有些虚浮。


    她的眸子沾染着水汽,肌肤苍白, 明明被热气蒸熏过, 却看不见丝毫血色。


    “冷吗?”


    常素危看她脸色, 不自觉地皱眉:“我去给你找个手炉。”


    “不冷,别麻烦了。”姜真恍恍惚惚地低喃,走?到案旁坐下,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常素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面具,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 面具狐狸形状点着青色的眼,遮盖住大半面容, 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和唇边小痣。


    他换了一身衣服, 又或者?在素白飘逸的衣袍外又加了一件外衣, 领口一直扣到最上, 严严实实, 头发披散在肩上,随着微风轻轻摇动。


    他在烛火下静静地看她的脸。


    姜真整理了一番随身物品, 从身上带的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拿出?了那块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玉珏,递给常素危。


    “是你让姜庭将?玉珏带来给我的?”


    姜真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也该物归原主了。”


    常素危接过玉珏,扣在桌子上。


    他没?想到姜真下界还带上这枚玉珏,玉珏已碎, 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


    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多年, 不过是因为姜真给这块玉佩赋予了格外的意义。


    这一路上状况百出?,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基本?在走?走?逃逃,姜真都没?有好好收拾过随身的东西。


    此刻趁着在常素危的军营,终于?能喘息片刻。


    她随身的物品里除了玉珏、鲛珠之外,居然还有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带在身上的。


    姜真犹豫着拿起案上有她半个手掌大小的细长的白色骨头——应该是骨头。


    光洁的白色和她曾经见过的骨头的质感很像,骨头的两端都有着不规则的断裂的痕迹,像是被人掰断了。


    这东西出?现在她身上,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姜真迟疑地端详着手上的骨头,有些眼熟。


    “说你傻你还真傻。”天道冷不伶仃地在她脑海里说道:“这就是骸骨。”


    “骸骨不是已经湮灭了吗。”姜真心里一突,不可?置信地回道:“我亲眼看着它?消散的,而且,这根骨头这么小……”


    怎么也不像水中?的巨大骸遗物。


    如果骸骨还在,方佳伶就不用?以?自己的身体稳定诸敝州了。


    “稳定诸敝州的骸骨确实已经湮灭,但它?的力量在最后关?头被你取走?了。”天道解释:“到这种程度的天地神物,已经不会拘泥于?实体的概念,无论?大小,它?可?能是根据你的想法变成了这么小,实际上,这是你取得的骸骨之力本?源的一种表现。”


    姜真闻言,心里愈发不安,连忙把骨头收起来。


    这可?是能支撑仙界之州,改变天地气运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她大大咧咧地放在身上了,丢了她都不清楚……


    常素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对着这颗鲛珠发什么呆?”


    姜真动作一怔,常素危竟然看不到她手中?的骨头,以?为她在对着案上的鲛珠发呆。


    “没?事,只是随便看看。”


    “凡间确实找不到这样?漂亮的鲛珠。”


    常素危声音若有所思。


    仙界也很难找到……毕竟鲛族本?来就稀少,更何况这还是仙界唯一一条纯血鲛族的眼泪。


    姜真将?东西收起,正襟危坐起来。


    “我有事要问你。”


    她望向常素危,神色正肃:“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年前我离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素危面具下的脸色一僵。


    九年前几?乎是他和姜庭的禁区,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相关?的字眼。


    她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十分认真:“我离开京城后,你又出?了什么事?”


    姜真的目光直直望向常素危脸上的面具,眸底是隐晦的担忧,她轻声开口。


    “常素危,不要骗我。”


    ——


    常素危小时候病得厉害,骑射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连木剑都拿不动,只能待在府中?看着其?他孩子玩闹。


    有个和尚不请自来地进?了常府为他看病,说他身上有“煞”,命中?必有杀劫,非凡人躯体所能承受,劝父母要么溺死他,要么早日让他修道出?家,否则迟早祸及全家。


    他父母把那和尚撵了几?里远,最后请出?了常家祖传的玉珏,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父亲和母亲都很爱他,为了让他活下来,想尽了一切办法,那时的他和女孩差不多,头发留得很长,有时还会穿裙钗,因为有传言说这样?养着,能混淆阎王爷的耳目。


    他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也只能坐在一旁,看他们习武。


    常素危看着一群小萝卜的招式,总有种莫名的自信,哪怕他连剑都不允许被碰,却觉得只要握住武器,就能战胜任何一个人。


    但他连块木片都摸不到。


    有个同?样?安静的孩子坐在了他身边,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个女孩。


    姜真真没?想过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回过头来竟然是个女孩。


    常素危黑发垂到腰下,乌黑的头发尾部卷卷的,脖颈如白玉,腰身纤细,嘴唇鲜红,旁边还有颗小痣,身量虽然不高,比她像个公主多了。


    她和他都不上骑射课,姜真没?有天赋,常素危身体不佳。


    常素危没?事做,一直看那些人菜鸡互啄,又看得眼睛疼,没?事就给姜真扎头发。


    那些母亲给他戴的繁琐首饰,转眼间就被他弄到了姜真头上,他找到了养娃娃的乐趣。


    他知道姜真觉得他好看,任由她误会,常母欣慰他有朋友一起玩,总算活泼些,常常让他带姜真回府,姜真才知道他是男孩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裹着厚厚的外氅,只露出?削瘦病容的常素危,无论?怎样?都是娇俏到男女模辩的模样?,长长带卷的乌黑青丝垂到脚边,里头珠翠叮当作响,姜真实在无法将?他当成同?龄男孩看。


    儿时的记忆不过是痛苦的点缀,姜真都快记不清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常家父母暴毙,京里流言四起,常素危还要一个人支起偌大的常家。


    那段时间,常素危几?乎形销骨立,姜真来为常家长辈送行,还没?进?常府的大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垢药味,到了刺鼻的程度。


    姜真歇在榻上,常素危脱了外袍,掀开被角钻进?去,脸色灰沉沉的,尚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削瘦而急遽显出?成熟。


    他躺在姜真身边,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满是迷惘:“阿真,我真的是煞星吗?”


    姜真也钻进?被窝里,两个不大点的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常素危身上一股熏人的药味,还往她怀里钻,姜真慢吞吞地说道:“你不是煞星。”


    “可?别人都说我是……”常素危声音难得迟疑:“我会不会害死你?”


    “别人觉得,算什么?”姜真抱住他,他身上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她手麻:“我不觉得,常姨常叔也不觉得。”


    她紧紧地搂着他,就像很多次他看见她护着姜庭那样?,从未像他人一样?远离,她一点儿也不信是常素危克死了常家的两位长辈,也不信常素危能克死她。


    常家的长辈对她很好,他们走?了,姜真自觉要替他们爱他。


    她捉住常素危的手腕,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将?体温传给他,尽量让他好受些,她身上的香气,几?乎遮盖住他鼻端苦涩的药味。


    也许物极必反,常素危差点死在床榻上,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姜真这时已经不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出?入宫墙,还是得知了常素危一举拿下了南燕的武状元,他天生就对武器有种特殊的熟悉,同?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


    她再次见到常素危时,他个子已经抽条,体格结实,比她高出?许多了。


    熟悉又陌生。


    常素危得到了顺天帝的赏识,直上青云。


    “煞”,古书中?记载,有这种命格的人,往往是星宿转世,锐不可?当,一旦出?世必然要见血,对于?普通人家,这可?能是最不祥的命格。


    但对于?帝王来说,这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趁手武器。


    带“煞”之人,是天生的将?才,他们天生就知晓如何在战争与死亡中?游走?。刀锋固然锋利刺手,但只要拿住刀柄,方向朝外,就能所向披靡。


    这样?的武器,足以?把大燕带上新的辉煌。


    这个从登基以?来就野心十足,却没?有任何政绩能拿得出?手的皇帝,因为这个可?能而心荡神驰。


    常素危因为这样?的命格,饱受流言,而也因为顺天帝相信,才拿到权力。


    军事上的胜利,对大厦将?倾的大燕没?有任何裨益,顺天帝荒淫无道,姜真要为她自己和姜庭重新打算,与常素危不谋而合。


    他不愿为南燕愚蠢的主人献上忠心。


    常素危想,如果他生来就是一把武器,他只愿意被姜真握在手里。


    命运尽管让人尝尽不公,姜真的手心,却充满鲜活的温暖。


    ——如果没?有封离就好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封离,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顶多有几?分少年意气,但同?样?也有这这个年纪的天真和轻狂。


    封离父母美满,家中?有个活泼的妹妹,自己少年得志,仿佛全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固然令人心动,姜真看他的眼神,到底是钦羡和向往,大过喜欢。


    当今皇后太蠢,实在容易操控,被青夫人轻松用?言语撩拨,就为封离和姜真定下了亲事。


    常素危没?来得及插手这门过于?草率的亲事,也没?有着急。


    皇后同?样?会因为青夫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害了封家一家。


    她虽然因为皇帝的事每天以?泪洗面,本?质上却和顺天帝是同?一类人——从未将?其?他人当作人过。


    常素危默许青夫人拿他对姜真的心意做筏子弄倒封家,反正这对他又没?有坏处,只错在他低估了姜真的态度。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封离放在眼里。


    叛军以?封离为首又如何,他打进?京畿的那一刻,常素危就知道他和姜真已经再无可?能了。


    他主动留下来断后,就有自信能杀出?封离的军队。


    南军的数量也许没?有叛军部队多,但比起无数流民和老弱病残拼凑起来的叛军,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论?。


    叛军会席卷大燕的城池,叛军里素质参差不齐的兵油子,一旦进?了富足的城池,就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比强盗劫匪还要恐怖,他们会让百姓知道谁才是该拥立的王。


    封离固然有组织叛军报仇的能力,却还是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


    届时,无论?是她想自己称帝,还是拥立别人,他都会成为姜真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尘沙漫天,常素危策马穿过叛军的军旗,杀了两个来回,那些叛军只敢缩在一边,没?人敢和他对上。


    封离直接单枪匹马追了出?来,在尘沙里与他对峙良久。


    封离不复离开京城时的狼狈模样?,身戴轻甲,神采飞扬,听说他的军帐里,还随身带着唐家那个姑娘。


    风声拂动,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但在此刻,只是他们对峙中?模糊的背景。


    封离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他。


    “阿真呢?”


    万籁俱寂中?,常素危一哂:“她走?了。”


    他表情仿佛挑衅,目光落在封离身上,浅浅地跳了两下,满不在意地瞥开。


    常素危和封离早就积怨良久,对封离的恶意从来不摆在背地里,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入流的泥腿子最好离他的小公主远远的。


    封离眼底酝酿着晦暗的神色,神情苍白冷漠,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半截,他声音冰冷彻骨:“我让你说,她去哪了?”


    “你配知道吗?”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


    常素危讽刺的语气,和数年前订婚时轻蔑的警告重叠在一起,封离握着剑柄的手暴怒地收紧,脖颈充血,直直挥剑而下。


    常素危迎上他的攻势,长枪横扫而过,金属眩目的寒光交错,嗡鸣的声音竟震碎了四周的树叶。


    哐当一声,封离吐出?一口鲜血,长剑被直直挑飞,常素危手中?的长枪也脱手而出?,常素危从马背上跳起,一手抓住缰绳,脱身而出?重新抓住长枪,又稳当地坐回了马上。


    “你还要跟我打?”


    常素危夹紧马腹,往他面前走?了几?步,枪尖抵住封离的胸腹,还有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胸膛。


    “我会带她走?的。”


    封离却在此时抬起头,露出?一个冷笑,金色的瞳孔,宛如被剑痕劈开,凌厉骇人。


    “常素危,你才是那个失败的人。”


    尘沙把天刮得灰蒙蒙的,原本?正常的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蒸腾着混沌的白霜,像是要变天了。


    天空中?隐隐约约透出?来一丝金色的光,常素危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再进?一步,长枪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凝固


    南燕修武之人,或多或少会接触仙法,他看出?了现在的情况,封离这人身上,大概身负天道气运。


    雷霆和雨露,同?时往下落,细雨浸湿了身上的衣服。


    封离在此地,强行渡劫了。


    越是强大的仙人,越不可?能在凡间停留,这是世间的法则,封离强行渡劫是逆天而行,但足够对付现在的常素危。


    他身上缭绕着剑气,散发出?森然的金色光芒,剑气像一条游龙,啸声响彻云霄。


    封离再次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属于?曾经仙界至高无上的帝君,金色的瞳孔,闪烁着非人的感情,如同?剑身的反光。


    仙人之体不再需要凡武,抬手之间便是剑意:“我很久之前,就不喜欢你的眼神了。”


    常素危冷笑了一声。


    森寒的剑意直直刺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眶里的冷意远胜过疼痛,鲜血喷溅而出?,眼珠被直接挖了出?来。


    封离抽回剑意,常素危半跪在地上,以?枪支撑,不肯倒下。


    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男声在他面前响起:“找到她了。”


    常素危想看清那个人是谁,被剜眼的痛苦,让他另一只眼睛也模糊一片。


    封离嗯了一声。


    剑意像风一样?,擦过他的喉咙,然后迅速割开,剧痛伴随着骨骼的碎裂声,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常素危抬手,鲜血从指尖流下,鲜红一片。


    “走?吧。”


    远处姜真手中?的玉珏,突兀地碎成了两截,姜真仓惶地回过头,徒劳拼凑着手中?的玉珏。


    难以?察觉的疼痛至今仍留在他皮肤上,像是针尖密密麻麻地刺过肌肤。


    常素危承认自己是输家,并不是因为他死在强行渡劫的封离剑下。


    而是因为,等他再次见到姜庭时——


    姜真已经离开人间。


    消失


    “殿下, 你真的想看我现在的模样吗?”


    常素危走到她身前?,缓缓单膝跪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的脸, 面具后的眼睛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无论发生什么事, ”姜真慢慢开口:“我都不会嫌弃你。”


    人间的十几年, 常素危是她唯一的、最信任的朋友,至今亦如是。


    她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常素危,哪怕是常家风雨飘摇的时候。


    姜真坐在他面前?,常素危的身子?俯得很?近,姜真抓住他的手, 看见?了他面具之下隐约的血色。


    “很?丑。”常素危别开脸,长发和姜真的手纠缠在一起, 他似乎想扭头就走, 被她看着?, 又强行?忍住。


    姜真的手指放在他脸上冰凉的面具上, 顿了顿, 坚定而缓慢地移开。


    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平静。


    暖黄的烛光映在常素危脸上, 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容颜,面具下露出他空洞黝黑的左眼, 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从眼眶开始蔓延出黑红色的血痂, 周围的皮肉黏合在一起,微微有些萎缩。


    姜真手腕轻颤,面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常素危另一只眼睛微微恢复了些神采, 睫毛轻颤, 难堪地转过头:“别看了。”


    他一向自?恃自?己容颜,无论姜真何时见?他, 他都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精心拾掇,从未有过这般窘迫的形态。


    姜真仿佛被刺了一下,攥紧了手心,无力地垂下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缓缓解开自?己的外衣的领扣,外衣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衫。


    他修长脖颈上横贯的瘢痕,像丑陋的毒虫蜿蜒在皮肤上。


    他抓着?姜真的手,触碰着?凸出的血痂,那疤痕比皮肤硬,有些刺手。


    姜真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痂痕,让他呼吸更加困难。


    “是他强行?渡劫,不然我不可能让他见?到你。” 姜真已经决定离开封离身边,常素危便没什么不好编排的,嘴里?轻轻念叨,像是要把积攒了许多年的怨气?都埋怨出来。


    “玉珏是常家传家之物,世代功德积攒,才足以为我挡下这一劫,重新接合了我的身体……算得上走运吧。”


    姜真的手指缓缓收紧,半晌才轻轻闭上了眼睛:“封离跟我说,他并没有见?到你,你安然无恙,已经进京接管余军。”


    常素危嗤笑:“不入流的东西?。”


    “对不起。”


    她气?息很?轻,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常素危受不了她手上柔软的温度,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眸光眺向别处。


    姜真脸色有些泛白。


    “没事了。”


    他重复:“阿真,已经没事了。”


    常素危拢起衣服,闭上眼睛靠在她肩上,手压在毛毯上,把姜真困在双臂之间,不让她再细看,声音已经低哑得接近耳语,染上颤意:“你终于回家了,以后?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如果没有封离,姜真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姜庭给不给她尊荣都无所谓,他有手有脚,会?去为她争夺想要的一切。


    常素危软软靠在她怀里?,藻瀑一样的黑色卷发落在她手边。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觉得舌尖有些干涩,口腔里?弥漫着?金属的腥味。


    “嗯。”


    ……


    姜真想要自?己待一会?。


    常素危把自?己的帐子?让给了她睡,自?己去和副官挤一个帐篷。


    她侧身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彻底吐出郁气?,恢复了镇定的神情,嘴唇仍然微微苍白。


    心中的怒火逐渐转化?为悲哀。


    ——封离骗她的东西?,远比她想象中要多。


    姜真只想知道真相。


    她现在非常确定自?己的记忆被动过手脚,只不过那段时间常素危不在她身边,他也没法提供其他有用的信息。


    持清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的。


    姜真从榻上坐起来,将脸埋在被褥里?,恨不得憋死自?己。


    现在回想持清若有若无的暗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还一天到晚傻乐。


    姜真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身上的骸骨重新摸了出来,表情严肃地端详。


    ……她离开诸敝州之前?放走的白鹄,不知道持清收到了没有,总之没有后?续了。


    她有心想问问持清,骸骨之力该怎么剥夺气?运,又怕得不到回音,持清一直没有给她回信,是不是对她心有不悦?


    她也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实在有些失礼,况且持清本?性漠然,并不关心这件事。


    要不……还是不打扰他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姜真指尖析出的灰色雾气?,刚刚凝成一只鸟的形状,又缓缓收了回来。


    如果是她自?己甘愿和封离离开,那么在仙界的种?种?委屈,也只是她咎由自?取,她认了。


    但如果不是呢?


    到了这种?地步,姜真已经没法和封离一拍两散,这笔账,她要剥离了他的气?运之后?再好好地算。


    天道飘出来,奇怪道:“居然还能凝成白鹄,看来你体内的混沌之气?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姜真望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有了骸骨的力量。离开诸敝州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了不少。”


    “那都是我的力量!”


    天道嚷嚷:“你既然能凝成白鹄,为什么又不去问持清了。白鹄是混沌之气?,不受天地屏障限制,你快用白鹄去问持清,他肯定什么都知道,问问他怎么把封离的气?运剥下来?”


    它已然调转方向,不再痴心妄想让姜真帮它撮合两个气?运之子?,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的情况崩坏得比上一世还要厉害。


    ——身负气?运的异魂“徐白”没能成功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到现在还是一团快要消逝的灵魂。


    而身为另一位气?运之子?的封离,行?事无所忌惮,死咬着?姜真不放就算了,还差点把仙界毁了九分之一。


    天道真的很?窒息。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这样破破烂烂的局面,居然也能勉强维持稳定。


    原本?九州骸骨是不能被弄出来的,骸骨一旦有什么差错,整个州都要覆灭,所以天道所有的计划里?都没考虑过骸骨,方佳伶要带着?姜真取骸骨,它也嗤之以鼻,从来不觉得他们能成功。


    但是封离推波助澜,弄巧成拙之下,诸敝州靠方佳伶的身体安定下来了,姜真现在手上既有异魂,又有虺骨,只要剥离了封离的气?运……


    它要分开的气?运合二为一,也没说非得在原来的主人身上合二为一啊。


    天道大彻大悟,这事越想越有盼头,一个劲地着?急催促她。


    姜真说道:“之前?我传给他的信没有回音,尊君也许并不想理我。”


    “他不理谁都不可能不理你的。”


    天道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语气?,看姜真不情不愿的样子?,话锋一转开始原地撒泼打滚:“你快点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问他还能问谁?”


    姜真被它缠得没办法,只能重新捏出来一只白鹄,从常素危的军帐里?翻出来纸笔,斟酌了一番字句,言辞诚恳地写了几句。


    她把纸条递给白鹄,抬手蹭了蹭它的下巴:“替我和尊君问好。”


    白鹄歪了歪头,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不痛,但是有些痒。


    姜真低下头看它,声音放轻了些:“怎么了?”


    照理说白鹄只是混沌之气?的化?形,而混沌之气?的意志——天道,现在就在她的身上,所以即便白鹄看上去再灵动,也只是一些虚无的混沌罢了,应当没有神志。


    但姜真还是觉得白鹄像个生命,看它的眼睛,仿佛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


    白鹄蹭了蹭她的手心,张开翅膀,渐渐地化?作一团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白鹄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刚刚写好的纸片和一片白鹄的羽毛,同时掉落在案上。


    姜真怔愣半晌,才拿起纸片,神色平静:“我就说……他可能并不想理我。”


    “怎么会??”


    天道不可置信地飞到她面前?,光团发出剧烈的颤抖。


    姜真反倒理解不了它这么激动,毕竟连仙界都没几人能直接见?他,持清虽然在仙界对她很?好,但不理会?她才应该是常态。


    她淡定地把纸条收起来,放在油灯上点燃,天道摇来晃去快得看不到残影,俨然一副崩溃的模样。


    姜真说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觉得把方佳伶从诸敝州挖出来和直接问持清哪个更难?”天道沉思:“只有这两个办法。”


    “这天底下难道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


    姜真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天道吗,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持清知道是因为这就是他的骨头,方佳伶知道是因为有上古鲛族的传承,当然,这话天道不能和姜真说。


    混沌之气?无所不在,持清拿走了他的力量,可以借着?混沌之气?洞察一切,它总觉得持清在盯着?它,不敢乱说话。


    “我要知道我还能这么窝囊地跟着?你吗。”天道心虚地大喊:“你又迁怒我,姜真!”


    “……我没有。”


    天道还在碎碎念:“等我恢复能力,我要把你关在焦狱洲挖两百年的炭!”


    姜真将手支在案上,无奈地扶额:“行?了,等我回京看看,能不能通过南燕去仙界的使者联系上持清。”


    等待着?她的不仅仅是被打破重塑的回忆,还有近在眼前?的搜捕。


    姜真有些头痛,不知道仙界派来的使者会?是谁,若是溪客就好了,还能打个圆场,这人识时通变,不会?太认真对待封离派下来的任务。


    可她知道,封离肯定也知道,所以这人必然不是溪客。


    还有,能让姜庭把常素危叫回来,这人想必能力不低,不是普通仙君。


    姜真心里?隐隐有了个雏形。


    她站起身,想将刚刚拿出来研究的骸骨收回去,先睡一觉,手探出去却?摸了个空。


    案上什么都没有。


    姜真脸色微微一变,眉心紧锁,脑海里?轰然炸开。


    “骸骨呢?”


    她跪在案前?,桌上空无一物,这不可能。


    军帐就这么大,她根本?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骸骨好端端地放在案上,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天道这时却?没有和她一起陷入慌张,反而迟疑地停顿在半空中。


    姜真紧皱着?眉头,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脑子?里?乱纷纷的毫无头绪。


    天道咳了一声:“没事,骸骨的大部分力量都在你身体里?,那骨头不过是个象征,就算丢了,你还是能用你自?己体内的力量。”


    “可它凭空消失了。”


    姜真百思不得其解。


    “啊,嗯。”


    天道的语气?很?游离:“也许……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借用了。”


    重逢


    仙界仙庭, 天命阁中。


    男人披着重?裘,如一座雕像般站在窗前,视线眺望向窗外。


    外头青翠的仙草, 失去了主人的打理, 有气无力地落下来, 叶子漂浮在澄静的水面上。


    男人背过手,头发高高扎起,双目里蕴着幽暗的光泽。


    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身?后逐渐成形,从中走出了一个清癯颀长的人影,那人身?穿月白色的长袍, 没有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那人缓步走到他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好看吗?她在?仙界几年, 每日看到都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场景吧, 不觉得无聊吗。”


    封离冷冷回过头, 金色的瞳孔折射出不满:“慧通, 你不该出现在?仙界。”


    “我见到公主殿下了。”


    慧通声音轻渺。


    “……你让她看见了?”


    封离心脏狂跳起来, 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就要问问你是怎么做的了, 帝君大人。”慧通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悠悠地向他行了一礼, 语气虽然?恭敬,说出来却全是讽刺:“九年的时光, 你既没能?让小公主爱上您,也没能?留住她离开仙界的步伐。”


    “啊,连凤凰族的气运也堪堪只吸收了一小半, 明明只要和唐姝同房就好了——是怕她生气?如今可什么都落空了呀。”


    “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事。”封离大步走过他身?边, 回过头来,语气不留情面:“你出现在?这里, 被持清发现了,我不会保你。”


    慧通侧过脸,脸上露出一丝诡秘莫测的笑容:“我可是特意来帮你的,你最近也有所察觉吧……它已经渐渐开始失效了,不然?小公主怎么会走得这么坚决。”


    封离顿住脚步,看似平静的面容上,额角处凸起隐密的青筋。


    他的手骤然?收紧,突然?抽出佩剑,横在?慧通脖子?前?,声音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意:“你想做什么?”


    慧通抬手,慢慢推开他的剑:“帝君,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你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刀剑相向,真是令人伤心啊。”


    “你要姜真、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脱离命运的方?法?。”慧通从容镇定地看着他:“我哪样没有给?你?”


    “是你自己没有做到。”


    慧通抬起指尖,优雅地放在?唇边,他的动作充满恶意,却仍显得云淡风轻:“这可不能?怪我吧。”


    封离的眼睛平静下来,冷静地看着他:“你现在?来仙界,究竟为了什么?”


    慧通唇角笑意得体:“诸敝州的骸骨被取出来了,我在?小公主身?上闻到了祂的味道——封离,你不能?让祂重?新?得到骸骨。”


    “骸骨既然?在?姜真身?上,她现在?在?人间,祂怎么能?得到?你知道祂离不开瑶池。”封离语气不耐,望向某个方?向,眼中暗光闪过:“她拿着,总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好,你最好别在?她身?上打主意。”


    “未必。”


    慧通淡淡道,又笑起来:“况且,你确定她要是知道了当初的事,不会想杀了你吗?”


    ——


    “你在?开什么玩笑。”


    姜真手指伸进?天道的光团,把它戳在?桌子?上:“这营帐里又没有别人,骸骨怎么可能?被人借走。”


    “你在?人间难道没有看过什么妖怪的话?本子??”天道极力辩解:“有些天地中生出来的精怪,就是会借别的力量化作人形的。”


    “……没看过。”


    “那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家长里短的婆媳话?本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天道恼羞成怒。


    姜真戳它:“我乐意。”


    “反正骸骨之?力还能?用就行。”天道索性也不解释了:“你快去睡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好端端地丢了个东西,任谁也不会安心。


    姜真还检查了一番方?佳伶留下的鲛珠,确认鲛珠没有丢才放下心来。


    清晨军营里就响起了聒杂的演练声,姜真醒得早,又不好出去,只是呆在?帐子?里看书。过了半个时辰,姜真感觉外头有人停顿的脚步声。


    姜真放下手中随便拿的军书,说道:“进?来吧。”


    常素危卷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脸上戴着半副面具,遮住了眼睛。


    他平时在?军中并不刻意掩盖伤痕,只是偶尔将眼睛遮住,避免吓到他人,至于其?他的伤,在?军中还没有到令人惊奇的程度。


    “今日便进?京吧。”常素危将幕篱压在?她头上,轻纱帷幔垂下来,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我在?城外驻军,你与我一道进?城,不必担心符传。”


    姜真应声,有些不解:“符传为何管得这样严密?”


    “封离走了,叛军群龙无首,分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在?各地占山为王。”常素危替她拢了拢随着站起来的动作而有些歪斜的大氅:“为了控制暴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过姜庭这小子?,做事做得太死了。”


    显然?,他和姜庭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变成君臣就更加融洽。


    姜真“哦”了一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治理国家这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比无数宫中学士更出众的意见:“仙界那边派来的使者是谁,你知道吗?”


    “不清楚。”常素危捏了捏虎口,语气散漫:“应该是个难缠的家伙,让姜庭对付他就好了。”


    常素危带着她和一小队亲卫,轻装入城,常素危的脸就是通行证,入城的士兵看到他,没有敢上来查验的。


    姜真坐在?车内,却听见车辙滞在?原地,外头响起争论的声音,迟迟没有重?新?进?城。


    她掀开车帘,看见几名亲卫声色俱厉地抽剑站在?车前?,守城的将士赔笑道:“他就是个算命的道士。”


    其?中一名亲卫高声道:“不知道城内不许有算命的道士和尚吗?”


    他说完,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接过他的话?:“我站在?城外,还没进?城。”


    亲卫怒形于色,斥责道:“皇上早就下令,不许这些牛鬼蛇神在?京城脚下装神弄鬼,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都赶紧滚,信不信我马上砍了你的头,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人声音不紧不慢:“我没有算命,也没有收一分钱。”


    只不过这人的声音太单薄,很?快被其?他人掩盖,常素危不耐烦地踩了一脚马镫,从亲卫中穿过。


    顺天帝生前?最信任的就是慧通那个妖僧,南燕求神拜佛之?事兴盛,他和姜庭都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以致北燕以来,寺庙大多?荒废。


    亲卫看到这人在?城门口给?一对母女施水,据说这水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偏瘫的顽疾,众人都来求医,八成又是招摇撞骗。


    常素危连马都没下,径直举起手中长枪,冷冷道:“那就不巧了,我最不喜欢——你这种装神弄鬼的人。”


    被他指着的男子?表情不变,轻轻叹了口气。


    常素危不为所动,手腕下压。


    他身?后的车帘被掀开,传出一声脱口而出的低低惊呼:“伏虺?”


    常素危蹙眉,手上动作一顿。


    姜真从他身?后探出头,被毛茸茸的大氅簇着,像个雪白的团子?,语气笑吟吟的。


    站在?地上的男子?仰头望过来,双目灰翳,没有焦点,已然?是目盲的样子?,长发散落下来,柔顺地垂在?脑后,飘逸的长袍在?风中飞扬,身?上丝帛和细线缠绕,看上去有些奇诡,他皮肤在?阳光下灿然?生光,仿佛融化的雪色。


    他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好像穿越过周围其?他所有多?余的人和物,精准地捕捉到了姜真的面容。


    伏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姜真“嘘”了一声,示意伏虺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破她的身?份,拽过常素危的袖子?:“我认识。”


    听她的声音,常素危心已经软了一半,顺从地收回武器,眼神却没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侧过脸问她:“你怎么会认识这个道士?”


    “之?前?在?城外清修时偶然?遇到的,他不是骗子?,是真的修道之?人。”姜真简单地说道,没有提及他和封离的关?系。


    常素危不动声色地说道:“萍水相逢,你未必了解他,我看他不像正经人。”


    “总之?,给?他行个方?便吧。”姜真无声微笑:“他也没有真的在?城外招摇撞骗,就算是真的道士和尚,南燕这么多?年,为了吃一口饭而出家的流民难道少了?”


    她语气不算严厉,轻声细语,还有几分温柔,常素危却默然?下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别过头来。


    余下的亲卫第一次看到他们杀人不眨眼睛的将军被人当众斥驳,将军还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伏虺无视常素危要杀人的眼神,缓缓走到车架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柔开口:“……好久不见,殿下,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


    姜真坐在?车头,微微低下头:“你那天为何一声不吭地走了,之?后我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


    伏虺身?形一顿。


    原来她并没有想起来。


    水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神情,伏虺却仿佛仍旧能?看见她水亮莹润的杏眸。


    他仰头望向姜真,语气歉然?,白衣长袖,居然?显出几分出尘的可怜姿态:“我预料自己命数不多?了,不愿在?殿下面前?留下遗憾,便想找个地方?了却余生。”


    姜真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突然?抬手按住后脑勺,天道在?她脑后疯狂乱窜,气得直踹她头发。


    “听他放屁!都是他自找的,这个骗子?大坏蛋!”


    姜真在?心里骂它:“安静点!”


    天道一顿碎碎念,和外头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姜真既没有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伏虺在?说什么。


    等周围安静下来,才发现伏虺望着她,正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青丝如墨,蒙着灰翳的眸子?,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眼熟,唇色极淡,组合在?一起,衬着雪白的容颜,精致脆弱。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含蓄低柔:“可否请殿下,捎我一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与多?年前?初次相见的场面隐隐约约重?合在?一起,又多?了几分不同。


    姜真愣了一下,怔道:“嗯……上来吧。”


    常素危只听到她最后一句,闻言蓦地转过身?来,身?上散发出森然?的杀意,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体,喷到伏虺身?上。


    剪影


    “一个男人坐什么车?”


    常素危轻轻哼出冷笑声, 不悦地看向周围的亲卫:“这里的马不是很多吗,牵匹马过来,阿真, 让他自己?骑。”


    “可是, ”姜真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他看不见路, 怎么骑马?”


    “他看不见?我看他眼睛好得很,不仅眼睛好,腿脚也挺利索,不然?在场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走到?你跟前了。”常素危仰了仰下巴, 神色骄矜,丝毫不让。


    伏虺低下头:“在下耳力确实比寻常人好些, 将军既然?这?么说了, 我?还是骑马吧。”


    他静静站在那里, 垂着眉眼, 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边,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常素危却莫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面具下的脸色更加阴沉。


    姜真只觉得俩人莫名其妙, 将帘子掀起来:“好了,闹什?么, 上来吧,让个目盲的人骑马像什?么样子。”


    伏虺出现得巧合,她?正好也有事?想?要问他。


    “你的气色, 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车厢内很大, 姜真放下车帘,重新走回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小案几上摆着她?刚刚倒的茶, 还没喝两口,就?已经失了余温。


    伏虺的目光落在茶盏上漂浮的茶叶上,轻声说道:“托殿下的福。”


    姜真不是在说客套话,伏虺如今的脸色,比之前她?在回京路上捡到?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一脸病容,随时都会闭眼的模样了。


    他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车厢内的微光衬映着他苍白的容颜,沉稳孤清,又显得有些冷漠。


    姜真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这?才是“他”。


    姜真答应带他一程,路上却并没有什?么许多叙旧的话要和他说,只是安静地啜饮着冷掉的茶。


    伏虺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过了片刻,语气寻常自然?地开口:“殿下可否将我?留在身边?”


    姜真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动?静,进了城之后,四周就?热闹起来了,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僵,险些将茶水咳出来。


    伏虺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浅淡而?温和,施施然?地又使出了之前的招数:“殿下也看见了,大燕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无处可去。”


    姜真也不是傻子,伏虺每次见到?她?,都要找个理由?跟着她?,她?甚至都有些怀疑他当初其实和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跟着我?,不知?道我?弟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和尚道士?”


    她?没有答应下他的话,只是说道:“以后别太招摇了,尤其是在城门口发符水这?种事?。”


    姜庭从小被慧通的预言戕害,恨极了装神弄鬼的人,伏虺还在京城门口大摇大摆地用异术行医,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想?找死。


    “那女孩命不该绝,但如果我?不救她?,她?就?会死。”伏虺声音很淡,他对苍生无所感触,一草一木一人对他来说都是差不多的,但他觉得,如果救下眼前这?个孩子,姜真会开心。


    “我?没有说你做错了。”


    姜真愣了愣:“但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你虽然?会些仙术,但大燕有的是比你更厉害的修道之人。万一以后没有人替你作保,你真要被砍头吗?”


    “殿下,”伏虺沉默了片刻,歪了歪头,轻声说道:“不要我?吗?”


    姜真安静了一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在城外看到?我?的通缉令了吗,我?现在没办法替你安顿,还有一堆烦心事?……”


    她?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将那个仙界的使者糊弄过去,然?后再想?办法剥离封离的运气,还要查清楚自己?诡异的记忆,事?情一件接一件,她?没有心思去管别的。


    伏虺听完,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姜真一怔。


    “不要着急拒绝我?,殿下。”伏虺附身,修长的指尖,触碰着姜真放在案几上的茶盏外壁,指腹轻柔地划过:“我?可以帮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


    姜真的手按在案几边缘,微微往后仰,伏虺的眼睛像深渊一样,逐渐地靠近她?,她?背后就?是车壁,退无可退之地。


    伏虺停住,指尖按在她?的眉心:“比如说,你忘掉的东西,难道不想?找回来吗?”


    姜真怔神,一幕陌生的画面直直闯入她?的脑海。


    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只看得到?她?流下的眼泪,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虚化了,画面中唯有她?湿润的皮肤,和痛苦的眼睛。


    她?很少哭泣,因此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自己?到?底是忘了,还是没有这?段记忆。


    这?是她?缺失记忆的一部分。


    但也并不是她?的记忆。如果这?是她?的记忆,画面的视角就?不会能?看见她?的脸。


    姜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伏虺的手:“这?是你的记忆,你看到?了什?么?”


    ——


    常素危冷着一张脸,杵在马车前,姜真掀开帘子,他牵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下来,假装不经意地将下车的马凳踢到?一边。


    “他什?么时候走?”常素危神色不悦。


    姜真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给他安排个住所吧。”


    常素危一言不发,两边的垂下来的发尾卷起来一晃一晃的,今早精心打理的头发都被气得炸毛了,姜真补充道:“我?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常素危重复了一遍。


    姜真不得不简单地和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以及封离身上的天道气运,常素危的怒火很快就?从不知?名的小白脸身上彻底、加倍地转移给了封离。


    常素危知?道封离身负气运,却不知?道他在姜真的身上动?了手脚。


    姜真当初是自愿和封离走的,他尊重她?的决定,在人间苦等这?么多年,他以为她?在仙界会开心,直到?天隙有变,仙凡两界互通,他才知?道封离娶的天后既然?是其他人。


    “都怪我?。”常素危面具下,尚完好的那只眼睛,布满血丝:“如果我?当时能?杀了他就?好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


    姜真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的动?作,目光里并没有悔恨,极为清亮锐利,明明她?才是最痛苦、受伤最多的那一个,却神色清明地反过来安慰他:“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站得挺拔,清瘦如仙鹤,日光打在她?身上,映出她?白皙如玉的皮肤,眼睛微亮,如同两汪薄水,又因为镇定,显出一种冷然?的气质。


    姜真向来是柔软的,但常素危知?道,她?的柔软并不是怯懦,只是坚韧地包裹着爱的人。


    常素危给她?套了一个常家?表妹的名字,就?大摇大摆地将她?带进了皇宫,各道关?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仙界的使者固然?可怕,但这?凡间如今姓姜,仙使就?当不了凡间的主人。


    皇宫里比之以前纪律分明得多,同样也肃穆了许多,一路走来,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其他声音。


    管事?的通传,说圣上在与仙使谈话,暂时无法离开。


    姜真便让常素危先回常家?,他是外臣,到?底不好一直在皇宫逗留,平白招人猜忌。


    万一有什?么状况,她?自己?也足够应付。


    “万一被那个仙使发现怎么办?”常素危犹豫。


    “没事?。”


    姜真脸上没有多少慌张,她?已经隐隐猜出来仙界派下的使者是谁:“他不会进皇宫内院的。”


    她?让伏虺自己?先去休息,想?在后宫内院走走,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原来的宫殿,她?住了十几年的葛阳宫,这?里曾在南燕破灭时,被一场大火烧毁。


    她?本以为要面对的是物?是人非,走到?跟前,却发现面前的宫殿与烧毁前的葛阳宫相差无几。


    每一砖、每一瓦都与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区别,姜真站在宫殿面前,许久都没有往前再踏一步。


    里头洁净如新,院落内的石桌,连一丝灰都没有落,显然?有人精心照料,像是常年有人居住。


    姜真站在院中,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地排布着一些棋子,有些眼熟。


    她?的记忆力还没有好到?下的每一盘棋都能?记住的程度,但却认出了这?盘棋是她?和姜庭曾经最后一次对弈。


    因为棋盘上的并不是围棋,而?是连珠棋,姜庭是个烂棋篓子,只会玩这?个,每次都要耍无赖,四个子连不成了,还要来吃她?的。


    她?坐在石桌边,手指捻起棋盘边落下的一颗黑子,撑着手看棋盘上的局势。


    黑子斜着连成了四个,两头却刚好被白子堵死,其中一颗白子旁,歪歪扭扭地挤着一颗黑子,她?顿时想?起来,是姜庭妄想?把她?的白子挤走,蒙混过关?。


    姜真不惯着他,也按着那颗白子,暗中使力,姜庭挤不进去,脸上露出哭唧唧的表情。


    姜真勾了勾唇,笑容又马上淡了下去。


    姜庭还想?和她?撒娇卖乖,姜真在想?,他要再说两句,她?就?让了这?局吧。


    这?时候,御前的太监带着口谕,让姜庭过去,姜庭只能?悻悻作罢,起身收拾面圣。


    顺天帝从来不喜姜庭,不知?道为什?么会特意传唤他,但姜庭还是要做做表面的恭敬样子。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一切的噩梦会从这?里开始。


    姜真将歪歪扭扭的黑子,放在白子上,让他们终于连成了五个。


    棋盘的线,颜料已经被磨损的差不多了,只能?看得见隐隐约约的刻痕,这?些痕迹能?够大致看出这?些年来,有个人坐在石桌前,反复使用。


    姜真走进葛阳宫里,看见和她?旧时宫殿里一模一样的摆设时,已经不意外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真正的宫殿被烧了个干净,却存在着两个和她?宫殿一模一样的地方。


    姜真再细看,却顿在了原地,床榻放下的层层纱帐之后,隐隐透出一个个安静的,女子的剪影,无声无息,她?进来时甚至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她?心里一悚,身上突然?有些发寒。


    骗子


    “有?点公务, 我先走了。”坐在上首的年轻男子抬眼向上一瞥,漫不经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竟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仙使, 失陪。”


    说?话的年轻男子一腿支在脚踏上, 堂皇庄严的宫殿往往光线深沉, 他?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冰冷,目光也因此,显得?格外森寒。


    男人眉秀目炬,奇骨贯顶,长发披在肩上, 两边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没有?戴皇帝的冠冕, 只穿着一件低调的玄色外衫, 脸色苍白, 更显得?像个恶鬼。


    坐在他?对面?的人, 和他则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襟危坐, 挑不出一丝毛病,一身的白袍, 纤尘不染,闻言抬起头来, 神色不怒自威。


    “陛下,请留步。”他?皱起眉头:“长公主?殿下还未找到?,陛下应当以此事为重。”


    “她?又不是你的姐姐。”


    男人森冷开口:“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呢?”


    言拙不善口舌之争, 闻言顿了顿, 有?些不悦:“是帝君担忧公主?殿下安危,她?一个凡人, 流落在凡间恐有?危险。”


    他?话语虽然不带情绪,却明摆着对姜庭的置疑,言拙不信凡间之人的品性,姜真没有?防身的本领,说?不定就会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他?才如此着急地想要找到?她?。


    “她?是凡人,又不是傻子。”姜庭冷淡地哼了一声,指尖抓着酒樽,浅浅地摇晃:“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还是你觉得?,北燕的子民,不知道这片土地姓谁名谁?”


    言拙压抑着心里的火气,盯着他?的动作,姜庭和姜真完全不像,这种不像不仅仅是相貌上的。


    姜庭的脸很苍白,这种苍白与?姜真的白皙肤色不同,是一种失去血色的,没有?生机的白色。


    他?削瘦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透出些死气,令人莫名地感到?恐惧和窒息,更别提姜庭那双迥异于他?人的诡异眼睛。


    他?的那只“与?众不同”的眼睛,两只墨玉般的瞳孔重合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他?却没有?做任何遮掩——因为顺天帝已经不在了,这只诡异的眼睛,现在是他?天生人皇的象征,朝廷上下,无人敢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忤逆他?。


    姜庭是个桀骜又凶戾的帝王,仿佛这世间的品质一分?为二,所有?的柔软都给了姜真,姜庭身上则全都是锋利的尖芒。


    无论姜庭打?什么机锋,言拙都像一团棉花一般,刀枪不入,只是和他?对坐着,大?眼瞪小眼,拖着他?的时间,姜庭已经很烦躁了。


    但他?还不能?和仙界撕破脸皮,刚刚安定下来的北燕经不起战火的再次折磨。


    言拙就是为此而来的。


    封离交代他?与?姜庭谈判后,一定要拖住姜庭,不能?让他?有?任何做其他?动作的机会。


    如果让他?在私底下找到?了姜真,他?绝不会让仙庭的人看到?姜真一个影子。


    言拙不希望姜真落在凡间污浊的土地里,裹却凡尘,黯然而死。


    “凡夫俗子,见识浅薄。”言拙冷淡地说?道:“若是公主?有?什么差池,便晚了,陛下难道不担心公主?吗?”


    姜庭冷笑:“我看她?在哪里,都比在你们?仙界那里好?得?多,封离敢另娶他?人,让我阿姐无名无分?地待在仙界这么多年,现在还敢来寻她??”


    言拙语塞,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前天后已经下罪,方氏小姐逃婚,天后之位空悬,公主?回仙界,帝君一定会迎娶她?为新的天后。”


    姜庭喉结上下起伏,手落在俩人面?前的桌子上,桌面?喀嚓一声,裂出细小的纹路,他?眼底杀机迸现,双眼透出一丝可怕的暴怒:“你当我阿姐是什么人,不要的垃圾让她?来捡?”


    言拙也面?沉如铁,天后之位统领仙界,姜庭却如此自傲,一个凡间的公主?难不成会比享受天地气数的天后要尊贵?


    “这样对她?更好?。”


    “好?个屁。”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仙界。”姜庭平静下来,眼底一片幽深,伸手抓住男人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你们?那个帝君,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再带走我阿姐,他?不配。”


    言拙不由皱眉,在仙界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但姜庭是姜真的亲弟弟,还是集凡间龙气的人皇,封离亲自降身也不能?对姜庭怎么样,除非想吃天罚。


    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回应:“等?找到?公主?殿下,我自然会离开。”


    姜庭冷笑一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莫名诡谲,他?一下子松开手,头也不回的站起身来,抬脚离开。


    言拙回头,姜庭却先他?一步截住话头:“我去后宫,仙君也要去?”


    ——


    姜真看到?了榻上人影,并没有?第一时间退出离开,她?身体被淬炼之后不同以前,五感异于常人,如果房间里真的有?人,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况且,葛阳宫和被烧毁之前并无区别。


    有?人将它费时费力地修复,就不太可能?让其他?人住进来——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封离这样的神经病。


    姜真停在原地,站在门口边缘凝视着纱帐后的人影。


    这是一个瘦削的身影,身形来看毫无疑问是个女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榻上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姿端方,头部?微微垂着,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姜真心中怪异,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那身影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姜真没有?听到?帐中之人呼吸的声音。


    她?顿时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将纱帐断然掀开,纱帐背后的剪影轻飘飘地倒塌在她?身上。


    姜真将东西推开一看,是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纸人,做得?十分?精致,头发都根根分?明,梳着云髻。


    纸人穿着精美的华服,其余的部?分?却是未上色的惨白,吓了她?一跳。


    姜真捏着纸人的脸转过?来一看,发现花白色的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腮红,只是一片空白,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邪物,纸人点睛易生灵,这纸人连五官都没画,只是个模子,想必不是用来害人的。


    姜真冷静下来,细细地观察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的纸人,这是屋内唯一一个与?她?之前宫殿陈设没有?关系的东西。


    她?扶起纸人,从纸人单薄的脖颈上,看见了一串小字,是她?的生辰八字。


    ……谁想害她?。


    纸人全身都没有?上色,手里拿着一本纸扎的书,姜真扶着它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往后退了几步,纱帐遮盖下,似是女人低头读书时的模样,几乎以假乱真。


    哐当一声,姜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回头,发现自己的手碰倒了旁边桌上的茶器,还好?没有?掉下桌子。


    她?一手将茶器扶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剪影,离得?有?些远,不够真实,却更像个活人。


    她?喜欢坐在榻上看书,也许在屏风外等?候的人,在这个角度看到?的,也许就是眼前的模样。


    谁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答案不言而喻。


    “……”


    姜真似乎知道这是在干嘛了。


    她?带着一丝无语,重重关上殿门,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周围没有?其他?侍卫,空寂得?很,像是被人刻意吩咐过?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这棵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棵了,虽然样子差不多,却显得?稚嫩了许多。


    花已经开了。


    姜真接住其中一朵,突然想起来伏虺离开那日,其中夹杂着的纷纷扬扬的槐花。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脑海里纷杂闪过?几个画面?,她?似乎还在哪里,看到?过?槐花。


    刚到?诸敝州时,方佳伶从她?身上取下的那根白色的羽毛,最后也变成了槐花。


    白鹄不是真的灵禽,也会掉毛吗?


    持清和伏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突然发现天道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不过?这也正常,天道在她?眼里就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时不时突然说?一大?通无理取闹的要求,又时不时突然沉默下来。


    姜真转身,觉得?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还没走进客舍,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伏虺的声音,但又不止是伏虺一个人。


    姜真还没有?组织好?询问伏虺的语言,在切实面?对一段糟糕的回忆之前……


    她?对伏虺有?一种奇异且平静的疑惑——和预感,这种预感让她?踌躇。


    另一个声音比伏虺尖锐得?多,姜真听到?第一个字就辨认出了是谁,这样咋咋呼呼的语气,她?还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你真的知道怎么恢复姜真的记忆了?”那声音紧张兮兮的:“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地恢复她?记忆,你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她?也不像记起来的样子?”


    伏虺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淡淡响起来:“没有?办法,她?的记忆不是单纯被人抹去,神魂完好?无损,我给她?看的,是我的记忆。”


    姜真手放在院门之上,心里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个骗子!我要告诉姜真。”天道愤愤不平:“你就等?着被她?赶出去吧。”


    “你胆子大?了很多。”


    “哼,就算你用骨头塑了肉身,也拿我没办法。”天道大?声道:“这里可是人间!”


    院子里没有?声音再次回应了,姜真推开门走了进去,天道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化作一道流光,遁入她?的身体。


    姜真站在他?的面?前,中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伏虺长身而立,微微含笑望着她?。


    心里逐渐涌起复杂的感觉,姜真慢慢地抿起嘴角。


    他?们?俩还没说?什么,天道先快要窒息了。


    它原本是能?感受到?姜真的气息的,伏虺不知道怎么干扰了它的感知,它光顾着说?话,导致姜真突然出现在门口它都没发现。


    想到?即将面?临的姜真的拷问,天道眼前一黑。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姜真立在那里,半晌才开口,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出乎天道意料,她?第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天道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伏虺眉目舒雅,轻声回道:“收到?了。”


    姜真“啊”了一声:“你休息吧,尊君,皇宫内比不得?仙界,招待不周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很疏离。


    天道想,如果它是人类,这个时候估计头皮都已经发麻了。


    姜真说?完,没有?等?待回应,径直错过?站着的人身侧,伏虺转过?身来,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


    隔着一层衣料,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凉气,姜真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伏虺若真是持清,无论他?在人间有?着怎样的限制,都不可能?对她?在院落外的事毫无知觉,他?既然为自己披上“伏虺”的假面?,为何又要故意让她?听到?他?和天道的对话,戳破这层窗纱?


    可伏虺没有?说?话。


    姜真缓缓扯过?袖子,踩着石径直接进了客室的门。


    “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持清的。”天道知道横竖一死,颤颤巍巍地开口。


    她?现在脑子有?些乱,没有?回答它的话,只是将椅子拉开坐下。


    “那只纸兔子。”她?轻轻地落下一句。


    从瑶池醒来开始,她?就开始怀疑持清和伏虺之间的关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的事情,恰好?伏虺折的纸兔子,持清也会折?


    持清多次为她?留下这只纸兔子,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仙界很少?会用凡间的纸,持清却特意用这种纸为她?折兔子,这种暗示几乎不加掩饰。


    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不敢确认,也不敢当真。


    但从这俩人的话里,她?联想不到?别的可能?,又或者,她?早就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只是需要一个他?人的肯定。


    持清为什么要装成伏虺呢?


    她?想到?他?刚被她?救下时,是想去封家的,也许是为了封离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上元节喧闹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从脑海中一划而过?。


    他?什么都不说?,却隐秘地期望着她?记起来。


    姜真支着自己的脸,眼神趋近复杂地看着天道:“你不是很怕他?吗?”


    她?还记得?天道之前,在持清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天道小声地开口:“不能?一概而论嘛,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仙人待在人间是有?代价的,越厉害的人,受到?的限制越大?,所以……”


    “所以他?现在拿你没办法。”姜真哦了一声,原来是狐假虎威。


    天道哼唧了一声,姜真用指尖把它戳进桌面?里,它反抗着扭来扭去,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黯淡又迷离,她?心中一片惘然。


    姜真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又将房门打?开,伏虺依旧站在门前,温和的神色不变,在屋子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


    她?突然鼻尖起了些酸意,走到?他?面?前。


    伏虺盯着她?湿润的眼睛,片刻之后,轻轻抚上她?脸庞柔软的发丝,眼神沉郁又温柔,紧紧地锁着她?的脸庞,带着不慎明晰的情绪。


    姜真无法否认,持清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定。


    “对不起。”他?弯下腰,指尖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反复地、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开心了吗?”


    姜真心里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开心。”


    她?只是很迷茫。


    姜真又说?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会把我这段记忆抹掉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会。”


    她?突然发现,持清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思维,他?的表现也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但只要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想法、他?的情绪,说?是光有?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也不为过?,可他?对她?的怜爱,毋庸置疑。


    他?越想模仿他?人,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便越浓厚。


    无论是作为持清,还是眼前的伏虺,他?都一直在洞察她?的情绪,做出她?可能?喜欢的回应,所以只要她?表现出其他?情绪,他?就会表达歉意。


    持清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姜真并不会为此开心,就像表现得?再柔弱的野兽,也不会让她?忘记它随时会咬开她?的喉咙。


    持清也许对她?有?一点喜欢。


    这是她?出于对爱贫乏的感知,而得?出的不确定的结论。


    悔意


    但她的感觉仍旧复杂, 而并非喜悦。


    持清过于温柔的声音,如今听起来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退了一步, 错开持清的手, 感觉自己的话说出来就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


    她是想说, 他出现在凡间做什么?


    降身人间需要代价,持清需要的代价无疑更多?。


    持清静静地凝望着她,声音像微风一样柔和:“因?为你需要我。”


    他好像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知晓她所有的目的,姜真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私心, 这一刻也会因?为他的话而忍不住躲闪一瞬。


    姜真嘴唇瓮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持清说话时, 声音就在她耳边, 明明没有什么强势的情绪, 却不容忽视地, 侵入着她的防线。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姜真语气含着疑惑:“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 就不会让我发现你和伏虺是一个人, 也不会让我发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持清慢慢地,尽力伏低自?己的身子, 好让姜真能和他对视。


    “因?为我已经不满足于此。”


    不满足……只是注视着她。


    仅此而已。


    伏虺这张病弱的脸,和真正的持清并不相?像——但身上的气质却完全?相?同, 姜真从他近在咫尺的手上感觉到了熟悉的冷意。


    “我没有骗你,阿真。”他身上那股冰冷一直往她身上蹿,啃咬着她的筋骨, 他眼睫低垂, 手指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你的记忆马上就要恢复了。”


    姜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我的神魂没有问题, 恢复不了我的记忆吗?”


    她已经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他又突然主动提起。


    “这个世上不存在没有解法的咒。”持清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他偶尔会露出这种不严厉,但是十分有压迫感的神情,姜真知道这并不是对她,他在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但这才是他真正应该露出的神色。


    “你的神魂上没有任何缺口,说明解咒的关键是时间。”


    他说得并不详细,但是姜真已经懂了:“那我需要等多?长时间?”


    “很快了。”持清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连我和天道都?无法感知的枷锁,能维持数年,已经是极限。”


    姜真唇角微微落下。


    这样的枷锁,光靠封离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这一切的背后肯定还有人推动。


    她想到了慧通。


    “你在那之后,是不是还见过我。”姜真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看见你的记忆?”


    “你相?信我吗?”持清唇角微勾,又露出和以?前一样柔和的表情,注视着她,像是要融化一般:“我以?为,你会更希望自?己去感受记忆。”


    他说得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封离能用?虚假的记忆骗她几年,持清想要骗她,甚至不需要动手指头,她不是不信任持清,这样被人勘破心思,总是有些尴尬。


    持清浅灰的眼珠一直落在她身上,突然又说道:“是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心思,太?丑陋了。”


    姜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天道完全?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插话道:“姜真,你俩说啥呢,快点问他骸骨怎么用?。”


    姜真听到了,持清自?然也听到了,他丝毫不介意天道的失礼,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说:“你想用?它剥离气运,把它的力量,当作?你自?己的力量。”


    姜真顿时停下了其他的想法,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持清抬手,指尖碰了碰她眉心,灰色的雾气不受控制地被他引了出来:“这就是骸骨的力量,它和混沌之气是同源的,不用?想着如何去利用?它,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的手,你的肩,你想怎么得到气运,顺着自?己的心去做就好。”


    姜真似懂非懂的抓握住手心,忽然心中一动,抓住了什么:“这骸骨,是你的骨头吗?”


    持清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错愕。


    不怪她之前没有联想到,那样庞大的骨头,和仙风道骨的持清,完全?不是能放在一起对比的量级。


    但渐渐的,好像一切事情都?清晰起来了。


    伏虺这个名?字,她原本还以?为是巧合,但显然不是,这就是持清原身的名?号,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瞒她。


    对啊,卖面具的老板、天道口中的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既然仙界九州建在他的骸骨之上……


    “你……”姜真的目光剧烈躲闪,仿佛在进?行什么极为激烈的心理斗争:“是已经死?了吗?”


    持清微笑着看她,觉得她这样的神情,恰好多?了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姜真觉得提起了他的伤心事,顿时生了些不多?的愧疚之情:“等我用?完骸骨,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更希望它在你身上。”


    持清温柔地说道:“我不需要力量,而你拥有它,能够保护你自?己。”


    姜真垂下眼帘。


    持清似乎总在给予她反抗力量,如果不是持清,她甚至没有办法走出仙界,而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他。


    持清像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你后悔过吗?”


    “我……”


    姜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说出答案。


    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但姜真太?清楚,走过的路,无法再回头,就算她真的重新回到九年前,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持清安静地闭上眼睛,声音轻飘飘的,含着复杂的情绪:“我之前从未有过悔意,但离开人间后,我就一直在被它困扰。”


    他给了她凤凰真血,却没有给她保护自?己的能力,怀璧其罪。


    姜真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听他说话。


    持清似乎想说什么,又只是笑了笑:“做你想做的吧。”


    姜真将视线收回来,闷闷地说道:“我想杀了封离。”


    持清目光平静,波澜不惊:“好。”


    姜庭比她想象中要忙,又或者是被仙界派来的仙使监视得密不透风,不方便行动,她半天都?没有看到姜庭的影子。


    姜真想拿自?己手上封印的异魂徐白练手,试着把气运抽出来,出于谨慎,又不敢贸然在皇宫里动手。


    毕竟这可?是天道气运,谁也不知道取出来会发生什么异象,如果跟封离飞升时那样声势浩大,仙界的使者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不对劲。


    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试了。


    她转过脸,出神般望着窗外。


    一个小?石子打?在她窗棂上,咕噜一声闷响滚下来。


    她不自?觉皱了皱眉,望向?石子投掷来的方向?,此时已经快傍晚了,天边一片火烧般的红色,院子里的树影重叠在一起,人的影子几乎和树影融合在一起,都?是暗暗的红色。


    姜真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她走时,姜庭还和她差不多?高,顶多?比她高一丁点。


    如今站在不远处的,却是一个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量高挑,穿着玄色的袍子,除了垂在两边的长生辫,几乎找不出相?同的地方。


    光影晕开,鼻梁在他脸上投下幽暗的影子,他的脸上有着姜真不懂的,类似于愤恨的神情。


    姜真怔愣地坐在客舍里,没有动作?,眼神却和他不偏不倚地对上,姜庭那只诡异的眼睛,凌厉地盯着人时,分外阴冷。


    但姜真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眼泪,有些无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已经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她跟前,隔着窗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神色阴沉可?怖,轻轻的呼吸声却急促地像是在喘息,虎口处都?暴起了青筋。


    姜庭一言不发。


    于是姜真站起来,轻轻喊了一声:“阿庭。”


    她也许应该说一句,他长大了。


    但这长得也太?大了,她说不出口。


    他盯着她,声音嘶哑地像是被撕裂过:“你还知道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背光的高大轮廓,四下太?过安静,让她听到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姜庭仍在强忍着眼泪,一滴滴的泪水却沉重地往下流,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


    姜庭的眼泪掉在她手上,像是她流失的血液,循环往复地回流。


    他除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神明明是恨意,却随着眼泪掉下来,只剩下一塌糊涂的依恋。


    姜真抓着他脸蛋,感觉到他眼窝处湿热的眼泪,忍不住扯了一下他脸蛋。


    姜庭低哑地抽泣了一声,一把抱住她肩膀,哭得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姜真费力地抬眼看他,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五官,感觉他好像瘦了一点,或许只是长开了吧。


    姜庭嘴角颤动。


    姜真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顿了半天,才沙哑着开口,仿佛已经酝酿了很久,说的时候都?不带一点停顿:“常素危跟我说你在路上捡了一个瞎子,阿姐,你不能信他。”


    “……”姜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他不是坏人,我需要他帮忙。”


    姜真不太?想将他扯进?仙界的事,简单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姜庭神色阴森森的:“有什么忙我不能帮。”


    “……我认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真觉得自?己对持清,也不是全?然不知,再说了,姜庭怎么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离持清远点。


    “他不会加害我的。”姜真叹了一口气。


    “那可?未必。”姜庭视线掠过,带着审视地意味望向?长廊:“阿姐,你不知道,他虽然表面是个瞎子,但实际未必是瞎子,说不定是仙庭那边的人。”


    姜真看他,姜庭目光阴鸷,杀意几乎凝成实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抱手瞥他:“那你想怎么样?”


    在她清亮的眼眸下,姜庭不假思索地说道:“先丢进?仙囚,把他大卸八块,如果他还活着,就说明他身上有异样。”


    “……那如果死?了呢?”姜真的表情逐渐变得匪夷所思起来。


    “那就少了一个隐患。”姜庭冷冷声音阴冷嗜杀。


    联手


    姜真当然不可能让他做出这种事?情, 就算他想做,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持清又不是凡人。


    “仙庭那边派来的仙使是谁?”姜真岔开话题, 不想让他老是惦记着要把人大卸八块。


    姜庭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语气散漫:“不知道?。”


    “好?好?说话。”姜真正色, 将他肩膀扶正:“你不是刚刚和那人会面过吗?”


    “是他单方面缠着我。”


    “都一样。”姜真双手收回,叠放在身前:“我想知道?他是谁。”


    她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需要姜庭佐证。


    “我没?问他的名字。”姜庭不以为意:“就是——仙使,还能有什么。”


    姜真扯着他耳朵边轻拽,一字一句地?说道?:“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 谁会记一个男人长什么样……”姜庭轻嘶了一声,眼里闪过一道?阴沉之色:“不过我记得, 他身上背的剑, 剑坠倒是眼熟, 阿姐有件衣服上的扣子, 在仙界这么常见吗。”


    他这么一说, 姜真突然知道?是谁了。


    她也没?想过了这么多年?, 姜庭怎么还会记得她在凡间某件衣服上的扣子长什么花样,只?当他是记忆力好?。


    言拙愿意在仙界放她一马, 未必会愿意在人间也如此,不过好?在他这人死板, 直来直往的,不会耍什么暗地?里的手段,不用太担心。


    姜真拍了拍弟弟的手, 转身收拾行李。


    姜庭从门口绕进?来, 神色不悦:“你做什么?”


    姜真说道?:“离开皇宫。言拙在皇宫里不走,拖着你的脚步, 肯定是得了封离的指使,怕你做手脚。他这人脑子简单,说待在皇宫就会待在皇宫里,不会去?别?的地?方,我先去?其他地?方。”


    她已经见到姜庭,心里就安心了,没?必要再待在大有隐患的皇宫。


    姜真本来还想问姜庭旧事?,但持清告诉她记忆即将恢复,她也不想再在姜庭面前提起之前的事?,重新揭开他的伤疤。


    “不行。”姜庭冷冷淡淡地?在她背后开口。


    姜真和他分析利弊,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杵在一旁,重复道?:“你不许离开。”


    姜真转过头,学着他的语气:“不行。”


    “你不许学我说话。”姜庭扳正姜真的肩膀,双目通红,脸色沉郁得怕人:“我说了,你不许走。”


    姜真有些意外,他的神情已经并不像多年?前她离开时那么幼稚,那时的姜庭就像一场酝酿迅速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毫不讲理,吵得一片狼藉。


    她也曾担心过再次见面时,会不会因为当初的不欢而散而尴尬,但多年?以来的思念,已经覆盖了之前的不快。


    只?是在姜庭隐忍的怒气之下,又重新显现出来。


    “你担心那个仙庭来的人?”姜庭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凶狠,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姜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让人不舒服的可能,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被姜庭按住肩膀。


    “别?走,我会让他没?办法威胁你的。”姜庭脸色晦暗,双眼如同厉鬼一般阴寒,死死攥住她的双手:“今晚你就搬回葛阳宫吧,姐姐,我特意为你重建的,宫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我亲眼看着挑选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我说过我会让天下再无人能欺负我们,我做到了,你不要走。”


    “你冷静一点。”姜真按住他的手,面色有些绷不住,她才不要和纸人睡一个屋子,那宫殿她已经不打算住了:“我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我不要。”姜庭脸上阴郁着,又流下眼泪来: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一步,不管是那个言拙,还是封离,我都替你杀掉,好?不好??”


    他的眼泪安静地?落下来,一时周围竟陷入了死寂,姜真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缓缓开口:“你杀不了封离的,好?好?做大燕的皇帝。”


    “我能杀他。”姜庭慢慢地?抬眼,眼睫的弧度,无法阻挡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意:“我与仙界七洲联手了。”


    姜真迷茫了一瞬:“什么?”


    姜庭说道?:“天地?屏障减弱后,我不只?派了一个使者去?仙庭。”


    凡间最不缺的就是修士和能人异士,他暗中派人联系九州,在挑拨和劝诱下,说动了七个州的家主。


    封离在仙界说一不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忠心耿耿到愿意永远追随他——谁不想登上仙界帝位,为自己的种族争夺气运。


    但没?有人敢将心思摆在明面上,一是因为少?数人所知的,封离身上的气运;二是因为封离的背后,还有尊君。


    但自从天命台出事?,持清就不再出瑶池,方佳伶失踪之后,持清更是多次拒见封离,各个州的家主,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而姜庭的使者,带来了足以让他们心动的筹码。


    姜庭自称拥有剥离封离气运的方法,并且愿意为他们提供天材地?宝的支持——北燕的铁骑几?乎踏平了整个人间,取之不尽的资源就握在姜庭的手里。


    而姜庭无意当仙界的王,他只?要仙界乱,封离死。


    “焦狱州也同意了?”


    “封离不是砍了他们青鸾族少?族长的一只?手?”


    “仙界九州,除了诸敝州的鲛族、明昶州的仙人之外,全都给了信物?——只?要封离气运散尽。”


    姜庭眯起眼睛,重合的瞳孔,有种近乎冷酷的尖锐:“我就会,再让他变成当初的落水狗。”


    他竟然不声不响的,筹谋着这样的大事?,姜真紧抿唇角:“那你要怎么剥离封离身上的气运?”


    姜庭说道?:“不知道?。”


    姜真脸都绿了,把他脑袋敲得邦邦作响:“你不知道?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真当仙界的人全是傻子?”


    “三年?前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姜庭轻声说道?:“她说她是诸敝州方氏的家主,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姜真的动作僵住,愣在原地?。


    “她说她有办法让封离身上的气运消散。”姜庭的目光暗沉:“作为交易,我会帮她说动其余几?州造反,好?让诸敝州从仙界之乱中脱身。”


    姜真脸上缓缓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终于知道?方佳伶为什么那么信任地?让她去?拿骸骨之力,也不怕她临时犯浑后悔不愿意对付封离。


    他竟然见过姜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付封离。”姜庭淡淡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我和她有天地?契约,如果她反悔,会死,她不会蠢到违反契约的。”


    姜真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指尖紧紧地?攀着她的手背:“相信我,阿姐,不要走,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带走你。”


    姜真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泛白:“你打算怎么对付言拙。”


    姜庭皱着眉头:“直接杀了他,神魂脱体,他恐怕有别?的手段能通知仙界,皇宫里有锁仙阵,能灭杀他的神魂,需要一个同级的人坐镇阵法才能运转。”


    “所以你才把常素危喊回来。”姜真脸色绷着。


    姜庭自己也是可以的,但他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他除了自己,还是这片土地?的王。


    姜庭没?有否认她的话,说道?:“常素危今晚会入宫,阿姐,你不需要走,今晚你能睡个好?觉。”


    他算计着将一个人置于死地?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杀人、死人,对姜庭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要继续往下走,就必须扫除眼前的阻碍,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眼里,只?有阻碍和其他两类人,只?有姜真既不是阻碍,也不是其他人,姐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肉。


    姜真抓住他的手臂,柔和的面容逐渐紧绷,声线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冷:“不需要,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做了,姜庭。”


    姜庭唇微微颤着:“阿姐!”


    姜真拽过他的手,姜庭一下子噤声,低着头,脸色苍白地?像是被骂了一般。


    姜真的语气并没?有很严厉,但姜庭仍没?有放下心,因为姜真就算再生?气,也没?有像旁人一样失态过。


    “我知道?怎么做,阿庭。”姜真语气放轻:“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你这样,只?会让更多不相干的人死亡。”


    姜庭的神情逐渐变得委屈,眼睛里也开始泛出泪光:“从你走时,我就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你了。”


    姜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试图平息涌上心头喧嚣的波澜。


    “对不起。”


    他已经长得太高了,姜真抬起头,才能拭去?他脸颊的泪水,姜庭歪歪倒倒地?投进?她怀里,哭泣起来,姜真只?能不知所措地?安慰着他,轻轻地?摸他的头发。


    姜真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像是可以包容他所有的残忍、所有的暴戾,但姜庭知道?,阿姐并不认同他的手段,只?是在维护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脸:“我和他谈谈,如果他不愿意改变主意,你再动手,好?吗?”


    “……好?。”


    从姜真房间走出来的姜庭,一眼就看见了在长廊尽头侍弄花草的男人。


    一个漂亮,温和,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男人,和封离完全是两个类型,难不成阿姐是被封离伤透了,才会看上这样的人。


    姜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看到这个瞎子就冒火,一言不发地?瞪了他一眼。


    那瞎子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神,淡淡转过头来,蒙着灰翳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果然不是瞎子。”姜庭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淡:“我警告你,不管你对我阿姐有什么样的心思,都给我收回去?,否则我就挖了你的眼睛,让你变成真正的瞎子。”


    伏虺抱着花走过长廊,停在他几?步之外,淡淡地?笑着,从容淡薄的模样:“陛下说的,是怎样的心思?”


    他的笑容虽然温顺,却?让姜庭心里非常不舒服。


    “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姜庭勾着唇角,眯起的眼睛里,透出些轻蔑:“你知道?从前在皇宫里,我是怎么让那些侮辱我阿姐的人闭嘴的吗——挣扎一下,我就削掉他们的一层皮,骂我一声,我就剁碎他们的一根骨头,最后割掉他们的舌头,他们就再也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没走


    人总是会被自己过于详细的想象力恐吓, 姜庭满面阴鸷颜色,冷冷地望着这个眼?瞎的?男人,希望在他的?脸上, 看到瑟瑟发抖的神情。


    可他只是露出些云淡风轻的笑意, 与姜庭擦身而过。


    姜庭在背后沉声:“没有人能在我阿姐面前越过我。”


    伏虺侧首回望, 灰眸如?同深潭,古井不惊,笑意未减半分。


    “你以为你是谁?”


    姜庭扬起下颚,笑容轻嘲:“你不会以为我阿姐把你留下,你就真的?能成为她?的?情人——这世?界上除了我, 没有人有资格留在她?身边。”


    伏虺眼?睛一眨,声音柔和:“陛下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与我谈论资格?”


    “她?是我阿姐。”


    姜庭步步逼近, 这句话听?上去却并?不清晰, 至少?没有前几句那样?的?底气:“我们有一样?的?姓氏, 一样?的?血脉,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 也没有人会比我更爱她?——封离会背叛她?,但我不会,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需要?外人。”姜庭语调逐渐冰冷清晰:“其他人爱她?只是有利可图,我们却绝对?不会伤害彼此。”


    他不应该对?眼?前这个人说这么多, 但无名的?怒火莫名从心底涌起,他的?直觉让他对?这个人的?警惕一时已经超越了封离。


    “你的?所谓的?联结,如?此薄弱。”


    伏虺的?面孔上露出奇异而怜悯的?神色:“她?身上并?没有和你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姜庭瞳孔紧缩, 两个瞳孔几乎重合在一条线上。


    他肌肉紧绷, 指尖轻动,腰间的?剑出鞘半截, 嗡鸣一声寒意凛然,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伏虺恍若未闻,收回目光,径直掠过他。


    姜庭听?见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温和下来。


    “院子里的?花很漂亮,放在你的?屋子里吧。”


    姜真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娇粉的?花瓣尖尖的?,分了好几层,错落有致,里头?淡黄色的?花蕊饱满蓬松,上头?甚至还有未坠露珠,看上去生机勃勃。


    “多谢。”姜真仰头?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


    虽然持清一向都是这种表情,但她?就是能隐隐察觉出其中不同,从来如?此。


    她?又错开目光,和姜庭阴沉的?双眼?对?上眼?神。


    姜庭的?剑已经出鞘。


    姜真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寥寥几眼?,已经差不多猜出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姜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心怀敌意,她?不是第一次看见。


    “别和他一般见识。”


    姜真思?忖了片刻,隔着衣袖,轻轻抓持清的?手腕,往后拉了拉,持清顺从地被她?推到身后:“他不知道……你是谁。”


    “阿姐!”


    姜庭面上冷意褪去,还存着几分锋利的?杀意,压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站在她?面前:“你居然在我面前护着他?”


    他表面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压着嗓子委屈撒娇,心里已经尽数冷了下来。


    原本只是想?敲打这瞎子一番,毕竟姜真还盯着他,而现在……


    ——不管这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找个姜真不在的?时候,让他彻底闭嘴。


    姜庭不知道谁护着谁,姜真是知道的?,持清只是看起来情感?淡薄,不是真的?没脾气,姜庭浑然无知,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姜真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没公务吗,去前庭。”


    她?将持清拉进?屋子,随后很快松开手将门合上,彻底杜绝住了外头?的?目光。


    姜真背过身,将持清送她?的?花插进?桌上的?花瓶里:“我可能还要?在宫中待一段时间。”


    “你想?怎样?都可以。”持清慢慢地走到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仙庭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姜真拨弄着花蕊,轻叹一口气,仙庭人人各怀鬼胎,要?是按照姜庭的?计划发展,到时候还不得乱得一乱遭,持清作为仙界的?尊君,这时候居


    铱驊


    然还有兴致摘花。


    “天命反侧,何必强为。”


    他淡淡开口:“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插手。”


    只有天道才会觉得应该费尽心思?保护好封离,世?上有自己的?法则,转定被镌汰的?事物,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让一切顺着该走的?方向,继续往下走,才是真正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姜真抱手,她?指的?是持清给封离施加压力,让他娶天后的?事情,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但那时持清和她?说是因为天道,果然是骗她?的?吧。


    持清目光坦然:“我希望你离开他。”


    姜真目光撇开,转移话题:“姜庭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真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禁有些出神。


    从前宫中险厄,她?希望姜庭能好好保护自己,现在便也无法指责他性格上的?偏激。


    人从来不能既要?又要?。


    怪只能怪顺天帝的?荒谬,让姜庭无法作为一个正常平和的?储君成长。


    “你的?弟弟,”持清弯下些身子,手从背后穿过,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不喜欢我。”


    “抱歉,他一向这样?。”


    他指尖还是那么冷,姜真侧过脸,能清晰地感?受到掠过脸庞的?冰凉呼吸——他也会呼吸吗,姜真还以为他不是人,不需要?呼吸,又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他现在好像是人。


    姜真屏住了呼吸。


    “你不需要?因为任何人道歉。”


    他们离得太近了,持清从背后看着她?,就像是把她?囚禁在怀里一般,她?又在这种逼仄的?炙热里,恍惚察觉到了他大部?分隐藏在水面下的?侵略感?。


    温润又灰蒙的?眼?睛,挺直的?鼻,也许她?该庆幸近在咫尺的?是属于“伏虺”的?脸,如?果盯着她?的?是真正的?持清,她?恐怕已经不能呼吸了。


    姜真侧过脸,余光看见他微微笑了起来,修长的?十指陷进?她?的?指窝,扣在一起,带着微妙的?压迫触感?。


    暗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屋里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昏暗,周围很安静,姜真微微抬眼?,看见了上空飘动的?灰尘。


    ——和她?的?心跳、呼吸声同鸣共振。


    从背后被人囚在怀里让她?有种微妙的?不自在,她?就着这个姿势转过身来,佯装镇定,轻轻垂下眼?。


    “殿下怎么不问?问?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耳畔传来清浅的?声音,他的?声音故意停顿了一瞬。


    俩人在昏暗中短暂对?视,姜真眸光微闪,她?大概能猜出来,但不愿意在他面前说出这样?暧昧的?猜测。


    想?都不用想?,姜庭不知道他们之间纠葛,只看见她?带着一个好看的?外男回来,八成觉得是她?和封离分开,又看上了别人,她?解释什么姜庭都全当作是借口,已经把伏虺当做她?的?情人了。


    姜真意识到这点,呼吸却错乱了一瞬。


    在仙界,她?当着天央台所有仙人的?面说自己倾慕尊君,都没有一丝羞耻,当时的?她?,一心只想?离开封离,为此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被持清带回瑶池之后,她?还为了不回到天命阁,好几次当着持清的?面说自己对?他是真心的?,用来佐证自己离谱的?宣言。


    虽然现在想?起来,已经是不太清晰的?记忆了,但她?那时候说的?时候,别无心思?,所以堂皇正大,毫不在意。


    而她?现在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确实问?心有愧。


    上元那天,她?在万家灯火下,真实心动过一瞬,无关他人。


    姜真闭上眼?睛,静静地、慢慢地呼吸,感?受到另一个人清浅的?气息,充斥在鼻端。


    持清另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他对?你,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姜真立刻睁开眼?睛反驳:“他还是孩子心性。”


    姜庭从小就这样?排外,和谁都处不来,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们俩的?亲人只剩下彼此,对?于姜庭有些过头?的?行为,姜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持清轻轻地“嗯”了一声:“你清楚。”


    她?清楚他在说什么,也清楚他说的?“心思?”,是何种“心思?”。


    姜真扭过头?,又忍不住看他:“你真的?知道你自己的?心意吗?”


    她?还是觉得持清并?不明白爱的?含义?。


    如?果她?拥有持清这样?强大的?身躯和力量,难道会爱上一只地面上的?蝼蚁吗?


    持清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地笑,动作牵着她?的?肩膀轻颤,十指交握的?手,攥着她?的?指尖,放在自己胸口。


    “那你把它挖出来吧,好不好?”


    持清柔和的?声音伴着呼吸,拂过她?耳际,姜真往后挪了一小步,可身后是桌子,退无可退。


    “把它剖出来。”


    持清带着她?的?指尖,从薄薄的?衣服中穿过,姜真触碰到他的?肌肤,打了个冷颤,持清的?呼吸声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的?心,我的?骨,我的?血,都可以送给你。”


    “我不需要?。”


    姜真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她?又不是森林里的?狮子,或者某个未开化的?部?落的?野人,需要?用谁的?血肉充饥。


    “你需要?的?。”


    持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缥缈而温暖:“吃了我,我的?血肉可以成为你的?血肉,我的?力量即是你的?力量,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可以成为‘我’。”


    她?的?心因为他的?话颤寒了一瞬,惶恐摇摇欲坠。


    “不要?。”


    姜真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全身的?着力点都被迫依附在他身上,姜真挣扎了几下,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被迫直面着持清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开始有些不能呼吸。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她?仰起头?,脖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环绕,姜真能感?觉自己逐渐沉重的?身体,和身体里加速流淌的?血液的?声音,冰冷的?东西蜿蜒往下,紧紧缠住她?的?皮肉,令人窒息。


    她?抓着他的?手,仿佛听?到了他脉搏下流动的?饥饿。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持清只是深深地,用那双甚至无法聚焦的?眼?睛凝视着她?,神情温柔得醉人心扉,与他进?犯的?动作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姜真不自觉地蹙起眉。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持清哄劝般贴近她?,纤长的?睫毛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看不出情绪:“你需要?我,我才有价值。”


    他说过的?话仿佛就在昨天,持清从来没有失言过。


    那天晚上,她?开玩笑说的?长生不老,竟然被持清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他语气与那天没有分毫差别,只有这一刻,姜真才真正有了持清和伏虺是同一个人的?实感?,他的?叹息游走过她?的?脸颊,冰冷又恐怖,但是她?太熟悉这种冰冷了。


    她?在熟悉祂。


    姜真纷乱的?思?绪仿佛被人打翻了一般,嗡嗡作响,被强行割离的?感?情慢慢地,从指尖回涌进?胸膛。


    她?眼?里潮湿彻骨的?雨,终究跨过漫长的?干燥,再次润湿了眼?球,而只有他,给予了相同的?回应。


    “利用我吧。”他用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让她?身体下意识的?防御逐渐缓和:“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眼?前的?身影模糊着,又重合成了一个。


    只有他。


    ·


    “不信我吗。”


    持清神色莫辨,抬手抚摸她?的?脸庞,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我现在。”姜真抓住他抚摸自己脸庞的?手,不自在地别过脸:“相信了。”


    她?的?侧脸微微有些发烫,水润又带着一点粉色,持清觉得她?比那些花更可爱,但其实,他只真正注视过她?的?颜色。


    “乖孩子。”持清微微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比蜻蜓点水还要?浅淡的?吻,虽然很轻,但姜真仍然颤了一下,他并?没有离开她?,而是俯身又亲吻她?的?眼?睛,反反复复地轻蹭。


    姜真抓着他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


    他将手指交缠进?姜真的?手,柔软的?唇重新落在她?的?脸侧,突然轻声开口:“你的?弟弟在屋外,没有走。”


    仙解


    持清抬眼时?, 能感觉到姜真在瞪他,但神?情?非常平静。


    姜真之前几乎所有的重量都悬在他?身上?,悬空得太久, 小腿已经有些?酸胀, 她想站起来, 酸麻一时?涌上?来,她几乎撑不起身子。


    持清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移,唇边噙着柔和的笑意,手指放在她小腿上?, 轻轻揉捏。


    “你是故意的吗?”


    姜真重新坐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持清伏下的?肩, 望向正对着她紧紧关闭的?门, 微蹙起眉头。


    “他?不会听见的?。”持清唇瓣微启, 无声吐出几个字。


    她学着持清的?动作,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持清顿了顿, 眼角尽是温柔笑意。


    “……不管他?听没听见。”姜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还要?面子的?:“都不行。”


    “知道了。”持清主动在她手上?蹭了蹭, 眸光幽深,只说了知道, 却没有明确答应下来。


    “他?应该知道避嫌。”


    姜真头痛地将指尖点在他?唇上?,让他?别再说了:“他?只会发脾气弄坏房门,然后和我嚎啕大哭, 我今晚还要?睡觉。”


    “让他?娶妻。”持清慢慢一笑, 蹭过她的?指尖,姜真猛地将手缩回来, 他?声音漫不经心:“他?不该老是看着你。”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姜庭这?个年纪的?燕人,孩子都开始知书学礼了。


    姜真抬起膝盖,手撑在桌子上?说:“那?也得他?喜欢,强求不了,他?如今是天下至尊,喜欢什么,不需要?我来替他?打算。”


    持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轻勾,眼皮掀起一道慵懒、不以为意的?弧度,伸手将她刚刚弄得有些?乱的?衣襟,重新整理好。


    门外砰裂声响过,房门内门闸尽断,姜真愕然抬脸,大门向两旁飞开。


    姜庭收回佩剑,外头的?寒气顺着敞开的?大门一并涌入,他?若无旁人地跨过门槛,脸上?的?表情?已然冻住。


    他?怔愣的?片刻,已经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因着是姜真住的?地方?,屋里头的?地暖烧得旺,热气扑过来,让人头晕。


    姜真的?裙摆从那?个瞎子身下摇曳着落在地上?,虽然衣钗没乱,手却不耐烦地拧着男人的?胳膊。


    持清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拨弄着她的?头发。


    姜庭冷笑:“你再挑衅我,不知能活到几时?。”


    姜真一把从桌子上?跳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从他?们俩之?间穿过去。


    姜庭还想跟上?来,姜真转头,脚步更快了:“我去找言拙谈谈,你别跟上?来。”


    她头也不回,也不想管这?俩人会怎样?,匆匆离开客舍。


    言拙无非在前庭大殿,姜真停在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颔首,姜庭已经跟宫里交代过,没有人敢拦她。


    大殿里深近,她走进去的?时?候,言拙坐在大殿之?中,神?态活像一尊默然无声的?雕塑,静静坐在那?里,无悲无喜,纹丝不动。


    姜真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仙界一幕幕,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起身行礼的?。


    姜真看他?的?动作,都能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在他?对面随意坐了下来——这?是姜庭的?座位。


    言拙这?人很奇特,他?的?表情?像在僵硬的?枯骨上?模拟出的?形态,毫无生机的?光泽,姿态又很飘逸。


    说到底,言拙是她见到过的?,最符合话本子里形象的?仙人了。


    “许久不见了。”姜真好声好气地开口:“仙君。”


    仙界派来的?使者沉默又渴望地望着她的?眼睛,姜真双手托腮看着他?,眼里含着打量的?光,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言拙先说话了:“我没想到公主会主动来见我。”


    他?竟然听进去了她当时?的?话,没有再喊她夫人了。


    姜真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她本来是想直接走的?,可姜庭要?杀了她,她该给他?一个机会——当初他?在仙庭,也给过她一个机会。


    她记性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健忘,当然,如果谈不妥,她不会让这?个隐患回到仙界。


    言拙几乎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边的?景物合为一体:“那?公主殿下,是愿意主动和在下回仙界吗?”


    “我不愿意。”姜真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言拙不解地皱着眉头,表情?并不明显,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塑像:“殿下见谅,我身负帝君之?令,必然要?将您带回仙界,如果殿下不愿,在下只能得罪。”


    姜真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


    言拙微微颔首:“殿下请说吧。”


    “一、我封了你的?仙力,你离开皇宫,低调待在人间,等着仙力解开的?那?天,自?行回去。”


    “二,”姜真看着他?的?眼睛,里头一如既往的?温和:“丧命于此地。”


    言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姜真对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姜真将手放在桌子上?,指下的?灰色雾气,慢慢地透过桌子,在言拙面前徘徊,可他?似乎看不见,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言拙低眸:“恕难从命。”


    姜真轻声说道:“我只是在给你一条命,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何必执意要?带走我?”


    “帝君之?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拙的?目光平直:“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


    姜真站起身来,言拙也站起来,反手握住身后剑柄,突然停顿了一瞬:“殿下,回去吧,帝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很想念你,你回去,就是仙界天后,三?界共主。”


    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作假:“人间没有配得上?您的?尊荣。”


    姜真心想,现在不是封离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他?怎么样?。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姜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柔和,因为冷下来的?语气,清晰地蜕变为一种平静:“和他?越来越像了。”


    言拙紧紧握着剑柄,剑尖却迟迟没有对向她,手指紧攥地,几乎要?捏碎那?把剑柄:“我所言无虚,在下愿以剑心发誓,殿下回到仙界后,在下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委屈。”


    姜真眼中突然涌出一丝可笑的?情?绪,但只是短短的?一瞬,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谁来护我周全?。”姜真孑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疏离和讽刺:“我会杀了你。”


    她身上?的?气息越过桌子,停留在他?面前咫尺,又骤然收回来,将俩人之?间的?桌子震碎。


    言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神?情?淡漠。


    他?一点点、一点点地看着姜真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与当年那?个温声安抚自?己爱人的?女子,截然不同,又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给出去的?东西,彻底地收回来了而已。


    毫无意外,无论何时?的?她都充满了吸引他?目光的?魅力。


    封离是个好的?爱人吗,言拙觉得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即便封离能给她三?界最好的?珍宝,她依旧淡漠。


    但她要?的?是什么,都不会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作为星宿转生,仙界守将,他?应该唯帝君之?命,为仙界奉献一切,万死不辞。


    他?的?手僵在身旁,迟迟无法移动,眼睛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殿下真的?,一点情?意也无了吗?”


    “我的?情?意,不给不值得的?人。”姜真乌发盘起,云鬓之?下的?雪肤,冷得言拙刺眼。


    “封离不是明主,他?做不了三?界的?主人。”姜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息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你帮过我一次,我给你选择,我只会暂时?封印你的?仙力留在人间——不用担心封离会怪罪你。”


    因为仙界很快就要?变天,他?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你就算不同意,也走不出这?个门。”姜真威胁他?,她体内现在的?混沌之?力很充盈:“现在的?你打不过我。”


    窗外的?天际暗了下来,全?是乌压压的?黑云,没有一点星辰的?光亮,姜真知道,应该是常素危进宫了。


    姜庭不会放过这?个大隐患,让他?回仙界和封离报信,再加之?,言拙也是仙界大将,杀了他?,有利无弊。


    姜真阖眼:“你想好了吗?”


    言拙沉默了许久,眼神?黝黑:“殿下,你会用剑吗?”


    姜真愣了一下:“我不会。”


    她从小就于修炼武功上?没有任何天赋。


    言拙剑眉微敛,深邃的?眼睛微微扬起:“在下可以教?你。”


    姜真有点想笑,但他?神?情?淡漠,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现在?”


    言拙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繁复的?古礼,随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姜真穿了一身简单的?素白拼粉罗裙,外面套着银红的?外衣,绣着暗金的?纹绣,言拙以前在天命阁看她穿过类似形制的?衣服,原来是她从燕朝带来的?。


    封离给她那?么多羽织仙衣,她最常穿的?却还是自?己家乡带来的?旧衣,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想家了。


    言拙朝她拱手,言辞平和:“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职责,若没了约束,便会酿就大祸,帝君之?事,我无法指摘,但也绝不会背叛。”


    姜真薄唇微抿,闭上?眼,又睁开。


    “多谢殿下。”言拙声音平淡:“我知道殿下好意,宫中锁仙阵之?事,我本来就知晓。”


    姜真这?时?难免不解,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但因为是他?,也不难理解,封离派他?来找自?己,他?一事未成,因怯懦而返,对他?而言形同自?杀。


    “我从来没说过让你背叛谁。”姜真最后说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封印一段时?间的?仙力就行。”


    言拙死板地摇头,却拔出身后的?剑,姜真后退一步,神?色警惕,却发现他?是反握着剑柄,要?递给她。


    言拙的?目光一片平静,用最没有波澜的?语气说着让姜真匪夷所思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唯有一身剑法,可以灌顶教?给殿下,愿殿下收下,护全?己身。”


    姜真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些?不明白的?神?色。


    灌顶的?法子人人都能用吗?


    天道在她脑子里大声说道:“不能!你以为灌顶是大白菜,随便种一种就有了?古代仙人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现在只有持清这?家伙会用。”


    “那?你现在面前还有一个。”姜真在心里回复天道,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天道骂他?:“他?说的?灌顶,和我说的?灌顶不一样?,他?要?以命来输!”


    姜真不可思议地怔住,伸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打开,言拙面上?仍旧宁和平静,那?双眸子,却盛着无比炎热的?光。


    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肩膀,语气坚定?:“殿下,请听我说。”


    姜真微蹙的?眉宇间弥漫着疑惑:“我都说了……”


    “殿下,在下不愿为保命而活。”


    言拙目视着前方?,双眉修长如刃,两人对视,他?眼底只是一片万象森寂的?荒漠:“我不愿为了帝君与您动手,固不能行背叛之?事,愿在此仙解,回归星宿,在下身无长物,唯有本命仙剑堪堪能呈于殿下眼前。”


    他?一直反握着手里这?把剑,剑尾的?坠子拂过她的?衣服。


    剑身从她这?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没入她的?身体,姜真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和剑一起逐渐消散,喉头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拙抬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仿佛已经与四下融合,只是声音迟滞,轻飘飘的?,他?无心生死,却始终不敢说一分别的?。


    “这?只是,与殿下的?回礼。”


    他?的?剑连着仙解散尽,唯有玉扣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玉扣骤然碎裂成无数的?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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