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绕着弦月的云散去, 窗边的银辉罩住一坐一蹲的两人。
晚风清朗,拂过发梢。
两人对视良久,戚昔先垂下眸子。他目光掠过堆在腕侧的粗硬头发, 缓缓握住了剑柄。
腰间趁此揽来一双手, 手心的温度透过春衫烫到后腰。戚昔动作一滞, 反手揪住手腕处的发丝扯了扯。
燕戡也不恼。
他低笑一声, 敛了眼中有些吓人的霸道,偏头吻在戚昔的腕侧。“夫郎答应了。”
戚昔手腕一阵酥麻, 他往衣袖里缩了缩。
“我不答应能行?”
燕戡笑得招摇:“自然不行。”
两相对视, 戚昔绷着嘴角缓慢将那指尖发丝打转,再微微用力。
发丝绷直, 燕戡吃痛顺着力道偏头, 可脸上却笑得更灿烂了些。他软了语气讨饶:“夫郎, 轻些。”
戚昔扬眉,这才心里舒坦地松了手。
见他在自己面前恢复以往的鲜活,燕戡稀罕地抓住的戚昔的手捏了捏。
捏得手都红了, 戚昔也没再抽回去。
“坐这么久手都凉了, 夫郎该就寝了。”
“那你让开。”
“不让。”燕戡揽着人抱起,“大公子要做什么说一声就是了,为夫自然会帮夫郎办到。”
戚昔偏靠在燕戡身上, 也慢慢起了困意。嗅着已经熟悉的味道,他干脆枕着男人的肩膀闭上眼睛。
“燕戡。”
“嗯。”
戚昔:“……我腿酸。”
燕戡轻蹭戚昔额角, 眼中闪过疼惜。“好,我帮公子按按。”
*
戚昔是极重承诺的人。开了口的话他必定会做, 同样, 他得了承诺后反复衡量,只要他确信承诺可靠, 便也会交付全然的信任。
他不扭捏,同意了就是同意了。
所以经此夜谈,他恢复了从前。更甚至将自己的位置与燕戡口中所说的位置对齐,摆正。
诚然,他点这个头看似有燕戡的威胁,但何尝不是他的一种考量。
他是个没有归属感的人。他觉得燕戡尚可,但仅仅为此就决定与燕戡过日子,他或许还要考量一二。
但燕戡看似在给自己施加压力,实际上又给他递了一根能控制他的线,如此,这个决定看着就没有那么难了。
他不得不承认,跟燕戡待在一起他很舒心。
或许情感上还没有那么依赖,但生活上他已然习惯了。
当然,这其中不乏燕戡用了手段。燕戡了解他,同样,他也知道燕戡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临近春末,晴几天才下一天的雨。
石榴树的绿叶丛中挂满了花苞,待开的花皱巴巴如被蹂躏的纸一样。红得娇艳,也格外显眼。
枝丫稀疏的树下,种下的菜也齐齐开花,等待着挂果。
屋檐下多了一窝小燕,都出壳了。大燕衔着虫归来时,总能听见那高高的鸟巢里一阵稚嫩的叽喳。
鸟窝底下,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黑蹲得端正。
它脑袋大,两个耳朵软趴趴的没有立起来。背毛还是柔软的绒毛,不过柔顺蓬松,像夏日里炸开的蒲公英。
屁股后的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那一方地面都光洁不少。
他仰着脑袋,兴奋地冲着上鸟窝叫唤。
戚昔站在石榴树边,侧头看它:“小黑,安静。”
小黑:“汪呜——”
他讨好地冲着戚昔摇尾巴,叫完这一声,果真没再听到他的动静。
招呼完听话的狗,戚昔又转头指挥地里的大将军:“辣椒、番茄、茄子这些都要插棍子,麻绳绑的时候不要弄断了茎干。”
“知道了夫郎。”
“牵一下瓜藤,让它往石榴树上爬。”
地块本来就不大,种在角落里的西瓜眼看着结了果,不能让它这么憋屈着。
燕戡埋头做,还不忘回应:“好的夫郎。”
周子通今日来跟戚昔商量这最后这两个月的注意事宜,顺带蹭饭。
这会儿看在戚昔跟前听话不已的燕戡看得咂舌。
这还是那个煞神吗?
而把隔壁那块大菜地收拾完回来的阿兴早已经见怪不怪。
他们郎君可不是一般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主子还是瞎的都被郎君俘获了,可想而知郎君的魅力多大。
阿楮蹲在他师父腿边,手下揪着边缘的杂草。他观察着这些种菜的技巧,一一记在心里。
菜地收拾完,杂草也顺带扯了在石砖上堆成一小堆。
阿兴打来水让自家主子洗手,顺带抓着阿楮一起。
戚昔摩挲着腰间玉佩,看地里不论是每根棍子的高度还是麻线绑着的高度,几乎一致。
他眉梢一扬,心下满意。这才抬步往膳厅去。
*
燕戡洗了手出来,见所有人都自觉坐在桌边。他家大公子正在慢条斯理地用热帕擦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冷白的皮肉包裹纤长的手骨,青筋又如藤花缠绕,似玉雕般清雅。
指甲也是才修剪过,干净整齐。
因帕子上的热气熏灼,加上擦拭摩挲,整双手此时微微泛红。
燕戡没见过哪个男人的手有他家大公子这般好看的。
他兀自看了一会儿,等戚昔擦完又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他刚洗完手只囫囵擦了擦,还带着些水。
戚昔眸光不变,平和地抓着他的大爪子,一指一指给他擦干。
“咦惹!你羞不羞!”周子通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煞神?
燕戡挑眉:“我为何要羞,我自个儿夫郎帮忙擦个手怎么了。是吧夫郎?”
戚昔扫了他一眼,燕戡笑得跟大型犬似的,挺傻。
戚昔:“嗯。”
阿兴捂脸,又打开指缝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低头忽然跟阿楮对视上,他俩双双皱着个脸,一脸看不下去的样子。
人到齐了,大伙儿开始吃饭。
饭菜是厨房那边做的,但燕戡闲着没事儿时总会自己去做两道给戚昔添菜。
饭桌上燕戡跟周子通聊着自己的事儿,戚昔只负责填饱肚子。
碗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燕戡又会给他添上。
等吃吃饱了,碗里也不会有菜剩着。燕戡把量把握得刚刚好。
吃过饭,燕戡带着戚昔出院子在府中散步。他手横在戚昔腰后给人借力,手又扶着戚昔手臂,看着像将人半抱着。
北地并不多雨,这会儿看宅子里的植物,或多或少都不如前些时候的油润。
戚昔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感慨:“雨少了。”
燕戡:“北地是这样的。以往还有春天滴雨不下,地里的庄稼发芽就死。”
戚昔走累了,就着燕戡将他圈起来的手臂,微微靠在人身上休息。他脚踩了下花木下的泥土,看轻微扬起的灰尘,道:“那岂不是都靠河水。”
“嗯。”
燕戡低头看着侧靠自己的人,道:“后日我要去大营一趟,会尽快回来的。”
“你以往这时候也待在城里?”
“不经常回来,多数住在大营看他们练兵。”
戚昔点头:“好,我知道了。”
*
燕戡走了,但院子里却更热闹。
戚昔坐在凳子上,手上拿着阿兴用草团做的圆球逗狗。草团扔出去,小黑奶凶地汪汪叫着,撅起屁股去追。
屋檐上小燕子叽叽喳喳;屋檐下阿楮被阿兴逗急了,追着打人。
最后小人跑累了,小狗也抱着球吐着舌头直喘气。
阿兴在一旁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戚昔肚子里的小家伙现在很好动,肚子上连连两下凸起。戚昔眉心微蹙,手盖在上面。
他看了一眼明亮的天边,不知怎么心有点慌。
*
北边大营。
燕戡一下马,一个灰头土脸的络腮胡圆脸汉子乐颠颠地跑过来,不是焦西河是谁。
“大将军来了,可又是有什么好种田的法子?”
燕戡睨他:“究竟是你负责种田还是我负责种田?”
“这话说的,咱不都是为了将士们。”
燕戡:“没有,我就过来看看。”
“这有啥好看的。来吃灰吗?”焦西河一下子没了兴趣。
“之前让常海说的堆肥如何了?”
“哪能这么快的。”他领着燕戡往堆肥的地方走。
远看西北边搭建着几个粗糙的棚子。
棚子底下一堆一堆跟小山似的东西就是收集来的新鲜羊粪。不多,就刚好够那单独的两块地用。
“咱们这才堆了半个月,离两个月还远着呢。得种秋菜的时候才知道效果。”
焦西河笑嘻嘻道:“对了将军,你知道现在那些农人怎么说你吗?”
燕戡:“我不想知道。”
焦西河默默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继续说:“他们说你是种地行家。”
“话说这肥料,真是将军自己想出来的啊?”
燕戡一下子就想到戚昔。
他眸光柔和一瞬,又瞬间恢复如常。
“不是我。”
“那是谁?”
燕戡嫌弃:“有用就行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不打算将事情挑明,中庄稼也好,堆肥也好,他不能确保这期间一些人完全按照规定做。若是出了事儿到时候还不好说。
这名头现在安在他身上可以,至于后面要不要挑明,要问过戚昔的想法才行。
看了田地里长势良好的粮食,燕戡营帐里议事。
大营这边有专门养马的人,也有专门培育马的。大胡子带回来的马要育种,还有那些牛羊……
牛羊不多,干脆交给这边的人一起。若真养出来更好的品种,那军营会与百姓们共享。
再有就是北边部落的动静,将士们现在的训练情况等等,他都需要了解得再清楚一些。
沉浸做事儿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待到结束时燕戡打算回程,外面忽然传来声响。
“报——”
“将军,副将,黄霾来了!”
燕戡脸色骤变,一把掀开长营帐出去,看向北面。
他目力极好,背面围墙外阴影可见翻滚的尘土。这么一会儿,已经逼近。
燕戡沉声:“传令下去,各将士各自归帐,不得有误!”
“是!”
风声呜呜地吹,城墙之外,扬沙走石、黄埃涨天。好似眨眼间风就大了,吹得人不得不眯着眼。
黄霾浩荡如万马奔腾。仅仅片刻,眼前被昏暗的黄沙笼罩。
在北地黄霾并不少见,将士们都有经验,只要吩咐下去都知道怎么做。
风很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帐篷建在被风的凹地,靠着山挡住,从没出过什么事。燕戡坐在帐篷里,却时不时地看着帐篷外面。
他不担心这边,他担心府里。
“不用担心,将士们都是熟手。”燕仇一边抓着营帐,一边笑道。
燕戡实在是坐不住,噌的一下站起:“我回去了。”
燕仇皱眉,松开营帐走到燕戡身边:“不行!这次的黄霾不算小,路上看不清楚,万一……”
燕戡掀开帘子出去。黄沙漫漫,覆盖天地。莫说刚刚的粪堆,连隔壁的帐子都看不太清。
“你瞧瞧,这是能走的吗?”
燕仇按住燕戡的肩膀,道:“听叔一句话,好好呆着。你那府里又没什么,急着赶回去作甚。”
燕戡眯眼,心里衡量了一下,道:“急着回去找夫郎。”
他吹出一声哨响,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像雾里看花,玄风的身影渐渐清晰。
燕戡翻身上马,腿一驾,玄风立马飞奔远去。
等燕仇回神,面前尘沙一片,就只能听见个声儿,连马屁股都看不见。
他着急喊:“诶!你说清楚,哪来的夫郎!”
“咳咳!呸呸呸!他娘的,哪儿来这么多土。”
*
黄霾一来,斜沙城才真的是应了斜沙城的名字。
毫无预兆的一阵风沙起,整个城都被罩在了昏黄之下。
路上的行人,卖吃食的铺子,外面养着的牲畜,无一不遭殃。
各家门口,妇人哭着在门前喊着出门玩儿还没归来的孩儿;
在屋子里守着的老人惦记着放出去在山坡吃草的牛羊跟一同去看顾牲畜的儿女,急得团团转;
卖吃食、开铺子的商户瞧见来不及收拾而弄满了沙土的食物,更是齐齐一叹。
这日子,难啊,难……
斜沙城里,最先看到那高几百丈的尘沙是城墙上的将士。而常海是这些守城将士的头儿。
自然也在其中。
沙尘一来,城墙上的城钟炸响。耕种的、经营的百姓纷纷抬头。
铜锣拍响,士兵边跑边打边喊:“黄霾来了,黄霾来了!”
将军府里,戚昔听到这一声响时,心中一惊。
“黄霾。”
沙尘暴!
阿兴脸色一变,忙道:“郎君,快、快点进屋!”
“阿楮你也进屋,门窗关严,不要出来。”说完阿兴立马跑出去通知其他人。
“郎君,你坐着吧。没事的,就是风沙大。”阿楮年纪小,但几乎每年都会经历几次。他不怕,但是黄霾的影响始终不小。
黄霾一过,整个城里全是土。
灰扑扑的,鼻子还会不舒服。
戚昔抿了抿唇:“我回那边看看,阿楮你待在你师父这儿。”
“诶!郎君!”
“阿楮回来。没事,他是大人。”周子通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哎呀!师父,你快去收院子里晒着的药材!”
周子通眼睛一瞪:“不早说。快点快点,我的药!”
斜沙城里处处兵荒马乱。
戚昔攥紧手,稳步走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阿兴应是来过,门窗都关好了。
风扬起发梢,戚昔眯了眯眼睛,嗅到了空气里的尘土味道。
他将门打开,又飞快关闭。
戚昔背对靠着门,又转身把门闩拴好。他擦掉额角的虚汗,走到窗边坐下。
不多时,门外骤暗。
室内也变得如晚间一样,家具都只能看见一个虚影。
戚昔听到屋外时不时的轻响,猜测是风中的砂砾搭在了屋檐。他后腰靠在椅背,肚子里的小崽子又闹腾起来。
戚昔手按在哪里他就踢在哪里。
“别闹。”戚昔蹙眉。
等肚子里的娃娃安静下来,戚昔撑着身子起来回到床上。
他没点蜡烛,只安静地靠
在床头。
思绪纷乱,想到了燕戡。他以前一直生活在南方,没经历过沙尘暴。只看新闻里那几百甚至上千米高的尘沙如汹涌的海啸倾覆而来。一瞬间淹没城市。
他闭了闭眼,衣袖底下的手隐隐出了汗。
这时候人们是尽量能待在室内就待在室内,他现在只希望燕戡此刻还没有出发。
“咚咚咚——”
戚昔倏地坐直。
但门外是阿兴的声音:“郎君你在吗?”
“在。”
“那就好,您别出来,外面全是土咳咳……”
“好。”
脚步声离去,戚昔重新靠回枕头上。
“汪汪!”
“汪呜。”
戚昔垂在床榻下的手揉了揉小狗脑袋上的毛毛,他轻声道:“小黑,别吵。”
“汪——”狗崽在戚昔的鞋子上盘起来,圆圆的眼睛向上巴巴地看着戚昔。
“嘘——”戚昔收回手,拉高了被子盖住肚子。就在昏暗的环境中安静坐着。
*
西高土村是斜沙城西北边的一个村子,离斜沙城最远。
这个村子几乎就建在山上,地少也贫瘠。人只有几十户。
村子里的人习惯待在山上,所以也不常下山跟其他村子的人交流。
从村子往西北边走,是却蒙山的北段。往北走,要是没有山的遮挡能直接到北边的草原。
黄霾来的时候,温家三姐弟正在北段的山中放羊。冰雪融化之后,山下有一片绝佳的放牧地。不过离村子稍稍远,他们村里养羊的不多,所以来的人少。
“阿姐你瞧,那边有人!”
他们站得高,一眼能看见南边谷底的景象。这谷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道,会经过他们崖下。
引州的人过来的人经常会走这一条捷径。
“有人有什么奇怪的。”这样说着,温嫦还是拉着自家的弟弟往后坐,自己趴在崖边去看。
两姐弟都面黄肌瘦,两个眼睛又大又亮。像小兽一样谨慎地冲着下面探头。
“他们好像商队?”
之前有商队的从引州那边回来也是穿的毛皮。
温仲揪着地上的草,小眉头慢慢皱起:“阿姐,他们是不是拿着刀?”
“看不清。”
“呜……”小弟醒了。
两姐弟一抬头,黄霾也来了!
姐弟俩惊恐地看着东边滚滚而来的黄沙,一个抱哭着的小弟,一个快速解开羊身上的绳子。
“阿姐,怎么办。”
就这么一会儿,他们顾着看下面的人,现在看不清回去的路了。
温嫦抱着小弟,巴掌大的小脸异常冷静:“不要怕,跟紧我。”
村子离他们有点远,要走两刻钟。
好在路都是走熟了的。
姐弟三人磕磕绊绊从崖上下去,走到林子里像在走夜路,外面一片黑。速度又慢了下来。
等他们到村子外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天已经黑了还是这黄霾弄的。
进村要上一段坡,背着的小人又睡着了,姐弟俩一路小心,这会儿才拖着疲乏的步子放松了些。
温仲:“阿姐,你听,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温嫦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不安。
她将背上的小孩放在草地里,让自己温仲守着。“我去看看。”
“阿姐,一起。”温仲一把抓住温嫦的手,还在竖着耳朵听。
“村里头有人在杀羊?”
几乎是话落,撕心裂肺的羊的惨叫声从村子里响起。
不止一声,是好多声。
姐弟俩一惊,相似的眼睛骤缩。这个天,这个时候,谁疯了才会杀掉用来卖钱的羊!
像是感觉到不安,熟睡的小人瘪嘴,眼看着就要哭。温嫦意识到事情不对,立马安抚小人,拉着自家弟弟往树林子里走。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在黑暗的黄霾中亮得惊人。
“温仲,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温仲几乎是瞬间眼泪下来。“阿姐……不要,不行。”
“听话。”
“藏在这里,不要出声。阿姐只偷偷看一眼就走。”
那是他们的村子,是她的家,她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温嫦爬上缓坡,想了想,又谨慎地绕到后村。几乎从林子里一钻出来,她就看见了村子中间围坐起来,杀牛宰羊的人。
是之前看到的那些人!
他们是草原人!
温嫦背脊发麻,近乎僵直在原地。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的村民,看到了熟悉的阿伯阿奶。
他们的身下一片暗黑。
是血!!!
温嫦瞪大眼睛,双手死死捂住嘴。
她软着腿直哆嗦。
想着弟弟,想着还有两个小的等着她。她扶着墙壁缓缓后退,一直退到林子里,飞快往温仲所在的地方跑。
跌了爬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阿姐!”
温嫦目光惊骇:“阿弟,快,跑。跑!草原人,是草原人!”
温仲没反应过来,手紧紧牵着羊跟上自己的阿姐。
“阿姐,阿兄……”小人被颠醒了,但他看到两人心安,只迷茫地趴在自己阿姐背上,揉了揉眼睛。
“宝宝乖,不要出声。”
他们闷头往前,不知多久,却猛地在前方听见一声粗哑的笑声。“咦,还有人?”
姐弟几乎一抬头,就见到林子尽头那条路上一脸兴趣地看着他们的高壮男人。
他像熊一样很大一个,在黄霾里像个怪物紧紧盯着他们。眼里闪着兴味,但却让姐弟三人恐惧不已。
“阿、阿姐。”温仲还记得自己是家里最大的男子汉,他含着哭腔道,“呜……阿姐你快跑,你带着弟弟跑!”
温嫦的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冷静。她目光晃了一眼自己的处境,声线颤抖:“听着,带着阿弟往东边跑,走下山的小路。”
“不……”
“听话!”
说话间,人却已经至眼前。他拿着刀,很长很长的刀。
温嫦放下自己的幼弟。
他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被两个大的挡在后头,只懵懂地拉着哥哥的衣摆。
“是个小妞。”
大手往前一捞,温嫦恐惧到了极致。她绝望地堵上一条命,希望能换幼弟的命。
她死死抱住男人拿刀的手,一口咬下去。
“跑唔!”
“阿姐!”
男人吃疼,攥紧拳头冲向温嫦脑袋。腿一曲,直直撞向她的肚子。刀身泛着光……
艰难跑了几步的少年回头,目眦尽裂。
“阿姐!”
温嫦嘴角溢出鲜血,眼睁睁看着那刀子撞入自己身体里。嘴依然不放。
她疼得倒下,男人弯腰讽笑着卸了她的下巴。
温仲瞪大眼睛,捡起地上的石头看着那放肆大笑的人,用尽全力砸向他的后脑。
“我要你死!”
脑子震荡,男人踉跄一步。
温仲扑上去,双目血红:
“我要你死,要你死!”
“我要你死!!!”
一下又一下,石头与骨头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温嫦看着男人挣扎着抽出刀,转而要看向幼弟。
她爆发出惊人的爆发力,紧紧捏着刀柄,转头刺入男人肚子。
“嗬——”
“你、你们……”
男人不可置信,似震惊居然被两个小孩反杀。
砰的一声。
男人终于倒地。
温嫦闭了闭眼睛,看着边上已经砸坏了坏人半个脑子的弟弟还有一旁呆呆看着他俩的幼弟。断断续续道:“阿、阿仲,快,快走……他们,会找……”
她疼得抽颤,捂住腰侧。
温仲看着跟着倒地的姐姐,骤然回神。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脑浆,背上温嫦,牵着傻呆呆的弟弟往山下跑。
他如疯癫,惊惶地小声念着:“阿姐,大夫……大夫、大夫……”
无知无觉不知道跑了多久,温嫦已经失血昏迷。
温仲以为阿姐没了,最后近乎游魂一样,几乎是拖着小弟机械地往前。
他鞋子掉了,脚下血肉模糊。背上背着一个,手死死拉着一个。
风阵阵,沙漫漫,马蹄声近。黄霾中忽然跃出一道黑影。
燕戡策马经过,见此手一拉,玄风两个蹄子高高扬起。黄沙中,他目色如鹰。
温仲跌坐在地,他仰头,空洞的眸子看着男人。
燕戡皱眉:“出了什么事?”
温仲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第32章
将军府。
大门外两声响动, 门房将门打开就看见了身上淌着血的玄风。
“将军呢!”
玄风水灵的大眼睛嫌弃地看了一眼聒噪的门房,随后优雅地迈着步子将马背上的三个小人径直送到周子通的院子。
黄霾还没退去,风沙将玄风背上的几个小人都盖上了一层沙毯。沙子混着不知道是谁的血, 湿哒哒的, 极为可怖。
阿楮听到院里的动静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见外面一马三人, 吓了一跳。
“师父!师傅醒醒。”阿楮转身跑回屋里将在睡觉的周子通摇醒。
周子通扒拉掉自己徒弟的手,被子蒙着脑袋, 气道:“作甚, 作甚!”
阿楮把他抱着的被子抢走,绷着小脸着急道:“玄风背着几个受伤的小娃娃。”
玄风?这不是燕戡的马吗?
周子通噌的一下坐起, 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盖住眼睛。出门一瞧, 果真。
“阿楮, 让阿兴送些热水来。”
“好!”
周子通院子里一阵兵荒马乱,阿兴也跑过去帮忙。
远在主院的戚昔依然坐在昏黑的卧房里,安静地听着外面的砂石响动。眼睫垂着,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北城门, 燕戡让玄风带着几个孩子送去看病后直接找上常海。
一小队的兵将直出城城门,往西边而去。
燕戡也在其中,他骑着马领头, 转眼消失在黄霾之中。
西高山村。
一匹快马直冲山上而来。
刚刚才吃完烤羊的草原人好不快活地围着篝火,摸着自己吃得饱胀的肚子。
“乌力怎么还没回来?”
“肯定是去隔壁村快活去了。”
高山村分为西高山村和东高山村, 两个村子分别在两个山崖上。他们来之前已经探好了路。
“该走了。”
“怕什么,这里几个村最偏僻, 就是我们都把他们杀光了, 也没人会发现的。”
“不行,带上粮食, 走!”
燕戡到了从常海那里知道三个小孩住在西高土村。
昏黄的尘埃里,只听得见马蹄声看不见人。燕戡单手抓着缰绳,背脊绷直。眸光如墨,黑得浓稠。
当进入村中地界,看到树林里倒在血泊中的草原人,燕戡更是满身煞气。
他自信地以为斜沙城里固若金汤,可为何仍会有草原人进来。
燕戡跳下马,脚下一勾,刺在尸体上的长刀腾空而起。他随手一抓,握住刀柄,重新翻身上马冲着村子里去。
*
这一队草原人有十几个,都是骑着马过来的。
他们搜刮了村子里的所有能吃的东西绑在马上,径直往的下山的路去。
少了一个同伴,他们打算去附近的东高土村看看他是被什么美食或是美色绊住脚了。
黄沙中,慢慢走近一个模糊的人影。
为首的人大笑:“乌力,我们该……呃!”
长刀如电闪而过,直插入喉,嗡地一声将人死死钉在树上。一击毙命。
他身后的同伴愕然看去。
“不是乌力!是大顺人!”
铁器铿锵,众人防备地抽出刀鞘里的长刀。为首的人刀尖直指燕戡,狠戾道:“杀了他!”
燕戡眯眼,听清楚他们说的草原话。他眸光扫过地上的普通百姓的尸体,眼神骤然阴鸷。
“闯我大顺者,杀无赦。”
“杀!!!”
一人对一群人。
燕戡一跃而上,抓住挥过来的手掰折,那人哀嚎一声,手中长刀掉落。燕戡直接抓住顺势往前一扫——
刀刀碰撞,发出嗡鸣。
燕戡手臂肌肉一绷,重砍过去,围过来的四个人虎口撕裂,脖子齐齐喷血。
其他人见势不对要跑,燕戡脚下一扫,几把利器直插入背,破胸而出。
两招,只余两个活口。
常海跟一众将士赶到,燕戡已经踩着最后留下来的两个,低声询问。
而被询问的人,或者不叫人。应是一团血肉,屋里挣扎地在地上蠕动。
“哪个部落,怎么来的?”
“乞颜、乞颜部落。山,西山,从引州西山山道过来的。”
“同伙?”
“乌力、乌……不在,其他的都在。求求你,求你让我死,让我死!”
燕戡:“说完。”
“我们是探路的,后面还有,还有……”
北地将领多少都听得懂了草原话。草原人说得叽里呱啦,常海也听得七七八八。
等燕戡问完,他抱拳,道:“将军,东高土村没有人受伤,也没有草原部落的痕迹。他们说的乌力应该是树林死了的那个。”
燕戡一刀了结两个人,道:“看看村里还有没有活口。”
“是!”
搜罗了一圈,他们只在村子里找到几只在树林里吃草的羊。全村一百多口人,只留下现在那不知道死活的三姐弟。
燕戡平静的声音里夹杂着怒火,神情冷峻:“你带些人去引州一趟,看看他引州的郭洪茂是怎么看门的!”
“是!”
东高土村与西高土村里住着的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出了这事儿,该通知亲人的通知亲人,该安抚的安抚。
后续一应事务交给一县之长与东高土村的村长安排。
*
天黑了,燕戡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先去看了一眼三姐弟,见命都保住了,燕戡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正房没有亮灯,他怕把戚昔吵醒,自个儿先去把一身的血腥气冲了。
接着散着一头湿发,悄悄推门进去。
屋里漆黑,但他一眼看见仍旧坐靠在床边的人。
燕戡皱眉,悄声走到戚昔身边。
戚昔坐着睡着了,长发乖顺地垂在肩侧,嘴唇不高兴地抿着。两手搭在肚子上还抓着被子,一看就是等自己等得睡着了。
燕戡在心里骂了一声阿兴。
他小心托着人的后腰,将人脑袋扶着靠在自己胸口。
刚抱起来,头皮一紧。低头一看,戚昔睁着一双眸子淡淡地瞧着他。
燕戡将他平,拉高了被子盖在戚昔的肩膀。
“我回来了,快睡吧。”
戚昔松开被沾湿的手,鼻音浓重道:“擦头发。”
“好。”
“回来遇到点事儿,所以耽搁了。”
“嗯。”戚昔听着窸窣的动静和燕戡的话声,心中没了那惶惶不安的感受。
他侧脸蹭蹭柔软的被子,听着听着的就睡着了。
燕戡见状搁了手上的帕子,圈住戚昔又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捏了捏。“下次会记得提前告知夫郎一声。”
*
次日清晨,戚昔迷迷糊糊听到房门外武器破空的声音。想了想是燕戡昨晚回来了,他捧着肚子艰难地翻个身,又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嗡嗡声响起。
“夫郎,该用早膳了。”
戚昔昨日睡得晚,不是很想起来。只装作没听见,捂着耳朵继续睡。
迷蒙中,被子好像被拉开。身子一轻,熟悉的戚昔将他包裹。
戚昔闭着眼睛任由人摆弄。
燕戡将人整个圈住在腿上。大掌捏捏戚昔的细胳膊,一只手能握住他两个手腕。他下巴搁在戚昔肩膀,脸贴着戚昔的脸道:“夫郎好瘦。”
感慨了一句,燕戡将戚昔的袖子拉下。穿好衣服,给人简单地洗漱完抱到桌前。
戚昔打起精神微微睁眼扫了一圈,没见着其他人,便安静坐在燕戡腿上,额头靠着燕戡的肩膀,继续一动不动打瞌睡。
“夫郎,张嘴。”
鼻尖有肉粥的香气,戚昔顺从地张嘴吃了几口。
一碗下肚,胃暖和了。戚昔皱了皱眉头,缓慢地睁开眼。
“你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
“亥时。”
戚昔打了个呵欠,无力地将脑袋抵着燕戡肩膀。“我还想睡会儿。”
“好。”燕戡亲了亲他的额角,将他抱回依旧暖和的被窝。
戚昔挨着床立马揪住被子蜷缩起来,心弦一松,立马沉入梦想。
燕戡轻笑,给戚昔掖好被子。
他双手撑在戚昔的两侧仔细看着人,又吻了一下他的眉心,才关上门出去。
*
杏林院。
周子通自己给自己的院子取的名字。
今日的黄霾没有彻底散去,整片天都发黄。院子的花坛角落堆着今日刚扫出来的尘沙,瞧着不少。
这个时间点儿周子通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想也知道是阿楮扫的。
燕戡一进院子,只看到阿楮领着大的那个男孩正在用膳。
燕戡平日走路无声,为了不吓着小孩刻意重了脚步。
阿楮听见,脑袋还没抬就欣喜地喊道:“将军!”
燕戡点头,目光落在另外那小孩身上。“他们今日可有好些?”
阿楮擦了擦嘴,滑下凳子。“将军坐。”
“你吃。”
“我吃好了。”
燕戡与阿楮并排坐在药炉前,桌上的温仲还眼神木木呆呆地在吃饭。
阿楮想了想,声音含着稚气慢慢道来:“昨晚温嫦发了热,今日早晨退下来了。师父说惊险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之后好好吃药,把伤口养好就没什么大碍了。”
“温仲受到了惊吓,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师父说养养就好。”
“最小的那个也被吓到了,昨晚出现惊厥,高热不退。师父看到刚刚才睡下。”
阿楮年纪不大,但能将病人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
燕戡欣慰,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小孩软包子一样的小脸更红了,猫儿眼亮亮的,看着比福娃娃还可爱。
谁能想到,他也是周子通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燕戡:“麻烦阿楮帮忙了。”
“没有。”阿楮摇头,神情肃着,“本来我跟着师父学医,这些都是医者本分。”
燕戡:“嗯。”
跟阿楮聊完,两个小的也吃得差不多。阿兴来把碗收了,燕戡坐到温仲身边。
燕戡注视温仲的眼睛,道:“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你阿姐身体能好,弟弟也没事。”
燕戡看着温仲的眼睛慢慢的转动两下,然后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小孩在听;也知道三个小孩独自生活这么久,温仲这个年纪早已经懂事。所以他没把他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因为我的疏忽给你们造成了伤害,我们会尽力补救。”
温仲张了张嘴,眼珠动得稍快,神色渐渐透露出明显的急切。
“不、不……”他的嗓子很沙哑,像被刀划破了。
燕戡见状便没说话,等着他。
“不是的!”
温仲终于说出来了。他大喘了口气,额头上也出了不少汗。
这会儿怔怔地看着燕戡,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他犹记得,当他看到的黄霾中冲出来的一人一马。
没有他,阿姐也肯定没了。
所以不是……
“不是你们的错,是草原人的错!”
小孩死死咬住牙,眼泪成串掉落。他颤抖着肩膀,好似将那堵在心里的惊恐、害怕尽数发泄出来。
“……我好怕,怕阿姐……呜……明明不是你们的错,是草原人的错。”
阿楮见状,担忧地走到温仲跟前。
他看了看燕戡。
燕戡明了,伸手拎着小孩搁在自己腿上。他没哄过小孩,抱人的姿势稍稍僵硬。
蒲扇一样的大手拍在小孩瘦弱的背上,他道:“哭出来了就好了。”
他的声音给人非一般的安心。宽厚的像父亲一样的怀抱也是温仲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呜!!!”他瘦弱的双手紧紧抱住燕戡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将军,大将军呜……我怕,我怕啊……”
燕戡拍拍他的背,看向阿楮。
阿楮小手往身后一背,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师父说要想他们恢复,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们发泄情绪的契机。
阿楮觉得现在就是了。
燕戡只得继续哄孩子。
在斜沙城,燕戡就是那挡在百姓身前的墙。他跟燕家军一起护着这座城,城里的百姓即便没有见过他,也知道大将军的威名。
也能因听到他的名字,而心中感到绝对的安心。
所以温仲在燕戡这里找回了安心的感觉,一哭不止。直至哭得累了,他才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臂,犹犹豫豫地看向地面。
燕戡将他放下。
小孩眼睛被泪水冲刷,又大又亮,燕戡看到了一股属于狼崽子的倔劲儿。见他心神定下来,他问:
“能跟我说一说,你们遇到了什么?”
温仲双手紧握成拳,点了点头。
于是乎燕戡也就知道了这群人是什么时候过来,从哪条路过来。也知道两个小孩怎么把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反杀。
见小孩说完有些忐忑,燕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做得不错。”
温仲眼睛一亮。
燕戡笑着道:“我北境没有懦夫,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性已经很不错。”
“不过西高土村你们应该不能回了,东高土村可有你们的留处?”
温仲低头想了想,冲着燕戡摇头。
燕戡:“这事不急,趁你阿姐养伤这段时间你们好好想想。”
“谢谢大将军。”温仲站得笔直。
“嗯,你的脚没好。也先好好养着,还有你弟弟……多跟他说说话,他吓到了。”
燕戡留了一会儿才在小孩崇拜的眼神中离开这个弥漫着药味儿的院子。
外面风沙依旧大,燕戡回到院子之后先去换了被小孩哭湿的衣服,然后才回到正房。
他看着正房门口,忽然止步。心想:既然夫郎都同意了,为什么他还没想过把自己的东西也搬过来?
他笑了一声,手推开门。
门被打开又快速关上,路过桌子的时候燕戡手在上面抹了一把,指腹上沾了一点灰尘。
走到床边,见他家大公子还在睡觉。燕戡笑了笑,又去打水来收拾屋子。
黄霾天就是这样,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或多或少都能吹上灰土。
戚昔听到动静就醒了,他懒懒地翻个身,面对着床外。
燕戡穿着一身窄袖绣金纹玄色长袍,腰带上什么都没挂。拎高了袖子,拿着帕子在家具上仔细擦拭。
戚昔抱着被子,脸上的软肉陷在被中,一时间也不想起来。
“外面的沙尘退了吗?”睡得久了,他声音微哑。
“比昨日好些,但没退。”
燕戡擦干净手过来扶着戚昔坐起,看他圆鼓鼓的肚子眼神一顿,拢了拢被子给人盖好。
他坐在床边矮凳上,道:“我想把我的东西搬到这个屋里,夫郎可同意?”
戚昔:“你想搬就搬,柜子那么大。”
燕戡低笑一声,在戚昔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谢谢夫郎。”
戚昔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一紧,见人抱着水盆出去,悄悄往里侧偏了偏头,藏住红透了的耳朵。
燕戡将屋子里的一应东西擦拭了两三遍,随后才把东西一放,回到戚昔身边。
戚昔这会儿手上拿着书。
他一目十行,一手托书一手轻轻翻动。也不理他。
燕戡自个儿坐了一会儿,果断转身出去。随后屋子里时不时响起柜子开关的声音。
燕戡的东西本就不多,衣服什么都收拾过来也就跑了两趟。
戚昔抽空瞧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夫郎,屋里不亮,看久了不好。”手中的书被人拿开,收整好放在一旁。
戚昔抬头看着拿了他书的人。
燕戡:“夫郎我想睡床。”
戚昔:“不行。”
燕戡拉开戚昔的手,整张脸埋上去。他闷闷地低笑:“夫郎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为夫心痛。”
戚昔:“那就请周大夫给你拿几服药。”
“无情。”
戚昔拍拍他的大脑袋。
小黑摇着尾巴,也围拢在床沿。戚昔伸手也拍了拍他的脑袋。
燕戡看看小黑,拎着戚昔摸了狗的手用帕子擦了擦。“夫郎你是不是把我当狗?”
戚昔:“有些事说出来就不好了。”
燕戡笑得肩膀都颤了。
戚昔指尖蜷缩,指腹贴在男人的脸上,唇角也慢慢牵起笑。
你来我往开了几句玩笑,燕戡将三姐弟的事儿也告诉了戚昔。
只见戚昔目光一凝,微翘的嘴角抿直了。
燕戡就是看不得他这样,他挠挠戚昔的掌心,道:“夫郎放心,他们现在在府上,没事了。”
戚昔手指一捻,捏住燕戡的脸皮子。“你……可有受伤?”
“没有。”燕戡听戚昔的话立马翘起嘴角,脸上跟开了花似的极为灿烂。
戚昔仿佛看见了他不停的甩动的尾巴。
他松开手指,看着燕戡将自己的手藏在掌心。“夫郎放心,我有你。我惜命。”
戚昔没有反驳,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手搁在肚子上,轻声道:“也快出来了,想想名字吧。”
燕戡看着戚昔的肚子愣神,好半晌,他望着戚昔道:“我可以摸摸吗?”
被子底下,戚昔犹豫地捏了捏手指。
就在燕戡以为他不同意的时候,自己的手被拉住,然后缓缓带着钻入被子底下,盖在了他念了好久的肚子上。
那一瞬间,燕戡灵魂震颤。他本想想的是隔着被子摸来着。
掌心微动,燕戡猛地一抬头。
戚昔被他灼热的眼光看得不自在,他克制着自己没有挪开,道:“现在长大了,经常会在里面动来动去。”
“那夫郎岂不是会不舒服。”
“还好。”
燕戡只觉得浑身热气上头,人都飘忽了。
他大掌微微移动,手心粗糙刮过皮肤,惹得戚昔身子一颤。猛地将他的手撇开。
燕戡不解:“夫郎?”
“够了。他要睡觉了。”戚昔板着脸说出这句话。
燕戡一噎。
可当看到戚昔满脸泛红的样子,他知是自家大公子害羞了,不禁眼神一柔。
他倾身,虚虚将人拢住。见戚昔不排斥,才将他整个圈住。“夫郎辛苦了。”
戚昔眼睫颤动,“嗯”了一声。
被安静抱了一会儿,戚昔脸上的红退了下来。他手抵着燕戡的肩膀将人推离。
燕戡也顺着他的力道,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戚昔:“我去看看他们。”
这个天气,燕戡不想让他出去。
“他们还没醒,夫郎过两天去看也不迟。而且他们受了惊吓,先让他们自己养养吧。”
戚昔动作顿住。
不过燕戡还是帮他把鞋穿上,扶着他起来。
下了地之后,戚昔看燕戡需要微微仰头。他看清燕戡眼下的青色,道:“你去睡会儿吧,我就在屋子里不出去。”
燕戡握住他手,喜道:“夫郎陪着我?”
戚昔本来是想说的自己不用人看着。不过看他的眼神,终究是坐到了燕戡的榻上。
榻不小,但燕戡高。他睡在上面需要曲着腿,所以看起来有些憋屈。
戚昔看了一眼床,再看看榻,目光犹豫。
不行,他还……不适应。
第33章
燕戡本来只是顺着戚昔的话闭目养神, 但闻着身旁淡淡的冷香,慢慢就睡了过去。
等他熟睡,戚昔缓缓抽出被他握着的手。
手被捂热了, 皮上泛着红。戚昔揉了揉, 驱散手背上粗糙的触感, 又坐着等了一会儿。
见人没醒, 他缓步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拉开了一道缝。
隔着门缝看屋外, 即便现在是上午, 天上地下也都是一片昏黄。
头顶的燕叫声听不见了;翠绿的石榴叶、蔬菜叶被沙尘掩埋,黯淡无光;院子的围墙上堆了厚厚一层沙土, 干净整洁的院子也好似破旧了。
外面还吹着风, 尘土高高扬起。鼻息间都是沙尘的味道。
戚昔稍稍屏息, 打量完外面的景象又轻声将门关上。
“夫郎。”
戚昔转头。
见燕戡星目含笑,神情慵懒地撑着脑袋看他。
“过来。”
知道是自己吵醒了燕戡,戚昔走进榻边道:“抱歉。”
垂在身侧的手指被勾住, 手背重新覆来粗粝的大掌。戚昔顺着手中的力道坐在榻上。
燕戡笑了一声, 玩儿着戚昔的手,顺势问:“那我可否要个补偿?”
戚昔眉梢一挑,心中明了。
他道:“你说。”
燕戡翻个身, 脑袋枕在戚昔腿上。他抓着戚昔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就罚夫郎这样看着我睡觉。”
戚昔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食指抵着燕戡侧脸将他从腿上推落。
“睡吧, 我看着。”
燕戡差点掉下床榻去,他凭借极好的腰力翻身坐直。脑袋抵着戚昔肩膀, 笑得胸腔轻震:“大公子好生无情。”
戚昔背脊一麻, 倏地站起来:“不睡算了。”
“睡……”燕戡抓着戚昔的手不放。
戚昔淡淡看去。
燕戡服软,往后床榻里退了退。他拍拍自己留出来的位置:“夫郎请。”
戚昔轻叹一声, 重新坐下。
燕戡用枕头给他垫着后腰,又从一旁拿出本书塞在戚昔手上。随后他往里侧一躺,安分地闭上眼睛。
屋子里只听得见翻书的声音,鼻尖书香与戚昔身上的冷香缭绕,燕戡睡得沉了。
不知多久,戚昔翻书的动静小了。
他看了一眼抵在自己腰侧的脑袋,又移开目光,将燕戡身上的被子稍稍拉高。
书籍翻页的声音继续响起,只不过又轻了不少。
*
三天后,黄霾散去。天空重新变得明亮。
斜沙城里落了细雨,空气里的黄土味道变成了清新的泥土与青草香。
吃过早饭后,燕戡出了一趟门。
等他回来后,戚昔便跟着他一起去看温家三姐弟。
宅子里路面铺的都是石砖,雨水冲刷之后地面泛着水光,倒映着并排步行的人。
戚昔走得慢,燕戡护在他身侧,一边跟他说着自己刚刚才知道的事儿。
“西高土村的那些丧命的百姓已经安排妥当。那些草原人的来处也已经查明。”
“他们是从的引州东边城墙的缺口处翻进来,横过却蒙山到了西高土村。引州北部是山,他们找不到什么的吃的,所以把主意打到了更近的斜沙城。”
“常海带人去的时候,路上恰好遇到了两个草原部落伪装成的商队。审问之后,他们自称瓮骨部落。”
戚昔扶着燕戡的胳膊,注意着脚下,顺带道:“那之前的是不是有人说自己是乞颜部落?”
燕戡笑了声:“确如夫郎所言。”
戚昔:“他们不想说自己部落,无非二因。怕自己的部落被报复,或是给其他部落引战。”
“嗯。但无论是乞颜还是瓮骨,没一个是好的。”
戚昔停步,靠着燕戡歇会儿。他仰头看着人:“也有可能就是小部落。”
燕戡摇头:“他们每个人配备了兵器,且都是精铁做的长刀。这些只有大部落才拿得出来。”
“而且以大胡子之前从草原上带回来的消息看,也不应该是小部落的人。”
戚昔点头:“草原的资源比我们更少,小部落能抢到足够多的放牧地已经是难。他们与乞颜、瓮骨在根本上就有了隔阂,替他们卖命的可能性不大。”
燕戡曲指点了一下戚昔的鼻子,笑道:“是矣。”
戚昔身子一僵,忽然转个身拉开跟燕戡的距离继续往前走。
燕戡跟在他身后,无声笑了一下,敛了表情又上前将人扶好。
“夫郎慢些,不着急。”
*
说是看那姐弟几人,但戚昔并没有进院子。
他与姐弟几人不熟,只是之前晚上出去的时候见过他们一面。
在知晓三个孩子出事的时候,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就想过来看一眼。
这股冲动没有随着时间淡去,所以天气好了,他也就过来了。
他待在院子外,听着里面小孩脆生生地喊着大将军,脸上不知不觉扬起了笑意。
目光流转,落在那枝头上活蹦乱跳的鸟雀。他想自己或许是将他们当成了幼时的自己。
肚子里的小崽崽闹腾起来,戚昔摸着鼓起来的小包,眉眼柔和下来。
不止是院墙里的三姐弟以后不会一直在泥潭里苦苦挣扎。他的孩子也不会像以前的自己一样无依无靠。
现在回头看,一切都在好起来。
*
温嫦已经醒来了。
小姑娘这次遭了大难,元气大伤。
人瘦了一大圈,乍看像骨头架子上披着一层皮,都有些吓人。
不过那双眼睛依旧灵动,甚至像脱胎换骨一样褪去了稚气,只剩下坚毅。
在她身上,除了外形,已然看不出小孩的影子。
燕戡惦记着自个儿夫郎,看完了人便要出去。
忽然,小姑娘边上坐着的两个小家伙确实齐齐往地上一跪,脑袋往地上磕去:“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燕戡在他们额头砸在地上之前,一手一个小孩拎着放好。“你们已经谢过了。”
“大将军,我们想好了。”温仲牵着弟弟,手脚并拢站得笔直。眼睛忐忑地看着燕戡,小孩不会遮掩的心思一览无余。
燕戡看了一眼院门,道:“稍等。”
他端了根凳子出去。
阿楮疑惑地跟上,又在门口顿住。
看院门外的小花园里,燕戡扶着戚昔坐下,他心里嘀咕:郎君干嘛不进来。
目光落到戚昔那明显的腹部,阿楮眼睛睁大,忽然张开手拦住后面两人。
阿楮身后,温圆迷茫,温仲不安。
“阿楮弟弟,将军这是做什么?”温仲问。
阿楮摇摇头,赶忙拉着两个人往屋里走。“郎君在外面。”
“郎君是谁?”
“将军夫人。”
温仲虽然不知道将军夫人为什么不进来,但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家。阿姐说了,做事要有分寸。
而门外,看见端着凳子出来的戚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燕戡按着燕戡肩膀将人带到凳子上:“夫郎稍等,我去去就回。”
戚昔:“不急。”
进了院子,燕戡叫阿楮去陪着戚昔。两个小孩也回到自己阿姐身边站着,像小燕归巢似的。
燕戡:“说吧。”
温仲紧张地抓住自己衣摆,想着阿姐的叮嘱,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我们想待在将军府,为奴为婢,报答将军救命之恩。”
一旁翘着二郎腿的周子通晃了晃脚丫子,笑呵呵道;“你们这么小,做什么奴婢。”
“良民他不好吗?”
“将军……”温仲抓紧衣摆的手松了又握,眼里透着焦急。
燕戡:“你们还小,养伤的这段时间再想想。去其他的地方,或者是留在斜沙城,我都会让人帮你们。”
燕戡起身,拍了拍小孩肩膀:“日子还长,关乎未来的事要仔细斟酌。”
燕戡的气势无疑是盛的。
他一开口,几个小孩踟蹰了。
等他们回过神,燕戡已经走了。
没一会儿,阿楮端着凳子进院门,看着温家姐弟傻站着,他道:“我就说不行嘛。”
“我们将军府本就没几个仆从,你们小,将军不会收。”
温仲垂头,小奶娃也抱着温嫦的胳膊,巴巴看向几个大的。
周子通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药茶,道:“要换做是我,怎么着也得卖惨要他个几百两银子,然后在他将军府旁边找个房子住下。”
阿楮皱眉:“师父,你不要带坏小孩!”
周子通摇头晃脑笑道:“你懂什么,此乃生存的智慧。换做是旁人你师父我还不乐意说呢。”
阿楮气极,包子脸鼓起,脚下一跺。猫儿眼幽幽盯着周子通。
周子通摸摸鼻子,心虚道:“不说总行了吧。”
“小屁孩,管得还挺多。”
*
四月。
那一场黄霾好像一个开始,春末的天气渐渐干燥。经常风一吹,早上收拾好的桌子,下午一摸就是一手的灰。
戚昔隔三差五只能待在屋子里,连身上擦的东西都愈发多了起来。
气候又干又燥,睡一觉起来嘴角能起皮。
戚昔再一次看着那漫天的黄沙几乎可以想象,以后的日子有多么的难过。
这沙,得治。
午间,戚昔睡了午觉起来,燕戡拧干帕子给他。
戚昔洗完脸,燕戡又用周子通做的加了药材的油膏给他擦。
戚昔捏着被子,眼前是凑得极近的一张脸。
他轻轻咬了一下自己腮帮子里侧的肉,道:“燕戡,我想……看看舆图可以吗?”
燕戡小心地将油膏在戚昔细嫩的皮肤上摸匀,想都不想道:“待会儿去给你拿。”
戚昔垂下眸:“好。”
脸上擦完,一双手也被拉着擦了一遍。
燕戡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抓着戚昔的手亲了一下。“等着。”
戚昔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脸是冷的,但耳垂却悄悄浮上一抹浅浅的红。
*
燕戡回来得很快。
他将舆图展开,上面墨线勾勒出山川湖海以及大顺朝各个地块。
戚昔一眼看见斜沙城,再目光沿着北面看去。
正好,燕戡的手指往他看上的那处一落。道:“斜沙城的风沙多半是从这两个地方吹过来的。”
在斜沙城西北,将近五百公里外的地方有一个小型沙漠;在东北草原更深处,有一个横跨大燕两个州那么长的大沙漠。
“原本这一片是草原,但草原部落过度放牧,这些年沙漠一直往南段蔓延。”
燕戡眼神微暗。
若一直放任如此,不出百年,沙漠能延续到城墙外直至吞噬整个斜沙城。
燕戡知道自己夫郎想做什么,但草原广袤,就算将草原各部落往北边驱赶,然后呢……
“治沙最有效的办法是植树造林。”戚昔道。
他手指顺着大顺最北边的城墙一直往北推进到沙漠边缘。“沿着这一片,构筑起防护林。”
戚昔手指一顿,不免想起了三北防护林这一项国之大计。
但显然,现在的大顺朝做不到这一点。
燕戡定定的看着戚昔的眸子:“夫郎的意思,是将草原夺回来?”
戚昔轻声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
且就算拿回来了,大顺会花人力财力在这上面吗?
戚昔只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他道:“为今之计,只能预防。在咱们自己这里多种树,增加森林覆盖面积。保持水土,才能良性循环。”
森林覆盖面积?
保持水土?
良性循环?
燕戡挑眉,眼里有暗芒闪过。夫郎这是没打算隐瞒了。
“燕戡,看舆图不要看我。”
耳边传来清朗的声音,燕戡轻笑,听话地倚在戚昔身边。“好,不看夫郎。”
斜沙城虽说现在还没到水土流失那地步,但因为北地寒冷,尤其是冬天,百姓们生活离不开山上的木柴。
所以若是做了统计就会发现,斜沙城两边的山林面积看着好像没怎么变,实际上是在逐年减少的。
燕戡有整治沙尘的决心,所以当戚昔提出植树造林之后,他已经在脑中思考后续如何安排。
夫夫俩一坐一站并排在桌前。
燕戡身子微弯,肩背挺阔。乍看像把戚昔抱在怀里。而戚昔坐着却背脊挺直,身姿如青竹,自带气韵。
一健硕,一纤韧,相配极了。
气氛异常和谐,细细的说话声持续了半个时辰。
等戚昔将脑中保持水土跟治沙的事儿说了个七七八八。精神也没刚刚好了。
他闭着眼睛,有些疲惫地撑着头。
燕戡心一软,给他倒了一杯茶,走到人身后。
“我给夫郎按按。”
戚昔坐直,脑袋贴到燕戡的身上。额角的指腹粗硬,不过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极为合适。
戚昔慢慢舒展眉头,呼出一口浊气。
燕戡眼中含笑:“大公子可还满意?”
戚昔:“手艺见长。”
燕戡目色温柔:“大公子满意就好。”
按了一会儿,手腕被握住。燕戡看着手腕上白皙的五指,反手扣紧。
燕戡翘起嘴角:“夫郎可是要按按手?”
戚昔坐直:“不按了,可以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现在是站久了累,坐久了也累。“我去院子里走走,你去做你的事儿。”
燕戡手一顿。
戚昔动了动被他抓着的手,轻声道:“去吧。”
燕戡帮戚昔理了理垂在耳边的发丝,温声道:“好。”
“夫郎就在院子里?”
戚昔推了推他的手臂,点头:“嗯,不出去。”
*
院子里,戚昔慢慢走着。
他手搁在肚子上,边走边跟里面的小娃娃互动。你追我赶,小崽子在肚子里闹腾得不行。
算算时间,快八个月了。
戚昔心里刚升起一股紧张,不过又被他深吸一口气压了下去。
没事的,都准备那么久了。
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身后小腿高的小黑甩着尾巴亦步亦趋跟着。
戚昔停下,它就停下。
戚昔走到凳子边,轻声道:“小黑,跳凳子上来。”
小黑看了戚昔一会儿,屁颠屁颠往凳子上一跳。嘤嘤嘤地绕着戚昔伸过来的手转圈圈。
戚昔逗着半大小狗,余光扫过地里,心里又轻松几分。
施肥足够的一小块地里,辣椒苗已然长成小伞模样,青叶片下全是新生的翠绿小椒,番茄挂了圆圆的青果,茄子开着紫色的花,连石榴树上的瓜藤上也结了拇指大的西瓜。
地力够,院子里的蔬菜也长得好。
就是不知道外面田地里的那些庄稼如何了?
*
野树弯村。
杜家地里的粟米从发芽开始便长得比其他人家的好。如今更是根深叶壮,比其他地块里的粟米高了半个巴掌。
而后种的麦子虽然遇到了黄霾,但杜家又保证施肥又保证浇水。如今麦地里也是一派喜人景象。
前一批粟米,村子里没人跟着他种。但第二批的麦子却是有的。种地的人小心,隔三差五要过来问问经验。
“勇全在家吗?”
杜勇全难得休息一天没去伺候地里,一听外面的声音,他翻身从坚硬的床板上爬起来,穿着草鞋出去。
“高叔,您怎么过来了?”
高栋梁从梢山村过来,两边村子离得近,也就走一刻钟的事儿。
他把酒壶塞杜勇全怀里,道:“这不是趁着有空过来跟你爹取取经,我那两亩的麦地可全是照着你爹法子种的,现在长得可好。”
杜勇全苦笑:“我爹啊,他不在。”
“又不在!那老头子跑哪儿去了?”
“您也知道,这天气时好时坏的,我爹又跟几个叔去想办法去了。”
北地雨水少,种地多靠河水。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时候干旱,加上下半年有些河会断流,要是水不够,庄稼种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农民靠天吃饭,高栋梁望了望还算有云的天空,瞧着还行。
人既然不在,他也不想多留。山上那些个羊他婆娘一个人看着累。
他抹了一把黝黑的脸,道:“行,那我下次再来。”
“叔,酒拿上。”杜勇全追上去。
高栋梁摆了摆手:“收着,下次我来跟你爹喝。”
另一边,燕戡刚把调查斜沙城植被情况的事儿吩咐下去,老农们一起上门了。
同行的还有焦西河。
燕戡忙完这边,又去前厅跟他们开会。
月上梢头,戚昔已经吃过晚饭。
阿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主子那边现在还没结束,估摸着要说到很晚。郎君先回去歇着吧。”
阿兴在两人搬到一个屋后几乎不进两人的屋,所以他并不知道他俩是分床睡的。
戚昔没多解释,点了下头便洗漱回屋了。
烛火亮着,小黑跟着阿兴走了。
戚昔把门关上,坐在床边赏月。今天十六,月亮大得出奇。又圆又亮,像灯笼挂在头上。
快立夏了。
戚昔看得入神,连门何时被推开的都没有察觉到。
燕戡一进来见他发着呆,怕吓到人,他刻意弄出脚步声。
戚昔转过头,他穿着一身月白宽袖长袍,身姿清隽飘逸,在月辉下看着像谪仙。
燕戡怔了一瞬,又扬起笑走到人身边。
“这个时节蚊虫多了,坐在这儿不怕被咬。”
戚昔微微仰头,下巴上养了点肉出来,瞧着很好摸的样子。不过燕戡没敢动手。
戚昔:“你们说完了?”
“嗯。”燕戡矮身,目光在戚昔脸上逡巡,“那温家几个小孩养得差不多了,他们执意要留在府上,夫郎怎么看?”
戚昔手抓着桌沿,身子微微后仰着避开他过近的气息。“要留便留,他们也无处可去。”
燕戡俯身,勾着人的腿弯跟背轻抱起来。
戚昔身子悬空,只能顺势勾住他的脖子。
颈侧被男人蹭了蹭,戚昔唇角牵起一抹淡笑,被痒得缩了缩脖子。
燕戡也跟着笑:“那就依夫郎而言。”
许久不见人,燕戡抱着戚昔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舍不得放,还是戚昔推了推他的肩膀,燕戡才将人放在床上。
他给戚昔的后背垫高,问:“夫郎刚刚在做什么?”
戚昔:“在赏月。”
“可是想家了?”
戚昔目光顿住,停在男人给他盖被子的手上。算起来他确实好久没有想过以前的日子了。
燕戡见他没回,只当他是想了。
“今晚有商队从南边来了,夫郎可要去瞧瞧?”
斜沙城没有什么值得南边的商队大老远跑一趟的。在这里这么久,商队他就见到大胡子那一个。
这会儿北上的肯定不是大胡子他们。
思绪在脑中转了一圈,他恍然:“是燕家的?”
燕戡弯唇:“嗯。”
戚昔:“送粮食来了?”
燕戡握住戚昔的手,低笑出声:“夫郎聪慧至极。”
这次来北地的就是之前燕戡回去办的又一件事儿,买粮。
第34章
是夜, 斜沙城南门外,几声闷响落下。
城门大开,早已经等候多时的焦西河面上一喜, 迫不及待地下城楼, 迎上送粮的队伍。
常海留在原地, 站在高处往外看。长长的商队绵延数里, 像一条隐匿在夜色中的黑龙,见首不见尾。
不知道这次将军又让人买了多少粮食。
“老焦!”
“邱进一!这次怎么是你送过来。”
两人肩膀撞在一起, 宽掌狠狠拍在对方的背上。他们彼此笑着, 看得出来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这次送的多,我担心出问题, 所以自己来跟着。”
“带了多少?”
邱进一凑近他耳边, 低声道:“四十万石。”
“四十万石!”
“岂不是把将军卖了!”
常海一听, 连忙从城楼上下来。
我滴个老天爷诶,四十万石。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不把他们将军给休了。
四十万石是个什么概念,够北地五万将士吃半年的了。只要今年秋收后, 京都那边再把该送的粮草送来, 他们这一年都不用愁了。
“你说真的,四十万石!”常海抓着邱进一的手,声音都破了。
“是, 就是这么多。不过要分几批送过来。”邱进一刚刚还笑着,这会儿又不怎么爽快道, “去年挣的银子都花在这上面了。”
常海惊诧:“没剩?”
邱进一:“没剩。”
这么多的粮还是他筹了半年才筹来的。
“那可得了,夫人知道吗?”常海抹了把脸, 低声问。
“夫人当然不知道。”军营里的事, 将军一概不跟老夫人说。
常海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哎哟!哎哟哟!这可得了。”
邱进一看向焦西河:“他咋了?”
焦西河耸肩:“可能看到这么多粮食高兴疯了。”
“你他娘的才疯了!”常海张嘴又闭上。
不能说!
但就他知道夫人跟将军在一起, 不说又浑身不爽。
焦西河跟邱进有心叙旧,但他又惦记着粮草。
邱进一直爽道:“你们快快清点入库,我去禀报将军。”说完他牵着马带着几个人就走。
常海见状直接追上去道:“将军不在大营,在将军府。”
“知道了。”
*
将军府。
说曹操曹操到。
商队进城的时候燕戡就已经收到消息,这会儿邱进一往府上来,燕戡也扶着戚昔到书房的软榻上靠着。
“邱进一是以前跟在大哥身边的人,大哥出事,他也从战场上退下。我看他有经商的天赋,所以让他管理一些产业。”
事实也是如此,邱进一凭借在商业上的敏锐性,将燕戡交给他的那些产业规模扩展得一年比一年大。
入账的银子虽然多了,但花出去的也不少。好比这一次,留了给府中急用的银子,其余的都用来换粮食了。
“主子,邱管家到了。”
戚昔猫儿一样窝在矮榻上,他躺得舒服,眸子也变得雾蒙蒙。
燕戡摸了摸他柔顺的长发。“困了就睡。”
他直起身,对外面道:“让他进来。”
燕戡绕到屏风前去,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衣的瘦高男人走了进来。
“二公子。”
燕戡:“一路辛苦了。”
屏风后头,戚昔听完他们的寒暄,揪着被子的手微微松开。
“二公子,这一批我们送了十万石的粮草,剩下的四批还在路上,六月能全部送过来。”
送粮草的事儿早已经是安排好的,更何况这次是邱进一亲自送过来,燕戡不担心。
除了粮草,燕戡更想知道京都的消息。
“去年您回京都那一出将上面那位气得不轻,后头您重回北地,那位更是病得连除夕的家宴都没出得来。”
“今春,又有道士悄悄进宫。有消息传来说,里头的人信起了长生之道。”
“现在几个年长的皇子都斗得厉害,朝堂上乌烟瘴气。前些日子甚至还有两位想借如杉小姐的婚事做文章,不过都让老夫人挡回去了。”
燕戡冷笑:“一群草包。我燕家是那么好拿捏的。”
邱进一也笑,不说燕家其他人,就大小姐那脾性确实在京都找不出第二个。
“燕家倒无事,大公子也还是原来那样子。只老夫人还念着你的婚事,悄悄在找人。”
戚昔在后头听得昏昏欲睡,听到这话来了几分兴趣。眨眼将眼中的水雾驱散,目光落在屏风上的花鸟上。
“找谁?”燕戡看了屏风一眼,眼中藏着笑意。
邱进一知道屏风后有人,他猜想燕戡在这边找了个入得眼的。
他犹豫地看了一眼燕戡,心道,这话还是避着相好说的好。
燕戡挑眉:“你只管说。”
邱进一:“找戚大公子。”
戚昔落在毯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闻言一顿。
燕戡的祖母为何要找自己?
戚妩的事情败露是必定的事儿,但他算受害者,即使有错也不该是自己的错。
戚昔翻个身,闭上眼睛不想再细听。
那边声音忽然就大了。
“对,老夫人说您都洞房了还能把人给放跑,说你夫人都看不住。现在还在悄悄给您找回来呢。”
燕戡低笑一声。
他冲着屏风扬了扬下巴:“不用找了,人在我这儿呢。”
邱进一错愕。
他转头看向屏风,又似没反应过来低声确认:“夫人在这儿?”
“嗯。”
邱进一合掌一拍,笑道:“是,我知道了。”
“今晚就说到这儿,你也累了。详细的等你修整好了再说。”
“那我就先告退了。”
邱进一没想到燕戡还藏着这么大的惊喜。
这样看来,两人似乎已经相处得跟正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
甚好!
*
人走了一会儿,燕戡才回到屏风后。
戚昔躺在榻上,墨发散开,唇角微抿。乍一看,确实像睡着的样子。
但那耳垂微红,睫羽轻颤,燕戡猜就知道他不好意思了。
他家大公子性子瞧着冷,但极容易害羞。
他习惯性地绷着脸皮或许能藏起来几分情绪,但只看耳朵,准露馅儿。
燕戡尤爱他这反差样子。
此时看见,心尖像被猫爪踩了几下似的,心痒痒。
燕戡弯腰凑近,只见那眼睫跳得更为厉害。他喉间溢出一声笑,果断将脸贴上戚昔的脸。
看人耳垂红得厉害了,却一直不睁眼。
他珍惜地鼻尖在戚昔脸上轻触,随后将人横抱而起,慢慢往门外去。
“夫郎是不是困了?”
戚昔将脸藏在燕戡肩膀,似真困顿地应了一声。
“夫郎可让人好找。”燕戡下颌贴着戚昔额角,收拢胳膊将人抱得更紧。
戚昔打了个哈欠,快要上脸的热度逐渐被晚风吹下来。他温吞道:“我没躲没藏,没隐姓埋名。”
燕戡感慨:“谁会想到一个伯府的公子会往北地这苦寒的地方走。”且戚昔又是跟着大胡子他们北上的,他祖母能查出来才怪。
“祖母都认了你的,所以若是回去,夫郎也放宽心。”
戚昔闭眼靠着燕戡肩膀:“没说回去。”
燕戡浅笑:“好,没说回去。”
人现在在他身边,只要不跑,随意他做什么。
眼睛闭着闭着,也真就困了。戚昔被燕戡抱着走了一会儿,呼吸变得平缓。
燕戡放慢脚步,等他睡颜安稳,才把人放回床上。
他一寸一寸地观察着戚昔,脸上冷硬的线条变得柔和。
低下头吻了吻戚昔的眉心。
他低声道:“不能再跑了。”
*
夜半,戚昔醒了。
他抱着肚子坐起来,刚掀开被子,燕戡那边就亮起了灯。
戚昔借着光亮自顾自地往床边坐。
脚踝被抓住,燕戡蹲在身前将他鞋子穿好,声音透着没睡醒的沙哑:“这个时候就莫要逞强了,该叫我就叫我。”
戚昔双手抓着毯子,难得有些着急:“你快些。”
燕戡眼光愈柔,还藏着一丝心疼。他站起身来扶着人走了几步。
戚昔红着耳垂将他的手拨开,自己躲进了偏房。
小解完,又洗了手出来。那纤韧手指被帕子包裹,惹得燕戡伸手去勾缠。
“你不用起来。”戚昔忍不住跟他道。
燕戡拿了他手上的帕子,自己霸占戚昔的手心,笑看着他:“我乐意。”
星眸里倒映着璀璨的灯光,细看纯黑的瞳孔里还有个小小的自己。
戚昔心尖一颤,别开头往床边走去。
燕戡眸光裹着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待他躺上床,燕戡又在床沿边坐下。
戚昔下巴埋在被子里,双手抓着被沿,道:“你回去睡着吧。”
燕戡摇头,手擦过戚昔的下巴将被子拉下来一点。“夫郎睡,我等会儿再睡。”
见他如此,戚昔只能闭上眼睛默数着数。
一直到他重新睡着,好像都没有听到床边的动静。
*
远山如黛,白鸟连成一线划过天边。红日东升,朦胧的金色晨光落在院中。
阳光正好。
用完早饭,阿兴跟人燕戡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进来放在了燕戡以前住的那间屋子。
戚昔收回触碰阳光的手,看着那几个大箱子。
燕戡扶着他的手进屋。“斜沙城没什么好东西,所以让他们过来的时候带了些夫郎跟他能穿的。”
箱子被一一打开,斑斓的布料比霞光还绚烂。红的、紫的,目不暇接。
戚昔眼睛一亮,捡了一件小衣服搁在手上。
衣服才巴掌大,用上好的锦缎做的。摸着丝丝滑滑,触感柔软如棉。上面还绣着拇指大小的如意纹,精致可爱。
他看着几个箱子,轻声道:“有些多了。”
“不多,还不够。”
“他们带了布过来,夫郎的衣服不够,让他们多做几身夏衫。”
戚昔将小衣服放下,又拿了一套小娃娃虎头衣帽,还有绣着老虎头的小红肚兜。
指尖摸在那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虎耳朵上,戚昔眉间溢出浅笑。
见他喜欢,燕戡也变得愉悦。
燕戡走到他身边,双手从后面圈住戚昔,托在他的掌下。“他的所有东西都置办好了,夫郎只管安心。”
戚昔:“谢谢。”
燕戡下巴搁在戚昔肩窝,不满地蹭了蹭。“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谢谢。”
戚昔被他挤得脑袋微偏。
他侧头看着肩上的大脑袋,手指缓缓落上去。
“燕戡。”
“嗯。”
“谢谢。”戚昔郑重道。
燕戡无奈一笑。
他失神的看着戚昔泛着柔光的侧脸,红润的唇以及低垂的长睫。
“夫郎不乖,该受罚的。”
他缓缓抬起头,直至唇贴在戚昔的面颊。
两人皆是一顿。
戚昔没躲,只故作镇定回过头,又将手中的小衣服搁在燕戡的手中。
微热的唇轻碰脸而过,戚昔松了手上的衣服便不知道做什么。傻傻愣着,可爱得紧。
燕戡闷笑,握住那些小衣服,缓缓将戚昔整个人圈抱住。
“夫郎……”
戚昔手落下,搁在男人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上。
燕戡:“夫郎。”
戚昔眼尾泛红:“嗯。”
“夫郎~”
戚昔面颊红透。
“燕戡!”
逼急了也只无措地叫着人名字,简直……可爱至极!
“呵……”闷笑从肩膀处传来,听得出来燕戡此时心情很愉悦。
戚昔站得累了,自暴自弃地放松身子,报复似的将全身的重量搁在燕戡身上。
燕戡紧搂着他,贴在他耳边喃着:
“什么时候听得见夫郎叫我一声相公就好了。”
瞬间,戚昔只觉面上都烧灼起来。
他拉开男人的手转身就走。但燕戡长臂一捞将他带回,戚昔变成了面对着燕戡站着。
他红着一张脸瞪着面前人。
凶极了。
但实质上羞得长睫被泪水沾湿,好不可怜。
走不掉跑不了,戚昔只能脑袋一埋,藏在了燕戡的肩膀。
霎时,燕戡眼中似有星光坠落。
他一下一下抚怀中人的后背,吻落在戚昔头顶。
他的大公子啊……
*
兔缺乌沉,日子盼着盼着到了五月。
已是夏日,稍微厚实的春衫换成了薄薄的夏衫。
日子快到了,戚昔的肚子大得有些吓人。周子通院子里的三姐弟被送到隔壁让那些军将们养着。
此刻院中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屋子,阿兴帮着周子通布置。燕戡时不时过来一趟,瞧见周子通收起来的薄刃刀子,才有了这次戚昔要遭罪的实感。
戚昔日常遵循医嘱,在院子里走着。他额角生了汗,墨发被沾湿几缕贴在面颊上。
燕戡瞧见心疼,细心将他的汗珠擦干。
北地的夏日不算热,但奈何万里无云,还是晒人。太阳晃眼睛,燕戡只让他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就把人送进了院里。
“快了。”燕戡握住戚昔的手,看他安安静静地喝完一杯水。
戚昔知晓燕戡的焦躁,他放下杯子,轻拍了几下他的手背。“不用担心。”
不担心不行。
谁人会平白无故地在身上划那么长的刀子。
就算周子通医术过人,但他自己也说过,不能完全保证戚昔无事。
*
戚昔在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遭,所以他心里早做好了准备。
但看着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人忽然露出一副紧张焦灼的样子,平白的让戚昔生出一股无措。
他看着燕戡紧拧的眉心,手指在衣袖边缘来回捻动。心里的感觉有些陌生跟奇怪,但他并不排斥。
少顷,他轻声问:“要……抱一下吗?”
他声音很小,因为于他这般内敛的人而言,主动问人抱不抱的,着实有些难为情。
但燕戡还是听到了。
燕戡没笑,而是就着戚昔微微张开的手直接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
长臂如藤蔓缠上去,把人搂了个完全。
从他后看,他整个人也将戚昔的身子挡完了。
燕戡在戚昔的颈窝深吸一口气,便这样抱着一动不动。
“燕戡,没事的。”
燕戡将他抱得很紧,紧得戚昔有些疼。他下巴搭在男人肩膀,手揪着他的衣服,任由他抱。
“夫郎,你要陪我到老。”燕戡声音暗哑,眼中浓云翻滚,压抑着情绪。
戚昔内心触动,唇角不自觉扬起笑。
淡如山岚,清宁安然。
“嗯。”他应道。
*
自从周子通告知动刀的日子后,燕戡几乎是算着时间过日子。
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看着戚昔就这么过去了。
当燕戡收到军报的时候,心中一乱,几乎捏碎了桌沿。
什么时候不来好,偏偏这个时候来!
燕戡眼里藏着深深的狠戾。
门被敲了三声。
声音不疾不徐,燕戡一听就知道是戚昔。
他下意识将桌子上的东西一收,随后大步过去。
拉开门,戚昔清润的眸子也随之看来。
他鼻尖冒着细汗,长发微束,穿着一袭翠竹似的青色夏衫站在门外。
燕戡只看他一眼,就觉一阵凉风吹过心头,那烦闷感散了一二。
视线对上,燕戡冲着他一笑。随后牵着人带进门。“门没关,进来就是。”
屋子里比外面凉快,戚昔眉头一松,目光落在燕戡身上。
“该用饭了。”他道。
戚昔半阖着眼睛任由燕戡在自己脸上擦汗。他伸手,指腹触到了他隆起的眉头。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戡握住眉间微凉的手,想瞒着。但是略微一思考还是决定直说。
以他家大公子的聪慧,这事儿瞒不住他。不说反而惹得他心慌。
燕戡将戚昔的一双手拢在掌心,定定地看着他。
“北地有异动。”
戚昔心里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还是禁不住心上一颤。
他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又缓慢垂下眼皮,注视着两人交握的手。
好半晌,他才点头:“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什么时候走?”
燕戡盯着他,哄道:“陪你再吃顿饭。”
戚昔心神微乱,他别开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燕戡将戚昔的鬓发拢到耳后,叹声道:“走吧,别饿着了。”
这顿饭吃得安静,饭后燕戡将自己“哄睡了”就走了。
关门的声音传来,戚昔躺在床上睁开眼。
他看着床帐呆愣了许久,随后将手抬起,指腹落在自己眉额间。
那里还残留着燕戡唇上的触感。
“燕戡……”
心里还是一团麻线,乱糟糟的。戚昔没敢去细理,而是翻个身,抱着被子蜷缩起来。
燕戡。
*
燕戡披甲上战场,斜沙城的百姓也收到了北敌来犯的消息。
他们已然习惯,不用招呼立马回到自己家里,关门闭窗等待着。
此前每年都有这么一遭,不过是规模大小与时间早晚不同。
百姓躲起来了,零散的商队也乱了。他们过来买卖皮毛,又将皮毛运送至江南。
仗一打,所有不是北地的人全如鸟兽四散,齐齐离开斜沙城。
他们将打仗的消息带向各处。
而军报,也送到了坐在那高台上的人手中。
*
御书房。
砰的一声,一本加急军报扔在了地上。
“又打!打了五年了,年年来!燕戡这个大将军比不上他爹燕战一星半点!还要粮草,他还好意思要!”泰昌帝暴跳如雷,脸色顷刻间涨得绯红。
本坐在他面前一脸高深地跟他讲道的两个道士齐齐一抖,和着那些个太监宫女一同,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
三个道士当中,唯有一个道士坐在位置上不动如山。
他须发全白,面容却极为年轻,甚至姿容绝盛,美得雌雄莫辨。
他道袍披身,一手掌拂尘,一手掐诀。那悲悯的神性加身,犹如真神下凡。
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唯独他神情安定平和。
等御座上的人骂够了,师至枷才不疾不徐道:“陛下,怒急伤身,不利长生。”
后二字,他咬字咬得极为清楚。
他镇定自若,像手中捏着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那御座上的人。
皇帝身着龙袍,硕大的肚子松垮地被腰带圈住。他目狭长,面饱满,唇色殷红如血,但两鬓斑白。
手是垂垂老矣的老者的手,面容却像三四十岁青壮年。
皇帝在位三十几年,活到将近六十的年纪,他亲眼看着他那些个后妃生的孩子一个个长成。
他们正值壮年,私下里争权夺位,他见之生厌。
但每况愈下的身体让他力不从心。
但在吃了师至枷给丹药之后,他精神焕发,身体甚至更甚从前。便自然对他万般敬重,更对他的话信如神谕。
皇帝坐下,闭目敛息,不消片刻呼吸绵长。
仿佛刚刚那个暴躁的帝王不复存在。
“国师,你说这粮草朕是给还是不给?”
师至枷神情安然。
“陛下乃一国之君,国之大事,自当陛下定夺。贫道只是出家人。”
皇帝眯了眯眼睛,他犹记得燕戡违背自己意愿做的那些事。只要一想,他就呼吸不畅。
“交由太子定夺。”
一句话,决定了燕戡要粮的结果。
坐在一旁的师至枷眼珠微动。
太子……
那草包。
燕戡这粮定是要不全了。
第35章
斜沙城外狂风裹挟着尘沙怒号, 天地昏暗,守关的将士们只要张嘴就能吃到一口土。
两方僵持三日,城下的兵马每日发动进攻, 或早或晚。
只诱引出燕家军又立马骑马奔逃, 龟缩回去。
鹰在旷野盘旋, 盯着烈烈大风中那死了的人与马。
大营北面高高的城墙之上, 燕戡穿着一身黑甲,眺望城外扎营的草原军队。
又一场攻城结束, 将士们接二连三地将草原士兵的尸体抛下城楼。
动作间, 面上多了一丝急躁。
“将军,他们又退回去了。”
“这都是第五次了, 打了就跑, 把我们当耗子逗呢!”
燕戡扫了身侧人一眼:“他要的就是你现在这样。”
边上的人噤声, 蔫头巴脑跟在燕戡身边。
燕戡:“引州、乾州那边消息传过去了吗?”
“传过去了。”
副将燕仇双手叉腰,冲着城墙下啐了一口。“这次是学聪明了,不敢过来跟我们硬碰硬了。”
燕戡目光眺望那方黑压压的土地, 眼里闪过暗色。
他与乞颜部落打了多年的交道, 这次领阵过来的还是他熟悉的齐尔迈。
齐尔迈乞颜部还算拿得出手的将领,此人骁勇善战,一身蛮力。唯一不足就是压不住性子, 易激易怒。
这样的拐来拐去的打法明显不是他想出来的。指挥这场战的怕是另有其人。
法子虽老,但利用得当也是一种高明。
可惜, 燕戡不是一般人。这法子也对他燕家军起不了作用。
燕戡:“他们五千都是骑兵,非是不能跟我们硬碰硬。只怕是另有所图。”
“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派斥候往东查探。”
燕戡没时间跟他们耗下去, 他沉声道:“通知右副将度方, 点兵整队往东行包抄。”
“焦西河。”
“到!”
“西行突击,配合度方。还有, 我要他乞颜的粮草!”
“是!”
*
夜风簌簌,裹着油脂的火把被吹得猎猎作响。乌云如墨,将银月藏进背后。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燕戡骑在玄风背上,长腿弯曲,脚踏马镫。他目光盯着火光飘动的方向。
黑眸锋锐,身如利剑,威势逼人。
“出发!”
一行万人队伍出城门,绕东边而行。
后半夜。
北大营灯火通明,忽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踏着夜色而来。
“报——”
“将军,乾州异动,两万人攻入乾州!乾州守将问长风求援!”
留守的燕仇噌的一下站起来。
“居然是去了乾州!好一个声东击西!”
燕仇正要下令,只瞬间想到了往东边去的燕戡。
单单是打齐尔迈那憨货,只度方那只如鬼魅的骑兵队就够了。哪里用得上燕戡。
原来这小子早已经料到!
他心神稳住,道:“守好城门,随时准备支援右副将。乾州,自有人去。”
天将亮未亮,正是人睡得正熟的时候。
忽然几缕青烟从大漠升起。
刺鼻的火油味儿席卷营帐,百十个草原守将从梦中惊醒。却是早已被火舌吞噬。
“着火了,着火了!”
西风吹得正盛,那青烟顷刻变成了白烟。熊熊烈火拔地而起,瞬间照亮了整个北段。
草原军队大营西侧的山上,一车车的粮食被拉向山中。
焦西河穿着一身草原士兵的衣服,凭借灵巧的身形潜入大营。
到达查探好的位置后,恶作剧似的,咧着一口白牙直接将一条刚刚在山里抓着蛇扔进去。
见那屁滚尿流从大营里钻出来的小白脸。
他笑得灿烂,一刀砍晕了人。趁黑浑水摸鱼杀出营帐。
主帐里,被熏得呛咳不止的齐尔迈艰难冲出营帐。还没看清处境,便一声声急音砸来:
“将军!粮草遇袭!”
“将军,军师被捕!”
“将军!”
……
西侧,乞颜部落反应过来立马追捕粮草。
焦西河拖着人跑了一里地,骂骂咧咧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终于甩掉了尾巴。
东侧,混战声骤然响起。
枣红色的大马不怕死似的,直直冲入营帐。一批接着一批。刀剑无眼,顷刻搜刮不少头颅。
马背上的少年将军面如草原狼,以最快的杀人姿势将围在身侧的人解决。
白日里,那黑压压的营帐是从未有过的闪亮。
红艳艳的血搭在燃烧着的帐子上,火轰的一声,舔舐得更高。
人绝望呼喊,马吃痛嘶鸣。混战愈发激烈,越来越多慌乱的草原士兵成为刀下魂。
那漆黑的墨色里,燕家军如蝗虫般涌来,源源不断。
齐尔迈乍然对上那少年将军的一双眼。像打磨过的曜石珠,透着如死物一样的冰冷。
他汗毛高竖,危机感骤生。
“退!”
他破音高喊,仓皇而逃。
嚣张了几日的乞颜军队被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跟着主将往草原深处溃逃。
焦西河策马到度方身侧,问:“追吗?”
度方手拉弯弓,手臂一松。一箭三雕,没入齐尔迈肩膀。
他声音沙哑,道:“杀。”
*
斜沙城外的敌人退了。
倾盆大雨一下,雷声阵阵。雨水溅起尘埃,将残破的营帐彻底掩埋。
“这天儿好,麦子不用浇水了。”
关门闭户的斜沙城又热闹了,百姓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雨水在瓦片上聚集,成串似的滴落。
一只苍白的手从屋檐探出,接着这混了泥沙的雨。
雨滴在手心溅开。戚昔眼尾沾了一点,如垂泪一般。
“郎君,这么大的雨你怎么站在那儿!”
戚昔收回手,任由雨滴从指尖落下。
“打完了?”
阿兴撑着油纸伞,雨滴砸在上头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他大声道:“斜沙城打完了,但是乾州没有。”
“主子去乾州了。短时间恐怕还回不来。”
戚昔抿唇,看了一眼雨幕下的院门,默默转身。
他不习惯。
这几天来,他一点都不习惯。
戚昔进了屋,又轻轻关上了门。“阿兴,你去忙吧,不用每天过来。”
“郎君,你别担心。主子会平安回来的。”
戚昔被靠着门,手搁在肚子上。“嗯,我知道。”
阿兴站在屋外,着急地走来走去。
主子走了几日,戚昔就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几日。他们叫他出去玩儿他都不出来。
瞧着是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阿楮都知道他不开心。
阿兴急得没办法,只能一天过来几趟。就怕戚昔一个人不小心出事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看到那地里已然挂满枝头的辣椒跟番茄。
“郎君,院子里的菜熟了,要不我摘了今晚做了大家一起吃?”
“你要摘便摘。”
这几日戚昔过得恍惚,没怎么注意地里的情况。
阿兴挠挠头。
这叫个什么事儿嘛!
之前愁郎君不喜欢主子,现在愁郎君喜欢主子。
主子走了,戚昔虽不至于茶不思饭不想的,但谁见了他不说一句胃口差。
只几天,下巴都尖了。
阿兴在外面说了几句,真就冒着大雨下地将地里这头茬的蔬菜给收了。
门关着,窗户没关。
戚昔坐在床边的桌子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神。
他应该想明白了。
*
乾州,是位于斜沙城的东边的一个州。
斜沙城北段的城墙一直向东,尽头就是乾州。
不同于引州北部多山,也不同于斜沙城有燕戡这样的猛将看守。
乾州的北段是一整片大草原,正适合放牧。加上守将不敌燕戡,被打也不怎么奇怪。
只是难得,乞颜部落还为了防着燕戡,专门在斜沙城搞了这么一出。
燕家军被乞颜部落追着咬是因为两方打了数年的仇恨,燕戡的头颅能在乞颜部落直接换取一个异姓王位。
但乾州关内肥沃的草场,才是草原这些游牧部落更为觊觎的。
乾州幅员辽阔,横跨半个大顺朝那么长,往东能直接到海。
位置非同一般。
所以斜沙城仅仅有燕戡五万将士守着,但乾州却是兵将最多的。足足有十几万。
可人再多,也奈何不了兵将分散,也奈何不了将领是个京都过来镀金的大背景官家草包。
问长风这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来找燕戡。
*
黑云滚滚,旌旗随风颤动。
高高的城墙外,乾州守将向长风手握长刀,骑在马上砍杀。
这场的战斗从夜里到现在,已经接近一天。
草原人从前畏惧守城将士数量,迟迟不攻击。却在主将位置变更后不到半年,蜂拥袭来。
两万铁骑,如老虎一般,愣是想从乾州咬下去一块肉。
将士们杀得昏天黑地。
原本的主将即便是待在城门内也吓得扔了武器,以思考战术的名义躲起来了。
将士们气愤至极,但不曾退让一步。最后还是向长风出面,带领众将士苦战。
城外鼓声阵阵,厮杀声混合着兵器碰撞的声音,让怒号的风更为可怖。
一天又一夜,筋疲力尽。
燕戡带着五千将士策马而来。在看到那不断从城墙上掉落的士兵还有那要已经快要打开的城门,面色一沉。
“所有燕家军将士,听我口令,杀!”
“杀!!!”
燕家军如洪流一般带着嗜血的气势,冲入城外的屠杀之中。
向长风手狠狠一扫,震开压在头顶的刀。
他咧开干燥的唇,脸上干透了的鲜血随着肌理断成结。“好小子。乾州将士们,援军来了。给我杀!”
燕戡的到来如滚烫的岩浆注入快要成死水的战场,激得绝望的乾州将士们如沸水一样扑哧扑哧冒泡。
两方的气势陡然一变。
嚣张的乞颜部落守将看到真真切切的燕戡。惊恐得破音。
“燕戡过来了!”
“燕戡怎么过来了!”
“齐尔迈!!!废物!”
若说斜沙城外山多石多,那么乾州外就是草多。
策马奔腾,马鬃飞扬。本该是肆意逐马而行的地方,却是尸骸遍布,血染草地。
厮杀一片,分不清是身上衣服染料的红还是血。
早被压得憋屈的乾州将士见那雄师精神一振,怒吼着追着奔逃的人砍杀。
最后乾州边境,连战斗两日的城门外尸体堆积如山。气焰嚣张的乞颜军队被杀得片甲不留。
如此,这场由乞颜部落发起的偷袭战役才作罢。
*
燕戡一身鲜血,从马上跳下。
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戾气几乎化为实质。凡是见他的人,既崇拜又畏惧上前。
燕戡:“十万将士拼不过两万。”
“没有十万。”向长风大步追着他,没什么底气道。
燕戡扫了他一眼。
即便是十万将士分布在漫长的边境线上,但留下的三万将士怎么都够了。
可那城外的尸体里,大顺的守将却是乞颜士兵的两倍之多。
向长风心里憋着气,不是气燕戡,是气自己。
“是末将无能。”
“谢大将军驰援。”
燕戡轻嗤:“亏得你曾今跟着我父亲,仗却打成这个孬样。”
“问荆,实在是……”
问长风的年纪与燕戡的大哥差不多,是从小将一步步走上来的。
但谁能想到,都做成守将了,还要被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压在身上。
“他人呢?”
问长风:“跑了,不过我的人跟着,跑不了。”
燕戡:“抓回来。”
问长风打仗的时候是个狠人,但下了战场做事就没什么底气。
“你想做什么?”
“砍了。”
向长风焦急:“这……路家现在方头正盛。你若砍了他,他就敢动你燕家。”
燕戡没那个耐心,催促道:“快点,把人收拾了我还要回去。”
算算时间,没多少天了。
*
乾州将军府,燕戡看着被绑了麻袋扔地下的人。问长风一脸难色地站在燕戡一旁。
明明是恨不得将人砍了刀子,但又碍于自己是个没背景的将军不敢下手。
在重文轻武的大顺,一旦他动了,轻易就能被夺了帽子。
“唔唔唔……”
燕戡拿过长剑直接在麻袋上的一划。
麻袋开了,但霎时,一股水声响起。
燕戡后退一步,紧皱眉头。
问长风:啧。
居然尿了。
被这么个没胆子的人压了半年,他更烦闷了。
燕戡;“路……”
“路东升。”问长风在一旁补充。
“路春化的儿子。”燕戡用剑尖抵着路东升嘴里塞着的布,看着人惊恐得翻白眼的眼睛。
燕戡……
燕戡!
怎么会是这个煞神!
路东升蹬着腿,拼命往后退。
燕戡:“上万将士的性命,你说说,你怎么报。”
回朝复命是肯定要的,但到时候清算起来,路东升有路春化这个爹,有后宫里的贵妃姑姑。这账最后怕是落不到他头上。
燕戡偏头,不似玩笑:“弄死得了?”
路东升极度颤动,嘴里呜呜呜的说着听不清楚的话。
问长风木着脸,配合道:“岂不是便宜他了。”
燕戡哼笑一声,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
路东升挣扎着后退,直摇着头,涕泗横流。
燕戡敛了笑,黑眸生寒。
“你路家总想着在军营里插一把手,要我说,直接搞禁军,何必掺和我们这些地方。”
“唔唔唔……呜呜……”
“记得跟你爹好好说道说道,再敢来,我抓你去喂鹰。”
剑落地,嗡鸣轻颤。
嘶哑的惨叫声被堵在嘴里传不出去。
一夜过去,守在门外的士兵听着里面的哀嚎,愣是出了一身冷汗。
旭日东升,晨光中,燕戡依旧是一身甲胄出来。
问长风沉默地跟在他身边。
燕戡:“我说的,记住了?”
问长风:“记住了。”
度方打马而来,仿佛就是单纯从斜沙城过来,溜了一圈马。
他见了燕戡身边的问长风,点了点头。
问长风眼睛微睁,呆立在原地。
好生熟悉的一张脸!
*
朝堂之上,急报传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近的一次传来,连当朝太子都立不住身子。
“报——”
“乾州告急,乾州主将路东升临阵脱逃,致乾州守城将士死伤数万。副将向长风濒死抵抗,身负重伤……”
众人哗然。
那龙椅上的皇帝也是面色一变,坐直身子。
皇帝没说话,路春化倒开口了。“满口胡言,我儿岂是临阵脱逃之辈!”
“路将军,乾州告急,还是想想如何守城吧!”
“就是就是……”
文官嘴上念叨着,但心里一点没底。多少年了,居然再一次听到大顺北地城池告急的消息。
富贵窝里呆久了,让他们一时不知道干什么。
这边眼巴巴地看着武官,但朝廷上现在能用的,没被打压的武官又有几个呢。
现在站在这儿的全是近年来升上来的新面孔。
莫说打仗,怕是兵器都没摸过几天。都是些富贵草包,世家子弟。
文官谏言,武官却是慌乱。
他们一个二个低着头,每一个都不想被点名去。
而此前那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如今也是频频看向武官之首的路春化。
也就是他的亲舅舅。
当初让路东升去乾州可是舅舅的主意,他也只不过是顺势应下了而已。
皇帝看着乱成一团的臣子,握着龙椅的手收紧。
“乾州就在定州边上……”
皇帝不担心,因为燕戡在。
但燕戡的手最好是不要伸到乾州。
“路春化。”
“臣在!”
“朕命你点兵五万,立刻赶往乾州。”皇帝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又道,“太子为监军,一同前往。”
太子陈肆愣住,呆呆地看着那皇位上的人。
“父皇,儿臣……”
“太子不愿?”
路春化立即跟他使眼色。
陈肆死死咬牙,道:“儿臣领命!”
这一去再回,他的势力不知道会被瓜分何几。他贵为一国太子,岂能在这个节骨眼过去!
自己舅舅的本事他知道,莫说城,命都不一定守得住。
父皇这是要他死啊!
*
将军府。
石榴树上结了几个拳头大的果子,被太阳照得泛着淡淡的黄色。
天气渐热,院子里多了蝉鸣声。头顶鸟窝里的燕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正屋的门开着,门口放了一张矮桌,一张躺椅
桌上放着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西瓜,脑袋大小。深绿色的波浪纹沿着瓜肚整齐地排列。
西瓜边放着把刀,刀上沾着水珠。映照着一袭白色夏衫的人。
阿楮坐在戚昔对面,双手捧着个红透了的番茄,腮帮子鼓鼓地正在吃着。
“西瓜熟了吗?”
戚昔:“熟了的。”
他拿着刀沿着墨色的纹路切开。哗啦一声,里面红红的瓤露了出来。
现在的瓜与以后吃到的那些皮薄肉厚的大西瓜还是不一样的。
皮很厚,看着也没那么甜。
但放在现在,也是很不错的了。
戚昔将瓜分好,说可以吃了。
阿楮立马冲着在院子里干活儿的阿兴叫了一声。连周子通也分了一半去。
西瓜入口,戚昔看着外面的灿阳闭了闭眼睛。
是熟悉的夏日。
西瓜也是熟悉的味道。
瓜味很浓,甜度尚可。戚昔吃了一牙就不吃了,剩下的被几个人立马分得一干二净。
“好吃。”
“好吃!”阿楮也道。
“那明年还种,多种点。”阿兴高高兴兴道。
分完了瓜,阿楮继续啃他的番茄。戚昔摸了摸肚子,躺回躺椅上。
周子通给他诊了一下脉,严肃道:“就后日的事了。”
戚昔闭眼,良久才道:“知晓了。”
阿楮悄悄看了戚昔一眼,有些不开心地咬着番茄的皮撕下来。
郎君还是不高兴。
将军这次出去的时间好久啊。
*
夜间气温骤降。
夜风徐徐,抚平了吵闹一天的蝉鸣。
戚昔伴着夜风入眠,又在半夜的时候不得不起身。
燕戡走了,隔壁虽有阿兴守着,但因为他经常起夜,所以烛火要亮一晚上。
戚昔坐在床沿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榻。
然后慢慢扶着肚子弯腰,略显笨拙地穿好鞋。
他撑着床柱起来,走了几步,门外响起阿兴的困顿的声音:“郎君可是要帮忙?”
“不用。”
戚昔回完话,挪动着走。
腿下浮肿,原来不按摩的话会很不舒服。戚昔抿紧唇,轻轻吸着气。
他就说,他习惯了燕戡。
门外的身影并没走,戚昔出来的时候又说了一声。阿兴这才离开。
戚昔呆呆地坐在床沿,自己给自己垫高了枕头靠着。纤长浓密的睫羽无力的垂着,脑子里却没有半分困意。
这些日子燕戡不在,戚昔眼里纷乱的麻线现在一一被他捋直。
他知道当时为什么无措了。
因为怕他受伤。
也不舍。
他起初遵守承诺,尝试着成为燕戡的夫郎。到现在,是真的当他是自己的伴侣了。
他……
念着燕戡。
第36章
夏日总是会热闹些。
晚上有蛙叫声, 白日有蝉鸣。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气躁。
杏林院里,阿兴应了周子通的话, 拿着长木杆驱赶着树上的蝉。
戚昔从院门进来, 他眉目淡然, 一袭白衣如白鹤般清隽。步子不疾不徐, 半点看不出待会要在身上动刀子的紧张。
阿楮跟在他后头,小小一个, 作大人模样领着戚昔往屋里走。
见戚昔在门口停下, 阿楮仰着头道:“郎君,师父都准备好了。”
阿兴放下木杆, 有些担忧地望过来。
戚昔侧头看了一眼树梢。阳光正好, 穿透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
他恍惚地慢慢眨眼, 手放在肚子上。
见一大一小都紧张地看着他,戚昔牵起嘴角,轻声道:“走吧。”
*
门打开又关上, 阿楮留在了外面。
屋子里灯火通明, 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草药味道。
周子通全身捂得严实,但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透着令人安定的力量。他温和道:“去把屏风后面那放着的衣服换上。”
戚昔看了他一眼,头微点, 转身入了屏风后。
他全程很镇定,按照周子通的指挥一步步做。
直到喝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 躺在如砧板似的床上。四周明晃晃的光亮一照,将他心中的情绪放大。
他喉结不安地滚动, 悄悄抓住自己的衣服。
周子通坐在旁边没动, 只像寻常跟他聊天那般安抚他的情绪。“燕戡应该快要回来了。”
戚昔闭上被光照得有些受不住的眼睛,“嗯”了一声。
周子通:“兴许睡一觉起来就能看见他。”
戚昔变得有些迟钝:“可能吧。”
周子通:“听说他们已经打完了, 没准现在就在赶回来的路上。”
“……嗯。”
“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吗?”
戚昔没有回他。
药起作用了。
*
等待无疑是焦急的。
阿楮抱着膝盖,绷着小包子脸坐在门前。
阿兴举着跟长杆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原地绕来绕去,不知道踩死了多少只蚂蚁。
最后还是阿楮揉着眼睛,压低声音道:“阿兴哥哥,你别转了,我头晕。”
阿兴将杆子塞到小孩的手上。
“我也晕。”
“你守着,我去看看主子回来了没有。”
阿楮:“哦。”
阿兴闷头往院外冲。院子里他待不下去,不做点什么,人都要快急疯了。
他一口气冲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就听到马蹄声。
“主子!”阿兴一脸惊喜。
“郎君呢?”燕戡翻身下马,脚下不带停的,大步往屋里走。
阿兴着急地跟上去,快速道:“已经开始了。”
被落下的玄风看了门房一样,甩了下没那么柔顺的马尾,依旧优雅地踏着步子进了大门。
将军府门又重新关上,隔绝了门外的热闹。
燕戡本该早回,但因为一个古怪的军师耽搁了。不得以,他这会儿才到了将军府。
冲到杏林院时,门是紧闭。
门外只坐着发呆的阿楮,院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才开始不久。”阿楮见了燕戡,包子脸鼓了鼓,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嗯。”燕戡随意在门外坐下,手搭在膝盖,脑袋微垂着。
他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路回来身上也沾了尘沙。灰头土脸的,稍显落魄,但藏不住那周身的气势。
他不说话,没人敢说话。
阿兴不敢发出声音,捞起棍子跟小阿楮就出了院门。
这下院子里只剩燕戡一人。
日头逐渐升高,屋檐渐渐遮不住什么阳光。
光影投射到身形僵硬的燕戡身上,亮得刺眼,但也驱不散他内心的焦灼。
他一直坐到额角滴汗,嘴角发干,恍若未觉。
时间不断流逝,燕戡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而变得更加紧绷。他双手紧握成拳,青筋凸起,周身的气压愈发的低。
不安、忧虑齐齐涌上心头,心跳一声比一声剧烈。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
燕戡宽厚的肩膀一颤,身如枯木逢春,渐渐注入了生机。他挺直了脊背,盼着。
可门还是没开。
燕戡索性站起身,面对着门一直守着。守到那阳光炫目,汗水湿透衣衫,门才被打开。
他目光直直越过周子通看向门内。
周子通被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吓了一跳,脚下后退一步,啧了一声:“刚骑马回来?”
燕戡点头,抬步要进门。
周子通手臂一横,将人挡在门外:“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
“你身上脏,要是伤口感染了有你夫郎受罪的。”
燕戡退后一步,目光扫过他抱着的襁褓。立马转身。
周子通皱眉:“嘁,自己崽子都不抱抱。”
“师父!”阿楮听到动静立即跑进来。
见自家小徒弟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周子通摸了摸他的脸,又将奶娃娃抱回屋里。
他在桌边坐下,阿楮凑到他跟前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好抱出来的小娃娃。
周子通挑眉:“瞧瞧,好看不?”
阿楮认认真真地看着奶娃娃,好半晌才道:“好看。”
阿兴跟在后面探头,嘀咕:“一点都不好看,皱巴巴的。又白又红的。”
“明明好看!”阿楮绷着小脸不高兴了。
周子通忙了这么久也累了,他将小崽子直接往小徒弟怀里一塞。大大咧咧打了个呵欠走开。
“看好小崽子,为师我需要补个觉。”
猝不及防一团柔软在手,阿楮瞬间变得僵硬。
“让我抱抱,我抱抱。”阿兴一脸兴奋,猴儿一样地在阿楮身边上蹿下跳。
燕戡进来时,阿楮忙垫着脚将奶娃娃递给燕戡。随后拉着一脸委屈的阿兴出去。
“阿兴哥哥你力气大,不能抱。”
“怎么可能,我会小心的……”
“你有时候抱我就很疼,像拎麻袋。”
“才不是,是你娇气。”
两人拌着嘴离开。
*
燕戡没抱过没骨头似的奶娃娃。
他俊朗的眉眼皱着,看那巴掌大的一小团,试探着伸手在小奶娃脸上戳了戳。
奶娃娃瘪嘴,要哭不哭。
燕戡收回手,低声对着门外吩咐:“阿兴,去把奶娘叫过来。”
“是!”
奶娃娃没在自己亲爹怀里睡热乎,接着就被送走了。
燕戡走到腰高的床边,一眼看见闭着眼睛熟睡的人。
他拢了拢戚昔散开的发丝,又让阿兴过来,两人一起抬着床板将人抬回他们自己的院子。
小心将戚昔移到床上,燕戡让阿兴出去,自己便坐下来一直守着。
*
没多久,应是药效过了。
戚昔感觉自己的意识像在泥潭里挣扎。耳边有人叫他醒来,但睡意死死将他扯住。醒不来,又好像不想醒来。
燕戡看着他轻颤的长睫,紧紧抓着他的手,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夫郎。”
燕戡在他耳边小声喊着。
“夫郎这会儿不要睡。”
在睡梦中挣扎了一会儿,戚昔终于能睁开眼皮。
他看了燕戡一眼。
接着耳边再没了说话的声音。顷刻,他又睡了过去。
燕戡一直守着他,从正午守到了晚上。
期间周子通来过两次,确认戚昔没有问题才离开。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圆月明朗,星辰璀璨。
苍穹之下,斜沙城各家各户熄了灯火,由着星光与月辉倾泄。
照夜清点着微弱的灯与风共舞,叶片下虫鸣嘲哳,又是一晚明月夜。
与院子里的热闹不同,屋子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安静得只有两道平缓的呼吸声。
烛火昏黄,点亮一隅。
光被燕戡的后背挡住,所以当戚昔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觉得刺眼。
“醒了。”
耳畔落下一声轻响,很熟悉。
戚昔注视着离得自己很近的人。他动了动手指,冲着人一笑。
“回来了。”
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发软,是刚醒的缘故。
燕戡捧着戚昔的手,额头抵上去。嗓音微哑:“嗯,回来了。”
戚昔安安静静地看着人。
等到燕戡抬起头来,他鼻尖不知怎么泛酸。
眨了眨眼睛本想驱散,但那一股没由来的委屈却随着星星点点的泪珠从眼角坠落。
燕戡霎时慌了。
他紧紧抓着戚昔的手,又想抱,又不敢碰。反应过来,只能不断地擦拭他的眼角。
“是不是疼得厉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戚昔隔着朦胧泪花看着无措的人,抓着他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皮上。
“嗯,疼……”
燕戡心上一颤。
他反手握住戚昔的手,拉下来。
看他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的长睫,还有一双被泪水冲刷得更显清润的眸子,低下头在他眼角啄吻。
“夫郎。”
戚昔闭着眼睛,感受到柔软的唇下透露出来的疼惜。
他一动不动,安静得甚至有些乖巧。
好半晌,安抚好了病人的情绪。
燕戡侧头在他脸上蹭蹭,出去端了热水进来,拧干了帕子给他擦脸。
温热的帕子贴在眼皮上很舒服,戚昔捏着燕戡的衣袖,闭着眼睛轻声问:“孩子呢?”
燕戡指腹轻触他的眼尾:“睡着了。”
他去了一趟侧房,将阿兴一直抱着的奶娃娃托着,放在戚昔身侧。
看见奶娃娃的第一眼,戚昔眸子里闪过惊奇。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又点点他的眉心。
嘴角因为这个小人牵起笑,连气质都温柔下来。
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生的。
燕戡任由他跟小崽子玩儿着。自己去把水倒了,又将厨房里温着的粥端出来。
回来的时候,就见那纤长的手指被一张小小的手抓住。父子俩无声僵持。
他一笑,凑近去。
“一天没吃了,先吃点东西。”
戚昔:“好。”
燕戡将奶娃娃抱走,然后回到床边。他垫高了枕头让戚昔靠着,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
“现在只能吃流食,过几日再吃些好的。”
戚昔垂着眼,小口吃着。
燕戡瞧着他润湿了的唇,用帕子给他沾了沾。
戚昔动作一滞,看向坐在床沿的人。他抿了下被擦了的唇,道:“我可以自己来。”
他是肚子上动了刀,但手还是好好的。
燕戡:“不行,会扯到伤口。”
戚昔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依从着燕戡的话,将那一小碗的粥吃了大半。
“不吃了?”
戚昔摇摇头,眉间细微皱着。“不吃了。”
燕戡知道是他疼了。他直接一口闷了剩下的粥,将碗搁在桌上,又回来陪着他。
手心一热,戚昔垂眸看着被燕戡打开的手。
粗糙的指腹按压着掌心,将上面整齐的月牙印记揉散。
“疼也不要掐自己。”
戚昔抿唇,看着男人认真的侧脸。接着手指合拢,攥紧了燕戡的食指。
燕戡只当他疼,不停地揉着他的手背。
“以后不受这罪了。”
戚昔心尖一颤,低声道:“生不了了。”
燕戡直勾勾地盯着他,眸色如墨:“嗯,不生了。”
不知道为什么,燕戡这次回来明显能感受到戚昔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
模模糊糊,他也说不清楚。
像更亲近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巴不得如此。
到底是疼,麻药散去之后,戚昔只觉得自己疼得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的。
戚昔抓着男人的手愈发收紧,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燕戡:“要不要躺下?”
戚昔伸手,摸到燕戡下巴。胡渣是新冒出来,有些扎手。
他一下一下触碰着,直到阴影压来,脖子上一痒。戚昔轻声笑了出来。
“燕戡,疼……”
燕戡立马不敢动,他直起身将戚昔身后垫高的枕头拿出来。又扶着他平躺好。
戚昔已经睡了很久,所以现在也睡不着。
倒是燕戡,陪了他一天一直没有合过眼。戚昔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对他道:“去睡一觉吧。”
燕戡抓着戚昔的手,下巴落在他的掌心。
“不想睡。”
戚昔曲指抵着燕戡的下巴:“去睡,我……”
“我担心。”
戚昔说完这话别开头,微红的耳垂暴露出他的心绪。
突如其来的关心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燕戡一下子抱了个满怀。他眸光一柔,道:“好,听夫郎的。”
戚昔等了等,但燕戡没走。
他转过头,见燕戡就这么坐靠在床沿,闭上了眼睛。而自己的手还被他抓着。
戚昔抿唇,手动了动。
燕戡睁眼看他。
戚昔:“这里睡着不舒服,去榻上睡。”
燕戡收紧手;“不去。”
见戚昔还看着自己,燕戡轻叹一声。“好,去榻上睡。”
正房冬暖夏凉,倒也不是很热。燕戡摸了下戚昔的额头,见没出什么汗水。这才回到自己的矮榻上。
他依着戚昔的话躺上去闭上眼睛,听着屋子里另一个的呼吸,这才生出些困顿。
边上没了人,戚昔又动不了。他只能望着纱帐出神。
不过相比之前,他心安了不少。
*
几日后,周子通给戚昔换了药。
燕戡在一旁看着,瞧见那肚子上长长的口子,唇角绷得笔直。
待周子通走后,燕戡细细将被角盖好。
戚昔抓住他的手腕,从下往上正好看进他颇为自责的眼里。
“之前的事都是意外。”他道。
燕戡坐下,抓着戚昔的手在脸上蹭蹭。他注视着戚昔的眼睛,认真道:“不是意外。”
戚昔不解。
燕戡一字一句道:“我明明可以帮你叫大夫,但我没有。”
“我……很卑劣,但当时确实想要你。”
“夫郎,对不起。”
戚昔蜷缩手指,指腹擦过燕戡的脸,像故意摸上去一样。
他别开脸,有些臊意。
什么叫……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自然道:“知道了,不用再提。”
燕戡蹭蹭戚昔柔软的手心,餍足地“嗯”了一声。
“谢谢夫郎。”
*
如此,燕戡又陪着戚昔养了半个月。
养到伤口愈合,戚昔能下地了,燕戡才时不时地抽出时间处理之前的事儿。
斜沙城里,一辆辆载满了粮食的马车正大光明地从南门中进来。
常海站在城墙上,看这姗姗来迟的粮草,轻嗤了一声。
“这会儿送来,怎么,彰显那位大度还是小气。”
郑大头跟在常海身边,闻言道:“要通知将军吗?”
“将军知道。”
常海从那领头之人身上掠过,道:“去告诉焦西河让他过来收粮。记得让他哭惨。”
郑大头笑得露出八颗大牙:“是!”
送粮食的人是当朝太子陈肆,进斜沙城时,他特地从马车换到了马上。
他看似一脸镇定,实际那眼中是藏不住的傲气。
看着围拢过来的百姓,他眼里更是轻蔑,只不过没有过分表露出来。
“这是什么?”
“粮食呗,不过是秋粮吗?”
“哪能啊,之前打仗,将军肯定要了粮食的啊。”
“这都打完了,他才来?”
“可不是……”
“嘁,要真打大了,这么个送粮法子,咱将士们早就饿死了。”
眼看着马上穿着一身华服的小白脸黑了脸,大家心里一虚。
常海也连忙下楼。
他挡着这些百姓跟前,对马背上的人抱拳:“斜沙城守城将常海恭迎大人。”
陈肆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样的人不配他开口。
“这人谁啊,架子这么大?”
藏在人群里的元麻忙赶人:“走走走,看什么热闹。这京都里来的,可不像将军脾气好。”
众人一听,立马缩着脖子往后退去。顷刻给陈肆面前空出一大片地方。
陈肆只当他们识趣,心里还算满意。不过目光一扫,看了看这残破得连京都郊外都比不过的斜沙城,又是一阵嫌弃。
“燕戡呢,为何不来见孤。”
常海点头哈腰,讨好笑道:“将军在大营,您怕是还要往北走二十里地。”
笑话,带那么点粮草来,还想要他们将军来迎接。
想得美!
陈肆一怒:“孤亲自前来,他燕戡岂有不迎之礼。”
常海握紧自己的刀柄。
他娘的,不就是有个官儿大的老子嘛。神气什么!
“这、这个……将军军务繁忙,不知殿下今日到。所以您要不先在斜沙城住下,我速速派人去通知将军。”
陈肆看着城里坑坑洼洼的路,气得踢了一下身下的马。
“带路!”
“是!”
常海示意自己两个属下,接着将他带到斜沙城的大客栈。
*
“客官,里边儿请。”
关掌柜一看见常海,脸立马垮了。可又见他身后衣着不凡的人,又不得不舔着脸笑。
常海对着人关掌柜撇撇嘴。
“要最好的房间。”
“是是是,公子这边请……”
安排了太子一行人,常海立马撒腿就撤。掌柜的追出来,一把逮住他的手。
“我说常校尉,你怎么一下给我送来这么个祖宗。”
常海呵呵笑着拉下他的手。
“可不是祖宗,伺候得好了保你富贵三辈子。”
“那他娘的一看就是个不好伺候的。搞不好自己还折在里头。”
常海惊讶,拍拍关掌柜的肩膀。“掌柜的果然慧眼识人。”
“你!”
“那不是这城里就你家一家客栈,不然让他住哪儿?好好伺候着啊。”
见关掌柜哭丧着个脸,他动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放心,有咱将军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还有事,走了啊。”
扒拉开人的手,常海立马撒腿就跑。
“姓常的!”关掌柜回头看了看自己家客栈,咬牙切齿,“别让老子看到你。”
“掌柜的……”
那不男不女的尖锐声音听得关掌柜皮子一紧,立马回道:“来了来了!”
“客官,可要洗洗。热水备着呢,您这边儿请……”
*
将军府。
早在陈肆到了乾州的时候,燕戡就收到了消息。
这会儿知道人在斜沙城了,他也没打算立刻出去,而是陪着戚昔用饭,顺带带崽子。
外面晒,所以大多时候戚昔都待在屋子里。
半个月过去,伤口恢复的不错,他现在差不多能自理了。
而那小奶娃也褪去了一身红扑扑的颜色,变得白白嫩嫩的。活像刚出笼的白面小包子。
他们这会儿人都在一个屋,讨论着小奶娃到底像谁。
阿楮看看戚昔,又看看燕戡。最后晃了晃被小奶娃抓着的手:“小宝像将军更多。”
阿兴:“明明跟郎君一样。”
周子通从地里跨出来。手上两个红艳艳的番茄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咬了一个,另一个又塞到自己徒弟手上。
“瞧他那脾气,反正是跟他大爹差不多。”
“小模样嘛……尽往好的长,以后绝对是个招蜂引蝶的。”
“师父你怎么这样说!”阿楮猫儿眼一瞪,小脸板着。
周子通吊儿郎当腿一翘,笑道:“我说什么了?”
奶娃娃吐了个泡泡,圆圆的眼睛转过一圈,最后落到了自己爹身上。
他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双小脚丫子兴奋地晃悠。
燕戡抓住两个脚丫子握了握,黑眸一软。“像夫郎的好。”
阿兴也点点头:“郎君好看。”
阿楮:“好看,好看,都好看。”
小娃娃像听明白了,葡萄似的圆眼睛弯弯的,咧开了没牙的小嘴巴。
周子通别开眼:“咦~燕小宝,真丑。”
阿楮垮着脸:“师父!”
戚昔垂眸与小奶娃对视,缓缓翘起嘴角。
燕戡见戚昔如此,也不禁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第37章
有了燕小宝, 阿兴几个都爱往院子里钻。
他们一来,燕小宝就落不到戚昔手上。等他们抱了一圈小奶娃饿了,又被送出院子给奶娘。
有时他们不在, 燕小宝小小一个窝在燕戡怀里, 像个小娃娃鱼, 又乖又可爱。
又一个晚上过去, 阿楮几个结伴而来。
阿楮一来就在刚刚才被抱过来的小奶娃身边坐下,一边跟他玩儿, 一边问:“郎君, 温嫦想见你。”
阿兴拎着一篓子红艳艳的番茄,这还是刚从隔壁那块菜地摘的。“对, 阿楮不说我还忘了, 他们说想帮府里做点事儿。”
放在各府, 后院里的事儿是交由当家主母来管的。戚昔虽是个男身,但也是将军夫人,这事儿理应他来。
戚昔:“燕戡没有其他安排?”
阿兴将这些品相好的番茄放在戚昔手侧, 道
:“没有, 将军看他们还小,只让他们在隔壁住着。”
他坐到小奶娃摇篮的另一边,大手去勾着燕小宝举起的小手, 又道:
“本来将军是想让他们在隔壁的兵将里认个义父,也算家里有个大人照顾。但是他三个不想麻烦人, 所以自个儿收拾了间空屋子住了进去。”
“现在就自己种点田地,顺带帮着收拾一下药田、菜地什么的。”
戚昔想了想, 点头:“让他们过来吧。”
阿兴还没做热乎呢, 不舍地勾着小奶娃的手站起来。“那我现在去喊。”
戚昔看了下身上的衣服,慢慢撑着桌子起身去外面坐着。
没一会儿, 姐弟三人就来了。
要见戚昔温嫦是忐忑的。但从小阿娘教导她知恩图报,将军救了他们,她思来想去又跟弟合计,最后还是见坚持原来的想法。
三姐弟规规矩矩地进了院子,脑袋垂着,不敢四处乱看。
进门,目光飞速掠过坐在凳子上的戚昔,没看清楚便垂下头。
温嫦拉着弟弟,拘谨道:“奴温嫦,携弟温仲、温圆拜见……”
她话说完,戚昔拧着眉身子前倾。
一旁站着的阿兴吓了一跳,连忙代替他一手一个,将要往地上跪的小孩拉起来。
“郎君你别动,要做什么我来。”
戚昔看了阿兴一眼,重新坐好。
温嫦几个恭恭敬敬地垂着眼睛,只看着他轻纱一样垂落的衣摆。
戚昔:“听说你们想见我?”
温嫦、温仲两姐弟像心有灵犀似的,扑通一声跪下。边上的小包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阿姐跟阿兄,也青蛙一样趴下,小手小脚匍匐在地。
戚昔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他道:“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戚昔的声音很好听,低缓而清冽,像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
温嫦一时入了迷,待回过神来,又被阿兴拎着站起来。
听阿兴叫戚昔郎君,温嫦也跟着这样叫。
她垂在身侧的手捏住衣摆,瘦弱的肩膀透着一股不被困苦生活压垮的坚韧,像一枝小青竹。
可小青竹却说:“郎君,我们想入府为奴为婢,为将军府效力。”
戚昔一听,眉头微蹙。声音里听不出几分情绪。“是待在那边不好?”
“不!不是!”温嫦连忙摇头。
她没与戚昔这样的人接触过,来之前她忐忑于将军的“夫人”对对他们表现出轻蔑。
但与想象的不一样,眼前的人与将军一样都是极好。明明他们没说几句话,但只这么一会儿,她便对戚昔心生亲近。
她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如实道来:“阿娘教导我们,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可我们身无长物,只有自己一条命、一双手……”
“所以我们想留在府里做事。”
戚昔从温嫦瘦弱的脸颊移到最小的温圆的包子脸上。
两姐弟把最小的这个照顾得很好。
他道:“脑袋抬起来,看着我。”
温嫦跟温仲一愣,傻呆呆地抬头。
猝不及防看清戚昔的脸,顿时睁大了一双相似的眼睛。
好、好好看……
戚昔确实长得好。额头饱满,目似点漆,鼻梁高而挺直,唇形饱满透着浅淡的红。
五官分开来看已是极为优越,组合起来更是绝艳。
加上清冷的气质,在斜沙城这个地方,几乎难寻如他一般的世家公子。
戚昔刚来的时候斜沙城但凡见过他的大人都被迷了眼睛,更别提两小孩。
戚昔见他们看着自己的脸出神,也没多在意。只瞧着小孩纯澈的一双眸子,轻声问:“读过书?”
温家姐弟还像两个半大企鹅,带着一只刚破壳的小汤圆。愣看着戚昔。
一旁的阿兴扯了扯嘴角,压低嗓子:“咳咳——”
两个小孩骤然回神。
发觉自己是看呆了人,忙低着头慌张道:“什、什么。”
阿兴捂着翘起的嘴角:“问你们读过书没?”
还是温嫦率先反应过来,口齿清楚,语速稍快道:“阿娘以前教我们认过几个字。”
戚昔点头。
“都多大了?”
温嫦:“十三。”
温仲:“十岁。”
温圆偏头看了下自己哥哥姐姐,奶声奶气道:“窝三岁嗷。”
戚昔坐得累了,手支着脑袋。思忖片刻,他看着阿兴道:“那便送去念书吧。”
温家姐弟齐齐抬头,脸上爬满了惊愕。
“郎君,我们、我们不上。”
念书要很多银子,他们村子里没有一户人家负担得起。他们是来报恩的,不是来……
戚昔语速平缓:“那你说说,留在这里你们能做什么?”
“我可以扫地,洗衣服,还可以做饭……”温嫦再稳得住,也是个半大小孩。此刻倔强地看着戚昔,眼睛都红了。
温仲牵着弟弟,也抿着唇一语不发。
看得出来,兄妹两个性子都执拗。
最小的温圆看看阿姐再看看阿兄,眨巴眨巴大眼睛,也仰头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漂亮郎君。
戚昔眼底柔光一闪,开口依然透着雪水一般的凉意:“若是这些,府里已经有人做了。且这些粗活我交给大人去做,不比交给你们省事儿?”
“郎君……”
两个忽然一下就跪了下去。
那咚的一声响,听得戚昔觉得太阳穴一抽。他闭眼,阿兴忙把像萝卜一样将焊在地里的两个拉起来。
姐弟俩还巴巴看着他。紧咬着唇要哭不哭的,配合他们明显营养不良的小身板,着实看着可怜。
戚昔坐直身子,轻声道:“没赶你们走。”
“你们是大顺子民,大顺的将军救你们是责任。你们小小年纪,路还很长,何必执着于卖身当个奴仆来报恩。”
他顿了一下,道:“去念书吧。”
他看着他们的眼:“学得好,便为国为民效力。学得不好,便当塑己身,养己德,修己行。再不济,识得几个字,也算是有所长,或许以后能为自己混一口饭吃。”
“将军府如今用不上你们。但若你们想,我可以供你们念书。”
“也不用有负担,就像我上面所说的,只当是将军为民的一份心意。”
“可听好了?”
温嫦咬着唇,眼眶已是绯红。
温仲小手紧紧握拳,身子瘦削,但目光坚定地看着戚昔。
“郎君,听好了。”温仲率先道。
温嫦肩膀轻颤,几乎是忍住哭腔道:“郎君,听好了。”
戚昔眉头缓缓松开。“阿兴,这事儿……”
阿兴立马表态:“让常河去办,郎君等消息就好。”
戚昔点点头:“麻烦了。”
*
斜沙城有自己的书院,名叫杳寂书院。
书院原是私人创办的,后来几经战乱,书院被毁。又经修复才得以重开。
如今规模虽大不如前,但依旧斜沙城唯一一座书院。
杳寂书院每年都招学生。从启蒙的幼子到参加应试的书生,只要是愿意进,交得起束脩,一般书院都乐意收。
但即便是如此,这座斜沙城里算得上第二好的建筑里,学生也少得可怜。更莫提师长了。
不过温家三姐弟现在也只是先启蒙,所以去书院也尚可。
这事儿交给常河去办,不出两天,姐弟两个连带着三岁的温圆开始上学了。
*
而府外,白等了三日的当朝太子终于不耐烦了。
他直接带上自己的亲随,浩浩荡荡一行人往将军府闯。
彼时戚昔刚跟燕戡用完早饭,听到阿兴张牙舞爪说着外面的动静。
他偏头看了燕戡一眼,人刚好拿着帕子凑在他唇边擦了擦。
“夫郎避一避,我去去就回。”
戚昔:“没事吗?”
太子毕竟是皇权的代表,将军再大,也大不过皇权。他此前居然不知道,燕戡能把大顺的太子晾在一旁这么久。
燕戡听到戚昔的关心,纯黑的眸子顷刻荡出笑意。“放心,没事。”
“阿兴,看好郎君。”
燕戡出去之后,阿楮以及周子通都过来这边院子,并把院门关上了。
没多久,院墙外响起一阵充满怒意的咒骂声,接着远离。
戚昔看了一眼阿兴脸上的不忿,心中了然。这就是那什么太子了。
人应当是去了花厅,之后戚昔回屋,也没再的关心外面。
*
燕戡从后门出去绕了一圈,然后一脸风尘的到了招待客人的地方。
陈肆都喝了两杯茶了,终于见到了燕戡这个大将军。
他将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讽笑道:“好啊燕戡,你可让我好等了整整三日。”
燕戡垂眸,眼里暗光闪过。一板一眼道:“臣前些日子才打完仗,军务繁忙。不想耽搁了太子殿下时辰,臣有愧。”
他抬起头,看着一身细皮嫩肉,披着黄袍跟大仙儿似的人,道:“本以为殿下已经走了,但没曾想殿下还在。正好臣有一疑问,不知殿下可否为臣解答一二?”
陈肆纵欲过度的眼睛挂着不耐:“你说?”
“敢问殿下,后面可还会有粮食送来?”
陈肆眼睛一睁,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燕将军,你未免太过贪心。二十万石的粮草还不够你燕将军的胃口。”
燕戡平静道:“何以见得?”
陈肆嘴角挂着讥讽,眼里更是溢满了被自家父皇下旨当个送粮监军的愤懑。
“本殿下日夜兼程赶往北地送粮草,足足二十万石,够你吃个半年了。你居然还想着送粮草。”
他逼近燕戡一步,目光阴沉:“怎么,真当大顺是你燕家的了!”
燕戡俯视只有他鼻子高的人,丝毫不惧。
“粮草清点过后不过十万石。不知太子殿下是否知道,除去草料三万石,即便是我北地将士一日兵粮只得七升果腹,这七万石也不过吃两个月。”
他浓黑的眸子紧盯着面前的人,问:“殿下,下半年的秋粮应不算在这里面吧。”
陈肆面色顷刻涨红。
偏偏来之前,皇帝为斜沙城调拨的粮食算了秋粮的。
大顺没有屯田制,驻守边关的将士们的粮食都是京都那边从其他地方调度过来的,这也是控制边关将领的手段。
但很显然,这位草包太子殿下为了填饱私库,昧了他不少粮食。
或者说他这里还算好的,乾州那块儿可能更惨。
呵……
燕戡笑不达眼底:“那便请殿下替臣谢过陛下。臣与边关五万将士,等着今年新收上来的秋粮。”
陈肆怎么也没想到燕戡如此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怒极而笑:“好……等着,你就好好等着吧。”
燕戡笑不达眼底:“若秋粮如陛下所说的那样按时到达,臣不介意再回去要一次。”
“相必不只我斜沙城的百姓,天下的百姓都会担忧我为边关将士的温饱。毕竟……不吃饱,怎么御敌呢?”
“还望殿下好好跟陛下提醒一二。”燕戡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燕戡在此,提替将士们谢过殿下!”
陈肆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
还没吃进肚里的银子就要叫他吐出来,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幕僚让他不要动燕戡粮草的那些话。
燕戡……好,好一个燕戡!
他甩袖就走,万分没有来时要报复燕戡的嚣张。
燕戡直起身,黑眸凝视着那道背影。
是挺草包。
这个位置让他暂且坐着也没什么不好。
*
“郎君,地里的菜都可以摘了。”
“那就中午摘来吃了。”
“郎君知道怎么吃吗?”
戚昔看着被阿兴他们当水果啃的番茄,道:“不知道,让厨房去研究吧。”
“好嘞,那我这会儿去摘……将军回来了。”
燕戡直接在戚昔身边坐下,道:“摘什么?”
“菜啊,您瞧,院儿里的那些应当也可以吃了。”
拳头大小的辣椒挂在叶片下,番茄藏在植株间只剩下些泛黄的,红了的一个不剩。茄子巴掌长,肥嘟嘟的,是深紫色……
各个都长得好,只这小块地的摘下来就够炒个几大盘。
燕戡挑眉,看了一眼戚昔。
正巧,他进来的时候听见了戚昔说的“不知道”。他笃定,自个儿夫郎是知道的。
戚昔抬起眼皮,也看着他。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彼此想什么。
燕戡笑着道:“那就做来看看能不能吃。好吃的话明年多种些。”
“那我去摘!”
阿楮离开摇篮,跟上阿兴:“我也去!”
周子通吊儿郎当翘着个脚坐在摇篮旁,时不时地伸手招惹一下里面昏昏欲睡的燕小宝。
燕戡看了他一眼,眸子沉得发黑。
周子通心虚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起身往外走。“我还有事,吃饭记得叫我啊。”
人都走了,燕小宝在晃晃悠悠的摇篮中慢慢睡熟。他两个小手攥拳搁在脸颊边,小腿蹬了蹬,嘴角还带着笑。
戚昔看了他一眼,又去矮榻上靠着。
燕戡跟过来,抓着他的手把玩。
“夫郎,问你一个问题?”
戚昔撇下眼,看着被蹂、躏得发红的手。“你说。”
“番茄怎么做才好吃?”
戚昔想到了那盘经典的菜,道:“番茄炒蛋。”
“嗯。”燕戡抓着戚昔的手,下巴在上面蹭了蹭。似乎也不那么在意如何用番茄做菜。
手心痒痒,戚昔蜷缩手指抵着他。
燕戡又问:“那夫郎知道什么是火药吗?”
戚昔眉梢一挑。
“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这个词的吗?”
燕戡弯眼,前倾上去将戚昔整个圈住。“从草原军师那里听来的。”
“不止火药,他还说火铳、大炮,说人可以上天入海,说世界外又有世界。”
说着说着,戚昔感觉到贴在后腰上的手越来越紧。他望入燕戡的眼睛,见黑眸幽暗,仿佛要将人拉着沉溺进去。
沉默得有些久了,戚昔从他眼里又看到了一丝没藏好的慌张。
“夫郎……”
燕戡面色不变,但脑袋往戚昔的脖颈蹭来,显出几分焦躁。
戚昔微微偏头,低声问:“怎么了?”
燕戡抬起头,两人凑得更近了。近到戚昔能感受到燕戡急促的心跳。“不走,好不好?”
戚昔:“嗯。”
燕戡立马放松了。他坐直身子,又上了榻,并排挤在的戚昔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戚昔。
戚昔知道,他等着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的东西,我知道,也不知道。”他偏头看着燕戡的眼睛,轻声道,“我见过,但我做不出来。”
他不知道燕戡从那个军师手上知道多少,但若是火药……
“火药是道士在炼丹的时候发现的一种有极强杀伤力的武器。一旦出现,也意味着以后战场上会出现更大的伤亡。他……告诉你怎么做了吗?”
燕戡捏捏戚昔的手。
他家大公子没做过什么重活,所以掌心软软的,皮肤又细腻,令他有些爱不释手。
他边玩儿着,边道:“审出来了。”
这一句话,戚昔听出了他的傲气。身为一国大将军该有的傲气。好像那些东西被他审出来本就是理所应当。
言罢,燕戡合拢手掌,将戚昔的手完全包裹。冷硬的脸此刻没了笑容,眼神透露出些许郑重。
“在外面,夫郎要像今日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戚昔看着他,点头:“好。”
燕戡凝重的神色散去,重新揉搓戚昔的手:“夫郎要说到做到。”
对于那什么军师的出现,戚昔没什么意外。他能到这里,那就意味着别人也能。
有些东西看似是意外,但戚昔将其当成历史的必然。
就看谁先研究出来。
不过,他现在很清楚自己希望是燕戡。
戚昔垂眸,看着交握的手:“嗯,说到做到。”
任由燕戡抱了一会儿,戚昔受不住他身上暖烘烘的热气,手抵着人肩膀将他推开了些。
又在燕戡怨念的黑眸中,主动将手搁在他的掌心。
一双手而已,他不知道为什么燕戡像猫见了猫薄荷,这般上瘾。
夏日阳光炽热,风吹进屋里都是暖的。
戚昔吹得有些犯懒,又想起自己关了许久的铺子。
“燕戡。”
“嗯。”
“等过段时间好了,我想回酒肆。”
“夫郎又想抛夫弃子?”
戚昔轻笑一声,顺着风的方向,看着两人交缠的发丝。“铺子放在那儿也是放着,不如开起来,也算有个进项。”
燕戡:“夫郎想开那就开,但是不能搬走。”
戚昔:“来往不方便,而且被那么多人看到……”
思来想去,这段关系暂时还不要摊开在世人眼前的好。
龙阳之好在这里,应当不是一件受欢迎的事儿。
就算他无所谓,但燕戡的身份还是让戚昔不免多考虑了些。
燕戡看着戚昔,一语不发。
两人对视一会儿,还是燕戡先开口:“夫郎想私下来往?”
“嗯,也可以这么说。”
“那不成了偷情吗?”
戚昔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句,脸蓦地一热。耳垂隐隐有发红的征兆。
他伸手挡开燕戡的脸,要往榻下去。
但燕戡长腿一伸,一脸笑意地望着他:“还没说完呢,夫郎要去哪儿?”
戚昔咬了下唇,手贴在腹部,眉头轻轻一皱。
燕戡立马撤开腿,一脸担忧地拉着他的手,看着是要撩他的衣服。
戚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顺利下了床榻。
走了两步,他肩膀被男人按住,跟着转过身去。
燕戡看清戚昔眼里的一抹笑意,心下一松,很是无奈。“夫郎居然还学会骗人了。”
戚昔:“我要重开酒肆。”
“我也没不答应。”燕戡倾身,唇几乎快要贴在戚昔唇上。
他笑了一声,眼里透着几分强硬:“但分开住,夫郎是想都不要想。”
戚昔看着仅在咫尺的薄唇,后退一步。
但后腰的手拦住他,直接更深地将他拉入宽厚的怀里。
脸上一软。
戚昔身子微僵。
他捏紧男人衣襟,忽然道:“燕戡。”
“嗯?”
“要不你翻墙?”
第38章
翻墙的事儿燕戡不是没干过, 但此刻从戚昔的嘴里听到,他忍不住嘴角一翘。
明明是不正经的事儿,他一脸诚挚地建议。有种反差的可爱。
燕戡下巴抵着戚昔的肩膀。
眼前的长睫微翘, 根根纤长。瞳孔透着光亮, 是清澈的黑棕色。
与这样的眸子对视半晌, 燕戡无奈叹息:“那便按照夫郎所说的办吧。”
戚昔眼中闪过亮光。
面上风轻云淡, 但看得出来他现在很高兴。
燕戡抱着怀里柔韧的身躯,又凑上去亲在戚昔的侧脸上。
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耳垂红似樱桃, 他闷笑一声, 鼻尖流连地在耳尖上轻蹭。
眼看戚昔受不住,试图拉开自己。燕戡恢复正经, 问:“夫郎打算什么时候再开?”
戚昔的动作停下, 手还抓着燕戡的手臂。想了想, 他道:“等秋收后吧。”
燕戡绷着嘴角,不然笑意泄露。
“既然是开酒肆,夫郎会酿酒吗?要不要我找人帮忙?我记得府里有会酿酒的。”
戚昔想说不用, 可偏头看着燕戡期待的眼神。他长睫一抖, 出口的话转了个弯:“若是用得上,我会跟你说。”
“那我便等着夫郎了。”
*
午间,一桌子的现摘现炒的菜上桌。
燕戡牵着戚昔坐下。
阿兴盛饭, 周子通叽叽喳喳抢过阿兴手上的勺子给自己添了一大勺的白米饭。嘴上叭叭:“今儿个中午的菜一看就很好下饭。”
“师父,你不要跟阿兴哥哥抢。”
周子通一屁股在阿楮身边的位置坐下:“哟呵, 还管你师父了。”
阿兴笑:“他就是这个德行,阿楮你还不知道吗?”
周子通:“快快快, 吃饭吃饭。”
在戚昔看来, 桌上的菜色都是他曾今常吃的。青椒炒肉、油焖茄子、番茄炒蛋……
每一盘都熟悉。
他看了一眼燕戡。
燕戡轻笑:“我可没说。”
戚昔收回目光。
也是,庖厨本来就是将各式各样的菜色做得好吃。这些后世常见的菜谱能做出来……也正常。
“吃饭吧。”燕戡给他夹了一点菜。
青椒入口,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迸发。戚昔又看了一眼燕戡。
明明不正常,他总觉得燕戡参与了的。
“唔!好好吃,豆角我都快吃腻了。可是和茄子一起做怎么会这么好吃!”阿兴抱着碗刨饭,吃得额角汗都冒出来了。
阿楮动作慢,吃得斯斯文文。闻言也点头:“好吃。”
唯有话最多的周子通闷头干饭,瞬间一碗空了。肚子半饱,这才慢悠悠地去添第二碗饭。
桌上的菜没得快,戚昔吃得个七八分饱就不吃了。
燕戡看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碗,几口解决了自己碗里的。顺带将戚昔盘子里没吃完的菜包了。
“嗝!”周子通筷子一放,抱着肚子,“爽!”
阿兴睨他:“就你吃得最多,你自然爽。”
周子通得意一笑,悠哉晃脚:“你年纪小,我不跟你计较。”
戚昔见一扫而空的一桌菜,道:“阿兴,隔壁那些菜地里的能摘的摘了,送给府里其他人也尝尝。”
阿兴一愣,接着看向燕戡。
燕戡嘴角含笑,正抓着戚昔的手,一根根手指擦拭过去。
阿兴心里唾弃,还是高兴对戚昔道:“谢谢郎君!”
戚昔摇摇头:“本来他们就出了力的,何必对我言谢。”
一顿饭吃完,又坐了一会儿,戚昔才从连廊回到正房里。
“咿呀!”一声奶音响起。
进门就见听见声响的燕小宝抱着自己的脚丫子,葡萄眼圆溜溜的,巴巴望着摇篮外。
戚昔见状,走到摇篮边。
手刚伸过去,立马被有力的小胖手抓住手指。
那小嘴巴一张一张地,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冲着戚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戚昔微微弯腰,指腹轻触柔嫩的小脸蛋。
他伸手想抱,但考虑到自己的情况,无奈只能对身后的人道:“燕戡,抱一抱。”
腰身立刻被男人圈住。
戚昔贴着小奶娃脸颊的手点了点:“抱他。”
“睡了这么一会儿了,该饿了。”
燕戡脑袋贴着戚昔侧脸,跟他一起看着摇篮里的奶娃。“他为什么不哭?”
除了他出声的时候被周子通打哭了,其余的时候燕戡鲜少听见燕小宝的哭声。
“可能人家天生爱笑。”说着,戚昔弯起嘴角。
“快送去吧,不然待会儿真哭给你看。”
燕小宝抓着自己的一只脚丫子往嘴巴里塞。黑葡萄眼睛一会儿看看戚昔,一会儿看看燕戡。
像个小北极熊幼崽,白白软软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燕戡大手一捞,小娃娃被竖着抱起来趴在他肩上。
“啊唔!”
奶味儿十足的一声,又铿锵有力。
戚昔戳戳他的小手,小小一个紧紧握拳,极有力气。
奶娃娃被抱走,趴在燕戡肩上还跟戚昔叽里咕噜说着婴语。
戚昔心软地跟着走了几步,到院门口下意识停步。
他看着门槛,手下意识放在自己已然平坦的肚子上。他自嘲一笑。
倒是忘了,现在已经可以出去了。
*
饭后不久,人开始犯困。
夏日炎炎,戚昔捂着唇打了个呵欠。在廊下又走了一会儿消食,才去床上躺着。
等燕戡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没了动静。
燕戡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儿,看见从膳厅出来的阿兴。
他叫住人,道:“郎君要重开酒肆,你找个时间过去收拾收拾。”
“知道了。”
阿兴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那要把郎君的东西搬过去吗?”
“暂时不搬。”
阿兴点点头,那就是不分房睡。他高兴道:“那我找常海一起去。”
“随你。不要让人看见了。”
“您放心,这事儿我肯定办好。”
回到屋子里,燕戡拿了一把扇子坐在戚昔身边。他手腕转动,轻扇着的扇子,看清风捧起戚昔脸侧的碎发。
蝉鸣声声,风从大开的门口送进来。石榴入画窗,午阳渐藏。
雕花大床上,清俊公子侧卧闭目。
长眉舒展,红唇微张。脸上绒毛浅软,细小的汗珠被蒲扇扇起来的风吹散。轻薄的夏衫堆积在身侧,只余一身清爽。
燕戡看着看着,不自觉翘起唇角。
他家大公子啊,合该细养。
*
下午,炎热稍稍褪去。
东城的巷子里,石头围栏围起来三户人家。
正对着院门口的那家房子外,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小孩坐在屋檐下。
他两个小手捧着肉嘟嘟的脸,看了看自家新盖好的房子,又望向院子外面。慢悠悠一叹。
隔壁屋,躺在自家门口吹风的人见了好笑。
“铁树,又在愁什么啊?”
小孩鼓起腮帮子,一把拎过身旁的葫芦往嘴里灌水。咕噜咕噜喝饱了,随意抹干净嘴巴,有气无力道:
“叔,现在是夏天了对不对?”
邻居大叔眯眼望着天上那瓦亮瓦亮的大太阳,笑道:“这么大日头,你娃子傻了?”
小孩郁闷抱膝:“那为什么大哥哥还没回来?”
大叔知道小孩说的是谁。之前他家卖不出去的葫芦还被搜罗着卖给了那小公子。
他摇摇头,道:“你去酒肆看过吗?怎么知道他没有回来。”
“对啊!”铁树瞬间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看看!”
“阿爷,我出门一趟!”他冲着屋里喊。接着光着一双脚丫子冲了出去。
“诶!你这娃子!穿鞋啊,地上烫!”
小孩一口气从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跑到胡油巷,停在了酒肆的门口。
宋四娘定睛一看,忙走出来拉着他的手到自己铺子里。手上不停给他扇着风。
“你这会儿跑来做什么,瞧瞧你热的。”
“宋奶奶。”小孩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大门,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的脚丫子。
几个沾满了泥土的脚趾动了动,拧巴着。
大哥哥还没回来。
是不是不回来了……
想了想,他连忙摇摇头。一滴汗从眉骨划过,粗糙的指腹给他擦掉。
宋仓:“我们给你看着呢,还没回。”
宋四娘拉着他坐在小板凳上:“既然小公子跟你说了要回来,你还不相信他吗?”
“可是我都等了好久了。”
“快了快了。”
宋四娘快速扇着蒲扇,拎着小孩后背的衣服抖了抖。“都是汗,就坐在这儿别动,奶奶给你拿帕子擦一下。”
“好!谢谢奶奶。”小孩在长辈面前都很乖巧,说不动就不动。
歇息了好一会儿,又灌了一杯水下肚,好歹面上没有那么红了。
他在包子铺坐了一会儿。时间越久越坐不住。
“奶奶我去院墙那边看看。”说了一声,他撒开脚丫子就跑。宋四娘拦都拦不住。
“这孩子,都说了没回来。”
宋仓笑着道:“不亲眼看见不死心。”
他拿过宋四娘手里的扇子,手伸在她背后慢慢扇着。看宋四娘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才道:“过不久,儿子要回来吧。”
宋四娘喜上眉梢:“是,这次回来的时间长。”
夫妻俩说着家常,小孩儿也跑到了铺子后头的院墙。
他刚走近,就听到里面有说话声。铁树半信半疑,双手撑着墙耳朵贴上去。
真的有人!
大哥哥不在,都有人敢进去偷东西了!
铁树撒开脚丫子往外跑。
院子里头,跟常河一起收拾了一下午屋子的阿兴拿着扫帚,脚下一定。
他指了指外面,示意常河去看看。
常河攀上墙头,道:“是个小孩。”
铁树听到了,他大喊:“来人啊……唔!”
常河捂住小孩的嘴,笑了一声。“小孩,你难道不知道还没跑远了就喊人也很容易被坏人听到,然后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抓住了吗?”
“唔唔唔!”
小孩使劲儿挣扎,但在成年男人手下,他那点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瞧瞧我是谁?”
常河将小孩翻个面,眼睛对着自己。
“唔?”
常河松开他嘴巴,抱着他往院墙走。边走边道:“既然来了,那就来帮忙吧。”
“大哥哥回来了!”
常河带着小孩腾空掠过围墙,将他放院子里。阿兴笑眯眯地给他塞了一根扫帚。
“来,院子现在你负责。”
“大哥哥呢?”小孩左看右看。
“没回来。我们是过来帮他清理房子的。”
小孩的瞬间变得蔫头巴脑的:“还没回来啊。”
“嗯,不过快了。”
“真的!”
阿兴揉了一把他毛毛躁躁的头发:“当然,我不骗小孩。”
“不过你刚刚那样的事儿以后记得不要做了。坏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知道了。”
常河:“快,收拾。”
“好!”小孩跺跺脚,干劲儿十足。
阿兴笑了一声,摇摇头,继续去厨房清扫。
他在想,在他家主子还没认出郎君的时候,有这么个小尾巴跟在郎君身边也挺好的。
郎君那个性子,也就只有这样的小孩才可以轻易接近了。
房子几个月没有住人,全是灰尘。
常海在屋里擦桌子,抽空看了一眼在院子里画大字的小孩。就见着一堆的灰尘将人包围。
他找了条帕子,出去将小孩的口鼻捂住。
小孩冲他傻笑,更有蛮劲儿。然后那灰尘跑得满院子都是。
两个成年劳动力齐齐背过身去。
小孩是一点都靠不住。
院子清扫得差不多,加上收拾铺子,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期间他们把帮倒忙的小孩放了出去,让他回家。好歹没让其他邻居发觉。
*
入夜,温度降了不少。
一行人围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着瓜果,一边欣赏天上浩瀚无垠的星辰。
天上没有云,也意味着明日也不会下雨。
众人闲聊着,说起了地里的事儿。
燕戡抱着眼睛轱辘转,正精神得不行的燕小宝,感慨:“今年天气还算可以,只有六月初的时候干了一阵子。”
“可不是,我记得去年为了浇地,斜沙城外的几条河都干完了。”阿兴捧着一盘向日葵,直接扣下来一颗吃一颗。
周子通难得想到了自己地里还有药材,随口问:“阿楮,我药田里的药材是不是可以收了?”
阿楮在跟燕小宝玩,闻言道:“师父,阿叔们已经收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周子童没心没肺道。
戚昔躺在唯二的躺椅上,喃喃:“地里的庄稼如何?”
阿兴:“比往年长得好。具体的要等收割了才知道。”
一阵凉风吹来,众人齐声喟叹。
周子通举起双手往另一把躺椅上一靠,像一条懒蛇。一身的懒骨头。“啊……这日子过得舒坦。”
“啊呜不不不……”小奶娃试图参与进来。
阿楮笑着,手指摸摸他脸上的小酒窝。“小宝他在说什么啊。”
“小宝在说……”燕戡忽然停下,转头。
院子里的几人不明所以,跟着看向门边。
院门大开着,外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是领着人进来的门房跟大管家邱进一。
两方人各自愣住,一时间院里万分寂静。只有奶娃娃哼唧声。
邱进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燕家二公子抱着个小奶娃熟练地哄着。抱娃的姿势甚至比大公子以前抱小小姐都标准。
“这、这这……”
戚昔坐直,邱进一长大了嘴巴。
一时看看戚昔,又看看燕戡。
这小娃娃,不会是从哪儿抱来的吧。
他试图求证,下意识看向门房。哪知人家身为看门人,比他还错愕。
燕戡:“进来吧。”
“诶!诶……”
周子通手臂一抱,两腿一翘。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阿楮眨巴眨巴眼,晃了晃被小肉手抓住的手。
“二公子。”邱进一又看向戚昔,“夫人。”
戚昔:“叫名字就好。”
邱进一又看向周子通,态度与对燕戡不相上下。“周大夫。”
周子通摆摆手:“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
说着还把阿兴手里的向日葵盘子抢了过来,悠闲吃着,好不快活。
邱进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又看着近在咫尺,瞧着与燕戡眉眼极为相似的小孩。
稳重的大管家头一次感受到抓肝挠肺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还是说正事儿。
“二公子,剩下的一批粮草已经送来了。”
燕戡点头:“辛苦了,我已经知道了。”
邱进一克制着不去看他抱着的小娃娃,尽量平静道:“京都还有事忙,我过几天也准备回程。二公子有什么要送回去的,交由我一并带上。”
“嗯。明儿我让阿兴给你拿来。”
话说完了,邱进一还站在原地。
周子通看着他这会儿落在燕小宝身上的眼神,又对戚昔露出几分愧疚。
周子通咧开嘴,无声笑得越来越欢。
阿兴看不过去,一把抢回自己的瓜子盘。
燕戡:“没什么事儿了?”
大管家结结巴巴:“没、没了。”
燕戡摸摸怀里奶娃娃的脸,抱着递上去:“抱一抱?”
“啊!这、这……”邱进一一咬牙,道,“敢问这孩子是二公子与、与夫人的?”
燕戡好整以暇:“是。”
邱进一看燕戡的眼神微变,活脱脱的像看个负心汉。
周子通一拍大腿,笑得打滚。
阿楮绷不住了,肃着小脸瞪着周子通:“师父,你能不能不要笑。”
“哈哈哈……好,不笑,哈哈哈哈……可太好笑了!”
邱进一接过软软的小孩,离得近了。他确信,这是跟自家二公子像了个七八分的娃娃是燕戡的。
可细瞧……
他眸光快速掠过戚昔。
怎么跟二夫人也有些相似。且看戚昔看怀里幼子的眼神,也不抵触。
这,是哪家姑娘居然有这么大本事!
可以燕戡对戚家大公子的态度,也……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套脑聪慧的大管家头一次想不通一件事。
燕戡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但这事儿也不好解释。他只道:“你回去只管跟祖母说这是我跟郎君的孩子,其余的不重要。”
燕小宝瞅着眼前的陌生面孔,小腿往人胸口一蹬。
“呀——”
邱进一心都化了,他摸摸他小脸,心道:他们燕家的孩子果然乖。
他抱着一股奶香味的娃娃好生拍了拍,这才放回燕戡怀里。
“我会告诉老夫人的。”
邱进一来去匆匆。他大概是燕家除了燕戡以外,最忙的人了。
戚昔:“大管家是不是也有孩子?”
虽然他起初抱着燕小宝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不过后面放松了,抱娃的姿势看着也很熟练。
阿兴一把瓜子仁儿塞嘴里,脑袋点得飞快。“他都已经两个娃了。”
“以后燕小宝、阿楮,他家那两个,还有小小姐……五个小孩了,他们凑在一块儿院子里准热闹。”
又聊了几句,夜深了。
几人各回各屋,陆续散去。
圆月悬枝,边上一颗明星极为灿亮。忽然几颗流星从夜空划过,落入一双清澈的眸中。
燕戡拎着热水进来,见戚昔立在屋檐下。
他长发散落,衣袂随风而动。
也只一年过去,好像那个小公子的影子褪去,脸上的轮廓更加成熟了。
燕戡走入廊下,身姿落在灯光里。他温柔看着人,笑道:“夫郎,沐浴。”
戚昔回身,冲着燕戡一笑。温润又俊俏。
*
浴桶边,戚昔坐在凳子上。他手抚摸了一下肚子上的疤痕,加快动作。
燕戡将他的衣服搭在屏风,叮嘱他慢慢走。
等戚昔洗好了出来,燕戡正拿着一罐白瓷圆瓶,坐在床沿等他。
戚昔疑惑:“油膏没有用完。”
燕戡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身前坐下,两人腿挨着腿,亲昵又自然。“不是擦身的,是擦疤痕的。”
戚昔往后挪着,双腿抬上床。烛火映着他的脸,眉下长睫根根分明。
“一条疤而已。”
燕戡拉过戚昔的手,手心因为刚刚沐浴完微微泛红。他捏了捏,哄道:“我专门让周子通做的,做好了就别浪费了。”
戚昔抿唇,靠在早已经堆好的枕头上。
单薄的衣服撩起,一条长长的狰狞疤痕横亘在戚昔冷白的皮肤上。像一条趴在身上戏吸血的蜈蚣。
燕戡眸光一暗,打开盖子,用指腹取了一些。
药膏微凉,刚挨着腹部,那薄薄的一层肌肉颤了颤。
燕戡心里像蚂蚁咬着,唇角都绷直了。指腹小心翼翼落下,在疤痕上打着旋。
戚昔咬唇,微偏着脑袋。搁在两侧的手悄悄抓住了单薄的被子。
擦好了,燕戡拉下戚昔的衣服盖上。
戚昔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脚步声。他偏头看回来。
“不去洗手?”
燕戡浓黑如眸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人,嗓音微哑:“夫郎……很疼。”
戚昔一顿,手指伸出去,按在燕戡的唇角。
他手指微提,让燕戡嘴角扬起。眼里也跟着露出几分笑意,他道:
“是很疼。”
“但我不后悔。”
第39章
燕戡望入戚昔的眼底, 看到了里面溢出一点的温柔。
耳边回荡着他的话,一时间心绪翻滚,眼神骤暗。
他忽然裹住戳在唇角的手。
手心滑腻, 似乎只有抓紧了才不会让他跑掉。
戚昔不解看去。
燕戡忽然偏头在他指节咬了一口。
力道不小, 戚昔都察觉到一阵刺痛。他手指一抖, 心里猜测这人是属狗的。
手抽不出来, 又被他看得受不住,戚昔干脆撇开头去。
然后就感觉被咬了的地方一软, 听燕戡哑声道:“夫郎, 我好生欢喜。”
戚昔低垂的长睫一抖,唇紧紧抿住。
红从脖子瞬间蔓延到整张脸, 眼尾也添了艳色。清冷的面庞霎时间变得昳丽夺目, 摄人心魄。
燕戡瞧着那淡红的唇被咬住, 像不知疼一样,牙齿压得唇上发白。
他低头,粗糙的指腹抚着刚刚留下的牙印。又放下戚昔的手, 掌心整个包裹着。
边上的人存在感极强, 戚昔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有些受不住。好在燕戡没有点明,让他不至于掀开被子将自己藏起来。
燕戡安静地陪坐着。
戚昔面上的热度稍退,忙抽回自己捂热出汗的手, 赶人道:“你去睡觉吧。”
燕戡看着空落落的手,小声道:“药膏没擦。”
戚昔快速取了药膏, 也不看那双笑得格外招人的眼睛。“我自己来。”
燕戡笑着道:“好。夫郎需要我避一避吗?”
戚昔握紧白瓷瓶,没忍住瞪了他一眼。眸微润, 一看就是被欺负了。
燕戡短促地笑了一声, 撑着膝盖站起来。盯着人的侧脸飞速凑上去亲了一口。在戚昔没有反应过来时,立马大步离开。
戚昔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垂眸坐着,手轻轻摩挲瓷瓶。
他紧抿的唇角缓缓舒展。
良久又轻叹一声。
自己对燕戡何尝不是越来越纵容。
撩起衣摆,肚子上的疤痕长长的,透着淡粉色。小腹微鼓,肌肉软绵。一点都不好看。
手指取了药膏揉搓上去。
肩上长发随着动作滑落,少许披在白色的寑衣上。
黑色发丝从颈下蔓延,如着墨的笔,自上而下勾勒出单薄的肩背,窄瘦的腰,最后落在饱满的臀线。
戚昔衣服微敞,白得发光的窄腰露出一截。
本是容易让人新生旖旎的景象,但他眉间清冷,姿态淡然。连衣摆撩起来的幅度都恰到好处的好看。
擦个药都没打散他这一身鹤骨松姿。
燕戡倚在榻边,唇角含笑,当美景一般欣赏。
等戚昔擦完了,似有所觉地看过来。燕戡意犹未尽,半点没避讳地冲他一笑。
接着端水来让他洗手。
洗完手,他倒了水再回来,戚昔已经睡下。只不过脸对着床里侧,叫人看不清他现在的模样。
燕戡笑了笑,看着他的背,心道:瞧着跟霜雪似的,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夫郎,熄灯了。”
戚昔“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烛火一灭,室内只剩窗户透进来的月光,雾纱一样罩在的屋子里。
戚昔听了一会儿,半晌没听见燕戡发出的声音。
他翻个身,身前凉风袭来,闭着眼睛的戚昔缓缓睁开眼。
“不热。”他道。
话落,额头上被有粗茧的大手摸了摸。接着听男人嗓音微低道:“夫郎睡吧,我陪着。”
戚昔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安心。
黑暗里,他拉住撤到一半的手。
温热相贴,他滞了一瞬。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的细腻掌心圈住粗糙的手指,微硬的触感让他嘴角微抿。
不过一息之间,他坚定地握住燕戡手指搁在床上。
又看了床边模糊的人影,戚昔重新闭上眼睛。
风轻轻拂过,有淡淡的墨香。
快要睡着时,戚昔如小兽般轻蹭不知何时拉到脸侧的手掌,嘴角微翘。
他又一次,在燕戡无声的陪伴中安眠。
*
翌日一早,戚昔恍惚地从睡梦中醒来。
他撑着身子坐起,轻柔的长发铺了满背。抬眸对上床边男人的视线,听他第一句就是问道:“睡得可好?”
戚昔点头:“好。”
嗓音温软,像在溪水里放着的凉糕。
也就只有在他睡得朦胧或是睡醒时才听得见这种声音。燕戡眼尾一弯,又问:“可做梦了?”
戚昔摇头:“没有。”
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不像话。燕戡轻笑一声,拿过一旁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么说确实睡得很好。”
戚昔眨巴眼。看着俯身来的人,他柔顺地下巴微抬,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
燕戡一顿,不敢惊扰。
过了一会儿,肩膀上的下巴移开了。但燕戡犹觉不够,倾身揽住跟前的人。
一袭淡雅冷香袭来,燕戡埋头在戚昔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夫郎……”
怀中的身体微僵。
燕戡面露遗憾,这便是清醒了。
他正要起身,可纤韧的身子又缓缓放松下来。衣摆一坠,燕戡弯着眼睛笑。
戚昔眉目带着晨起的慵懒,下巴依旧搭在燕戡肩上。
喜欢抱,那便由着他抱。
晨光穿透窗,碎了一地金灿灿的光。金光晃眼,让人又想就这样再闭上眼睡个回笼觉。
但显然,有人不乐意。
“燕大将军!”
“早膳还吃不吃了!”
门外怨念十足的声音传来,紧跟着还有阿楮的稚嫩童音:“师父你不要吵。”
戚昔下巴抬起,问:“抱好了?”
燕戡搂着人黏糊糊地蹭:“没有……”
戚昔松开抓着燕戡衣服的手,轻声道:“我饿了。”
果然,刚刚紧搂着不放的一双手粘了浆糊似的,慢慢松开了。
“夫郎先穿衣服,我去端水来。”
戚昔道:“好。”
收拾好出去,戚昔一身与燕戡同色的黑衣。
阿兴看了都愣了一下。
平日里戚昔的衣服多为浅色,白、蓝、青色偏多。就是红色这种浓重明艳的颜色也只是在白衣上点缀几处。
这般如黑色深沉的颜色阿兴更是至今没有见他穿过。
款式与自家主子身上的一样,都是交领云锦长袍。料子轻薄,上面只用金线在袖摆、衣摆勾勒几处浅纹。
但正因简单,又是深沉的黑色,戚昔的模样被衬得格外突出。
那一身冷感更强,甚至还多了一丝自家主子身上那种锋利感。
甚至因为突出的容貌,瞧着都有点邪气了。
乍眼一看,格外吸引人。
“主子,郎君。早膳都已经备好了。”阿兴回神立马道。
燕戡点头,并排和戚昔往屋里走。
阿兴落后几步。
看着两人并排,虽然穿着相似的衣服,但一看都不会认为他们是兄弟。
一个迁就着一个,目光始终在对方身上。颇有种夫妻相处的和谐感。
阿兴乐乐呵呵跟在后头。
顺嘴道:“对了郎君,昨儿我们去收拾铺子的时候见到那个小孩了。”
戚昔脚下一顿。
“铁树?”
“嗯嗯。”
燕戡拉着戚昔的手往前带,道:“先吃饭。”
戚昔看向燕戡,轻声道:“要准备一些东西,回去的时候送邻居。还有小孩。”
燕戡:“阿兴。”
阿兴屁颠屁颠上前:“主子放心,郎君放心,这事儿我去办。”
*
在饭桌旁坐下,周子通捏着筷子,眼下青黑:“吃饭都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燕戡一边给自家夫郎盛饭,一边道:“你自己非得来跟我们一起吃,厨房又不是没你的。”
“……那不是人多热闹嘛。”
戚昔身边,阿楮挪着凳子贴过来。眼睛落在戚昔身上,亮晶晶的像装了星星。
“郎君,今日好好看。”
燕戡哼笑一声:“昨日不好看?”
“自然好看。只今日格外不同。”阿楮爬上凳子,规规矩矩坐好。
戚昔眼里笑意点点:“谢谢阿楮夸赞。”
阿楮弯眼,小牙齿露出来,乖乖的。
“不用谢。”
燕戡看着连连打呵欠的周子通,问:“昨晚又抓虫去了?”
“没有,师父看话本看了一夜。”阿楮揭自己师父的短。
阿兴嫌弃:“怪不得要催着吃饭。”
周子通不管他们,自己闷头吃。
甚至困得直接眼睛闭着,靠着阿楮给他夹菜,自己只管刨。看得几人好笑。
早饭吃得肚里暖和,额角也出了细汗。
戚昔望着东边橙红的朝霞,在燕戡帕子凑过来的时候侧过头。
伸手想自己来,手腕又被抓住。
“夫郎别动。”
“咚——”
戚昔手一抖。
众人转头,正正好看见周子通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阿楮立马爬下凳子,担忧扶着人:“师父,咱回去吧。”
周子通脚下走得飞快:“走,快走。再不睡为师要猝死了。”
戚昔见状翘起嘴角。
“夫郎。”
燕戡将戚昔的心神引到自己身上,待他看着自己,才道:“燕小宝满月的时候我想办一办。”
阿兴一喜:“那岂不是现在就要准备!”
戚昔虽疑惑,但没有立刻否决,问:“你想怎么办?”
燕戡握住戚昔两只手,一边捏,一边道:“北地除了我的一些同僚没其他人,我想请他们过来看看。”
戚昔:“好。”
燕戡当即一笑。
“夫郎安心,就是让他们过来认认人。夫郎该怎样还是怎样。”
戚昔眉眼舒展,黑衣反倒是衬得他更加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需要我帮忙准备吗?”
虽然只是请同僚,但到底也是自家小奶娃的满月宴。戚昔想着搭把手。
“不……”燕戡顿住,随后看着戚昔清亮的眼睛笑道,“夫郎若是想就做,我打下手。”
阿兴立马保证:“郎君,我负责跑腿儿!”
戚昔心下一暖,浅笑:“好。”
*
既然要请客,那就要有请客的样子。
请同僚吃饭,必定是要喝酒的。戚昔一边给燕戡怀里的小娃娃扇着风,边小声问:“府上有好酒吗?”
“有倒是有,不过恐怕没什么好酒。”
燕戡自己平常不怎么喝酒,再则好酒贵,他除了敢在戚昔身上多花银子,其余的时候都不怎么大手大脚。
且大头的多则都被拿去贴补将士们了,他手上确实也没多少银子。
戚昔发丝随风而动,他摸摸一直看他的小奶娃的脸蛋,唇角轻扬:“那就从酒肆里面拿吧。我还留了几坛的云山酿。”
燕戡下意识拒绝。
话到嘴边,他脑子转了个弯,也跟着笑道:“好。”
夫郎这样做,不就显得他们是一家人吗?
怀里的奶娃娃像不满被忽略,极有力的小腿立起来猛蹬了两下。跟鱼儿摆尾似的。
燕戡一把握住。
他扯了扯燕小宝的老虎肚兜,肃着脸:“踢到你爹爹怎么办。”
说着就将他放回摇篮里躺着,换来那小崽子不满的“咿呀”一声。
戚昔扇子跟着小奶娃转,变成了侧身对着燕戡。
那绷着劲儿的咿呀的声音瞬间变得软软糯糯,燕戡气笑了。
小的被哄着,大的也不愿意被冷落。
戚昔手掌抵着贴靠过来的胸膛,被大脑袋压着的肩膀动了动。
“不热吗?”
“夫郎身上冰凉,不热。”
戚昔眼里闪过无奈。额头的汗都蹭到他脖子上了,当他不知道。
他扇子微转,给燕戡扇风。
又道:“大概来多少人?”
“两桌,但是要多准备些菜色给隔壁那些将士们送去。”
“不请他们?”
“不是不请,是请了他们,那城里跟大营里那么多的兵将都得请。”
燕戡靠着自家夫郎细腻的颈子,拿过他一直扇着的扇子给两人扇风。
解释道:“将军府真要算起来的话只有咱们这边的三进院子,隔壁分出去的那一部分,除了一些地块还有周子通种着药材,其余的都是他们的。”
“将士们早已经自立门户。”
“府里给他们庇佑,但他们不归在府里,也是斜沙城里的百姓。”
戚昔明了。
“准备多些菜送过去就行了,正要摆宴席,要摆上几十桌才够。”
“啊呜……啊!”
夫夫俩低头。
燕小宝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两人,咧嘴。红红的牙龈露出来,笑得像个小傻子。
大傻子在边上调侃:“谁家娃娃像你一样,话这么多。长辈说话,小娃娃不能插嘴。”
戚昔将他啃着的脚丫子拉下来,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
“跟你大爹一个样。”
“我?话多?”说着像不服气似的,又哼哼唧唧往戚昔身上蹭。
戚昔偏头让开肩膀上拱动的脑袋,连声音里也带了笑意:“是挺多。”
燕戡鼻尖擦过戚昔的脖颈,两人的皆是一怔。
戚昔笑意收敛,搁在摇篮上的手忽然一紧。
脖颈上呼吸微热,湿润的触感似有若无。他睫毛抖动得厉害,握在摇篮上的手收紧得骨节泛白。
“燕戡……”他别开眼,尾音轻颤。
“嗯。”男人声音低哑。
腰间一紧,戚昔直接落入燕戡的怀抱。他坐在了硬邦邦的腿上。
“燕戡。”戚昔不安地动了动。
燕戡将戚昔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温柔地轻蹭戚昔的脸。“就抱抱。”
戚昔面对着人坐着,夏日衣衫本就薄,坐在腿上能清晰地感受肌肉的脉络。
戚昔脸埋在男人肩膀,耳边是沉稳有力的脉搏,他一动不敢动。
好半晌,他完全放松地窝在燕戡身上。
这人又闷闷道:“夫郎,我不想分床睡了。”
戚昔无言。
见他不应,燕戡抱着他乱拱:“夫郎……”
戚昔手抵着他的脑门,从他身上下来。“看着小宝,我去想请客的菜谱。”
戚昔说完就走,没给任何燕戡耍无赖的时间。
出了门,戚昔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
望夫的燕戡听见顿住的脚步声,低笑一声。
他回头,见睁着大眼睛看他的奶娃娃。大手握住他高高举起的小脚丫子。
厚厚软软的,手感极好。
他故意道:“燕小宝,帮帮你爹?跟你小爹爹好好说说,夫妻怎么能分床呢?”
门外的戚昔听得脸上一红。
真是……
痞子。
这种话怎么跟孩子说得。
他闷头快步离开,往书房去。
*
天热,听着终日不断的蝉鸣声,日子也迅速从指缝溜走。
七月二十五这一天,收到请帖的人陆续赶往府里。
府门大开迎客,周遭的人只听到一阵鞭炮,就见那门又关上了。
这边来往的百姓原本不多,但因为北门这边开始收起了羊粪。久而久之,大伙儿也敢过来了。
“将军府里这是做什么事了,要放鞭炮?”
“这谁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双眼放光的大叔挤着人群,兴奋道,“我舅老爷的三儿的岳丈的弟弟在里面当厨子,是将军的儿子满月。”
“啥!将军夫人生了?”
“算算将军是去年回去,七八月成亲的吧。刚好!”
“诶!是刚好!”
“那叔,小将军在这儿吗?”
“这我哪里知道。”
一高高大大的汉子摆手:“管他呢,将军家的娃子满月,咱不得表示表示。”
“对对对,将军平时什么东西都不收,这会儿怎么都得收下。”
人群瞬间散去,只留下一阵缓缓降落的尘埃。
常海姗姗来迟。他看着像被自己吓跑的人,不解地垮下脸。
他有那么吓人?
郑大头看他垮脸就皮子一紧:“头儿?”
元麻提醒:“头儿,进府里要笑。”
常海闷哼,甩袖进府。
外面热闹府里的人并不知晓。常海走到院子门外就听见自己弟弟压得极低的声音。
“小宝,燕小宝……咱们的小小将军长得可真好看。”
常海狠狠抹了一把脸,喃喃:“不会是真的吧。”
院子里人已经来完了,几个魁梧大汉坐在廊下喝茶。戚昔在后厨帮忙,燕戡在这边招呼客人。
“头儿,快走吧。”
郑大头手上还拎着要送的礼,两坛子的酒。都是刚刚买的。
元麻则拿着些小孩用的玩意儿,就两三个玩具。
一对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来喝酒的。
“哥来了。”常河抱着娃,看着门口他那傻愣着的亲哥,“快进来啊。”
阿兴见状,立马跑去接常海带来的礼。
“嘿!没想到校尉带这么大两坛酒来。”
“常海,来坐啊。”
“燕副将,老焦……真、真是满月宴啊。”他恍惚地被自个人两跟班推着到几个将领一堆。
放了东西,郑大头两人立马凑到常河那边。
燕小宝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两个陌生面孔,很给力给他们吐了个泡泡。
“好白啊……眼睛也大,鼻子像,嘴巴像,是将军的崽!”
元麻撞他,压低声音:“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郑大头:“那你说!”
元麻摸摸下巴,一脸深沉:“这皮色肯定不是像着咱家大将军,肯定像夫人。”
“呀——”人多,燕小宝可欢乐了。小腿蹬得比平时都欢实。
另一边,常海还在恍惚。
“咋就有娃娃了,啥时候的事儿?将军夫人居然同意!”
燕仇:“会不会说话。”
说实在的,他也懵。
他是燕戡爷爷收养的,跟燕戡他爹是兄弟。自己一辈子没结婚,自然把兄弟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看待。
忽然多了这么个孙儿!
可想而知,他有多懵。
一张桌子上,就只有度方这个少年将军最平静。只时不时喝上一口茶,就盯着那小崽子。
燕戡一脸高深:“燕小宝确实是夫郎与我的孩子,放宽心。”
“你夫人……不是跑了吗?”燕仇压低声音问。
他一直待在北大营,消息最为落后。
亲眼见过戚昔的常海猛灌了一口茶,烫得他直吐舌头。
“哪里是跑了,是到咱这儿追夫来了。”
“可那是男媳妇啊!”他声音都劈叉了。
度方冷漠:“那又如何。”他这会儿才说了自坐在这里来的第一句话。
常海没眼力见,较真:“男媳妇还能生孩子?”
周子通神神叨叨:“管那么多做什么,是他俩就是他俩的。没准儿是燕戡生的。”
众人齐齐看向燕戡肚子。
度方眼珠一动,声线冷冷:“世间事,无奇不有。”
周子通看向度方。
这是信了?
他笑得肩膀一抖。这傻孩子果然唯燕戡马首是瞻。
燕戡倒是配合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挑眉:“看出什么来了?”
“你……生得出来吗?”常海一脸土色。
好奇怪一男的。
肚子平得跟搓衣板似的,孩子在里面都得压扁。
正好戚昔这会儿进屋。他一身蓝底白衣,身段不说柔得像个姑娘,但至少不像燕戡一身腱子肉。
常海脱口而出:“你夫人生还差不多。”
燕戡冲着戚昔一笑,悠然道:“那还不如我生,我夫郎身板受不住。”
戚昔耳朵不聋,抬眼见他们瞧着燕戡肚子,又对比自己肚子。一瞬间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忒不要脸。
戚昔进来,众人也反应过来。当兵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他们笑哈哈站起来,冲着戚昔拱手。
戚昔点点头。
刚刚已经认识过了,倒是度方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出来。
度方虹膜色浅,眼睛透着冷兵器一样的光,看人却沉沉的。气势冷而压抑,像泥泞将人口鼻捂住,让人喘不过气。
但戚昔也刚刚才知道,他还不满二十。
他行事作风与常人不同,有点怪。好在度方一般是不理人的。
廊下的人都看来,就怕他不按常理行事。这里的人就只有燕戡能拉住他。
戚昔看着面前的人:“度小将军?”
度方开口:“我想抱他。”
戚昔讶异一瞬,随即浅笑:“那你抱便是。”
度方转身就走,接着问都不问,直愣愣地把常河手里的燕小宝抱过来。跟抢似的。
虽然动作迅速,但避免不了他跟拎麻袋似的抱小孩。
“不对不对,要这样抱!”阿楮仰头看着这个人,着急得忙纠正。
度方不理。
燕小宝竖着趴在人怀里,两个爪爪一抓,一左一右捏住了度方的耳朵。
脑袋栽过去,糊了度方一脸的口水。
“咿——”燕小宝露出招牌笑,两个小酒窝浅浅。
“哈哈哈哈,度小将军,你也有被人拎耳朵的一天。”
度方像没有听到常海的话,他动作在变化,最后像阿楮说的默默将奶娃抱好。
葡萄眼跟凤眼对视。
吧唧——
燕小宝眨巴眼,小手一抬,撑在度方脸上。“咿——”
度方又凑上,给他另一个酒窝亲了一个对称。
众人错愕。
度方掉魂了?
这是那个谁也碰不到的度小将军吗?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见度方跟吸猫一样,整张脸全贴上去,将奶娃娃吸得咿呀声都弱了。
第40章
“度小将军, 这可不兴!”
“燕戡,快,小孙子都不叫了。”
众人忙乱地从连廊冲过去。
度方面无表情地抬头, 冷眼里愣是叫人瞧出了警惕。
燕戡手指在他怀里的小奶娃眼前晃了晃。
燕小宝恍惚, 见是自己亲爹, 嘴巴一瘪:
“呜……”
“哇!!!”
“哭了, 度方你把孩子弄哭了!”几个武将脸色一变,抱也不是, 哄也不知道怎么哄。顿时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着急。
度方眼里闪过慌乱, 手捧着娃,神色更冷地看着燕戡。
还站在一旁的戚昔挑眉。
这小将军应是不会表达。
燕小宝最后回到了燕戡的怀里, 小嘴巴还瘪着, 包子脸哭得都是水。鼻尖跟眼睛都红彤彤的, 好不可怜。
燕戡给他哄好了,笑着调侃:“他平日难得哭,度方倒是厉害。”
度方手一滞, 表情都快结冰了。
一旁的戚昔无奈。
他发现燕戡骨子里有股恶趣味, 很喜欢逗人。
武将们平日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儿,鲜少这么闲适地聚在一起。
戚昔过去接过燕戡怀里的燕小宝想让他们好好聚聚。
正要抱走,燕戡却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戚昔也就一边逗弄着奶娃娃,一边听他们闲聊。
聊到中午, 就开席吃饭。
燕小宝也被送去填饱肚子。
两桌人,戚昔跟燕戡和武将们一桌, 阿兴、阿楮和几个等会儿负责把自己家将军抬回去的将士一桌。
桌上十二个菜, 凉菜、热菜,甜点以及还多了一盘水果。都是按照斜沙城的习俗上搭配的。
喝酒需要垫肚子, 所以大家伙先把目光放在菜上。
吃了几口,一众人都略有诧异。
燕仇率先问出口:“这些菜哪儿来的,我在斜沙城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吃过。”
燕戡:“自己种的。味道可好?”
“好极好极。”
“明年让咱们大营那边也种些。”
吃着吃着,几个武将也喝了起来。
燕戡一边顾着戚昔吃饭,一边被几个大汉灌酒。愣是喝到戚昔下桌,都面不改色。
戚昔看了一眼热热闹闹的几人,慢慢往厨房去了。
看这个样子,需要准备点醒酒汤。
*
不出意外,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
不过几人酒量都好,跑了几趟茅房,出来后面上便没了醉意。
接着剩下的半个下午,他们去了书房聊着,应是说军营里的事儿。
到傍晚,没多久又开始吃晚饭。这顿饭便净吃酒去了。
朗月明耀,今晚的天格外的亮堂。
燕小宝这个主角都送回去睡觉了,众人才慢慢歇下。
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各家随从立马将戚昔准备好的醒酒汤先给人灌下去,接着该送回营地的送营地,回不去的抬着放在府里准备好的客房。
一时人都散去,只余这家当家人。
有人过来收拾桌子,而戚昔则收拾醉酒的人。
燕戡坐着,戚昔站在他面前。
烛火跳动,柔和的光笼罩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
戚昔:“燕戡,醉了?”
燕戡摇头,拉过戚昔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凉凉的,让脸上的温度降了些。手心很软,贴得他很舒服。
“那回去了。”
桌子都收完了,他还这么坐着。刚刚阿兴扶他,他动都不动。
戚昔垂眸,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燕戡面容肃着,下颚绷紧。正襟危坐,一副镇定可靠的样子。
看着是像没醉。
但怎么会没醉,脸这么烫。
“回去了。”
“回。”
戚昔抓着他的手拉人,结果这人力气大,反手拉着戚昔圈在身前。
戚昔站在他两腿中间,后腰紧贴着发烫的手心。腹部一重,大脑袋贴来。
“夫郎~”
喝醉了,更会撒娇了。
戚昔手指微动,想着,手伸到他的下巴底下捧着。
燕戡仰着头,轻靠着他腹部,配合地仰起头。
“夫郎~”
他眸光亮晶晶的,罩在戚昔身上。
门开着,晚风悠悠拂过。精神放松,忙碌一天的疲惫顿时袭来。
戚昔对着门口,慢慢闭眼吹了会儿风。
靠着他的人就这么抱着他,一直没什么动静。
戚昔以为他睡着了,哪知道垂头就见着一双盯着他的眸子。里面似有苍穹,浩瀚深邃。
“夫郎。”
见戚昔视线重新落到自己身上,燕戡心里欢喜,弯着眼睛毫不掩饰地表示出来。
直白又浓烈,看得戚昔心里一柔。
他轻叹一声,手伸到后背拉下男人的手。“走,睡觉了。”
燕戡站起,晃了一下。
戚昔直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燕戡就跟八爪鱼似的,另一只手立马缠上来。
好在他知道自己的重,没有将全身重量压上来。只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脸亲昵地在戚昔脸上轻蹭。
蹭完了又唇碰上去。触感柔软,他却像惊住了。
几息之后,又亲上去。
戚昔无奈,只能依着这醉鬼将自己的脸上弄得满是酒味。
终于到屋里,戚昔将人往榻上一放。
本想着去把醒酒汤给他端过来,但人抱着他不放。
戚昔定定地看着他:“燕戡,松手。”
燕戡瘪嘴。
戚昔瞬间像看见了燕小宝瘪嘴的样子。
他软了声音,拉下脖颈上的手:“我不走,我去给你端桌上的醒酒汤。”
“……不走。”燕戡依旧缠着人不放。
无法,戚昔只能又带着人一起到桌子边。一边防着他摔倒,一边看着他将醒酒汤往肚子里灌。
喝完了,燕戡打了个饱嗝。
双眼这会儿倒是变得雾蒙蒙,不过依旧盯着戚昔。
“夫郎。”
戚昔将碗搁下,应了他一声。
“夫郎……”
戚昔一双手被燕戡捏着,搁在脸上。戚昔戳戳他的脸颊,轻声道:“燕戡,你好黏人。”
“夫郎~”
“嗯。”
燕戡消停了。
不应他他就一直喊着。
“郎君,热水来了。”阿兴端着水进来。
瞬间,刚瞧着还算听话的燕戡面上一沉,幽幽盯着进屋的阿兴。那目光像森林里的饿狼一样,恨不能把阿兴撕了。
“郎君有事叫我,我先出去了啊!”放了东西阿兴赶紧跑,就怕被自家神志不清的主子单方面殴打。
戚昔忽然一笑。
燕戡看呆了。
戚昔回身,立马敛了笑容,凉飕飕道:“洗脸。”
“夫郎……唔。”
戚昔直接把这个黏人精的嘴巴捂住,好歹是带着人收拾好了。
回到榻上,戚昔将他还缠在自己身上的手拨下。“别闹了,该睡觉了。”
燕戡往榻里缩了缩,手拉着戚昔不放。
“睡。”
戚昔看着床榻,摇头:“你睡这儿。”
“夫……唔。”
戚昔手堵住燕戡的嘴巴,抬起他的脸。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道:“睡觉,听话。”
掌心一热,戚昔瞳孔微缩。手快速撤了回来。
他现在觉得燕戡是听不进去自己现在说的话的。
戚昔拨开燕戡的手,干脆地将人按在榻上。又扯了被子搭在他肚子。
“不许动,睡觉。”
燕戡:“夫……”
嘴上重新贴来手掌,燕戡弯眼。像计谋得逞了,笑得像个狐狸。
折腾半晌,好歹看着人阖眼。
戚昔悄悄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他打了个呵欠,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床上一躺。正睡得迷迷糊糊,背上贴来温热。
戚昔喃喃:“燕戡……”
“夫郎我要睡床。”
困意汹涌,戚昔意识啪的一断,就这么睡过去了。
*
清晨,戚昔是在闷热中醒来。
他睁开眼,面前就是一张放大的俊脸。不是燕戡是谁。
戚昔皱眉,隐隐想起睡着前有个迷迷糊糊的人声。
两人离得很近,戚昔试图往后挪了挪。但腰上的手一紧,直接抱着他更深地嵌入怀里。
淡淡的墨香袭来,鼻腔全是燕戡的味道。
戚昔脸就贴着他敞开的胸口,一时间不知道是他的脸热还是燕戡的体温更高一些。
戚昔无措道:“燕戡,松手。”
腰间的手很有劲儿,揽着戚昔,整个腰肢弯出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隔着薄薄的寑衣,甚至能感受到肌肤的细腻。
“谁家夫郎……这么好看。”
戚昔仰头。
燕戡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我怎么会在夫郎的床上?”
戚昔双手撑着他的胸口,触及温热,又蜷缩指尖。“昨晚不知道是哪个醉鬼……”
“是我。”燕戡脑袋往戚昔肩上一埋,轻轻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夫郎好香,不想放。”
说着说着他闷笑出声,胸腔震动,戚昔直接将上面的手撤开。
这下可好,腰间的大手移到背上,微微用力,戚昔又完全趴进了燕戡的怀里。
戚昔彻底无奈。
算了,抱就抱吧。
戚昔安静了,燕戡又不得劲。他往下滑,手搁在戚昔脖子下,脑袋碰着脑袋。
“夫郎,我请求以后都睡床。”
离得近,唇上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戚昔脑袋微微后仰。
燕戡追上去,看着戚昔的唇,眸光微暗。只克制地啄了一下莹润的下巴。
戚昔心里一堵。干脆埋头藏在燕戡肩窝。
“我是不是可以拒绝你这个请求?”他声音闷闷传出来。
“不准。”
还是那个燕戡,依旧霸道。
“我都上了夫郎的床了,自然没有再下去的道理。你说对不对?夫郎想,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再下去吗?”
“没有这个可能。”戚昔抬起头看着燕戡满含笑意的眼睛,“我不会半夜爬床。”
“呵……”燕戡笑出声来。
他搂紧人,黏糊糊地在戚昔肩膀上蹭。
“夫郎啊,甩不掉了怎么办。你就是赶我,我也可以半夜爬……”
戚昔抬手捂嘴。
一头青丝被他蹭得乱糟糟的,闭了闭眼,他道:“你想睡就睡吧。”
“谢谢夫郎!”
回答得倒是挺快。
戚昔推了推他:“该起了,不然外面又要喊了。”
“好,听夫郎的。”
现在燕戡不敢有半点违背戚昔,问就是怕他家大公子一个后悔,改变让他一个被窝的主意。
燕戡今天一睁眼就看到戚昔,加上期盼了许久的事儿终于达成,现在心情极好。
阿兴见了不免来一句:“主子,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戚昔怕他胡乱说出什么,道:“用膳。”
燕戡一笑:“是有喜事儿。”
阿兴睁大眼睛好奇:“什么喜事儿?”
燕戡瞥了他一眼,道:“吃饭。”
阿兴脸一垮,委屈:区别对待!
“那几个人呢?”
“一大早就走了。”阿兴亦步亦趋跟在燕戡身后,“主子,昨天百姓们送的东西怎么办?”
天知道昨晚阿兴跟着送人的几个打开门的时候,那堆得高高的菜篮子险些将他们给淹了。
但门口放了这么多东西,门房是一点儿都没发觉。
昨日的事儿燕戡本意是让熟悉的人认认戚昔,顺带知道燕小宝的存在。本来也没有打算瞒着。
但将军府的事儿一概不往外传,虽没明说,但都该有分寸。
“查一查是谁说出去的,知会一声,再有下次就不用了。”
“是。”
“至于那些礼……待我跟郎君看过再说。”
*
早饭过后,燕戡带着戚昔到了外面院子。
照阿兴说的,送的东西确实不少。
戚昔走在里面,看见了红鸡蛋,木匠雕刻的玩具,衣服、菜,甚至还有鸡鸭……这都是他们能拿得出手的,觉得好的东西。
“夫郎,送回去吗?”
“这些东西你都对得上人?”
能送自然是最好,除了那只小黑狗,府里没收过大家其他东西。这一次打破了常规,以后就更不好说了。
燕戡:“能对的上,就是有些麻烦而已。”
“那便送吧。”
戚昔沉吟片刻,手指在衣摆上轻敲了一下,看向燕戡:“要不要再添点东西?”
燕戡好奇:“添什么?”
戚昔:“菜。”
“阿兴,隔壁的菜摘完了吗?”
“没有。”
上一批是摘了送给隔壁那些将士们,这一批只用了一些做菜。而送给隔壁将士们的菜则不是用自家种的这些菜做的,因为这样会不够。
“那就走吧,摘菜。”
燕戡抓住戚昔垂在身侧的手,与他并排着走:“夫郎想过去?”
戚昔扫了他一眼,道:“一直听说那边,但从没去看过。有些好奇。”
燕戡点头,面上一副正经样子,实则非要与戚昔十指相扣。
阿兴简直没眼看,他道:“那我去多叫点人。”
*
戚昔现在住着的宅子以北,本来被这一家原主人当做园林用地的。
面积很大,占据了城东北大半的地方。
过了宅院,再往周子通的杏林院的西边走。穿过一道门,往南,便是将军府众人一直说的隔壁。
门后是一条石板道路,路两旁放置着假山。枫树与草木掩映,头顶的光都被挡了去。
这样一瞧,确实有几分好看。
过了这十几米的路,从枫树林中出来,便是平坦的田地。离得最近的几块,有的空着,有种着菜,有的还剩下些药材。
这些地应该就是将军府的了。
至于其他地里,粟米被穗子压低了腰,由绿色变得浅黄。或有豆子丛生,或有……棉花?
“那便边?”
阿兴嘿嘿一笑:“这是我按照郎君的法子种的,长出来就是这个奇怪的模样。大伙儿都觉得好看,就等着来问郎君要怎么办呢。”
戚昔不免想到了大家冬日里穿得最多的粗毛褐衣。他拂过自己身上的锦衣,轻声道:“等花开得差不多,就那白色的部分采摘下来。里面的种子也留下。”
“好。”
戚昔站在田边,目光眺望,东边是各户人家。真就像是村子聚落一样,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要过去吗?”戚昔问燕戡。
燕戡摇头:“去是麻烦他们。”
没有多言,两人随着阿兴到了种菜的那块地里。
身后阿楮背着个小篓子跟在两人身后,到地了,熟练地挎着篓子进了里面。
这块地不小,放眼望去,辣椒一块,番茄一块,茄子一块,还有西瓜、红薯、土豆甚至玉米……
上辈子常见的,这里也有。只是种植的少,稀奇而已。
阿楮就站在他们前面,小手捏着辣椒轻轻一掰,青色的辣椒就从枝上落到了手上。
戚昔挽袖,燕戡瞧着,主动伸手过去帮他把袖子扎紧。
他不阻止戚昔做这事儿,活儿轻省,不碍事儿。
燕戡紧随其后,也下了地。
这块地被打理得很好,土地没有板结。里面能看到些混合的草木灰。踩下去软绵绵的,土质并不差。
除此之外,种植的时候还起了垄,种菜的地块高,两边留出走道。
收获无疑是开心的,一棵辣椒苗上,因肥料给足了,现在下面依旧硕果累累,白色的小花开不断。
番茄绑在木棍上,直直往上长。
红彤彤的果子三两成群,从里到外透露出一抹胭脂红色。让摘它的人摘着摘着就忍不住直接拿上一个现吃。
“郎君,这些菜拿回去怎么分?一个篮子也装不了几个。”
戚昔立在地里,腰间被菜枝挡住。露出来的半身背脊挺拔,长发披在身后。动作闲适而快速,就是干农活儿别有韵味。
他摘下番茄递给一旁的燕戡,道:“重要的不是现在这些菜,是种子。”
阿兴一惊,瞬间反应过来:“您是想让他们也种这些菜?”
这些菜种稀奇,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也不乐意花钱卖了昂贵的种子拿回去种。所以至今,这些东西都没大规模推广。
若是戚昔这一手成了,那不就直接让大家餐盘了又多了不少菜嘛!
是好事儿啊!
燕戡也没料到自家夫郎是这个意思。他顺手接着戚昔手里的菜放在自己肩上的篓子里,道:“那便不是每一家都给一样的菜。能分到什么就分到什么。”
戚昔:“是。”
“那多好!谢谢郎君!”瞬间,阿兴跟打了鸡血似的在地里忙得飞起。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啊,不对!换做是他,他也不会去买那些不认识的种子。
戚昔做得累了,微微直起身。刚刚抬手,额角的汗水就被燕戡抹去。
“夫郎歇会儿。”
戚昔看着他,唇角翘了翘。“好。”
转眼见到一堆人往这边来,戚昔定住。他手碰了燕戡一下,示意他往东边看。
燕戡轻笑,嗓音低而沉。落在耳畔挺悦耳。“这是给他们看到了,所以又来帮忙了。”
“小将军!”
“将军!”
大伙儿兴高采烈地跑来,手上同样拿着篓子。
叫燕戡小将军的,是跟随燕戡的父亲亦或者是大哥打过仗的。将他将军的,则是他成为大将军之后,在战场上退下来的。
打完招呼,众人自发进入地里。
燕戡见戚昔看着自己,无奈一笑。
戚昔注意到这些人不是年迈,就是断手或者跛脚,要么肢体看不出什么残缺,但动作稍稍迟缓。
但他们面上都不见因受伤而露出的沮丧,相反,每个人看着都发自内心的从容与高兴。
他忽然窥破燕戡在他面前罩在身上的那层纱帐,看到了他身为大将军的担当。
戚昔心绪一动,缓声道:“他们也要给。”
“自然。”燕戡一笑,瞧着戚昔白里透红的脸,有些想亲上去。
两人的互动自然落在了这些将士们的眼里,他们没见过戚昔,但根据之前阿兴跟他们聊天时说出来的,也能猜测燕戡身旁的人就是将军的夫人。
听的时候跟真看到的时候又不一样。
当知道燕戡娶了个男人时,大多人都难以置信。在大顺,就是养男宠也得藏着,哪里有人光明正大把男子当妻。
可这会儿真看见了戚昔,大家无不静默。
这天仙似的人,好像将军喜欢,也是正常的事儿。至于妻不妻的。
嗯……
将军喜欢就对了。
经过不到一刻钟的挣扎,大家也都想明白了。
燕戡回去倒篓子里满了的菜,就有人好奇地凑过去。
“夫人。”
戚昔见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很青涩,可能才十七八岁。他虽跛脚,但脸上是遮不住的灿烂笑容。
“夫人。”
“叫我戚昔就好。”
“郎君,叫郎君。”阿兴在一旁嚷嚷。让他们叫名字,准是叫不出来。
“郎君,昨天吃了府里送来的好酒好菜,还没谢过夫、郎君呢。”
戚昔见大小伙子拘谨,嘴角牵出笑:“昨日本是该请你们到府里来的。”
“哪里哪里。”
眼瞧着燕戡盯着人大步来了,小伙子脖子一缩,忙问:“昨日那菜可好吃,不知道等这些菜有种子了,郎君能不能匀一些。”
此时,燕戡已经走到身边。
他瞧着已经缩起来的人,板着个脸,道:“自然。”
“!!!”
“那将军,小的告退!”他撒腿就跑。
戚昔看了燕戡一眼。
又故意吓人。
燕戡立马冲着他笑,还出其不意,一下亲在戚昔嘴角。
戚昔手一颤。
咔嚓一声,果子上的枝丫都断了。
戚昔脸瞬间红透。
他难得瞪人,可红着眼尾,一点气势都没有。
燕戡凑过去,不要脸笑:“嗯?夫郎我什么?”
刚来问了戚昔种子的小伙子立马捂眼睛。
他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儿了将军那么凶。原来是吃醋了。
戚昔咬牙,伸手捏住他腰间紧实的肉一拧。
燕戡变脸:“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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