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周子通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 戚昔心上一颤。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燕戡,而是拢了拢袖子盖住苍白的手背,缓缓垂下眼。
身边骤静。
远山应是有飞鸟低鸣;院子外听得见三两声叫卖吆喝;屋檐下的药炉里水声急促破入耳膜, 浓厚的药味缭绕鼻尖。
戚昔思绪乱飞, 逃避似的不去关注眼前。
“你说, 什么?”燕戡声音艰涩。像嗓眼里磨着砂砾, 嘶哑到了极致。
戚昔指尖蜷缩,闭了闭眼。
他紧抿的唇微松, 刚要开口, 周子通阴阳怪气:“大将军,你耳朵又没聋!”
燕戡眸色黑如墨, 如煞神一般看了周子通一眼。
他依旧站在戚昔身后, 一身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血气炸开, 露出从未在戚昔面前展露的一面。
像极寒之地的饿狼,露出獠牙,看着眼前的人, 虎视眈眈。
“我知道这件事很奇怪。但事实如此, 我……”戚昔此刻没有心思跟燕戡细细解释。决定留下这个生命,本就是他煎熬许久才决定下来的。
他收敛一切外露的情绪,只道:“我没想把他交给你, 你不用担心。”
说完,戚昔不想再坐下去。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握紧, 正要起身,肩膀一重。
“去哪儿?”耳畔轻声落下。
男人从身后移到身前, 阴影覆盖在身上, 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从他身上传来。
戚昔忍不住拉开距离,又重新坐在了凳子上。
燕戡直接在他身前蹲下。
戚昔还没反应过来, 藏在袖子里的手被拉开,紧攥的手指被一一捋直,粗糙的指腹落在了掌心被掐红的软肉上。
戚昔感到不适,手往后抽了抽,但捏住手腕的大手纹丝不动。
边上有凳子挪动的声音,余光中周子通垫着脚匆忙跑了。还拉着药炉子边的阿楮一起。
手背贴来温热,戚昔手一抖,注意力被拉回到燕戡身上。
他垂眸,注视刚刚趴在膝上的人。
“燕戡。”戚昔动了动被他压在脸下的双手。
燕戡闷闷道:“嗯。”
“你起来。”戚昔被温热的呼吸烫得手被绷紧,坐立不安。
“不起。”燕戡耍无赖。
他心绪纷乱,像凌乱搅合在一起的麻线。
这消息的冲击力尤其的大。像被一把弩射透肩膀,先是不可置信,再是如疼痛拉扯出来的剧烈情绪波动。
燕戡低头,额头更紧地贴在戚昔手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稳住急剧波动的心跳。
嗜血的狼变成了寻求安慰的大狗……
在此之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神如此震荡。
戚昔见他不是厌恶,便放松身体,微微侧靠在桌面上看着埋头在自己膝上的人。
他头一次与人这么亲昵。
有点不适应,但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可以让他先靠着冷静冷静。
半晌,戚昔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腿。
但腿上的人好像没有眼力见儿。
不得以,戚昔伸出手指抵着人的额头撇下去。
燕戡僵着身子,怎么被戚昔推下去的,就怎么蹲着。
戚昔也不管他现在听不听得进去,道:“我来找你就是为此。我想把孩子留下来,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安全的住所度过后面那个阶段。”
“如果你同意,我想借用一下将军府的地方。”
周子通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拉着他的小徒弟慢悠悠回来。见那屋里毫无形象蹲着发愣的人,嫌弃地嘲讽了句:“多大点事儿,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燕戡猛地抬头,锋利的眸光刮过周子通。
周子通像被掐住了脖子,立马噤声。
燕戡往戚昔跟前又靠近几分,他哑声道:“我说过,你想在将军府住多久都行。”
戚昔露出个温和客气的笑:“那就此先谢过了。”
燕戡脑子还没有彻底平静,但是他懂得打蛇上棍。“本该如此。就住在我那个院子里的,方便照顾。”
戚昔:“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就行。”
燕戡直直盯着戚昔:“不如我自己来。”
戚昔无所谓,只要他同意了,他就不用再花费其他的心力去找房子找人。
“住在这里也好,方便养身体。”周子通重新坐回他的位置,重新写了个方子。
又像逗小猫一样,招呼自家徒弟:“阿楮,去抓药。”
反过头他问戚昔:“什么时候搬过来?药包要不要给你拿上?”
不等戚昔说,燕戡搓了搓自己的脸,有些恍惚地站起来。
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才知道孩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 。
“宜早不宜迟,我现在跟你回去收拾东西,今日搬过来可行?”又想到戚昔现在不方便,道,“你待在将军府,你告诉我要收拾哪些东西?”
戚昔仰头看着高高大大的人,轻声道:“行啊,不过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来了将军府。”
燕戡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这个简单。”
“那我现在去……”
没等说完,阿兴咋咋呼呼找过来。“少爷,厨房那边准备好了!”
燕戡猛然想起照着戚昔吃饭的时间,料想他现在应该已经饿了。他微微弯下腰,对戚昔道:“先吃饭吧。”
戚昔点头。
“马上就来。”燕戡对着外面回。
打发走了人,燕戡绷进了下颚,挪着又在戚昔身前曲下一条腿蹲下。
他仰头看着戚昔。
这是一个示弱的动作。在作为大将军的燕戡身上,几乎从未出现过。看得一旁的周子通一脸惊奇。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燕戡眼里多了丝小心翼翼,仿佛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白瓷。
以前未敢表露的情绪,他明确地展现在戚昔眼前。仿佛自此彻底确定了,面前的人一定会是自己的。
戚昔对男人的转变莫名,也不深究。
他只顺着他的话摇了摇头。
燕戡深吸了口气:“那先去吃饭?”
戚昔:“好。”
两人并排着走出了院子。
而全程被忽略的师徒二人抱着双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二人。
“你说说,这燕问荆什么时候有这个知冷知热的贴心样子了?是不是换了个芯子?”
阿楮抱着捡好的一副药,瞧着他师父。“师父,我们不去吗?”
“你饿了?”
“饿了。”
周子通潇洒挥袖:“那走吧。他们两个人吃饭肯定寂寞,咱给他添些热闹。”
*
在将军府吃完饭,燕戡送戚昔回去。同行的还有黑色的大马玄风。
马是跟着戚昔进屋的,但燕戡是直接翻墙。
外面的那些邻居见了马,还奇怪戚昔从哪儿牵回来的。
到家后,戚昔关上门。
正要到后面院子,过门槛时,燕戡自然地将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
戚昔放下被搀着的手臂,声音如常:“不用这么紧张。”
“你先坐,我去收拾东西。”
燕戡紧跟在他后面,目光盯着地面,如临大敌。仿佛地下会钻出个什么东西,绊倒戚昔。
进了屋,戚昔打开柜门开始装东西。
燕戡直接拉住他袖摆,不让他做。“你说,我帮忙。”
房间里,戚昔被迫被燕戡按着肩膀坐在凳子上。
桌上的茶壶被燕戡移开,上面铺着之前戚昔从京都背过来的包袱。
戚昔拢着眉心看他:“我不是易碎的瓷,之前那么长时间我自己也过得好好的。”
燕戡:“那是因为之前我不知道。”
他要知道,早几个月前就借着这事儿将戚昔接回去了。
戚昔无奈,头一次觉得这人难缠。
去了一趟将军府也有些疲惫,他不想耗费多少口舌。既然他都自愿了,戚昔心安理得开始将他当工具使。
“柜子里的衣服,左边那排全部拿完。”
燕戡绷着脸,像战场演练一样小心捧着戚昔的衣服放在桌上。
戚昔放松身子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还有上面柜子里的小盒子的银两,压在柜子下面的银票……”
他慢慢说着,室内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一会儿,燕戡将整个屋子摸了个透。他将东西分类放好,顺带估摸了一下那一堆当初让戚昔揣上的银票花了多少张。
看厚度,他稍稍皱眉。
之前看他瘦得厉害,一定是遭了不少罪。这银子瞧着还没怎么花,日子过得肯定不好。
“这些银票都是给你的聘礼,花完了我那还有。”
他头一次给人操心着,没等来人回应。东西放好,他问:“还……”
椅子上的人又睡着了。
安安静静侧靠在椅背的软枕上,鸦青的长发铺了一肩。雪白的皮肤像常年不见太阳似的,透着冷淡的白。
像他偶然见过的白色狮子猫,高高蹲在墙上,一双蓝眼睛冷瞧着人。
燕戡想着上次他在茶馆睡着醒来不停揉着脖子,不由得上前一步。
他试探着,轻轻将手搁在戚昔后脑勺。
掌心贴着顺滑的黑发,燕戡呼吸微屏,不由得想到他们新婚夜没来得及的结发。
总有一天他会补回来。
戚昔睡得熟,即便燕戡将他的手搁在戚昔后脑勺,他也没动静。
燕戡小心翼翼地托着腿弯将人横抱起。脚下放轻,冲着床一步步走得格外稳当。
怀中的人歪着头,侧脸靠在他的胸口。
瘦得没什么肉的脸也只挤出了一点点软肉。唇色不红,像缺了血似的,没什么精气神。
睫羽长而密,如一把小扇。看得人心生柔软。
小少爷一身的骨头,燕戡抱着都觉得他像片云似的,轻飘飘的。
他小心地将人放在床上,又给脱了鞋,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戚昔微微伸着脖子动了动,嗅到被窝里熟悉的气息,呼吸渐渐平缓。
燕戡怕把人吵醒,也没继续收拾。
他安静地待在床边看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关门出去。不多时,厨房升起青烟。
燕戡敞开腿,端端正正坐在灶前。
他看着逐渐旺盛的火光,压在心头的事儿又跑了出来。
他对男人能生孩子的事儿很惊讶。这事儿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听过一耳也就罢了。
但搁在戚昔上,他真切感受到了震惊。
而震惊之后,又确确实实多了些恍惚。
当初戚昔要走,他便让他走了。他是没想过会在斜沙城遇到人。
这会儿又遇到了,若是戚昔再想走,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放人。
原本,他觉得时日还长,一步一步慢慢相处,是冰块也总能将人捂热了。
直到听到这个消息……
他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夫郎跑不掉了。
他跟戚昔之间有个斩不掉的联结。
惊喜砸昏了他的头。
随之而来的,还有担忧。
他并不迷茫于孩子要不要,戚昔早已做了决定。但是他担心他的身体,世上哪有男子承受生育之苦的。
就算有周子通,他依然内心惶惶。
*
燕戡脸都被柴火烤得通红也没镇定下来。
柴灶的火大,不一会儿,锅里的水烧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站起来。将茶壶上了水,想了想,又添了几把米进去。
有肚子的人容易饿,戚昔也需要补补。
他切上厨房里还剩下的一点新鲜瘦肉,再洗了一两颗小青菜,用慢火熬煮,煮出来一锅色香味俱全的肉粥。
等端着碗,拎着茶壶到房间的时候,戚昔已经睡醒了。
他半靠在床头,听见开门的动静,眼皮懒懒地微抬起来。真像那高傲的白猫儿。
“你还没走?”才睡醒,戚昔清冽的声音变得有些糯意。
燕戡搁下东西,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面。
“我跟你一起走。”
戚昔脑袋搁在靠枕上,修长的脖颈舒展,瞧着清贵不已。“那离开之前要跟邻居们打声招呼,还要跟小孩说一声。”
戚昔说着,掀开被子起来。
一月天气还冷,他打了个哆嗦。接着一件大氅披在了他的肩头。
“小心着凉。”燕戡收回手。
戚昔拢着衣服:“你在屋里待会儿,我去去就回。”
燕戡跟了他几步:“还要收拾什么,趁着这会儿我收拾完。”
他没说什么东西都不用带,到了将军府再购置新的。因为照戚昔的性格,他不会喜欢。
“不着急。”
戚昔秉承着早点去早点休息,拉好衣服就出门去了。
燕戡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自个儿才回院子里。
玄风在外面转着,马蹄子落在石砖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燕戡看不过,道:“玄风去看看。”
玄风眨巴下大眼睛,马尾巴一扫,紧跟着就出去。
*
戚昔刚出门看见身后跟来的大马,一想就是燕戡的主意。
他默许着,往巷子里走。
宋四娘几个瞧见了,擦了擦手走到戚昔身边。他们打量着皮毛顺滑的黑马,关心问:“是不是要走了?”
戚昔浅笑着拉着马儿的缰绳。“是要走了,之后麻烦婶子们帮我看着房子。”
宋四娘笑得眼角皱纹微褶:“那是应当的,你只管放心。”
这边说完,戚昔牵着大黑马往巷子的深处去。胡油巷里的熟人看了,都要打一声招呼。
渐渐的,周遭没铺子了,路上的行人也不见几个。
戚昔松开牵马儿的绳,轻声道:“你不跟你主人待着,跑过来跟着我干嘛?”
玄风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它低下头,拱了拱戚昔的手。
戚昔试探着,手摸上他的脑袋。
手心触感不算柔软,但温温热热的,摸着很舒服。戚昔嘴角轻轻翘起,眉眼愈发动人。
一人一马走过各条巷子,往东边,就到了目的地。
小孩当时说建房子很乱,确实没有胡说。这一边的房子大都在修葺。路上也堆积着材料。
而小孩家所在的那个院子里,三户人家的房子都塌了的。
这会儿全拆了,又在原来的地基上层层垒上去石材。石材上现在又在砌砖。
墙面才刚刚开头,只建得有小腿高。
小孩也在里面,他帮着老人给工匠们送茶送水。瞧着额头上的汗都是大滴大滴地落。脸上两团红色冻疮将人衬得像个福娃娃。
戚昔就站在院子外,离那些建筑材料有一些距离。
他打量着周围,周围人也瞧着他。
小少爷芝兰玉树,一身清贵。头顶是苍灰色的天,脚下是污泥混着残雪。他立在与他格格不入的灰黑色环境中,身旁跟着一匹剽悍黑马。
奇异的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
“哥哥!”小孩一见是戚昔,欣喜喊了一声。
他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跟自家爷爷说了几句,像个小炮弹似的往戚昔这边冲过来。
玄风打了个响鼻,抬着蹄子上去挡在戚昔面前。
小孩速度慢下来,满眼晶亮地瞧着黑马。
“好好看!”
“喜欢马?”戚昔的声音从马儿的另一边传来。
“嗯!它好威、威武!”
玄风像是知道小孩是夸自己的,往后退了几步,让出身后的戚昔。
“哥哥!你哪儿来的大马呀?”
戚昔瞧着灰扑扑的小孩,笑道:“像个小花猫似的。”
“马儿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哦……”小孩小小一个,站在玄风面前像一个灰色的小熊。眼睛亮亮的,装满了天真烂漫。
他声音脆嫩,满是憧憬:“哥哥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养大马!”
戚昔稍稍弯腰,轻轻将他脸上的灰尘擦去。温声道:“好,哥哥等着你养来看看。”
小孩仰起头看着戚昔,看着看着,眼眶红了:“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慌忙地在身上擦擦手,然后轻轻拉住戚昔的袖摆。哽咽道:“哥哥你有了弟弟不要忘了我哦,记得回来看我好不好。”
戚昔轻轻擦过他眼角的泪花,温声道:“好。”
小孩得了他的承诺,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然后问道:“那哥哥是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晚上你就不用来送了,不哭……”
戚昔摸着他的脑袋,轻轻将人带到自己身前。他瞧着小孩顷刻间哭得肩膀直颤,心中也觉得酸涩了几分。
从小孩的身上,他体会到了从前许多没有的感受。
他看到大雪天里小孩卖葫芦给爷爷看病的坚韧,看到了小孩为了报答每天跑铺子里帮忙的质朴善念,也看到了他小小年纪穿梭在大人中端茶送水的懂事……
他拉近了戚昔与这座城的距离。
戚昔抚着小孩脑袋,看向远处。
受灾地房子在有条不紊地建设当中,虽然现在只搭了个桩子,但木材、石材一直在逐渐增多。
相信等他再来的时候,房子就已经建好了。小孩也有新家。
他柔和了眉眼,道:“你好好听爷爷的话,等夏天的时候,哥哥就回来了。”
“哥哥,咱们说好了。”
戚昔低头,浅笑:“嗯,说好了。”
“要回来,带弟弟回来。”
戚昔指尖落在他眉心:“那你就不该叫他弟弟。不过,我会带着他回来的。”
“去忙吧,不用来送。”
“哥哥再见。”
“再见。”戚昔牵着马儿,目送他回去。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戚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怅然。
他知道这是对小孩生出了牵挂。
对小孩如此,那之后若是他出生了……那他不敢想象浮萍一般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见小孩回到老人身旁,对着他挥手笑。
戚昔也回以一笑。
他轻轻曲指,点在腹部。未来不可知,至少他现在都没有生出一分后悔。
*
回到酒肆的时候,戚昔被邻居们拦住。
玄风被挤到边上去,不爽地跺蹄子。
戚昔手上被东家塞上一点包子,西家给一点干粮。嘴上都说着:“东西不多,路上饿了吃。”
戚昔推脱不了,只能将这些满含心意的东西收好。
他想不只是小孩,还有邻居们。
戚昔看着怀里的东西,唇角轻扬。像吃了蜜,心里很甜很甜。
回到酒肆,一进门燕戡就迎了出来。
他一直站在门后没有出去,等戚昔进来,顺手将他怀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大门关上,戚昔闻到了热腾腾的粥米香。
此时天色暗淡下来,像裹着一层纱。
各家的房顶也陆续冒出炊烟,青烟铺在灰色苍穹之上,似一副静谧山水画。
淡淡的柴火香气弥漫开来。
燕戡的声音落下:“粥我温在锅里,现在吃正好。”
他像个主人家一样,让戚昔先在自个儿房里坐着,又给他倒了茶。
戚昔接过,抿了一口,目光平和。“今晚收拾好就过去吧。”
燕戡一笑:“自然。”
男人身量高,站在身前很有压迫感。戚昔垂眸喝茶,解了渴,歇够了才缓缓起身。
厨房,烛火燃起来了。
燕戡在里面忙碌,高大的身影投在窗户上,瞧着心里应是暖的。或许家便是这样温馨。
他没有细想,而是抬步进去。
窗户上的身影变成了两道,外面的玄风见了,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像是知道忽略了它,戚昔从屋里拿了一把干草出去。
玄风拱了拱他的手,低下头来慢慢吃着。
“吃饭了。”屋里的声音低沉。
戚昔垂眸,手摸了摸马儿的脑袋。“你也慢慢吃。”
*
桌上的粥闷了一会儿,蔬菜青绿的颜色变得有些发沉。不过香气浓郁,诱引空荡的肠胃。
戚昔在燕戡的注视下,尝了一口。
米粥入口即化,相必是熬煮了很久。淡淡的咸,肉末细腻,青菜泛甜。
或许是刚刚在窗前所见之景的触动,又或者是黑夜让人心软。他轻声道:“好吃。”
燕戡黑眸微亮。
“你吃得习惯就行。”
戚昔吃饭吃得慢,但燕戡常年行军打仗,吃饭的速度极快。两三口下去,碗里的粥就没了一半。
不过他吃相也不难看,只是带着北边特有的粗狂。看着叫人胃口也好了些。
吃完饭,两人加紧收拾东西。
主要是戚昔说,燕戡动手。连续打包两个大包袱,燕戡往马儿身上一放,随后两人吹灭了烛火。锁了门。
夜色漆黑,只有街道上的各个铺子里能看到一点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亮。
燕戡怕戚昔摔着,他先一步下了台阶,然后伸出手扶着戚昔的胳膊。
“小心。”
下了台阶后,他手也没放。一边看着人,一边注意脚下,带着戚昔往将军府去。
斜沙城的路本来就不平,加上晚上漆黑,雪又开始化冻。戚昔走得很慢。
燕戡想了想,干脆在人面前蹲下:“上来,我背着快些。”
“晚上凉,在外面呆久了不好。”
戚昔能看见男人肩背的轮廓,不过他站着没动。
燕戡脑子转了一下,又站起来。
黑夜里,两人离得很近。
晚上风大,吹得戚昔头顶的帽子上的毛毛也跟着飘动。燕戡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儿,低声道:“我抱,可以吗?”
戚昔垂眸。
长睫像受惊的蝴蝶扇动了几下。
考虑了一番,他主动抬手,搭在男人的肩上。
为了孩子,戚昔不会逞强。
燕戡喉结滚动了下,随后弯下腰来,像之前抱着熟睡的人那样,轻轻托着他横抱起来。
“要是不舒服记得跟我说。”
戚昔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微微离他的胸口远些。“好。”
夜色静谧,没有人说话。
两人离的很近,呼吸之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戚昔能听得见燕戡的心跳,扑通扑通,沉稳有力,也很快。
一旁的大黑马悠闲地走着,背上的重量对它而言跟没有一样。它一身黑,融入了夜色里,只有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
两人在前,马儿在后。
燕戡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其他。
每天心里想的人在自己的怀里,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他从来没有这么小心地走过路。步步踩稳了,才继续往前。
即使这样,也很快看到了将军府门外亮起的那两盏灯笼。
这时候,玄风上前,蹄子在门上敲了敲。
戚昔迟缓地眨了眨眼。原来它是这样敲门的。
门立马打开。
阿兴探出个脑袋,见了两人眼睛一弯:“可算是回来了!”
光亮照在身上,戚昔不自在地动了动。“放我下来,能看清了。”
燕戡假装没听见,问阿兴:“房间收拾好了吗?”
阿兴悄悄看戚昔:“好了。”
燕戡身子侧了侧,警告地看他一眼,沉声:“送一些热水来。”
阿兴落在后头,欢喜得摇头晃脑:“是!”
将军府里比外面的街道明亮,戚昔不自在地偏过头,将脸微微往里藏。
*
到了自己地盘,燕戡明显步调轻松起来。
进了院子,灯火愈发亮。
戚昔见他跨入院门,手抓着燕戡的胳膊微微用力:“可以了,放我下来。”
燕戡一听,立马弯腰将人松开。
本以为戚昔生气了,但抬眼就瞥见了藏在黑发下的微红耳垂。
燕戡心上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我带你看看屋子。”
戚昔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微凉:“嗯。”
燕戡住的院子里那些本该有的造景被搬得差不多,院中一大块的空地是他每日练武的地方。
靠着院墙边上三两棵树缺胳膊短腿儿也不成样子。除此之外,什么假山碎石,花卉莲池不是被移出去就是被填平了。
这方院子很大,有正房,两间厢房以及几间仆从住的耳房。
正房方位正,采光好,冬暖夏凉。原本是燕戡自己住着的。但今日知晓了戚昔的情况,他立马让人把正房收拾了一遍,而自己改去住之前收拾出来的西厢房。
戚昔站在正房门口,见里面与此前所见不同,就知晓燕戡的意思。“不必如此,我住其他……”
“这个屋子住得舒服。”燕戡退回来,冲着戚昔伸手,“慢点。”
戚昔定定地看着他。
燕戡一笑,试探伸手过去扶着戚昔的胳膊。
“我从未将你当过外人。”
“若是你愿意,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一起住。”
戚昔抿了抿唇,顺着他的力道跨入房门。
现在这人是一点掩饰都没有了。
将人带到同样放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燕戡道:“里面我让人收拾了一遍,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让人买来。”
他这屋子里东西简单,原本只有几个柜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又置了些屏风、软塌之类的家具,地上还铺了地毯。
这会儿窗边桌上放了几枝梅,开得正艳丽。淡淡的清香缭绕,看起来是比他原来住着的时候温馨雅致。
“不用。”戚昔脱下大氅。
燕戡顺手给他拿着放好。
屋里还烧着火盆,暖烘烘的。不一会儿,戚昔玉白的脸浮现红润。
燕戡看着人,心想:这样的屋子虽然比京都的差了些,但也比那铺子好,勉强能让小少爷好好养身子。
见人气色瞧着好了,燕戡才出去将他的东西拿回来。
该放柜子的放柜子,该挂起来的挂起来。
收拾着,看椅子上靠着的人微微阖眼。
燕戡放低声音:“可要洗澡?”
戚昔睁开眼,瞧着他“嗯”了一声。
“马上。”
燕戡这边将东西放好,立马出去给他拎热水。
戚昔就坐在桌上,手杵着下巴瞧着。浑身泛着懒意,像冬月里缩在火盆边打盹的猫。
不一会儿,燕戡拎着水回来。
他一手一个木桶,手臂绷紧,肌肉纹理透过衣服清晰可见。猿臂蜂腰,衣服底下藏着的身子健壮不已。
燕戡脚下步子迈得大,满满的热水愣是没有溢出来一点儿。
戚昔看他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眉梢微微扬起。
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好了,来洗吧。”燕戡拿了桶从屏风后出来。又将戚昔的中衣拿出来一套搁在里面。
戚昔打了个呵欠起身,眼角挂着泪花。昏黄的烛火中,人也看着软和了不少。
他正要开口叫人去歇着,剩下的自己来。但燕戡直接过来将他扶着,一直走到浴桶边。
“东西都是新的,才买回来。”
“嗯。”戚昔推了推他有些热的大手,“我自己可以,你去忙吧。”
燕戡盯着人因困顿而变得绯红的眼尾,喉结滚了滚,松手出去。
*
屋内暖和,燕戡怕戚昔冷,又拨弄着炭盆让火烧得旺一些。
隔着屏风,里面水声响动。燕戡戳了戳盆里的木炭,想了想,又去衣柜里给戚昔拿了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
戚昔听到外面的动静,被水雾蒸腾得发红的眉眼透出夺目的艳丽。
知道人没走,戚昔只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
他擦干身上的水,瞧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目光微不可见的一暖。穿好丝绸做的寑衣,戚昔慢慢走出去。
四目相对,戚昔不自然地抬手挡住肚子,微微侧身。
他穿着单薄,不可避免地让燕戡看到了那隆起的肚子。这是燕戡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现在的状况。
小少爷很瘦,没遮住的锁骨深深凹陷下去,透着刚洗过澡后的粉。脸红扑扑的,冰冷的神色都被热气氤氲得缓和下来。
腿长,身子薄。好像身上所有的肉都转移到了肚子上。
燕戡走近,目光从戚昔的肚子移到他脸上。紧接着将厚实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不要着凉了。”
戚昔把衣服穿好,没等开口,又被燕戡拉着塞进了被窝里。
四周的被子被燕戡掖得严实,只留戚昔一个脑袋在外面。
动作虽轻缓,但不容拒绝。
戚昔困了,懒得跟他掰扯。他舒舒服服地蜷缩起来,眼皮慢慢垂落。
至于燕戡,他爱坐多久坐多久。
夜已深,寒风阵阵。
燕戡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会儿,起身给炭盆里添了一些炭火。随后检查了一下屋内的窗,熄了灯,悄然关门。
西厢房亮起了烛火,在风中摇摇欲坠,但持续了半宿。
换了地方,戚昔睡在柔软的被子里,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虽然依旧是梦多,但醒来之后不像以前那样记得清清楚楚。
*
辰时,窗外发亮。鸡鸣早过,家家户户屋顶升起炊烟。
将军府此时依旧安静,无人来院子里打扰。
戚昔迷糊醒来,下意识伸出手探了探,室内竟也还算暖和。
目光一转,屋子中央炭盆里依旧烧得旺盛,里面多了些新鲜的黑色木炭。
戚昔迷糊看着。
反应过来,昨晚燕戡应该来过。
他以往睡觉前在炭盆里放再多的木炭,第二日早晨醒来,也必定是凉意沁骨的。
戚昔下巴搁在被沿,盯着炭盆晃神。
门外传来动静,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醒了便起来用饭吧。”
戚昔下巴蹭了蹭软被,低“嗯”一声。习武之人耳目聪慧,能察觉到屋里的动静也不奇怪。昨晚自己没察觉人进屋,也就不意外了。
这样也挺好,舒服的是自己。
这边叫了戚昔起床,燕戡练武练出一身汗,回去冲了个澡。
他动作快,自己收拾完,戚昔那边的门才打开。
燕戡从阿兴手里接过木盆,端进屋里让戚昔洗漱。紧接着,热气腾腾的朝食上了桌。
“哟~吃着呢!巧了不是,我们也饿了。”周子通带着小徒弟又来了。
阿兴跟在他们身后,一脸为难地看着燕戡。
燕戡嫌弃:“想吃你就闭嘴。”
厨房又不是没有,非得跑这儿来蹭。
人多热闹,五口人几下将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光。其余几人吃白面大馒头下腌菜,戚昔跟小阿楮喝粥下小菜。一人再一个鸡蛋。多的便没有了。
暖了胃,戚昔鼻尖冒出一层细汗。
这边桌子收拾完,小阿楮拉着戚昔去他们院子吃药,顺带多走走。周子通留下,跟燕戡好好说了戚昔现在的情况。
燕戡问了些注意事项,一笔一划全记在纸上。
随后跟戚昔打了声招呼,出去给他添置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夫人,喝药。”阿楮将冷好了的药端给戚昔。
“不要叫我夫人。”戚昔碰了下小孩的额头。
阿楮眼睛上抬,猫儿眼圆溜溜的,很是可爱。“那叫什么?”
“叫戚昔,或者哥哥。”
开了年,戚昔也才十九岁而已。
“叫小郎君。”周子通回来,打了个呵欠,拉开门就往屋里躺了。
今儿个为了一顿饭起来得早,以为会有什么山珍海味呢,结果跟平时差不多。
抠抠搜搜燕问荆,对自个儿夫郎都如此。
“小郎君。”阿楮笑着点头。
戚昔面不改色喝完药,听他如此说,轻轻应了一声。
总比夫人能接受点儿。
喝完药,戚昔坐在凳子上看小家伙熬药。每天这屋檐下都是一排的炉子,戚昔纳闷:“这么多药,给谁喝的?”
“这些啊?给一些老兵将们熬的。他们住在咱将军府隔壁。”
戚昔点点头,也没多问。
但阿楮却小嘴不停,道:“这个宅子原本很大很大,后来被一分为二。”
“我们住一边,另一边养着一些从战场上退下来,没有去处的伤残或者年迈的兵将。”
戚昔了然。
“小郎君,你要去看看吗?”
戚昔摇头:“不了。”他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见太多的人。
药炉烧着火,也暖和。
戚昔在一边坐着,时不时陪着阿楮聊上两句,多的时候在发呆。
燕戡拿着些小玩意儿回来,找到人直接带进自己院子。
陪着聊会儿天,又慢慢到午间让戚昔吃饭。
一般时候,戚昔在饭后睡个午觉,然后随着男人在院子里溜达,或是去书房看看他搜罗来的那些书籍或是其他。
一天便也过去了。
如此几天,习惯了,也算在将军府里安顿下来。
*
开春之后,沉寂的北地也渐渐有了变化。
二月二,龙抬头。
冰雪散去,黄色的土地彻底露出全貌。
田里杂草长出新绿,晶莹露珠挂在叶子尖尖上。倒映出田地里耕耘的身影。
大地化冻,气候转暖。斜沙城的百姓纷纷扛着锄头开始春耕。
城里几条大路,骡子、牛、驴晃着尾巴而过,地面的稀泥被踩了又踩,蹄子一样的凹坑、深深的车辙印在上面,让路面更是难行。
若再下一场雨,过路的行人鞋面全是黄泥。
斜沙城里鼓励开荒,这处的百姓生活贫瘠,就是住在城里的,也在城东边南边开了地种些粮食。
一年收成看老天爷,或多或少,总能省点买粮食的银钱。
春耕的队伍浩浩荡荡,连胡油巷子里,各家有铺子的也大部分各自有地。
人多了,这说话的声音也多。
宋四娘走在人群中,听得人议论那已经走了许久的人。
“李老爷子那铺子不开了?”
“都这会儿了,还开什么。那府城来的小少爷不过是一时新鲜,怎么会长待在我们这地儿。”
“可不是,长得细皮嫩肉的,说不定被哪家大贵人看上藏家里了。”
“是啊。说来也奇怪,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没准儿嘿嘿……”
宋四娘听不过,横着脸插嘴:“你管人家什么时候走的,戚老板可不是那样的人!”
“嘿,老板娘你生这么大气作甚!又不是说你。”
宋四娘走在自己男人身边,叉腰讽笑:“我这是好心提醒。一个二个嘴巴多,小心舌头被割了!”
说话的几人脸色一变,心虚地左右看看。快步远离这几个。
武秀红轻叹:“人家就收了老李家铺子,平白的招人眼红。”
“可不是,那么好的地段,当初多少人想要。”宋四娘冲着前面跑了的人呸了一声。
第24章
府外寻常百姓忙着耕种, 扛着锈迹斑斑的缺口锄头行色匆匆。少许有耕牛的,面色怡然,跟旁人说说笑笑。
将军府内, 被众人议论的戚昔也已褪下厚实的大氅, 一身圆领宽袖月牙袍, 外罩披风, 立在院子里看着满树春色。
搬进将军府以后,戚昔日子过得闲适。
吃食有人看着, 屋子里的炭盆整夜不熄。锦衣玉食养着, 汤药吃着,气色也渐渐好了。
这会儿站在翠色浓郁的石榴树下, 身姿如青山翠竹, 挺拔俊逸。看得一旁立在屋檐下的人微微失神。
燕戡抬步走到人身边, 道:“院子里就这几棵树,春日里总归单调。你有什么喜欢的花草,我叫人弄些过来。”
戚昔偏头看他, 眸光如月华, 清辉动人。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暖心。
“你寻常要练武,伤了可惜。”
燕戡看着面前或断枝或歪斜的几棵树,一时哑然。
证据确凿, 他没法反驳。
“我练武也不是非得在它们身上砍一刀。”
“是吗?”戚昔摆明了不信。
未有多言,戚昔移开目光, 向着屋里走去。
虽说是养身体,但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久了, 总归是烦闷。戚昔每天按照周子通的要求出来走走, 走完了碍于身子愈发笨重,又只能回屋里躺着。
燕戡紧随其后, 看着修竹般的背影,道:“明天我要去大营一趟。”
“嗯。待上几日?”
这些天交流多了,戚昔跟他也算熟悉不少。偶尔聊上几句,当是解闷儿。
燕戡听到想听的,嘴角翘起:“约莫两三天。我把阿兴留下,你要有什么事儿就使唤他。”
戚昔在软椅上坐上,打了个呵欠,舒舒服服将自己窝好。“应是春耕了吧。”
燕戡坐在戚昔对面,挡着门外进来的风。
“嗯,春耕关系着将士们日后的生活,我要去看看。”
这些天的相处中,戚昔是知道除了斜沙城的百姓们会种地,燕家军也要屯田。
春日开始,无论哪家都尽数忙起来了。
燕戡自己的事儿说完,又关心起戚昔:“真没有喜欢的草木?”
戚昔声音微懒:“也不是没有,我想要点种子。”
燕戡:“想自己种?”
戚昔困倦地眨眨眼:“不要寻常的菜种,你帮我找找有没有稀奇一点的。”
燕戡只当他好奇,点头应承下来。
*
次日,两人一起吃完饭,燕戡骑着马走了。
燕戡走了,他便做自己的事儿。
想到以后若是要养崽子,座山吃空肯定不行。
铺子要继续开下去。
酿酒他会,一些小食小菜也可以卖起来。
后面时间里,斜沙城里食材出来得多,但应该也就那些。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出些有用的,培育培育,也好增加些酒馆特色。
之后开铺子本着赚钱去,就不能如之前那般随意了。
刚过巳时,阿楮拎着一大包东西进院子里。
“小郎君,你要的种子!”阿楮一只小短腿跨入门槛,手里的包袱往肩上一甩,吭哧吭哧扛着进来。
戚昔伸手去拎,被阿楮侧身躲过。
他见小孩红扑扑的包子脸,眉眼温和:“怎是你送来的?阿兴呢?”
“阿兴哥哥在后头。”
阿楮将一大包的种子放在桌上,垫着脚往凳子上一坐,两个小手不停地在脸上扇风。
“小郎君,你为什么要种菜呀?是咱家庖厨做得不好吃吗?”
“也不是,打发时间罢了。”
“可是你现在不能劳累的。”阿楮瞪大了眼睛,不赞同极了。
戚昔很喜欢阿楮这个身上泛着淡淡药香的小孩,他葱白的指尖戳了戳阿楮的脸,道:“我只是打发时间。”
“哦~是因为大将军不在,所以小郎君不好玩儿了对不对?”阿楮一脸我明白了的样子。
戚昔:“那倒不是。”
阿楮闭着眼睛摇头:“小郎君不要以为我是小孩就能骗到我。”
戚昔眸色骤暖,轻笑出声:“没骗你。”
说着,他将包袱打开。
戚昔上辈子前十八年都与土地打过交道,所以包袱里的种子倒是认得几个。
在大顺朝,番茄、黄瓜、辣椒乃至西瓜的种子都有,只不过是少与多罢了。
所以阿兴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搜罗来的种子看着很有分量。
这一包,五斤是有的了。种子种类也起码上了二十种。
“戚公子,我回来了!”
门口,一头牛脑袋先伸进来。头大额宽,眼如铜铃,是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黄牛。
戚昔错愕:“怎么赶了头牛来?”
阿兴嘴角一咧,口气不小:“戚公子要哪块地,我就耕哪块地。”
戚昔哑然失笑。
“你就不怕把你们府的门槛踩破了。”
“怎么会,大黄懂事儿着呢。那就从这个院子开始吧!”
戚昔制止:“院子里的地不多,牛来怕是转不过弯儿,你从哪儿弄来的牛送回哪里去。地可以慢慢开垦,先把种子育苗出来再说。”
阿兴挠头:“还要育苗?不直接撒地里就行了?”
戚昔:“不行。”
想也知道手里的种子价格不低,没那么多钱来浪费。
*
牛是将军府的,自然送回到牛棚里去。
为了加快育苗,戚昔直接一样种子拿出来十粒。阿兴跟阿楮两人守在他身边,看他小心的样子齐齐瘪着个嘴,露出心疼的表情。
阿兴:“咱种子多,不用舍不得的。用完了还可以买呢。”
戚昔:“一来弄那么多,要是失败了岂不浪费。”
戚昔坐在椅子上,将种子搁在打湿的纸屑里,再让阿兴密封进罐子。
“这就好了?”阿兴将罐子的盖子盖上。
戚昔:“等个三五天,种子发芽就可以移栽进土里。”
现在气温低,这样能让种子发芽快点,缩短育苗时间。
阿兴挠挠头,没见过这样种地的。
放眼整个京都,没听说哪家少爷会种地。他也只当戚昔是玩儿。
手上的罐子放在墙角,阿兴又跑去拿了锄头来:“那我现在把院子里的空地收拾出来。”
阿楮跟在他身后:“我帮忙。”
平日经常是他俩被留在将军府中,玩儿来玩儿去就那些。戚昔也种地,他们恰好有事儿做。
院子大,但地面多是铺着石砖。
能用的地儿就只有靠着墙面儿的一条长方形的花坛。除了几棵被燕戡变相修剪了枝丫的石榴树,剩余的地方都可以利用起来。
阿兴跟阿楮一个拿着大锄头一个拿着小锄头在地里刨着,瞧着都没什么经验。磕磕绊绊,像大灰兔带着奶白兔学挖洞。
戚昔让阿兴给他抓了一点土放手里。
手指捻动,细土散落而下。
这土是黄壤土,土质松软,土层也厚。因处于北边,含水量不如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土壤。
里面没什么碎石,只挖出多余的杂草根,摊上些日子,幼苗就可以直接移栽进去。
一刻钟的时间都不到,这一小块地方被清理出来。
阿兴杵着锄头站直身体,脸不红气不喘,汗都没出一点儿。他问:“戚公子,这点地够吗?”
戚昔点头:“差不多。”
他只是看看这些种子种出来的情况,想扩大一点规模,还是等自己卸货了再说。
阿楮拍拍手上的泥,脆生生道:“我师父的草药田空着呢,种不了上那儿去种啊。”
“好主意!”阿兴拍着阿楮的肩膀。
戚昔淡笑着送来手里的细土,道:“那你师父知道了不得跟你急。”
“我们院子里有一点药田,多的在隔壁,那些叔叔爷爷们看着的。很大很大,还修了涝池呢。”
戚昔蹙眉:“涝池?”
阿兴:“就是个大水塘,斜沙城里经常缺水。咱们城里有好几个涝池呢。”
戚昔知道涝池是什么,在缺水的地方,人们会修建涝池收集地表径流,也就是常说的池塘、山塘、堰塘等等。
他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这里缺水,但他从来没去取过水。他铺子里大水缸的水不是一般的禁用。
戚昔后知后觉:“酒铺里的水缸里的水是你们打的?”
“对啊。”阿兴不好意思冲着戚昔笑笑,“是大胡子让常河给打的。”
“怕被你发现,每次我们都不敢打多了。”
戚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见阿兴脸上有些忐忑,戚昔没有多言。他将剩余的种子收好,把手洗净。
他这里没事了,戚昔就让人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阿楮在这儿又陪了戚昔一会儿,也回去继续看药炉子。
人一走,院子里一下变得清净。
戚昔手指在桌上轻点,想着这种地的事儿。要让苗长得好,直接种地里是不行的。
如此一来,势必会用到肥料。这里没有现成的化肥,那就需要粪肥厩肥替代。
不知道在院子里弄这些东西,燕戡知道了会不会……
戚昔指尖抵着额角,幽幽看着那方开辟出来的土地。
*
两天后,燕戡从北边大营回来了。
走时是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回来就变成了蓬头垢面的糙汉。
他整个人像在沙里滚了一圈儿,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沙尘。
戚昔正好在院子里散步,就这样瞧着人家,瞧到大将军不好意思地直接往房间里钻。
等人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出来,戚昔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调侃:“种田去了?”
燕戡郁闷,猛灌了一杯桌上的茶。“没种,看了他们种。”
“那也不至于搞成这样。”戚昔就没见燕戡这么落魄过。
燕戡眼下发青,眉心紧皱。“除了训练,让将士们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事儿了。”
戚昔拎着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不顺利?”
燕戡:“只是愁。几百亩的地,出产的粮食还不够将士们吃半年。”
戚昔搁下茶壶,目光落在大门外的地里。
“那就增产。”
燕戡眉头皱得更紧,这就是他每年春天都发愁的事儿。
“我们找遍了斜沙城有经验的老农,种出来的粮食也比往年好一点点。一旦朝廷那边不及时送粮,每年将士们都要几个月肚子。”
戚昔不是老农,田地里的事儿他了解,但不精通。
那几百亩地让燕戡去愁吧,他目前还有件事儿需要跟人交代。
他转眸,看着对面揉着眉心的人道:“我要在院子里种一些东西。不过可能用到些肥料,你……介意吗?”
在这些从小生活在京都的富贵人来说,粪肥这些东西都是腌臜物,嘴上都鲜少提这些字眼。但既然北地的兵将也要种地,燕戡应该也对这些接受度高一点点。
戚昔目光落在燕戡头上的木簪,不免想到自己在那雕梁画柱的京都将军府见到的燕戡。
穿锦衣,住庭院,屋里的家具摆件处处精致,衣食住行皆有仆从服侍。
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大家公子,也不过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燕戡与现在自己面前这个皮肤麦色,脸上裹着风霜的北地大将军不是一般的有割裂感。
戚昔想着想着,便笑了。
怕燕戡不同意,他补充:“你放心,应该没什么味儿。”
戚昔知道自己的身体容不得他随意折腾。所以发酵过后的肥料,才是最适合的。
燕戡:“肥料为何?”
戚昔:“粪、粪土之类的。”
燕戡一下坐直,被风吹得粗糙的脸绷着。“不行,这东西很臭。放在其他院子种可以,这个院子是你住的,不能放。”
戚昔:“发酵过的肥并不臭。”
“怎么可能不臭。”
每年春天种地的时候,不止北边大营,斜沙城东边、南边满是粪臭味儿,连日不断。
甚至农忙时节,连城里都能时时闻到一股刺鼻味道。
寻常人闻了都憋着气赶紧跑,更莫说有身子的戚昔。
他看着面前眉眼清冷的小少爷满是无奈。
也不知道一个伯府公子怎的喜欢摆弄这些。
戚昔别开头。
他还是不习惯燕戡这种毫不掩饰的眼神。虽不是以往恨不能将他叼进窝里的灼热,但也直白得像看一个不懂事的笨蛋。
戚昔抿了抿唇,妥协:“那就种在院外。”
燕戡黑眸瞬间变得温和:“种得远些,免得到时候味道飘到院子里来。”
*
吃过晚饭,夜色变得漆黑。
房外鸟雀的声音多了,气温变暖,晚上睡觉要的木炭也渐渐少了。
不过洗澡时依旧冷,每晚这个时候燕戡又会在屋子里烧上炭火。
燕戡照旧坐在外面守着,闲着无事又拨弄几下木炭。
待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见人穿着单衣从屏风后出来。
人虽是在北地呆了这么久,但依旧肤如凝脂,白得发光。修长的脖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不会藏在衣服里。若隐若现的锁骨莹润,披散在后的长发顺滑,无一处不是细养出来的。
“你还不去睡?”
“等你。”
燕戡跟着戚昔走到床边,撩起衣摆,在边上的凳子坐下。
他注视着戚昔清润的眸子,道:“周子通说孕期六个月身子重了,腿脚渐渐会浮肿。需要按按。”
戚昔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脚往被子里缩了缩。“不必,没有肿。”
燕戡:“我看看。”
戚昔又往被子里退了退,眼中含着警惕。
他现在与燕戡的相处,能算得上是朋友,让他穿鞋已经是不得以,但还到不了让他按脚的关系。
戚昔声音平淡,眼睛微微睁大:“你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
明晃晃的赶客,但是显然,燕戡并没有听进去。
他这个人看着有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礼义廉耻,大多时候是个君子,但偶尔藏不住性格里的说一不二与所处地位养出来的霸道。
有时候执拗得很,除非戚昔生气,不然这个人是绝对不会退一步的。
见燕戡盯着床尾,身子渐渐前倾,戚昔双腿一缩,被激得保持不住冷静。
“燕戡,你不许动手。”他冷声威胁。
燕戡:“我就看看。”
戚昔见他手挨到被子了,不免恼怒:“燕戡!”
“夫郎乖。”脚腕一烫,戚昔慌张地抖了抖。没等他反应,被子被轻轻掀开,一双腿直接露在燕戡面前。
这人已经从凳子上坐到了床上。
一只手还隔着被子看似虚虚圈住戚昔上半身,实际上让他动都动弹不了。
戚昔身子敏.感,脚是一处。被比自己体温还烫的手抓着像蚂蚁在上面爬似的。
“燕戡!”
他踢脚,气得眼尾都红了。哪里还有那清清冷冷的样子。
“在呢。”燕戡目光从白里透红的脚丫子上挪开,看着一双修长的小腿。
他指腹在戚昔脚背上按了一下,跟耍流氓似的。
见五个脚趾头猛然绷紧,燕戡轻笑一声,趁着他不注意,撩起宽大的裤腿。
戚昔咬着后槽牙,像被逼急了伸爪子的猫,一脚给燕戡踢过去。
“小心。”燕戡无奈。
戚昔脚蹬在燕戡胸口,但被踢中的人纹丝不动。还像怕他弄伤到自己似的,环住他的脚踝。
“松开!”戚昔肩膀发颤,气得不轻。
确认人现在好好的,燕戡将一双脚丫子放回被子里,又坐回来刚刚的凳子。
而被欺负了的戚昔气红了一张脸,瞪着人。双脚在被子上不自在地蹭了蹭,咬牙道:“你出去。”
燕戡凑近。“戚昔……”
戚昔往被子里一钻。
燕戡一叹:“夫郎。”
“谁是你夫郎!”戚昔眼睛都红了。
从小到长大,就没人让他这么着急过。谁知道换个地方很能遇见这种无赖。
燕戡将他被子拉下来一点,见戚昔真气得角闪烁着一点泪花,他手一顿,还是坚定伸手去用指腹擦了擦。
他放软了声音,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
“我们成了亲的,聘礼也给了,所以你本就是我的夫郎。我也一直将戚大公子当夫郎。”说着,他声音低落些许,“只是说了那么多次,你不信而已。”
戚昔巴掌给他拍过去。
啪的一声,脆极了。
燕戡眉心一跳,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问:“不痛?”
戚昔的手被迫又让这无赖给抓过去,就搁在那满是粗茧的麦色大手中轻轻揉搓。
戚昔定定地看着面前镇定不已的人,深吸好几口气,好歹将潮汐般起伏的情绪压成涟漪大小。
“燕戡,我希望你明白,你三媒六聘娶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被迫坐上的花轿。要找夫人,你找戚妩去!”
燕戡将戚昔的手塞进被窝,声音含笑:“谁坐上花轿就是谁,换戚二小姐我还不要呢。”
“不生气了。”大手在戚昔的被子上轻轻拍着,燕戡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要是夫郎不高兴,等夫郎能蹦能跳了,我站着让你收拾。”
戚昔无视他,翻个身背对着人,尽力平复最后一丝起伏的心绪。
“不要再跟我说戚二小姐,我有戚大公子就够了。”
“刚刚是我不对,我给大公子道歉……”
戚昔眼睛闭着,渐渐的也在轻拍的哄睡中陷入梦乡。
察觉到人睡熟了,燕戡无声扬起嘴角。
这已经是不知道是第几次这么守在戚昔的床边,就是在床边凳子上干坐着,他也半分不觉得无趣。
他一眼认定的人就在咫尺,怎会换成其他。
轻拍的手停下,就这么隔着被子挨着戚昔的背。鼻尖是贪恋的淡香,手心是惦记了许久的人。燕戡心上全是暖意。
又坐了会儿,他站起来,探身看着缩在被子里人。
指尖轻轻将戚昔的发丝往耳后拨了拨,露出一张养出了些肉的侧脸。
本是深沉的黑眸里此时填满了柔色。
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轻喃:“大公子,好梦。”
*
这一晚,破天荒的,戚昔没有做梦。
他一觉睡到天亮,醒的时候,床上的帘子已经被燕戡拉开了。
他闭了闭眼,又将脸埋进被子。
床边传来一声低笑,戚昔就当没听见。
赖了一会儿床,戚昔抱着被子坐起。
燕戡看着他小孩似的动作,轻轻伸手扯了扯被子。又起身拉过一旁准备好的衣服递给戚昔。
身子重了,戚昔穿衣服的动作也慢。
衣服穿好,见燕戡已经拿着足衣等在一旁。戚昔动作顿了下,又将脚伸出去。
穿好鞋子下地,戚昔漱口洗脸,跟着人去吃饭。
“昨晚睡得可好?”
戚昔脑中闪过昨晚的一幕,很快又被他强压下去。“嗯。”
“不生气了?”
戚昔转头不看他。
耳边短促一笑,戚昔微恼。
“还是这般,不想说话就转头。像个生闷气的小孩一样。”
戚昔不理他,自顾自地越过他往前走。
“慢些。”燕戡腿长,几步追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是燕戡说得多,戚昔少话。
偶尔逼急了,戚昔才回应几声。
这人越是熟悉越喜欢逗人,烦人得狠。
不止戚昔,连阿兴都觉得自家主子骨子里有点讨嫌。
吃过饭,燕戡去书房了。耳边叨叨的人终于走了,戚昔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
时间差不多了,戚昔道:“阿兴,看看种子。”
“来了来了!”阿兴找等不及了。
他将墙角的罐子搬出来,被布包起来的纸屑还是潮的。
阿兴把东西放在桌上,戚昔一一打开,里面比米粒还小的种子已经冒出了很小的白根。
阿兴小心道:“可以了吗?”
戚昔点头:“可以了。”
“拿几个破了地陶罐或者盆来,都装满土。”
“嗯?不直接下地吗?”
戚昔:“再等等,等它们成苗之后种下去好成活一点。”
阿兴皱了皱鼻子:“我们大营种地,种子都是打了坑就扔的。”
戚昔:“不同植物种植方式不同,这样做也没错。不过提前育苗有很多好处。”
阿兴定定地看着桌上几天就发了根的种子。
“对哈!”他猛拍脑袋。
戚昔:“?”
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都不聪明。
第25章
阿兴紧盯着纸屑里的种子, 眼睛越来越亮。
“十粒种子有八粒都发芽了!”他快声念着,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激动地双手握拳, 走来走去。
“我们每年放地里那么多种子发芽的都少, 每年都要大面积补种。要是也像这样育苗的话, 那岂不是种下去的苗是多少就是多少, 就不会浪费种子!”
他抖着唇看着戚昔,极力克制:“日积月累, 以后每年的种子都有多的。甚至还可以匀出来分给斜沙城的百姓!”
种子, 无论的在哪个时代,都是重要的生存资源。
戚昔眸色如常:“理想化来说是这样没错, 但也看你种什么。”
不考虑大规模的虫害、鸟害以及天灾, 育苗好处极大。
育苗能减少种子成本, 尤其是在这个种子稀缺的时代,效果更为明显。
不止如此,育苗还方便控制植物生长, 通过时间、温度、土壤等等干预, 长出来的小苗根系发达,以后的作物也健壮。
甚至于初始的育苗对最后良种的选育、改良也有很大的影响。
阿兴激动地急速搓手,朗声道:“郎君您等着, 我马上去拿罐子。”
阿兴像火烧屁股一样跑出去,热情一瞬间被调动起来。
跟前晃悠的人一走, 燕戡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从西厢房出来,长腿跨过门槛, 墨色的眸子沉着。不知道以为谁欠了他的银子。
“夫郎说的育苗是……”燕戡直直向着戚昔走来。
戚昔一阵眼风给他扫过去。
燕戡立马改口:“大公子说的育苗, 可否细讲一番。”
戚昔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 又端着热茶慢慢抿了一口。
燕戡瞧着人骄矜的模样,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待戚昔抬眸,又尽数收敛。
他在戚昔身旁坐下,也跟着倒了一杯慢慢饮着。不忘道:“此事关系将士们的温饱,还请大公子不吝赐教。燕某定当重谢。”
戚昔搁下茶杯,手杵着下巴:“我说了你信?”
燕戡看着他的眼睛,黑眸笃定:“信。”
虽然他不知道戚昔为什么会知道农事,但接触这么久下来,以他自己的评断,戚昔所做的事绝对不是一时兴起,随意而为。
他接触的戚大公子与传言中的戚大公子可以说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稳重、守信、谦和……如玉君子,端方温良。
不得不承认,这个“信”字很悦耳。戚昔扬了扬眉:“若是造成了损失。”
燕戡剑眉散了锋利,笑得宠溺:“为夫一人承担。”
戚昔立马撇过头。
这无赖,真是处处不忘占他便宜。
燕戡望着侧对着自己的人,见小公子脸上浅浅的绒毛,手指微痒。他声音放低,哄人似的:“还望大公子行行好,看在我北地燕家五万将士们的份儿上,别跟我这莽夫生气。”
见戚昔还不理人,他敛了不正经,郑重道:“我不会管大公子如何知道这些,只要是对将士们有用,其余的不重要。”
或许是战场上经历了过多的生死,燕戡重视眼前。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儿。
曾今的戚昔他不了解,也不回去过问。
现在的戚昔,他或许心底察觉到了不同,但夫郎就是夫郎。不管他怎样,是现在这个人就行。
戚昔听到他话里的意思,转过头。
四目相对,两人均是眼中浮起笑。只不过一个是礼貌的淡笑,一个是舔着脸讨好的笑。
戚昔敛了眸色,道:“北地寒冷,无霜期短。育苗能在减少少苗情况下使得植物缩短在大田环境中的生长时间。”
“种子不直接下地,而是先催芽成苗。小规模育苗不麻烦。”戚昔点了点桌面上还没有撤下去的罐子。
“但大规模的,若有温室便可。”
放在后世,直接可以大棚种植了。但现在的条件达不到,史上记载的温室也多存于皇室,花销不小就是了。
“不过你北地应该多种的是麦跟谷子吧,量那么大,直播更省时省力。”
燕戡笑了笑,道:“大公子莫忘了,是个人总得吃菜吃油吧。”
戚昔好奇:“胡麻油还是菜籽油?”
燕戡:“皆有。”
戚昔点点头。看来大顺也有油菜了。
“大公子说的温室……我倒是感兴趣。”燕戡摸着下巴。
皇宫之中也有,那花银万贯建造起来的房子惹了一众官员眼馋。要不是怕被弹劾,早跟着建起来了。
就是冬季,那里面也能出产冬季吃不到的菜蔬。
之前倒是没想到,将这东西建在更寒冷的北地。
戚昔以为他继续刚刚的话题,想了想,还是觉得说明白一点好。“育苗的时候要保证里面的温度、湿度不能过高或者过低,最好让有经验的农人看着。”
燕戡眼睛一弯,跟桃花似的招人。
“那是当然。”
接下来,燕戡没有再回到他的书房。
阿兴拿来各种陶罐木盆后,戚昔在一旁示范如何将种子种下去。他身边挤着燕戡,身后跟着阿兴,两人一个比一个干得起劲儿。
洗了手,戚昔看着屋檐下整齐两排的罐子,一排用木头搭了架子,上面盖着皮子;一排没盖。
身侧站着燕戡,一双手被迫落在他掌心。
他拗不过,只能由着他抓着手擦水。
戚昔忽略手腕上微烫的体温,道:“盖了皮子的温度高些,几天就能看出区别。”
“嗯。”燕戡意犹未尽地松开那被他擦红了一点的手。
戚昔顺着他的眼神,立马将手藏进袖子里,往边上走了几步。
阿兴蹲在罐子前,将剩下的水浇完。
“主子,现在不是刚好可以育苗种菜,将士们不都吃了两个月的咸菜了。”
燕戡草草擦干自己的手,看着戚昔。
戚昔:“想去就去,看我作甚。”
燕戡弯腰凑近戚昔,高马尾落在肩侧,发尾刚好扫过戚昔手腕。他眼中含笑,对戚昔抛着钩子:“舍不得。”
戚昔脖子后仰,一双眸子警惕地微微睁大:“大将军还是以大局为重。”
燕戡从喉间发出一声闷笑,缓缓直起身。
“听大公子的。”
“阿兴,伺候好大公子。”燕戡将帕子往衣服里一塞,“要是大公子瘦了,小心你的皮。”
阿兴乐颠颠道:“小的遵命!”
燕戡回身,忽然向前又走了一步。
戚昔身后是桌子,退无可退。
“你到底要做什么。”戚昔气恼。浅色的眸子泛起涟漪,看着生动极了。
燕戡小心托着他的后腰。
看虚虚圈在怀里的人猛然一颤,燕戡认真叮嘱道:“在家要好好吃饭,我不在更要注意安全。一个人不好玩儿可以让阿楮他们陪着,要什么东西让阿兴去找……”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全是交代戚昔照顾好自己的。
戚昔听着,缓缓垂下眼。心中诽谤:真当自己是他夫郎了。
脸上忽然一热,一触及离。
“你!”戚昔震惊得眼睛倏地一下瞪圆,像受惊后炸毛的猫。
“燕戡!”
燕戡朗笑着撤身,长腿大步迈向院门。身姿如松,马尾高扬,意气风发。
戚昔死死瞪着远去的背影。不仅是藏在黑发下的耳垂红了,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得滴血。
阿兴对上戚昔的视线,脖子一缩。随后立马捂住自己眼睛,嘴角快咧到后耳根去,碎声念:“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不要脸!
戚昔咬牙,把能骂的词儿全在心里给燕戡骂了一遍。
好一阵后,心中那口气像被他吐出来。
他飞快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又恢复了看淡万物的冷淡模样。
不要脸!
戚昔赶忙深呼吸,甩了甩脑袋。
肚子忽然动了一下,戚昔脸色一变。他捂着肚子,缓缓背着门口坐下。
定是情绪欺负太大,小家伙感受到了。
阿兴鬼鬼祟祟移开手,看了戚昔一眼,以为他还在生气,赶忙拎起水壶踮脚跑出院门。
戚昔手搁在腹部,有些僵硬地轻抚。细眉微蹙,好歹是让乱动的小孩安静下来。
他控制不住,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
*
斜沙城距离北城墙虽然只有二十里,但道路崎岖,行走不易。经常走这条路的将士常常有望山跑死马的感受。
化雪之后,去大营的时间大大缩短,骑玄风的话要不到半个时辰。换其他马匹要多一倍时间不止。
过了高高低低的丘陵,其北面就是一个小型盆地。
老城墙围在盆地北侧山高处,上了城墙后才能看见已经去岁枯黄的连绵草地与大漠。
而里侧,绕着北处大营,就是开垦出来的地。
站远了看,那些在地里劳作的兵将们就像一只只蚂蚁,渺小不已。
燕戡骑着玄风冲着大营而去。
脚下土地干燥,马蹄落下,尘土飞扬。不消片刻,玄风黑亮的马腿儿上裹满了黄色的细土。
而他背上的燕戡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呸!”燕戡偏头吐了一口沙子,转眼间拉住缰绳,跳下马背。
从南面山地往这边走,隐隐能将士们这几年才开垦出来的地儿。地块沿着从西麓下来的河不断扩展,占据了几乎整个西北方向。
“将军!”见燕戡来了,地里忙碌的大小伙们站直身子,黑着一张脸,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燕戡:“焦西河呢?”
“在副将的大帐里。”
燕戡拉着玄风,直奔大帐。手刚搁在帘子上,就听见里面的焦西河的声音。
“老仇,你跟大将军说说吧。咱这地儿每年下来一亩也就百来斤,累死累活种一季下来,还不够五万将士塞牙缝的。”
“我们究竟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种地的?”
“老焦,瞧你这话说的。当初大将军问的时候你不也答应了吗?哦,还说你是种田的好手,这事儿教给你管。瞧瞧,瞧瞧……你还有当初那个样子吗?”
“老仇!你就别笑我了。我在江南种地那是全村都出名。”
“哦,换了个地方就不行了?”
“我……哎!他娘的,谁家将士出来打仗还要自己种粮食!”
燕戡缓缓放下帘子,蹙眉思索。
是,北边苦寒,就是因为这地方种不出来粮食。有经验的农人也找了,将士们也一步步照着做了。
拿武器的手拿着锄头,再用力也挖不出足够多地粮食。
戚昔说的育苗也只能用在小部分……等等!
肥料!
对啊,不仅仅是育苗,自家大公子还知道肥料,那除了这些,定是有其他方法让作物增产。
燕戡翻身上马,直接调转马头,往斜沙城去。
营帐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心中一个激灵。一个圆脸的络腮胡汉子撩开帘子,眼露绝望。
“遭了,给大将军听到了。”
里面传来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了不得,人还被你气跑了。”
*
戚昔对上午说出门,中午就回来的人很是无语。
好歹是堂堂大将军,还真就不聪明。
阿兴看着戚昔嫌弃自家主子的眼神,默默表示:主子那不是没怎么种地吗,这玩意儿不是他的强项。
戚昔见吃完饭后紧跟在他身边的人,木着脸,问:“说吧,什么事儿?”
燕戡拉着戚昔往屋里,门一关,将人按在软塌上。随后自个儿在他身侧蹲下。
“大公子说说,如何让作物增产?”
戚昔侧躺在软塌上,眼神困顿。“你问我不如多找些老农问。”
“夫郎……”那么大个汉子拖长嗓音撒娇。
戚昔炸毛:“闭嘴!”
燕戡眼神明亮:“那大公子可否说说你的法子?”
戚昔捂嘴打了个呵欠,道:“我没有法子,只有听来的。”
“也行。”
戚昔眼睛半阖,声音透着困意发糯:“作物增产,主题太大,需要缩小范围。”
“以小麦为例。普遍的耕作技术是种地前翻耕碎土,施足基肥。目前可以用农家肥与土混,一亩地三千公斤,磷肥料……呵欠!忘了,这里没有……”
戚昔困得厉害,也说得渴了。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好像被送了点水。他迷迷糊糊把小麦、油菜说完,不知道后头自己又说了什么。
反正到最后,直接变成了呓语,在梦里跟人讲种地。
床榻边的燕戡双目微垂,若有所思。
好半晌,燕戡回神,紧皱的眉头松开。他扬着唇,弯腰轻轻将榻上的人抱到床上去。
拉了被子盖好,燕戡用指尖轻轻蹭过人的脸,愉悦地笑了一声。随后开门出去。
阿兴立在门外,见燕戡出来,疑惑道:“主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燕戡笑意尽敛,吩咐道:“多找些有经验的老农到将军府。”
阿兴:“是!”
燕戡见人跑得飞快,补充:“让他们做完手里的活儿再来。”
“明白。”
燕戡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春日的暖阳,微微眯眼。
“选种、施肥、除草保墒、秸秆还田、育种……”
他的夫郎说自己不了解这些,但他或许不知道,连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都没能随意拿这几种大顺没种多少年的作物出来,将其种植方法说得头头是道。
青稞、胡麻、粟米才是北地常种的。
麦或许还好,但油菜甚至夫郎说的土豆、红薯甚至番茄,在现在的大顺,依旧是没有普遍种植的作物。
燕戡此刻几乎笃定,他的大公子藏着秘密。
不过夫郎撑着困意说的这些,他必定带着人好好研究。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戚昔起来的时候,燕戡又不在了。
他以为人去大营,没多想,叫来阿兴让他带着人捣鼓之后要用到的肥料。
斜沙城地广人稀,西山、北山多草地,所以也有不少人养牛羊。要是大规模种地,也能收集不少。
戚昔没管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跟燕戡说了什么,找来阿兴后,他直接让人帮忙收肥料。
肥料有多种,人粪肥,厩肥,榨了油之后的饼肥,草木烧过后的灰肥以及作物秸秆与粪便混合堆积,高温腐熟后的堆肥等等。
戚昔种的东西少,要肥不多。只让阿兴弄了些没什么味道的灰肥与饼肥。至于粪肥,这个院子燕戡不让弄。
而在戚昔忙这些的时候,将军府的另一个院子里,也热热闹闹。
从下午开始,陆续来人。到晚上,灯火明亮,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春日,斜沙城难得多了些水汽。薄薄的雾缭绕在大街小巷,叫卖吆喝声开启了一天的喧嚣。
农人们就在这个时候陆续出了将军府。
他们面皮裹满了风霜,肩背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佝偻。手上满是沟壑,厚厚的老茧满布。指节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微微发僵,变形。
一晚上没睡更是让他们眼下青黑。
谁也没料到,这次去将军府,他们意犹未尽地说到了现在。
有年轻的,但大多是头发发白,上了年纪的。而与样貌不同,他们脚步轻快,神采奕奕。
这让一路上的行人看了颇为奇怪。
有认识的,直接问:“老杜头,你们这是做什么了?”
为首的杜老爷子道:“做什么你过几个月就知道了。”
有看见他们从将军府出来的人道:“怕不是话说到将军心坎儿上,得了赏银。”
“能说什么,无非是种田那点事儿。”
燕家军那些个兵将也跟着种地的事儿他们都是知道的。不过谁也没看好。
一边顾着打仗还要一边种地,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田地不时时看着,不说来个什么冰雹、大雨的,鸟雀都能把地里吃个干净。
没什么戏看,众人摇摇头,又各自散开。
而他们口中的老杜头快步赶回城外的家中,在自家老婆子的唠叨声中倒头睡了个觉,紧接着起来立马吆喝着家人扛着锄头下地。
昨晚讨论一晚上,大家都觉得将军说的话都有可行性。不过按照他们的经验,又提出不少意见。
如此翻来覆去,才把事情捋清楚。
地已经整好了,那些法子有没有用,就看这一季的作物种出来是个什么样了。
阳光正好的上午,杜属善一家出现在田间地头。
他家的田地在东北面,离绕东边而过的河远。地虽平,但是下等旱田。
每年这一块地的粮食,细心照料,撑死了也就百斤出头。但这在下等旱地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叫到将军府的原因。
农人手里自有本事。
也因此,村子里的人也都习惯按照他的方式种地。又或者多来问他农事上的事儿。
而今儿个,太阳都到头顶了,杜家几口人才姗姗来迟。还用木板拉着放干了的羊粪。
边上旱地里的熟人问:“老杜头,平日里你不是最勤恳的,怎么今天这才来?”
杜属善弓着背,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轻轻用锄头在地里打出一指深,间隔巴掌长的条形浅沟。
回道:“去将军府了。”
“又是叫去教种地了?”
杜属善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要我说,在咱们这儿种地,还不如拿银子去南边买呢。费时费力,又种不出几颗粮食。”
杜属善也叹。
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浑浊的眼睛里含着希冀。“或许能种出来呢。”
“能种出来,你瞧瞧你种了几十年了,不还是不够一家人吃。”
“说这些做什么!不够吃我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旁边的杜家老大一边将羊粪倒在地里,一边道。
“饿啊……一年都他娘的是饿过去的。这活着有什么意思。”
杜属善重新动起锄头,声音苍苍:“总能好。”
“诶?你打这些浅坑做什么?还有倒这些羊粪蛋子作甚!”
杜属善这才直起身,一边指挥自家人一边道:“这叫施基肥,能让庄稼长得好。”
“这会儿倒不得烧死。”
“这是堆了一年的了,哪里会烧。”杜勇全看着他爹的背,也不怎么有底气。
“别废话,干活儿!”
杜属善一句话打断杜勇全心中顾虑。
反正农事听他爹的,准没错。
边上跟他们搭话的人慢慢停下锄头,思考了一阵,还是决定今年观望观望。
要法子能行,他们明年也搞。
大部分进了将军府的农人,出来都照着杜属善一样的法子来。
不过胆子大的是整块地都混肥;胆子小的,或者谨慎的是一半一半,方便参照观察。
与此一样的,还有北地大营。
斜沙城多吃羊肉,多以羊粪多。
平日里为了种地,百姓们直接把羊粪铲成一堆,收集多了,一股脑倒进地里去。
偶尔不注意,倒是弄死了不少菜。
羊粪是宝,种庄稼的人都知道。
但天晓得,居然有人还在城里大肆收购羊粪。
“羊粪嘞!哪个冤大头居然要花银子买羊粪!”
“哟!那不是将军府的人嘛!”
第26章
南北大道, 离北城门口不到百米的位置立着一块木牌。上书:收陈年羊粪蛋子,一车三十文。
木牌边上搁着一块板车,车两边站着两汉子, 一魁梧, 一精瘦。都虎着个脸, 怎么看怎么像跟人下套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但都隔得老远。
众人议论纷纷:
“骗人的吧?”
“上面写啥了?”
一婶子识得几个字,眯眼看了看牌子, 猛地一拍大腿, 笑道:“我的老天爷嘞,哪家冤大头花钱收羊粪蛋子!笑死个人了。”
转眼看见木牌边上两人, 又偷摸笑:“咦~这是谁家小伙子, 看着凶得跟熊瞎子似的。”
熊瞎子郑大头抽抽眼皮, 心里委屈:俺才不是什么熊瞎子。
边上另一个婶子接话:“右边的才唬人,脑袋上还有大虫的纹呢。”
元麻面无表情:头儿安排的啥活儿,净当猴来了。
他们的头儿见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像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 臊着脸从木牌后走出来。
常海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道:
“……那、那什么乡亲们啊。咱这儿收一年、两年份儿的羊粪蛋子, 一车三十文。”
“骗人的吧。”大家小声道。
大家伙跟小鸡仔似的紧挨在一起。心里面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抓起来。
武人耳力强, 将他们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常海笑得牵强:“不骗人,真不骗人!”
“我不信。”
“我也不信。”
“诶!谁家有去年堆的羊粪, 试试不就知道了。”
常海心里操蛋, 谁家武将他娘的收过羊粪蛋子。他抹了把脸,作出一副自以为和善的笑。
但北城门这块儿大家本来就少过来, 一看这三人都是兵将,大伙儿心里更是发怂。
见常海上前,他们吓得立马后退,跟木牌前三人间隔着五米的距。泾渭分明。
常海见没一个人动,心里哀嚎。
“乡亲们,真收羊粪。你们也知道,我们那么多的旱地要种。”
“可别,你们不会种。”一个大爷嫌弃摇头。
又有人小心翼翼问:“你们有那么多银子吗?”
斜沙城里的居民都知道,燕家军很穷的。他们常常要大将军向京都那边讨口粮吃。
要是讨粮不够,大将军还会贴银子买。
有时候大家伙看不下去,也会送点粮食去。但每次那边都会精准找到送粮食的人,转而给添点东西送回去。
有汉子道:“要羊粪蛋子哪里用得找花钱,你们哪有钱?难不成又要将军掏私房钱?”
圆脸大婶摆摆手:“那不行,将军不是去年回京娶媳妇了?都要养家了,银钱可不能霍霍了。”
这些个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婶自个儿说了半天,还反过来建议:“你们那边的田地差得很,累死累活种不出什么。不如再向那边要呢。”
那一车车从南边运上来的粮食他们可是见过,好着呢。还有他们这里没有大米呢!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要了。
而且战士们保家卫国,这是京都那边该给的。
常海都傻了。
费尽口舌,结果倒反过来,人家还建议不让你种地了。
整一个上午,大道上的人来了又走,就是没一车羊粪送过来。他急得汗都出来了。
郑大头用苍蝇蚊子似的嗓音道:“头儿,咱回去会不会挨板子?”
元麻目视前方,站姿笔挺,默默道:“要挨也是头儿挨。”
常海两个巴掌给人糊在脑门,没好气道:“给老子想想,怎么搞到羊粪!”
*
梢山沟是斜沙城外东十里地的村子,村子左右跟后头都靠山。前面有数条细长小河经过,河水经常改道,将完整的地块切得高低不同。
这里的田地都在山上,上下不便还多碎石。
但因春夏时节河道周围水草丰茂,所以村子里大多都养着牛羊为家里增收。
比方说斜沙城外各个村儿里的耕牛多是从这里来的。
所以村里的人倒也能活。
正当午时,村里的养殖大户高栋梁坐在坐在自家门槛上。
他有着北地人黝黑的肤色,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一身麻布短衫,没什么补丁。脚下的千层底布鞋虽然沾了不少尘土,但也是今年才买的新的。
高栋梁干燥的右手捏着旱烟,啪嗒啪嗒在抽。
这会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河边的草都没长出来。去岁卖出去的牲畜少,家里囤的草料快见底了,他正愁着去哪儿弄草料。
村子里都养着牲畜,肯定没多的。
就是有那也得拿银子,且这会儿草料的价指定高。
从现在吃到草长出来,一想到啊流水似的要花出去的银子,他都心肝疼。
石头围起来的院子里,三十几头山羊咩咩叫着,瞧着是想从院墙翻出去吃草。
忽然,院子门被打开,他家那去城里的婆娘挎着篮子回来了。
“哎哟!你个懒汉,羊怎么还没放!”
高栋梁呼出一口烟气,闷闷道:“去了这么久,日头都西了。”
他婆娘兰韭花匆匆将篮子往灶房一放,福气的圆盘脸上带笑:“当家的,你猜猜我在城里看见啥了?”
“有啥?”
高栋梁丧着脸,眉头皱得死紧。倒不如想想还要花多少银子买草料呢。
兰韭花往门槛边高栋梁递过来的凳子上一坐,丰腴的身子往男人身边靠了靠。
“我看见将军府的人收羊粪蛋子。”
“哈,一车三十文收堆了的羊粪蛋子,笑死个人!”
高栋梁抽旱烟的手一顿。
接着他猛地站起来。
“你说啥!”
兰韭花被他吓了一跳,一脸紧张道:“羊粪蛋子啊,三十文一车,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城里收呢。”
“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还有三个兵在呢。”
高栋梁旱烟也不抽了,匆匆跑去拉自家后头围栏里的几头大黄牛全拉出来,接着又忙往外去。
“当家的,你去哪儿啊你!”
“借车。”
兰韭花双手紧张地捏着身前的衣服,看自家男人这样子,稍稍意思一思索,她脸色骤变。
“我的老天爷,不会真的是真的吧!”
他家是村子里养羊大户,一天的羊粪都有好多。他们这儿地不好,路不便,所以种的人越来越少。羊粪也不怎么用。
日积月累,后山他家那石头沟里都快被倒满了。一到夏天,更是臭人。
乖乖。
乖乖!!!
兰韭花飞快搓了搓手,手腕上银镯子随着动作滑来滑去。
她目光一定,捞起屋檐角落里铲子就往自家倒羊粪的地儿走。
得把羊粪蛋子掏出来。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
天气转暖,燕子也成群北飞。
将军府的屋檐下,去岁的燕窝加起来不下五个。
戚昔站在屋檐下,一身青黛色春衫。长发半束半散开,同色云纹发带散在墨染的青丝间,好看极了。
他背对着院门,手稍稍搁在腰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屋檐下那点刚刚搭建的燕窝。
燕窝现
在只有浅浅一层。不仔细看,活像被哪家不懂事的小孩砸了一团泥巴上去。
两只燕子轮流回来,口中衔着稀泥。轻巧落在檐柱上,再一点一点用嘴将泥堆好。
戚昔亲眼看着这块泥团从的指甲盖的一丁点儿到手掌大小的凹窝状。
看了一会儿,肚子里的调皮小家伙也欢喜地动了动。戚昔已经能习以为常地将手贴在腹部,顺着安抚。
边上,阿兴将屋檐下坛子上的皮子揭开,一一检查。
与里面那一排罐子相比,外面这一排罐子里少许冒出来一两点绿芽。
“郎君你瞧,长出来了!”阿兴惊得叫唤。
也吓跑了刚刚回来的燕子。
戚昔看了一眼,道:“天暖了,都长得快。”
“那皮子还盖着吗?”
“晚上盖,白天敞开。”
“好嘞!”
忽然,又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
“将军!将军啊……”
戚昔一听,敛了神色,步子稍快地进了门里。
阿兴看看门,又瞅瞅空荡荡的院子。知道戚昔现在不喜欢被人看见,起身堵在门口。
“嚷嚷什么!”院墙外,燕戡的声音传来。
阿兴松了一口气,就蹲在那些罐子前面,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将军,你、你那羊粪也没人卖啊。他们都不相信,还说咱、咱不会种地。”
“他们不相信你就不会让他们相信?”
“还望将军告知。”
阿兴撇撇嘴,嫌弃:“常大海这事儿都办不了。”
接着,他就听见他家主子压低声音,似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让我们的人假装送一车,银子当着他们的面儿给!”
“将军英明!”
“嗷!!!疼,将军手下留情!”
“滚!以后不许随便进院子。”
人走了,戚昔也缓步从屋里出来。
他衣服是宽袖,两只手的搭在前面,稍稍将已经非常明显的肚子挡住些许。
院门口,燕戡长腿一展。衣摆掀动,人已经轻松跨过门槛。
他星眸含笑,一进来目光便落在戚昔身上。
“想不想出去玩儿?”
“不想。”戚昔还记着他做的事儿,没给他好脸色。
“你们在收集羊粪?”
燕戡没打算隐瞒戚昔,他快步上前,扶助戚昔的手。
戚昔给他爪子拍掉,自己扶着门走。
燕戡一笑,低头看着他跨过门槛才道:“听夫郎的,要施肥。”
转头,他冲着屋檐下当蘑菇的人:“阿兴,把门槛拆了。”
戚昔:“不用。”
燕戡:“碍手碍脚的,不方便。”
戚昔懒得跟他再争辩,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提醒:“用肥的时候多看看,烧了根就得不偿失。”
燕戡没听他反驳自己的称呼,翘着嘴角:“晓得。”
阿兴这边拆了门槛,见自家主子跟大尾巴狼一样摇着尾巴笑。肩膀抖了抖,嫌弃得不行。
没出息!
*
南北大道。
高栋梁夫妇赶着牛拉着五车羊粪,一路从东门走到北门。可让好些人看了热闹。
“这是作甚!”
“你不知道吗?北门收羊粪啊,一车三十文。”
“这么多!”
“可不是。”
“哈哈哈,他们也信,当银子是捡来的。走走走,看看去……”
腐熟后的羊粪并不臭,细细碎碎的,像黑色的土。一连四车,着实壮观。
兰韭花想着自个儿上午才笑过这事儿,下午就跟着自家男人巴巴地送来羊粪蛋子了,脸上有些臊得慌。
要是真不收,他家可就丢了大脸了。
她用头巾捂住脸,闷声跟在自个儿男人身后。
大黄牛后跟着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兰韭花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速度。
终于,到地方了。
但原本放牌子的地方,那领头的人不见了,就剩一个精瘦的汉子在。
高栋梁想也不想,上前问:“可是收羊粪。”
元麻肚子都快饿扁了,眼看着头儿跟郑大头吃饭去了,他只能饿着肚子在这儿站岗,想想都替自己觉得惨。
忽然看到眼前黑黢黢的汉庄稼汉子,再一转眼瞧着后面那些羊粪,他脸色一变。
高栋梁心里一咯噔,拉着绳子的手握紧。
既然是将军府打头,总不会是骗人的。他想着这样,稍稍稳住心神,又问了一句:“可是……收羊粪?”
元麻就怕人跑了,一把帮他拉住牵牛的绳子。
“收!”
兰韭花脸皮一抖,看汉子的动作,一把拉住自家男人衣摆。就怕把人给抓了。
围观的众人震惊不已:“真收啊!”
元麻立马冲着城门上的士兵比了个手势,接着就有人带着高栋梁带来的牛车往北门去。
羊粪多,不能在城内交易。
但光天白日下,眼睁睁看着高栋梁从账房先生模样的手中接过一百二十文。
顿时,围观的众人哗声一片。
“哎哟!一百二十文啊,卖个羊粪白白赚了一百二十文!”
这婶子拍着大腿说完,往后一瞧——
呵!人都跑了。
“收羊粪,真的收羊粪!”
“狗娃,快回去告诉你爹!”
“豆子,豆子诶!快、快点跑回家喊你阿爷,晚了不收了!”
大家奔着跑着,七嘴八舌地让腿脚快的人回去报信。
元麻张了张嘴,看着又匆匆套着牛车往回走的夫妻俩。道:“有多少收多少,不用慌。”
兰韭花:“当家的快点,快点。”
她瞧了一眼元麻,道:“谁知道会不会收到后头,钱就少了。”
元麻:……
半个时辰后。
当常海悄悄摸摸跟着自己安排好的人到北城门时——
嚯!
南北大道上排了半条路的人,一辆车跟着一辆车,羊粪装得满满当当。
他咽了咽口水。
不是,怎么人又变这么多了?
他抬头,与自己安排的人四目相对。
常海不好意思笑笑。“来都来了,你去排队呗。”
“老大,帮忙!”队伍最前头的元麻一脸沧桑,人都佝偻了。
常海看了看天色,手一拍。
忘了,人还没吃饭!
他忙抛下这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托儿,跑到队伍前面帮忙。
一时间,斜沙城出现了这样一种奇观。
修建得最宽阔的南北大道上,坑坑洼洼的泥巴大路被压出更多的蹄印跟车辙印。
一车车黑麻麻的羊粪组成斜沙城笔直的中轴线,一头牛一车粪或是一头驴子一车粪这么间隔着。
放眼望去,人潮人海。比过年还热闹。
整个斜沙城的牲畜怕是来了大半。
但人多,也就意味着活儿多。
常海几人从下午忙到月上树梢,结果却是后面一点没有少的队伍。
常海眼皮都垮了。
本以为是个啥也不是的活儿,但谁曾想是个如此艰巨的任务。都说了多少都要收,可没一个人听。
现在可好,今晚甭睡了!
*
斜沙城像高栋梁这样的养殖大户不多,一口气拉四车羊粪的只是少数。
多的,是在家里东拼西凑,为了一车羊粪三十文的价钱,就是摸着漆黑的夜也要赶过来的人。
常海担心这些人回去晚了路不好走,只能又增了两队人帮忙。
速度又加快些许,到后头,就都是些鞋沾着泥泞,一脸疲乏的百姓。
他们都住得远,来这一趟多的兴许要两个时辰。
圆月洒下清辉,又在天幕上移动些许。
夜色更亮了。
而队伍最后头,一对穿着破旧的姐弟俩搁下自家的破板车。
“阿姐,我们到了吗?”
小男孩十一二岁大小,但看着得像八九岁的小孩。瘦瘦小小的,一身皮包着骨头。
模糊间,男孩身后像背了一个大包。
定睛一瞧,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被绑在背上。
温嫦撑着膝盖,点了点头。脑袋重重下落,仿佛只靠一层皮连着身体。
待喘了口气,她立马将自己弟弟背上的襁褓解开,打算将熟睡的小娃娃抱在手上。
但拉了一路板车的手一歇下就酸软不已。怀里奶娃娃差点落地,还是一旁的小男孩接了一把。
“唔……阿姐,阿兄。”奶娃娃口齿不清叫着,伸手抱人。
姐弟俩只能带着小孩到边上坐着,像两头被压榨狠了的小驴,吭哧吭哧喘气。
月光落在姐弟三人的面上,淡淡的投下一层阴影。
他们若辰星的眼睛落在车上,像看家底一样盯着。
温嫦熟练地拍着怀里奶娃娃的背,一个下午的时间走路赶来,让她的声音沙哑不堪。
“阿仲,把干饼子拿出来吃。”
队伍前进的速度不慢,饼子刚拿出来,前面的板车动了。
温仲立马将麸皮做的干饼子塞到温嫦手上。
后头的大叔见他几个小孩,笑道:“几个小娃娃来,可累了一路吧。”
他拎着温家的车往前拉了些。
他们后来这一批人几乎都是用手拉着车来的,家里都没牲畜,加上路远,所以慢些。
“谢谢叔。”两姐弟道。
温嫦又从包袱里拿了块饼子出来。
温仲接过,拿去递给那大叔,手高高举着:“叔,吃饼子。”
那大叔摇摇头,拍了拍胸口包袱:“我也带了。”
温仲回头看他阿姐,温嫦大方道:“叔收下吧,我们一点心意。”
大叔用大手揉了揉小孩的头,拎着他肩膀轻松将人往旁边带了带。笑道:“自个儿去坐着吃吧,都饿成什么样了。”
全是麦麸做的饼并不好吃,就是加了一点面也会拉喉咙。但到底是饿狠了,姐弟俩并排着狼吞虎咽将饼子吃完了。
而怀里小的那个,翻了翻身,在熟悉气息中安心睡着。
*
将军府。
亥时一刻,正房里的灯又亮了。
戚昔坐靠在床头,有些烦躁地皱眉。
时刻关注屋里动静的燕戡将烛台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睡不着?”
他伸手,轻轻将戚昔脸上沾着的发丝弄下去。又给他拢了拢被子。
戚昔难得声音里多了丝烦闷:“你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燕戡一点不恼,反而以照顾他为乐。
周子通说不仅要关注自家大公子的衣食住行,还要注意他的心情。
燕戡最近为着种地的事儿都睡得晚,每晚睡之前还会过来看见人。今儿瞧着戚昔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干脆亮了灯。
戚昔垂眸,长睫在晕黄的灯光中像暖融融的蒲公英。
“是不是心里难受?”燕戡见他如此,也缓缓皱起眉头。
戚昔心中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他知道应该是肚子里这个的影响,但是他真的很烦躁。
眉心一热。
含着茧子的指腹轻轻在上面揉动。
戚昔抬眸看着人,呼吸间有了男人身上的墨香。
“我睡不着。”
燕戡松手,眼中藏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戚昔:“不想。”
燕戡:“去宅子外走走。”
戚昔怔怔地盯着男人。眼睛水润,像终于舍得跳下高墙的猫儿。
燕戡心里一软。
直接拿着衣服过来,伺候着给人穿上。接着又找了件厚实一点的披风,将人从头到脚包裹好。
“这样就不怕了。”
说着,他直接弯腰抱起戚昔坐在自己的胳膊上。
戚昔一惊,反应过来要下去。
但后背被轻轻拍了拍。一直拍得他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
好一会儿,他微微屈身,将整个重量压在燕戡的肩上。
燕戡跟他解释:“晚上路不好走,我抱着安心些。”
戚昔抿了抿唇,道:“走吧。”
燕戡单手抱稳了人,帮他理了理披风。随后出府。
*
将军府就在南北大道的旁边,一出来,走上几步就到大道上。
本以为外面只剩肆意的夜风,但当戚昔见到大道上热火朝天的景象时,还是愣了一瞬。
穿着甲胄的士兵在队伍前排成三排。有的举着火把,有的卸车,将东西拉往北城门。
燕戡:“从下午到现在,也快完了。”
戚昔手掌隔着披风撑在他肩上,低声道:“放我下来。”
落地之后,戚昔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样子,又将披风往身前拢住。他缓慢往队伍后面走。
队伍里的讨论声传到耳朵。
戚昔脸隐在帽子下,只露出一个下巴。他侧头对扶着自己手臂的燕戡问:“什么价收的?”
“一车三十文。”
话落,常海忽然跑过来,小声喊人:“将军?”
燕戡:“你做你的。”
“是。”常海眼神飞速从戚昔身上扫过。
听他弟弟说将军夫人已经进府了,这就应该是了。
人匆匆来,又匆匆走。
大路上每隔一段都有士兵站着,他们拿着火把给人照亮。
戚昔也看清楚了这五十米长的队伍里,皆是身板偏瘦,衣着破旧的人。
燕戡:“他们应是外面村子里的百姓。”
戚昔声音微不可闻:“瞧着比小孩家还差。”
燕戡知道他说的小孩是谁。
他轻叹着将手护在戚昔的后腰,让他借力。“城里的百姓已经算好的了。”
粮食欠收,经年如此。
走着走着,到队伍后头,戚昔忽然顿步。
燕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三个小孩。
还是半大小孩的姐弟俩并排坐着,膝盖上横睡着一个奶娃娃。
本以为他们是跟着大人来的,但忽然有个男人从前面一点的位置跑过来,叫醒了姐弟俩。
他说:“到你们了。”
第27章
戚昔二人气质与常人大不相同, 叫醒姐弟俩的大叔孙有余被他们拦住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惹到人了。
他诚惶诚恐地佝偻身子,眼看着就要往底下跪去。
燕戡比戚昔快一步伸手, 扶住人的手。
“别紧张, 问你点事儿。”燕戡塞了几个铜板到人手上。不等人推拒, 他问:“那前面儿去的姐弟你可认识?”
“不、不认识。”大叔紧盯着地面, 不敢看两人。
燕戡:“来的可只有他们三人。”
“是,一晚上就看见姐弟三个。”他看着小娃子可怜, 才帮了一二。也不知眼前这两位是什么意思。
他正绷紧神想着, 一声清泉似的嗓音流过。半下午没喝水的燥意好像散了大半。
戚昔:“你们从哪处过来?”
大叔察觉到他们没恶意,佝偻的身子渐渐放松。他眼睛依旧垂着, 看着那据说江南才有的丝绸衣摆, 恭敬道:“盘山村来的。”
“走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
“村中几户人, 养殖牛羊的人家有多少?”
“村中一百八十几户人,大家伙凑钱买了一头黄牛。村长家有一头驴子。羊的话,只我家养了十来头山羊。”
见戚再没问的, 燕戡拍了拍大叔肩膀。“没别的事儿了, 早些回吧。”
见高大的男人扶着另一个人要走,孙有余脑袋一抽,不知怎么脱口而出:
“敢问、敢问大人, 这羊粪之后还收吗?”
他不知道眼前两人是谁,也不敢看。但感觉凭这气度, 应该是将军府的。
他家在村中算顶好的了,但儿子自幼聪慧, 如今的考入县学后更是花钱。
三十文在斜沙城里相当于一个壮汉劳作一天的进项, 要是能靠羊粪白换来,也是好的。
反正地里的庄稼平日用的都是茅厕里的, 不缺这点羊粪。
燕戡:“要。”
多的燕戡没说,只等这次种出来的庄稼看看情况。
若可行,之后这东西要的只会更多。
这会儿买羊粪的队伍已经到末尾了,戚昔远远地看着姐弟三个。身旁依旧没有大人,也没有看着与他们相熟的人。
燕戡时刻关注着戚昔,见此道:“这么晚了,几个小的回去不安全。”
“嗯。”
燕戡冲着木牌那边时不时看来的常海招手,冲几个小的扬了扬下巴。
常海了然,几步追上几个孩子。
常海让人将小孩带走了,这条路上也就没什么百姓了。
戚昔这才收回目光,道:“回吧。”
“好。”
燕戡侧身对着戚昔弯腰。“里面没灯,路不好走。”
戚昔落入那双映照着熊熊火光的锐眼,指尖弯了弯。
到底是在他如大型犬般期盼的眼神中,将手搭在他肩膀。
燕戡眼中溢出几分笑,双手将人圈住好。
“刚刚怎么问那大叔?”
“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罢了。”
燕戡鼻尖贴着戚昔肩侧的衣服,呼吸浅浅的香味。“夫郎若是想知道,问我不也可以?”
戚昔把他当靠枕,迟来的睡意汹涌奔来。
他闭上眼睛,不管他的话,缓声道:“寻常人家土地不多,也可用肥。”
“牲畜的粪便与土混合堆放,夏伏与立秋后翻搅一次,次年便可施用。”
燕戡抱着浑身都软和下来的人,听他小声说着话,禁不住轻轻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丝。“那有些来不及了。”
不过百姓当中他也让之前那些愿意试试的先试试。待到其他人见了有效果,不用催促,人家自会跟着做。
“速度快些也来得及。”
戚昔困顿,反应也迟了。
他打了个呵欠,将脸侧的大脑袋推开,慢吞吞道:
“粪肥与秸秆混合,上覆草,洒水一层,垫土一层,如此堆高两三米,用泥封严。下留土窑,用慢火封烧,可加快腐熟。”
燕戡听得眸光深邃。
夫郎知道得比他想象的只怕会更多。
他没什么奇怪,心里只剩自豪。
甚至于见眼前近在咫尺的莹白耳朵,没忍住,高挺地鼻梁蹭了蹭。
本是表达欢喜,但却惹得昏昏欲睡的戚昔猛然一颤,反射性地巴掌挥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
这下可好,眼看要睡着的人神色清明,困意散得一干二净。
戚昔僵硬地看着自己还举着的手,正要道歉,燕戡忙捏着他的手掌盖在自己被打了一巴掌的脸上。
“大公子刚刚说的记下了。”
“不逗你了,睡吧。”
到将军府大门了,屋檐下挂着灯笼,淡淡的光晕落在男人微微仰起的脸上。
他的手被大一号的手压着,也看不清燕戡被打了的那边脸。
戚昔不自在地扯了扯手,抽不出来。
他垂眸,讷讷道:“对不起。”
燕戡贴着他的手心蹭蹭,笑得像得逞的狼。“我接受了。”
察觉到已经到度了,他留恋地松了手。转而拍上了戚昔的后背。
像哄小孩子,一下一下,没人比他更有耐心。
戚昔发烫的手握成拳,立坐在男人手臂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终于到了院子,燕戡放他下来。
戚昔往屋子里一钻,门关严实了,独自坐床上发呆。
没来得及进门的燕戡只能站在门外,叹息一声。
早知道就不逗了。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此后一段时间,在戚昔清醒的睡前他再也进不去门。
*
这之后,燕戡总是早出晚归。
十几日过去,罐子里的种子全部长成了苗。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春意更浓了。
院子里的几棵树木换了一身翠绿春衫。
檐下的燕窝也结束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常常在傍晚能看见两只燕子挨凑着窝在里面。
早饭过后,燕戡出了门。
见天色好,阿兴将戚昔的躺椅搬出来,让他窝在院子里晒太阳。
戚昔眯着眼睛,阳光揉碎在他身上,连那一头墨发也染了金光。
他懒懒对着一大一小蹲在罐子边的两个道:“苗子可以再分一分,一个盆留一株,多的移栽到地里。”
小苗有辣椒、西瓜、番茄等等,放在种花家,都是从外邦传进来的那些植物。
一听可以移栽了,阿兴立马去扛锄头来。
阿楮见伙伴走了,走到戚昔身边,双手搁在膝盖上蹲下。
包子脸微微仰着,猫儿眼亮亮地望着戚昔:“郎君,我可以为你诊一下脉吗?”
戚昔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他腰间搭着毯子,肚子的弧度已经挡都挡不住了。
伸手过去捏捏他的小脸,戚昔点头。
小娃娃当即眉开眼笑,立马去屋檐下端了凳子过来。
还有肉窝窝的小胖手搭在戚昔的手腕,敛眸凝神,看着颇有医者的风范。
阳光下的青年似化了冰霜,温润如玉,目光柔和地看着小人。
阿兴进来就看见这一幕,他问:“小阿楮,你什么时候会把脉了?”
阿楮搭在戚昔的手指动了动。
阿兴搁下锄头,没得到答案。他又问:“阿楮,你师父现在教你把脉了吗?”
戚昔目光落在小包子脸上,见那毛毛虫一样的小眉毛渐渐皱起,似是不耐,嘴角也跟着翘了翘。
“阿楮?”
小娃娃转过头,板着小脸:“阿兴哥哥你不要说话。”
阿兴见小娃娃生气了,嘿嘿笑着:“行,不说,不说就是了。”
待嫩嫩的小手移开,戚昔收回手,拢在以下。
“可看出什么了?”
阿楮小眉头拧紧,好半晌,垂头丧气。
“看不出来。”
“嘿!这得靠悟性。”阿兴一锄头下去,中气十足道。
阿楮:“师父也这样说。”
戚昔点了点他额头,温声道:“你年纪还小,慢慢来。”
小娃娃圆脑瓜子点点。
没悟出来什么,阿楮立马回到自己的伙伴身边。
“阿楮,用小铲子把苗子铲出来,注意不要弄伤根。”
“我知道,我帮师父种过草药。”
“阿楮,墙角的麻袋拉过来。”
“阿楮阿楮,来填坑……”
燕子在窝里轻轻叫着,院子里一大一小也叽叽喳喳,比谁更吵闹。
戚昔闭着眼睛,藏在毯子里的手与肚子里的小东西你来我往地玩儿着。
渐渐又睡了过去。
*
北边大营。
燕戡、燕仇以及焦西河站在大块大块的旱地边,看着那混了羊粪的地里一行行整齐的浅绿色齐头并进,破出土层。
翠绿的小苗在荒土地上刚冒出半根指节的长度,单看不怎么样,但放眼一整片,颇为震撼。
焦西河蹲在苗子边,粗糙的手指拨弄两下。
倔强的小苗只偏了一下身,依旧在春风里摇动。
“这苗子,确实比咱之前那几年种出来的好。将军你有这法子,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焦西河想到之前抱怨的话被燕戡听了个正着,不免脸皮子热。
“现在也不晚,计较这些做什么。”
燕仇看了一眼燕戡。
这些天,从那一车车羊粪送过来到下地,大营里好多兵将都在议论。
今开春大家又才得了消息说将军贴钱买来的粮食快要送来了。这才多久又出银子买粪。这样下去,他们将军的养老钱怕是都抠出来了。
大家伙一边心疼钱,一边心疼自家将军。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他们好。
大家伙尽心种着地,本来还担心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当看到地里的情况时,也都松了一口气。
苗子壮,以后这庄稼才长得才壮。
燕戡想着之前跟老农们讨论了一夜的话,对一旁的焦西河道:“再把边上没种下的土收拾出来,清明后种麦。种子过几天送来。”
“知道,之前老杜跟我们说了的。”
老杜就是杜属善,是那一批农人的头头。
大营这边,给够了基肥的苗子长势旺盛;杜家地里,那葱茏的苗子也同样惹眼得很。
杜家住在东边的野树弯村,就挨着梢山沟村隔壁。不过梢山沟在山沟里,他们在山沟外。
村子更大,有四百多户人家。
且野树弯村的地更平一些,少许才在山坡上。就比方说杜家的那块旱地。
当初下种的时候,杜家往地里倒羊粪。
边上挨着地块的邻居担心将苗给烧了,心说等个一年看。现在瞧着人家绿油油的壮实苗子,心在滴血。
可以想象,今年这杜家又能多收几十斤粮了。
杜家的地地势稍高,就像一块倾斜的坡。
下面各家地块蔓延,只要有人在自家地里劳作,往这边看一眼,准能瞧见黄土之上那格外绿的地。
杜家院子。
“杜大,你爹在家不?”
“勇全,你们家那地是只扔了羊粪吗,苗子长得可壮实。”
杜家老大杜勇全这刚去地里除了草回来,就看见院子外头全是人。
杜勇全知道他们是为着苗子来的,想到自家那苗,心中也高兴。
他道:“我爹不在,被之前那些叔伯叫走了。”
“那你们家那地……”
杜勇全接过自家媳妇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灰,道:“我爹说现在是自家试种,都是将军府里讨论出的法子。要是真有用,一定教给乡亲们。”
众人一听,立马笑开。
“好,就等着了!”
都是地里的老把势了,瞧杜家那苗子,只要后面好好管理,指定不差。
众人想想那多出来的几十斤谷子,又叹:怎么当初杜家做的时候不跟着学呢。
不是羊粪嘛,大不了去梢山沟那后山上捡不就是了。反正他们村经常在上面放羊。
“叔叔伯伯们回吧,现在苗子都出来了,也没办法了。”
杜勇全就是这样想的,苗子的好坏决定了后面的一切。后续的管理,无非是除草,间苗。
再精细,也精细不到哪里去了。
当晚,从城里回来的自家爹又带了麦种。据说还是将军府给的。
乡亲们闻风而来。
这大晚上的,在外奔波一天的杜属全都打算睡了,见他们如此,只能打起精神,将后续怎么管理跟他们说了说。
“我这也是头一年自己试,要是成了,不说我们村子,斜沙城所有村子都能得到消息。”
“将军是真想把地种好,也真是为我们好。”
“所以你们也甭担心会漏了你们。好好伺候田地,要真要现在试的,等清明跟我一起种点麦子。”
村子里仍旧是种粟米为主。
麦子大家也种过,但产量跟粟米比起来,半斤八两,所以种的量也就那样,甚至更少。
大家一听这话,立马又犹豫起来。
杜属全见状,摆了摆手:“别堵着门了,现在拿不了主意那就今秋看看成果。有一个冬天让你们考虑。”
*
在大顺与北边各个部落关系好的时候,斜沙城是连通内外,贸易还算可以的大城。下面的村庄多达百个。
不过几百年的时间,大顺弱势,斜沙城外尸骸遍野。
战乱让百姓迁徙,人少了又少,村子合并了又合并。现在也就只有三十多个村子。
见得多了,大家都是将就着过。
能活就活,不能活……大将军还在这儿呢,勉强能活。
大家一日复一日在田地里耕种。盼着天好一点,粮食多一点,这饱肚子的日子能过得长一点。
田地原来是怎么种的,就一直是怎么种的。
祖宗传下来的种法,那还有错?
就说那春播后长出来的苗子,每年不也长得好好的?
但大家伙从没想过还能有朝一日,在地里看见那绿得发亮,壮得仿佛能想象之后的收上来的粮能填饱半年肚子的苗!
当初燕戡让人将各个村子里的农人都搜罗了一遍,有经验的拢共十几个。
这十几个人又在十几个村子里共同按照商讨的话种下着苗。
但凡是见了这壮实苗子的人无不激动,再一个传一个,一时间,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知道大将军教人种粮。
关键是种出来了!
用大家伙说得最多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看那苗子,肚子都不虚了。”
燕戡也不知道,从这时起,他就从啥也不懂庄稼的门外汉变成了斜沙城村子的农业指导了。
而隐在燕戡身后的戚昔,自然看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好好养身体。
*
时间进入三月,戚昔像在肚子上绑了个瓜,愈发笨重了。
燕戡忙完了春播事儿,安排了好一切,立马匆匆回到戚昔身边。
三月初三。
早晨戚昔刚刚睡醒,就闻到了屋子里淡淡的花香。
察觉到床边的阴影,他习以为常地撑着身子,艰难翻身向着床里侧。
燕戡见他如此,笑了一声。他弯腰站着,探着身子看向藏起来的脸。
面红色润,像夏日里的荷。泛着粉的白,看着极好摸。
目光落在那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上,燕戡心痒痒,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
手下睫羽不安地扑棱。
一道白光闪过。
燕戡反手一握,捏住了戚昔打过来的睡得热乎的手。
软乎乎的,细腻得不行。这段时间被养出了肉,连手都比以前好摸了。
“起床了。”
戚昔皱了皱鼻头,脑袋往枕头上一埋。用毛乎乎的后脑勺对着人。
燕戡见状笑了一声。也只有迷糊的时候才乖。
他将人手放回去,起身去拿了一套给戚昔新做的衣服。
等了一会儿,眼见着人该饿了,他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趁着戚昔还有迷糊劲儿,一鼓作气穿衣穿鞋,洗漱擦脸。
等戚昔清醒,人已经被带到饭桌上了。
“来,尝尝今天的粥。”
戚昔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问:“桌上的花是你放的?”
“嗯,喜欢吗?”
“哪儿来的?”
花是芍药花,□□色,含苞待放搁在以前插梅花的花瓶里,生机勃勃。
“买的。”
买的?外面春天还卖花了。
戚昔没继续问。
他舀着粥喝着,又习惯性地接着燕戡递来的鸡蛋吃。桌上的吃食不算精致,但胜在味道不错。
一顿饱餐,戚昔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随后在阳光下的椅子上一坐,眯着眼睛像打盹的猫一样晒着太阳。
燕戡看了会心一笑。
同去门外抱了个窝进来,走近人身边。
“送你一样东西。”
头顶的阳光被挡住,戚昔睁开眼。“什么东西?”
燕戡大手在窝里掏了掏,拿出一只胖嘟嘟的黑狗。“你瞧。”
“嗷呜!嗷呜呜——”被禁锢的小胖狗仰头长啸。两个粗壮的小短腿儿胡乱划动。
戚昔目光一怔,随后缓缓变软。
燕戡蹲下,将小狗搁在戚昔膝盖。
见戚昔眼神一直落在它身上,不免醋道:“看它不看我,我带回来可不是跟我争宠的。”
戚昔抿了抿唇,目光移到燕戡脸上。
他一边双手盖在小狗肥嘟嘟的身上,将小身子完全拢在掌心往自己这处挪动,一边道:“谢谢。”
燕戡注意到头手上动作,五指一曲,握住戚昔抱着小狗离开的手。
“就一声谢谢?”
戚昔真诚:“谢谢燕戡。”
燕戡笑得招人,他握紧戚昔的手腕,顺带还曲指戳了戳小胖狗的屁股。
“两声谢谢?”
戚昔垂眸,看着自己动不了的手。
想了一会儿,他学着燕戡,纤长的手指张开,捏住男人的手掌。以种花家的礼仪,晃了晃,非常认真道:“谢谢大将军。”
燕戡噗嗤一声,笑得肩膀发颤。
他松了手,他道:“夫郎真可爱。”
得了小狗,戚昔也不恼。
小狗崽浑身散发着草药的淡香,圆头圆脑,肚子胖胖。应是吃饱了,又收拾了一遍才拿过来的。
燕戡看着狗崽子挨上他家大公子,整个就哼哼唧唧不动了。他轻啧了一声,讨嫌地又去戳人家的屁股。
戚昔给狗崽挡住,结果又被抓住了手。
燕戡很喜欢对他动手动脚。
戚昔挣扎不过,干脆放任自己的手被握住,专心地用另一只手逗弄小狗。
“猜狗崽是哪来的?”
燕戡长腿勾着凳子到戚昔身边,大马金刀坐下。
戚昔:“不知道。”
“猜一下。”燕戡握了握他的手。
戚昔终于舍得从小狗身上抬头,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你捡的。”
“答对了。”燕戡笑着,极为捧场。
戚昔手上的狗仔长得敦实,一看就是养得好的。不像会被扔掉的。
“在哪儿捡的?”
“大门口。”
“嗯?”戚昔脑袋微歪。
燕戡将掌心的手指一根根捋直,慢慢给他按着穴位。“别人可能看咱们缺少个看门狗,所以选了最壮实的一个送过来。”
“我觉得你会喜欢,所以拿去让周子通用草药洗了洗。又在他院子里养了几天,吃了好像草才带过来的。”
戚昔指尖一软。
他低头,狗崽正在舔他的手。
燕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下子怒了。他拎着狗崽后颈,满脸不爽:“我夫郎岂是你……”
戚昔盯着他。
燕戡果断闭嘴,小心翼翼将狗崽子放回原位。
不过他还是捞过戚昔另一只手,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擦了擦。
戚昔目光清润,缓声问:“至于吗?”
燕戡收了帕子,直直盯着戚昔。
“至于。”
“我都没……”亲。
戚昔一把捂住燕戡的嘴,瞬间脸色通红。
燕戡逗弄的神情散去。
他半蹲在戚昔面前,抓着眼前人的一只手微仰着头。
满眼笑意,眼底藏着深深的纵溺。
第28章
事实证明, 人不能轻易逗。
燕戡看着面前说什么都不理会自己,一心专注玩儿狗崽的人,幽幽一叹。
还没得宠就失宠了, 自己好生凄惨。
在外面陪着戚昔呆了一会儿, 看他脸上晒得有些发红。燕戡回去拿了把伞出来搁在人后面的椅子上。
注意到戚昔眉心的愁郁都散了, 燕戡心下满意。
“中午想吃什么?”
戚昔给了他个后脑勺。
燕戡闷声笑了笑, 当戚昔在跟他耍小性子,他只觉得鲜活可爱。“那我过去看看, 顺便做几道你喜欢吃的?”
燕戡一脚踏出院门, 走得干脆。
半晌,戚昔侧头看着门口。
他手指梳理着狗崽脑袋上的绒毛, 失神想:他好像面对燕戡的时候, 步步在后退。
偏偏燕戡步步逼近。
也只有他作出恼意, 这人才会停下。
但也只是暂时停下。
他很会示弱,像痞子一样故意惹恼他又会像大狗一样摇尾祈怜。
真是……吃准了他。
戚昔一时迷茫,摸着狗头的手也渐渐停下。
他要什么呢?
掌心下的毛脑袋拱着, 像不乐意被冷落了。戚昔回神, 瞧着狗崽圆溜溜的眼睛,手动了动。
算了,日子长了, 他总会失去兴趣的。
坐得累了,戚昔撑坐着起来。
狗崽舒坦翻个身, 四仰八叉摊着圆鼓鼓的肚皮睡在上面,霸占了他的椅子中央。
戚昔笑了笑, 撩起一旁的毯子搭在它小肚子上, 挪着回屋子里去。
一进门,淡淡的芍药花香扑鼻而来。窗外的阳光落在它身上, 像娉婷美人,安静探看过来。
戚昔靠近,手指在花瓣上拨弄两下。
也不知道是那手指更莹润,还是花瓣更细腻。
芍药……
戚昔敛眸,收回指尖。
三月三上巳节之时,有互赠芍药的习俗,用以表达爱慕,愿结良缘之意。
*
外院,常海找到后厨的时候,燕戡正在给戚昔炖鸡汤。
常海看自家将军握剑的手现在握着汤勺,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将军!您还有这手艺!”
燕戡斜了人一眼。
黑眸沉凉,半点不似在戚昔跟前的不着调。
常海瘪嘴。
他又没说什么,凶他做什么。
燕戡:“有何时?”
常海被他一问,想起来正事儿。“是这样,腐熟的羊粪……”
“等等。”
燕戡搁下手里的东西,领着人到一边去。“继续。”
“哦。”常海迷瞪。
不至于,真不至于,就是说个羊粪的事儿而已。
“常海。”燕戡幽幽道。
“到!”常海皮子绷紧,飞快道,“报告将军,腐熟的羊粪收得差不多了,有百姓问收不收新鲜的?”
“还有将军,咱银子好像不够了!”
燕戡想了想,道:“给你个任务。”
说着,燕戡去自己书房把戚昔告知的那些堆肥的方法写下。又拿出院子给常海。
“去跟之前那些农人们商讨商讨,试试这些堆肥法子是否可行。再跟焦西河说专门弄几块地出来试用。”
常海一看,立马明了。
可行的话,这些法子应该会跟之前那些东西一起教给百姓。到时候不仅他们自己会用到这些堆熟的肥料,多的顺带也可以卖给大营。
一家一家收熟肥比收了新鲜的肥回来自己堆要省事儿得多。也能继续给百姓增收。
常海买了这么久的羊粪,就算没去大营那边种过地,也知道羊粪的妙用。
不过……
“将军,咱这一直买,银钱怕是不够花吧。”
一车三十文,约有两百斤。
一亩地要三千斤肥,那就是四百五十文。他们北边现在有地三百亩,粗略估算种一次只肥就要花一百三十五两。
他们北边的燕家军剩的银钱本就不多。一是有钱都用吃的上了,二是朝廷给他们发的银两不多。
将军是有俸禄,但还养着家呢。
这跟流水似的花银子出去,也不知道以后养娃了,还有没有银钱。
燕戡:“管那么多,做好你做的就行了。”
常海嘿嘿一笑,闭上嘴巴。
得,不说就不说。
他行了个礼,干他的活儿去了。
燕戡自己确实没什么银钱。但凡有一点,不是买粮就是给自家祖母养家了。
之前成亲的时候,燕家拿出来的聘礼都是他祖母给攒的。
看着多,实际家底掏了不少。
好在他接手后置办了不少明里暗里的产业,真急用也拿得出来。不然光靠他那点俸禄,一家人迟早喝西北风去。
*
午饭好了,习惯了来院子里吃饭的周子通师徒俩也来了。
阿兴打着圈圈盛好饭,一坐下,就看见自家主子给戚昔盛汤。他心里感慨:主子在戚大公子面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殷情。
周子通跟小徒弟阿楮埋头苦吃,一尝桌上菜的味道就知道今儿燕戡动手了。
好吃,着实好吃!
尤其是那道乌鸡汤,鸡肉嫩而不柴,鸡汤香而不腻。
燕戡这门手艺妙极了。别人怎么做都不行,他随便做都好吃。
吃得满意了,周子通才抽空瞧了一眼戚昔的肚子。
他道:“月份快到了,我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就是要多准备些药草以防万一。之后我可能要上山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务必小心。”
他一走,府里就没有大夫。戚昔情况特殊,要出个什么事儿没人解决得了。
燕戡将鸡汤里煮过的青菜放在戚昔碗里,道:“知道了,我会照顾好的。”
戚昔点点头,对周子通道:“麻烦了。”
北地的药田、大型药铺没南边的多,医者上山采药是常事儿。这会儿春季,正是有些药材长出来的时候,周子通几乎每年都上去。
不仅是戚昔要用药材,后院的伤残兵将们也常年吃着药。
饭后,人就背着背篓跟干粮往西边山上走了。山上有他住的地方。
阿楮师父不在,阿兴去院子里陪着他。戚昔身边就只剩下燕戡。
戚昔自个儿去院子里走动,看燕戡收拾碗筷,也慢慢跟着他一起到厨房里去。
闲来无事,戚昔拿碗盛出点米饭来。
燕戡问:“做什么?”
“小黑没吃饭。”
“白饭它可不吃。”
戚昔当着燕戡的面儿,在白饭里放了些撕碎的鸡肉,几点切碎的青菜,再倒上一点点汤,香喷喷的狗饭就好了。
燕戡瞧他端着出去,笑了一声。
他快速洗干净撕了鸡肉又宰了青菜的手,帕子擦干,紧跟着戚昔出去。
“呜——”
“汪!”
到院子的时候,胖狗崽醒了。正前腿微微曲,趴在椅子往下看。不停地哼哼唧唧,看着是想下去。
燕戡正要去拎狗崽,面前递过来碗。
看了一眼戚昔,他笑:“做什么?”
戚昔:“帮忙倒它碗里,谢谢。”
燕戡接过,笑道:“客气。”
换做是以前,戚昔只会倔着一股劲儿,什么都要自己来。要他开口让自己帮忙,比让玄风翻墙还难。
伺候了人还要伺候狗,燕戡任劳任怨将狗碗放在躺椅近旁的凳子上。
狗崽被戚昔双手托起,也放上了凳子。
他自己则回到躺椅上,一边看小狗吃饭,一边放空。
“上巳节河边有大祭,很热闹。明年带你去?”
戚昔饭后有些犯困,他指尖卷着狗崽的尾巴。“不想去。”
上巳节被称为古代的情人节,有郊外游春、曲水流觞、祓禊等习俗,真要说起来,他还是有些兴趣的。
但戚昔目前不想跟燕戡承诺以后的事儿,何况还是个在这个特殊节日。
“不想去就不去。”
燕戡本来就是跟戚昔闲聊解闷儿的。见他对这个不感兴趣,转而道:“知道周子通要上哪座山吗?”
“却蒙山?”戚昔头歪向燕戡一边,眼里露出几分兴趣。
燕戡翘了翘嘴角:“嗯,却蒙山。”
“这是大顺朝最大的山,绵延上千里公里。山上有豺狼虎豹,无数山珍奇物。”
“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是引州。”
闲聊着,等人睡着了,燕戡才轻抱着戚昔放回床上。
*
白日渐长,时间亦如流水匆匆。
梁上燕虽早出晚归,但抬头看时常会有一只在窝里,想必是孕育了小燕。
几棵石榴树缺了不少枝干,依旧枝繁叶茂,葱郁葳蕤。
树下一方土地,巴掌高的菜苗开始绽放出米粒大小的白花。能看得出来是辣椒。
番茄、土豆还在长,西瓜牵藤,黄瓜也爬上架……
春日,院子里才显得更有生机。
白日还阳光明媚,傍晚依稀落下雨声。
春雨绵绵,吹得凉意进屋。
戚昔这一觉睡得好像格外漫长,漫长得他醒来时误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那阴雨不断的山村。
山村里,他睡在泥巴混着稻草做的茅草房。茅屋破旧,仰头就能接住雨丝。
他应是睡醒了。
因为醒了会饿,饿了就只能灌多些水再睡。
小雨淅沥,像罩子捂住了戚昔的所有感官。动了动手指,风好像不割手,他猜这会儿应该是春日。
春日有什么好呢?他想。
或许是山里渐渐有吃不尽的野菜;或许是运气好能抓到溪水沟里的鱼解馋;
又或许是春雨里劳作的农人播下种子,种出秋日的粮食,冬日时能看他可怜份儿上匀他一口饭吃。
时日久了,他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
对了,他现在长大了,决定要回去。可惜运气不好,被大雨拦了路,连人带车葬在了泥石流下。
戚昔拢着被子,双目怔怔地看着门外的春雨发呆。他用力地呼吸着,胸中的憋闷感让他难受极了。
燕戡端着热乎乎的饭食进来,搁在桌上。
见戚昔的样子,他目光一沉。
床上的人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肩膀没被盖住。目光惶惶,像魂魄游离在外。
燕戡手猛然一握。面前的人像抓不住似的,让他心慌。
“夫郎……”
“戚昔。”
连续两声,才唤回了人。
燕戡敛了不安,他将人被子盖好,温声道:“外面下雨了,刚刚在想什么?”
戚昔眨了眨眼。“燕戡。”
“在。”燕戡握住戚昔的手,扶着他坐起来点。
“燕戡,我没有能力养好他。”戚昔忽然低声道。
他想着自己短暂的上辈子,没有聚焦的眼中充斥着茫然:“我好像连自己都没养好。”
“我养,你我也要一起养。”
燕戡眸色沉沉,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把衣服给戚昔穿上。无意看到他的腿,眼睛一眯。
“肿了。”
戚昔机械地重复:“肿了。”
头上一阵暖意,腿也被大手拉过来的被子藏住。
戚昔慢半拍反应:“怎么?”
燕戡凑近,双手捧着戚昔的脸。脸肉很软,跟他这个人的里子是一模一样。
他从来都知道,裹着硬壳的戚昔,剥开了是软的。
“夫郎是不是心里难受?”
戚昔眨了眨眼,潜意识想拉开男人的手。
他脑袋被迫抬着,转头时目光猝不及防相接。戚昔定定地盯着那包容而沉稳的眸子。
那一瞬间,不断下落的身体仿佛被织密的网接住。
心中大定。
戚昔倏尔敛眸,肩膀一颤。
睫下的双眼如拨开迷雾,理智重归,一片清明。
他缓而沉地终于吐出胸中那口浊气,轻轻把燕戡的手往拉下,声音也恢复往常。
“不难受,谢谢。”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状态不对劲。
虚汗从额角坠落,又被一只手拦截。素帕将汗抹了个干净。
“不客气。”燕戡眼不离人,观察戚昔的状态。
“做噩梦了?”
戚昔想想那濒死窒息,垂下的睫毛乱颤。“嗯。”
眼皮上覆来温热,戚昔下意识闭眼。陷入黑暗让他有顷刻的不安。
他反应还有些迟钝,下意识依从燕戡的力道往床沿外移动,直到额角贴在了男人的肩膀。
他听到燕戡道:“不怕,只是噩梦。”
低沉的声音清晰落在耳畔,戚昔喉结滚动。
下一刻,他被拥住了。
一手在后腰,一手在背上。紧紧圈着。
背上落下轻抚,在察觉到燕戡仿佛没有底线纵容之下,他缓缓放松绷紧的身子。
戚昔垂着双手,安静靠着燕戡肩膀。
鼻尖是淡淡的墨香,还有春日水汽的清爽。额边有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时刻诱引着戚昔沉沦下去。
好半晌,戚昔彻底从无边孤寂与濒死的恐惧感中脱离出来。
他抬起头,燕戡也适时起身。
下巴被抬起,戚昔看着燕戡眼睛。他扯着嘴角,但笑得牵强。“我好了。”
“嗯。”
燕戡又观察了会儿才放开他。他状似闲聊道:“下午下雨,还想着好睡觉没来叫你。睡这么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实际上自从身子重了,戚昔睡眠也渐渐不好。燕戡也知道,所以没舍得将人叫醒。
“先把饭吃了。”
戚昔在桌边坐下,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圈。
燕戡像知道他心中所想,道:“狗崽被阿兴抱去玩儿了。”
戚昔点点头,拿上筷子。
“你用过了吗?”
“嗯。”
就刚刚一会儿时间,外面已经黑了。燕戡趁着戚昔吃饭,在屋里多点了几盏灯。
室内亮堂起来,戚昔眼底下的倦意也更加明显。
燕戡看得不是滋味。
想了许久,眼神一暗,终是打定了主意。
戚昔一个人坐着吃饭倒也不孤独,主要是燕戡在屋里不是点灯就是收拾矮榻,动静就没停过。
等戚昔吃了一半,他眼睁睁地看着燕戡往屋里抱被子。
燕戡常年在军营生活,干活很利索。不一会儿就将矮榻铺好了。甚至还抱来了枕头。
戚昔眼中闪过不解,但还是先默默把饭吃完。
饭后,戚昔在屋里走着消消食,没多久又被燕戡叫去洗澡。
等他穿着寑衣出来时,不出意外,燕戡还没走。
戚昔还不困,所以去衣柜里拿了件衣服披上。
外面下雨,只能在屋里活动。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戚昔想到刚刚的事儿,道:“谢谢。”
燕戡点头,上前几步,拉着人把他头发烘干。然后又将人按在床上。
戚昔:“我还不困。”
“知道,给你按按。不然晚上睡得不舒服。”燕戡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认真看着戚昔。
戚昔垂眸:“不用。”
燕戡:“那我等你睡着了给你按。”
戚昔没想到他还能这么耍赖。
即便是示弱,在有关自己身体的一概事情上,他始终不会退步。
这是燕戡骨子里的强势与霸道。
戚昔靠在床头,当脚踝被抓住的时候,他一惊,下意识想抽出去。
燕戡身体好,火力足。掌心温度能从皮烫到骨子里。
挣扎不开,戚昔只能再一次作罢。
他坐在床尾,腿被抓住搁在燕戡腿上。
这会儿倒看得清楚。不仅是腿肿了,脚也肿了。
戚昔平日没多注意,但现在在明晃晃的灯光中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大手粗糙,劲儿也大。
即使可以力道放轻了,但在腿肚子上按压几下,不一会儿白玉似的皮上就是一抹红。
戚昔不自在极了。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脑袋别开看着床帐。
燕戡见此,笑着道:“放松点。”
戚昔咬牙:“还要多久。”
“不舒服吗?”
这个问题戚昔不想回答。
等燕戡按完,他像被欺负了。嘴唇被自己咬出牙印,眼尾微红,眸中含水。
人像化了冰,变得也如春雨一样细润,比寻常更动人心。
燕戡闷笑一声,洗了手又坐回床前。“周子通给的擦肚子的药膏呢?”
戚昔没想到他还想来,脸上隐隐露出防备。
燕戡靠近戚昔:“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我自己擦。”
“自己擦麻烦,我造的孽,理应我来。”
戚昔恼了。“燕戡!”
“嗯?”燕戡留意到戚昔血红的耳垂,心情比刚刚好上几分。
他眼底藏着柔,但说出的话更是欠。
“都是夫夫,不用害羞。”
“你出去!”戚昔一个枕头给他扔去。
人逼急了就会露出与寻常不一样的颜色。不过炸毛的猫在狼面前,也会被叼着脖子藏进窝里。
燕戡接住枕头,还贴心地垫在戚昔的腰下。“我不出去,被子我都搬过来了。”
戚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睡这里?”
“嗯。”
“那我睡另一个屋。”说着他掀开被子要下去。
“那我也跟过去。”注意着戚昔的状态,燕戡继续道,“你想关门也没用,我可以进去。”
戚昔皱眉:“你跟登徒子有什么差别。”
燕戡真怕他生气,立马坐好,道:“我是担心,晚上不看着你我也睡不好。”
“放心,我就睡在榻上,不扰到你。”
戚昔见他语气缓和,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又被他左右了情绪。
他气馁,淡声道:“你的将军府,你随意。”
燕戡只是想让人从之前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并不想他不开心。
他蹲下,双手将戚昔搁在床沿的手捧住,目光露着讨好。“我错了,夫郎不气。”
戚昔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
燕戡摸透了戚昔的脾气,示弱道:“大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打也好,骂也罢,你别不理我。”
“戚昔,主君……”
“夫郎,你理理我。”
能屈能伸,磨人得很。
戚昔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他被子一掀,侧对着里面蒙住脑袋。
燕戡低笑,给他理好被子。“夫郎不是说不困,这会儿睡得着?”
戚昔被逼得急了,忍无可忍:“你闭嘴!”
燕戡看被子起伏得厉害,目光一柔:“好,听夫郎的,闭嘴。”
知道戚昔没睡意,燕戡没有熄灯。
他去自己住的屋子里收拾好了过来,戚昔已经从被窝里出来。
燕戡关门挡住一袭春雨,室内跳动的烛火安静下来。
“睡不着?”
“嗯。”戚昔恢复如常。
燕戡:“下次不让你在白日睡这么久了。”
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斜沙城也没哪处能打发夜里时间的。
想着戚昔今日对却蒙山表现出来的兴趣,燕戡打算再跟他说说这方面的事儿。
但他还没出口,就听见戚昔小声问:“地里的事儿,好了吗?”
燕戡心中一柔。
他家大公子瞧着对什么都不关心,实际上就是藏着,不想让人看出来。
“都种好了。种出来的苗确实跟往年的不一样,更壮实。”
说到这儿,燕戡顺着往下。“我让人多弄了两块田出来,夫郎之前说的堆肥,我打算让他们先试试。”
戚昔:“方法有很多,不过需要琢磨。”
“夫郎放心,我让有经验的农人一起的。等秋天就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戚昔想了想,道:“记得留种。”
“每年都留了的。”
戚昔轻声:“选早熟或是健壮的穗子留下,经年累月,或有成效。”
燕戡静静地看着戚昔,忽然笑了。
“听夫郎的。”
这应该就是之前说的育种的事儿了。不过为时尚早,到时候再说。
第29章
阿兴从后边的院子里回来, 见自家主子的房里灯熄了,还以为人已经睡着了。
见正房的灯还亮着,他默默摇了摇头。大公子怕是今晚又睡不好, 主子也不知道过来看看。
他照旧去守在屋檐下, 以防里面有个什么动静。
刚在外面台阶上蹲下, 便听见门里传来的说话声。
阿兴掏了掏自己的招风耳, 歪着脑袋细听。
哟!他家主子也在里面。
阿兴双眼放光,欣慰不已。
就是要这样!不然以后小少爷都生了, 主子连人都留不住。
他打算等自己主子出来再给合计合计, 看看过段时间两人能不能住一个屋去。
都是正经夫夫,娃都有了, 分房就说不过去了。
打定主意, 阿兴就在外面等着。
结果一直等到熄灯, 也不见自家主子出来。
阿兴瞪着紧闭的门。好一会儿,里面都没动静了门也不见打开。
阿兴恍然:睡一个屋了?
他不就是今天不在,怎么就睡一个屋子了?
黑夜里, 阿兴激动得直搓手。
主子不会是主子!
看来他俩的事儿是用不着自己操心了。
阿兴嘴角一咧, 心里哼着小曲儿,一步三跳地出了院门。
*
快过亥时,戚昔渐渐有了睡意。
燕戡见此把蜡烛熄灭, 给戚昔掖好被子,回到他今晚要睡的矮榻上。
细微的脚步声就在近处, 接着是窸窸窣窣掀被子的声音。等人睡到榻上,戚昔便听不见什么了。
但鼻尖有淡淡的墨香;脚踝好似烧灼, 仿佛依旧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燕戡的影子无处不在。
戚昔侧对着床里侧。
月辉过窗入室, 落下银沙一样的光。他看着墙壁上模糊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滑动。
燕戡的存在感太强了, 他有些不习惯,连困意都少了几分。
戚昔克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闭上眼睛,打算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与床隔了一扇屏风的矮榻上,燕戡双手枕在后脑勺,身上搭着被角,一双长腿一曲一伸,睁着双眼盯着房梁。
他从躺下后就一直注意戚昔的动静,他知道人没有睡着,也知道多半是因为自己。
燕戡苦笑。
但现在要让他出去睡,他也不会走。
临近生产月份,燕戡心中愈发慌乱。他相信周子通的医术,但毕竟男子生产是闻所未闻之事,不是没有风险。
周子通不在,戚昔现在又是的腿肿又是情绪不对劲儿。不贴身守着人,他不安心。
他对戚昔的性子多少了解得差不多。戚昔习惯一个人,也排斥与人相交过近。
要不是这几个月自己舔着脸往他跟前凑,莫说进屋,偶尔想扶上一扶,没准人都不愿意。
进这屋子睡觉,他衡量过,也知道他的底线。
戚昔会有不适应,但只要他降低存在感,久而久之,戚昔就会像适应自己的肢体接触一样适应自己的存在。
那是他的夫郎,燕戡没想过放人离开。
他的目的不仅仅是一个院子一间房,还要一张床。
这有他的私心。
燕戡目光深邃,比夜色还沉。
*
时间流逝,困意彻底将戚昔淹没。
千丝万缕的思绪被尽数斩断,他蜷缩着,陷入了沉睡。
而陪着他一直睁着眼睛没睡的燕戡听到外面的打更声,心道: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无奈笑了笑,松开被子起来,走到戚昔床前。
像之前的每一晚一样,小心圈着人的手腕放进被子里,轻轻掖好。又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才回去睡觉。
从始至终,戚昔没有发现。
*
第二日,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燕戡醒来。
他穿好衣服下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悄声出去。
天蒙蒙亮,空气中似有雾气在流动。燕戡随手取了一杆红缨枪,直接在院子里舞起来。
男人寒眸一凛,枪声骤响。搠、崩、绞、挑,红缨绽起,枪身被牢牢握于青筋绷起的大掌之中。
燕戡浑身的肌肉调动到了极致,如十殿阎罗,杀气迸射。连一旁的石榴树也开始簌簌抖动。似应和,似畏惧。
枪头划地而过,似有千军万马炸地而来,锐利得令人心惊胆寒。
半个时辰后,醒目的红缨从空中而过,咚的一声,枪身直直地落入兵器架子之中。
燕戡抬头,看到了正对着的门口那一抹俏丽的白色。
他轻笑一声,胸口稍稍起伏。丰神俊朗的脸上掉落几颗汗珠,顺着下颚路过滚动的喉结,没入黑色的交领之中。
“吵醒了?”
戚昔侧身靠在门上,双手落在肚子。不避讳地直视着刚刚练完武的男人。
他晚上睡眠不好,一般快早晨的时候才睡得深。所以鲜少听到外面的动静。
燕戡必是知道,所以才没有离开院子。
戚昔见燕戡大步走来,微微站直身子,道:“头一次见得你练武。”
与平日里的人很不一样。
锋芒毕露,威压甚重。
戚昔眼下有淡淡的一抹青色。头发披着,只用一根发带虚虚绑着。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戚昔一身绣着青竹的白衣,倒将他冷霜一样的眉眼衬得更昳丽了几分。
燕戡笑道:“若是想看,以后每天练给你看。时辰还早,要不要回去再睡会儿?”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戚昔挨着门框,缓缓抬眼。
这才发现,燕戡起码有一米九的个头了。他肩膀很宽,腰却不粗壮。身材是上乘的,脸除了皮肤差点,找不到任何瑕疵。
明明与自己还有几步的距离,但他却如被笼在男人身.下。鼻息间都是燕戡身上的热气儿。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道:“中午再睡。”
燕戡伸手。
戚昔微微偏头,看他满是茧子的指节碰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不明所以,询问似地望着男人眼睛。
燕戡轻笑,嗓音低沉:“今日的大公子格外好看。”
说罢,他潇洒转身。独留下戚昔一人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耳垂攀上绯红。
燕戡的背影消失在西厢房,戚昔指尖动了动。
罕见的,润泽的眸子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痞子。”
北边湿度不够,早上的薄雾得益于昨晚下的那一场春雨。现在就这一会儿,水汽散开,或凝聚成珠,坠在了繁茂的叶片尖上。
淋了一夜的雨,泥土变得松软。
院子里的地砖角落,没来得及钻回地里的蚯蚓有手掌长,是他曾见过的南边蚯蚓的两三倍粗,像小蛇似的。
一夜过去,不仅菜苗长得快,连杂草也探出头来,郁郁葱葱。
戚昔瞧着那一方土地里蓬勃向上的菜苗,犹豫着走过去,想动手清理一二。
阿兴抱着狗崽进来的时候,就见戚昔直直地盯着地里的草。
“这才下了雨,地上滑得很。郎君出来也要叫人看着。”
阿兴手里的狗崽一见到戚昔开始哼唧。
戚昔笑着从阿兴手里接过胖嘟嘟的狗崽,摸了摸他的肚子,道:“喂了饭了?”
“一大早就在叫唤,阿楮喂的。”
戚昔将狗崽放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挠它脑袋。
不一会儿,胖狗狗舒服地摊成肉饼,绒绒的小耳朵颤颤,瞧着乖极了。
“春天里的草就是长得快,这才扯了几天。”阿兴拎起袖子蹲在砖上拔草。
戚昔见状,道:“那些苗上的花也摘了吧。让菜苗再长长。”
“都摘了?”
“嗯,现在开花也是耗费营养。等过段时间再说。”
“知道了。对了郎君,隔壁的药田收拾出来了,今年周大夫有一块没种,要不咱们去撒点种子?”
戚昔:“多大的田?”
“挺大,有五分地了。”
五分地就是半亩地,三百多个平方。是挺大的了。
戚昔现在也打理不了,何况地是将军府的地。他道:“你想种的话种子你拿过去种,方法你都知道了。”
阿兴:“好嘞!”
没多久,冲了个澡的人出来了。燕戡走到戚昔身边,拎着三斤多重的狗崽搁自己手上。
见戚昔看着自己,燕戡笑道:“抱久了累。”
戚昔别开头,抿唇不语。
这人明明是看不惯自己抱着小黑。冠冕堂皇。
两人的眉眼官司阿兴不知道,他勤勤恳恳地把地里收拾了一遍。泥土松软,下地出来鞋底沾着极为厚重的泥。
阿兴蹲在边缘用草叶扒拉下来,跟燕戡问了声好,乐乐呵呵地拿上种子走了。
“走,用饭。”
手腕被燕戡隔着衣服拉着,戚昔落后他两步慢走。
周子通不在,阿楮也不会主动跑到这边来吃饭。所以朝食就他们两人用。
戚昔想着刚刚阿兴说的地,问:“隔壁跟这边一样吗?”
“那边啊……就是跟外面一样,都是一排排的石头房子。”燕戡脚下慢了些,跟戚昔并排。
一般戚昔问了,就是他对这事儿有点兴趣。燕戡自然跟他好好说道。
“以前这宅子的主人有钱,几乎要将斜沙城整个西北边都圈起来建他的私人园子。”
“他倒是想得好,要在这北地建一个江南园子。”
“不过地圈起来了,还没建完就因为贩卖私盐被抄了。后来这房子被划给咱燕家当个落脚的屋子,我祖父嫌弃院子太大,就只住北边。南边给战场上退下来不愿意走的将士们。那些石头房子就是他们建起来的。”
“至于剩下那块几百亩的地就被他们当庄稼地,或者帮周子通种点药材。”
“因为这里面没什么河,所以种庄稼用的是修的池子里的水。地虽大,但收成一般。”
戚昔点点头:“北边种地靠得都是河里的水。”
“差不多,这边下雨少。”
说着到了饭厅,燕戡帮戚昔拉开凳子。
戚昔道了谢坐下,燕戡目光扫了一眼他的肚子。
圆滚滚的,很可爱。
他想摸一摸,但现在不是时候。
*
春日农耕忙。
最近的一段时间,种麦子的人也已经将麦种下地。
宋四娘家因为要卖这用面做的吃食,所以一概是种的麦子多些。
他们在东边有一块七分地,就是专门种麦子的。这会儿他家男人打沟,她就面朝黄土一点点撒麦种。
隔着一块田地里,一老者慢慢锄里的草,穿着灰麻布衣服的小孩撅着屁股,拿着根儿树枝在地里掏啊掏。
不是铁树是哪个。
“铁树啊,可别把庄稼弄死了。”
小孩抬起头,见是冬日帮他们扫雪的宋四娘,笑着道:“宋奶奶,我在抓老鼠!”
“爷爷说地里的老鼠把种子吃了。”
“可不是!”宋四娘想到自家男人挖地时挖出来的洞,里面可是成堆的没吃完的粮食。都给她捡回去喂后院里的鸡了。
地里像铁树这个年纪大的小孩不少。
他们成群结队,肩上扛着木棍,棍上挂着个小笼子。笼子里面窸窸窣窣的,都是刚刚抓到老鼠。
这个时节,大人农忙,怕小孩闲不住就让他们去地里抓老鼠。若抓到几只,那便奖励一文钱。
凑齐两三文,就可以买些甜嘴的糖葫芦或是蜜饯儿了。
北地的孩子春播后总能吃上一两根糖葫芦的。
麦种撒完,菜种也都下了地。这春播才缓缓告一段落。此后的时间里就是盼着天气好点,让地里的苗子好好长。
“春雨润如油”。
一晃几天,细密的雨从早下到晚上。土浇透了,种子也落地生根,破土而出。
空旷的田地上,环绕在四周的矮山里渐渐飘出来淡淡的燃烧的纸钱味。
细雨绵绵,杏花盘旋坠地。也不知被踩了几脚,彻底落花成泥。
清明祭祖,斜沙城里的人几乎都往城外走。
一天的雨几乎没有断过,打在油纸伞上,如泪滑落,莫名的哀伤。
原野外渐渐响起凄惶的哭声。
阴云压城,战死了不知多少将士的斜沙城外鸦雀哀嚎。这一天的斜沙城格外的沉闷。
也只有在这一天,刻意藏起来的哀伤在看见山上绵延的坟堆的时候,如洪水泄闸,压抑不住。
将军府里,戚昔早上起来便察觉到府中的气氛不对劲。
照旧吃完饭,戚昔在屋里逗弄小狗。而经常与他寸步不离的人却破天荒地将自己关在了另一个屋子了。
戚昔松开小黑让他自己在屋里跑,走到门边,仰头看着细雨如丝。
府中不知岁月,但前些日子阿兴还念叨今年不过寒食节。仔细算一算,今儿怕是清明了。
而清明一过,春日也不剩几时了。
独自站了一会儿,戚昔觉得有些不适。凉风吹进门里,心里也似乎空荡荡的。
戚昔到凳子上坐下,看着西边那紧闭的房门发呆。
清明是悼念逝去的人,所以这个节日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哀伤。
戚昔想了想自己可曾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人,手抵着额角,自嘲一笑。
他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哪里有什么值得在清明节怀念的人呢?
笑容敛下,戚昔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门。
他安静坐着。不知多久,狗崽玩儿累了,趴在他脚上睡觉。戚昔抬眸,又对着西厢房皱了皱眉。
他摸了摸肚子。
兴许是饿了,他站起来,轻轻拨开脚下的狗崽抬步出了门。
沿着连廊,走到他看了许久的门前。
曲指打算扣上门,却又放轻了动作,贴在门上。
戚昔低头想:自己又是在做什么?
他犹豫着,还是将手放了上去。门没栓,轻轻一推就开了个缝隙。
“进来。”里面传来低哑的声音。
屋里很黑,窗户都关着,透过缝隙只能看见桌前模糊的人影。
戚昔将门推开,迈定步子进去。
双手合拢将门关上,室内倏地又暗了下去,犹如黑夜。
适应了一会儿,他看清坐在凳子上的燕戡。他肩背微弯,像斗败了的雄狮,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东西。
戚昔肚子一疼,他拧了拧眉,手搁在上面让里面的小不点安静。
“过来。”燕戡低声道。
屋里安静,戚昔听得清楚。
他犹豫了一瞬,接着缓步走近。还没看清男人的神色,腰上一紧,人就已经坐在了人家怀里。
他就知道。
戚昔尝试着站起来,但无奈腰被环住,身子又不便。只能被人当娃娃似的抱着。
肩膀上贴来温热,戚昔僵硬一瞬,又慢慢放松。
见桌上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手柄上磨得反光,戚昔明了。怕是在惦念哪个人。
他抱着肚子,闭上眼睛打盹。
在外面盯着这边看了一上午,他有些累了。坐着的腿肌肉紧实,不像木头那样硌人,正适合自己现在的样子。
燕戡不说话,他也就在安静的环境中慢慢睡了过去。
这些时日以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早已经熟悉了燕戡。
而听到戚昔均匀的呼吸时,燕戡喉间发出似无奈一笑。
真是……
到底是来安慰自己的还是来睡觉的。
他额头轻轻在戚昔的脖颈间拱了拱,随后将人侧抱好,轻拍着哄。
戚昔睡得迷迷糊糊,手把燕戡的衣摆当被子揪着。猫儿似的蹭了蹭,愈发熟睡。
而燕戡看着桌上浸透了鲜血的长剑,又失神片刻。
清明,是燕家军一万五千名将士与他爹燕战、二叔燕勇的忌日。正是因为那一场惨烈的战役,大顺朝的皇帝才能安稳在位这三十年。
但是显然,他陈家早忘了燕家曾今为大顺做的一切。如今连将士们的军粮都要克扣。
燕戡嘲讽一笑。
他爹从小教育他忠君爱国,可君也要分什么样的君。
寒眸闪烁,不知想了些什么。待到气息平和,燕戡低下头,侧脸在怀中人脸上蹭蹭。
他如今有了牵绊,不得不多加考虑。
戚昔被他一张糙脸蹭得皱了皱眉,埋头藏了起来。燕戡轻笑一声,稀罕地将人搂紧。
夫郎啊……
他怎么会遇到一眉一眼都和他心意的夫郎。
把戚昔放回床上,燕戡挽着袖子去厨房。冷落了一上午的人,自然要好好补偿一番。
*
戚昔这下是真的被饿醒的。
肚子越大,他食量也见长。虽然一日三餐吃得准时,但难保一人吃两人消耗,能量跟不上。
戚昔摸了摸肚子,见自己在床上就知道刚刚在燕戡那儿坐着睡着了,之后的事他也无知无觉。
他手臂后撑着起来,穿了鞋下地。
饭菜的香味儿传进屋里,戚昔肚子里打了个鼓,惹来门口调侃的笑意。
戚昔目光从燕戡脸上划过,一脸镇定。“我饿了。”
“嗯,都做好了,本就是过来叫夫郎吃饭的。”
戚昔在燕戡的搀扶下站起来,以他现在的情况,往下只能看到圆滚滚的肚子而看不到自己的脚了。
“汪呜——”
狗崽子像闻到了戚昔的味儿,一看他下床,立马从自己的窝里爬出来屁颠屁颠跑到戚昔的跟前打转。
戚昔隔着肚子就只看得到一点点的黑毛,下脚都不好下。
燕戡见他为难,直接打横将人抱起。戚昔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反应过来,又快速收回手。
燕戡闷笑一声,试探着将脸凑过去。
戚昔脑袋后仰,怕被摔了,手也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你别得寸进尺。”
燕戡笑得讨人厌:“若我得寸进尺,夫郎又当如何?”
戚昔不语,只双手捂着肚子看着人。
“倒是为夫的不是。”燕戡快速低头贴了下戚昔的脸,快步抱着人出门,将戚昔放在桌边。
戚昔除了耳垂泛红,对此已经没什么脾气。
从牵手到贴脸,他现在每天总会被占几次便宜。恼了也没用,他磨不过燕戡。
*
这边正吃着,阿兴带着阿楮过来了。
饭搭子多了两个,屋里明显热闹几分。
“主子,大胡子回来了。据说带回来不少的好东西。”
戚昔不明所以。
燕戡笑着给他解惑:“前些日子,我让大胡子去帮我办了点事。”
戚昔清润的眸子看着人,虽是平平静静,但燕戡一瞧就知道他在催促自己说。
燕戡只觉心里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想凑上去。
“那些部落的牛羊好,我让大胡子以行商的名义悄悄过去换些过来。至于他带回了些什么,我与你一样暂时都不知道。”
戚昔点点头。
更北边戚昔也没了解过。估摸着比这里寒冷,或许有牦牛、绵羊之类的。
跟戚昔交代完,燕戡才回阿兴道:“让他未时来找我吧。”
阿兴立马停止跟阿楮挤眉弄眼,中气十足道:“是!”
第30章
书房。
戚昔靠在屏风隔起来的榻上, 百无聊赖地玩儿着手里的鬼工球。
屏风的另一头,隐隐看见个熊一样的人站在燕戡面前,声音浑厚, 说着一路上遇到的事儿。
“我们从引州东侧进入草原, 一路北上至瓮骨部落的领地。去的路上一切顺利, 但回来时遇到不少打算南迁移的散部落。他们想抢东西, 被我们收拾了。”
“去年乞颜部落吃了败仗,为了扩大势力, 又往东挤占了小部落的放牧空间。将瓮骨部落的地吃了一半进去。”
“瓮骨部落现在自己都难过, 自然不收这些小部落。乞颜又心黑,所以他们无处可去。”
燕戡:“南下的那些小部落就是他们。”
若胡挺他们不在路上拦截一些, 春日到他们这边的部落数量远远不止现在这么几个。
“是, 不过也有一些乞颜部落的人混在里面, 想打探我们这里的情况。”
燕戡看着桌上的地图,手指落在草原西侧快逼到山脚的地方。
瓮骨……
若是被乞颜吞完了可不好。
“换了些什么东西?”
“羊三十头,牦牛五十头。还有二十匹马。”
燕戡嘴角微翘:“做得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大胡子便离开了。
燕戡走到屏风后, 扫了一眼桌上的鬼工球,笑着坐在戚昔对面:“听清楚了?”
戚昔:“清楚了。你让胡挺去交换这些牲畜回来是想育种?”
燕戡将炕桌:“嗯。重要的是带回来的战马。”
“我大顺将士虽勇猛,但长期缺少作战的良马。与北方部落打仗的过程中, 常常因此处于劣势。从乞颜十六部联合之后,他们切断了大顺与草原来往的通道, 我们就换不到北地的马匹。”
“这种生活在草原东北地带瓮骨部落所在的高原。本是野马,后瓮骨将其驯化, 所以我们也称其为瓮骨马。而这些马, 也是西部乞颜十六部一直觊觎瓮骨部落的原因。”
戚昔搁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鬼工球上戳动。“那都是草原部落,为何不联合?”
燕戡轻笑, 手搭在桌上将偏离了位置的鬼工球推回到戚昔手下,道:“他们是世仇。”
世仇?
戚昔看着笑得像狼一样的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们让他们成为世仇的。”
燕戡:“夫郎聪明。”
“不过是他们本来就有摩擦,我们只是在背后推了一手而已。”
戚昔好奇:“讲讲。”
燕戡纵容无下限,温声道:“好。”
这时说来话长,燕戡干脆移开碍事的炕桌,将戚昔的腿抓住搁在自己腿上。
腿肚子上的有力的手指按下,戚昔藏在足衣里的脚趾蜷缩,面上依旧绷着。
燕戡感受到手下的肌肉绷紧,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
他边按边道:“这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在父亲尚在的时候,乞颜与瓮骨两个大部落实力相当,关系也尚可。”
“泰昌四年,北方发生百年难遇的雪灾,他们的牲畜损失大半。两个部落联合南下,我父亲跟二叔,就在那一次战役中丧命。”
戚昔没想到涉及到这个,他注视着燕戡的侧脸,见他脸色尚好,也就继续听下去。
燕戡眼色暗了暗,声音听不出丝毫的变化。
“父亲跟二叔死后,跟在他们身边历练了几年的大哥掌管了燕家军。那一战,不止我们,草原两大部落都损失惨重,双方占领大顺北部一起分赃的合作自然也不欢而散。”
“大哥惦记着父亲的死,趁此机会,让人在两方部落边界挑拨。并放出斜沙城群龙无首的消息,诱引两方再次合谈。他只身前往,杀了两方使者。”
“其中一个是瓮骨最受宠爱的二王子。”
“而乞颜为了表示这次的诚意,直接让等待继位的下一任可汗前来。”
燕戡拉过一旁的毯子将戚昔的肚子盖上,声音低了低:“二王子死后,它让人带走了乞颜的人,并让他们的死在乞颜的领地。伪造出被瓮骨追杀的景象。”
“两边收到消息,首领大怒,竟然还直接气死了乞颜因为亲征而受了重伤的可汗。”
自那以后,两方关系逐渐恶劣。你来我往,都试图吞灭对方部落。
大哥看着温润,但睚眦必报。
他在边关的几年间,每年都挑动两边战争,乞颜恢复元气的速度很慢。
直到那身居高位的皇帝见边关局势明朗,想要卸磨杀驴。
他控制不住大哥就派些草包来干预,甚至克扣粮响。大军被拖累,在乞颜又一次的反扑中,被自己人陷害,落得个如今这般下场。
明明以大哥的聪慧,不怎么花费力气就能打赢的仗却让他自己栽在了里面。
从此经年,一睡难醒。这叫燕戡怎能不恨。
当初朝廷派路春化接手斜沙城,可倒好,连失五座城。这又才不得不又把目光看向燕家。
……
戚昔敏锐察觉到燕戡的情绪,他揪着肚子上的毯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燕戡按完,手覆在戚昔的小腿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戚昔,问:“夫郎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戚昔抓着毯子的手猝然握紧,指骨凸出,显得脆弱不看。
在燕戡期盼又脆弱的眼神中,理智让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身子骤轻。
虽是早有准备,但当他整个人被抱起跨坐在男人腿上时,戚昔还是有些抗拒地伸出手抵住男人肩膀。
但他既然点了头,燕戡就不会让他又反悔的机会。
双手手腕被抓住抬起,燕戡脑袋搭在他颈窝,霸道地占了他满怀。
戚昔闭了闭眼睛,慢慢将手臂放下搁在男人肩膀。
不该心软的。
他挺直脊背,僵硬地保持着一动不动。
但燕戡偏偏不让,背上的手施力,两人的距离拉近,直到圆鼓鼓的肚皮贴在男人硬邦邦的身体上。
“夫郎……”搁在脖颈处的脑袋动了动,毫无障碍地撒娇。
戚昔稍稍别开头,没应他。
燕戡环着人的腰,呼吸着人身上清雅的香气。他喟叹一声,他嘴角翘起。
好不容易才能抱一次人。谁家丈夫像他这样的。
不过这就是他家大公子的本色。外冷内柔,善意虽不外显,但弥足珍贵。
许是抱得久了,戚昔推了推他的脑袋。
燕戡抬起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以后也让我这么抱大公子好不好?”
两人上身挨着,戚昔都能感受到燕戡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戚昔又推了推他,拒绝道:“不行。”
呼吸逼近,戚昔侧头看着地面,抿着唇正要下去。
脸上忽然一软。
像风吹过,一触及离,不带任何情欲。
他怔住,呆看着燕戡。
第二次了……
燕戡目光缱绻,一字一句格外珍重:“夫郎,我真的很高兴上了花轿的人是你。”
戚昔心猛地一跳。
他稍显急促地推着他的肩膀试图自己下去。
燕戡闷笑,瞧着那红了的耳垂。顺从地放人。“慢点儿,别摔着。”
戚昔理都不理他,直接跨出书房的门。
燕戡担心他摔倒,衣服都顾不得理顺,急忙追着人出去。
阿兴来院子里抱狗崽的时候,发现他家主子又把戚大公子惹毛了。
虽然戚昔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家主子在边上又是递水又是送说话讨人开心的。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戚昔根本就没大力自家主子。
阿兴啧啧直叹。
照着他们主子那个狗脾气,准是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儿。
不过适当吵个架也是夫夫情趣,阿兴没插嘴,抱着狗子就跑了。
*
入夜,院子里依旧只有戚昔跟燕戡。
身子重了,做什么都不方便。他坐在浴桶边的高凳子上,默默地用葫芦瓢给自己冲水。
燕戡站在屏风外,担忧问:“夫郎可要我帮忙冲水?”
戚昔一听,背脊绷直。“不用。”
燕戡听就知道他还恼呢,闷声笑了笑,道:“好,那夫郎若需要帮忙,记得叫我。”
戚昔看了看垂在身前已经打湿了的头发,默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洗澡他自己还行,但洗头却艰难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肚子,手掌贴在上面。起初不适应这大肚子,现在看着看着还看习惯了。
掌心传来动静,小家伙在跟他打招呼。
戚昔眼波微动,缓缓变得柔和。
冲完了水,他慢慢擦干身子。刚站起来把衣服穿上,要穿裤子的时候脚底一滑。
咚的一声,戚昔脚步交错,身子往浴桶边歪倒。肚子正正好就对着浴桶的边缘。
他心中一慌,顾不得受伤,手掌伸出去重重打在木桶上。
疼痛入骨,他闷哼一声,当场飙出泪来。
“戚昔!”
燕戡时刻注意里面,当听到动静,想也不想冲了进来。
待看到弓着身子,死死撑在木桶边缘的人,脑中一阵空白。
他将戚昔横抱起,快速用帕子擦了擦。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戡心万分紧张,但丝毫不敢慌。只紧紧盯着戚昔,手盖在他捂住肚子的手上。
“没、没事。”
戚昔脱力地靠在燕戡的怀里。
手指疼得抽搐,他咬牙忍着。只须臾,背上的衣服全被汗打湿。
等燕戡察觉,抓着他的手腕,戚昔眼角那忍着的泪花才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汗水混着泪水,沾湿了头发,让他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已。
燕戡眸光沉沉,小心托着戚昔的手:“没事,没事。”
*
当阿兴连夜从杨树巷里将老大夫提溜着过来,戚昔已经被燕戡穿好裤子,收拾齐整。
阿楮听到这边的动静,抱着小狗崽从自己住的院子里赶来,现在就坐在一旁,鼓着个包子脸看着老大夫给戚昔扎针。
安大夫:“万幸,只是骨错缝加扭伤。”
等错位的骨头扭正,燕戡手掌摊开,小心托着戚昔的双掌。
平日里养得白瓷一样的手现在伤痕累累。手上青一片紫一片,指节上还破了皮,露出红红的肉。
手上面扎着几根银针,像不舒服了,指尖还时不时颤抖两下。
燕戡目光幽沉,藏着自责。
戚昔受了惊,喝了安神药接着就靠在燕戡身上睡着了。
几人一直陪着老大夫坐着,直到银针取下。
“得亏没伤着肚子,否则老夫是处理不了。”
“没事了,让他这几日好好休息。人能不离身就不离身。”
燕戡看着睡熟的人,轻声道:“好。”
“阿兴,送送大夫。”
见阿楮还抱着狗崽坐着,燕戡道:“阿楮也去睡觉。”
“好,那将军你看好郎君,师父应该快回来了。”
“嗯,会的。”
阿楮一步三回头,将狗崽也抱走了。
戚昔的手上了药包扎好了,燕戡动作轻柔地掀开被子,将人抱下去平躺着。
他手擦过戚昔的额头,指腹将微蹙的眉心揉散。随后起身去将灯熄了再回来坐在床边守着。
这一晚上,戚昔在药物的作用下一觉睡到天亮,燕戡也守着到了天亮。
*
雾开云散,晨光透进窗中,在地上作画。
雕花大床上被子下鼓起的包动了动。戚昔从被子里探出头,睁眼就看见了床边笑着看他的人。
“醒了。”
戚昔眨了眨眼睛,适应明亮的天色。注意到燕戡眼角下的青色,戚昔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
还是昨天那一件。
他双手从被窝里探出,压下盖在身上的被子坐起。
“小心手。”燕戡扶着他的手臂,用枕头垫在他的腰后。“可有什么不适?”
戚昔摇头。长发披散着,被他睡得毛绒绒的。与他浅淡的眸色并不相称。
落在燕戡眼里,有种莫名的可爱。
燕戡笑问:“那起床吃饭?”
戚昔点头,他想掀开被子,但手上触感不对。低头瞧见五根手指头都被裹得严实的手……
他一时噎住,好半晌道:“只是破了点皮,不用包扎得这么严实。”
燕戡托住戚昔的手掌,垂落的睫毛下眸光黑沉。
“伤筋动骨一百天,昨天都疼出冷汗了,哪里是只伤了一点皮。”
戚昔从来都说不过他。
手被限制,这下彻底依靠燕戡伺候。
好在之前燕戡给打好了底子,一应事情,戚昔也不算排斥。
今儿燕戡给戚昔配着一身带红色滚边锦袍,腰间挂上安神香囊。明显,身上这一套又是新衣服。
“你什么时候让人做的?”
燕戡站在戚昔身后,握着他的长发轻轻梳理。“在你进府之后。”
“娃娃大了,你带过来的衣服不合身,所以才让人做的。”
“多少银子?”
“不用你还,我给自己夫郎做衣服我乐意。”
燕戡将戚昔的一头青丝像他往常那样扎一半放一半,发带是配套的红色的,打扮起来,戚昔眉宇间的精致即便他冷着个脸也压都压不住。
燕戡从没觉得给人打扮是这么舒心的一件事儿。
因为此前戚昔都不让他动手。
“好了。”在看见燕戡打算给自己编小辫子的时候,戚昔出声阻止。
燕戡与戚昔在镜子里对视,他低声:“只编一个。”
戚昔看着铜镜,从燕戡上扬的唇角移到自己脸上。
他表情是无奈的,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看似与往常一般。
戚昔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燕戡移到前头,将绑好的小辫子搁在肩上。待他从自己与镜子中间移开,戚昔看到了更为不一样的自己。
外表如一,但眼睛里却有了暖意。
不像他了。
“好了。”
戚昔收回视线,顺着手臂下的力道站起来,转身面对着燕戡。
他看着人脸上看不出任何阴霾的笑,垂下眼,兀自绕过他往前走去。
忽然觉得时间很慢,也不知道燕戡还要多久才会腻。
他不想等人腻了之后,自己变得更加不像自己。那会让他不习惯,不适应。
他不想以后落得这样的地步,所以他应该回归原来了。
燕戡只当他昨晚受了惊吓情绪不高,一路上尽拿话逗着戚昔。
但自此之后,戚昔掌握好与燕戡相处的度。再没有之前心一软,落进坑里。
燕戡察觉到了。
他也有这个准备。戚昔性格如此,意识到失控后他会自己主动拉开距离,将一切拨回原位。
但燕戡又怎么会让他如愿。
所以他依旧常常跟着戚昔。
在他独自站在树下发呆时,走到他身后去。在他静坐院中时,抱着狗崽跟他逗趣。在他彻夜难寐时,坐在床沿,守在他身边。
守着守着,他发现戚昔好像瘦了。
他的后腰看着很细,前面的肚子就显得有些大得吓人。他时常看着人挪动时心惊胆战。
时间长了,胎儿像挤占了本该属于戚昔的所有能量,让孕育胎儿的戚昔日渐消瘦下去。
燕戡再也忍不住,觉得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
三月末,周子通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被燕戡拎着去给戚昔看。
把了脉又问明了情况,周子通只道:“男子的身体本就不适合孕育,戚昔体质特殊,但也改变不了有了胎儿后对他的伤害。”
“就算是妇人到了现在这个时期,依旧会出现各种不适以至于身体消瘦。”
“保持好心情,等着吧。”
他让等着,那就只能等着。
周子通回来之后,后头的院子里又重新晒满了草药。戚昔时不时过去,询问之后的事。
确定了是要在两个月后能动刀子,戚昔抱着肚子安定下来。
还有两个月,快了。
*
日落西山,苍穹上挂了一轮弦月。
戚昔坐在窗前望着天空,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也没给什么反应。
但凳子却慢慢转了过去。
他低头,瞧见男人两个手臂端着凳子,肌肉绷得衣服都有了纹路。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变成了面对面坐着。
“夫郎。”
戚昔摸着袖子上的花纹,轻声道:“我不是你的夫郎。”
“你是。”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
戚昔忽然笑了一声。“为什么偏要这么执着?”
“你知道的,不是我。”
“我是错被下药压上花轿,婚书上不是我的名字,我们也没有拜堂成亲。”
燕戡:“可跟我洞房的人是你。”
戚昔轻叹:“那只是被下了药。”
燕戡如狼一般,恨不能将人拆吃入腹。他沉声:“你推我的。”
戚昔抿紧唇,占便宜岂还成了自己。
两人僵持。
半晌,戚昔退了一步,他承认:“这件事是我有错。”
燕戡眼神炽热:“所以你要负责。”
“我不要银子,不要道歉,我要你当我夫郎。”
戚昔闭眼,双手捂着已经不能看的肚子。声音虚无:
“何必呢?”
“非女儿身却有了孩子你不觉得怪异?放眼京都,谁娶个男子……”
“别人与我何干!”燕戡的话掷地有声。
戚昔摇摇头:“你只是一时兴趣。”
燕戡看着人的发旋,简直要气得将自己的牙咬碎。敢情这些日子都做了无用功!
燕戡黑眸沉沉。
他脑中快速思索,忽然一个想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戚昔藏起来的秘密。
结合他所做的这些事——这些不可能由伯府那个被欺压的戚家大公子能做出来的事。燕戡心里有了底。
燕戡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也不管人是中邪了还是脑子坏了,又或者真像神鬼异志那样换了魂魄。他只感受到戚昔在胆怯,在踟蹰,在害怕。
一瞬间,燕戡心中越来越燥的火气散了。他拉开凳子,在戚昔的跟前蹲下。
双手将戚昔的手抓住,合拢在掌下。
戚昔没有动,没有排斥。
燕戡下巴搁上去,用冒出来的胡渣刺了刺戚昔的手。
戚昔指尖蜷缩,听他慢慢将自己剖开来,道:
“我要的戚昔是在洞房花烛夜大胆将我推倒的戚昔。是斜沙城里,在冰天雪地安静站着都如白鹤一眼吸引我的戚昔。是酒肆的老板,是入我府里后骄矜又聪慧的戚昔。”
他定定地看着戚昔,笑得坦荡:
“第一次见面我没看见你,但我却动了你,那是我自己愿意。第二次见面我看见你时我就想到了是不是我家那个抛夫之人。”
“等我一点一点确定了,我很高兴。”
“虽然说了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说幸好进我燕府的人是你。”
“你不要怕,我们燕家的男人没有变过心的。”
“你若是怕,我把它交给你。”
掌心微凉,戚昔垂眸,手中被搁下一柄剑。
是他当初在桌上看见的那把剑。
“这是我父亲曾今用过的剑,于我而言非同一般。若我负了你……你就拿他把我砍了。”
他蹭蹭戚昔的手,眼底是非一般的认真。
“我不动,我任由你处置。”
戚昔指腹擦过剑柄:“……非我不可吗?”
燕戡吻在他指节,笑得极为霸道:“非你不可。”
戚昔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凉薄:“可我偏偏不信人心。”
燕戡埋头,额贴在戚昔手心里的剑身上。
就在戚昔以为他会松口的时候,燕戡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得肩膀震颤。
他道:“自然,我也不信。”
他仰头,眼里翻涌着浓烈的占有欲。
指尖霸道地勾上戚昔的指骨,一边盯着他一边缓缓收紧。
“所以就是绑……我也要绑着你一辈子。”
戚昔闭上眼睛,心道: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不是吗?
就像曾今顾虑过的,有了这个孩子,他与燕戡只会纠葛渐深。如今看来,可见一斑。
请收藏【MOXIEXS.COM】WWW.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