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陌路人。
如今, 确已是陌路人。
他要与谁成婚,又关她什么事情呢。
“是。”她浑身发颤,也学着他的平静与淡漠:“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的眼睛, 熟悉又陌生。
深琥珀色的眸子, 眼尾收得狭长, 却并不多情, 更像是淬了冰的浅色琉璃。
“沈长离,你爱娶谁娶谁, 我不在……”
她还没说完,他听着便烦,细长的手指已经狠狠掰住了她的下颌。
随即,她的唇便被堵住了,这些话都被他吞下。
白茸反应过来后, 第一反应,便是重重咬了下去, 唇舌间蔓延开铁锈味,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在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怀抱与气息, 天光昏晓, 白茸脑内一片空白, 每次被他吻都会如此,两人之间, 都是他彻底主导。他表现得简直像是第一次碰女人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随手松了她。
白茸喘着气,手指尖都在发麻, 却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吻里显然没多少爱, 只是彻彻底底的羞辱罢了。
清冷出尘的外表下,他就是一个性情这般恶劣的男人。
男人轻轻擦去唇上血渍,那张俊美的容颜无端显出几分清艳来,唇角却依旧含着一丝傲慢、寒凉的笑:“白茸,希望你这次能守诺。”
“早点回去嫁人,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已经陡然转身,冲出了这个书斋。
推门而去之前,白茸眼角余光却意外扫到了案几对面悬着的一幅画。
这幅画挂在书斋的正中,极为显眼。
白茸琴棋书画都算是通晓,其中琴和画的天赋最高。她从小便由京城明师教导丹青,只是,在家时她活得极为小心,为了不抢去嫡兄嫡姐风头,她极少表现自己,上交给夫子的作品都是刻意往平庸压,这幅画却不一样,是她精心绘制,用了全部功夫的。
这是在那年沈桓玉生辰时,白茸与他的贺礼,也是给他寒玉簪的回礼。
光是颜料她便调制了很久,用上了石青,孔雀绿、文石……除去通常的矿物颜料,她添笔的时候还用了一点特别的植物汁液,这样绘制出来的画面不但颜色鲜亮,闻着起来也会有淡香。
画名明月照玉图,设色雅致,构思精巧。月下流水,流水映月,清溪里那块寒玉正巧落在月亮的倒影中。暗示着,阿玉也在她心底,这幅画她断断续续画了两月,虽然比不上名家大作,但是满满包含了她的心血。
收到画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只说他很喜欢。
白茸没想到,沈桓玉私下竟把这幅画裱了起来,并且悬在了自己书斋中如此显眼的位置。
她回眸,哑着声音对身后男人说,“沈长离,把这幅画还给我。”
沈长离神情漠然,看都未曾多看一眼:“拿走。”
他吩咐阿麦:“这宅邸里,还有什么她的物品,打包收拾一下,之后一并还去白府。”
阿麦这时才敢进门,低头道:“是。”
“画拿给她。”他已重新在案几边坐下,提起一侧狼毫,再不分一丝一毫的注意给她。
阿麦从挂轴中小心翼翼揭下了那副画,双手递给白茸,神情为难:“白姑娘,请收下。”
白茸将画卷起,抱在怀里,冲出了这间书斋。
几年过去了,这幅画却被保存得极为完好,毫无破损,白茸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干涸的颜料。她的视线僵住了,陡然看到右下角的一行小字。
不是她写的。
那是沈桓玉的字迹。
一行漂亮的小楷,用的和画面底色同色的石青,不至于破坏画面,写得很隐蔽,笔锋比平时都要飘一点。
“元盛七年,葭月。吾妻绒绒绘赠,珍存于此。”
白茸抱着画,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眼泪已经开始不住地往下流。
天色昏暗,她站在熟悉的府邸中,不知不觉,已经将画紧紧抱在怀中,蹲下了身。
夜色滚滚而来。
这一刻,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
在这个世上,她再也没有家了。
“白姑娘。”身后有人叫她,却是安康。
他神情很为难,公子叫他送客。
白姑娘哭成了这般。
以前,公子见不得她掉一滴眼泪。
而如今,他心像是石头一样硬,毫无动容。
白茸擦干了眼泪,淡声道:“我马上走。”
走到沈府门口时,她隐约听到两个女子对话的声音,清脆活泼,像是年轻姑娘。
竟是楚挽璃与夏金玉,两人手挽手,都是如今上京时新的女子打扮,身姿婀娜动人。
楚挽璃瞧清楚了沈府牌匾。
“你先自个儿去玩吧。”楚挽璃对夏金玉道,面颊微红,“我去找哥哥说说话。”
夏金玉心领神会:“今晚,师兄见到你肯定惊艳。”
白茸已经早早掐了个隐身诀,她实在不愿与这两人打照面,想等她们离开了自己再进去。
看门人却将楚挽璃放了进去,楚挽璃报了名后,安康便带着她,朝园内走去。
白茸甚至轻笑了一下,不允人进府邸,不过是独独不允许她进去罢了。
楚挽璃没怎么来过人间,瞧着园子,知道这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凡间的落脚处,倒是觉得处处都很新奇,看不倦。
她隐约瞧见一点红,红色的彩带缠绕在松枝梢头,屋檐下还悬着一个红灯笼,便好奇问安康,“这是什么呀?”元宵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何府邸还悬着灯。
安康说:“公子婚期将近,府内挂红,讨个彩头。”
楚挽璃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婚期将近?你说谁的婚期?”
……
沈长离正坐在书斋案几前,正在提腕写一封信件。
她与青岚宗那几人,那日在碧华楼毫不收敛,将那处毁得几乎一干二净,碧华楼之事牵涉众多,梁王与太子在朝堂上大闹了一番,暗指太子与玄门中人勾结,怪力乱神,说要公开审讯黄昌博,问他那日发生了什么。
他昨日走了一趟沼狱,黄昌博翌日清晨便断气了。
平障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浪费了他不少时间。
待继位结束,龙气平稳,他便也无须再留在此处了。
门外传来响动。
他微微蹙眉,搁了笔回头,却见是楚挽璃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终于再见到沈长离,见他与平日毫无二致,楚挽璃心情平静了一瞬,旋即立马指着门外:“哥哥,那是你家下人吗?在开什么玩笑,说什么你要成婚了,他怎敢这般瞎编排的?”
男人清俊的面容毫无波澜:“是。”
他甚至没有停笔,手腕沉稳,写完一页后,又再拿了一张新的清江纸。
楚挽璃几分迷茫:“哥哥,那,你要和谁成婚?”
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曾经那个婚约,不是早早已经退掉了吗?
沈长离视线落回信笺上:“与你无关。”
“你无需在意。”他侧目看了她一眼,语气倒是平静,比方才温和。
不过,便也再没有解释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在意?
楚挽璃僵在了原地。
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知他性情底色便是如此冷酷无情,或许一些小事,她哭闹一下,他还可能迁就她,这种大事,断无可能。
楚挽璃唇颤了颤,竟然转身冲出了房门。
风雨如晦。
阿麦小心敲了敲门:“公子,方才你说的,白姑娘的物品……”
沈长离放了笔,瞥到墙上空了的位置,神情已经陡然阴沉:“不必还了,把她的东西都扔出去。”
阿麦与安康面面相觑,倒是也没一个人敢动。
……
大殿密室。
龙骨毒发作起来极为痛苦。
可是,一整夜,沈长离没发出半点声响。
终于,男人睁了眼,平静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密室已经全结上了密密麻麻的层叠冰层。
手腕上的锁灵链还没松开。
他修长的手腕,被链上带着的禁制灼得血肉模糊,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几乎完美无瑕,袖下手腕却满是伤痕,那日他生凿下的鳞片伤口也尚历历在目。
青姬坐在轮椅上,推门进来。
男人上身清瘦结实,肌理分明,露着一截窄劲的腰身,鳞片收回后,他身上毫无伤痕,手腕上的创口便显得越发狰狞。
地牢中的锁灵链上,已经出现了一圈圈皴裂。
青姬说:“你力量太大了,这锁灵链,估摸着也撑不了多久了。”只能暂且压制。
以前还只是朔月夜晚发作。如今失控的时间在逐渐变长,不过,这也说明龙骨融合也越来越好了。
她叫身后侍女:“过来,来服侍殿下。”
侍女面色微红,小手拿了湿润的帕子,想上前给他擦拭伤口。
沈长离没让她碰到。
他冷冷道:“下去。”侍女以为冒犯了他,好在见他神情平淡,也没有不悦,吓得慌忙退下。
男人披好了衣裳,随意束起了一头乌发。
他穿上衣物时,气质便完全变了,端的清冷出尘,模样也是所有皇子中最俊美的一个。
他神情淡漠,只是随意甩了甩手腕,毫不在意手上伤处。
青姬道:“脾气不要太臭了,你也这般年龄了,找个人很正常。”心鳞都有了,按理说已经可以择偶了,他就是不碰女人,青姬还希望他能在飞升前,给她生出几条小龙来呢。
“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以前说喜欢那位小白姑娘呢,又说不喜欢了。
沈长离一言未发。
一旁长剑回到了他修长的手中,底下悬着一个编织粗糙的白色剑穗。
男人没管流血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抚弄过剑穗,不知在想什么。
他也没在宫内多停留,穿好衣裳,拿了剑,便出宫了。
灼霜道:“主人,看来,需要赶早飞升了,昨夜实在凶险。”
没弄好,万一失控了,灵力暴走,后果如何都说不好。
沈长离眸色淡淡,倒是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生死,他问灼霜,“以前,我与你提过这些后遗症吗?”
“提过。”
以前,主人与它说起龙骨的事情,只说过一次,没说自己会如何,倒是与白姑娘有关。
他说,不想看到她死在未来的他手里。
龙骨毒发作起来,无论是作为他的妻,还是他最爱的人,白茸都首当其冲。
而且,他也不愿在她面前生生变成失控的怪物。他说,白茸那样的傻,再怎样不堪的他,她都会不离不弃跟着,也不会知道要抛弃他。
……
只是,如今沈长离禁止它对他提起白茸,灼霜也没法说出这些。
沈长离在筹划回青岚宗的时间。
往魂灯可以拔除记忆,有必要时,他便回青岚宗,再用一次。
他唇角含了一丝冰冷的笑。
不是要当陌路人么,那便当得彻底一些。
她早日嫁人,他也择日飞升。
便再没有瓜葛了。
男人出了门,朝沈府方向走去,上京城内高悬着一轮明月。
他好看的眉微微挑起,见京西妖气冲天,甚至掩盖掉了一部分龙气,让整座上京城池的气场更为紊乱。
官道上马蹄声阵阵。
神武司统领程昇面色凝重,正朝着沈府疾驰而去。
碧华楼一事牵扯到西京狐灾,如今殿下正在上京,他们需先朝他禀报一声。
沈长离方回到府内,便收到了一堆消息。
神武司的汇报。
同时,还接到了楚复远的传音:“长离,挽挽去上京找你了,她现在找不到人,怕是遭了妖物。”
楚挽璃去沈府找了一次沈长离后,哭着回了客栈,夏金玉也不好与她说什么,再去找她的时候,她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了,玉令也联系不上她,吓得夏金玉六神无主,慌忙汇报楚复远。
楚复远有在楚挽璃身上留下护身符箓,因此,倒是不是很慌:“看位置,如今去了西京墨坪山,我已唤周围青岚宗弟子都去搜寻,长离,你若是有空,能否也帮忙看顾一眼?”
他说的很客气。
男人英气的眉微微蹙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断了传音。
同一轮月亮下,西宁王府,赤音也正焦躁不安地在室内反复踱步。
天阙大人的气息若隐若现,有时候能很明显感觉到,过会儿,却又消失了。
她联系上了胡九,胡九昨日已到了上京城。如今与她说,已经回墨坪山了。
赤音化回了原身,预备今晚去一趟墨坪山,见胡九。
胡九的感知比她敏锐,也与天阙大人最为熟悉。他是天阙大人身边唯一算得上心腹的人。
他很擅易容,素有千面妖将之称,千年前,他经常作为天阙的替身出现,化出的他的模样几可以真乱假,许多人其实都从未见过天阙的真容,见到的都是胡九。
*
白芷是白茸的嫡姐,也是白家众多小姐里,模样和白茸长得最像的。
白茸自小便有些畏惧这个性子强势的嫡姐,与她关系说不上多亲近。
路过白府大门时,白茸没有停下脚步。
她没有把白府当过家过。尤其如今,白行之已经去世了,她与白府,仅存的那一点纽带也彻底没了。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是这个家多余的,不受欢迎的外人,她的哥哥姐姐们,也反反复复提醒着她。
倘若不是因为有与沈家这桩婚约,她或许早死了,或是哪天不小心溺死在了园子水池里,又或许,哪天便被贺素淑不小心偷偷送去了哪里,成了某人的小妾。
而如今……她看到白府门口,石狮子上挂着的红花,抿了抿唇。
甚至,用的依旧还是她的名义。
白茸与沈桓玉的婚事。
她心里清楚,白芷并不敢公然改婚,白家也不敢对沈桓玉提起替嫁。
只敢偷偷摸摸,想办法将白芷换给他,赌个侥幸。
白茸抱紧了手中画卷,将面颊轻轻贴了上去。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官道上。
天色阴沉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看到旁一个青衣姑娘急急跑过,丫鬟给她撑着伞,姑娘腰间挂着一个绛色的祈福香包,上头绘着济安寺的纹样。
以前,她去济安寺上香时,也偷偷去求过姻缘。她报了自己和沈桓玉的生辰,卜测出的结果却是大凶。
那个老僧说,他们这一世的短暂情缘是强拗来的。两人以后要么会陌路天涯,要么会终成怨偶,一个会死在另外一个手中。要她多享受当下,不要奢望长久。
这般不好的结果,白茸回去后心神不宁了很久,见到他时,情绪也没恢复过来。被沈桓玉一眼看出来她情绪不对,软硬兼施让她说出了实话。
白茸靠在他怀中,说她好害怕。
怕他们婚事有变,也怕阿玉常年行走在外出什么意外。
沈桓玉不信命。他对白茸说,假设是真的,大不了,到时她把他一剑杀了便是,他绝不会反抗。
白茸吓得去捂他嘴,叫他不要说那么晦气的话,“沈桓玉,你明明知道,我……”她脸色发红,明知她一根手指都舍不得伤他,还要说什么杀他的鬼话,他有时候坏死了,明明看着寡言又稳重。
少年狭长漂亮的眼底蔓了一点藏不住的笑,他喜欢她心里有他,而且总要明着暗着勾她表现出来。
她被沈桓玉捉住了手指,扣在掌心,又重新搂在了怀里。
于他而言,好像天塌下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白茸很快便也不太记得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了。
天上飘下雨水,如今,她低着眼,想起此番谶语。睫上水珠一点点无声滑下。
傍晚时分,白茸回了顾寐之府上。
她满身满脸都是雨水,顾寐之瞧见了:“怎么闹得这样狼狈?”
白茸没说话,瞧他神情凝重。
顾寐之道:“阿竹不好了。”
白茸心中一沉。
顾寐之带着白茸进屋。李如兰双目含泪,正坐在李汀竹卧榻边。
李汀竹闭着眼,双颊发红,神志不清。
顾寐之说:“今日,从百味坊回来之后,他便开始如此了。”
高热不退,间或还夹杂着胡言乱语。
白茸摸了摸他脉搏,极为紊乱,他的灵力也乱,身上散发着一股妖气。
顾寐之说:“应是那晚中了狐毒。”
白茸第一次听说这种毒:“这要怎么解开?”
顾寐之道:“需要足量妖狐内丹炼化丹药。”之前,在碧华楼拿到的所有狐狸内丹都用上了,但是还是不够,胡芊芊又暂时不能动,丹药如今还未成,
晁南说:“我帮师兄去猎几只狐妖。我们在碧华楼擒了他们首领之后,京郊的墨坪山的狐灾闹得越发厉害了,如今去彻底端了他们老巢也好。”
顾寐之道:“你不能走,需在此处看着他。”
他今日也事务繁杂,脱不开身。
白茸低声道:“那么,我去一趟吧。”
李汀竹面容苍白,李如兰在兄长身边哭得双眼发红。
顾寐之凝神看向她:“师妹,那此事只能麻烦你了,只再需三只低阶狐狸妖丹便可成药。胡芊芊如今已被擒了,其他小狐危险不大。”
白茸倒是不在意危险不危险,她说:“好。”
如今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便是明日死了,能给李汀竹弄回丹药,让他活下去,倒是也是值的。
“明日再动身,今晚,我还需要准备一些其他材料。”顾寐之说,“刚取下的妖丹效果最佳。”
李汀竹发热了整整一晚,白茸也睡不着,索性与李如兰一起,照顾了他一晚上。
“姐姐,你对我哥哥真好。”李如兰沙哑着嗓子,揉了揉红通通的眼。
她知道白茸今日还要去墨坪山给哥哥找药。
白茸看向外头的晨曦,已经天明了,只是低头笑笑,一言未发。
顾寐之正巧进来,听到了这话。
白茸推门出去时,天还阴沉着,雨水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顾寐之正站在廊下,对她道:“你其实,并非心悦阿竹吧。”
更像是姐姐照顾弟弟。虽然李汀竹比她大,他却觉得白茸对他,始终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怜爱与移情。
白茸抿唇不语。
李汀竹举手投足间,神态偶尔会与少年时的沈桓玉有三分相似,只是这三分……白茸其实也知自己荒唐,在顾寐之点破之前,她抗拒承认这个事实。
“你喜欢什么男人呢。”顾寐之盯着白茸的眼睛,“我猜猜,强大寡言的、性子强势主动的、会维护你的……比如,沈负雪那样的?”
白茸细瘦的肩微微一晃:“希望你不要对我妄加揣测。”
“只是随便说口罢了。”顾寐之道。
“以前,我十多二十岁时,也疯狂爱过一个女人,她比我年长有见识很多,也是她,带着我一起修了合欢道。后来,她说,对我腻烦了,不爱了。”顾寐之说,“我后来花了足足十年,才放下。”
“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白茸低声道:“怎么可以做到,想不爱,便能不爱了呢。”
顾寐之凝着她,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他轻轻叹息道:“合欢宗有一秘药,名为忘化丹,一旦服下,前尘尽去。”
“只是,一旦忘了,便再也记不起来了。而且副作用极大,会彻底剥夺人的爱欲。此后余生,便宛如行尸走肉了。”
顾寐之道:“不过,你还这般年少,人生还长着,有什么跨不过的坎呢。我如今,不是也已经忘了那个女人了吗?”
男人多的是,年少时的初次萌发的感情都会灼热一些。只是,过了也就过了,时间终究会抚平一切,之后再回想起来,或许还会觉得可笑,为何自己当年那般情深。
顾寐之并不想给她这药,只是出言给她宽心罢了。
白茸一言未发,她纤长的眼睫沾满了雨水,乌黑的长发贴在少女苍白清丽的面容上,她像是一株分明正在韶华,却即将枯萎的花。
……忘掉阿玉吗?
以前,白茸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
她迷迷糊糊回了厢房。
雨水越落越大。白茸坐在卧房,炼气调息,听着外头雨声溅落在荷叶上。
楚飞光对白茸说,“其实这次也是机缘。炼化你的手钏,需要狐族妖丹或者狐绒,非要说,九尾狐的狐绒其实是最佳选择。”
“九尾狐易容术乃间一绝,用九尾狐绒炼制而出的灵狐手钏,可以轻松彻底地改变人的形貌,无人可以识别出。”
只是,九尾狐是狐中王族,九尾狐不好找,要弄到他们的断尾更难。
“你这次去墨坪山,可以趁机多收集一些狐族妖丹。”楚飞光道,“尽早炼化手钏,之后,或许会有用处。”
白茸咬着唇。
其实,一直直到如今,她本对使用妖丹还有些说不出的抗拒。
倘若是为了救李汀竹,她可以说服自己。只是若是为了给自己炼化灵器,便要去屠杀不知底细的狐狸,她还有些克服不了心理障碍。
楚飞光道:“妖是妖,人是人,妖性难改,他们残害人时,也未见手下留情过。你如今多除几只妖,未来便能少几个人受害。小茸,你的心肠实在是过软,有太多不必要的良善。”
“你很聪慧,好好想想这件事情吧。”
白茸低声说:“师父,我知道了。”
黄昏,她收拾好物品,独自御剑朝着墨坪山的方向飞了过去。
狐妖多行于夜。
墨坪山位于京郊,走了一程,路上人烟便越发稀少。
白茸在京郊村子里落了脚。竹石村没几户人口,几乎都是老人与小孩,状态都不好,白茸在他们身上都看到了隐约的妖气。
狐患果然严重。
她走了一圈,村中倒是没有看到任何狐妖。
“女道长,那些黄皮子,昨日刚来了一遭,又都走了。”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道。
“村中以前,每隔段时间便会少人。”另外一个老人说,“能走的年轻人便都搬走了。”
因此,村子越发凋零,只剩下一些走不动的老者弱者与失怙孩童。
白茸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将自己带着的驱散妖气的清心散都分给了众人,看着他们服下。
“你们有人知道,墨坪山狐狸老窝的大概位置吗?”她不抱希望地打听了一下。
果然,大家都纷纷摇头。他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如今一听到狐狸便怕,吃完白茸的药后,便纷纷都回家闭屋了。
“仙女姐姐,山中确实有很多狐狸。”直到,一个叫小满的小女孩儿怯生生开口,“在山腰,忘穿石那块儿,我见过好多黄狐狸。”
她年龄小,面容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有些蜡黄,却很机灵:“姐姐,我给你画幅地图。”
她用炭笔给白茸画了一幅地形图,很简陋,但是非常清晰。
白茸收了图,朝她笑了笑,“谢谢你。”
“等姐姐办完了事情,再来找你玩儿。”她蹲下,耐心对恋恋不舍的小满许诺。
村子饱受狐妖祸害,她以前没怎么见过妖,如今,亲眼看了这些人,看了这些地方,心里方沉甸甸的。
白茸收了地图,按照小满画的方位找了过去。
夜色越来越深,月到中天。
白茸走到了山腰,那里有一条长而窄的溪水,从山巅流淌而下的。
不远处竟然传来了人声。
白茸已下意识掐了隐身诀,藏身在了一块山石之后。
看清看来人身影时,白茸呼吸都彻底屏住了。
月下,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实在是过于熟悉。
而一侧女人,竟是楚挽璃。
之前,楚挽璃确是去沈府找他了……只是,这么晚了,他们跑来墨坪山做什么?
山中寒露深重,白茸身上冰冷,她想走,却又不敢动,以沈长离的修为,她这般拙劣的隐身诀,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要一动,估计就会被发现了。
楚挽璃随在男人身侧,寸步不离。
她似是刚哭过不久,眼角还红红的,平日骄纵的楚挽璃哭成这样,可见也确实是伤心了。
她之前从沈府中跑出去后,一路径直跑回了客栈。
不久,哥哥便来追她了,找来了她的房间。
沈长离即将成婚,这件事对她打击实在是太大,楚挽璃去问心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一直到现在,无论她怎么呼喊,心音却始终都一言不发。
沈长离只在客栈中陪了她一会儿,很快便说要离开。
楚挽璃对他心里虽然有怨,还是舍不得离他太远,于是索性又一路随着他来了墨坪山。
男人修长的大手中提着一个竹灯笼,袖下手腕修长光洁,灯笼散发出一点灼烫的微光,照明了眼前的嶙峋山路。
他一袭白衣,一尘不染,纵然在这鬼魅的深山中,形貌依旧有如涉水谪仙。
楚挽璃紧随着他,声音极为委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哥哥,你真的要和别人成婚吗?”
她知道沈长离不喜欢别人反复追问同一件事,可是,这事儿压在她心里,始终过不去。
“成婚?”他垂着浓长的眼睫,漫不经心问,“你不想我成婚么?”
楚挽璃立马道:“不想。”她面上浮现了两朵淡淡的红云,盯着他清冷俊美的面容。
“那便不成了。”他细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垂眸凝着她:“明日,我就为你去退婚。”
楚挽璃面色通红。
她没想到他态度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害羞得不敢看他:“真的吗?哥哥,你对我太好了。”
被他那双漂亮的眼这般看着,觉得心里热热的,像是陷溺进去了一般。
楚挽璃甚至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点甜甜的香,好似木蜜麝香味的味道,很浓郁,平日沈长离从不用香包,衣角味道都只是衣物熏香残余,不过那时她没离他那么近过,没有近距离感受到过。
他今日与平时似有些不同,不那样冷漠沉淡,身上反而带着点撩人的味道。
楚挽璃欢喜,又有点遗憾,因为她最喜欢的反而就是沈长离身上那种冷而傲、居高临下的味道,她想看这样的男人为她冷淡俯首,沉沦失控。
不远处,男人身形高大修长,女子身形纤秀窈窕,看着无比般配。
白茸低着眼。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滑稽的第三者,在偷窥一对热恋中的爱侣。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把这些一分分收入眼底。
看他与别的女人亲近的画面。甚至,背后可能还有更多她没见到的。
她甚至懒得再去思索这个沈长离是真是假,眼前这一幕不是又可能是幻觉了。
难道平时的他便不是如此吗?他与楚挽璃说话,总是比与她温柔许多。重逢后,沈长离对她没有过多少怜惜,他经常弄得她很痛,语气也总是冰冷的,从未这样对她讲过话。
原来,沈长离对女人,也还是能有这样温柔的一面呀。
只不过分人呢。
白茸一言不发,站在草丛,安静地等他们离开。
楚挽璃又壮着胆子问:“哥哥,你是来墨坪山做什么呀,今晚我们还回家吗?”
他温声道:“墨坪山内部有狐妖,我今晚需去除妖。你可以回府内先歇着,我迟些便回来陪你。”
楚挽璃面颊红红的:“那我也不回去了,我随你一起。”
两人说话的声音随着风飘走了。
白茸方从山石后出来,从头到尾,沈长离甚至没有发现她,一眼都没朝她藏身的方向看过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夜晚风声阵阵, 林子里,陡然亮起了一点点忽明忽暗的幽幽碧色磷火。
男人拥着女人,他俯身, 极为自然地朝向了楚挽璃。
楚挽璃神情羞涩, 双颊异常的红。
唇舌间溢出黏腻暧昧的声响, 树林中, 两道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白茸低着眼, 身体紧绷。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挽璃身子却软了下去,她唇间浮现了一缕淡淡的光润白气,都被收到男人纤长的指尖上。
楚挽璃双颊发红,神情甜蜜, 却已经安然睡了过去,男人轻缓地将她放在了黄叶地上, 动作温柔细致。
随即, 他转眸看向了这边。
两人遥遥对望,月色如瀑, 中间隔着一条小溪。
只是几个呼吸间, 他的身形, 已经朝她掠了过来,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看清。
隔得近了, 白茸能嗅到他身上的香味, 并非平日里他衣袖上沾染的似有似无的清幽的迦南香,而是另外一种浓郁光暖的熏香。
白茸袖内已经掀起了一道锐利的剑锋, 快如闪电朝他袭去。
没有击中。
男人白衣袖袍被剑气斩断了一角。
他似乎略有些意外,垂了眼, 含笑看着她:“方才,看得可还满意?”
白茸睫毛颤了颤。
如今,两人离得近了,白茸注意到更多细微的差别。
他的唇完好无损,没有那日被她咬伤的创口,腕上皮肤也平整完好,没有任何伤痕,沈长离极少去用修复术或者祛除伤痕的丹药。
两人模样身形一模一样。
细看气质却不同,白茸很难想象,沈长离脸上会露出这种柔和俯就,甚至刻意诱惑的神情。
他是傲慢,强势且冷淡的,即使在与人亲密时,也极少失控。
白茸心中五味杂陈,隔水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知不是他,却也没让她有任何欣喜的情绪,依旧觉得悲凉嘲讽。
换在以往,她绝不会将任何人与沈桓玉弄混,即使模样再像。
或许,于她而言,他本就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或许哪天,沈桓玉的影子彻底消失了,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墨坪山有狐山之称,狐族擅长易容,以前白茸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今日一见,方才第一次体会到,狐妖的易容术有多么的逼真。
他身上那种浓郁的熏香,估计也是为了掩盖狐腥味儿。
不过,她完全看不透这只妖狐的修为,光看气息,比起那日遇到的胡芊芊更强大。
白茸飞快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与他的实力差距。被发现之后,要跑掉,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男人不急不缓,视线缓缓扫过她的面容身形,微微挑了眉。
白茸沉默了一瞬,与他周旋:“你是如何遇上她的?”
男人笑道:“可以说是一点缘分,意外所得。”
他本在寻着天阙的气息,却意外在路上收获了这姑娘。
楚挽璃灵力精纯,模样也美丽。她自小在仙门长大,没有来过尘俗,胡九最喜欢的,便是这一点仙气。
同时,她正处于情绪起伏极大的时候,胡九喜欢激烈的情绪,尤其是爱欲。因为爱,滋生的痛苦,嫉妒,酸涩……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他的易容术已臻化境,可以轻易将自己化形为对方心爱之人。
他性子浪漫,喜欢满足别人求而不得的爱欲。
楚挽璃毫无防备,甚至没有半点怀疑。她降生以来,便是天之骄女,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从未受过什么伤,也习惯了,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有人在身后帮她处理好。
她的欲念很足,灵根也确实美味。
胡九甚至有些不舍得早早享用完,预备将她放在身边一段时间。
楚挽璃胸前吊坠发着微光。
心音早早感应到了胡九。这是楚挽璃的重要机缘之一,与千面妖将胡九的一段露水情缘,之前的几段前缘都被错过了,这一次,看起来倒像是终于走上了正轨。
胡九正与白茸说着话,陡然侧了脸,一道绯色剑锋已经擦着他面容而过。
他神色未改:“说着说着话便动手,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笑叹道:“作为一个年轻姑娘,你实在是不解风情了些。”
这妖狐比她想的要难缠。
白茸握紧了剑,她方才已经捕捉了最恰当的时机,他受到的损伤看起来依旧微乎其微。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方才抬眸仔细端详白茸,似在思忖着什么。
眼前的少女同样生得很美,比起楚挽璃的鲜妍明媚,她更为纤秀轻灵,光看外貌,比起楚挽璃竟然更有仙灵之姿。
胡九道:“你生得和我一个故人很是相似。"
虽然模样不太一样,但是身形气质相似,甚至连神情都几乎一样。
“你应该庆幸,是被我遇到了。”胡九笑道,“倘若是赤音先看到了你。”
“你会很惨。”他顿了一下,“估摸着现在已经连灰都不剩一点了。”
赤音恨神女入骨。
即使只是模样气质些许相似,倘若被她看到了,她估计会被赤音直接撕碎,随后用真火烧得灰都不剩一点。
众妖都不喜欢那个女人,仙妖殊途,那女人出自仙界,身上便自带令人有厌恶的仙气。她甚至还敢如此冷待天阙大人。
只是,迫于天阙的实力与威望,没有妖敢对他爱的女人提出什么质疑。
胡九却并不讨厌她,甚至很能理解天阙为何单单为她折了腰。
白茸不清楚这妖狐在说什么。
说她与谁很像?
她平静地说:“许是因为我模样生得平常,很多人,都或多或少和我有些像。”
胡九只是笑了笑:“你倒是谦虚。”
白茸握紧了剑,调动自身灵力。
即使知道了双方实力悬殊,如今她也没有退路了,不如放手一搏。
胡九不疾不徐,像是逗弄小孩一般:“来,你还有什么招式,都使给我看看。”
狐火幽幽闪烁在男人细长的指尖上。
他清俊的面容也终于浮现出了森森妖气,狭长漂亮的眼含笑看着她,脸上那种男狐狸精独有的魅惑便再也遮不住了。
“这男人,你也认识吗?”胡九笑道,“看起来,你似也很是爱慕他。”
“方才,我感觉到你的痛苦了,是因为嫉妒吧。不过,你若是想要了,我也可以用这身皮囊,与你春风一度。”
他最喜欢满足人的爱欲。
白茸紧抿着唇,没理会这妖物。
几回合交锋下来,她微微喘着气,擦了一把面上汗水。
离他近了,便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妖物狐火如同跗骨之蛆,沾染上半点,便是剧痛。她的木盾被克制,效果薄弱,几乎都是靠自己硬受着。
胡九身上有一点野兽残忍冷血的特性,像是玩弄自己的猎物一般,不急不慢耍弄着她。
他还用着沈长离的模样,让这个场面显得更为荒诞。
白茸再出剑时。
男人不疾不徐,竟伸手接了她的剑刃。
“你这剑,倒是很漂亮。”像是桃花叶。
不料,就在此时,他手中剑影陡然裂开,胡九一怔。
那一柄绯剑,剑锋却瞬间分化出好几道,剑气极为凌厉,朝着他面门直冲而去。
他瞳孔扩大,已然回身。
男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阴晴未定,他清俊的面容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创口。
对她的修为境界而言,她的剑招与剑意都算是远超出了同期。
胡九神情阴沉。
这不是什么大伤,对他来说,却是奇耻大辱,竟被一个筑基期的修士伤到。
白茸已经抽身离去,气息尚未平复,甩去了袖里绯上沾染的狐血。
胡九不喜欢性子烈的倔强女人。
他改了主意,“回老家一次,事情可真多。”
男人身后,浮现了九条巨大尾巴的虚影,整个人,都开始被雾气笼罩住。
白茸脖颈一凉。
男人鬼魅般出现在了她身前,大手掐住了她的脖颈,随即,毫不留情将她朝地面一掼。
白茸咳嗽了一声,瘦弱的躯体撞上了冰凉的地面,陡然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来,求我放过你。”胡九饶有兴趣地道。
白茸一声不吭,不求饶,也不退缩,依旧握着剑。
他神情阴晴不定,踩上了她握剑的右手。
见这女人似是木灵根。他指尖燃起狐火:“从哪里开始烧比较好呢?脸?还是身体?”
“你看起来倒不像很爱惜容貌的人,不然,先废掉你一双手?”
……
白茸昏迷了过去,再也没了声响。
几只小狐从丛林中蹿出。
胡九摸了摸自己面颊上的伤口,手指蕴起灵力,复原了创口。
他打横抱起了还在沉眠的楚挽璃。
随即,吩咐那几只小狐:“将她带走。”
那几只小狐狸唧唧叫了几声,拖上白茸,随在了胡九身后,地上留下了蔓延开一道血渍。
*
仙界,化露池畔。
仙山之中,云遮雾绕,化露池碧波万顷,一望不见边界,池边栽种了数棵合欢,绿树成林。
池边端坐着一个白衣男人,面容悲悯温和。
他纤长的手指一株株抚弄过池中莲花。
莲花被他抚弄过后,便接二连三盛开。
只是池中,那一株叶茎纤长的莲花依旧毫无动静,莲瓣闭合。
神女神魂依旧没有半点回位的意思。
甘木原本生在化露池畔,受若化神君点化而生灵智。
几千年,她一直在若化身边,过得无忧无虑,直到遇到了那个男人。
仙界一直想收归他,与他神位,却始终被天阙拒绝。
他性情高傲爱自由,从不服任何人管束。
那一次,天阙受邀而来,来仙界参加仙灵宴。
天阙在池边遇到了赤着脚踝的神女。
她穿着一身白纱衣,长长的乌发蜿蜒到了纤细的脚踝,浑身没有任何修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白色的合欢花,眸子乌黑光润,总像是含着一点点水光。
明知她是仙界的又一枚棋子,他毫无动容,冷漠傲慢地看着她。
神女却压根没看他一眼,依旧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她负责照顾化露池的莲花,每日事情多着。
他没看多久,便抽回了视线,拂袖而去。
过了七八日,却又来了,看着她给花浇露拂尘,却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来和她说话。
甘木觉得天阙是个奇怪的男人。
冷冰冰的,说不喜欢她,却来得越来越勤,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也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来的越来越多,停留在她身侧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天阙的灵力,帮她养花倒是很不错,她便也没管他。
他却越坐越近,细长冰凉的手指,有一天轻抚了一下她的黑发。
有一天,他竟俯首,薄冷的唇在她粉粉的面颊上碰了一下,甘木丝毫不懂,也毫无动容,他神情却陡然大变。
后来,就很久没来。
再来时,天阙看似平静,那日却又那样亲了她一下,这次却没有再像上次那般神色大变了,过了会儿,又把她揽入了他宽大的怀中。
天阙不是不懂爱的毛头小子,终于承认自己心思后,便开始一心一意追求她,什么他都愿意受着,就算是陷阱,他也心甘情愿往下跳。
她不觉得喜欢,也不觉得讨厌,只是觉得他很难懂。
再后来,他行为越来越过线,低眸含着她的唇,探进来,每次都要很久。甚至越发难以满足,还想要她回应。
他本来就是兽,不是清心寡欲的仙人。
可是,甘木做不到,她无法给天阙想要的。
他的爱情得不到回应,浓烈的嫉妒心与占有欲得不到满足,越发压抑着扭曲滋长。
最后,他难忍强烈的妒火,将她强行从仙界掳走,用锁链锁着,强行囚在了自己身边,日夜陪着,巨大的宫殿里,终日只有他们两人。
甘木也疲惫地问过天阙,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垂眸看了她很久,低声说:“我只想你心里有我。”
并且只有他,让他做什么都行。
……
若化神君一直在莲池边观察着她在下界的变化。
星宿归位,看起来尚需一段时日。
若化神君从池边起身。
除去司掌百木,他还有一个兼职,是仙界龙冢的守墓人。
龙冢有两个,一个在冰海,人尽皆知。
另外一个却隐蔽,位于仙界。
曾经参与了那场叛乱的夔龙族裔尸骨都保存于此。
天阙是龙族中的万年难遇的异类,他的力量,实在是过于强大而令人忌惮。他身上兼具妖族和神族混杂的特质,看似冰冷,情感却浓烈扭曲。
好在,他陨身于神女之手,并且是用那样惨烈的方式。
若化神君看着星宿动向,微微叹了口气。
人间大乱,百妖夜行。
劫难定然是逃不过的。
他观天象……看到了极为不好的结果。
天阙的复苏,难以阻拦,并且越来越近。
红月即将降临,那是十年中,妖气作为浓郁的一夜,旧称妖祭之日,也是玄天结界最为薄弱的时候。
这一次,不知能否再顺利渡过。
*
白茸再睁开眼时,发现她的四肢都被藤蔓紧紧捆覆了起来。
灵力被封印了,她被悬在了一堵高墙之上。
唇瓣发干发疼,她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了,好在她筑基之后体魄也有了大的变化,倒是能承受住。
脚底下荆篱燃着狐火,焰尖不住地炙烤着她。
白茸唇齿间还蔓延着浓郁的铁锈味道,眼睛肿胀发疼,头也在一跳一跳地发疼。
她听到一阵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院子的紫藤花架下,俊美的青年正陪伴在楚挽璃身侧,她抱着三两只雪白的小狐狸,面颊贴在它们的绒毛上,笑得很开心。
楚挽璃在狐窟的待遇很好,她生得美丽,灵气充裕,还有大运护体。狐族都喜欢美人,小狐妖也喜欢她,都往她身上贴。
楚挽璃笑着捏了捏怀中小狐狸尾巴,看向一侧青年:“哥哥,我很喜欢。”
有他陪着,她很幸福,在这里也待不腻。
楚挽璃以前很不喜欢妖,如今倒是看这些小狐狸也顺眼。
尤其见沈长离低着眼,抱着小狐狸逗弄的模样。她忍不住遐想,假设以后他们成亲有了孩子,他是否也会这般温柔逗弄他们的孩子,她想看他走下神坛,为她软化,做普通男人一样的事情。
沈长离与她这般亲近,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楚挽璃含羞地想。
沈长离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待回去之后,她便让爹爹去说,要哥哥上门来与她提亲,早点把婚事办了。
因为失血,白茸眼前还在一阵阵发黑。
她索性闭上了眼。
其实她并没有受到致命伤,也并没有生命危险,那些狐火,不过是为了折磨她而已。
心内传来楚飞光的传音:“小茸,我的灵力只剩一个时辰了。”
“之后,再护不住你了。”
他用自己灵力给白茸做了一层保护障,减轻了炙烤带来的痛苦。
白茸低声说:“师父,谢谢你。”
一个时辰之后。
楚飞光的灵力消失了,那种灼烧炙热感几乎百十倍加剧,白茸咬着牙,一声不吭熬了下来。
已经疼到了麻木,便也不疼了。
胡九温声对身侧女子说了什么,她含笑抱着小狐狸离开了。
随即,他缓缓渡步到她身侧:“我那不成器的妹妹,如今也是在你们手中吧。”
碧华楼被青岚剑宗弟子所破,胡芊芊去向不明。
“她不专心修行,这么多年,尚且还只是六尾,确是不成器。”
白茸身子一晃,一言未发。
妖族血脉亲情淡薄,说到此处,胡九语气也并未有什么波动。
“你使剑,看你打扮,你应也是那青岚宗弟子吧。只是,我与那青岚宗传信,道把我妹妹还于我,我便完放你回去,那边却毫无应答。”
“我知你也是仙门中人,却不知你是如此的不值钱。”他叹道。
白茸一言不发,权当他在说胡话。
妖言惑众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轻笑道:“那你便借着待在此处吧。”
“被狐火炙烤久了,你的双腿,估摸着以后应再也站不起来了,双腿残废了,不知还能否继续当剑修呢。”
“赤音马上便到了,到时候,让她见见你,应会很好玩。”他玩味道。
“再过几日,玩够了,便将你分给族人玩玩。”他淡笑道。
见白茸始终不搭理他,他似也觉得无趣了,转身走了。
汗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一点点滑下。
她冷静观察了一下眼前的狐穴,抬眸能看到夜空,证明应是在地上的,并非地下巢穴。
这个巨大的狐穴完全仿造了人类集落,除去为了方便妖沐浴月光,没有设置屋顶,结构与人类宅邸极为相似。
院落四通八达,她在的,似是这个狐巢里最大的一个院落。
院落里有不少小狐狸,修为确实都不高,与她之前的估计没差多少,只是,白茸没料想到,竟然会出现真的九尾妖狐。
白茸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从她开始修行,遇到的妖物,无一不是一般修士一生都难以遇到一次的大妖。
楚挽璃看起来是清醒不了了,原本,她想唤醒她,与她合作一起逃走,目前看起来完全指望不上。
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
白茸强忍着痛,观察着它们的行动轨迹。
这些狐狸的生活方式,竟然和人类极为相似,一对组成一个家庭,带着几只小狐狸,生活在自己的聚落里,日出而息日落而做,甚至有简单的分工合作与贸易。
傍晚时分,她耳畔传来阵阵夜风,风里竟隐约传来人类的哭喊声,白茸如今耳力也长进了许多,离她似并不是很远。
白茸想起竹石村中失踪的村民,抿了抿干涩的唇,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既然这些妖狐这般模仿人类,那……便很有可能,也学着人类。
豢养村民。
她死死咬着唇,不愿再细想,往好里想,如此,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还有机会可以救出这些村民。
小满的姐姐失踪了几年,不知她会不会在这些人之中。
能救回一个,再取上三个狐丹,她这一趟,便也算值得了。
那日之后,九尾狐和楚挽璃也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看守她的是两只黑狐,修为约莫相当于还虚期修士。
心剑不需要灵力便可以发动。
可是,她如今身体极度衰弱,使用次数估计也有限。
她深呼吸了一口,午时阳气最重,她估计着,自己也就剩这次机会了。
不行的话,死了便死了。
她从小也习惯了当无人在意的弃子。
…
楚挽璃失踪两天了。
楚挽璃身上带着楚复远给的吊坠,她的气息消失之后,楚复远已经已通知了所有上京附近的青岚宗弟子,叫他们立刻找回楚挽璃。
楚复远只有楚挽璃一个女儿。他对楚挽璃的重视和宠爱所有人都清楚。
上京附近所有青岚宗弟子,都放下了手中事情,去寻楚挽璃。
白茸也去了两日了,未曾回来。
好在青岚宗已经派人来,将胡芊芊带回了宗内,能生擒如此高阶妖狐,宗内对他们赞扬不已。
孙吾得知李汀竹中了狐毒后,竟叫人给他带来了一瓶妖狐内丹,顾寐之完全没想到,青岚宗竟会有这般储备,他便给李汀竹炼制了解药。
他昨日已经转醒了,只是身体还是虚弱。
晁南纠结道:“师兄,怎么办呀,要不要告诉竹师兄,小师妹为了救他去了山里还没回来?”
顾寐之犹豫了半晌:“阿竹如今神魂不稳,暂时还是先不说了。”
若是知道了真相,李汀竹估计会拖着病体,非要去山里找白茸了。
他道:“你看着阿竹,我去跑一趟看看。”
宗内都在搜寻楚挽璃的下落,他估摸着也和墨坪山妖狐有关,如今正好去找白茸,也算一举两得了。
西宁王府内。
西宁王爱妾最近重病,卧床不起,沈成钧竭尽医药,却还是一无所获,眼见她越发重病,他下了重赏,府上才终于来了一个江湖郎中,开口却道,他有药方,这药方,却需要王上的一剂心头血。
如此荒唐……可是,见妙音一日比一日苍白的脸,他竟答应了一试。
卧榻上,女人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许红晕,男人面色较往日苍白,他抚过她的面颊,低声说:我等你好起来的时候,到时,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待他终于离开后。
女人陡然睁开了双眼,面上病容全无。
她冷着脸,从卧榻上起身,看着外头月色。
天阙大人的灵力不稳定,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但有时候却又消失了。
赤音很焦躁。
如今人皇后裔的心头血有了眉目,她再去一次冰海,即可彻底解开龙骨上的封印,释放力量。
只是,这半路出现的天阙大人的气息,却让她乱了阵脚,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天阙大人的龙骨与龙身在不同的地方。
他的龙身被镇于不周山,龙骨被藏于冰海。
不周山到底在哪里她不得而知,原本她只想先找到他的龙骨,给他敛骨,而如今,感受到他的气息后,赤音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倘若……趁着万妖复苏的时候,能唤醒天阙大人,让他的意识彻底复苏,再收回龙骨与龙身。
让他重临于世。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需要找到天阙大人的气息来源,若是他神魂已有转世,那便再好不过了。
赤音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她陡然接到了胡九的通讯:“来一次墨坪山,有东西想给你看。”
赤音没有犹豫,她化回原身,从窗内飞出。
*
夜色深深。
沈长离朝着西京的方向飞了过去。
墨坪山脚有个村子,灯火点点。
沈长离降落于此。
最近,有许多仙人来这里。
男人白衣乌发,姿容清绝,宛如谪仙,可是,与之前那个温柔姐姐不一样,他看起来极为不好接近。
村民都只敢远远看着,没一个人敢上前。
小满含着手指,躲在篱笆后,也不敢接近。
如此浓重的狐腥味,沈长离蹙眉。
他目力极佳,一眼扫到草丛内一个浅碧色的小物。
明显是女子贴身用的物品,刺绣很精致,香囊上绣着两丛小草,打开一看,里面没有半点香料,都是各类实用的药草,治疗头疼脑热、促小孩子消食的,止血止疼的,不过,那些药草成色都劣质,他压根看不上眼。
药草中间,竟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平安护符,护符有些破损,看起来很有些年份了。
护符内有张青纸,上面写着桓玉二字。
他细长的手指捻出纸条,看了会儿,淡漠烧掉了。
两人已无瓜葛,她贴身留着写有他名字的平安符,不合适,这是妻子为远行的丈夫做的事情。
灼霜道:“主人,楚姑娘气息,便是消失在了墨坪山。”
沈长离抬眸看向远处群山。
却没动身,不知在想什么。
他并不听楚复原的宗主令,做事全随自己心意。
“出来。”他转身,瞧向身后篱笆,语气平静。
小满浑身僵硬,不得不走了出来,这个哥哥长得很俊,气质却可怕,她很害怕。
“前几日,你可在此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他声线清冷平稳,“ 紫衣,紫色发簪,配着水蓝色细剑,比你高一头。”
小满僵硬地摇头,却说:“ 我,我只见过另外一个带着绯剑的姐姐。”
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姐姐……穿着青色衣服,比我高这么多,大眼睛白皮肤,笑起来有酒窝,很温柔,像仙女一样好看。”
见沈长离不做声。
她怯生生道:“ 哥哥,你方才收的那个香包,便是姐姐的。
沈长离神情没有波动。
“仙女姐姐往山里去了。”她指着不远处的墨坪山。
“哥哥,你是来找仙女姐姐的吗?你是她夫君吗?”小满实在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
沈长离瞥了她一眼,语气冰冷:“为何如此说?”
小满很害怕,可是被那双狭长漂亮的眼这样看着,她不敢不说:“你们好般配,看起来像一对儿,而且……以前二虎哥哥看他回娘家的新婚媳妇的手帕,也,也是这样看的。”
……
旁边一个女人已经吓得捂住了小满的嘴,差点给他跪下:“仙君海涵,孩子年龄小不懂事,随口胡说的。”
竟敢把形貌这般清冷漂亮的仙君,和他们村里的普通男人类比到一起,还说这种腌臢冒犯的话。
沈长离神情莫辨,去也没发怒。
他从袖内拿出一物,朝她的方向抛去。
“煎了喝了。”他淡淡道,“除点狐臭味。”
男人高挑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月下。
“这,这是天阶的祛灵草。”有个稍微懂行的老郎中看了一眼,惊呆了。
一株做出来的药,给他们一个村子去除妖气都够了。
“谢谢仙君大恩大德。”几人都纷纷朝那个背影叩首。
…
远处的墨坪山,妖气冲天,满是腥臊的狐味。
灼霜问:“ 主人,现在怎么办。”
他平淡道:“先去找楚挽璃。”
有心麟在,左右也死不了,让她吃点教训也好。
男人修长的身形已经转瞬消失了,化作了一道流光,朝着墨坪山深处掠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白茸再睁开眼时, 方发觉,浑浑噩噩已经到了第二天。
她眯了眯眼,正午阳光极为刺眼。
胡九还没有回来, 那两只看守她的黑狐狸果然开始打盹了。
狐性属阴, 喜欢晒月亮不喜欢太阳, 白日精神都会比平时衰颓一些。
白茸勉强睡了一晚上, 方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身体比之前爽利了些。
如今她经常受伤, 耐痛能力和恢复能力似乎也比之前变强了不少。
因为她一直安静,不吵不闹也不挣扎,两只狐狸都没再仔细盯着她,把身体盘了起来,正在懒洋洋小憩。
白茸咬破了自己舌尖, 用带着精血的心剑割断了藤蔓。
藤蔓上不知是有药还是下了咒,完全封住了她的灵力。
胡九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封了她的灵力之后, 甚至没有拿走袖里绯。
她活动了一下已经几乎僵硬麻痹的手腕,悄无声息落了地, 方觉双腿也已麻软得像是面条。
她落地发出了一点声响。
那两只黑狐都醒了过来, 它们是负责联络看守的狐狸, 不除去,只会引出整个巢穴的狐狸。”楚飞光声音陡然响起:“快动手!
或许是受了这一声影响, 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早做了决定。
白茸出手的速度比她的思维更快。
绯色剑影闪过, 两只黑狐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已经软塌塌倒下, 咽喉上各自一道深深的创口。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亲手终结生命的感觉。
似乎比她想的要容易许多。
白茸心陡然突突跳动了两下,她的头脑甚至比平日还要清醒一些。
白茸俯身, 从尚且温热的狐狸尸身中摸出了妖丹,甚至还记得从储物戒拿了质地上好的瓷瓶,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妖丹效力。
她侧目听风,风里那种细碎声音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勉强还记得,昨天听到的关押村民地方的方位。
白茸掐了个隐身诀,朝着那个方向赶了过去。
狐巢极大,路线错综复杂。
好在她方向感不错,一路不至于迷路。
声音的源头,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狭窄的室内,不见半点阳光,室内挤满了人,手脚上都拴着铁链,有男有女,总体都算年轻。
室内久不见阳光,门陡然被打开。
这些人都后退了几步,麻木地盯着白茸,眸底满是畏惧。
白茸低头看了一下自己鲜血斑斑的手,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估摸着也没多少亲和力。
拴住他们的都是普通的铁链,她用袖里绯轻轻松松斩断。
可是,锁链断了,这些人却还是没一个人动弹,眼神都麻木又畏惧。
“我是过来救你们的,快走吧。”白茸声音很沙哑,“离开这里,回家去,你们都是竹石村的村民吧。”
竹石村这个名字,或许唤醒了这些人的记忆,有几个人,眼神开始活络了起来,却还是无人动弹。
他们在这里被关太久,终日受到妖狐折磨,甚至已经开始被驯化。
白茸强撑着精神:“你们,有人认识一个叫小满的小姑娘吗?我之前去了你们村子,便是她托我上山过来救你们。”
一个穿着灰衣服,十四五岁的姑娘仰脸看着她:“小满?”
她五官轮廓和小满很有几分相似。
“你是她姐姐么?小满和我说起过你。“白茸说,“央我来救你。”
“都出去吧。”她强忍着伤口灼痛,“再不出去,便真的迟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起了作用,那个叫小盈的小姑娘缓缓起了身,带头走出了门,见她出门后,无事发生,身后村民也终于开始学着她,一个个起身。
外头亮堂堂的,是个大太阳天。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室内满是血腥气与腐臭的肉的味道。
白茸飞速清点了一下人数,竟然有二三十人,甚至还有女人手中抱着小婴儿,每一个人都面黄肌瘦,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淤青与伤口,他们被妖狐养着,隔几日便提出去放血割肉,已经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人,有几个腿脚也已经废了,无法站立,需要旁人搀扶。
“都跟着我。”她轻声说,“我会带你们出去。”
都是没有修为的最普通的人类,原本在山下过着平静日子,忽然被妖狐掳上了山,从此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
只要不撞上那只九尾狐,白茸有带他们出去的信心。
“有人跑去了。”
“快去告知胡九大人。”
白茸走在最前,一路遇到了至少三波妖狐。
妖狐极为凶残狡猾,甚至知道不攻击她,去攻击她身后的村民。
身后这么多人跟着她,依赖她。
她没有任何回头和退缩的路。
白茸灵力已经差不多枯竭了,好在剑技没忘,以前楚飞光说过,她力量不足,因此需要多锻炼技巧,她也认真学了,因此出剑很很精准,每一剑都可以准确地封喉,划破妖狐的喉管。
这是以前她在青岚宗一剑一剑练出来的剑技,那时,她没有想过,会在这时用起来。
“姐姐,小心。”小盈在身后大叫。
斜刺冲出来的妖狐一口一咬在了她手腕上,白茸忍痛,改为左手握剑,杀掉了这只狐狸。
因为失血过多,她面颊越发白。
“没关系的。”她甚至还分神安慰了一下小盈。
除去那只意外出现的九尾狐,这狐窝里的其他妖狐,修为确实都不高。
她右手已经完全麻木了,难以握剑,白茸便用绷带将袖里绯绑在了自己手上,强行压榨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点体力。
她手臂上都是创口,被狐狸咬到血肉模糊,身上脸上也都是狐血,一路不知伤了杀了多少妖狐。
她甚至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把他们成功带出去。
露过一处大院,白茸身形一滞,陡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挽璃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狐狸,震惊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她,“你在做什么?”
沈长离说这些狐狸并无害,也没伤过人,不过是之前有些误解,他去上报一下宗门,解除对墨坪山的搜捕令。
他都这么说了,狐狸都很可爱,也都对她很好,沉浸在甜蜜中的楚挽璃便也不再说什么。
白茸简单地说:“你走不走。”
楚挽璃修为不错,她若是愿意帮忙,这些人能平安下山的可能会大大增加。况且,一直待在狐窝中,她迟早也会有危险,那狐狸化作沈长离模样迷惑她,估计也不安好心。
“我为什么要走?倒是你肆意滥杀。”楚挽璃质问道,“这些小狐狸没做什么坏事,你为何要这般伤害它们,就因为它们是妖?”
白茸指着身后人群,疲惫地说:“这些,都是那妖狐做的。”
楚挽璃不喜欢这般丑陋腌臜的人,也不想仔细看。
沈长离和白茸之间,她自然会选择相信沈长离:“哥哥不是这么说的,你莫非还比他清楚?”
她摸了摸手中小狐狸绒毛,觉得这般温顺可爱的小狐狸,怎么会伤人。
她只喜欢美丽、可爱的事物,从小到大,她生活的世界里,周围的人和物也无一不都是如此。
“那不是他,是妖狐变的。”白茸沙哑着嗓子。
楚挽璃冷笑了声:“与我亲密些,便是妖狐变的?你既然偷偷跟了上来,那日是不是也看到了。”
“你是在嫉妒我吧,看着难受是吗?”她说,“白茸,不管你们之前有过什么,哥哥早已经不爱你了,你便死心吧,也不要再纠缠于他。”
白茸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实在是太疲惫,每一分体力都很宝贵,如今,也不想再与楚挽璃争辩什么。
她没回头,不再管楚挽璃,带着身后的人离开了。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熟悉的出口,白茸交代小盈:“过桥,走到前面那张门,再往左拐,便能看到出口了,墨坪山你们比我熟,出去了便赶快下山,短时间不要再待在村子里了,先去西京住着,我们宗门之后会来人剿狐。”
她是这些人里头,唯一一个看起来头脑还算清晰的。
小盈问白茸:“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白茸温和地说:“你们先走,我马上过来。"
她已经可以感受到不远处九尾狐的气息了,估摸着刚才确实不在巢穴,方才赶回来。
她闹出的骚动实在太大。即使离开了狐巢,这些人能否顺利回家,也很难说。
白茸索性解开了绷带,将袖里绯取了下来,递给了小盈:“你拿着。”
小盈不安地说:“姐姐,你的剑给了我没关系吗?而且,我不会用剑。”
白茸说:“没关系,拿着便好。”
袖里绯有剑灵,而且还有楚飞光栖身其间,随便杀掉几只低阶妖狐不是问题。
楚飞光声音很严肃:"小茸,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之前消耗太多,也无法再现身,无法阻止白茸的行为。
白茸轻声说:“师父,这是你以前教过我的。”
既拿了剑,便需要多承能者的责任。
这些人,家中都有人在焦心地等待他们回家,都还有牵挂,他们是别人的丈夫、妻子、父母、孩子。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活也无人在意,能换回这些人,很值得。
白茸瞧着远处忽明忽灭的狐火:“快去吧,不要回头。”
她将装着妖丹的瓷瓶也塞到了小盈手中:“这个你拿着,假设之后见到了穿着青衣服的修士,便把这个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宗里,给一个叫李汀竹的哥哥。”
小盈学着她的模样,紧握住了袖里绯,认真许诺:“好的,姐姐,我记住了。”
“你也要保重。”
“嗯。”她笑了笑,温婉的眉眼瞬间柔和,“我会的。”
很久没听人说过,要她保重了。
白茸神情平静,见到他们一个个消失在黑暗里。
身后,那点狐火已经很快到了眼前。
胡九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狐巢。
方才,他去见赤音,便短暂地离开了狐巢一小会儿。
这女人倒是确实厉害,就这点时间,可以给他整出这样的事情来。
怪不得,胡芊芊会折损在她手里。
他手指微微一曲,隔着这么远,白茸已经瞬间被他无形的灵力拉了过来。
他没收着力气,白茸感觉骨骼一阵剧痛,她难以克制地吐出了一口血,却依旧死死咬着齿关,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见见。”胡九道,将她拉到身侧女人面前。
白茸方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红衣女人,女人眉目张扬明艳,额心有一团火焰印记。
赤音随便看了一眼:“什么东西?”
白茸面色惨白,唇几乎也没了血色,乌黑的长发凌乱披散在消瘦的面颊边上,一张小脸上都糊着血,五官压根看不清楚。
回上京后,她便经常睡不着觉,吃饭也觉得没有味道,瘦了很多,还经常莫名走神发呆,身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掉光了。
胡九把她扔池子里,将脸洗干净了,又捞了出来,扔在赤音面前。
“再看看呢,有没有想到一个人?”
赤音脸色已经变了。
“像不像以前王如珠似宝宠着的那个女人?”胡九笑道,“还有谁,在他面前有过那种待遇呀。”
天阙爱那个女人,他麾下妖军妖将纵然再不喜欢她又能怎么样,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别说伤她,说话高声一点都不敢,只能毕恭毕敬。
赤音也如此,心中再如何恨,见了神女还得鞠躬行礼,叫她王后。
天阙隔段时间,便会找女妖来陪神女聊天解乏,只有这种时候,他不干涉也不出现。
但是也有时间限制,她表现得很喜欢的女妖也都不会再出现第二次,反而关系平平淡淡的能经常来。天阙不允许任何妖分去她的注意力。
赤音也被叫去过,神女与她说话,说起天阙在人后都是如何对她的,问妖兽是不是都这样,她不喜欢,她想回仙界去。
赤音觉得她装出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其实是在有意炫耀。
神女确实完全不懂,好在他很懂,才能变着法子,软硬兼施,从她那里弄到一点完全不足以果腹的糖。
赤音印象中的天阙大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冰冷傲慢的,竟也有如此一面。
赤音听得几乎咬碎了牙。
天阙就独独喜欢她,以前不少大臣弹劾过甘木,天阙大人迟来的求偶期气息都溢满了,说明他压根没满足,明显是王后失职,爱慕他的女妖魔那么多,随意再挑选几个填充一下后宫不就行了。
天阙把叫他选妃的大臣都扔去喂了魔渊,之后,便再没这种类似话题了。
天阙其他地方都没有多少龙类的特质,唯独这点倒是像了十成十,对认定的伴侣一心一意,独占欲和掌控欲都极强。
其实神女对其他妖都温和友好,只独对天阙冷淡,不假颜色。
甚至,知他喜欢看她笑,他就是因为初见时她的笑容对她一见钟情,之后便日日朝思暮想。她之后只要在他面前,都有意板着脸,面无表情。
赤音拎起白茸,细细看过。
大大的黑眼珠,瞳仁乌黑水润,脸蛋只有巴掌大,樱桃小嘴。
五官其实有差距,但是这一股狐媚脆弱,惹人怜爱的气质,倒是一模一样。
当年,她便是靠这手段,把天阙大人迷得走不动路。
赤音冷笑了声,掌心燃起了一道虚幻的金焰。
朝着她的左脸便压了上去。
她实在是太憎恶,憎恶到,只是看到这张几分相似的脸,都克制不住杀意,都想毁掉。
没了这张脸,看她还如何狐媚男人。
*
夜色深深,整座墨坪山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楚挽璃失踪了,楚复远调动了好几个宗门的修士来寻她,并且许以重诺,只要能找到了楚挽璃,青岚宗顶级功法可以任选一册,还有筑基丹、还虚丹任选,高阶灵草十株。
都知道楚挽璃是楚复远的掌上明珠,加上他许诺的奖赏实在是诱人,越来越多的修士来了墨坪山寻楚挽璃。
顾寐之也来了,墨坪山就这么一点点大,这么多人翻了这么久,还没找到狐巢,甚至连狐狸都没见到几只,这就是个问题了
带队的大师兄预备用灵火烧山搜寻,叫晁南过去帮忙。
“师兄,怎么办啊?”晁南担忧地问顾寐之,“我去不去。”
他原本和顾寐之一起过来找白茸,但是目前也毫无消息。
看起来,这些妖狐其中可能有大妖,给狐巢设了阵法,白茸就那样毫无防备去了,也好几天杳无音讯了。
楚复远发了宗主令,要他们寻楚挽璃,白茸失踪的事情他也上报了宗门,但是长老只是批复一个知道了,也没下文了。
“你随他们去找楚师妹吧。”顾寐之道,“是立功机会,而且能拿到化虚丹,对你之后也很有帮助。”
晁南是他看着长大的,年龄小,需要在青岚宗站稳脚跟
顾寐之说:“白茸的事情交给我。”
晁南还有些犹豫,不过他自小也习惯了听师兄的话,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顾寐之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手帕,白底桃叶,底下嗅着一个茸字,是白茸留在顾府卧房内的物品。
他会合欢宗的特殊法诀,可以通过贴身物品寻人。
帕子上还残余着一点少女身上的暖香。
他还没开始施展法诀,便察觉到一股灵力波动。
不远处,清冷的月光下。
白衣男人从剑上落地,随意看了一眼他手中帕子,神情无波无澜,还是惯常的冷淡模样。
顾寐之反手收起了帕子,拱手道:“沈师兄。”
沈长离在宗门地位很高,入门也早,他们见了都得叫一声师兄。
沈长离竟然都亲自来了,很出乎顾寐之的意料,不过想起来也合理,他虽无情,楚挽璃也算他自小看大的小师妹,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不管。
顾寐之道:“目前还没找到找狐巢,也不知道楚师妹是不是被掳去了那里,他们在预备烧山逼出狐狸来。”
沈长离道:“过于麻烦。”
顾寐之说:“师兄莫非知道狐巢在哪?”
沈长离狭长的眼看过不远处的树林,没多说。
眼前狐臭味极为浓重,很腥骚,他很厌恶这种味道。
这是这座山的灵脉中心,树林里设约莫设有阵法,掩盖了狐巢的入口,要从外到内寻到极为麻烦。
正说着,不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绯光。
“这是白师妹剑气啊。”顾寐之眼睛一亮。
黄色的树林中,竟然像是撞了鬼一般,陡然幽幽浮现了一对衣衫褴褛的人。
最前方的小姑娘怀中抱着一柄美丽的绯剑。
可是,不是白茸。
顾寐之一个箭步上前:“你怎么会拿着白师妹的剑,她人呢?你们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身上都是浓重的狐腥味儿。
小盈陡然见到两个带着剑的陌生男人,显然有些恐惧。只是,她见到顾寐之身上的青衣,神情又舒缓了一点。
“姐姐把剑给了我们,叫我们先出来。”她声音还在发颤,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瓷瓶,“叔叔,你认识李汀竹吗?姐姐,叫我把这个带出来,见到穿青衣服的人便给。”
果顾寐之接过瓶子,看到里头是几粒狐族妖丹,瓶身上还沾着血迹,不是狐血,都是白茸的血。
顾寐之外热内冷,见惯了世情,很难信任人。此时,握着这个瓶子,也忍不住内心五味杂陈。
白茸是他见过的心地最为纯善柔软,又重情重义的人,总把别人的需求摆在自己之前。
她很知道如何爱别人,却似乎是个不知道该如何爱自己的人。
顾寐之很少见到她主动提出什么需求,表达自己的喜好,似总是在操心别人的事情。
只在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回到顾府时,顾寐之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悲伤,他不知白茸心底曾有过哪个男人,却觉得那个男人是真的狠心。
这般好的姑娘……顾寐之真心期待,能有个人好好呵护她爱她。
顾寐之用令牌联系了弟子,叫他们过来带小盈几人下山。
一侧的白衣青年长身玉立,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看来状况还不错,还有余力惦记别人,把个认识不久的男人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倒是符合她多情的性格。
顾寐之收起了那个瓶子,对沈长离客气道:“沈师兄,我师妹估摸着也是被狐狸拿了,楚师妹和她应该现在都在狐巢,不知师兄搭救楚师妹的时候,我能否一起行动?”
他淡漠道:“随你。”
是真不在意。
“那这阵法,我先通知掌门,接洽几个能解阵的人。”
小盈几人钻出之后,那空间通道便彻底消失了,顾寐之也没看清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估摸着,阵法是限制了外人从外入内探寻,但是没有里头的人或者妖出来。
沈长离没答话,他闭了眼,听音辨位,几秒后,已经朝着西北角走去。
能迷惑方位的八卦阵对他并没有太多。
他五感极为敏锐,很多时候,并不依赖视觉。
顾寐之愣了一瞬,立马跟上他。
随着松枝上悬挂的铃铛一声轻响,树林中的阵法也发动了。
顾寐之略懂一些阵法,扫了一下布置,判断出应是八角幻音阵,心里咯噔了一下。
沈长离走在他前面,先一步已经入了阵法。
顾寐之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据说,幻音阵能提取人的记忆,让人看到最在意之人,构造出心中最期待的场景。
沈长离袖内溢出数道清光,幻影已经都便被他冰冷的剑锋挑破,毫不留情。
于沈长离而言,不存在分不清幻象与现实。
即便是他的心魔,他也没有丝毫留恋过。
顾寐之再度在心中感慨,沈负雪确是冷心冷性,是个理智远大于感情的凉薄男人。
不然纵然实力再强大,人总会有些在意的东西,要破开幻音阵绝不可能如此之快。
狐巢入口竟是一道小小的拱桥。被沈长离破开迷障后,便显露了出来。
顾寐之随在他身后,他用帕子施了咒术,感应到白茸就在不远处,不由得精神一振:“师妹似乎就在附近了。”
楚挽璃也就在那个方向,气息平稳,估摸着没受什么伤。
沈长离平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夜色已晚,不远处,陡然发出一身爆响。
顾寐之心里咯噔一下,身形已经暴掠而出。
那是白茸所在方位。
顾寐之并不擅长打架,只是感应敏锐,他感觉到有两道极为强大而具有压迫感的妖气,完全不是低阶狐族能有的。
顾寐之心里有些没底……好在,他和沈长离在一起。
他再凉薄,应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和师妹两人死在妖物手中吧。
……
“哟。”胡九秀丽的眉忽然一挑,“好像又来了有趣的人。”
天阙大人的气息,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眼前。
赤音情绪过于激荡,甚至有些难以克制。
“不用去找他,他们自个来了。”胡九道。
不远处,流光闪过。
来了两个男人。
可是,不需要多说,赤音的视线,在他出现的第一瞬,已经牢牢锁在了他身上。
她有些失控,没控制好自己,身侧蒿草上的火势陡然暴涨,几乎扩大到整个狐巢都拉入火海。
白衣男人神情无波无澜,火势已经被他的灵力瞬间冻结。
赤音指尖都在发颤,绝不会再有错。
她陡然单膝跪下,给他行了个大礼,和千年前一般。
沈长离毫无动容,他是这样的性情,别人给他下跪抑或是自刎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有什么波澜。
倒是一旁的顾寐之惊讶挑眉。这女人应是妖,他知道师兄一贯讨女人喜欢,倒是没想到魅力这么大,从未见过的女妖精,第一次见面都给他下跪了。
胡九神情缓缓扫过沈长离的面容,很快变得饶有趣味。
这张英俊冷淡的脸,不就是他之前所化的那个男人么。
他印象里的天阙,几千年不近女色,对这方面毫无兴趣,直到遇到神女之后,他方才开始了第一次汹涌的求偶期。
没想到,这一个,瞧着清冷疏离,倒是惹了一身情债。
胡九其实并不认为,眼前男人和天阙一定有什么关系,他知道当年神女下手有多残忍有多彻底。况且,他其实也不那么乐意,见到天阙真的复苏。
赤音已经从内袋掏出了那一壶心头血,双手捧起,递给他:“天阙大人,我已经给您搜寻到人皇血脉的心头血,您用上后,便可以彻底解开体内龙骨封印。”
隔得近了,她才能感觉到,他灵力如今细微的不同,估摸着,还是因为神女留在龙骨上的封印尚未完全解开。
顾寐之说:“师兄,这疯子女妖怎么回事?”
沈长离没接那瓶心头血,冷淡秀致的眉目丝毫未动。
赤音茫然抬眸看向他:“天阙大人?”
他已然出剑,凌厉冰冷的剑光朝她面门直冲而去。
胡九用盾给她挡了一下,没完全拦住,他的护盾已经裂开了,他强行抗下了那道剑气,只觉得喉咙蔓起腥甜。
这男人修为极其强大,灵力精纯,剑技也不同凡响,堪称胡九见过的最强剑修。
沈长离语气冰冷,丝毫没被动摇:“我便是我自己。”
顾寐之也觉得荒唐。
说沈长离是千年前的妖王,确实很离谱。
沈长离在青岚宗这么多年,执掌着戒律堂,死在他剑下的妖物数不清楚,许多妖物都闻名色变,恨他入骨。
妖族兽族都有克制不住兽性的时候。而沈长离自制力极好,性情寡淡克制,这么多年从没闹出过任何异常。
顾寐之问:“别扯胡话了,我师妹呢,被你们藏哪里去了?”
他能感觉到白茸的灵力就在附近。
“我们是青岚宗的修士,这座山已经都被占满了,你们早点交出她们来,还能留你们一命。”
胡九擦去唇角一点血迹:“什么师妹,我们可不知道。”
“清醒一点。”他对赤音传声,“他不是天阙大人。”
胡九并不像其他妖物那样愚忠,他的一条尾巴,便是当年被天阙斩断的,可是砍断之后,他依旧留着胡九,当自己的左膀右臂。天阙性情高傲睥睨,对自己能力也极为自信,很难把别人看在眼里。
赤音神情还在变化,从极度的兴奋,到极度的失望,随即便是愤怒。
她绝不相信,天阙大人的转世,会去当什么修士。
“天阙大人,定是被那女人蛊惑了。”赤音喃喃道,“所以才变成如此。”
以前的他,凉薄傲慢,视人命于草芥。
天阙压根就并没有善恶观,也毫无道德底线,行事只凭借自己的兴致。
也只有那样的天阙大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妖王。
她愤恨地看向身后屋子……是不是,便是方才那个女人,魅惑了天阙大人的转世,让他如此?
沈长离不像顾寐之那样,他没有那么多废话,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灼霜剑身已经亮了起来,冰冷的剑气缓缓积蓄而起。
胡九对沈长离道:“你的小情人没受伤,被我们照顾得很好,如今还在屋子做美梦。”
他不是喜欢硬碰硬的人,也不觉得在此处和他们打有什么意义。他和赤音,合力估计也就能和沈长离打个平手。青岚宗增援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打成平手也毫无意义。
“我们把她还给你。”胡九道,“这些小狐狸和狐巢,你们也可以拿去。”
他传音给赤音:“你快趁机走,屋后有我设置的空间通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去找金阳宗找后土蜈,等红月夜妖祭,一切都还有转机。
赤音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性子,她心领神会。
沈长离神情却也没变化,凌厉剑气已经劈砍过来,胡九心念一动,九条巨大的尾巴显现在他身后,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有一条是虚影。
两人动作都极快,几乎看不清身影。
胡九心下越来越疑惑,他看不透眼前男人的底细,甚至连他是不是人都无法判断。他与他对战时,是很标准的剑修路术,靠强大的灵力和精纯的剑技与身法攻击。
胡九很快落了下风,这个剑修实战经验显然也很丰富,耐力体力都极好,也不怕与他换血。
顾寐之一心在寻白茸,他拿着帕子,一路找了过去,身后屋子暗不见光,他骤然低低惊呼了一声:“师妹。”
他拔剑,砍断了白茸四肢上的锁链。
白茸眼睛像是被火烧了一般难受,她勉强睁开眼,终于看清顾寐之的脸,她声音细若游丝:“师兄。”
昏迷后,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他看到她这样惨不忍睹,面色阴沉,却又心疼得不行,一步不离陪着她,叫人给她来治,她很骄傲地说她现在今非昔比,已经坚强很多了,他说不要她那么坚强,疼便说。
白茸知道,那些都是梦。现实中,她的爱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只能梦里相见。
她的脑子还在一阵阵昏沉。
还好……没有致命危险。顾寐之精通药理,他将她打横抱起,从这屋子暴掠而出。
沈长离还在与胡九对战,胡九已经落了下风,左支右绌,余光看到顾寐之抱着女孩出来。
胡九陡然道:“这受伤的小姑娘,似也倾心于你。只是,被你和你的小情人伤得很深啊。”
他想分散沈长离的注意力,抓住他的破绽,只是毫无效果。
沈长离还是那样冷冷淡淡。
身形却陡然一变,他的分光剑式中,最后一招便是如此鬼魅,胡九瞳孔陡然扩大。
男人修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背后,他剑比身法更快,手起剑落,完全不是那日小剑修的剑气能比的。
狐狸发出一声狂暴的吼叫,他的一条尾巴,就这样被沈长离齐尾斩断了,落在了地上。
尾巴是狐族最为珍视的部位。
男人甩去剑尖一点血光。
刚得知他喜欢的女人毫发无损,他也没多少高兴与宽慰。这男人情绪完全不摆在脸上,性情又琢磨不透,下手又狠,简直像与什么仇人一般,胡九畏惧这样的性情。
“走。”赤音已经打通了空间通道,传音给他。
胡九死死盯着沈长离,完完整整记住了这张脸。
他嘶哑着嗓子:“我迟早会让你付出代价。”
九尾狐尾巴是有诅咒的。
“让你永失所爱,痛苦千年。”
沈长离压根不在乎,他身形一动,已经追了上去,并没有打算这般放过他们。
他没用剑,伸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细长的手指长开,竟就这样用灵力硬生生从身体上拔下了胡九的又一条尾巴,随手扔在了地上,他冰冷的灵力顺着断尾钻入了胡九身体,如同跗骨之蛆,几乎要把他从内到外冻结。
这般断尾,比最深的酷刑还痛。
胡九痛得浑身发颤,眼前一阵阵发黑,赤音展翅朝这边飞了过来,用爪子强行抓住了胡九,将他拉入了空间门。
进入前,她深深看了沈长离一眼,带着胡九,消失在了空间门里。
再追没意义了。
沈长离方收了剑,随意擦拭了一下手腕伤口。
方才看向了白茸,只是随意瞟了一眼。
心鳞并无反应,沈长离受惯了伤的,看出她身上伤很多,不过都是皮外伤,看着唬人罢了。
顾寐之将白茸平放在了地上。
她很多细碎的伤口,手腕脚踝腿都有轻微的骨折。
顾寐之替她做了基础治疗,接了骨,用了能缓解疼痛的药粉,他随身带的丹药多,也舍得用,白茸面上已经逐渐浮现了血色。
这里骚动实在太大,楚挽璃也被惊醒了,心音道今晚有重要机缘,事关九尾狐狐灵与赤音鸾金印,或许可以一举两得,叫她速速赶过去。
楚挽璃便离了屋子,循声朝这方向跑来,随即便见到了月下高大的男人。
“哥哥。”她放了小狐狸,朝他跑来。很熟稔地便要扑入他怀中,双手想去环住男人窄瘦有力的腰。
沈长离侧了身,没让她碰到,淡淡问:“你在做什么?”他自小有严重的洁癖,不喜任何人近身。
在抱他呀,不知他今日为何又变了,他们比这更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
楚挽璃含羞想,他还答应了取消婚约,回宗便娶她。
不过,楚挽璃想起,沈长离说过不喜欢在人前亲近:“哥哥,是因为这里人多了吗?”
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沈长离,更让她喜欢一点,身上高岭冰雪味道更足。
他垂眼看向她,漫不经心问:“身体如何?”
“很好。”楚挽璃叽叽喳喳道,“啊,就是被抓了一下。”她伸出一只白嫩的手,上面有几道浅浅的血口子,举到他面前。
“昨晚被小狐狸抓了一下。”
沈长离瞥了一眼,没说话。
“哥哥,你哄我几句嘛。”楚挽璃如今比平时主动大胆很多,把他看作自己的未婚夫了。
沈长离这辈子就没哄过谁,莫说是为了这种可笑的伤口。
他看着她的伤口,神情陡然冷滞,似有什么模糊的片段从脑海中划过。
是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孩,靠在他怀里,正娇气地举着一根擦破的手指给他看,要他哄。
他心里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给她上了药又拿来她爱吃的零嘴,两人说了很久的话,如漆似胶,眼里都只有对方。
他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光,甚至还不满足,希望她能这样靠在他怀里更久,希望她能更依赖他一点更爱他一点。
沈长离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觉得极为荒诞。
印象里,他身边的女人,只有楚挽璃有这般娇气。白茸性格倔强内向,很耐疼,受了重伤都能一声不吭地扛过,也绝不会如此亲近地对他撒娇。
沈长离可以确信,对不喜欢的女人,他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既是如此,为何他的身体对楚挽璃毫无反应?莫非是因为亲近太少?
他怎么也想不起更多了,记忆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拔除情丝,影响比他想的更大。
一旁,正在给白茸验查伤口的顾寐之陡然低呼了一声,他拂开白茸遮住面容的黑发,才发现,她原本雪白光洁的左脸,覆盖满了一道巨大的羽毛印记,纹路呈现赤金色,看着诡异又惹眼。
顾寐之不认得这是什么,可是,这印记在脸上,面积又大,实在太引人注目,几乎都能说是毁容了,师妹还年轻,原本模样又生得那样美丽。
他不动声色将她头发放了下去,重新遮挡好脸,也没对白茸提起。毕竟,活下去最重要,模样都不重要。
白茸睁了眼,她声音沙哑,小得几乎听不到,朝他伸手央道:“师兄,能带我回去吗。”
她太痛了,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却也说不清是哪里痛。
“没事,没事,马上就离开了。”顾寐之柔声说,“小茸真坚强,这次勇敢救了很多人。”
治疗过程都没有叫过痛。
他用手背贴了一下白茸的面颊,感受了一下温度,又用银针扎破了她的手腕,给她放了一点点毒血,白茸呼吸似乎稍微顺畅了一些,她似乎又开始不清醒地发梦了。
楚挽璃道:“顾师兄,你们可真亲密。”
沈长离唇角便含了一点浅淡的笑,他抱着剑,琉璃般漂亮的浅色眸子一瞬不瞬地看向眼前二人。
从他落地开始,白茸一眼都没看向过他。
似是感应到了沈长离在周边,白茸闭着眼,睫毛猛烈一颤,连带细瘦的手腕也在颤栗。
明明刚已经治疗过一遍了,感觉她身体没什么问题了,气息也平稳,可是,顾寐之见她神情竟似乎变得更痛苦。
他手指停在白茸衣襟上,犹豫着,想解开她衣裳查看一下,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没看到的伤。
他凑近,低声在白茸耳畔边问:“师妹,可以吗?”
他生得妖异风流,眉目不似沈长离的冷淡,总是含着三分绵绵情意,待女人又温柔体贴,这画面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唯美暧昧,宛如情人的耳语。
他的接近似乎驱散了一点沈长离的气息,让白茸不再那么痛苦,镇定药效也上来,她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迷迷糊糊便答了个嗯。
顾寐之便预备解她衫子,他手指停在她衣裙系带上,想扯开一个结。
白茸闭目睡着,也没拒绝。
可是,顾寐之没能再继续下去,一道无形剑气已经冲了过来,他嘶了声,抽回了手。
“倒不必如此急不可耐。”
沈长离沉沉看着他们,冷淡道:“想做什么,回屋关了门,养好了再做,不是更痛快。”
楚挽璃愣了一下。沈长离平日从不这样讲话,他修养风仪都很好,这话却有点男人直白赤.裸的粗俗……她窥得沈长离这样的一面,脸有点红,却一点也不讨厌。
顾寐之方才惊觉。不远处的弟子的对话声越来越大,人马上都到了。
纵然修士礼教松,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解师妹衣裳,也确是不妥。
楚挽璃站在沈长离身侧,便顺着他的话,笑道:“我知道顾师兄是见师妹受伤太着急了,师兄妹如此情深,既是如此,师兄以后不如娶了白师妹做道侣吧?”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顾寐之道:“楚姑娘说笑了, 师妹早已经有心仪男人。“
楚挽璃下意识看向了一侧沈长离,他面上读不出什么表情,浅色的眼淡淡看着顾寐之。
“不过也是以前的事情了, 师妹已经放下了。”顾寐之说, “毕竟, 人不会总是停在原地等谁的。楚姑娘说得对, 或许我也有机会。”
楚挽璃便笑着说:“师兄勇敢些,倘若真成了, 那也是一桩佳话,到时候昏礼我一定随厚礼。”
沈长离方一瞬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了,他无动于衷听着两人对话,什么也没说。
白茸合着眼,纤长的眼睫覆盖而下, 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她确实瘦了很多,双颊原本的婴儿肥已经消退了大半, 也不再经常笑了, 眉目间萦绕着几分浅浅的忧思,因为常日睡眠不佳, 眼下还残余着青黑。
白茸似乎又是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们这一番对话,
顾寐之用帕子蘸了水,给她轻轻擦了一下脸和干涸的唇。
天边浮现了一线鱼肚白的浅光, 昏夜终于过去了, 迎来了新的黎明。
墨坪山众人终于寻进了狐窟,他们都纷纷被眼前这错综复杂的巢穴惊住了。
好消息是楚挽璃找到了, 而且毫发无损,青岚宗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楚挽璃很迷茫:“找我做什么。”她不知道大家为何如此担心。
夏金玉也随着大部队进了狐巢, 看到完好无损的楚挽璃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上来便抱住了她,要哭不笑的:“挽挽,你吓死我了,幸亏你没事。”
楚挽璃是和她一起来上京的,下榻在一个客栈。这种情况,楚挽璃倘若真的找不到了,她只是个毫无根基的修士,以楚复远对楚挽璃的宠爱程度,她估摸着自己之后在青岚宗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其实,当天客栈掌柜的见到了,楚挽璃是随着一个俊秀的白衣男子离开的,两人很亲密。
夏金玉小心看了一眼一侧沈长离。
她当时便估摸着,那个男子应是沈师兄,也只有他,楚挽璃才会在大晚上心甘情愿跟着离开,并且几日杳无音讯,但是楚挽璃和沈长离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只能把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什么也不敢说。
如今夏金玉也不知道内幕情况,但是看到楚挽璃没事,她一颗心方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青岚宗修士搜了一圈狐巢,这狐巢少说已经建设了几百年,里头狐狸估摸着少说有几百只,胡九抛下了它们,这些剩下的修为地下的妖狐已经成了弃子。他们在狐巢中发现了大量人类骸骨,这么些年,惨死在此处的人类少说至少数百。
青岚宗的人没留情,搜寻了一圈狐巢,拿走了储存的灵药后,便在通讯召集火灵根的修士,预备等正午,便放火彻底烧了这狐巢,斩草除根。
狐妖对人不留情,人类对妖狐自然也不会留手。
来了几波人,都围着楚挽璃,也有不少与沈长离行礼的,没人注意躺在地上的白茸。
楚挽璃皱眉盯着那一堆骸骨:“没想到,这些妖狐竟如此之坏。”
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一侧沈长离,有些忐忑,之前他是被妖狐迷惑了吗?可是,楚挽璃自小信任他,不愿意去质疑半点沈长离的判断。
或许是那会儿想岔了,如今……
沈长离没说什么,她想着,便干脆也装聋作哑,让这件事情过去算了,反正她在狐巢里头也没受伤。
说到这里,她才看到地上落着的两条狐尾,不知是哪种妖狐的尾巴,断口还带着一点灼霜的剑气。
不过,那长长的妖狐尾巴上却已经不见了血渍,光润莹白,绒毛根根可数,极为美丽引人注目,毛色比楚挽璃以前最上好的狐裘还要漂亮。”楚挽璃蹲下,摸了一把狐尾,惊叹于它异常柔顺的手感:“哥哥,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沈长离瞥了一眼:“想要便拿去。”
楚挽璃便兴高采烈,预备将两条都收走。
一旁顾寐之不急不慢开口:“这得有我师妹的一条吧。”
楚挽璃愣了一下:“为什么?”
顾寐之说:“毕竟,师兄是为了我师妹才断的妖狐尾巴,是不是?"
楚挽璃脸上笑容消失了,仰脸看向沈长离。
她没看到之前场景,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来的时候,白茸便已经满身是血躺在顾寐之怀里了。
她大概清楚,白茸暗恋师兄,可是,以她对沈长离的了解,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当面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她估摸着,不过是顾寐之随口胡诌气她罢了。
顾寐之也看向沈长离。
沈长离以前除妖时,并没有折磨妖物的爱好,一般都是直接一击毙命,这次却不同,顾寐之看得清楚,这般断尾,便是有意在报复那只妖狐,尾巴是狐妖最在意的部位,也是尊严所在,尤其对于九尾狐而言,断尾,是羞辱也是折磨,是在讨回场子。若不是那两只妖物及时通过通道跑走了,顾寐之估摸着,两妖今日都得陨命于此。
沈长离冷淡道:“只是除妖而已。”
他厌倦继续待在此地了,转身便走了。
顾寐之很擅长揣测人心,像是白茸与楚挽璃这类单纯姑娘,他一眼可以望到底。
可是,沈长离心思重且复杂。他看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尤其看不透他对白茸的想法。
楚挽璃抱着狐狸尾巴,原本兴高采烈,这下心情都不太好了,想说她不要了,却又舍不得,只能很悻悻收起了那根狐尾。
顾寐之倒是也不介意楚挽璃难看的脸色,笑眯眯从地上拿起了另外一根九尾狐尾:“我先替师妹收着,回头给她。”
九尾妖狐的尾巴极为珍贵,可遇而不可求,便是遇到了,一般人也没能力能从九尾狐身上削下尾巴来,这会儿不拿白不拿。也就沈长离不在乎这些,什么好东西,都能随随便便给出去。
他收了狐尾,打横抱起了白茸,预备回上京去了,白茸身体还需要细致地治疗和调养。
……
如今竹石村很是热闹,村民都分批次从西京回到了村里。
村里来了不少青岚宗的弟子,给他们配发药物,治疗狐伤。
沈长离来的时候,正是个天边挂满紫云的黄昏。
“沈师兄。”几个弟子见他到了,立马都与他行礼。
小盈如今也回家了,她换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也梳好了,虽然还是很瘦弱,但是精神了许多。
小满依偎在她怀里,正和姐姐说话,两人都坐在屋檐下。
沈长离出现在这里,这间屋子似乎都亮堂了。
小满自然还记得他。
小盈有些畏惧,小满如今倒是不是很怕他。
她眨巴眨巴眼,很自然地问沈长离:“哥哥,仙女姐姐呢。”
小盈回家后,小满便与她说了,那日仙女姐姐来村里的事。那日之后,小盈一直很想再见她,把剑还给她,可是,她没有给联络方式,甚至连姓名都没告诉他们,小盈胆怯地问过几次青岚宗的弟子,都说不知道有这人。
小盈有些怕沈长离,觉得他不会搭理小满。沈长离不拿剑不作修士打扮时,瞧着便完全就是上京城里的清贵公子,自带一点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他却答了:“在修养。”
小满便从姐姐身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回了屋子,不一会儿费力地抱出了一个老大的包袱:“这是阿爹阿娘说,要给仙女姐姐的答谢礼物。”
“哥哥,能托你给仙女姐姐带过去吗?”
她解开了包袱,里头都是一些农家特产,烟熏肉、晒笋干,干香菇……以及不少山货,都是自家做的,算是他们家现在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小满又说:“仙女姐姐太瘦了,哥哥,你要让仙女姐姐要多吃一些。”
她不知道仙女姐姐是不是哥哥的媳妇,原本想说他没把她照顾好,想到上次被阿娘骂了,便又不说了。
“哦,还有仙女姐姐的剑。”说到这里,小满又回屋抱了那柄绯色的剑来,叠放在包袱上。
小盈拉过小满,低叱道:“小满!”
沈长离垂目看着那个包袱。
他细长的手指拿起了那柄剑,袖里绯对沈长离没多少排斥,只是抖了一下,便被他轻松握在了手里。
是白茸的剑没错,剑柄上还沾着斑斑血迹,足以看出当时情况的激烈。
剑修与剑,一生都不会分离,除非大限将至时。
他没料想到,她竟然将把自己的剑给了出去。
以前有人问过沈长离,为何除妖,为何握剑。
他没给过答案,于他而言,这似是一种天生、与生俱来的使命,觉得本应如此。
如今,他龙化的程度越来越高了,属于人类的那一半血液,估计很快便会消失。他性情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越发的残忍、冷血、凉薄。沈长离很清楚,也不想与自己辩解什么,他本就是这样的人,龙血只是让他显出了本性。
他要飞升,随后去仙界龙冢。
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不重要的东西。
拦在他路上的障碍,他都会一一排除。
男人浅色的眸底掠过一些复杂的情绪,很快被隐藏起来。
见他把包袱收起,小盈也不好再说什么,见他在青岚宗似乎地位超然……那应该,也不会做出藏姐姐剑的事情吧。
沈长离在竹石村多留了一会儿,除去了村里的狐障,这里被妖狐盘踞太久,沾染了狐气,不除去对人身体有害。又在村子东南西北四角设置了剑气封印,以防之后再被妖物侵扰。
他回到小满家时,小满爹正在屋前河边捞鱼,准备给好不容易回家的大女儿做烧鱼吃,小满在一旁笑哈哈看着。
春日鱼肥,远处水田一亩亩,水稻冒出了一层淡淡的绿茬。黄昏时,屋顶燃起袅娜炊烟,竹石村又活了过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团圆饭。
他抬眸看向远方景色。
小满原本正河边看鱼,她胆大包天地问:“哥哥,你可以帮我们抓几条鱼上来吗?”
小孩子直觉灵敏,觉得漂亮哥哥今日比平日温和许多。
沈长离没说话,随着他心念一动,那小溪里的水竟然一寸寸结成了冰,鱼都被冻结在了冰层里头。
小满爹惊呆了。
这是小满第一次看到修士的法诀,兴奋得不行,便连一边的小盈也看得眼睛发亮。
“哥哥,等长大了,我也想学仙法。”小盈比比划划,“我想变成姐姐那样的仙女女侠!”
小盈内敛一点,可是,她想到那日那个递剑给她的姐姐,在心里也种下了这样的期待:“我,我也想。”
“哥哥,我们可以吗?”小满满怀期待地问。
他道:“等满了十六,去青岚宗,能否通过测试便看自己本事。”
男人清俊的侧脸被浓郁的黄昏映衬得很是温和,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身上终于得以沾染了人气,不似平时那般冷冽。
顾寐之正在给村民治疗身体,刚走出门,便撞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挑眉。
顾寐之含笑颔首:“师兄倒是温柔。”
“以后说不定,很适合带孩子。”这话便说得有点嘲讽与讥诮了。
原沈长离只是对白茸一人糟糕,对其他人都温和,甚至对他也再没有那日那般言辞。
沈长离性子其实并不难相处,平日只是冷淡不喜欢理人,但并不苛刻,他眼里是压根看不到绝大部分人的,对很多事情都冷冷淡淡,也没有多少情绪。
却独对白茸态度极差,那些尖锐伤人的话,顾寐之也只听他这般说过白茸。
顾寐之觉得这种感情很病态,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沈长离转眸看向他,平静问:“你要替她打抱不平?”
他淡淡道:“表面师兄师妹,背后亲亲抱抱,是不是很痛快?”
顾寐之一摊手:“我哪有资格对师兄打抱不平。”
“亲亲抱抱又是什么意思?”他说,“师兄,我不解其意。”
他说:“小茸没心眼,直肠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怨无悔,不喜欢了,却也是绝不会吃回头草的,无论这回头草有多香。”
只希望,到时候他不要后悔。
沈长离面容已经恢复了清冷,不再说话。
许芳也是那日被白茸救下的村民之一,她坐在床上,见一个弟子进来送药,她忙拉住他袖子,问道:“那日,有个漂亮的女仙子救了我们,仙子今日不在吗?”
她想当面答谢一下。
方凯嫌弃地抽回了自己袖子:“仙子?莫非是挽璃仙子,她如今回上京去了,你们要答谢,便等下次。”
许芳还有些失望:“那仙人改日再遇到仙子,一定要与她说一声,以后,随时欢迎她来玩。”
方凯道:“行。”
只是,他估摸着,以楚挽璃的性子,是不会有闲情逸致来这里村子玩的。
楚挽璃道是沈长离先找到她的。沈长离自不会要那悬赏。于是,楚复远把赏金给大家平分了,来除妖的弟子都还挺愉快,觉得没有白跑一趟。
方凯琢磨着,预备回去顺路宣传一下这消息,道楚挽璃行善救人,救了竹石村,楚复远听了定然高兴。
路过沈长离时,他露了满面笑容,深深作揖:“沈师兄,挽璃仙子在寻你呢,问你几时回去陪她。”
楚挽璃回了上京,被楚复远关在身边,闷闷不乐了好几日,上京城最开始的时候确是好玩,但是没有沈长离陪着,她又觉得始终没趣。她特别想和他接吻,也想再那样被他抱在怀里,听他说情话。
心音见她得了九尾狐狐尾,也算勉强完成任务了,便也没再唠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妖狐变作沈长离模样,与她日日在一起,亲近了好些,楚挽璃也算得了裨益,也有了一段孽缘,之后待妖祭过后,楚挽璃去了妖界,说不定还能和他再续前缘。
妖祭需要有妖缘之人,它一直督促楚挽璃多接近这些妖物,便也就是为了那一日。
待楚挽璃以身饲妖,完成对玄天结界的修补,用机缘转生到妖界,它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
这个世界如今的秩序便还能再维持几千年运转。楚挽璃也会在妖界有自己的际遇,她的女主气运莫名其妙消失太多,心音只能想办法给她一点点掰回来。
女主气运不足,也确实很影响之后的发展,这段时间沈长离没找它麻烦,心音寻思着,谈若楚挽璃真能和他成婚,倒是也不错,能拿下沈长离,女主气运定然能增加许多。
楚复远气得骂她一天到晚没点正事,被一同前来的许妙真长老劝下了,她道是小姑娘都是如此,热恋的时候都希望郎君能时刻陪在身边,她说楚复远应多支持,倘若真的能成,这般女婿可遇不可求,找遍天上地下也就这一个了。
楚复远便也只能感叹,女大外向。
沈长离从波光粼粼的池上抽回了视线,淡淡道:“马上便走了。”
*
白茸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屋顶,应是上京城顾寐之的屋子。
身上已经不疼了。
顾寐之之前给她做了一次粗略的治疗,回来后又找了医修再度精细治疗了一次。
她感觉自己如今身体状况很好,白茸试着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伤口都被处理好了,骨折也恢复了,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都不疼。白茸怔怔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觉得有些荒唐的好笑。
枉费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快死了,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却没想到好这么快,她如今真也是越来越皮实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白茸忙坐回了床上,说了声请进。
原是晁南来了,他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浓稠的药。
“师妹醒了?”他喜悦道。
白茸朝他笑了笑:“竹师兄现在身体怎么样?小盈……就是那个竹石村的女孩,把妖丹给顾师兄了么。”
晁南说:“吃了药,已经无碍了。”
“他如今不在,送如兰回老家了,说过几日见。”
白茸由衷地开心,李汀竹能恢复,他们兄妹能好。
白茸细腻的手指拿了勺,她长长的如水般的黑发披散下来,有些遮拦视线了,便用手指把黑发掖到了耳后,露出了半边面颊。
晁南愣住了。
中药放了灵草,味道很苦,白茸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喝下去了,她喝完了,用湿帕拭了一下唇角,方看到晁南怪异的脸色。
她问:“我的脸上是有什么吗?”
晁南立马摇头,收好了盘子:“那师妹好好休息,养身体,需要什么随时和我说。”
顾寐之之前与他说了。
说白茸脸上中了妖族的诅咒,白茸昏迷的时候,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是强大妖族的印记,边缘发黑,甚至还附着诅咒。他不知道下咒的女妖和白茸有什么仇什么怨,要用印记毁她容颜。
至于诅咒……顾寐之出生合欢宗,见多了情蛊,这个诅咒类似反向的情蛊,不过似只对特定的男人有效,估摸着是让她碰到那男人便毒发,产生什么不好的反应。只是,他也不知这到底是与哪个男人有关。
可是,即使不管这个没头没脑的诅咒,他想尽办法也无法消除这个印记,便只能与周围人都提前说好,先不对白茸提起,让她安心养伤。
“对了,这是顾师兄给你的。”晁南翻找了一下,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条美丽的白狐尾巴,递给白茸。
看起来,应是那日那条九尾狐的尾巴。
白茸轻轻抚摸了一下,入手极为柔软,她那日脑子昏沉,记忆都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顾寐之是如何弄到九尾狐尾的,倘是另一个人弄到的,定然会都给楚挽璃。
她轻声说:“这般贵重的宝物,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无故受领,还是还给顾师兄吧。”
顾寐之说了她肯定不会要,也说了这狐尾主人不愿让她知道,于是晁南面不改色:“顾师兄毛皮过敏,拿着便浑身难受,你还是收下吧,不然我们便去扔了。”
白茸:“……”
她低低说:“谢谢。”
她很感激顾寐之,最开始,她对他第一印象很不好,觉得他是个轻浮又不靠谱,如今却发觉他粗中有细,细腻又会关心人,身上有很多值得她学习的地方。
白茸希望成为一个,可以给他人带来快乐与幸福的坚强的人。
她这辈子既已如此,她希望未来,可以多多看到别人的笑颜。
白茸对人情绪很敏感。
待晁南离开后,她看了一眼四周,卧房内没有镜子,白茸记得之前五斗柜上放着一面铜镜的,如今也消失不见了。
她有些愣神,摸了摸自己面颊,没任何异样的感觉。
算了。
她又小睡了一会儿,起身后感觉舒服多了,精力也恢复了大半。
白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给自己随意挽了个发髻。
她还是不太放心,预备回竹石村看一看。
袖里绯还在小盈那儿,她只能找晁南要了一把备用的剑,也能勉强用着御剑飞行,只是体验比用袖里绯糟糕很多。
白茸到了竹石村,在刻着村名的石头边停了下来。
她进了村,在村口小溪正遇到一个陌生的妇人,怀中抱着洗衣盆,一手拉着孩子,应是正预备去洗衣裳。
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看清她的脸,她唇一抖,手里衣服盆子都掉下来了,面上满是恐惧。
白茸愣住了。
小孩也看清了白茸,竟吓得哇得一声就哭了:“阿娘,妖怪又来了。”
妇人忙蹲下去哄孩子:“别哭别哭啊,阿娘马上把妖怪打走。”
她拎起那根捣衣的棒槌,提起来做势要打她,还朝她啐了一口:“你是哪里来的妖物,如今我们有仙人相助,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见那小孩子哭得脸都红了。
白茸捂了脸,一句话都没说,飞快转身离开了。
她想到了之前晁南的怪异反应。
离开村子之后,白茸找了一条无人小溪,在溪边蹲下。
平静的清澈水面上,映照出了她如今的脸。左边脸颊上,竟然布满了没有规律的赤金色纹路,甚至微微凸起,覆满了她原本雪白的整张左脸,白茸面容苍白,黑发白肤,配着这诡异的半面脸,看着确像妖物所化,极为骇人。
白茸怔怔的,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
她想,今日不如还是先不去见小满和小盈了吧,她怕吓到了她们。
她远远站着,看到有数个青岚宗弟子出入竹石村,似乎和村民相处不错。如今,已经有青岚宗接手了这里,那看来,应不存在再有什么问题需要她了。
白茸御剑回了上京。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人,十个人中几乎有八九个会回头诧异地盯着她,尤其是男人,目光各不相同,有惋惜的,有厌恶的,有畏惧的,还有好奇的。
她觉得自己很像供人观赏的珍惜动物,人却又很麻木,也提不起劲悲伤。
之前在顾宅,竟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起此事,估摸着是顾寐之交待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侍女和晁南看她的眼神。
是小心翼翼,怜悯,看病人的眼神。
以顾寐之的医术,也没给她做什么治疗措施,白茸估计着,这印记可能是去不掉了,她需要顶着这张脸过下半辈子。
白茸在上京城穿行,感觉自己像是一抹游魂。
她回上京那么久,还没时间逛过这些以前熟悉的街道,都在不停地忙忙碌碌。
路过淮明巷,便到了南大街,她喜欢的首饰店、成衣铺都在此处。走过月宫桥,便能到信安坊,这条街格外繁华,尽头便是上京城有名的百味坊,白茸以前最爱吃他家的点心。
白茸怔怔看着熟悉的铺面与忙碌的小二,老板今日甚至也在店内。
上一次,她带着桃叶来买点心,冯老板还笑着问她,沈公子怎么没来,是不是要成婚了,还提前道贺他们新婚愉快。沈桓玉那时得空便常来这里,她事情他很上心,很少使唤仆佣,有空都是亲自做。
便连冯老板都知道她是他未来的妻,甚至顺便都知道了他们的婚期,她爱吃的口味百味坊都记得,时常给她备着。
“白姑……”她站太近,冯老板原本看到她了,神情却陡然惊疑,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是不是自己认错了。
白茸已经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左脸,扭头便跑,麻木的情绪陡然松动。
她转了身,顺着回路跑了起来,不知要跑去哪里,也不知要跑到何时。
风在耳边呼啸。
她陡然撞上了一人,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下意识跑到了西坊朱雀路,白府附近。
白府如今满目是红,小姐即将出嫁了,热热闹闹,白茸甚至远远看到好几个眼熟的丫鬟。
她出着神,不料,撞上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不久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锦衣,伸手还随着一个小厮。
“你谁啊,走路是不是不长眼睛。”那男人张口骂道。
她低声道:“抱歉。”
天边已经浮现了紫色的晚霞,春夜晚风暗渡,树影摇曳,男人眯了眯眼,看清了她的脸,神情陡然变换,厉声道:“白茸?”
这人竟是白颂。
白茸下意识想跑,却已经被他捏住了一条手臂,正巧捏在她绑着绷带的手臂上的伤处,疼得她一声低呼,面色煞白。
“好你个白茸,竟敢离家出走,跑哪了去了?”
白颂比她大了五岁,在家中行二,人称白二爷,是白芷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生得和两个漂亮的妹妹都不太像,长得像贺素淑,单眼皮长脸,面容透着一点阴鸷。
他捏着白茸胳膊,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左脸,脸色更是阴晴不定:“还把自己闹毁容了。”
原本他还挺看重白茸,这便宜妹妹生得极貌美,性子又柔顺温柔,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好,便是不嫁给沈桓玉,也找个好去处,能给他添几分前程。
他皮笑肉不笑:“和野男人跑了,一跑还这么久,可真够丢人的。如今,沈桓玉定不会要你了,还有哪个正经男人能看得上你啊。”怕只能暗地里卖去花楼了。
沈桓玉喜欢白茸,不就是看她好看。
如今走丢了这么久,清白肯定没了,脸也毁了,还不如死外头算了。
能让白芷顺顺利利嫁给沈桓玉,也算给白家做了几分贡献。
白茸忍痛甩开了他的手,她纵然身上还带着伤,她现在也不怕白颂。
白颂见这个柔弱的妹妹竟然还敢反抗,如今沈桓玉肯定也不要她了,她没了依靠,白颂想也没想,反手就准备抽她一耳光,小时候,他欺负白茸惯了。
这耳光没抽下去,被一人轻易捏住。
白茸很意外,其实这耳光定然伤不到她。
看清夜幕中来人时,她眼睫陡然颤了颤。
他今日一身皦玉广袖白衣,袖口压着隐绰的竹叶映雪纹,轻袍缓带,浅云色腰带束起劲瘦的窄腰。
完全便是一个丰神俊秀的清贵公子,如果不看身形,根本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白茸细瘦的肩都在发颤。
她遇到了此刻最不想遇到的人。
为什么每一次,她最狼狈的时候,都会遇到他。
“这……沈桓玉?”白颂唇狼狈地动了几动,本能的恐惧,几乎让他有点想拔腿就跑。
沈桓玉性子护短且睚眦必报,见不得他们欺负白茸,白颂人生挨的第一次毒打,便来自他。
沈桓玉拎着他的脑袋按入了水池里,含笑问他,有没有洗干净嘴巴,以后还对不对自己妹妹那般说话。
沈桓玉把她如珠似宝宠着,不让别人动一下,硬生生把一个没娘的软弱庶女宠得比大小姐日子还舒服。除去年礼外,每年沈府都会暗中送不少银钱,都给白茸一人用,年底还要查账,这么多年,说是他们沈家养着的女儿也不为过了。
他不知这煞星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他刚听到了多少。
“妹,妹夫。”白颂改口道,“小妹今日回来了,就是……遇到了一些小问题,我担心她身体,便多说了几句。”
他各种暗示,示意沈桓玉看白茸的脸。
白茸已经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左脸。
沈长离完全没看她,很平静。
他抬眸看向白府的满园喜庆,轻声道:“白家背地里想做什么事情,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自己也明白,不知你们白家能否兜得住。”
白颂脸色陡然煞白。
他们想偷梁换柱的事情,假设闹出去了,如果沈桓玉的身份是真的——如今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一纸诏书了。
偷换皇子妃,是要杀头的罪名。
他双腿都吓软了,几乎要站不住。
“这,这……小妹。”他六神无主,朝一侧白茸扑了过去,几乎给她跪下了,“小妹,我们没想做什么,不过因为找不到你,又不敢说,便,便只能继续这样操持,等你回来……”
白茸死死咬着唇,之前,明明是他自己说,谁都可以。
她疲惫又痛苦,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男人,她沙哑地说:“松开我,你走吧,别告诉家里人你见过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和这个家也再没有关系了。”
便是不和他计较的意思?
只是,她说了不算数,白颂六神无主地看向一侧沈桓玉。
他站在树下阴影里,神情看不分明。
他对白颂淡淡说:“滚吧。”
白颂滚了。
白茸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转身便想走。
见他转眸看向她。
那双浅色眸子依旧像是琉璃一般漂亮,视线扫过她的面颊,和她指缝中漏出来的印记。
白茸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
“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她细瘦的肩死死绷着,声音却嫩嫩的,又带着一股子哭腔,完全没有杀伤力。
其他人她都不在乎,这种时候,她唯独不想遇到他。
沈长离没说什么。
她身子一轻,竟被他随手抱了起来。
两人体型差摆在这里,她比他矮了一个头,骨骼又纤细,被他打横抱起像是没重量一样。
她脑子一片空白,拼命挣扎,先是用自己会的所有乱七八糟的招数去攻击他,都被他轻易卸掉了。
她搜肠刮肚,想拿出一点难听的言辞辱骂他,可是她教养太好了,字典里翻找不出几个脏字,就是辱骂了他估计也不在乎。
她双手都被他的灵力缚住,身体都动弹不得。男人细长冰凉的手指,拂开了覆盖她左脸的乌发。
白茸浑身都在发抖……他为何要如此折磨她,她绝望地想,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沈长离的,这辈子是还债来了。
可是,他狭长的眼扫过她的面颊,神情没什么变化,很平静。
这是见到她的脸后,唯一一个如此反应的人。
“觉得很丑很恶心是不是。”她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长离,你别装了。”
她也是个才还没满二十的年轻姑娘,脸骤然变成了这种模样,身边人不是隐瞒便是厌恶,甚至被自己亲手帮过的人当成妖怪,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觉得委屈和难受。
他也没说什么,低眸衔了她的唇,把这些话都堵住了。
……
夜色昏沉,这是一个荒废的院子,周围满是葱茏的草木,迎春与海棠的暗香被夜风送来过来,萦绕在鼻尖。
两人便坐在这花木间。
他身子很热,因为很久没碰过她了,甚至比平时还兴奋一点。他对她的态度千变万化,但是每次身体都很诚实。
无关她的长相,只是对这个人。
他大手捧住她小巧的脸蛋,把她的泪水一一吞掉。
白茸浑身都在哆嗦,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他吞下,比平时还难熬。做这事儿时,他清冷的外表下藏着的一点兽性便格外明显。强势,粗暴,并且很贪,不知足。
他的灵力顺着这个吻传了过来,她身上循环的灵力,原本就有大半来自他,白茸身上的创口,不知不觉都被修复。
她的面颊,竟然也一点点重新恢复了光洁,赤金色褪掉了,剩下一股黑气消散在她体内。
强大的龙类,自然可以用自己的印记覆盖掉其他兽类留下的妖印。
“阿玉。”她脑子昏昏,他这般打扮和旧时太像,甚至连看她的眼神,有一瞬都和沈桓玉很相似,她想到之前他在白颂面前的表现……莫非,被夺舍的阿玉真的回来了,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又很慌乱,为什么他要在这种时候回来,要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了。但是她忽然也不紧张了,因为知道,如何的她,他都会接纳会爱她。
她还不知自己面容的变化。
他没应这声,低眸含住她的唇,又继续了一次。
结束的时候。
白茸还在喘气,舌尖发疼,面颊通红,唇又疼又肿。
她还坐在他的腿上。
白茸终于回神。他眸子凉薄,淡琥珀色,比沈桓玉的眼更为狭长些,如今眼神也不同了,眸底冰冷,找不出半分深情的缠绵。
他没有回来,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沈长离平静解开了对她四肢的束缚。
白茸脑子嗡嗡直叫,立马从他身上下来,脑子乱成一团。
他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她想抽这个无耻男人一耳光,唇却在发抖,胳膊和腿都软得不行,毫无力气。
沈长离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婚事不办了。”他说,“今日,我本是来白府谈这件事情的。”
这场荒唐的闹剧,也是时候终止了。
“过段时日,我便会与别人成婚。”他说,“不管你和以前的他有什么感情,都到此为止了。”
“我不爱你,也没爱过你。你也不必再将我当成他的替身。”
白茸脑子还在一阵阵嗡鸣。
“顾寐之品格不错。”他站起身,唇上还有她咬出的痕迹,语气却平静,“以后,你若想择一归宿,可以寻他。”
白茸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方才,这个男人还在与她做着极尽亲密的事情,转眼便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他还是人吗?
况且,沈长离这回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说气话。
以前,无论阿玉如何与她拌嘴,都绝对说不出口这种话。她但凡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都会不高兴,谈何让她去寻别的男人成婚。
他说过她从头到尾都属于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死了都要去阴曹地府寻她一起转世。
郎心易改,爱恨难消。
她流着泪,惨笑道:“沈桓玉,你是知道,我放不下你,寻不了别的男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说话。你知我天生下贱,甘愿将心捧出来,送给你这样一次次的践踏。”
“你这次又要娶谁,白芷,楚挽璃?还是哪个新的女人?”她数不清他与多少女人有过首尾,甚至还出没秦楼楚馆,吻技估摸着也是在那些女人身上练出来的。她装作不在意,可是,一想起便依旧心如刀割,每晚却也只能靠不住地回想这些画面来提醒自己,用来减少对沈桓玉的爱与思念。
“你若真希望如此,我便听你的。”她泪水不住往下落,“如你所愿。”
“我会找到很好的人,与他好好走下去,一生平安幸福。”
沈长离面容冷淡,随她说着,一言未发。他将一个包袱放在了她身边,便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白茸独自在风中坐着。
她用僵硬的手,打开了那个包袱。
最上面,是各类山货,还有完好放在剑鞘中的袖里绯,估计是小满小盈搭来的,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到沈长离手里的。
最上,却是一个熟悉的梨木雕花食盒。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食盒,备在沈家中。
她打开食盒盖子,里头满满当当都是点心,还散发着热气,全是她以前喜欢的各式口味。
白茸拿起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顺着侧腮不住往下滑,她喉咙发干,一块栗子糕吃完,没品出任何甜味,只有满口的咸涩。
明日,终究还是会到来。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配好袖里绯。晨风中,宏伟的上京城轮廓缓缓浮现,宛如一场盛大的告别。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光阴流逝, 昔日宫阙只剩断壁残垣。
红衣女人收了羽翼,在大殿正门落下。
妖界与人界时间流逝不同,如今天幕挂着两轮昏黄的月亮。天阙身陨之后, 妖军大败, 此处便再也没有了正常的夜晚。
赤音很久没回来过了, 此时看着, 竟只觉宛如隔世。
她身边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一根盘根错节的玄武拐杖。
他背脊略微佝偻:“人皇血脉的心头血可有带来?”
赤音从怀中取出瓶子。
原本, 她以为需要用在龙骨之上,归寿却说不必,妖宫之中尚存天阙大人的一魂一魄,心头血可以用在此处。
两人一起走入了大殿,圆形的大殿正中, 正中是一道白色石碑。
赤音恭敬地朝着那块石碑鞠了一躬。
天阙身陨后,妖族为他设立了一处衣冠冢。
赤音记得, 这个衣冠冢中只有天阙以前曾穿过的一身白袍, 还是她亲手放入的,她问归寿:“如今妖祭即将到来, 天阙大人为何迟迟没有复苏迹象?”
归寿道:“大人自己不愿挣脱封印。”
赤音不言不语, 她知道为什么, 却不理解。
心头血缓缓滴入白色坟冢。良久,方才闪过一道若隐若现的晦涩银光, 直冲漆黑的天宇而去了。
赤音怀疑:“如此便好?”
归寿道:“接下来, 就看造化了。”
他轻描淡写:“我已联络大人旧部,只待妖祭, 便一起去不周山。”
不周山下封印着天阙的龙身。
归寿想,他要罔顾一次天阙大人的意愿了。
让他复苏, 是冰海所有妖兽的共同愿望,也包括身处上京重重宫阙里的龙姬。
归寿长居于冰海,他是看着天阙破壳的,从小龙一直到他身陨。
天阙陨落前的一月,他与归寿少见地聊了一次。问道,倘若他不是龙身,而是人身或者是仙骨,事情是否会有不同。
归寿不解其意,龙神是大海之主,他更是龙类中的佼佼者,素来强大且自信。
天阙平静地说,他已找冰海的巫妖要了归化丹。
这种丹药可以化去龙身。
他想当一个普通男人,通过修炼飞升去仙界,如此便可与她长相厮守。
这般疯狂的想法,极端痛苦的过程,他说出来却很平常。
归化丹会让他一身漂亮的银鳞都逐渐被剥下,血肉骨骼融化,敏感的尾巴和龙角变形,痛苦难以言说。
可是他还是想,想让她可以真真正正地爱上他。
归寿知道,天阙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只是通知而已。他甚至也没告诉过那个女人,他性子太傲了,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只知道她不喜欢龙,他便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再出现在她面前求爱。
天阙性情执拗且一往无前,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底,听不进任何人劝告。
归寿活了上万年,见惯了沧海桑田,人间枯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好在这一世,待天阙大人复苏了,他会拥有一切曾想要的。
两人正预备离开时,一条金瞳白蛇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动了动。
他正处于蜕皮期,体型极大,正懒洋洋用身体盘卷在树上,如今探出了头,打量着石碑。
赤音随手朝他弹出一团火焰:“走开,不是你该看的。”
白蛇朝她吐出一截猩红的杏子,眸光凶残。
蛇妖性情喜阴,残暴攻击性很强,是典型的一类妖兽,阴山螣蛇是妖界一大家族。
归寿笑着阻拦赤音:“罢了罢了,此处灵力浓郁,有妖喜爱栖身其间倒也正常。”
赤音方才作罢,离开前,她再度朝着北方虔诚一拜。
衷心地祈祷,天阙大人魂魄可以早日归位。
*
对大胤而言,元盛十二年是个多事之秋,庆帝身体越发衰弱,据宫中内应所说,他已经早早没了意识。
梁王就藩后第一次回上京,一待便是数月。
自从碧华楼楼事发之后,朝中局势越发紧张。
传闻中,梁王在上京城藏了一万精兵,只待传位诏书正式公布那日便逼宫。
可惜,什么也没发生。
某天夜里,梁王悄无声息死在了自己府邸。
他府邸有三层重兵把守,侍卫日夜不离。
梁王却还是死了。
鸡鸣时分,西宁王沈成钧也被心腹通报吵醒,他失了很多心头血,这段时间一直在府中养病。
沈成钧披衣而起:“有何事?”
那下属跪在地上,声音方还在颤抖着:“殿下,梁王薨了。”
沈成钧剑眉蹙起,还未等他说话,屋门被打开,料峭冷风倒灌而入。
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地上,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拎着一个什么物事。
他将那物掷在了沈成钧面前。
是梁王头颅,栩栩如生,怒目圆睁。
沈成钧喉咙干涸,他上过战场,也见过不少死人,可是,如今见到自己亲兄长的头颅如此,胃里还是忍不住翻涌起一阵酸。
沈长离神情未变:“叫人来收着,过几日再还给我。”
沈成钧明白他的意思,如有二心,这便也会是他的下场。
他嘶哑着嗓子:“沈桓玉,你当真不是人。”
他知道,沈桓玉想辅佐太子即位。
可是没想到,亲手杀掉梁王的那个刺客竟然是他,甚至完事后还将血淋淋的头颅给他送上了府来。
沈成钧知道一些,自己这个没有身份的三皇兄的身世。
庆帝痴迷于龙姬,龙姬与庆帝生下一子,便是没有名分的三皇子沈桓玉,因为年幼宫中环境动荡,因此他早早被送往了化外之地修行。
这话丝毫没有让他动容。
男人手中拎着一把玄铁厚剑,其下悬着一个白色的流云剑穗,身上沾染着浓重的血气。
他琥珀色的眼凝着他,淡淡说:“知道便好。”
深夜来客,东宫灯火一盏盏亮起,太子披了衣服,出来迎他。
沈长离换了身衣物,却并刻意去清除身上浓重的血气。
他生着一张谪仙般清隽的脸,但是冷起脸来时,身上煞气极重,让人畏惧。
沈云逸坐着轮椅,亲自出来迎接皇弟。
月下,高大的白衣青年面容疏朗清俊。
沈云逸上下打量着他,叹道:“苦了你了,替我做这些脏事。”
沈桓玉回京后,一直没有来看他,沈云逸给他府上托书了好几次,都没有回音。
如今来是来了,却给了他这么一份大礼。
梁王早年一而再再而三拖延离京就藩的时间,回京后又数度冲撞太子,对太子不敬,用的车马礼仪都越制,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沈云逸却一再忍让,什么也没说。
沈云逸性情温柔宽厚,重视亲情,让他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情是万万不可能,梁王便也是拿住了哥哥这个把柄,方才如此猖狂,却没想到,自己会这般轻易地死于沈桓玉之手。
青年柔软的鹤氅上裹挟着一点露水的寒意。
沈云逸道:“我本只是想见见你,叙叙旧,并非一定要你帮我什么。”
沈长离垂目:“并非为了你。”
待沈云逸顺利继位,上京龙气恢复正常,他便再度尝试飞升。
沈云逸只是笑,也习惯了他这般性格。
太子妃江婉亲手给兄弟两斟酒,又叫宫人紧闭门窗,室内燃起温凉缓释的苍术香,那点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方才缓缓淡化下去。
沈云逸却没多和他说朝政的事情,像是暌违已久的亲人见面,只话家常。
他又叫宫人拿来了棋盘,要与沈桓玉对弈一场。
沈云逸轻缓道:“前年,你离开上京前,曾刻意来找过我一次,托我日后关照你的妻。”
“阿玉,你我兄弟二十年,这是你第一次托我办事。”
琥珀色的酒色在杯底微微一晃,沈长离什么也没说。
沈云逸说:“我曾劝说过你,不要将事情做得这般绝,这条路无法后退。”
“你却与我说,两人今生没有缘分,此后只能再也不见。”
“若如再见,必有灾殃。”
沈桓玉对自己的性情很了解,因此,他给自己下了咒,拔除了情丝,清除了记忆,来确保自己之后不会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他却没有料想到,人总会无数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沈云逸说:“阿玉,你自小很少有执念。”
“我不愿见你后悔,也不愿你那么孤独。”
因此,沈云逸留了一个小心眼,为他们的缘分留出了一点可能,也可以说,是为人兄长的一点私心。
沈长离冷冷道:“我行事从不后悔,如今也无法回头。”
他面容冷肃,修长的手指捏着手中白子,轻轻摩挲过,视线依旧落于棋盘。
兄弟两对弈风格迥然不同。
沈云逸棋风稳健,高屋建瓴。沈桓玉的棋风冷峭肃杀,兵行险路。
一局完毕,沈云逸贴子后,险胜了沈桓玉一子。
沈云逸盯着棋盘:“阿玉,是你有意让我胜的吧。”
他的棋招看似无情,却都留了暗路。
沈长离将棋子掷回棋盒,浅色的眼直直看着对面男人:“皇兄性格过于柔软多情,当断则断,方能不受其乱。”
沈桓玉出生时,沈云逸十二岁,庆帝子嗣不多,兄弟两年龄相差很大。
那会儿,沈桓玉还没被送去沈端处寄养,还被囚在长阳宫中,偶尔沈云逸好奇会过去看看,见那个粉雕玉琢,漂亮到甚至有点儿雌雄莫辨的小孩,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色衣袍,乌黑的发没修剪过,一直拖到了脚踝,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银色龙尾,在殿内走来走去。
沈云逸自小知道龙姬的存在,也知道,这估摸着便是龙姬与庆帝的孩子,他的亲弟弟。
沈云逸腿脚不便,性情却宽和温柔忍让,沈桓玉不理会他,他也不介意,久而久之,便混了个脸熟,沈桓玉自小便早熟寡言,喜怒哀乐很少摆在脸上。
有一次沈云逸逗他玩儿,故意指着那条尾巴,问沈桓玉那是什么,惹得他暴怒,这是他第一次流露这种激烈的情绪。
沈桓玉自小便很不喜欢自己身上非人的血统,后来长大一点,他能控制化形了,便再也没有露出过哪里了。
如若不是沈云逸记性好,都能忘了他奇异的身世。
兄弟两一连下了三局,黎明即将到了,窗棂透入了第一缕晨曦。
他喝完那一盏残酒,便起身预备走了。
沈云逸亲自送他出宫门,见到那高挑清越的背影融于半混不明的晨曦中,不知为何,他有种奇异的感怀,觉得沈桓玉是来找他道别的。这次道别之后,今生,估计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江婉扶着夫君肩膀。
她也免不了叹息:“可惜了,原本多般配的一对。”
年关时,她去沈府贺年,曾不小心在花园一角看到过这两人,寒梅送来一缕幽香,少女靠在少年怀中,两人正在一起看月亮,少女轻灵秀雅,少年芝兰玉树。
他在喂她吃一块点心,贴心送到唇边,少女面容微红,就着他的手吃了,他看着她,拿过点心,在同样位置也吃了一口。于是少女红着脸,在他窄瘦的腰上重重掐了一下,他也不叫痛,专注看着她,由着她掐,倒是白茸自己舍不得了,抽回了手,只能改瞪他,要他不准这样看她了。
这一幕实在太美好,江婉都屏住了呼吸,不忍上前打扰。沈桓玉定然是发现她了,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满是警告意味,却又很快收回了注意力,视线还是全然停留在怀中女孩身上。
……
沈长离走在月下,他掀起自己的袖子。
白衣之下,男人紧实有力的小臂上的缠绕的银鳞密密匝匝,变了颜色,蔓延起了丝丝缕缕的血色,他身上方才的血腥味也是来源于此。
化外之人不得干预人间朝政,否则业力反噬,因果不爽。
不过沈长离也不在乎。
这么多年,他剑下亡魂无数,被无数妖物诅咒过,身上早早载满了因果。
他不后悔,也不怕报应。
*
黎明时分,白茸抱着一个食盒,回了顾府。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关了一天一夜。
有人敲门来问她,她便笑笑,说没事,只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
不料,第三天,她正在与弟子说笑时,陡然脸色一白,竟活生生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晁南被唬得不轻,立马想去叫医修来。
顾寐之感应了一下白茸周身气流,沉声道:“别去,她要突破了。”
晁南:“啊,小师妹不是刚筑基不久么,竟然这么快。”
顾寐之道:“让她一人一个房间,谁都不准进去,你我在外守着。”
修行一事很看机缘与悟性,倒是不一定依赖时间。
白茸入定之后,只觉得人生前十多年,宛如走马灯,在眼前一一闪过,自己却像剥离而出,在旁观着他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结丹,方才算是入道的第一步。
有人以剑入道,以器入道。
她竟是因情入道。
她站起身,舒缓了一下筋骨,与无比痛苦的筑基期相比,结丹出乎意料的顺利,或许是因为连番对上强敌,她灵力极为凝练,结丹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坐忘论》有云:夫定者,尽俗之极地,致道之初基。
她以前不解其意,既已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又无感无求,寂泊之至,谈何悟道。
如今她竟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玄机。
白茸推开门,便看到正坐在门外的顾寐之:“师兄,我突破了。”
顾寐之瞧她面容。
少女眼珠乌黑,清润有如黑色宝石,带着一点生机勃勃的轻灵之气、
他抚掌笑道:“如此甚好,不枉受难了。”
白茸只是抿唇一笑。
结丹后,她身上排出了不少杂质,白茸叫了水,预备沐浴一下,修行那么久,她依旧更喜欢人间的清洁方法。
暗沉的天幕下,少女肤光如雪,比之前更为雪白细腻。
鳞片静静贴在她手腕上,一动不动,它这段时间越发安静,几乎消弭了存在感,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缠着她。
白茸一点点擦洗过身体,垂眸看到自己腰肢上陡然多了一点什么。
是一个印记,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烙印在她腰间。
她拿了铜镜,方才发现她面容已经光洁如初,之前的狰狞印记不见了。
白茸想起之前楚飞光说过的妖印的事情,莫非,她面容上也是妖印?两次都是沈长离替她除去的妖印,她不是蠢笨之人,却怎么也联想不到沈长离能与妖兽有什么关系。况且,就算是他,他的印记也不太可能是一朵毫无关系的莲花,或许,是他有别的去除印记的办法吧。
白茸摸了摸后腰印记,并不疼痛,毫无感觉,随性不管了。
白茸身上的印记陡然出现又消失了,近几日,她呕血又结丹后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一双沉静剔透的眼,像是黑色玉石一般,身上人气也淡了几分,更为沉静温柔。
白茸如今方才得空,研究起了自己得到的那条九尾狐尾。
楚飞光道:“其实,你之前的咒印不消除也无妨,等你用九尾狐尾炼化了手钏,便可以随意变化容颜了。”
白茸捏着尾巴:“师父,该如何炼化?”
楚飞光挠了挠头:“倘若是四尾或者五尾,我可以指点你炼化,这九尾,却有些难了……可能需要找专职器修来,你是否认识信得过的器修?”
白茸思索了一番,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她与戴墨云联络了一下,戴墨云如今还在洛宜,白茸与她说了一下手钏的事情。
戴墨云道:“你竟得了九尾狐尾,正好,我姐最近正巧在研究易容法宝,她可以给你炼化。”
戴墨云的姐姐,是千机门第一炼化师,在南宣州都小有名气。
白茸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般容易,只是,要如何将手钏送去南宣是个问题,她不知修士有没有专属驿站。
听到她的苦恼,顾寐之笑道:“既然都是修士了,那自然不必再用寻常途径。”
原来,除去运人的云舟,也有专为修士运输物品的组织,叫云鹤门。
顾寐之说:“你可以提前在物品上下一个法印,防止被偷换宝物。”
事不宜迟,于是,白茸找戴墨云问了详细地址,又联络了云鹤门,不料,第二天,便真的有仙鹤上门来了,一次二十灵石,白茸将灵石放入仙鹤脖颈上挎着的小兜兜里,随后又将手钏与狐尾都打包,下好了封灵咒印。
她朝它招手,看着仙鹤展翅飞入云中。
楚飞光调侃:“这般珍贵的物品,你倒是放心交给别人。”
白茸只是一笑,戴墨云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再宝贵,也就是一个身外之物罢了。
不过,她对楚飞光描述的九尾狐手钏功效很好奇。
楚飞光道可以任意变换形貌,甚至外观性别,别人都看不出来。
她想到那日见到的九尾狐变化的沈长离,倒是也有几分信了。
楚飞光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白茸道:“我预备十日后出发去西平。”
霍彦今日联系了她,道西平的黄沙秘境马上要打开了,这一次,黄沙秘境就开在匹逻城附近。
霍彦道:“其中会产出上品金合欢,你若是需要的话,可以前来夺宝。”霍彦不知白茸需要金合欢做什么,但是还是一直给她记着。
“不过,匹逻最近在闹沙匪,你来时路上需得注意一下。”
白茸好奇:“沙匪是什么呀?”
“沙匪便是大漠中的马贼。”霍彦说,“很凶残,遇到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便会把财物都抢了,男的杀了,女的强抢回去。”
“我最近忙于封印之事,实在抽不出空,不然来接你一起去秘境。”
白茸说:“谢谢霍大哥,已经很可以啦。”
她怎好意思还要他陪着。
时间紧张,白茸不打算回宗了,预备径直去西平。
李汀竹刚从老家赶回来,他瘦了一圈,但是精神还不错,他看着白茸,有些腼腆,也有些不还意思,他知自己失控中了狐毒,给她带来了多大麻烦,如今都有些不好意思出现在她面前。
得知白茸目的地后,他踌躇了一下:“师妹,不如我一起前往?”
白茸笑着婉拒了:“师兄,你妖毒虽解,身体还虚弱着,需要回宗静养,我如今已经结丹,一人前去无妨。”
晁南看了看她,也犹豫了。
顾寐之一摊手:“得,我陪你一起去,好歹也是你大师兄,让而且我认识路,又会幻术又会治疗,除去不太能打架简直全能型人才,带上不亏。”
白茸有些犹豫,不过,最近她确实对顾寐之感官改善了很多,他确实也知识渊博且心思细腻,是个很好的旅伴。
见白茸没拒绝,他含笑看着她,眸子黑亮,暧昧道:“看来接下来要独处很久了,一路多多指教了,师妹。”
白茸:“……”就是这点有些不好,不知合欢宗出身的是不是都如此。
不过她倒是没像之前那般羞赧愤怒,只是唇微微弯了一点弧度,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顾寐之挑眉,待白茸离开后,他方对晁南二人说:“有没有觉得师妹结丹后气质有些变了?”
“怎么说,虽然还是很温柔,但是有点那种……冰山圣女的味道了。”
情绪变得更淡然,人也更加稳重温和。
晁南点头,确是有点。
李汀竹只是沉默,他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之前的错误,也觉得自己如今没有资格再与白茸相处。
出发前,白茸预备再去一次竹石村,去看看小满和小盈。
白茸性情温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小满全家都很喜欢她。
小满依偎在她怀中与她说话,小盈贴着她坐着,也把脑袋靠她肩上。
小满陡然说:“白姐姐,我知道你像谁了!你与以前村子里祠堂里头的神女像有点儿像。”
白茸浅浅一笑:“什么神女像,我怎么没见过?”
小满认真地说:“以前,我们这里是有一桩神女像的。”
“后来,被妖物给拆掉了,是以前镇压了残暴妖龙的女神。”
“是吗?”白茸只是笑,“等再修好了,下次我来看看。”
“对了对了,这几天村子里好多人,那个讨厌的姐姐冒领姐姐的功劳。”小满很不满意,“我与他们说,是白茸姐姐救了我们,他们都不听。”
她不喜欢那个穿紫衣服的姐姐,觉得她很傲慢,压根看不起他们。
楚挽璃想继续和沈长离待一起,他道有事还需要停留上京,楚挽璃原本也不想走,却被楚复远强行拎回去了。
楚挽璃原本还不想走,楚复远说,他们也现在尚还无媒无聘,非和他贴身待着,不像话,显得倒贴,等之后安排好了,随她怎么待,楚挽璃方才恋恋不舍离开了。
白茸说:“你们得救便好,我要这些虚名也没有意思。”
她是真不在意这些。
白茸自小便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也不想要多少荣华富贵,只想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白茸以前对岐黄之术很感兴趣,她的理想是可以开一家自己的医馆或者学堂,救治病人或者教书育人。
可惜这些都被认为是不入流的,她接受的教育也都是琴棋书画和持家内务。
十多年里,她独立做的第一个决定,可能便是离开家,千里迢迢去青岚宗寻沈桓玉。
如今想起来,已经宛如隔世了。
室内燃起了一豆灯火,室内飘散开一点烟火味道,和女孩子清脆的笑声与说话声。
他身上还沾染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男人安静地站在门前,看到少女秀美秀雅的剪影映在纱窗上。
她穿着很寻常的青布裙,乌亮的长发结成了双环髻,素雅寻常的打扮,人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俊秀丽。
正抱着小满,温柔地与她说话。
沈长离没多看一眼,见她在,转身便径直走了。
翌日,他再来,加固了一下村中封印,又叫了人修葺了祠堂。
这里供奉着甘木神女像,沈长离自小听过天阙的故事,按理说,他应该也很是厌恶这女人。
幽幽烛光里,高高在上的神像面罩轻纱,安静悲悯。
她与那个女人确实很像。神态却完全不同,她更为鲜活生动,而非这般一视同仁般的博爱。
他什么都要独一份的,最厌恶博爱。
若是他,他宁愿选择被恨,也不要这人人都有的廉价的爱意。
见他看着神像。
“沈哥哥。”小满如今对他很熟悉,也不怕他,“白姐姐过会儿来,你要等她吗?”
“不等。”
“哥哥你昨晚是不是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他道:“我不喜人多吵闹。”
白姐姐哪里吵闹了……小满不满地嘟嘴。
小满又在室内吧嗒吧嗒跑起来:“对了,这是白姐姐做的,沈哥哥,你要试试味道吗?”
是沈桓玉以前爱吃的一种蒸作,白茸很擅长。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臂,没碰。
沈哥哥今天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小满有些失望,她眼睛咕噜一转,又想起了那日哥哥捡的白姐姐的香囊,也不知道还给白姐姐了没有。
沈长离已经御剑,回上京了。
他白日去北狱提审,晚上杀掉需要除掉的人,尽力帮沈云逸稳定朝政,每日几乎没得闲。
他使的那把玄铁剑,随意从神武司取的,如今已经沾染了褪不去的鲜血,像是一场淅沥的血雨。
这玉面修罗掌管着北狱,杀人不见血,是顶级的剑客和杀手,无人不惧。
沈长离对杀人没什么感觉,只觉和除妖差不多,他杀人不用修为,只单纯凭剑术,在上京城中同样无人能及。
庆帝下诏,正式恢复了沈桓玉的皇子身份。
只是大家都知道,如今庆帝已经半死不活,幕后是太子主政,而太子与三皇子素来亲厚,估摸着,这诏书,就是太子的意思。
新皇即将登基,沈桓玉在上京城炙手可热。
于是,近来沈府门槛几乎被踏破了,各路人马粉墨登场,络绎不绝。
因为事情太多,沈长离去白府退婚的时间延迟了几日。
他如今身份恢复了,白颂丝毫不敢与他对视,贺素淑却一直拖拖拉拉,顾左右而言他。
沈长离不是个多有耐性的人,退婚不过也是上门通知一声罢了,之后自有人来处理后续。
贺素淑却道婚书不在家中,说叫仆佣去取了,如今天色也晚了,叫沈公子在房内休息两个时辰,之后留在府中,一起用晚膳。
他原本预备转身离开,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时,视线一顿。
他没有记忆,看到那张碧纱窗,却像是见过很多次一般。
沈长离推开了卧房门,便察觉出了不对。
室内没点灯,黑漆漆的,弥漫着一点甜腻的香。
他随手燃了火折子,看到一张含羞带怯的俊颜。
小小的鹅蛋脸,桃花眼,眸子水润润的。
女子一身轻薄纱衣,笼在被褥之中,羞涩地看着他,“妾身倾慕郎君已久。”
“今晚愿服侍郎君。”
沈长离抬眸看了一下周围陈设,是女子闺房,布置得温馨精巧。
难闻的甜腻香气里,他嗅到了一点清新的果香,是从衣橱里散发出来的。
是白茸的以前的卧房,白茸的床榻。
沈桓玉以前没被允许进过她的卧房,这是她的底线,她坚决地说不行,只能等婚后。
白芷原本便生得和白茸六七分相似,刻意装扮后,和白茸更是接近。
知道沈府退婚后,又知沈桓玉如今的身份,她着实不甘心,便铤而走险,出了这一招。
她身上带着香包,香有催情的成分。
她很久没见过沈桓玉了,和以前尚显青涩的少年模样,他彻底长开了,高大挺拔,骨架开阔,面容比少年时代更为英俊。
他神情丝毫未变:“不怕我杀了你?”
白芷羞赧地说:“郎君要杀便杀,妾身不怕。”
“是吗,倒是勇敢。”这话不知是夸奖还是讥诮。
他唇角微微掀起,回身一看,身后的门甚至还贴心上了锁。
因房门一直紧闭着,一整晚都无人进出。
第二日清晨,贺素淑喜不胜收,冲进去打开门。
却只见白芷一人,被毫不怜惜地扔在了在冰凉的地面上,脚都冻红了,室内空空荡荡,再无人影。
沈长离搬了一处行宫,沈云逸强行要他搬的,说是好联络公务。
他说他左右只有一个人,东西也好,没女主人,搬家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沈长离懒得与他争辩,搬便搬了。
新行宫配着一处温泉池子,龙性喜水,沈云逸刻意安排的地方。
他从白府回来,嗅到自己衣角沾染的味道,褪了衣裳,叫小厮都拿去扔了,随即,将自己浸入了温泉中。
刚阖眼。
心魔变换了模样,黢黑一团的影子,不断变换,张唇不断说着话。
“你方才为何不与那女人春风一度?就像之前你与白茸一般,在你眼里她们应没多少区别吧。”
“你看不起她,觉得她不配拥有你的感情。”
“却又放不下男人丑陋的占有欲。不想让她接近你,也不想彻底放手,于是,只能通过一次次伤害她,来发泄自己的情感。”
男人毫不动容:“说完了么。”
“说完了,便滚吧。”
那日别过,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即将迎娶新的道侣。而她,哪个男人会最终和她在一起,李汀竹还是顾寐之?配她倒是都正好。
他心不在焉想着,神情冷淡,脑海中却陡然划过纱窗上秀雅的侧脸,以及那日,她通红的眼和被咬破的唇。
男人靠在池边,喉结滚动了一下,锁骨上,那点要落不落的水珠终于顺势滑落而下。他微仰着脸,眼尾敛了些淡淡的红,水雾中的面容却依旧清俊冷淡。
以前在上京城中,沈桓玉是很特别的一个,他性情清冷内敛,又修道,不沾风月酒食,也极少参与上京城贵族子弟的交游。
如今,他退了自幼定的婚事后,却开始正常出现在了上京城的各路宴席里。
周围人很惊讶地发现,贵族子弟应会种种的他都精通。
关于他和他婚事的谣言甚嚣尘上,有说他是在青州心里另有了人,因此退婚。有说他喜欢的其实是那白家姑娘的姐姐,两人经常私下幽会,只是以前被白家死皮赖脸强行绑了妹妹,还有说他年轻俊美,纵情风月,因此不愿这么早成婚。
他知道,这些都会传遍上京城,自然也会传到如今尚未离开的白茸耳中。
只当以前的沈桓玉彻底死了。
……
“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宋惜君冷笑,“以前没恢复身份,对你百般讨好,爱你爱得不行。如今恢复了,便上门退婚,真是典型的负心汉、薄情郎。”
白茸也没有想到,沈桓玉的真实身份竟会如此之高,他很少谈及自己父母,以前在她面前,也从没端过什么架子,经常很自然地服侍她,给她做各种琐事。
白茸低头抿断了一根线。她马上就要走了,走前,预备再给宋惜君亲手绣一条帕子饯别。
见她没反应,宋惜君是最懂她的,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低声说:“绒绒,你联络到他了么……你们见面了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然你们好好聊一次,别这样弄了,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白茸沉默了一瞬:“没什么好聊的,也没有误会。我只是一介草民罢了,自是高攀不上尊贵的三皇子。”
她温和地说:“况且,我如今身已是化外之人。”
白茸看清了一件事情,无以前还是现在。她与他的身份都相差太多。
沈桓玉是皇子,她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沈长离天赋异禀,是青岚宗地位超然的剑仙,而她只是个灵根残缺、天资平平的孤女。
他们之间本便不该有什么。
或许如今他的态度才是正常的,反倒衬托出以前沈桓玉的不正常。
宋惜君唇动了动,想到那些个不堪入耳的传言,甚至还牵涉了白芷,也不知白茸听到了没有。她都听说了,估摸着,白茸也是都知道了。
不过宋惜君没敢仔细问,她不敢用这种事情刺激白茸。与白茸玩了那么多年,宋惜君知道沈桓玉对她的意义。
宋惜君瞧着白茸,叹道:“你能坚强便好,我真的很担心你。”
宋惜君很少见到关系这般的两人,不单纯是互相爱慕,若说沈桓玉是一棵树,白茸是一株藤,藤蔓攀援缠绕其上,树与藤不会分离,藤离不开树,树也离不开藤,他们眼里都只有彼此,除去爱人,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珍惜的亲人和挚友,失去他,等于一下剥离了这三重关系。
宋惜君道:“对了,你家中将你的旧物都清理出来了,我叫柳柳给你运来了我府邸一部分,都是我印象里,你以前比较宝贝的物品。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么?”
堆满放了一个小房间,都是她的旧物。
白茸一眼便看到了,放在五斗柜上的一对磨喝乐,一对憨厚的圆头圆脑的小娃娃,穿着彩衣,手中拿着拨浪鼓,女孩面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明显做得比男孩精致。
她忍不住拿起,手指轻轻点了点磨喝乐的脑袋,磨喝乐晃了一晃,摇头晃脑,憨态可掬,她唇边忍不住露了一丝微笑,又转瞬消失。
每年乞巧节时,家中女儿能有新的磨喝乐,嫡母说她大了已经不需要了,白茸却偷偷看到姐姐们都有,她心中委屈,但是也没说什么,只在写信时给沈桓玉提起,说姐姐们都有新的磨喝乐,只有她没有,她明年也要给自己提前预定一个。
没等第二年乞巧,隔了几日,他已经唤小厮给白府送了整整一箱子各式磨喝乐,专给她的。最上头的一对儿,白茸一眼认出,是他亲手做的,她拿起来一看,男娃娃下面写着一个茸字,女娃娃底下写了个玉字,暗示阿玉是绒绒的,绒绒也是阿玉的。
他信件里却也没提起这件事,只道山中秋意浓了,他的住处积雪未化——他最近搬去了一处很高、很寒冷的住处独居,别人都上不来,说要她放心,她夫君周围谁都没有,每天就练剑除妖。最后写,他很想她,年关便回来了。
他寡言,在信件里言辞却要热烈大胆许多。会让她知道,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白茸红着脸,反复看了好多遍,又提笔给他回信,说让他也不要太冷淡了,要多和宗门中的人处好关系呢,说他亲手做的那对儿磨喝乐她最喜欢——然后也偷偷加了一笔,说她在家等着他回来过年,他们还是一起私下去老地方跨年。
她短短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时间,是与他纠葛在一起的呢。
白茸看到那一摞厚厚的信件,封面上是他清俊飘逸的字迹,按时间分门别类,被专门收在了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她手指轻轻抚上,却没有打开那些信件。
白茸找了一个火盆,坐在一旁,点了火,一封封点燃。
薄薄的信纸在火焰中翻卷,很快化为灰烬,被风卷起,纷纷扬扬。
她的眼角被浓烟熏得通红,被呛得不住咳嗽流泪,却没停手。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所有信件都烧完了。
她温柔地抚了抚那个男偶人的小脸,透过他,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旧日爱人。
她看了很久,轻轻将他与女偶人摆在一起,拢成一对,低声说:“你便留下来,好好陪她,一定要对她好,爱她,不准喜欢别人,不准惹她伤心……不要,再变了。”
三日后,白茸与顾寐之一起上了去西平的云舟。
天高地阔,白茸看到仙鹤在云中飞走,神情安静。
“西平风气豪迈开放,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我也有不少朋友在。”顾寐之笑道,“黄沙秘境三日后开放,我联络了以前合欢宗的旧友,他们也要去黄沙秘境,我便和他们约了明日在匹逻城见。”
白茸有些僵硬:“你之前怎么没和我说?”
顾寐之说:“也是意外嘛,不过出门在外,朋友不是越多越好。就我们俩,进秘境不占优势。”
“明天到了匹逻,先去逛逛,买点漂亮衣裳。”顾寐之靠在船舷边,笑着说,“你穿起来定然好看。”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白茸以前从未来过西北。
匹逻城的建筑风格和中原地带完全不同, 平房很多,天边挂着一轮烈日,气炎热干燥, 往来行人穿的都很清凉, 无论男女, 多短衣短打, 料子也都轻薄,不过款式很好看。他们也都不太在意的样子, 倒是衬得他们两人装束保守。
白茸最开始还羞涩,不敢多看。
顾寐之笑话她:“此处气温如此之高,你多待几天,便也不会再扭捏了。
下了云舟之后,两人先寻了一处客栈下榻。如今, 都在客栈大堂中喝着茶水等候顾寐之的朋友。
黄沙秘境马上开放,各路人马也都得了消息来了此地, 白茸左右一扫视, 便看到了好几个身上带着灵力的修士。
不过,她安慰自己, 黄沙秘境并非只产出金合欢, 还有许多别的宝贝, 她只寻这一件,应也不会多难。
她喝了一口茶水, 再度问顾寐之:“你朋友到了么?”
顾寐之朝门口努嘴:“来了。”
掀开帘子进来了两人, 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和白茸差不多岁数。
少年一身红衣, 胸前垂下的两束黑发被结成了发辫,下面缀着琥珀色珠子。他浅色的瞳孔生得微圆, 眼尾上挑,眉目很是秀美。虽然神情冷淡,俯首之间竟有几分奇特的媚意。
少女则是当地打扮,身着金银线勾的纱衣,露出的一截莹白腰肢不堪一握,她面颊撒着几点雀斑,给原本略显平凡的模样增加了一点生动的俏丽。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侧腰别着的一把月牙形弯刀,刀鞘缀着细碎的松石绿宝石。
少女与他打招呼:“顾师兄。”
顾寐之道:“你来得挺迟的。”
童欢说:“为着疏月的事情,在路上耽搁了会儿。”
顾寐之瞥了一眼少年,笑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没换人,你倒是挺专一。“
童欢笑眯眯瞧着他一旁的白茸:“师兄身边换人倒是速度快——剑修果然气质不同。”
即使在合欢宗,她很少见生得如此标志的姑娘,只是眉目间缠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忧思,气质轻灵毓秀,清雅端庄。
顾寐之摇了摇手头折扇:“我倒是想,可惜师妹芳心另有所属,心思都被别的男人占满了。”
白茸朝他们轻轻一笑:“师兄喜欢说些玩笑话,我与他只是师兄妹关系,一同来秘境取金合欢。”
童欢忍俊不禁:“顾寐之,你倒是也有今天。”
没人比他更会讨女人喜欢了,却在这姑娘这里落了脸子。
一旁少年一直一言未发,童欢也没有介绍他的意思。
顾寐之叫小二上菜来:“行了,行了,赶紧上菜,吃完说正事。”
少年看着冷冰冰,话也很少,童欢偶尔给他夹菜,他却都吃光了,一点也没避讳,两人挨得很近,看样子,竟真是一对儿。
用完餐。
童欢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道:“我找了个行脚商,买了一份黄沙秘境的地图。”
她给周围下了禁制,随即,便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地图,摊放在桌上给几人看:“这是由过去进入秘境的修士所绘,如今虽然过去了五年,想必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童欢压低声音:“不过,我最近听了流言,因为金阳宗中镇压的后土蜈封印松动,灵力外泄,这一次黄沙秘境中的灵药产出品相都极好,只是,秘境中的妖物也要更多些。“
地图简陋,白茸细细扫过,差不多记在了脑海中。
童欢点了点地图左上角的标记:“金合欢在此处产出。”
黄沙秘境原是一座宫殿的旧址,面积并不大,但是里头有许多流沙陷阱,有塌陷风险。
童欢说:“黄沙秘境中栖息着大量沙鼠,因此,这次我带了疏月过来。”
白茸轻轻点了点头,这个少年一直一言未发,她看不出他的深浅来。
童欢说:“我需要去的地方也在金合欢附近,到时我们可以一起行动,互相照应。”
她没仔细说她要进秘境做什么。
不过白茸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秘密,便也不追问了。
顾寐之道:“晚上我们出门采买,明日进秘境,你们要不要一起?”
童欢笑盈盈拒绝了:“琉月这几日特殊时期,我晚上得顾着他一点儿。”
他们两人订的一间房。
顾寐之也不勉强:“那明日再见。”
门刚合上,李疏月已经陡然扣住了童欢纤细的腰,用力按在了门上。随即整个人都贴了上来,用力去吮她唇瓣,显然忍了很久。
……
关了门,白茸与顾寐之朝一楼大门走去。
白茸还有些不解。
什么特殊时期?白茸只知道女子会有特殊时期,倒是不知道男子也能有。
顾寐之懒洋洋道:“你这么久还没看出来,那李疏月压根不是人吗?”
白茸惊呆了。
不是人?那是什么?
她想起上次见过的九尾狐和那个女妖,她明白知道都是妖兽所化。可是,除去容貌较常人漂亮不少以外,她压根从他们的外形上看不出来任何妖兽特征来。
顾寐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当真是太迟钝了。和你日日相对,你估计都发现不了端倪。”
顾寐之道:“成年后兽类都有发情期,需要伴侣一直陪伴纾解。”
顾寐之说得露骨,白茸面上一红。
她讷讷道:“可是……童欢怎么会寻他当伴侣呢。”
在她的观念里,人还是应该与人在一起的,目前白茸对妖兽的全部认知,几乎全是负面的。
白茸想起那六盲蛟,说要抢她回水下宫殿,缠着她叫她日日与他生小蛟,忍不住覆盖上了一层心理阴影。
顾寐之道:“你说的倒是轻巧,真爱上了,能管他是人不是人呢,能控制的那还叫感情吗。”
“谁都能活得那么明白透彻,能控制自己,世上哪来那么多爱恨情仇,痴男怨女。”
白茸不做声了。
顾寐之又说:“况且,以前合欢宗,不少修士都喜欢豢养兽奴。”
白茸扬起小脸,唇微微张着,显然很是不解又好奇:“与人有何不同呀。”
顾寐之顿了一下,还是说:“能化形的妖兽,作炉鼎效果很好。况且,他们身上非人的特征可以在床榻上增乐。”
兽类原身有不少敏感部位。床榻上,有主人喜好叫他们化出部分原身来亵玩。人形模样漂亮的更是珍惜,在黑市的拍卖会上能叫出天价来。
白茸听了此话,原本微红的面颊更是一下红到了耳尖。她太白,面红得便格外明显。
顾寐之知她害羞,便也不说了,只是笑。
“只是,目前能被修士捕获的妖兽,多都是一些低阶常见的小妖兽,狐狸、兔子之流。”
“高阶妖兽并不与人通婚,他们都看不起人类。”
妖兽与人不同,血统决定很多,血脉纯净的,天生便有修为。
白茸迟疑着说:“什么叫高阶?比如那日的九尾狐?我似乎没见过多少。”
顾寐之道:“没见过很正常。他们应都生活在妖界,玄天结界分隔开了人间与妖界,如今的小妖,大都是千年前动乱中,因为两界的摩擦重叠来人间的妖兽后代。”
“据说妖界也有四大家族,青丘九尾狐、阴山腾蛇、涔水文鳐与镜山鸾鸟。”
白茸以前从未听过这些,听得入神。
“那。”她陡然想起了自己手腕上的银鳞,小声问:“那龙呢……不属于四大家族吗?”
顾寐之顿了一下:“龙并非妖,也不生活在妖界,记载很少。”
“他们都生活在遥远的北寰冰海,如今似已经绝迹了。”
“最出名的龙类,便应是千年前的妖王天阙了。”
强大傲慢,残忍冷血,喜好独来独往,这些种族特征在天阙身上体现得很明显。
白茸默默点头,再度怀疑自己手腕上奇怪鳞片的来历,既已绝迹,为何又会出现在她手腕上。
不过……她想,果然不同宗门风气不同。
青岚宗与妖兽可以说是不共戴天,莫说豢养了,见一只杀一只。
匹逻城是西平首府,极为繁华热闹。
纵然已经入夜,这大道上依旧人来人往,摊贩鳞次栉比,白茸随意在路边买了一串沙棘果,吃起来酸酸涩涩,口感奇异。
她想起金阳宗就在此处,便与霍彦传音,道他们已经到了,已在客栈下榻,等事情结束之后便去拜访他。
两人一起逛了不少店铺,宝石铺,点心店,食肆。
“你应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是不是都没见过,哪个看着都觉得好玩想买?”顾寐之笑道,“这条街我记得还有个很出名的成衣店,你们女子喜欢的衣裳手势那儿都能得。”
却见白茸盯着宝石店铺上流光溢彩的翡翠、琥珀手钏与羊脂玉,似又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她很快回神,朝顾寐之嫣然一笑:“是呀。”
她温和地说:“不过预算有限,这些回头再说。”
“我们还是先去找锻造店和药铺?”
两人正说着话,路旁有十余个男人打马而过,周围摊贩立马挪开了自己的挑子,模样都很是畏惧。
白茸与顾寐之便也随着人流站在一边。
不料,马匹过身时,为首的男人竟然停了一瞬,朝他两人看了过去。
“小娘子,娇滴滴。”那男人满脸胡子,声音粗噶,“裹那么多衣服在身上,不嫌热得慌?”
身后一堆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视线纷纷落她身上。
这小娘子生得水灵灵,脸蛋俏丽,肤如凝脂,裹那么多也遮不住玲珑起伏的身段,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如若不是他们最近没空,便顺道把她抢了。
白茸怔了一下。
等他们都走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似是被调戏了。
不远处,那马陡然嘶鸣了起来,将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只听得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顾寐之道:“我不像你们剑修一样擅长暴力,只能如此了。”
他瞧着白茸叹息:“大小姐,你是怎么顺利长这么大的。”
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某些地方,心性纯洁得像是孩子。
白茸却小声说:“我瞧着,他们有些像是霍大哥提起过的沙匪。”
顾寐之愣了一下。
白茸说:“我方才看到,倒数第三个男人的囊没收紧,里头露出来的一角,是上京宫中御制的金铤,还沾着新鲜人血。”
估摸着,应该是刚从行商身上抢来。
再联系周围本地商贩对这波人的恐惧,白茸估摸着,他们便应是之前霍彦提起过的沙匪。
本来还以为她刚才在发呆,没想到竟是在观察这些男人,不料她目力、观察力和心理素质都如此之好。
顾寐之摸着下巴:“估摸着是了。”
白茸却没再多说,她走到了一个摊贩面前,是之前贩给她沙果的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约莫古稀之年了,须发皆白。
方才为了躲避马蹄,他慌忙挑起自己的担子朝后挪,不料腿脚一崴,框子里的果子都溢出来了大半,被马蹄碾碎了不少,老人心疼得蹲在地上,颤着手,一颗颗慌忙把还完好的果子从沙土里刨出来。
白茸已经在他面前蹲下:“老人家,你在一旁休息吧,让我来。”
这小姑娘生得神仙一样好看,虽然头上素雅,未戴什么首饰,但是脸蛋白生生的,身上衣裳也贴合干净,布料裁剪都好,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刘瑞年忙颤颤巍巍道:“谢谢姑娘好意,怕累了姑娘,让我自个来吧。”
白茸也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手上速度,她耳明目聪,很快便给他都收拾好,重新封了两担子。
刘瑞年一叠声地道谢。
她又问:“老人家,你家住在哪儿。”
顾寐之很认命地把刘瑞年背了起来,又拿了担子,与白茸一起朝刘瑞年家中走去。
刘瑞年家住黄沙坡,离这里两条街。
白茸倒是似没觉得很奇怪,他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应与我分担一些吗?”
白茸明净的眼看向他:“你背不动了么?”
顾寐之:“……”
顾寐之认命道:“行吧。”这点重量,修士倒是也不至于承担不了。
这些事情,白茸好似很自然地觉得,便应是同行男人做的。
以前与沈桓玉一起出门,他从未让她手中拿过任何东西。出门偶尔遇到脏处,四下无人时,他就会打横抱起她过去,不让她沾脏了半点鞋履。
刘瑞年家是一处破败的平房,两人刚送他进屋,已经冲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爷,你又背着我去卖果子了。”
刘思故扶着爷爷:“你这腿是怎么了?”
他旋即看向白茸二人,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顾寐之瞧着他桌上摊开着一个青布包裹,里头有几本书,四书五经并毛笔,估摸着方从学堂回来。
刘瑞年忙道:“我不小心崴了脚,是这两位神仙好心送我回来。”
他把方才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刘思故神情方才缓和,扭扭捏捏与他们两个道谢。
白茸摇头,又从储物戒摸了药膏给他:“这个是治扭伤的,你可以给你爷爷用。”
她的手指光润莹白,想起之前那通莫名其妙的火气,刘思故反而真不好意思起来,忸怩接过:“谢谢。”
“那些沙匪最近越来越猖狂。”他神情低落了下去,“府衙也不管,倒是边防的问题,大家都怕死他们了,都不敢去乌角附近了。”
“乌角?”顾寐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是他们的据点。”刘思故指着窗外,“西南过两条街,便到了,靠着黄沙河,很大,里头约莫有上百人。“
还藏着火药和弓,压根无人敢靠近。
这家只剩了刘瑞年和刘思故两人,刘瑞年老家在南宣,是当年从内地随军过来戍边的泥瓦匠,二十岁来的,在此处成家立业,五十年了没有回过家乡,老伴二十年前去世了,独生子和儿媳妇又在六年前死于马贼之手,只剩他独自一人带着孙儿。
白茸给了他们不少常用的药,走前悄悄摸了三锭银子,放在了那张破烂发黑的桌缘。
她身上也没带更多。
她看不得这些事情,心里堵得有些难受。
顾寐之道:“既是如此,先别急着担心,我要告诉你一个好事。”
白茸歪着头:“什么?”
“嗯……这一次的黄沙秘境入口,似就是开在那沙匪老窝乌角中。”
白绒:“……”
她自言自语:“都是普通人,怎么也不至于比墨坪山狐窝凶险。”
“那倒是。”顾寐之说:“只是,你忘了上次沈负雪在一起了。”
白茸已经陡然沉默了。
那会儿她受伤太重,记不得沈长离来后做了什么了。
应是抱着楚挽璃在哄吧,不然还能做什么呢。
顾寐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走吧,继续去采买。”
白茸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小声说:“你可以先借点钱给我吗?”
方才把身上银子都留在了刘家。
顾寐之:“……”
白茸买了一把精钢所制的长剑,袖里绯有时候过于小巧了。
她陡然想起,之前她住葭月台时,曾无聊拿袖里绯与灼霜比过长度,竟还不到它的一半长。奇怪,拿在沈长离的手里,倒也没觉得它很大。
白茸如今方才发现,自己刚买的这把长剑,剑形竟和那个男人的配剑极相似,像一把等比例缩小的灼霜,她咬着唇,很想把它扔了。
到底还是没舍得……剑还挺贵的,她的钱经不起这般挥霍。
等回宗门后,去专心挑一把更好的,便扔了这把。
之后,两人又购入了不少丹药材料和常用的创伤药。
霍彦一直没回她的讯息,或许是太忙了,白茸也没在意,与顾寐之一起回了客栈。
两人屋子挨着。
白茸找顾寐之要了安神丹,吃完后,夜里便不会再做梦。
离开上京城后,她一直在服药。
吃完后,便会很平静,宛如超脱般的平静。也不会再像之前,一想起那个名字,想起他的脸就要流泪。
白茸穿着中衣,服下丹药,正预备睡下,瞟到手腕上鳞片,陡然想起了顾寐之之前说的话。
这段时间,鳞片都不像之前那样日日折腾,反而很是安静,几乎消弭了存在感。
她却陡然发现,银色的鳞片,上头竟然泛起了微微的血色,在圆润的边缘隐约浮现。
白茸愣了一下。
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手腕上的鳞片,血色没褪去,反而蔓延开来,像是横纹一样,遍布了整片心鳞。
没像之前那样一碰便有反应,触上去,温度甚至都冰冷了不少。
……
上京城,月色正好。
沈长离回了行宫,在净房沐浴,褪掉了那身沾满了斑斑血迹的白衣。
他今夜除掉的人是梁王以前的心腹,朝中二品大员,梁王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觉,要撬动需要花费一番精力。
他没时间了,索性用最简单快捷的办法。
简单沐浴完后,他擦洗了一下黑发。
宫中清寂,只隐约听到不远处的打更声,守夜的还是他从沈府带来的两个小厮。
沈长离不喜吵闹,也不需要人服侍,要求的就是简单清净。
他回了自己卧房,独坐于卧榻上,燃了灯,却没有半分睡意,用手指拨弄着那一簇火苗。
阿麦却陡然扣门,低声禀报:“太子殿下到了。”
……
沈云逸见他乌发披散着,衣裳也穿得随意,身上还沾染着沐浴后的水汽。他身形高大颀长,双腿修长有力,身形一看便是多年习武之人,让不良于行的沈云逸很是艳羡。
他笑道:“之前李文给你府上送来了一大堆美妾,如今你怎还是形单影只,大晚上一人独眠,也没个女人暖被窝。”
那李文见三皇子如此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以为他好美色,便大手一挥,投其所好。
沈长离在他对面坐下,冷淡道:“不合心意罢了。”
沈云逸好笑:“你见都没见,也没碰过一个,怎知不合心意?”
除去江婉,他也另有三个侍妾,在皇室男子里头其实也不算多。只有沈桓玉,妻没娶上不说,行宫里还是这般冷冷清清。
沈长离不言语。
庆帝诏书如今已公布,传位于东宫太子沈云逸。这段时间他接管朝政,忙得脚不沾地,好在有沈桓玉在,他性情冷酷机敏,倒是正好中和了他的优柔寡断,而且身手极好,是一流的刺客。
如今沈成钧已班师西北,朝中梁王残党也已经基本清除,算是大势已定。
他预备等自己登基后,择个时日,再给他们再赐婚,要白家将那小姑娘送给沈桓玉。
沈云逸开口:“你预备什么时候去青州?”
“后日。”
沈云逸问:“离开前,你要不要最后再见一次龙姬?”
沈长离道:“不用。”
对青姬而言,生下他,不过是图谋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
她被困于宫中,需诞下新的血脉脱困,去为全族复仇。
母子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或许因为本来就是冷血动物,互相也都懒得遮掩客气了。
沈云逸瞧了他很久,“阿玉,你如今真的畅快吗?”
沈长离唇微微一掀:“皇兄,你的问题太过天真。”
他畅不畅快,心里是如何想的有什么意义?
他浅色的眼眸凝向沈云逸:“我有我需要完成的事情。”
沈云逸有帝王之材,比心胸狭窄,做惯了阴私勾当却无多少才干的梁王适合接任这个位置。
半晌,沈云逸方才叹道:“其实这江山,本应是你的。”
沈桓玉自小灵透,庆帝给他请了最好的老师,一切都是按照太子规格来培养的。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无一不是一点就通。
先帝宠爱三皇子,沈云逸又有天生的足疾,这么些年,他这太子之位也是坐得飘摇。
先皇后十年前因病去世,沈云逸也是在她过世后,方才从母后以前的贴身嬷嬷嘴里知道,她曾对幼年的沈桓玉下过剧毒,想过种种办法要除去他,可惜因为他特异的体质,一直都未成功过。
也是这些事情之后,有游方道人正巧来了皇宫,见到他,便说三皇子天生仙骨,有仙缘。于是,年幼的沈桓玉便被不远万里送去了青岚宗。
得知此事后,沈云逸很是愧疚,但是沈桓玉并不在意,未将这仇恨牵扯到他身上,甚至从未提起过此事。
他性子冷酷理智,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狠。
……
晨光初现,山河巍峨。
庆帝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皇太子沈云逸即位。
时代的画卷向前翻了一页。
上京城百废待兴,在经历了庆帝晚年朝政的动荡后,终于迎来了一个仁爱勤勉的新帝王。
沈长离回青州时,正是一个暮春的清晨。
春雨滴答呢喃,将男人清冷英俊的面容润湿在朦胧的雾气中,浓长的眉睫都湿润,他不打伞,也没施避水诀,就这样行于雨中。
他杀了梁王,将头颅送于西宁王,强迫他与梁王头颅同榻共寝了三晚,避免了三王夺嫡的局面。
反噬来得快且厉害。
银鳞已经从手腕覆盖到了男人紧实的小臂上,并且昔日纯净漂亮的银色里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色。
他没管这些,也懒得化回原身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反噬的业力对每个人作用都不同。
刚回到青岚宗,他谁也不见,便开始准备飞升。
人间朝政稳定之后,清珞峰上聚集的紫色龙气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的灵力也浓郁充沛,远超出了渡劫期应有的灵力,因为太满发泄不出来,时常让人有痛苦的滞胀感。
他轻易地引来了天地异象。
这一次感觉更为清晰。
云梯几乎已经成型,他甚至看到了那层阻隔他的障壁。
一道雄浑声音自云中滚滚而来。
“凡心未断,不舍尘缘。”
“你以龙身入道,较人身更难断舍欲念,亲手斩断尘缘之日,便是飞升之时。”
男人缓缓睁开了清冷狭长的眸子。
他细长的手指摩挲过锋利剑缘,陡然想到那日她哭得通红的眼。
大大的乌黑的眼,被一层清亮的水膜覆盖着。
她看他的眼神很专注,总是弥漫着浓浓的爱意与全然的依赖。
他不知以前自己看她的眼神是怎样的。
男人平静,眸底却一片冰凉,他没杀那女人,却也没有试着停下突破。
空中雷鸣阵阵,紫气更加集中。
剑分天地,一气万古。
听得那重声警告,他想继续想要强行突破,用剑意劈开障碍,直上仙界。
那声音浓重宏伟,似是从天空深处直接传来。
“沈桓玉,你屡次逆天而行。”
“身为化外之人,强行干涉人间朝政,更改因果。”
“业力迟早会回馈于你身。”
雷声终于结束时。
男人睁开了眼,神情平静,眉目清俊冰冷,他修长的手指间已满是银色的磷磷血迹,他却浑不在意,低眸缓缓拭剑,只是轻缓拭去了剑上浮尘。
几日后。
楚复远的心腹弟子上了葭月台传信:“沈师兄,掌门说有要事相商,邀你去清珞峰水榭的密室。”
沈长离起身,掩去了眸底神色。
水榭的密室中,楚复远已早早到了。
见到沈长离,他沉吟了片刻,似对他到来也完全不意外。
楚复远道:“长离,你可知,红月即将到来,妖祭之日也不远了。”
沈长离自是知道,不过,他并不关心。
楚复远瞧他模样,又说:“你心底应是清楚的,挽挽自小便一直钦慕于你,希望可以嫁与你为妻。”
“以前因你身负婚约,我便没有与你提起过此事。”
上京一行,夏金玉私下与他说了,是沈长离将楚挽璃带出客栈,去往山中的,并且两人姿态很暧昧,一起去山中独处了好几日。
他很了解楚挽璃,这种情况下,沈长离要做点什么,他那傻女儿不可能拒绝。他作为父亲,自然也不能让此事如此不明不白。
沈长离不知他为何忽然又提起婚约。
莫非,这便是楚复远说的要事?
对面的青年腰背笔挺,神情毫无变化,微垂的长睫甚至都没有动弹。
楚复远看他不为所动,终于缓缓道:“我有一法,可以不走寻常飞升的路数,径直前往仙界。”
沈长离抬眸,平静看向他:“什么路数。”
楚复远只说了三个字:“不周山。”
不周山是人间与仙界的相连之处。
楚家直系血脉能使用特殊功法,在不周山打开去往仙界的通道。
沈长离天赋过人且修行刻苦,十余岁时便已经晋入了渡劫期,只差雷劫了。
楚复远有意重用他,想让他在青岚宗担任职务,却都被拒绝了。
他说过几年他便会离开宗门,也无意飞升,感念青岚宗这十余年的栽培。这么多年,他为青岚宗做的宗门贡献完全能抵上青岚宗的栽培了,因此,楚复远也不能说不允他离开。
那时楚复远固然失望,但是他知道沈长离身份,他若是想做回沈桓玉,回到俗世里,也无可厚非。
如今一切都变了,沈长离数次尝试飞升未果,楚复远约莫知道一些。
并非修为问题,沈长离的实力早够飞升了,如此看来,只可能是因为心境原因,被牵扯住了脚步。
他转修心法,抛弃记忆,斩断情丝,却依旧无法完全摆脱桎梏。
楚挽璃生母并非常人,血脉特异。因此,楚挽璃修炼天赋极佳,妖缘也一贯极好。
他从小一人带大了楚挽璃,如珠似宝看大。
沈长离性子沉稳负责,人品模样天赋都拔尖。
倘若两人成婚,他天人五衰后,身怀重宝的楚挽璃也不至于孤单一人,没有依靠。
他自小宠着女儿,虽然嘴上总嫌弃女儿不努力,但是想满足楚挽璃的一切心愿,要让她顺顺利利嫁给喜欢的男人。
楚复远道:“挽挽一心钦慕于你。你若是与她成婚,能护住她,一辈子待她好,便足矣。”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再说更多。
“挽挽体质特异,你与她双修,两人都可大有裨益。待你们成婚,你飞升后,带她去上界,也可以再通过不周山通道往返人间。”
如今妖祭即将到来,玄天结界随时可能告破,楚复远必须提前为楚挽璃谋划。这时,若是沈长离已经带楚挽璃去了仙界,便可以完美避开这一场灾祸。
仙界灵气浓郁,也更清净无为。
他成婚后在天界安心修炼,要再突破境界也未尝不可。
青年没立刻答复,琉璃一般的眸子清冷沉静。
楚复远道:“这事儿不急,毕竟事关重大,你可以再考虑一番。”
他又道: “我虽是如此之说,只是你们年轻人婚取,还是得看自己意愿。”
沈长离嗓音微凉,平缓道:“多年青梅竹马情分,我会护着她。”
有了他这句话,楚复原便放心了。
楚复远含笑看着青年修长的背影,他知道,沈长离答应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来,今年便可以办完婚事,他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沈长离走出水榭时,已是深夜时分,雪停了,天幕挂着稀疏星子。
灼霜问:“主人,方才为何不直接拒绝?”
他眉目沉静,陡然道:“为何要拒绝。”
灼霜问:“楚挽璃身上,不是一直有异状吗,你为何还要与她成婚?”
沈长离冷淡道:“如此不是正好。”
要探查楚挽璃身上的怪异之处,还有什么比当她夫君更快的方法?
他刚于卧榻上坐下,正准备调息,一旁玉令便亮了起来,是霍彦的通讯。
霍彦先讲了讲金阳宗情况:“厚土蜈屡次欲冲破封印,都被老头与我一起按下了。”
金阳宗宗主,人称荒刀金蛮,倒是确实有几分蛮劲。
“你若是能来下个剑阵,便更好了。”霍彦道,“金老头子一直念叨着再想见你,与你比划比划刀法。”
“没空。”
霍彦揶揄:“……行吧,我知沈公子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乐不思蜀了是吧。”
霍彦说:“对了,她已经到了匹逻城。”
见到白茸,他倒是想起以前沈桓玉来匹逻时的一桩往事了,那会儿他婚期不远了,沈桓玉挑了不少此地的特产点心与漂亮宝石,都是带给他在上京的宝贝媳妇的,霍彦见怪不怪。
没想到,见成衣店人来人往,他也进门选了好些衣物——竟都是女子衣物,做工都上乘,是店内价格最昂贵的几款。
各项尺寸他都清楚,绣娘很自然地问他是不是给家中妻子添置,他也脸不红心不跳,沉稳地说是。
霍彦调笑道:“沈郎君,瞧起来倒衣冠齐楚,倒像个正经人。”
沈桓玉也不反驳,随他说。
那些衣物虽然漂亮,但是在中原显然也穿不出门。无非是想等成婚了,小夫妻关上门,让人穿给他一个人看罢了。
这沈负雪,看着清冷沉稳寡欲,脑内倒是想法多多。
见沈长离没切断通讯,霍彦便抖擞了精神,继续道:“她与那合欢宗的男修一起,下榻在一个客栈,同行还有个生得特别漂亮的猫妖少年。沈桓玉,模样比起你没差多少呢。”
如此看来,白茸确是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去了,甚好。
霍彦摸着下巴道,“说起来,合欢宗的男修,在床上,应该比较会伺候女人吧。”
比没经验的男人好用多了。
他声线清冷平稳:“这便是你想与我说的事情?”
霍彦道:“怎么,说不得?是不是污了清贵的负雪公子的耳朵。”
沈长离宛如没有听到他的阴阳怪气,平静道:“想说,那你便再多说些。”
上京城那一晚后,他们这段纠葛不清的缘分已经彻底斩断了。
霍彦:“……”
他关了通讯,哆嗦了一下,觉得他是真疯了。
……
沈长离一直很平静,面上神情毫无波动。
送给那男人贴身帕子,两人寡廉鲜耻、旁若无人地当面调情。他甚至克制不住地想象起了那些不堪入目肮脏龌龊的画面。
他跏趺坐于卧榻上,腰封解了,发冠也卸了,乌发披散下来。宽阔的背脊与窄韧的腰缓缓紧绷。
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火,他知道这火毫无道理,且毫无立场,却越烧越烈,身上几乎满溢的灵力无处发泄,更加汹涌。
尤其陡然感应到心鳞的变化后。
龙鳞上的血色蔓延开,连带着手臂上的鳞片,刺骨的疼痛里,却又夹杂着异样的的酥麻。
大半夜,与旁的男人宿在一处,却这般狎弄他。觉得不满足是吗?他冷笑了一瞬。
今日不知为何,持续了很久。
他竟起了念,生平第一次,破天荒有些想化回原身。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划过一瞬,已被他按下去。
他是龙,并非其他低等妖兽,便是她不喜欢又如何。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喜欢,她若是现在在他面前,他瞳孔已经发生了些微的变化——他会让她此生都不敢再用脏手这样碰他一下。
楚挽璃连夜赶去了葭月台,今夜山上风雪格外大,好在这段时日,她被楚复远关着修炼,已经突破了结丹期,又裹着火鼠裘,还是顺利上了山。
最近竹石村的事情在青岚宗流传开,周围人都在夸她心地善良,从狐妖手中救人水火。
楚挽璃虽然有些莫名,但是她最喜欢被人赞誉夸奖,别人说多了,夏金玉更是舌灿莲花,说得她自己都有些信了,觉得是自己在竹石村降妖除魔,从狐妖手中救下了大家,没有记忆只是因为被狐妖蛊惑,模糊了记忆。
而且,还在那里与沈长离定情了。
如今,他也正式把婚退了。
楚挽璃多方打探,方才惊讶地知道,原来过往与沈长离在凡间有过婚约的,竟真是白茸。
以前很多年里,沈长离不让她近身,不许她上葭月台,也不许她叫他哥哥,只允她叫沈师兄……估摸着都是为了她,楚挽璃一想起,心里便酸。
好在白茸傻,竟真退了婚。
而且,他拔除了情丝,与她的过去都忘了,有时候,楚挽璃也觉得挺不错的,情丝拔除后无法复原,等于那些记忆都没有了,完全变成了陌生人,反而与她的记忆还完整留存着。
楚挽璃绕了院子一圈,瞧见沈长离平日住宿的屋子亮着一点灯芒。
楚挽璃抖了抖肩上与发上的雪,整理了一下发髻,便甜甜地招呼傀儡给她开门。
她得知沈长离回了青岚宗,哪里还坐得住,也懒得管晚上不晚上了。
“哥哥……”她试着叫了一声。
“进来。”良久,才有回音。
他没起身,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淡竹雪青色的外裳,更显清贵从容。
男人乌发未冠,散落在宽阔的肩上,眉眼沉沉的,像是高山冰雪化开,沾湿了一点莫名的清润,腰封勒住了一把窄韧有力的腰,无论模样还是身材都无可挑剔。他很像烈酒,看似清洌平静似水,只有真正入口,方能品到平静下的凌厉攻伐。
楚挽璃瞧着他的模样,面容微红,眼神却没挪开,沈长离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衣冠整洁,少见这般打扮。
爹爹说了,很快,他就会是她的夫君了。
楚挽璃扫过周围,试探问道:“哥哥,要不,你别住葭月台了,回清珞峰住好吗?”
沈长离最厌恶别人干涉他。可是,楚挽璃心里实在是膈应。楚挽璃觉得,如今他们关系不一样了,她可以提一点要求。
沈长离几年前搬入葭月台的,白茸生辰就在十一月,这都是夏金玉打探到两人订婚时的庚帖后与她说的。
葭月不就是十一月吗,她天性敏感,越想越不对劲,虽说不能确定,她还是不愿住这,也不想让沈长离继续住这里了,总觉得此处像是他两人隔空的爱巢一般。她要将他身上关于白茸的所有残余痕迹都清除。
窗外风雪越发浓重,风声呼啸。
他垂眸,琥珀色的眼平静地看着她: “你想让我搬去清珞峰哪处宅子。”他衣衫上沾染的迦南香木,混着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炽热的味道扑面而来,迷得楚挽璃晕头转向,面颊通红。
他爱一个女人,便会明目张胆地偏爱,纵容到几乎予求予给。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 白茸洗漱后与顾寐之汇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童欢与李疏月姗姗来迟。
白茸瞧见她领口下的红痕,几分赧然, 不太好意思盯着瞧。童欢倒是大方, 与李疏月两人在他们对面坐下, 一起用早点。
顾寐之将沙匪的事情与童欢说了。
沙匪盘踞在乌角, 黄沙秘境的入口也在那处。
顾寐之问:“进秘境之前,要如何处理这些沙匪?”
说这话时, 他瞟了一下一侧白茸,他知白茸心肠软,又同情昨日的爷孙,心里估摸着是对这些沙匪起了想法的。
童欢思索道:“人太多了,不好处理, 还是先隐秘行事。”
百来多个沙匪,都带着武器。
沙匪性情强悍狡诈, 如果只是伤他们但是不杀掉, 恐有后患。
修士杀戮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人,会有业力回馈, 除了胆大狂悖的邪道魔修, 很少有修士会动手杀普通人。
顾寐之道:“我的幻术可以用来短暂操纵他们。只是, 要解决掉他们不太可能。”
童欢说:“还是先偷偷进去吧,不管怎么说, 如今还是秘境要紧。”
她对白茸道:“你已记住地图了吧, 进入秘境后,你便速去寻金合欢。”
“夺宝时大家都可能下杀招, 进入秘境便是生死局,所以一定不要手软, 就是不要轻信于人。”
白茸轻轻嗯了一声,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少女乌润润的眸子很清澈。
早上她与祝明决联络了,祝明决说,温濯最近心疾发作得越发厉害,如今已经卧床数月,现在好容易才睡着了,说温濯一直记挂着在外地的她,希望她早点回青岚宗,白茸听了心里很难受,虽祝明决安慰她,说她上次寻槐魑之心已经很尽力,白茸还是不能释怀。
这一仗她势在必得。
这一日,天朗气清,四人朝往乌角方向出发。
白茸远远便看到了沙匪的哨岗。
大清早的,周围零零散散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修士,白茸换试了一圈,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们修为都不高,她粗略扫过,最高也就还虚期,和顾寐之持平。之前遇到的各路神仙实在是太多,她如今已经觉得这样的对手没什么压力了。
秘境入口在一处帐篷门口的小沙台上。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正从帐篷中走出来,绕到帐篷后面,随后传来一阵淅沥水声。他提了裤子,满脸轻松地走出,又要进去帐篷里。
童欢低声道:“走。”
白茸还是第一次进秘境。
手指触上沙台光点,身体便陡然失重,旋即,整个人便都被吸了进去。
进入秘境地点是随机传送的,四人的落脚处是在一处水池旁。
意外的是,童欢叫李疏月随着他们两人,自己却绕道行动,李疏月也没说什么,便跟上了白茸与顾寐之。
白茸方向感很好,她回忆了一番地图,便径直朝着金合欢所在地掠了过去。
秘境中有特殊的灵力压制,秘境中所有人都无法御剑飞行,只能靠腿步行。
路上遇到了几波修士,顾寐之没出手,被白茸用剑招逼了回去,不过他们没参与夺宝,一路没和人产生真的冲突。
因为目标明确又有地图,找到池子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白茸看到池子对面的那一丛灵草时,眸子陡然一亮。
那一丛半人高的灵植,叶片正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金光,流光溢彩,极为惹眼,和书上记载的金合欢别无二致。
可是,那金合欢生在池子正中的一小片土地上,池中灌满了水,入目皆是乌沉沉的黑,毫无波澜,瞧着平静无波,甚至没有折射出半点阳光。
“别过去。”顾寐之观察了一番,“那是弱水。”
他随意掷了颗石子进去。
石子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融化掉了。
白茸被这诡异的一幕惊住了,好有博闻多识的顾寐之在,她完全不认识这水。
“弱水有剧毒,且有强腐蚀作用,但凡沾上了一点,结果便是如此。”顾寐之说,“其上连鹅毛也无法漂浮,轻身诀没有用处。”
弱水很珍贵,如今在修士中多用于处刑,青岚宗水牢中便存有一小池弱水,只用来对付骨头最硬的妖兽。
白茸想,怪不得周围没有多少来寻金合欢的修士,原这一次,产出金合欢的地点,竟随在了这里。
不能沾到这些水,不能御剑,不能漂浮。
白茸轻声说:“我试试。”
她化出了自己的灵藤,小心翼翼,试图慢慢从水面上伸过。
水面无波无澜。
她的灵藤不完全是灵力,倒更像是自己身体延展出的一部分,和她身体有通感。
似没问题……白茸心中一松。
顾寐之笑道:“我倒忘记你还有这招了。”
那个叫李疏月的少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看着。
灵藤顺利渡过了弱水。
她心中一喜,预备用灵藤去够金合欢叶子。
不料,草地中,竟是窸窣而出一只硕大的黑影,啃噬上了她的灵藤。
灵藤径直连接着白茸的心脉,疼得她眼前一黑。
那竟是一群老鼠,背部呈沙黄色,吻部很长,数量极多,都纷纷朝她的灵藤扑来啃噬,她的灵力美味又纯净,灵藤对它们而言也都是难得的美味。
见一侧少年毫无动作,神情冷漠。
顾寐之厉声呵道:“李疏月,你在干什么?”他的幻术对动物没有用处,带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作用。
妖兽性情多乖张古怪,顾寐之是真不喜欢和他们相处。
不声不响的少年方才上前,他秀丽的面容发生了淡淡的变化,黑发间支棱起来一对尖尖的耳朵,瞳孔也化为了细长的兽瞳,他喉中发出了奇异的低吼之声,音波扩散开来,那些啃噬白茸灵藤的沙鼠,身躯都一晃,随即纷纷逃窜。
白茸强忍着剧痛,这一丛合欢只凝出了两片带有灵力的金合欢叶子,她摘下叶片后,那一丛金合欢颜色都变得浅淡了些。
“走。”顾寐之感应敏锐,呵道:“来人了。”
有人发现他们摘下金合欢了,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本命灵藤被沙鼠啃噬,白茸疼得面色发白,脑内如今还在一跳一跳发疼,她强打精神,收好合欢叶子后,便催动灵力往回走。
一路遇到了好几波虎视眈眈的修士,白茸灵力消耗有些大,顾寐之见状,叫她与李疏月先去出口,等等再与他汇合。
他有些不放心李疏月,此刻却也没办法。
白茸与李疏月即将走到出口时,他却停住了脚步。
少年淡漠漂亮的眼看向她:“我也想要一片金合欢叶子。”
“你制药,应不需要两片吧。”
白茸猝不及防,没料到他会在这里发难。
她顿了一瞬:“你要金合欢叶做什么。”
她取两片,是为了备用。
少年兽化状态已经恢复,精致的面容映着几分无动于衷的苍白。
他说:“与你无关。”
妖祭马上要到了,玄天结界即将开启,他想回妖界。
是他叫童欢来这个秘境取刀的,因知道里头还会产出金合欢叶。
合欢又名合昏花,除去可以治疗心疾,汁液也可解七情之伤。
两人身后追来了修士,白茸与他说着话,已经骤然拔出了那把精钢剑,回身与身后的大刀修士对上了,剑身一震。对面没想到,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修竟然会是剑修。
白茸与对面对招了数十回合,用着这把剑,她下意识模仿了沈长离的剑招,出剑和往日路数截然不同。
她没想到那把剑竟如此无用,沈长离的剑招过于凌厉,她学着使,与对面这样对招几回后,剑身承受不住,竟碎了,她喘气扔了这破剑,只能又拔出袖里绯。
终于逼退了对面,汗珠从她俏丽的鼻尖上滑下。
她问李疏月:“你若是不告诉我原因,我不会给你。”
李疏月冷淡道:“需要用来救我的命,这个理由够用吗?”
白茸愣了一下。
她沉默了,随后,竟真分出了一片叶子,递给他。
李疏月完全没料想到她真会给,他没接那叶子。
白茸低声说:“你很喜欢小欢,你们都是顾师兄的朋友,而且……”
她本能察觉到,李疏月没有撒谎。
白茸的第六感一贯灵敏。
过了一瞬,他方才接了叶子。
却也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个白瓷瓶子,抛给了白茸。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
李疏月说:“我们很诚实,没有你们人类这样多的遮掩。”
他垂眸打量她:“你身上也有被占有的味道。”如此浓郁,反复烙印,对方应是特别中意她。
他们身体最诚实,喜欢谁,便会对谁有欲望。而非人类这般虚伪狡诈,心口不一。
他确实喜欢童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被绑在了她身边。
他不想杀了童欢,却又走不开,只能依靠合欢叶解七情伤。
“这是什么?”白茸不懂他刚才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捧着那个瓶子,明净的眼眸看向他。
李疏月寡言,简单道:“我族秘药,只对兽族有用。”
白茸:“……不然,你还是留着吧。”她要这个做什么。
李疏月却懒得再与她解释,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物品,与金合欢叶交换,她也不算亏。
两人在秘境出口等待。不久,顾寐之也出来了,见白茸平安无事,方才松了口气。
他们一起在此地等着童欢,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扬起一阵尘沙,拿着弯刀的少女身形灵巧,身后竟吊着约莫十多二十个修士,童欢看到他们,杏眼圆睁:“还愣着干嘛,快跑啊。”
眼见那修士快追上童欢了,她赶不及出来了。
情急之下,白茸急中生智,伸出灵藤缠住了童欢的腰,随后,自己已经朝着秘境出口一跳。
她先出来了,童欢也被她拽出来了,两人摔成了一堆。
四人立马掐了隐身诀,顾寐之遮掩了几人的痕迹,马不停蹄跑路,直到回了另一处预定的客栈。
终于安顿了下来,童欢捧着那柄弯刀,喜不胜收,在白茸软软的面颊上吧唧了一口:“真机智啊小茸。”
又聪明,又可爱,还软软的很好捏,谁看了不喜欢。
这把融月弯刀是这次黄沙秘境中最珍贵的灵武,被她抢到了手,赚大了。
“对了,你们也拿到叶子了吧。”
白茸羞涩地捂着脸,点了点头。
童欢道:“好,很完美。”
今天这一天实在太累,白茸回了房,沐浴后换了衣裳,坐在床榻上,凝神看着这一片叶子。
金合欢弄到了手……可是,按那个方子,还需要男修心头血灌注。
她轻轻咬着唇,犹豫不决,陡然想起了一个人。
顾寐之正准备歇下,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倒是贵客。”他笑道,“我都要误会你要做什么了。”
白茸忽视了他的胡言乱语,在胡凳上坐下:“今日,谢谢你。”
顾寐之道:“小事。”
“对了,今天李疏月和你在一起,没对你做什么吧?”
白茸有些疑惑他为何如此问,摇了摇头。
顾寐之说:“妖兽和人不一样,对他们,你一定要提起警惕。”
“不要用人类的道德观去看待他们。”顾寐之说,“虽然他们能化人形,但是本质是完全不一样的生物,思维不同。”
“他们没有礼义廉耻,不在乎道德伦常,奉行弱肉强食,只依靠本能行事。”
白茸说:“我看……李疏月对童欢,似乎是真心的。”
顾寐之淡笑道:“那你可知,李疏月是童欢以前在黑市拍卖会上买下的炉鼎?”
白茸愣住了。
顾寐之轻描淡写道:“李疏月原身品阶不低,在妖界或也有身份,是因为意外流落来人界的。阿欢其实已经有几百岁的修为了,身边男人没断过,你觉得,李疏月若是真爱她,能忍受这种事情吗?”
“兽类和人不一样,对伴侣占有欲特别强,许多只能接受与一对一。”
“那日你和我提到的龙,也是如此。”
“异玄录里记载过,以前冰海有一条玄龙,曾硬生生把自己变心的伴侣吞吃了。”
“失了伴侣,他自己也活不下去。最后发狂,剥掉了自己全身的鳞片,在深渊里自戕了。”
达成了双死的结局。
白茸听得心惊肉跳又胆寒。
她默默想,变心是很正常的事情,既然如此,便应放手,何苦强求。
是她无法理解的思维。
聊完这话题,白茸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顾寐之笑着问道:“你今晚到底有何事?”
白茸有些不安,乖乖的,细白的手指捏着胡凳边缘,饱满的下唇都被自己咬出了一点浅浅的印记:“有一个方子,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关于鎏金合欢的……”
她把那日李慈真与她说的方子给顾寐之复述了一遍。
顾寐之沉默了一瞬:“原来,你要金合欢,是为此意。”
“鎏金合欢确有此制法,以前,在合欢宗,有人如此炮制出过鎏金合欢,给爱人解心疾。”
白茸眸子一点点亮起。那么说,温濯有救了?
可是……她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去找谁开口,要这心头血?
白茸想到病倒在床,气若游丝的温濯,心里极为难受。
月色下,她仰脸,对上了顾寐之视线。
白茸没错开视线,她桃花眼纯净又清澈,里头含着一点淡淡的祈求意味。若是顾寐之愿意帮她,她会尽自己所能的一切回报他。
良久,顾寐之说:“心头精血极为珍贵。”
“我本可以帮你。”
“只是,如今我即将冲击灵境期,时候不巧。”
白茸低着头。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不合理,与顾寐之提起这件事情,已经是鼓足了她最大的勇气。眼下,她只觉得脸上烧得火辣辣的,难堪又难受,为自己的僭越和自私。
白茸习惯于付出了,在朋友面前温柔稳重。
可是,在亲密关系里,她很被动,内向敏感又严重缺乏安全感,需要的是细心的呵护与浓郁又不遮掩的爱。
她轻轻说:“对不起,是我过分了。”
顾寐之挑眉:“你还能找谁。”白茸人际关系很简单,周围也没几个亲密的男人。
白茸说:“没关系,你的突破最重要。”
“我会再去想办法的。”她扬起脸朝他一笑,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和,“谢谢你告诉我,方子是有效的。”
顾寐之已经帮她太多,是她不知足,越界了。
白茸性情其实很倔强。如此,已经是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他再提出给,她也绝不会接受。
顾寐之没再做声了,心头有些悔意。
其实,他方才只是想逗逗白茸而已。
顾寐之以前与女人相处时,经常喜欢开开玩笑,来缓和氛围,拉近距离。
白茸若是与他撒几句娇,求求他,他不会不答应,他本也是想借这个机会……与她关系再近一步。却不料,她性子这样的较真又倔强。
白茸没再多说,与他道了一声晚安后,回了自己房间。
她换了衣服,抱着膝盖在卧榻上坐下,心里阵阵泛起酸涩。
自小在白家长大,她其实很不习惯也极少主动开口找人要什么东西……即使以前对他也是,从来都是他主动。
她没来由,无法克制地想,若是他还在,她找他要什么,他都不会不答应,而且不会附带任何条件。
可是,要拿他的心头血去给别人做药。她定然是不可能舍得的,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如此。
这件事,本就是一桩无解的悖论。
或许,只能用金合欢叶去试一试了。
白茸思绪过多,睡前忘记服丹药了。梦里,果然又见到了他。
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梦,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他如今已经不在了。
“我已经不爱你,也不想见你。”她轻声说,“你走吧。”
男人置若罔闻,伸手拥她入怀,低眸怜惜地亲了亲爱人的唇,抚平她蹙起的秀丽的眉。
她不断流着泪,一动不动,被他用力揽入宽阔的怀中。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
金阳宗。
霍彦回了宅邸,正对上一个魁梧男人,看起来年过六旬,说话却中气十足:“人找来了没。”
霍彦摊手:“人说没空,在宗门温香软玉在怀,忙着谈恋爱,没时间来。”
“胡说什么呢。”金蛮气得吹胡子瞪眼,“沈负雪怎么可能和我那孽障一般不中用,沉迷女色。”
霍彦懒洋洋道:“他那么年轻,长得好身体好,凭什么不能沉迷女人了。又不是你,一把年纪,不中用了,而且老婆取了孩子也生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舞刀弄剑才合适。”
霍彦嘴巴皮子利索,金蛮也无言以对。
他是个武痴,得知上次在青岚宗,沈长离与金瑜比刀后,就摩拳擦掌,竟想自己亲自与他上比一回,若不是因为厚土蜈的封印离不开人,估摸着他自己早杀去金阳宗了。
“对了,我有朋友上门。”霍彦想起来了一事,“明日就不去看封印了。”
他原以为,厚土蜈迟早也会挣脱,却没料想到,或许是他们镇压得当,如今封印越发牢固,厚土蜈的动静也变弱了。
明日白茸来宗门找他,他怎么也得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她一番。
最近青岚宗出了个大新闻。
沈长离竟然从葭月台搬回了清珞峰,住去了梦往亭。
这并非沈长离搬去葭月台以前住的地方,却离楚挽璃住的水榭不远。
李汀竹在云筑院里,听到对面杜若阁几个师姐妹的议论声从轩窗中隐约飘入:“真是见世面了,沈师兄竟然会从葭月台上搬下来。”
“是不是为了楚挽璃啊……你们说,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
“就是说,沈师兄与她在上京定情,即将成婚的事情。”这话压低了声音。
“可能还真是哎,不然师兄怎会搬家。”
“这算不算高岭之花为爱下凡?也太宠着楚师妹了。”
“说起来,梦往亭离这里也不远……要不要去偷偷看看,小月你还没见过沈师兄吧,当真难得一见,我带你过去看看。”沈长离姿容是无可挑剔的,只是性情过于冷淡,失之风流,可是,许多人偏还就喜欢遭他冷脸。
女子笑音远去了,李汀竹睁开眼,还有些恍然。
他皱眉……想到沈师兄和楚挽璃,怎么也觉得突兀又不协调。
上京一趟,似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楚挽璃这段时间心情极佳,走到哪里,面上都带笑。
她早不想那么费劲,每次都得披着难看的火鼠皮去爬葭月台,忍受那里的天寒地坼。
“哥哥?”她扣门,里头却无人应答。
楚挽璃推门而入,在房间转了转,屋中没有半个人影,沈长离不在。
玄机阁,兽首香炉中溢出袅娜轻烟。
室内极为寂静。
挺拔的白衣青年,与着蓝衣,面目慈善的老人正在安静对弈。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盘巨大的棋盘。
沈长离只信自己手中的剑,要当,他也只会当那个执棋的人。
李慈真道:“不周山地理位置奇异,据说在昆仑西北的一座浮岛之上,经常不断变化,周围有弱水环肆。”
他问:“你当真预备走这条路?”
沈长离背脊笔挺,在棋盘落了一子:“是。”
李慈真打量了一番徒弟,感应到他身上气息:“小玉,你造下的杀孽实是过重,恐有反噬。”
沈长离垂眸凝向他:“老师,你是否后悔当年传我剑法?”
他便是用李慈真亲手所授的剑法,血洗了半个上京城。
李慈真道:“若我说后悔,你会因我的话而改变心意?”
沈长离不语。
答案是必然不会。
他决定了做什么,就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话改变心意。
李慈真和缓说:“你的修为,如今在人界,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能随意操纵天气变化,能随心而动变化地形。
力量越大,失控却也越可怕。
见沈长离神色淡漠,只是专注看着棋盘,并未因他这句话有什么变化。
李慈真说:“世间必有一场劫难。你想瞒天过海,但是欺骗不了,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心,只会越走越偏。到时,追悔莫及。”
沈长离说:“我是如何想的,我自己心中最清楚。”
李慈真笑而不语。
他修行多年,性情越发圆融沉稳,温和地道:“凡事皆有因果。”
“小玉,有时命运便是如此,早已注定,无论如何反抗。最终,还是会走向那个既定的轨道。”
沈长离垂眸,修长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手中棋子,轻声道:“老师,没人可以规定我该如何。”他从不信命。
李慈真说:“我是在担心你。”
他叹息道:“不要太逞强。偶尔,也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的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棋局结束,与老师道别后,青年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云间。
不久,玄机阁又踏入一个人影。
金羽真人模样依旧维持在四十余岁,威严的中年男人模样。
李慈真欲倒酒与旧友叙旧。
金羽真人未沾酒,严肃道:“神女神魂如今在何处,你可知?”
李慈真笑道:“你原是为此而来。”
神女下凡,在司命神君的命格簿中未有记载,仙界并不知道甘木的神魂如今在何处,只知道,定然会出现在天阙化身周围,却无法锁定具体位置。
金羽真人只道:“天劫将至,需要早做准备。”
那日,沈长离欲强行突破,那一剑,剑气惊动了仙界。
他朝李慈真一拱手,驾云朝着远方而去。
千年前,天阙是仙界的心腹大患。
人仙妖魔,仙界一直在化外,制衡着人妖魔三界平衡,如今出了一个天阙,越来越多的妖聚集在他麾下,奉他的话为圭臬,三界微妙平衡的局面被打破,甚至有扩散,隐隐影响到仙界的泰势。
众仙想了很多办法,却一无所获。
他灵力超绝,性情又冷酷机敏,表面冷漠,实则狂悖无矩,简直毫无弱点。
仙界去找过夔龙族的长老,他们说管不了天阙,天阙父母殉情而亡,死前留下一颗龙蛋,在冰海孵化而出,他还是条小龙的时候,就谁的话都不信,只信自己。
月老宫中掌情的桃戊君笑道:“何不试试以情突破?”
以龙族的年龄来说,天阙还很年轻,但是也已成熟了,到了需要伴侣的时候了。他周围有许多追求者,却眼高于顶,人妖仙魔一个都看不上。
天阙人形模样是极出挑的,毫无妖气,反而身形高大修长,面容清挑俊美。龙形也漂亮矫健,他经常会化回原身,徜徉于云中或是海里,所到之处都会掀起巨大的风雪。
很多女仙愿意试一试,桃戊君见过她们,却都一一否掉了。
直到一次,他见到若化神君身边的那个一身白衣的小女仙,她抱着一捧含露的合欢花,噘着嘴,满脸不高兴。
她在学习仙法,但是学的不那么顺,若化麾下有十二月令花神,甘木想成为其中的一个,但是仙力还不够,若化正在安慰她,叫她不急,慢慢来。
她穿着一身白衣,面颊粉嫩,纤细婀娜,长而柔顺的乌发披散到脚踝,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
桃戊君眼前一亮,翌日便去了若化神君宫中。
如今,甘木依旧与他宿在一处宫殿,她对他有种雏鸟般的依赖,明明早该自立门户了,她一拖拖了好几百年了就是还不与若化分殿。
甘木睡得正香,少女微微蜷着身子,睡在水面漂浮着的一朵巨大的睡莲中,长长的乌发被挽在一侧,长睫翕动着,白纱衣下露出一截细细的脚踝,纤细纯净得宛如一抔新雪。
听桃戊君说明来意后。
若化神君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并没有一口拒绝,只是为难地说:“甘木从未亲近过男人,她性子天真单纯,恐怕胜任不了此重任。”
桃戊君笑道:“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你也不用与她说什么。”
过几日,他会召开宴会,邀天阙来仙界。
到时。
她只要出现在天阙面前。
让他看到,一眼就够了。
……
果然,一切如桃戊君所料。
天阙来仙界越来越勤,也一点没遮掩,整个仙界都知道,天阙在追求她。
只有甘木懵懂不通情爱,回宫经常对若化说,他带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送了她什么,今日对她又做了什么什么。
天阙第一次亲近女人,还是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开始了,就没个完,不知满足。
甘木又说,他不允她和他再住在一起。说他还问若化有没有像他这样对过她碰过她,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条第一次踏入爱河的龙,天阙很自然地把兽类谈恋爱的毛病都踩了个遍,他比一般的龙还要过分。
虽然没名没分的,但是已经熟练以她的夫君自居,开始逐个排除她周围碍眼的男人。
若化问:“你喜欢他吗?”
甘木果断摇头。
他太强势了,性子又冷又烈,和她在仙界以前遇到过的斯文的男仙都不一样。甘木觉得,值得倾慕的男仙,应都是若化这般高华婉约的。
她一点都不喜欢。
*
沈长离给霍彦发了个通讯。
霍彦道:“哟,我是不是看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会主动联络我。”
他瞧了眼外面日头:“绒绒和她的新男人都还没到呢,约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就这般急?”
对面男人清冷的声线毫无情绪起伏,冷冷淡淡:“厚土蜈封印如今如何。”
霍彦:“……”原是为了这种事情,真没意思。
他道:“你不来帮忙,也不来看一眼,还能如何。好在我们几人撑住了,还算是没事吧,封住了。”很神奇,其实他本来以为,厚土蜈也会像那两只那样跑出来,但是没有。
“你真不来?”霍彦又说,“多久没见了,你难道不想?”
他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没声音了。
霍彦:“……”他磨了磨牙,决定要想办法,把白茸多在这里绊几天。
就沈桓玉以前那样,回京的日子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沈长离去了水牢,往魂灯内缚着的六盲蛟被他亲手封进了水牢深处。
他进了内水牢,一层层往地下去。
内水牢关押的都是妖兽,一般弟子没有权限进去。
男人大手拎着一盏红色的灯笼,一身白衣,身姿清越修长。
他路过之处,牢笼中囚禁着的狰狞妖兽无不屏住呼吸。
只在倒数第二层的一只老鼍,见他后,便开始疯狂摇晃身上的锁链。
“沈长离,你也有今天。”
他哈哈大笑:“现在,你身上已经被业力严重反噬了是不是。”
“你现在敢不敢化回原身看看啊。”
男人长睫丝毫未动,老鼍喉管却陡然一凉,骂声戛然而止。
他走到底层,拎出了六盲蛟,问:“那日,是谁破坏了我的剑阵封印,把你放出来的?”
六盲蛟沙哑着嗓子,讥讽道:“自然是你那心上人。”
“她仗着自己爹是掌门,有职权之便,便肆意乱闯锁妖塔,破了你的剑阵封印。”
“我知道,你不会说,你要包庇她是不是。”
没等六盲蛟说完,他视线已经再度一黑。
男人眸色未变。
他自不会完全信任六盲蛟所说。
只是,有些事情,似都开始逐渐清楚起来了。
沈长离回到梦往亭时。
楚挽璃正坐在厅中,靠着一张美人榻打瞌睡,睡得无知无觉。
见到他,方欢快睁了眼:“哥哥,你去哪了?”
他眉眼未动,平淡道:“去办了些事情。”
他衣袖上沾了一点肃杀与血的味道,估摸着,是刚从水牢办事回来。
楚挽璃揉了揉眼,站起身:“哥哥,你最近好忙呀。我有些想去匹逻玩玩,之前,金瑜还发信与我,让我去金阳宗找他玩呢。”
她没想到,沈长离搬家了,也还是这样见首不见尾,经常找不到人。
今天,见他回来了,看到他,她其实就心满意足,有些不太想去了。
沈长离说:“别去。”
语气不容辩驳,他性子本来强势,只是在意的东西太少,所以日常便显得寡淡,万事不在乎。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用这种语气如此说话。
楚挽璃愣了一下,瞧着他夜色中俊美的脸,脸一点点红了,试探道:“哥哥,因为是金瑜叫我去玩,你吃醋了吗?”
他没说话,神情淡淡。
他狭长的眼,眼底原有一点淡淡的痣,给那双眼增了不少神韵,鼻梁高挑,一张丰神俊秀,清冷如雪的俊颜。
楚挽璃以前从未有机会这般近距离地看过他,被他这样看着,她心便怦怦直跳,舍不得挪开视线。
沈长离竟为她吃醋——她一想到这里,心便酥酥麻麻。
他在一侧坐下:“去年你是否去过东辰。”
沈长离难得这样与她聊天。
楚挽璃回想了一番,含笑道:“去年夏天,爹爹带我去紫玉仙府赏荷花,去玩了一阵子。”
她不知沈长离为何忽然这般问起,瞧着他俊美的侧脸,笑眯眯说:“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去。”
……
夏金玉去水榭找楚挽璃玩。
楚挽璃正坐在窗边,有些长吁短叹的意思。
“怎么,高岭之花都为你下凡尘了,还不高兴?”夏金玉揶揄道。
楚挽璃犹豫了半晌,脸颊染了一点点红,低声说:“可是,那日墨坪山后,哥哥……再也没有碰过我一下。”她是女子,沈长离日常又极给人距离感,她也不敢太过主动。
夏金玉不假思索:“沈师兄是谦谦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这般没名没分,所以不会碰你。”
楚挽璃叹气:“倒也是。”
“我知道,你是不是希望明日便把婚事定了,后天成亲,晚上便洞房花烛?”夏金玉坏笑道,“沈师兄这人,看起清冷端方,人后指不定如何呢。”
楚挽璃面颊飞红,羞涩地一言未发。
夏夜的燥已经逐渐蔓延起来,水榭对面便是一池邯郸,夜风夹着一点点燥热。
爹爹说过,尽量把他们婚事在秋天办了。
她有时候简直觉得,她想要的,都能得到,简直心想事成。
这个世界就像是设置好的一般,围绕她运转。
心音警报声一直在滴滴作响,它甚至懒得再劝说楚挽璃去西平释放厚土蜈了。
沈长离实在太敏锐,一点蛛丝马迹,便能猜出太多。
他的情绪也不显在脸上,心音也不知道,沈长离如今到底猜到了几分。
它提醒过楚挽璃很多次,要离他远些。楚挽璃却宛如被猪油蒙了心,就是听不进去任何劝,如今更是头昏脑涨。
夜间。
清珞峰较葭月台气温高出许多。
又逐渐入夏,风里送来一点燥热,周围传来一点鼎沸人声,是下日课的弟子的谈笑声。
沈长离不喜炎热,不喜人多,不喜吵闹,更不喜别人近他的身。
用冰水沐浴后,燥热终于缓和了些。
他披了一身薄衣裳,腰封都懒得系了,只把乌发随意束起。衣裳薄,锁骨都露在外头,越发显出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材来。
沈长离床榻边,一柄悬起的短剑旁正挂带着一个碧绿的香囊,上头绣着两丛草,绣工精致,明显是女子自绣,贴身放于小衣内的物品,这般挂在一个没有婚娶的年轻男人床帐内,显出这种男人的轻浮孟浪来。
香囊上弥漫着一点未散去的少女轻暖的体香,与青年衣角上的迦南木香混在一起,混成了一种暧昧浓郁的熟悉味道,他五感敏锐,也并非未经人事的男人了,很了解这气味发生的情境。
上京城一别,他们没再见过面,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所以也没把这脏破的香囊扔还给她——不过,他想起这里头的平安符还偷偷写着他的名字,虽已被他毁了。那也不是她的了。
她随意乱扔香囊,是不是知道,之后有男人会从那里经过,想蓄意勾引谁?以为这样会有效吗。
深浓的夜色蔓延开,不知何时,他细长的手指已经摘下了香囊,肆意把玩着,漫不经心想起一些画面,思绪浮动,因为天气燥热,他身上灵力也汹涌,滞胀得难受,人也较往常轻浮些。
想她做什么,想她有了别人?他唇角含了一丝淡而讥诮的笑,这种时候,他应想着楚挽璃才对。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秘境结束后, 童欢与李疏月两人与他们道别,说是要回去合欢宗。
童欢还邀请白茸有空也一起去合欢宗玩,说她定然会很受欢迎。
既然拿了金合欢, 温濯病情很重, 在这边也没多少时间拖延了, 白茸预备去一趟金阳宗见霍彦。
顾寐之问她需不需要陪, 白茸思索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毕竟霍彦和顾寐之也不认识,去一趟金阳宗而已,没必要让人陪着。
顾寐之沉默了下来,那日那件事情,他至今还后悔着。
他轻轻握了她垂落身侧的小手, 少女小手纤细温软。
白茸没料到他竟然陡然如此,愣住了。
顾寐之的手温暖干燥, 与他总是冰凉的手指触感很是不同。
以前他经常牵她的手, 喜欢把她的手完完全全收在自己掌心,极致占有的姿态。
顾寐之凝着她, 不露神色将她拉近了一些:“那合欢之事, 我……”
不等他说完, 白茸含笑打断了他,不露形迹地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回。
日光下, 她瞳孔漆黑, 温润明澈:“无妨的,师兄, 你专心突破吧,这事儿我会再想办法。”
顾寐之苦笑。
他想, 他似乎错过了一个重要的,被白茸真正打开心门接纳的机会。
眼见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其实,这么久相处下来,他约莫知道一些白茸对男人的要求。
她虽然没有明确说过,顾寐之能猜出来。她对喜欢的男子,最高的要求其实是专一,身边不能有其他女人,需要完完整整只给过她。
这一点,顾寐之心里清楚,他已经早早没了资格,心中却还是止不住泛起些许苦闷。
这世上,果然还是无法事事如法,许多事情,一错过,便无法回头。
白茸顺着着地图,独自去金阳宗找霍彦。
金阳宗建筑极为气派,远远便可以看见一处牌匾,字迹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书曰金阳,完全不同于将自己隐身在山巅,甚至没有大门,低调雅致的青岚宗。
大门口,正站着两个穿着暗金色弟子服的守门弟子。
白茸拿出了霍彦的令牌,这是上次在青岚宗分开时,霍彦给她的。
弟子查验了真伪,便客客气气带她进去。
金阳宗宗内氛围与青岚宗迥然不同,白茸原本以为青岚宗女修算少的了,可是她这次一路走过来,就没在金阳宗没见到一个女修,几乎都是男人,打着赤膊,正在练刀修体,在西北暴烈的阳光下,肌肉虬结的身体上闪着斑斑汗水。
陡然瞧见一个这般姿容端丽的姑娘,这些男人都纷纷回头,有人还朝她吹了几声口哨。
白茸低着头,目不斜视走着自己的路,粉面却也微微蔓起了一点红——她还是并不习惯这种场合。
终于有一刀客按捺不住,忍不住上前:“姑娘是来此处寻人的吗?”
“你是不是姓楚?”
白茸愣住了,轻声说:“并非。”
刀客挠了挠头,身旁一人笑道:“楚姑娘不能过来了,她道侣不允她来呢,气得少主今日都出去喝闷酒了。”
“是嫌我们这儿男人太多了吧,可惜了。”
白茸抿着唇,没等她说什么,霍彦揣手,从屋中走出,朝这些男人挥了挥手,像是赶鸡崽子一般:“都走开,走开,别围这,这是我的贵客。”
白茸紧绷的身体方才缓释,朝霍彦感激一笑。
她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雪青衫子,纤细的腰上围扎着一条月白色腰带,鸦青的鬓角不见一丝汗水,粉面桃腮,整个人都是纤雅秀丽,袅娜娉婷的,虽身已入玄门,只是还是遮掩不住身上京城大家闺秀气质。
霍彦带她进屋,又叫人上茶水。
对这般姑娘,即使知道她也是个不弱的剑修,依旧很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来。
“霍大哥。”她只抿了一口茶水,便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柔柔说。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专注瞧着她,白茸一张素白的小脸神色却很正经:“前几日,我在黄沙街正巧遇到了沙匪路过。”
霍彦坐正了一点。
白茸轻声说:“他们从街边打马而过,后来,秘境开启前,我也去了他们在乌角的老巢,意外见到……”她抿了一下唇,“那顶最大的帐篷边上,插有绘有金阳宗印记的旗帜。”
霍彦挑眉,似笑非笑:“目力倒是不错。”
白茸柔声说:“我知道,我们这般宗门,是定然不屑于与沙匪混迹一起的,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推测,不知那沙匪首领,是否是正欲加入金阳宗修行的弟子呢?”
沙匪都用刀,金阳宗也在匹逻城,是最负盛名的刀修圣地,如今正巧也是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霍彦没说话,神情却越来越奇异。
白茸捧着茶杯,润了一下干涸的喉咙,轻声说:“当时实在是太急,我没来得及再多看。这些大部分都是我推测出的……若有冒犯,希望霍大哥见谅。”
霍彦放声大笑道:“你确是敢猜。上月时,他正来过金阳宗求师。”
霍彦以前行走江湖,混迹黑白二道,对这些事情都司空见惯。因此,他对沙匪之事情虽有所耳闻,却一直也没做什么。
白茸羞赧地说:“我这一路走来,发觉,金阳宗在匹逻城民众心中口碑都是极好的,若是……”
霍彦一挥手:“行行行,不必再给我们戴高帽了,我是个直肠子。”
“你既与我开了这个口,我会尽力去协调此事。”
“谢谢你,霍大哥。”白茸唇边终于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甜甜地说。
她一口一个霍大哥,声音又甜又软,叫得他身上都有些痒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白茸亲手给他斟茶,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的皓腕凝如霜雪,她给他斟茶,手腕半分不抖,点出的茶水一点波澜不起。
其实,若不是时间紧张,或许她还会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一起处理沙匪的事情,这一次确是赶不及了。
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纯净温柔,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说话做事都温温柔柔的。霍彦也可以理解,为何沈桓玉会那样的喜欢她。
“你既不远万里来了,便是客人。”霍彦说,“我有一物想给你看看。”
他叫弟子拿了个细长的匣子过来,放在几案上。
霍彦掀开盒子,锦盒中盛放的却是一把修长的剑,瞧不出是何种材质所制,很是漂亮,白茸看第一眼,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霍彦观察她神色:“拿起来比划看看。”
白茸以为霍彦要她帮忙试剑,便拿起了剑。
剑身有种冰一般的质感,散发着淡淡的寒意。而剑铤竟意外贴合她的手掌形状。
白茸很喜欢这把剑,每个剑修身形和用剑的习惯都不一样,这把剑长度正好,剑柄被她握在手中极为合衬,简直像是比照着她的尺寸打造的,她试着挽了个剑花,只觉得说不出的舒展熨帖。
“如何?”
“是把很好的剑。”白茸眸子明亮。
霍彦抚掌:“好,喜欢就好,那便赠与你了。”
白茸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仰脸迷茫地看着他。
“你的本命剑过于小巧了。”霍彦说,“兵器这种东西,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你用短剑,与人对阵能一剑封喉,但交锋时,自己也容易受伤,所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有双剑,一长一短,正好可以互补。
白茸没想到霍彦考虑竟会如此细致,对她和剑也都如此了解。
她以前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一回想,自己当初在大比上与楚挽璃的对阵,因为楚挽璃的本命剑剑身长,袖里绯短,她其实很吃亏,身上多处受伤,确实也和这一点脱不开干系。
她低打量着剑,剑刃是清白色的,寒光凛冽。
那优美的剑镡像是层层起伏的浪,又像是像是银色的泛着波纹的鳞。见她不动,剑镡后的刺竟主动竖起,刺破了她的手指,随即,剑身便亮了一下。
灵剑认主了。
“这把剑是新锻的,目前还并未生出剑灵来。”霍彦瞧着这一幕,笑道,“以前没有过主人,也没被任何人用过,只属于你,你尽可以放心使用。”
白茸踌躇着,憋了半晌,才红着脸对霍彦说:“霍大哥,这个需要多少灵石。”
这般珍贵的礼物,正对上她的需要,又比她昨日用的精钢剑好出了不知多少,她实是不好意思无故收受。
“给我灵石,倒是瞧不起我了。”霍彦说,“之前金阳宗那些小子对你出言冒犯,这就当是一点小补偿了。”
白茸抱着剑匣子,弯身朝他行礼,郑重说:“霍大哥,谢谢你,以后白茸定会报答。”
霍彦一直对她很好很照顾。
她真的无以为报。
“小事。”
见她对这把剑真喜欢得不得了,平摊在膝上,看来看去,简直爱不释手。
霍彦叹气。
霍彦说:“其实,我本预备好今年去参加你们婚礼的。”
白茸垂着眼,一言不发。
“不过。”霍彦道:“人生路还长着,没必要再惦记他了。”
霍彦人生格言便是活得开心就好,酒管够,肉管吃,有架打,便是好。
白茸抱着剑,轻轻嗯了声。
“你且在此处歇一歇,我有要事。”两人正聊着,霍彦接到传音。
金阳宗镇压厚土蜈的地点很是特别,在一个巨大的瓦钵状法器里。
霍彦刚进去,便见到一个笔挺的背影。
他一身白衣,站在四起的风沙之中,衣角依旧一尘不染,眉目低垂,正在查看厚土蜈的印记。
“如今又有空了,沈公子?”有他在一旁,霍彦人也轻松,笑着说。
沈长离没说话。
他叫他们解开多加的几重封印,只留基础印记,不要再像之前那般集全宗之力压制厚土蜈。
这般疯狂的提议,也只有沈长离说得出来,问他为什么,自然也是不会给理由的。
金阳宗紧急召开了会议,最后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了。
这几日宗内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全力戒备。
没想到,竟然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厚土蜈依旧在安静沉睡。
男人抬起一只修长的手,竟是把所有封印都散去了——他行事如此肆意狂悖,霍彦都是一惊,手按在了身后刀鞘上,男人一身白衣被风吹动,一切如常,厚土蜈依旧陷入在沉睡中,没有立刻醒来。
其实这才本应是正常的,多年被封印,身上灵力自然也流淌迟滞,这种时候,除非有外力作用,很难立刻醒来。
“叫人来恢复,用以前的戒备等级即可,他不会再醒来了。”沈长离眉目泠然,语气和平日差不多。
他的猜想是对的,也从厚土蜈上采集到了需要的东西。
霍彦摸着下巴,只觉得他这人当真是浑身都是秘密,心思也完全琢磨不透。
沈长离性情确实琢磨不透,心情好时,却越发冷若冰霜,偶尔窥得一点温和笑意,下一瞬,却可能是对方人头落地。
他也懒得琢磨这些七弯八拐了:“好,我安排人来做。”
他笑道:“对了,她还在厢房中,不自己过去见过一面?”
沈长离眉目淡了下去,结了冰一般,冷冷道:“她如今与我有什么关系。”
霍彦耸肩,行吧。
推门前,他却轻描淡写:“留她宿在金阳宗。”
霍彦:“?”
看来,这是不愿让她回去和顾寐之下榻同一间客栈了。
沈长离说:“找一间独立清静些的屋子。”
此地如此之多男人,以免厮混,当是替她夫君行些好事。
霍彦是真不懂他的想法:“好,好,给备最好的屋子。”
他着实不懂。为什么知白茸就在这里,自己也过来了,却能真的下狠心,面都不见一次,一句话也不说。
这么久没见了,总该想了吧,都是男人,他就不信他过来这次什么也不图。
白茸坐在厢房中,安静等待霍彦,春夏之交,温柔的阳光落在她雪白的面颊与身上的衫子上,越发显得人温软如一池春水。
她从窗户往外看,见到一对儿小童,正也在练刀,都是九、十岁的模样,男孩子顽劣,总是喜欢去逗弄女孩,被忍无可忍的女孩子用竹刀劈了脑袋,劈得抱头鼠窜。白茸忍不住唇角带了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多美好的回忆。
白茸第一次见沈桓玉是在宫中一次宴会,那会儿两人都还小,她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得他是谁,只模糊记得他长得很漂亮。
沈桓玉一贯寡言,难以接近,那日竟显得比平时更冷漠几分,多的一眼也没看她,也不说话,比对旁人还冷淡。
白茸不记得,后来他们关系是如何变好的,或许是见她太傻太弱老是遭人欺负,他看不过眼。
两人都长大了,他对她也越来越好。
两人第一次接触,是沈桓玉拉了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牵了一路没放。
白茸开窍晚,以前只拿他当哥哥,也不知道未婚夫到底有什么具体含义。
是他一点点、或明或暗地有意她察觉,他是她未来的男人,不是哥哥。
白茸曾问过他,若是与他有婚约的是别人,他还会不会娶。
沈桓玉没犹豫:“不娶。”
白茸被宋惜君怂恿,第二日又红着脸小声问,那他自个儿心里喜不喜欢她。
沈桓玉说等婚后再告诉她。
白茸便有几分闷闷不乐,她一贯需要很多很多浓烈的爱与安全感。
他是见不得她有一点不开心的,拥她入怀,低眸在她耳边说:“很喜欢,只爱你。以后,一生一世,都只有你。”
喜欢到一见她就挪不开眼。
不想让任何其他东西分走她的注意,恨不得她眼里心里也能都只装着他。
他久不在京,总怕她被其他男人抢了去。只想快快成婚,把她锁在他身边,然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白茸脸蛋红红的,说话本子那些坏男人就是这样哄骗女人的。
沈桓玉只是笑了一下,看向她眸底灼灼,却什么也没说。他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男人,以后她就知道了。
白茸如今想来,或许,他确是对无数个女人都说过这样的话吧。
她轻轻一笑,看向那对小童。
人长大成熟了,总是会变的,少年长成了男人,曾许下的诺言,也随着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如风一般消逝。
她也该长大了,逐渐成为别人的依靠。
霍彦道:“带你参观参观金阳宗,你也难得来一次,不如今晚便宿在这里,我与你准备了客房。”
白茸刚收了他的照顾和礼物,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听之前那些刀客的意思,金瑜应是不在,她便答应了。
白茸传音给顾寐之,说今晚不回去了。
霍彦口才好,与他相处很愉快,晚膳味道也极佳,有西北风味。
白茸用完膳,沐浴后,方觉浑身舒爽。
霍彦唤了两个小丫鬟,给她送了一坛子酒,说是本地特产,葡萄酿造的,喜欢可以试一试。
或许是最近太劳累,白茸竟真好奇,给自己斟了一杯,小小抿了一口。
她以前滴酒不沾,酒量极小。
酒面泛起了一点波澜,口感醇厚,但是回味起来,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涩,还是挺好喝的。
她双颊泛起淡淡的酡红,只呷了半杯,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
净口后,白茸昏昏沉沉上了床,没多会儿,便睡着了。
西北白日炎热,夜间却有几分凉爽。
白茸睡得很不安稳。
雪白轻薄的床帐帘幕在风中翻卷,带来了一缕清冽的木香。
她身上浓重的蔷薇水香味,挥之不去。
与顾寐之同吃同行这些日子,合欢宗有用浓香的习惯,她很自然的也沾染上不少。
男人薄而漂亮的唇贴近,却没有碰她,只是停在她唇边,轻声说:“将我的鳞片还与我。”
似有人掀开了她的袖子,带着凉意的修长手指,要剥下紧贴在她手腕上的鳞片。
白茸在梦里中挣扎,下意识便伸手死死捂住,这鳞片救过她好几次,她不想莫名其妙交出去。
他细长有力的手指顿了一瞬。
“不愿还我?”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凉薄的笑,“白茸,你还想要几个男人服侍?莫非还想享齐人之福,你配么。”
因为无法飞升,他灵力满溢,身体状况紊乱得很,无法释放的灵力在经脉中乱冲。
所以才会这般浮躁。不然,他碰都不会碰这般女人一根手指。
他□□着她柔软嫣红的唇。
弄了很久,方才俯首,慢条斯理含住。
应是听他的话,把顾寐之当成她新夫君,夜夜笙歌了吧,之后是不是就该成礼了?正好,倒是可以与他与楚挽璃的婚礼同一日操办。
日期不如就择定在他们原定的婚期那日吧。至少,也算在那一日,把自己嫁出去了,是不是。
青年气质清冷高华,在人前一贯寡言克制,只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模样。带着浓烈恶意的侵略性与不加掩饰的放浪。
太久没见,开始了,就无法停了。
唇舌纠缠在一起,她连喘息都没有漏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打更声,鸡鸣阵阵。
浑身盗汗,白茸陡然惊醒起身时,身上的白色中衣已经汗湿了。
她捂着胸口,乌发披散在雪白小巧的肩头上,还在激烈地喘息。
光敞的室内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如霜似雪的月光流了满地。
……
许是因为妖祭即将到来。
空间乱流波动极大,妖气四溢,人间妖物四处横行。
童欢在客栈下榻,刚坐回床榻上,便听得外头隐有声声狼啸,忍不住笑着说:“这狼是不是也叫春了。”
李疏月只是安静坐着,他穿着一身玄衣,衣衫半遮半掩,露出半截秀气的锁骨,坐于床榻上。
“像你一样。”她轻笑着,坐回他怀中,拨弄他的睫毛,“再叫几声给我听听。”早听说兽族男人,在榻上都很会喘,放浪得不行,李疏月算是保守的。
他那段特殊时期已经过去了,夜间,两人却依旧宿在一起。
李疏月不理会,也不回应。
童欢也习惯了他如此寡言,她躺在少年怀中,反复描摹着他眼尾一点潮湿的红意:“我瞧昨日,你与那小茸姑娘聊得倒是好。”李疏月很少与人说这么多话。
“你们是不是都喜欢这般温柔姑娘?“
李疏月轻声道:“是。”她确实是很多妖兽会喜欢的人类。
童欢脆生生道:“我可不温柔,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声音喑哑:“我恨你。”拥着她的手臂却半点没有卸下力道。
李疏月刚成年时,在妖界遇到了空间乱流,被乱流从裂缝中冲入了人间,受了重伤,随即被一个邪修捕走,被用化形丹强迫显出人形,辗转被童欢拍下。
童欢出身合欢宗出名的家族,是下一任族长的候选人,她修为高,模样又生得漂亮,在宗内从来都是众星捧月,这么多年,她没有抛弃他,在外人眼里看来都是一件奇事了。
可是也只是如此了,童欢周围经常有各种炉鼎,甚至常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当着他与其他男人亲热。
这种时候,无论她如何软硬皆施,他都不会碰她一下。
可是,童欢也知道,他放不下她。
“那你恨。”童欢咯咯笑着,揉捏着他发间尖耳上的绒毛。
“什么时候也化回原身让我玩玩?”她给他拭去额上一点汗水。
李疏月一言不发,这么多年,他始终未曾突破这个底线,依旧固执保留着自己的一点所剩无几的尊严。
童欢本能察觉到他今晚有些不对。
和许多同类一样,李疏月性情敏感,又寡言乖张,不过,这么多年,除去因为无法克制的嫉妒,弄伤过她几个炉鼎,总体还算是听话,与人类男人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她还是很中意李疏月的。
童欢睡着了。
李疏月看着怀中少女白皙的面容,正无知无觉躺在他的怀中,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尖细的兽瞳,五指上化出了尖锐的爪子,只差一点。
……他到底还是下不了手杀她。
“还要等到几时?”说话的是一头赤狼,他在窗前沉默等了他许久,已经等到几分不耐烦。
等到妖祭的时候,玄天结界会短暂打开,九州有四个点位,可以通过空间裂缝回到妖界,赤狼与李疏月预备好去的便是其中一处,那一处,可以直通青丘,青丘聚落内,多猫狐狼虎等走兽,赤狼的老家也在此处。
李疏月系好衣裳,从凌乱的床榻上起身。
金合欢叶熬的药确是有效。
他从窗口一跃而下,姿态轻盈,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赤狼道:“变回原身吧,你这般不憋屈吗?”还是用原身舒畅,不是在这该死的人界,怕引人注目,他压根就不愿意用这人形。
少年模样缓缓变化。
清朗的月色下,耳边风声呼啸,那道巨大的漆黑身形越跑越快,几乎与风相融。
李疏月一路都没有回头。
……
另一边,金羽真人也正寻着神女神魂。
他乘云去了上京,青姬被囚于上京宫中,也有几百年了。
按理说,天下大乱,应会有大批亡魂进入地府,六道轮回,因果不爽,方才是天道的平衡。
可是如今,沈云逸成功登基,三王之乱没有爆发,也自然没有那样多的亡魂。
有人在逆天改命。
并且,这涉及无数人的命格,想必业力反噬也会极其凶猛,如此狂悖之人,世间也少有,却不知到底是谁。
金羽真人一路进了皇宫,去了囚龙之地。
他此番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去探视被囚禁的青姬,另外一个,便是寻找神女神魂下落。
那一身青色宫装的女人还在,纤细雪白的脚踝上系着金色的镣铐,乌黑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神情却与几百年前不一样了,没有愤怒,没有癫狂,反而有几分淡淡的释然与满足。
“哟,倒是稀客。”青姬朝他笑道。
金羽真人站定,笼手于袖袍之中,扫视过她:“此番,我是来人间寻找甘木神女的神魂。”
听到这个名字,青姬金色的瞳孔扩大了一瞬,面上含着的笑意却没有变化。
千年前,回到了仙界的神女修为精进极快。后来,她却因为人间的事情,触犯了天条,按理应受雷劫。
处刑时却出了意外。
天阙已经身陨,他的护心鳞却依旧死死随附在他心爱的女人身上,替她受了那三十六道天雷。
仙界处刑不了她。最终,由若化神君做保,将甘木带出了天牢,后来想法子给她洗脱了罪名,恢复了清白,
这么多年,神女仙力越发精进,在仙界地位也水涨船高,大有成为若化继任的司木神女的势头。
如今,天劫将至,仙廷派人去寻神女时,却发现神女正在沉睡中,三魂七魄不全,三魂少了人魂,五魄则只剩了雀阴与非毒。
若化神君说她是因为意外流落了人间,他也一直在寻找,却也遍寻无果,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神女神魂绝不能落于天阙之手。
青姬掩唇笑道:“你该知道,我们全族都有多恨她吧。”
金羽真人道:“天阙与神女之事,不过是底下口耳相传的风流韵事罢了,神女冰清玉洁,与天阙不曾有过任何首尾。”
青姬只是冷笑。
骗别人还能骗骗。
可是,天阙的两片心鳞都给了甘木,龙类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条公龙一生也就能有这两片。
青姬道:“若我知道她的下落,定然已早早唤人将她千刀万剐,不需等你再找上门。”
金羽真人笑道:“真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寻她,不会让她落与你们手中。”
金羽真人倒是没再与她纠缠此事,他打量着青姬面容,视线扫过她:“你身上,如何会有这般毒烈的曼珠沙华毒素气味?”
她面容雪白,下颌和脖颈上蔓延的红色纹路便分外明显。
青姬被囚在此处,去哪里能身中如此奇毒,看起来也不像是新有的,竟似浸润已久。
青姬笑着:“是,算起来,已有二十余年。”
从她知道自己怀孕开始,便给自己种下了这种毒。
金羽真人道:“毒素残余体内如此之久,怕是沉疴难返,神仙难救了。”
她眼睛生得极美,雪肤乌发,高挑窈窕,是人世间少见的大美人,从头到尾无一处不惊艳,沈长离模样大多是随了她,都是狭长清艳的眉目。
青姬不需再活下去,龙类寿命都长,她已经活够了。
金羽真人道:“没想到,你竟然愿意与人类结合。”
青姬是世间最后一条夔龙,金羽真人没想到,她竟会愿意委身人类,生下混血后裔。
龙类与人类通婚,要受孕便极难,生下健康,灵力强大的后裔更是难上加难,加上他们性情极为高傲,是万般看不起低贱的人类的,因此,当年,他们都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后来得知他的存在后,也并没有多少警觉。原本以为只是混血,血脉不足,不值得重视,却不料他天赋如此出类拔萃。
青姬满不在乎:“这算什么。”
青姬缓缓道:“仙官大人,你知道恨是什么感觉吗?”
分明是冷艳端庄的长相,如今眸底却含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恨。
见族裔一个个惨死在面前,化成一具具白骨,甚至连魂灵也无法安息。
这种刻骨的仇恨,岂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她要复仇,即使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向仙界复仇。
落子无悔。
棋局已经布好。
如今,也没有回头的路。所有人都无法回头了,这也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金羽真人一扫拂尘,叹道:“如此便看,到底谁棋高一着,可以笑到最后。”
与此同时,冰海。
清霄跪坐于蒲团之上,正在认真祷告。
面前沉浮的玄冰琉璃里,盛放着一副被出剥离的仙骨,原本晶莹剔透,如今,却蔓延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裂纹,像是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其上萦绕着一抹死气沉沉的黑气。
自从一月前,便开始冒出这些黑气了,不是之前的胎毒,瞧着倒像是业力反噬,这是与沈桓玉伴生的仙骨,他造下的业障,仙骨自也会受影响。
清霄很惶恐,可是,他知道,去问少主他也绝不会回答,只能在心里隐隐担忧。
离开皇宫后,金羽真人思索了一番,天阙化身周围的女子。
天阙只会化身在夔龙族裔身上,其实原本是没有复苏的可能的。他们没想到的是,混血竟然也可以,而且,没有天阙的身躯,以混血之身,力量竟也能如此强大。
他曾与一位女子订过婚,但是未曾成亲,已经退婚了。
金羽真人命人去找了那女子小像,仔细看了一看。
确是花容月貌,担得起美人一词。
只是,和甘木神女五官并不相似。
金羽真人将画像收入了袖中,思忖着,还是决定再回青岚宗看看。他是五百年前,从青岚宗飞升到上界的剑修,如今,倒是也熟门熟路。
这么多年里,他在青岚宗修行,身边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关系很是亲密。
不知这两个之中的哪个,才带着神女神魂。
……
那天晚上之后,白茸整个人都恹恹的。
她在净房洗漱完,又回了卧房。
她昨夜明明服了丹药,却又做了梦。
是个迷迷糊糊的梦,醒来忘了大半,却只记得那种滋味着实不好受,持续了很久,让她几乎有种溺毙感。她太生嫩,压根受不住这般粗暴又毫无怜惜的多待。
白茸视线陡然一顿。
今日匹逻少见的凉风习习,微风卷起雪白的纱帐。
圆桌上放着那一盏酒,白茸记得,自己昨夜只抿了几口,试了试味道,还余下一大半的残酒,如今杯盏竟已空空如也,似在有意恶意彰显着昨夜发生过的某些事情。
白茸拿起酒盏,仔细一看,又揉了揉眼,用手触着自己的唇,愣神了半晌。
应……是她记错了吧。
白茸与顾寐之在客栈修整了一晚,没缓多久,便赶回了青岚宗。
白茸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先去丹阳峰看了一眼温濯,温濯还在睡着,瘦了些,看起来很是苍白,但是呼吸还算平稳。
祝明决笑道:“最近情况还好,今早上还在念着你呢,问绒绒是不是快要回家了。”
白茸抿唇一笑,从储物戒里,小心翼翼拿出了金合欢叶。
“你竟真的把金合欢叶带回来了。”祝明决惊叹,“成色还这样的好。”
她惊喜而小心地将它放于她特质的药池中:“温养七日后,再用来制药,效力最好。”
祝明决有意没提起鎏金合欢的事情,这条件实在是太苛刻。
用金合欢,定是无法根治温濯心疾的……但是,或许,也有用呢,可以缓和些许,她看向她苍白消瘦的小脸,实在不忍再让白茸为难。
白茸只是笑了笑,也没提起这件事情来。
只有七日了。
她回了云筑院的家,方收拾好换了身衣裳,戴墨云便上门了:“给,这是你的手钏,我姐给你锻好了。”
她笑嘻嘻的,几月不见,似乎长高了些,神采飞扬,活泼可爱。
白茸忍不住与她抱了一抱,两个小姑娘愉快地坐在一起说话,戴墨云便留宿了。
翌日清晨,两人挨在一起用早膳,边聊天。
白茸从轩窗望出去。
春夏之交的时候,青州多雨,这一日,也是个朦朦胧胧的雨天,雨水下个不停,云筑院的湘妃竹都被雨水淘洗如新,斑斑泪痕更为明显。
白茸许久没有回来了,如今,竟然有几分近乡情怯,像是回到了家中的错觉。
朦胧雨幕之中,她却见不远处,水榭前的柳树枝上挂了一点红。
白茸顿了顿:“那是什么?”
戴墨云顺着看过去:“啊,那是前几日几个师兄姐开楚挽璃玩笑,给她在门口挂的红绸。”
白茸下意识别开了视线:“……红,红绸?”
戴墨云握着她的手,低声说:“我忘了你不知道了。沈师兄,从上京回来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葭月台上搬了下来,你知道吗,我听说的时候都惊呆了——就搬去了梦往亭,就在楚挽璃住的水榭边上。”
“真是奇怪了,沈师兄以前对她分明很冷淡,为什么出去一趟便转了性子?”
“他们都在说,楚挽璃的好事将近,所以用红绸庆贺。”
白茸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说不出什么感觉。
从她的轩窗望出,就能毫不费力看到那相邻的两处院子,都临水,清风毓秀,环境清幽。
就是要让她日日看着,看他们成双成对,日后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阿玉,这就是你想要的?
没等她说什么,她已经见到,那对神仙一般的眷侣,男人高大修长,少女小巧婉约,从梦往亭的院子并肩走出。
在如此早的晨露拂晓时分,昨夜,楚挽璃估摸是宿在了那里。
她已握紧了戴墨云的手,温声说:“墨云,我可以暂时搬回丹阳峰,与你暂住一段么。”
她神情镇定,声音平和温柔。
戴墨云立马说:“好,正好陪陪我。”
戴墨云发现,她纤细的手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并非有意的,面容正迷茫地看向远方天幕。
……
清晨,沈长离从竹林练剑回来。
梦往亭前,这一池一望不见边际的菡萏池子,是楚挽璃刻意叫人栽培的,她知沈长离不喜炎热,等以后夏日,他们便可泛舟于此,夜间共赏菡萏。
沈长离生活规律简单,每日晨起练剑,入定调息修神,都有固定时间。
楚挽璃一大早便来找他,见到厅堂中青年挺拔的背影。
青年乌发高高束起,着一身窄袖白衣,腰身挺拔,云靴润湿了一点清润的竹叶露水。
她欢快道:“哥哥。”
沈长离回眸看向她。
“这处住得可否舒服?”楚挽璃又问,“我明日,再叫人与你添一些布置。”
明明是沈长离的宅邸,她却像是此处的女主人一般,里里外外打点。
楚挽璃大着胆子问:“比葭月台如何?”
他漫不经心:“更热闹,有烟火气。”
楚挽璃面颊红红的:“哥哥喜欢便好。”
她笑着说:“哥哥,我给你做了一些衣裳,叫人给你拿来?”
那日在墨坪山,被他拥着时,她悄悄估量了他肩腰腿的大概尺寸,那会儿心里便有了这个想法。她羞红了脸,想到那裁缝赞不绝口,夸她夫君这身架子生得真好,在剑修中也是一等一的,她日后有福气。
沈长离站起身,淡淡道:“改日。”却也没管她如何知他尺寸。这男人性情当真是有点磊落的凉薄。
沈长离不喜过于浓烈的颜色,衣裳颜色都清淡,多是白青玄三色,他自小性情清冷持重,不喜惹人注目,从未穿过红色。
楚挽璃有些失望不能今天立马拿来,但是没被拒绝,也还算满足了。她想看他穿着她买的衣裳,里里外外都是她的。
待他们大婚那日,他穿红衣,不知有多好看。
沈长离说:“过段时间,我要出一趟远门。”
楚挽璃下意识问:“去哪?”
他唇角浮现了一丝浅淡的笑:“尚不明白具体方位。”
楚挽璃很是茫然,却还是贴心说:“好。”
他近段时间对她比往常温和不少,说话都是有问有答。
一切都顺着她的意思来了。楚挽璃本应感到满足,如今却老觉得有些惆怅……还是进展太慢了一点,她有些贪心了,想要更多。
两人还没有交换庚帖,沈长离也没应下婚约,他其实还算不得她未婚夫。
楚挽璃知道这一点,她心里其实偶尔会有些说不明白的不安,不过倒不是因为未定的婚约,而是因为……她感觉,他对她的身体,欲望并不强烈,可能真是如夏金玉所说,他性子寡淡,或是因为守礼,还是等婚后吧。
她想象了一下,心情又好了起来。
楚挽璃羞涩地打量着他,隔得近了,视线却陡然一顿。
青年薄红的唇上,有一处创口,不明显,很浅淡。以沈长离的修为,很少有什么能伤到他,遑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楚挽璃说:“哥哥,你这里是不是不小心磕伤了。”
她从储物戒翻出一个白瓷瓶:“要上些药么?”
她想亲手给他的唇涂药。沈长离坐下,她站着,便能够到他的唇了。
沈长离没让她碰,指尖从药瓶中蘸了一点药膏,随手涂抹在了自己唇上伤处。
他身上有种浑不在意,却自成风流的气质,以前楚挽璃只看得他身上清冷肃杀,如今偶尔能窥到一点他属于男人的这一面,让她极为动心。
楚挽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看那点莹润的药在他薄而漂亮的唇上化开,用眼神描摹过他唇形。
她心砰砰直跳,想象着被这双唇亲吻的感觉,那日在墨屏山,明明也有过,她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觉得沈长离的吻不该是如此,她本能地觉得,他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多情温柔。
楚挽璃在梦往亭待了很久,与他说话,沈长离阅读典籍,她便在一旁叽叽喳喳说最近宗内趣事。
一直到了亥时中,夜色寂静,再也拖延不了了的,楚挽璃方才恋恋不舍打灯笼回了自家宅邸。
心音告诉了她,近期会有机缘,让他们关系得到突破,到时候,它会告诉她如何做,沈长离最终还是会成为她夫君。
她脚步轻快,面容带笑。
……
窗纸上方印映着两人剪影,从对面的云筑院看过去,历历可见。
顾寐之与李汀竹在院中对弈,晁南在一旁观战,白茸去朋友家小住,他们这院子,陡然便显得空了。
晁南道:“没有了师妹,这里一下显得好空好寂寞,师妹什么时候回来住呀。”
顾寐之抬眸瞧着对面梦往亭,和那窗上剪影:“这般情况不变,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维持得再淡然,也不可能受得了这般日日搓磨。
顾寐之淡笑,果然,只要遇上了那个爱的人,一切对爱人的标准都是可以灵活变通的。
痴情女恋上薄情郎,当真只有一种结局,若顾寐之是女人,沈长离便是他绝不会沾染的一类男人,心坚如铁,危险、疯狂又恶劣。
……
夜间,明月高悬。
待到楚挽璃离开之后,他方才起身,离开书室。
这是不是就是为人夫该做的事情?他虽如今没有伴侣,但也会耐心去做,耐心去学。
沈长离瞧见对面那竹影葱茏的院落,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为了照顾那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男人,她又搬去了丹阳峰,不过他也无所谓,早习惯了她的博爱,如今左右也与他无关了,该是她男人操心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想,那般羸弱的男人,为何不直接去死,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满都满足不了她。
他若是成了那般羸弱残破的无用模样,定会立刻自裁。
今晚是朔月夜,体内龙骨毒发作得格外厉害,因他这段时间频繁动欲,又一次也没满足过,牵动了龙骨。
漆灵山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
从入口一路顺着隧道往下,是个巨大的地下湖,湖边结了晶莹剔透的冰。
这里比起葭月台上的寒池面积更大,不融冰更多,如非克制不住,沈长离来得少。
乌发白衣的清俊男人褪去了衣物,露出一副宽肩长腿,结实优美的身材,这具身体如今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正是成熟得刚好,完美的青年时候。他踏入了池水,眸光冰冷,安静地阖上了眼。
手指触到了唇上的伤。
那晚,他弄得狠了,她呼吸不畅,在梦中咬了他的唇。她一贯喜欢咬人,他们第一次时,那晚便重重咬了他的肩和手臂。
不知其他女人是否也有这毛病,他懒洋洋想,她们的男人倒是享福。
龙骨一阵阵燥热,这点浮浪完全没有褪去。
他思绪飞得远,觉得这副身子束缚。
脑中却陡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若是守规矩,与他成婚后,他可以允许她用手抚.慰他的原身……他的身躯,龙角,尾部,还有很多地方。
他视线清明了,神情已经阴沉起来,为自己这个荒唐可笑的念头。
从学会化形开始,十多二十年里,他都没有再在人前化回原身过,遑论给她碰,她配吗,他便是想找人了,怎么也轮不到她。
身上异样不但没有消褪,反而越来越厉害。
天间撒落瓢泼大雨,阵阵闷雷震耳,似就近在耳畔边炸开。
男人靠在池边怪石上,只是随意舒展开了修长的四肢,什么也没做。
他在上京城中滥杀的业力反噬,竟在此时来了,倒是来得正好。
层层叠叠的透明冰层,结成了一朵硕大的冰莲花形,将池子周围无声地封禁起来。
水波剧烈起伏了一瞬,倏尔平息。
……
夜间陡然下起暴雨。
白茸从噩梦中挣扎着惊醒,她搬回了丹阳峰,这几日,除去照顾温濯,便一直泡在藏书馆,试图寻找能制造鎏金合欢的新方子。
那日,她在云筑院撞见了那一幕,夜间便又开了经常性的梦魇,都是各种噩梦,白茸如今也习惯了,丹药效力似对她不再明显。
她最近很少再梦到他们定情后的事情,多是她年尚幼时,无忧无虑,温馨平静的回忆,那会儿两人都还小,她把他当哥哥依赖,他为她采喜欢的花,买爱吃的点心,替她抄写她被夫子罚写的经书,给她擦眼泪,尚还不熟练地学着哄她。
醒来后,喉咙极为干涸,眼眶也是干的,白茸下意识摸了摸枕头,窸窣端了白日剩下的一盏雪梨汤,润了润喉,觉得舒服不少。
习惯是可怕的东西,曾以为再激烈无法承受的情绪,随着时光流逝,似都可以慢慢适应。
她手腕上的鳞片正在一阵阵发热,其上蔓延起的血色更为浓郁,忽明忽暗。
白茸燃了灯,给自己披了件外裳。她拧眉瞧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里,暴雨如瀑,混杂着声声遥远的闷雷声,天气极为恶劣。
以前,鳞片从未如此过。
那条素未谋面的龙,用鳞片救过她好几次。
白茸担心鳞片的异常,其实,自从月前,还在上京时,它就开始不对劲了,只是都没有今天这般剧烈。
她唤醒了楚飞光,示意他看:“师父,他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心鳞与龙是相通的,遇到这种情况,确是他本体出现了问题。
楚飞光沉吟道:“并不是受伤……更像是业力反噬的诅咒。”
白茸愣神:“业力反噬?”
楚飞光从容道:“违背天道,便会受到业力反噬。”
“那会如何?”
楚飞光:“不知道会如何。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这龙看起来如此强大,或许反噬也会越厉害。”他没说的是,看起来,造的杀孽也极重。
她犹豫道:“师父,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你用这心鳞,可以感应到他位置。”楚飞光道,“离得越近,鳞片会越亮。”
他说:“看如今的亮度,他应就在青州。”
之前,这龙应该一直用的人形,有意收敛了自己气息,心鳞感应不到。如今,估摸着因为化回了原身,也没控制,气息便一下浓郁了许多。
见白茸披衣起身,又开窗瞧外头雨幕。
楚飞光提醒道:“天气恶劣,你确定要去寻这素未谋面的龙?”
“这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一条极为危险强大的成年公龙,若是正好在特殊时期……”
他用这鳞片护她,显是对她中意,兽类大都粗暴,没有人类这么多道德伦常,尤其这种时候,白茸主动去找他,在他们眼中,几乎等于明示了。
楚飞光不想说的太难听,只是,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风险。
白茸低着眼,给自己披衣,她瞧着外头的瓢泼大雨,低声说:“师父,我还是过去看一眼罢。”不然,她不会安心。
“谢谢他的救命之恩,也顺便——把这鳞片还给他。”她拿着,总归不合适。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仙界都知道, 天阙的两片护心鳞,都在甘木神女的身上。
即使在天阙陨落很久之后,甘木神女身上, 都依旧隐隐萦绕着他的气息。
甘木回仙界之后, 便很少再有仙再提起之前的事情了, 宛如她只是去凡间游玩了一次, 甘木自己也未曾再提起过那一段经历。
他的护心鳞,是有一天他强行给她的:“不许取下来。”
甘木说:“没有珍珠好看。”
那种低贱的蚌的分泌物, 怎配和他的护心鳞相比。
趁他离开,甘木便扔了那鳞。
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天阙性格强势,又绝顶高傲,他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却干脆用咒术把他的护心鳞强行绑在了她身上。之后,他又带她去了南海, 让她去挑珍珠, 那些蚌妖都毕恭毕敬,给她献上了最好看的珍珠。
最开始, 他嘴上经常说再也不见她了, 每次却又都过不了几天就来了。
后来干脆就不说了。
甘木也不在意, 反正他来与不来,对她也没区别。
一日, 两人坐在云池边, 俯瞰着仙界。是他带她上来的,说这里无人打扰, 以前她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天阙问她:“等我们成婚了,你想住哪里。”
她哼了声:“我才不要与你成婚呢。”
天阙声音冷了下去:“你想和谁成婚?你那师父?”
他其他事情都顺着她, 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毫无回旋余地,他强迫她从若化神君的殿中搬了过去,搬去了仙界另外一处独立的行宫,甘木一直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看见他就来气。
或许因为种族原因,天阙的占有欲本就强,尤其因她对他一直冷淡,更加剧了这种扭曲的情感,他对若化神君的敌意尤甚。
其实有时候她也不能理解,论容貌,她虽然好看,但也不是天界最好看的女仙,妖界钦慕他的女妖更是一抓一大把,个个都生得美艳绝伦。
论性格,这么多年里,她自小就被若化神君无微不至的照顾,被养得娇气得很,从不会逢迎。
天阙却就喜欢她。
她也说过让他去找别人,他一言不发的冷笑,那天晚上便把她的唇亲肿了。
天阙无父无母,没成年时便在冰海出了名,成年后,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四处攻伐上,因为天赋卓绝,性子又狠绝敏锐,所到之处几乎无往不利,只在她身上第一次栽了个大跟头。
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接触过女性,以前他对女人毫无兴趣,只有一点道听途说的经验,性格又强势,最开始她不理他,他就强迫她。后来才慢慢学会了一点男人取悦女人的办法。
神女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贴着一片银鳞。还有一片缀在她乌黑的发间,被打磨成了扇状,在金乌光下下,散发着点点光泽,极为莹润漂亮。
看他的人乖乖地戴着他的心鳞,他冷硬孤傲的一颗心里,泛起了一点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以后,无论他们生不生小龙,他的两片心鳞都只给她。
他学着当一个好夫君。
他俯首,迅速亲了一下她洁白的手指,又往上,轻轻吮了吮她花瓣一样的唇,甘木今日心情还不错,他很敏锐,也很会抓住机会顺杆爬。
给她心鳞定情后,有一日,这沉浸在爱河里的龙,很顺理成章化回了原身,想给自己爱人看看。
对于天阙而言,他其实更习惯用原身,自然也想让她见见他真实的样子。
天阙并不在意自己长什么样子,他因为容貌受过的夸奖太多了,以前妖界有不少女妖夸过他的原身好看,他完全不在乎,但是……这一次,他想看她的反应,也想要她的亲近。
甘木却极度惊讶,随即迅速抽身远离了他。
天阙人形样子高大俊美,比仙界的男仙都不差,甚至更出挑,她勉强还能接受。
她在仙界长大,喜爱柔软、温雅、精致的事物,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几只妖兽,他的样子完全不符合她的审美。
他迅速化回了人身:“……你不喜欢?”
甘木摇头。她喜欢人和仙,不喜欢他。
她眼神和话语中的意味都太过明显,身体的反应更诚实。
后来,他再没有在她面前化过原身。
直到他陨落前,也依旧如此,一直只用人身。
那时,妖界与人界的战役正在最焦灼的时候,天阙很忙,能抽身陪她的时间少了很多。
他已经接受了她不爱他的事实。
她留在他身边,心里不能想着别的男人,这是他唯二的要求。
天阙寡言了许多,他本就安静,如今话更少,气质也和两人最初见面有了很大变化,变得更为成熟冷锐。
她轻声说:“你的龙心和龙骨,需要原身才能抽出来。”
他只是笑了笑:“那你别看。”
今生最后一次见她,他不想最后停留在记忆中的,是她那样厌恶的眼神。
……
春夏之交的夜晚,风雨越来越大,丹阳峰上无几点灯火,世界悄寂无声。
白茸在暴风雨中行走着,一路上尽量避人耳目。
手腕上鳞片越发灼热,白茸顺着鳞片的指引一路朝前,惊讶地发现,竟是朝着漆灵山方向。
她想起自己也是在漆灵山的溪水中捡到这一片龙鳞的,那一日,还是和沈长离在一起的时候。
白茸在心里犯嘀咕,这青岚宗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自家后山藏着一条龙。
天气太恶劣,狂风将她撑着的油纸伞伞面吹得哔啵作响,遮不住多少风雨,一路走到漆灵山脚时,白茸已经被淋了个半湿。
漆灵山上有结界,每夜有弟子看守,只是以白茸如今的修为,这些弟子都不在话下。
她掐了个隐身诀,随随便便就进去了。
悄无声息进入了漆灵山地界。
白茸疾步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原本山路便不好走,如今被大雨一冲,更是泥泞。
漆灵山中,因为禁制的原因无法御剑,只能徒步。
贴在白茸手腕上的鳞片越来越亮,随着海拔升高,气温也越来越低,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白茸滑了好几跤,起来时膝盖和手肘作痛,她也没在意。
不过那一下之后,她手中照明的灯笼被雨水打湿了,晃了一下,便灭掉了。
周围瞬间漆黑一片。
手中鳞片越来越亮,简直像是火一般明亮,还能隐约可以照清眼前的道路。
不记得跋涉了多久,白茸喘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
她黑发已经几乎被雨水打湿,湿漉漉贴在雪白的面颊边。
燃了一支火折子,白茸方才发现,自己竟一路跋涉到了山顶。
她咕哝:“这里竟然有洞窟?”
洞口很隐蔽,挂垂着许多正在滴水的薜萝。
洞窟边有一池水波清亮的石潭,池面被雨水冲刷,泛起涟漪。
楚飞光一眼便看出,山洞门口设有禁制。
那龙估计也知晓自己即将历劫,所以提前设下了禁制,防止外人闯入。
楚飞光打量了一下,这种级别的高阶禁制——以白茸的修为,甚至发现不了此处设有禁制,这至少要渡劫期的修士方能试着破开,此龙修为果真高深。
他正预备要白茸回头,却见她一脸坦然,竟毫无障碍地进入了洞窟。
他看到她手腕上微微发亮的心鳞,心里有数了。
洞窟内极为冰寒,甫一进去,白茸便克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顺着小路往下走,不知多久,视野越来越开阔。
目之所及,竟是一个巨大的冰湖,湖泊边缘结满了透明洁净的冰层,像是一朵层层叠叠的冰莲,极为美丽。
随后。
白茸目光移过,屏住了呼吸。
冰湖正中,竟盘卧着一条巨大的……龙。
白茸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
远看,只觉躯体充斥着一种带着力量的美感,修长优美,头上生着两支长而峥嵘的龙角。
那躯体上却弥漫着一层雾雾遮遮的血色,看不太清楚原本的颜色。
眼眸阖着,似在沉睡之中。
白茸预备抬步接近冰湖,却被楚飞光制止了。
观他的龙角龙身,可以看出血统非凡。
只是,还如此年轻,身上业力便如此之重,煞气十足。
如今打量他的体态,和这周围层峦叠嶂的冰层,让楚飞光联想起来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
楚飞光没有见过天阙人形,却见过他龙形的画像,便是一条通天的银色夔龙,体态模样都和眼前这条龙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楚飞光对龙没有意见,对冰灵根也没有意见。如今这二者叠加,龙身形貌还和天阙那样微妙的相似,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已经让楚飞光心中无法控制地泛起不适了。
楚飞光是切身生活在过千年前的人,知道那时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天阙天生灵力超绝,性情冷酷自我,傲慢残忍,手上不知沾染过多少同类与人类的鲜血。
他是一只杀人无数,视人命于草芥的修罗恶鬼。
眼见周围结起的巨大的冰阵,甚至连结阵手法,都这般似曾相识。
楚飞光似又回到了在寿楚那一夜,回到了血腥的战场上,看到了那一轮血月和飘摇在空中黑金色的旗帜。
虽知天阙已身陨,楚飞光心中还是翻涌起种种情绪,他不愿看到自己弟子和天阙扯上任何关系。
见白茸正在看着那条龙,眼神竟有几分陌生又奇异的迷惘。
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条龙,心中却涌起一种久远的陌生感觉,觉得他并不会伤害她。
楚飞光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憎恨:“别靠近他。”
白茸第一次听到楚飞光用这种严厉的语气与她说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飞光说,“小茸,你是修士,要记得自己的立场。”
师父态度忽然变了,之前明明还没有这般抵触,甚至还说要她留着鳞片。
她小声问:“师父,他做过什么坏事吗?”
楚飞光冷冷道:“定然是做过,否则,怎会受到如此严重的业力反噬。”
“若是以后,玄天结界破损,与妖界再有一战,这龙,便是站在你面前的敌人,抬爪就可以随意将你彻底撕碎。”
白茸低声说:“以前,双方都以为是对方入侵了自己的地盘,因此爆发了那样的矛盾。如此一看,若是玄天结界不破损,大家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纷争?”
楚飞光道:“或许是这样。只是,谁能保证玄天结界一直完好?谁又能保证,那些妖兽也如你这般想法,小茸,你是修士,便自然要站在修士的立场。”
他声音沉了下去:“看样子,是因为业力反噬,这龙被迫化回了原身,五感也都被暂时封闭了,正在沉睡调息。”
所谓五感,即形、声、闻、味、触。被剥除后,几乎等同于完全生存在黑暗悬浮的世界里了。
所以,也怪不得这龙会沉睡前,在自己周身设下如此高阶的禁制——却给白茸留了个通道,就不怕她进来,在这种时候杀了他或者对他做什么?不怕她把鳞片给别人?
楚飞光在心中冷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般随意交付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这龙性情倒是也稀奇,胆大狂悖不要命得很。
他道:“这龙确实救过你,你这次要帮他也无可厚非,我当时不该让你留着他的鳞片的。之后,你把鳞还他,与他一别两宽,算是互不相欠了。”
楚飞光声音消失了,他再度陷入了沉睡。
只剩下了白茸一人,孤零零站在洞窟中。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下了冰湖之后,周身气温更低。
白茸可以隐约听到龙低沉的呼吸声。
她小心翼翼踏着冰层,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去。
随着她接近,龙毫无回应,甚至没有动弹。
如今离得近了,透过那层血雾,白茸才看清楚龙身。原本他的身躯应是纯净的银,如今,却爬满了繁复的赤色印记,像是锁链一般,将他束缚了起来。
这条龙气质高华,许是他们种族自带的特征,即使是如今境况,姿态依旧强势高傲。
隔得近了,白茸鼻尖方才嗅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白茸低眸,才发现他在流血,背脊处的鳞片间,在不断淌流出冰冷的银色血迹,淌在冰面上,又冻结了,因此并不显眼。
这龙毫无痛苦之色,满不在乎,白茸却看得心惊肉跳。
她试着施展了一下治疗法诀,把自己会的全试了一遍,都毫无用处。
他五感都封闭了,如今也无法沟通。
白茸咬着唇,有些为难,她想起了李疏月之前给他的那瓶药。
便把药从储物戒里翻了出来。
白瓷瓶中的药膏呈半透明的碧绿状,闻起来有一点竹叶的清香。
李疏月说是给兽类专用的,不知道能不能用来止血。
这药她留着反正也没用。
周围没有火,火折子用完了,白茸将药膏揣入怀中,用体温热了一下药膏。
等药膏化开了,她拿出一块柔软的布巾,蘸了药,犹豫着,又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方才隔着布巾,轻轻触上了庞大的龙身。
刚触上,她便下意识僵硬了一下,隔着柔软的布料,感觉到了手下冰冷的触感。
对着那些细密的鳞片,她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了。
龙身之上,覆盖着层层叠叠,冰冷细密的银鳞,好在收起来了,因此并不扎手。
近看,他比那六盲蛟好看太多,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味道,反而有一种如冰似雪的清新气息,躯体紧实,充斥着一种带着力量的美感。
是一条很年轻的龙。
白茸一直很怕水生生物,不喜欢那种湿滑感和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水的味道。
可是这条龙,她抿唇,多看几眼,可以说得上……还有点漂亮。
龙身实在是太大,白茸废了很大力气,踮起脚,方才勉强把药膏擦上了背脊那几处流血的地方,那些地方,也是赤色印记最深的地方。
弄完之后,白茸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她收起了还剩下半瓶的药膏,在他身侧坐下,休息了会儿。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感觉那印记似变淡了一些,流血速度也放缓了。
……
沈长离正在炼化体内满溢的灵力。
既然因为心境原因迟迟无法登仙,便走另外一条路。
在他年龄尚小时,李慈真曾说过,说他做事不择手段,不问路径,需多加修心,在心中怀有慈悲和大爱。
多年清修下,他性子确实越发沉定,至少在表面上,谁看了他,都会夸赞一声,有光风霁月的剑仙之姿。
这么多年,他也做着正道魁首该做的事情,斩妖除魔,惩恶扬善,没有打破过任何规则。
只是,骨子里,有些东西是改不掉的。于他而言,只要能达到想去的终点,走哪一条路都无所谓,至于沿途有什么需要舍弃的东西,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
心境之中,白衣青年跏趺而坐,睁开了眼。
他纤长的指尖燃起了一点暗红的幽火。
指尖一点,随心而动,几百里外,漆灵山中一棵雄伟的古树,已经在雨中骤然燃烧了起来,随即被魔火化为了灰烬,一点不剩。
倒是因祸得福,这反噬的业力,送了他一场造化。
他发觉,这种力量,他也能用得得心应手。
或许仙骨本就不适合他,只是他强求仙缘罢了。如今,他用着这股力量,竟似比他苦修了二十年的仙力更为自然顺手。
沈长离不信天道,所谓业力,也不过是一种力量而已。
既是力量,便自有来源,自也可以驾驭和驯服。
他熄灭了指尖幽火。并不准备动用这股力量,而是将它压制回了内丹深处。
青年神情却陡然一变。
五感虽被闭塞,但是,他透过禁制的灵力波动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洞窟。
整个九州,没人能闯入他设下的禁制。
除了那个有他心鳞的人。
青年冷笑了声,大好春宵良辰,她不与自己新夫君待着,来找他?
坐了一会儿。
白茸发现龙尾有几处地方正在发烫,不如其他地方冰凉。
她怕是因为流血引发的感染,于是想了个法子,削下了一杆空心竹子,将外头潭水引进了洞窟,给他冲刷那几处。
那把剑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简直削铁如泥,她又从湖中凿出了一些冰块,都堆放在他身旁降温。
想了想,她又出了洞窟,漆灵山中药草很多,白茸冒雨去采了一些止血的药草,用药钵研磨开。
等她做完这些事情,俏丽的鼻尖浸出了细密汗水,再回到龙身边的时候,夜色已经过去,近乎天光大亮了。
晨曦从洞窟上方缝隙中漏入,斑斑点点落在冰面龙躯之上,方更显出那种冰冷美丽的银色的透彻来,映着他身躯上繁复赤色的纹路,一路延伸往下腹,竟有种说不出,她如今还不明白的糜丽,白茸屏住了呼吸,给他的尾部上药。
他的触觉陡然恢复了。
随即,便感觉到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正在轻轻揉抹着他的身体,触及的部位越来离谱。
白茸感觉手下躯体紧绷,触感骤热。
身后庞大的龙尾竟然动了,准确无误缠裹住了她的腰。
她不是最讨厌有鳞的兽类吗。
这般碰他做什么?
白茸忍不住痛呼了,她完全受不住这力气,觉得腰几乎都要被勒断了。
她心头不自觉弥漫起几分惧意。
好在那龙估摸也很快反应过来,两人力量差距实在太大,便卸了力气。
白茸却怕了,再也不敢再继续给他涂药了。
……
见他再也没动静了,白茸方才敢又缓缓接近,给他继续轻轻涂药。
这次他很安静。
由着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往他身上抹,其实不需要,他不在乎流那点血,但也没制止,随她把他从背脊到尾巴摸了个遍。
懒懒地卸了力,细细体味着身躯上的一阵阵酥麻。
以前,因为没爱人陪在身边,这种时候,都是他独自捱的。他初体验了一下,比他以为的……确实还是要好一点。
不知她非要跑来找他作甚,腻了那新男人?
他现在鳞片和原身都远不如平时漂亮,没什么好看的。
他傲慢,身体却实诚地很。
只是,还没等他体味到多少,触觉已经消失了,什么感觉不到了。
一共只恢复了不到一刻钟。
见这龙又安静了,除去方才那陡然的一下,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白茸松了一口气,她怕和他沟通不了,产生矛盾,目前看来,还好。
眼见天亮了,她白日还有事。
白茸对冰面上的龙轻轻笑了笑,抿出两个酒窝:“我改日再来看你。”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她还是习惯性说了声。
随后,白茸急急忙忙出了洞窟,又把藤蔓放下,洞窟确实极为隐秘,也怪不得一直没人发现。
隔了两日,白茸又来了,带来了金创药。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明明楚飞光都说了,要她离他远一点的,她很听师父的话,这一次,却还是阳奉阴违来见他了。
龙很安静,身上印记没有消退,但是流血情况好了不少,药似乎还是有效果的。
白茸还是按照之前流程给他上药。
青州春季多雨,连绵不断,白茸给他上完药,擦了擦额上汗水,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她的油纸伞靠着洞窟石壁放着。
一回生二回熟,白茸这次也没第一次那么害怕了。
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头上的龙角。
形似珊瑚,晶莹剔透。
白茸看了半晌,心里起了一种奇怪念头。鬼使神差之下,她竟垫脚,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龙角,见他没有反应,竟壮着胆子握住,捏了一下。
硬邦邦的,手感很奇异。因为是成年龙,不似小龙龙角那样柔软。
他这一次恢复触觉时,感觉到她在玩他的龙角。
不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玩过哪里。
明明已经和他退婚了,没名没分,不知羞。
他一动不动,由她握着。
触觉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消失,他不想再折磨自己。
只是让她靠着他的身躯坐着,不允许离远半分。
雨水从青翠欲滴的叶面上滑落,滴落在石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外头光线黯淡,风雨如晦,她和龙一起坐在这里听着雨声,两个都话不多,这龙很安静,很少发出声响,尾梢偶尔给她唇里慢慢缓缓塞个灵果,还要不动声色在她软软的唇上多停留会儿,白茸也没管有毒没毒,全吃了,吃完她身上摔的伤口都好了,灵力也越发充盈。
从此处远远可以眺望到小苍山,看到葭月台,如今,上头已经空了。
白茸恍然想起她在葭月台上小住的那段时间,应是重逢后,两人相处最平和的一段日子。
日日腻在一起,葭月台上只有他们两人。
后来,槐魑之心被他毁了,两人大吵了一架,她深夜从小苍山奔下,将订婚的玉簪与玉佩都还了他。
如今,想起来,竟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宛如隔世。
她心情苦闷,倒像把这洞窟当做了一个小小的桃源,短暂的栖身之所,借着躲在这里,逃脱俗世烦忧。
最近她经常觉得很疲惫,无论如何休息,都摆脱不了的疲惫,做什么似乎都提不起劲来。
或许是因为之前骤然大喜大悲过度,又常年压抑,这一年,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是在夜半醒来。最近倒是没有了,只是又开始了各种噩梦。
这种时候,和一条素不相识,也无法开口的龙坐在一起,竟让她有种久违的平静感。
她无声地笑了,觉得自己是真病了。
待治好了温濯,她有些想离开青岚宗了。
随便去哪里,或许可以去找个地方,开一家医馆,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
楚挽璃这两日去寻沈长离,却一直不见他的人影。
沈长离行踪向来不定,楚挽璃想到之前他说之后要出去一段时间,有些怕他已经离开了,如今她习惯了天天要去找他,一天看不到就想得很。
她忍不住问心音:“上次你与我说的机缘,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心音说:“马上要到了。”
它缓了缓,与她说了一个秘密。
楚挽璃愣住了,怀疑起了自己耳朵,低声道:“可是,哥哥这么多年,都没有过任何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心音道:“他身世奇异,原本有一半人类血脉,只是,他憎恶自己的出身,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真身,也没对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这段时间,他正处在特殊时期。”
“你若是可以这种时候和他结缘,拿到龙类专给伴侣的心鳞……”
光风霁月、清冷强大的沈长离,所有人都认识,都喜欢,她的喜欢便也没什么特别的。
若能喜爱他自己厌弃的模样,自然可以在他心中占据特殊地位。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爆炸,楚挽璃脑子一时都被炸得混乱。
她消化了一下:“那,那哥哥现在在哪?”
心音道:“漆灵山。”
*
这一日,春雨还在滴滴答答下。
龙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今日已经不再流血,估计没几日便会痊愈。
白茸出山时,愣神了一下。
漆灵山守备弟子显而易见多了起来,甚至都来了好几个戒律堂大长老,结界被加固了几层。
漆灵山在青岚宗是重地,忽然加强守备,莫非,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山上的龙?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还紧紧贴在自己手腕上的鳞片。
真被搜查,她没法保证自己不被搜身,放在储物戒里也没用。
她怕他们看到鳞片联想到什么,搜山找到他,对那龙做出什么来。
毕竟,青岚宗对妖兽的态度人尽皆知,她也不清楚那龙的底细,不知他修为到底几何,倒是也不想坑害他至此。
白茸用灵藤将鳞片托入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树洞中,顺便飞快设了个本命禁制,这样无论是人是兽动了她都能感觉到。
果然,处理完鳞片。
那几点火光已经离她越来越近。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戒律堂青衣的长老,白茸不认得他,但是看他修为,估摸着至少在灵境后期了。
宋奉上下打量着这少女,倒是和颜悦色:“你便是,白茸,白小友?”
完全没有戒律堂对一般违反禁令的弟子的严肃与凶狠。
白茸倒是不习惯了,她低着头,轻轻嗯了声。
她对戒律堂有心理阴影。
会让她想起刚入门时,在漆灵山的那一晚,和之后她被冤枉鞭笞的事情。又想起了因为六盲蛟之事,她被扔进戒律堂的水牢时,被他羞辱的时候。
宋奉笑了,温和地说:“掌门想见见你。”
白茸随他走着,只觉得稀里糊涂。
没有半个人问起漆灵山的事情,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在傍晚莫名其妙出现在漆灵山入口,见她满身山中露水和草木味道,也没人来调查她是否私闯了漆灵山,
楚掌门找她做什么?
漆灵山门口的守备,很快便悄无声息散了,像是从未有过这一场。
一路上,宋奉像是长辈一般,亲切地与她聊了几句家长里短,问她家人如何,又问她如今的修行状况。
很快便到了清珞峰,掌门居住的云水阁。
这里环境极为雅致,且并不奢华,庭院枝叶扶疏,错落有致,布置得反而很是温馨。
走到楚复远会客的大堂。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幅画像,设色典雅,是个少女。
白茸一眼认出,那画像是楚挽璃。
楚复远正在书案前提笔作画,见到她,温和地笑了:“来了?来,坐。”
他维持着四十余岁的模样,面容英俊,眼睛眉毛都与楚挽璃有几分相似。
白茸拘谨地朝他行礼。
楚复远道:“无需多礼,你与我女挽挽一般岁数,却比她稳重成熟很多。”
白茸父亲公务繁忙,经常外放在京,从小便很少给她笑脸,父女几月半年才会见一两次面,见面也就说一两句话,听楚复远如此说话,她低着眼,捧着手中茶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是个很好的父亲,很爱楚挽璃。
好在楚复远也没让她接话的意思:“上次宗门大比,我去观战了,你的剑练得很好。”
“我们楚家,曾也是修真界的知名家族,不过在千年前的大战中折损严重,因此,人丁凋零。”
白茸想到了楚飞光的经历……又想起了楚挽璃使的剑法,她捧杯的手收紧了一些,心中猜想越来越清晰。
楚复远却没再与她提起前话,上上下下,里外把她仔细看了一遍,又道:“我看过你生辰,很有仙缘。你的剑也练得很好,又勤奋好学,是个很好的剑修苗子。”
“之前,在上京城狐灾中——我知道,其实竹石村的村民,都是你救下来的吧。”他很慈祥,“只是被外头的人传得不像话,倒让挽挽居功了。”
白茸一愣,她完全没想到,楚复远会如此说话,一时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面容更为温和:“你若是愿意,此后,我想给你引荐一位老师,可以授你剑法。”
“你可有想要的功法或者灵宝?”
白茸低声说:“多谢掌门抬爱。”
“只是……”她抿唇,想了想,“我如今不缺这些。”
而且,她最近有些累,想先休息一段时日。
“无事。”他笑道,“等你想好了再说。”
他却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白茸有些无措,茶水都见底了。
她余光不慎扫到了一处洒金红漆面的箱子,堆放在书堂一角。
“那是预备给挽挽添置的嫁妆。”楚复远笑着说,“女大外向,我这当父亲的,也没有办法。”
“他们自小就好。”楚复远道,“如今,能将挽挽嫁给长离,我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白茸心中刺痛了一下,面色苍白。
“宗内许久没有办过什么喜事了。”楚复远从容地说,“今年开年不顺,也是需要几桩喜事来冲冲喜了。”
他和蔼地说:“以后没事的时候,可以去去找挽挽玩玩。你们年龄相差小,你若是可以影响影响她,叫她不那么顽劣便好了。”
白茸从云水阁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了。
漆灵山把守森严。只是,没人说起那条龙的事情,树洞中的龙鳞也没反应,应是没被发现。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这一次,从云水阁回丹阳峰,白茸呆呆躺在床上。
不知为何,楚复远那句话和那个洒金红漆面的箱子老是反复在脑海中浮现,夜半,她竟发起热来。
白茸烧得迷迷糊糊,戴墨云与她说话,她也没听清。
倒是隐约听到祝明决声音。
说她七情不畅,长期强行压抑情绪导致的积郁成疾,烧一场便好了。
*
这一天,洞窟外又有了动静。
他五感已经完全恢复了。
沈长离不是个喜欢被动等待的人,按日子算,她今日应该也该来见他了。
没等他起身,外头传来了姑娘轻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洞窟的钟乳石往下滴水,发出了浅浅声响。
龙睁开了眼。
灼灼的金色兽瞳扩大了一瞬。
他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雨过天晴,少女娇艳的面容在清澈阳光下分外清晰。
楚挽璃拎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草药,一手拿着帕子,站在他身边,俯首朝他羞涩的笑:“今日,身体舒服些了么?”
龙冰冷的金瞳凝着她:“你是如何进来的?”
竟真是沈长离的音色,较平时低沉冰冷许多。
楚挽璃困惑:“径直便进来了呀。”
“对了。”她小声问,“这个,是你掉的么?”
她摊开掌心,女孩娇嫩的掌心中,正躺着一片波光粼粼的美丽银鳞。
“哪里来的?”
楚挽璃竟被他的眼神震慑了一瞬,有些畏惧得错开了视线:“十日前,我在清珞峰捡到的。”
她说:“鳞片发热,我便顺着找了过来,然后,看到你受伤了。”她有些语无伦次,话说的结结巴巴。
……
冰面上的银龙消失了。
他当着楚挽璃的面,化回了人形。
青年气质高华清贵,身上只披了一件银袍,墨发及至窄瘦的腰间,宽肩长腿,五官清俊利落。他清瘦平直的锁骨,依稀可见残余的艳丽赤色印记,紧紧贴在那身姣好的皮肉上,没入松散的领口,一直延伸到衣袍下紧实的小腹。
面容比平时苍白些,却显得分外清逸脱俗。
沈长离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方才波动了一瞬。
他面上并没半分被发现秘密的窘迫,反而极为平静。
他微笑着走向她,垂眸看着她:“所以,这几日,都是你在我身边?”
楚挽璃何曾见过这样的他,与平时清冷凌厉,难以触碰的剑仙模样截然不同,更像一个……可以被得到被拥有的男人。
她晕头转向,点了点头,悄声说:“哥哥,我之前没想到这是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和爹爹说你身份的,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楚挽璃有途径能早早知道,这龙就是他,因此才会过来。
如此才对,才可以说得通。
而白茸讨厌带鳞的生物。在那六盲蛟面前时,她表现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厌恶,伪装不出半点。
沈长离并不信任楚挽璃。
可是,他更极端地不信任白茸。
他那会儿五感不通,鳞片黯淡,原身模样远没有平时好看。
她那种喜好美色,见到漂亮狐狸便走不动路的肤浅女人,又找了新男人,两人应该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春宵一刻值千金,她怎会舍得半夜过来找一条受伤的龙呢。他自也不会这般不识趣打扰。
他叫白茸将鳞片带在身上,永远不许摘下来。
十日,算起来,正是他五感不通时,她便将他的鳞片扔了。
是他高看了白茸。倒也正常,因为本来就不喜欢,坚持到现在才扔,倒真是辛苦了她。
这几日,他的原身,那些从未有人碰过,只有伴侣才能爱抚的地方,都被他允许那个女人碰了个遍。
原是楚挽璃。
不是白茸。
好。
很好。这样才对,没被她的脏手碰过。
他的身体,本就是要完完整整留给未来的妻的。
男人英俊清冷的面容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凉的笑,却依旧好看得像是明月落地,冰雪消融。
楚挽璃仰脸看着他英俊的面容:“哥哥,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他狭长的眼微微一弯:“当真?”
能接受原原本本的他?
青年衣角上,带着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迦南香,随着清凉的晨风袭来,春风沉醉里。
楚挽璃面颊红通通的,点头:“我愿意永远陪着你。”
“好,我信你。”他薄薄的唇勾了一下。
第50章 第五十章
夜半时分, 水榭灯光未灭。
楚挽璃还没睡下,少女穿着中衣,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那一枚鳞片正躺在她的手心里。
楚挽璃在灯下细细打量着, 刚拿到手时, 这鳞片上分明还闪耀着流光溢彩的银。
如今却已变成了一种冰冷、死气沉沉的深铁灰色, 其上察觉不到一分灵力波动。
她怀疑地问:“我这样碰它, 哥哥真的可以感觉到吗?它的颜色为什么变得这般厉害?”
伸手戳了一戳那鳞片,鳞片毫无动静。
那日, 她听心音的调遣,用它教的法诀,从漆灵山的榕树树洞里头,无声无息取出了这枚鳞片。
楚挽璃喜欢美丽的事物,她喜欢之前鳞片波光粼粼的样子, 原本想做成饰品佩戴在身上,但是如今变成了这般, 她有些失望。
她问了沈长离颜色为何会忽然变化。
容貌昳丽的青年只是微微笑着, 说无碍,随它去, 如今的颜色更漂亮。
心音道:“按道理是可以的, 颜色无需在意, 你好好保存即可。”
它倒是也无所谓颜色如何,只要这确是天阙化身的护心鳞, 便有用处。
心音没想到, 楚挽璃拿到这片护心鳞会这样轻易。
原本它想要楚挽璃去收集三妖将的信物,楚挽璃没拿到, 身上只有误打误撞拿到的一条九尾狐狐尾。
不过,天阙化身的本命心鳞足够抵消这些了。
这是伴随他出生, 最珍贵的一枚护心鳞。
之后随着他成长成熟生出的第二枚护心鳞,也不会再像这枚这样灵动漂亮灵气充裕了。
楚挽璃的生母其实非人,是一只魅妖。
当年,青岚宗掌门楚复远出门历练时,意外爱上了一只受伤的魅。他是名门之后,正道剑修,青岚宗未来的掌门,而她只是一只身份低贱,力量弱小的魅妖。
人与非人结合,要诞下孩子极为困难,楚挽璃的出生耗费了魅妖的全部力量,而后,她力竭而亡,楚复远将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带回了青岚宗。
这是青岚宗的秘密,楚挽璃自己也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母亲是个出身普通的民女,因为难产去世。
楚复远对妖物恨之入骨,这是青岚剑宗的传统,千年前的大战中,楚家子弟折损如此惨重,作为楚家的后裔,怎么可能和一只卑贱的妖物在一起。
自古正邪不两立,掌门娶了一只妖物,掌门之女是妖物混血这件事情,是不可能流传出去的。十多年,楚复远一直用禁术,封住了她体内妖物血脉。
楚挽璃之所以被天道选中,关键的一点便是她的半妖之身和绝佳的修炼天赋。
如今,她得了天阙化身的护心鳞,妖缘已经足够浓郁了,可以完成修补玄天结界的重任。
她被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个使命。
过段时日,待楚挽璃以身祭妖,它的任务便也完成了。
之后她再去妖界有什么机缘,就不归它负责了,说实话心音觉得自己很倒霉,遇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宿主,以及那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它到现在也看不透沈长离到底在想什么,到底爱不爱楚挽璃,原设定里的沈长离是外表清冷的高岭之花,用来给楚挽璃求而不得,启蒙爱欲的。倒是没写他会有这样琢磨不透的深沉心机。
楚挽璃将鳞片贴身收了起来,心中安定,笑吟吟道:“我定然会好好保存。”
楚挽璃什么都喜欢最好的,沈长离是她遇到过最顶级的男人,按心音所说的,他出身尊贵,前途不可限量,能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唯一道侣,自是好处多多,沈长离一贯很大方,出手从不吝啬。
况且,她本也喜欢他。
楚挽璃从小便是如此观念,比剑喜欢取巧劲,修行既然可以吃丹药突破,何苦自己辛苦炼气呢。生活也是,有个俊美强大的夫君可以保护提携她,护她一辈子,自然要牢牢把握机会。
或许是因为大局已定,心音倒是也多了几分与楚挽璃聊天的兴致。
它问:“你知道,你之前服用的那些丹药,是你父亲用妖物炼化的吗?”
青岚宗地底,有一个巨大的熔炼炉,弟子捕获回宗的妖兽,大部分都被宗内高层投放入此淬炼,从他们的躯体里,提炼出最精华的结晶。
楚挽璃吃的是其中最上品的,算起来,青岚宗高阶修士,除去沈长离——他不服用任何丹药,几乎都受惠于此过。
楚挽璃笑道:“或许是知道的吧。只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服用丹药便好,何必在乎来源,左右那些妖兽也不是她杀的。
况且,杀了就杀了,那些妖兽既然被捉入了水牢,定然也不怎么清白,能在死前做一点贡献是它们的荣幸。
有捷径可以走,何苦逼迫自己走累的那一条。她生来就是来这世间享受爱与幸福的。
到目前为止,楚挽璃想要的,还没有拿不到的。
以前只有一个沈长离得不到。
如今,也快了。
楚挽璃想起白茸,尽力忽视掉了心中那一点憋屈。
从很早开始,她便对沈长离严防死守,却不料,依旧被白茸钻了空子,不知廉耻地插足他们,好在如今,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在楚挽璃心里,白茸就应该过着入门时那般可怜的日子,一直用艳羡的目光仰望她。
如此,她便还可以对她施以善意。
楚挽璃其实还挺喜欢白茸性格的,她性子柔和,平日不争不抢,温柔恬淡。
只是,这种喜欢,仅限于她对她毫无威胁的时候。而不应该妄想与她争,妄想过上不属于她的生活。
*
白茸的这场病来得快而急。
祝明决要戴墨云将她送去了医馆,可是最近温濯病情又开始反复严重,祝明决忙得焦头烂额,白茸烧得迷糊,叫她不要管自己,去顾看温濯。
她已经是结丹期的修士了,不怕这些小病。
白茸这几日醒的时候少,几乎都是在浑浑噩噩睡着,反复发热。
这天晚上,又开始下起了雨。
她裹紧了锦被,齿关打颤,只觉得浑身发寒。
耳边似乎响起起了一阵奇异的笛音,若隐若现,时远时近。
随着那段旋律,她的魂魄似乎从身子中飞了出去,轻飘飘的,飞过河川,从很高的地方俯瞰着人间百态。
不知飞了多久,似来到了一座孤寂无人的小岛。
此处风景极为玄奥,一边是灼灼烈火,一边是飞雪冰棱。
两边不但景观极为不同,灵力流动速度甚至也不同。
被一道冲天的结界阻隔开。
上不见天,底下却是……白茸身子一晃,她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并非地面,那结界竟是生在一只巨大的玄龟巨甲之上的,龟壳上绘满了繁复花纹。
岛屿的溪水边上,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黄衣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长眉润目,面容慈悲。
白茸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但是又说不上来他到底是谁。
玄黄看着她,上下打量,只是微笑:“甘木,许久不见,你当真是变了太多。”
白茸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嘴里说的甘木是谁,她迟疑了片刻:“请问,此处是何处?”
男子道:“是终结之地,乃玄天结界所在之处。”
白茸以前从楚飞光嘴里听过玄天结界,据说是隔开妖界和人界的结界——她目瞪口呆,再看向此处时,更是觉得极为震撼。
冰火消褪之后,结界一侧是人间洪荒,星斗下倒映着清澈的河川草木——而另外一侧,天地倒悬,千里流火,焦赤色的大地蔓延往远方,寸草不生。
两边空间都在缓缓流动,互相挤压倾轧,如若不是有这个结界阻隔,想必早已重叠。
白茸想起楚飞光描述的千年前的景象,如今,她彻底明白了玄天结界的意义。
…这个男子,是结界的守护人吗?为何对她说许久不见,莫非他们以前认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玄天结界即将崩塌,人间会重回千年前的炼狱光景,到时,你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白茸只觉神魂一颤,他的气息安宁平稳,对她并没有敌意。
她抿了抿唇,没有犹豫:“我要如何才能帮到你?”
她的血肉灵魂都是如此的美味,光是闻着,便如此心旷神怡。
男子笑意更为温和:“吾需要滋养……”
未等说完,他的身影已经被一道凌厉的剑气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浓雾散去些许,眼前岛屿景象消失了。
白茸方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道湍急的水流边,她的半只脚已经踏入河流之中。
这水流是浓稠的血黄色,里面隐约传来冤魂啸叫,不远处的水流之上,架着一座古朴的朱红色桥梁。
竟是忘川。忘川又名三途河,是三魂七魄离体,去往地府的前站。
白茸自小体弱多病,可是自修行之后,她身体素质变好了不少,很少生病,明明只是一场莫名的发烧,竟会在梦中来到这样的地方。
那个陡然出现在浓雾中的男人身形修长,一身白衣。
青面獠牙的罗刹鬼面覆盖了他的面容,男人窄瘦的腰间悬着一柄青钢剑,一手拎着一个赤红色灯笼。
他没有与她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朝着雾中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示意白茸随在他身后。
白茸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跟了上去,她低头看着自己,发现她穿着一身纯白的纱衣,身上未有其他装饰,披散着头发,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异打扮。
一路上的魑魅魍魉都被他用剑气荡开。那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在他手中削铁如泥,无往不利。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出现一条狭长的隘口,微微散发着光芒。
男人顿住了脚步,要她就此离开。
忘川之水,对离体生魂损害极大,她魂魄原本残缺,先天不足,再在这里待下去,恐伤了根本。
水流漫漫,白茸即将离开,却陡然回眸,男子果然还未曾离开,面具后是一双漂亮凌厉的眼,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未曾挪开视线。
白茸凝向他,唇角弯出一个怀念的浅淡笑意:“这是以前去看花灯会时,我曾送与你的面具。”
他以为她忘了。可是,又怎么会忘呢。
那时他总觉得她不够爱他,想要更主动的表达。
男人沉默看着她。
她走近了几步,仰目喃喃道:“那一次灯会,我一直很后悔。”
后悔自己的胆怯,在他们还曾热烈地相爱时,没有勇敢些,至少给过他一个吻。
那时候,青梅竹马,无忧无虑,总以为,今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他们相顾无言,遥遥相望,身后是一条浩荡的忘川,时间已经不够了,东方既白,忘川水流越发湍急。
她的身体已经先动了起来,踮起脚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根本抗拒不了她。两具年轻的、两情相悦的身体转瞬难解难分。男人有力的手臂紧拥着她细薄的背脊,白茸微微喘着气,承受不住,眸底蔓延起一层浅浅的水光。
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她在他怀中是那样的自然,短暂的温存过后,等待她的不是冰冷的羞辱,而是独属于她的温暖怀抱。
她靠在他怀中,两人十指相缠,他右手撩开她微湿的黑发,低眸在她柔软的面颊上爱怜地亲了亲,低声说:“绒绒,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远离玄天结界。”
“以后,再不要答应任何人这种事情。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活得平安喜乐。”
“去一个不会被我发现的地方。”
“这辈子,不要再见我了。”
…
他的身影已然模糊,随后,消失在涌动的忘川深处。
白茸从梦中惊醒,胸口还在不住起伏。
金羽真人立于夜空中,面容晦莫,双掌收入袖袍中,袖袍被夜风吹动。
七日前,他对整个青岚宗,施展了引魂之术。
此法可以让魂魄不全之人的魂魄离体。
如果甘木神女的残缺神魂存在于青岚宗,应是已经起效。
可是,七日过去后,依旧没有任何异状。
他不动声色,撤掉了阵法。
莫非,是他想错了。神女化身并不在青岚宗?
晨光微熹。
室内安安静静,陈设还是睡前的样子。
这一间厢房位置十分僻静,在医馆最边缘的地方,这几日,她实在病得太厉害,又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让人听到她夜半呻吟,于是找了祝明决,要她把她安排在这里。
烧似乎已经退了,白茸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怔了一瞬,额上似还残余着一点冰雪般的凉意。
白茸想起那个奇异的梦境,百会穴还残余着一丝痛楚,一动脑思考,便牵动心神,一突突地疼,她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圆桌上放着一个竹叶青碗,里头是一碗竹叶石膏药粥,旁边放着一小碟樱桃蜜饯,散发着丝丝凉气。
茶杯中装着微甜的甘蔗水,也是她爱喝的。
祝明决一贯待她很好。
白茸喉咙烧得火烧火燎,去净房洗漱后,用过这顿早膳,她觉得精神好多了。
换了衣服,便头重脚轻、急匆匆往温濯住处赶了过去。
从轩窗往里头看,只见祝明决坐在他的榻边,端着汤药,在照顾着温濯。
温濯已经昏沉了好几日了。
祝明决憔悴了很多,回头看到她:“身子好了?这段时日实在是太忙,无暇顾你。”
白茸低声道:“你们已经对我很好了。药没有效吗?”
祝明决对白茸笑了一下:“是我医术低微,想不到更好的方子了。”
金合欢叶来得珍贵,祝明决不敢乱用,她用灵力水培了合欢叶一月之后,试着撕下了一角配药,其他用料她已经极尽所能的用好了,可是服用后,对温濯病情却几乎没有缓解效果。
果然,这方子里,最重要的是合适的男修的心头血,金合欢叶只是起到了一个中介药引的效果。
或许是察觉到白茸来了,床榻上的男人勉强睁开了眼,他原本白皙的肤色,竟泛起了淡淡的青灰色死意。
见到她,朝她露出了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
白茸怎忍看他这般模样,眸底已泛起酸涩。
那会儿,每夜下了剑馆晚课,来丹柏峰用晚膳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祝明决和温濯像是她的哥哥和姐姐,医馆是一个小小的家。
她太渴望太珍惜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拼命地想维护好这一切。
她的人生似乎就是如此,再如何努力,事情的结局也无法改变。
她离开上京,来到来青岚宗,这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每件事情,她都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做了,可是,到头来,似乎什么都没有,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濯只是笑,嘶哑道:“绒绒,这几日,能再多陪陪我吗?我怕是只有这些时间了。”
白茸眼泪从侧颊落下。
她心中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关心她,爱她的人,似乎都会一个个远离她,她完全无法挽回。
温濯轻轻握了她的手。
她没有抽回手:“待你病好了,以后,我们仨个一起下山,离开青岚宗,去青州开一家医馆。”
“你安心养病。”
温濯点头,眸底漾起浅淡的笑:“好。”
他咳嗽道:“有了你这番承诺,我定会多撑些时日。”
白茸陪了温濯一整日,与他说话,夜半才回了住处,只觉头重脚轻,倒头就睡。
这几日,她和祝明决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药的事情,只是每日陪着温濯。
白茸精力还没完全恢复,操劳过度后,夜间经常会觉得头疼。
这日醒来后,她方才发现,枕席又湿了大片,估摸着,又是在梦中流泪了,白茸如今很习惯这种事情了,也并未太在意。
室内空空荡荡,风徐徐吹入,倒是没有多少夏日燥意,较外头凉爽太多。
用过早膳,白茸方才想起漆灵山中的龙鳞一事来,都已经过了好多日了,她如今记性不太好,经常会发呆忘事。
白茸再去了一次漆灵山,发现那个榕树树洞竟然已经空了。
她愣了一会儿,她的本命禁制毫无破损,可是,树洞已经空了。
白茸爬去山顶,洞窟中,湖面还漂浮着残余的浮冰,那条受伤的银龙已经无影无踪。
她最近在宗内没有听说过任何遇龙的传闻,应该是没被发现的。或许,是他恢复之后拿走了树洞中的鳞片,随即自行离开了吧。
白茸想,这一段奇缘本就来得离奇,结束于此,也算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
这日清晨,白衣青年从练完剑,从竹林中回来。
灼霜问:“主人,要不要搬回葭月台居住?”
葭月台上的温度更适合沈长离,他们天生喜欢低温寒凉的地方,沈长离却偏要住在温暖的梦往亭。
这段时间入夏,天气越发燥热,灼霜也不喜欢,它看得出沈长离也不喜欢,他却偏要如此。
“无妨。”他淡淡道。
他细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把乌金匕首,银色的血渍还未干。
那男人没别的长处,生命力倒是顽强,都到现在了,还顽强吊着那一口气,就是死活不断气。也是,让别人女人这般陪着他,日夜贴身照顾,迟些断气,倒也划算。
沈长离掩上松散的衣襟,心口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痕,已经结痂了。
这具漂亮紧致的躯体上,有许多伤痕,这么多年执剑生涯留下的,不过他从来不在乎,也从没叫人见到过。
他一身精绝的修为和绝顶的剑术,固然有天赋原因,也离不开这么多年的苦修。
灼霜沉默了一瞬:“主人,是否要回漆灵山再探查一番?”
沈长离五感被封印的时候,灼霜自然也感觉不到外界,所以,它也没看到是谁。只是,它记得以前,白姑娘手指触摸剑身时的触感,和那日抚摸龙身时的感觉极为相似…
那日,她抚着龙角时,主人的身体变化实在太明显,遮不住,他也没遮掩的意思。不过白姑娘傻乎乎的不懂,主人又素来冷淡样,她完全没发现。
灼霜也不清楚,是否所有姑娘的手指都是这般温软又细腻的,照顾主人的动作那样的柔和,轻轻的,生怕弄疼了他,她是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姑娘。
他垂睫,整理好衣襟后,已经恢复了平时仪容,显得分外清冷,淡淡道:“何必浪费精力。”
至少他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楚挽璃,楚挽璃也看到了他的原身。
与她成亲,他紊乱满溢的灵力可以解决,也不必再受飞升之扰。
是一桩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姻缘。
他又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呢?
下了小苍山,楚挽璃便又来了。
下山之后,楚挽璃便一直缠着楚复远,一心想快些定下来,随后向全宗门公开他们的婚事。
她已经要楚复远早早操办好了她的嫁妆,只待沈长离上门提亲。
只是最近红月将近,人间动荡,之前逃脱的九尾狐与赤音鸾下落不明,青岚宗高层聚首后,得知不周山的新异变,再度加强了宗内戒严。
沈长离闭关了半月,出关后便被孙吾请去诛妖,青岚宗捉拿的部分妖力深厚的妖兽,除去沈长离,没人能诛杀。
议亲开始于纳采,纳采之礼需要男方上门,没有女方提亲的道理。
沈长离这段时间太忙,没空空出手来操办这些闲事,楚挽璃也知道他性情,他是个视自己的目标与前途远重于爱情的男人。因此也不敢催什么,只是越发频繁来梦往亭看他。
沈长离正在案几前写字,背脊笔挺。
天光日暖,楚挽璃正坐在他身侧,悄声说:“哥哥,可以再让我看看你的原身吗?”
她查阅了一些资料,要如何当他的伴侣。夔龙的敏感地带在龙角和尾部,都是只有伴侣才能触碰的地方,若是可以…哥哥应该能享受到。
他微笑着说:“丑陋骇人,恐惊着你。”
她自不必替他做这些事情。
哪里丑陋了?楚挽璃完全不觉得,其实那日她都没看太清楚,只是惊鸿一瞥,他便已经化回了人身。
楚挽璃托腮看他写字。
直到他搁下笔,转眸看着她:“你觉得,我能否当个好夫君?”
黄昏,水榭轩窗波澜荡漾,漾起一点金色的涟漪,风中捎来芰荷清香。
青年长睫微翕,姿态清艳皎洁。
楚挽璃愣住了,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如此问起。
他含笑道:“我身上带毒,一旦龙骨中的毒素发作,便会失控,直接杀了最亲密的枕边人,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就再也醒不来了,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我身负宿仇,需飞升去仙界,一切阻碍我飞升的障碍都会被排除,杀妻证道也不是做不出来。”
“行事从来只顾自己开心,对旁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体贴。”
楚挽璃毫不犹豫:“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她仰慕地看着男人俊美的面容,低声说:“而且,我不在意这些。”
楚挽璃想起心音的预言,这些,不过是他说着玩儿唬她的罢了。
沈长离品性光风霁月,天资绝佳,剑术绝伦,是九州出名的剑仙,未来也会成为仙界的负雪仙君。
“那几日,是你在我身边?”他似不经意问。
楚挽璃自然嗯了声,面颊微红。
他微微颔首,琥珀色的眸子凝着她:“我为龙身且受损时,愿如此照顾我,想必也确实不会在意这些。”
那日之后,沈长离待她越发温柔。
气氛实在太好。
以前的他像是一座冰冷的神像,俊美绝伦,不沾染任何俗世尘土。如今却离她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得。
楚挽璃被迷了心神,忍不住越凑越近。她今日刻意装扮了一番,夏衫轻薄,曲线毕露。
白衣青年端坐着,琥珀色的眼冰冰凉凉,他外表性子都清冷,眼尾却扬起几分正好的弧度,泄漏了几分这男人藏在表层之下的味道。他绝非木讷无趣的剑修。
她心越跳越快,很想扑入他怀中,让他像那日那样温柔地吻她。
轩窗未笼窗纱,正临水,一群从剑馆下学的弟子正欢声笑语过身,好几个正朝此处看。
楚挽璃如梦初醒,沈长离不是一般的男人,她也不愿让别人偷看到他动情的样子。
她站起身,压了压裙子,一路小跑出门:“哥哥,我改日再来。”
带着芰荷清香的晚间燥风从轩窗中吹入。
端坐的白衣青年一动不动,睫羽低垂。
自始至终,他神情都毫无变化,宛如外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白茸。
想起那日女人柔软手指划过背脊的触感。
沈长离自小便有严重的洁癖,厌恶外人的触碰,甚至于被他认定伴侣以外的人多看一眼——尤其是他从不示人的原身,都会厌恶到想杀人。
他细长手指支着下颌,看向窗外荷塘之上流转的点点荧光。
白茸若敢像那日那般亵.弄他的身体,他定会根根折了她手指,让她再也不敢靠近。
*
白茸想下山,去青州给温濯采买些凡间用的补药,顺便去看看铺子,祝明决说想想在山下开一间医铺,托白茸先去相看铺面位置。
她在青岚宗那么多年,不缺积蓄,只是因为少下山,对人间不太了解,因此需要白茸帮忙。
最近青岚宗管束得尤为严格,筑基期以上的弟子要下青州峰,都需要经过批准,白茸申请了好几次,戒律堂却一直没同意。
白茸只能亲自来了一趟。
白茸实在是很不喜欢戒律堂,青瓦白墙矗立在黄昏中,只觉得分外阴森,鼻尖甚至可以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除去管理宗内弟子,戒律堂也管着青岚宗的水牢。
她还没进去,正巧有人出来,便见一双一尘不染的云靴,随即看到,高大的男人正踏步跨出门槛。
白茸让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长离兼着戒律堂主司,专管水牢中各式魑魅魍魉。
上次见面,似还是在上京城,沈长离说话很算数,那日后,说不来见她,确实就再没有来过。
男人浓郁的长睫在薄薄的眼睑上投下淡淡阴影,一旁一个青衣弟子恭敬禀道:“沈师兄,时候到了。”
沈长离没多看她一眼,只当是陌路人,便已过身。
戒律堂边的一块平场上,竖着一柄高高的绘有青岚宗破日青剑的旗杆,旁边是数个装着不同妖兽的铁笼,因设着封印,黑漆漆的,看不到内侧。
这便是处理妖兽和犯了死罪弟子的刑场。
白茸也抬步跨入门槛,去戒律堂询问她的审批。
听闻她的事情后,负责分放出宗令牌的大弟子同情地看着她:“你只能去找沈师兄,我们没有权限给你批。”
这里无论资历还是修为,没人能越过沈长离,他要压的事儿,谁敢给她过。
“今日,他正在刑场诛妖。”
白茸出了戒律堂,远远看到昏暗的天光中,他正收回剑刃。
一颗圆圆的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她脚边。
漂亮的杏子眼还圆睁着,青白的一张脸,狰狞地看着她。
那头颅竟是胡芊芊的,脖颈之下结着冰霜,一丝鲜血都没溢出。
白茸呼吸都顿住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重血腥味在空中扩散开,白茸胃中止不住翻涌,很想干呕,脸色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胡芊芊真的死了,被捕来青岚宗后那么久,她的九尾狐兄长确实没有来救她,甚至那时他就预料到了她的死状,妖兽是真的凉薄冷血。
她只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不知是为了谁。
黄昏中,男人神情寡淡,毫无动容,他修长的手腕翻转,灼霜剑身上溢下点点鲜血,已经重新恢复了如雪般的清光。
她第一次亲眼见沈长离杀人。那般漠然而无所动容…高高在上的玉面修罗……确是如此。
沈长离对她视而不见。
他斩杀妖物后,很快,便有弟子过来,用笼子带走尚且温热的尸身。
她便只能这样硬着头皮等着,待他处理完这些妖物,再坐回案几前。
两人都不开口。
白茸只是低着眼,盯着地面,贝齿咬着下唇,不自觉在嫣红柔软的唇上印下了一点痕迹,一言不发。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唇上那点痕迹,眸底漾起丝丝冷嘲:“你在看哪?”
她不得不抬头。
刚亲手杀了那么多妖,他的云靴与衣袍依旧一尘不染。
这么久不见,沈长离气质和之前略微有些变化,面容略微苍白些,眉睫便显得更黑,装束也变了,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也更陌生。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红,不知有意无意。朱湛色的深衣更衬得清俊眉目皎皎如玉,玉带勒住一把瘦窄的好腰。
不提他身上浓重的煞气与沾染的淡淡血腥味,好个雍容清贵的公子,不染凡俗的剑君。
她垂目,竟开口:“你受伤了?”
他怕她担心,也怕她心疼,从前在外头受伤了从不和她讲。但是一旦被她发现,他又会不动声色地说很疼,来换取她的怜惜。
久而久之,她记住了他身上带伤时的许多小动作。如今竟下意识问出了口。
沈长离静默了一瞬,扬起好看的眉,冷冷道:“与你有何干系,白茸,你是我的什么人?”
她睫毛一颤,也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不再出声。
他落座:“下山做什么?”
白茸低着眼:“买药。”
“买什么药?”
她觉得自己像个毫无尊严、任他摆布的玩具,死气沉沉供述:“温濯重病,欲下山去泸川药铺采买补品,预备买人参、当归和首乌。”
“还想在城内,寻觅一处适宜开医铺的地点。”
她没和任何人说,她也很想随祝明决一起离开青岚宗,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回来了。
他搁了笔,薄薄的唇弯了弯,眸底浮起料峭冷意:“白茸,你倒确是忙碌又多情,豁出命来,救完了这个,立马又马不停蹄下一个。”
衣衫不整彻夜照顾。
为他病情夜夜梦中流泪,难以入眠。
最开始,她去葭月台找他的时候,不就也是为了救这个温,对这病秧子倒是长情。
白茸神情毫无变化,她的心或许是被伤得太厉害了,已经千疮百孔,再没多的感觉了。
“沈公子既不愿意放白茸下山,此事便无须再多说。”
她转身就走。
一瓶封好的玻璃注被他随手抛上了案几,里头是一罐新鲜透彻的红色血液。
白茸愣住了,迅速看向他。
他垂眸:“将死之人的心头血。”
白茸心急速跳动了一瞬,青岚宗水牢关押着许多灵力高绝的死囚,沈长离弄到他们的血自然不难,虽说不知不是心甘情愿给出的是否有效,但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见她神情迅速恢复了鲜活,他笑了一下,眸底隐隐满是讥诮。
白茸:“……用什么可以交换?”他绝不可能白白给她什么。
室内只剩他们两人,天光暗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眸光扫过她,狭长漂亮的眼中,那点意味不言而喻。
白茸想起在上京城玉华楼中的那一夜,又想起漆灵山混乱的一晚,脱掉人前那层清冷的外皮,卧榻上的他让她又怕又惧,且从来只对她一个人如此。
她低着眼,后退了一步:“沈公子,请你自重。”
她剩这一点岌岌可危的尊严,实在不愿再送与他践踏。
他倒是毫无动容。
直到她低声说:“也当是为郎君即将进门的妻子着想。”
她面容和语气都很平静。
沈长离眸光已经骤然冷了下来,他扬了扬唇:“我自会为她着想。”
他天性傲慢,无论在何处,绝不服输或是低头。
下一瞬,他细长冰凉的手指重重掐住了她细瘦的下颌,粗暴地钻入她唇间,充满恶意的动作。
要他为妻守身,那她便只配被这样弄。
门扉半掩,甚至可以听到外头隐约人声,一旦有人推门而入,便能看到这一幕。看到青岚宗清冷守礼的剑仙是如何对待女人的。
他轻轻笑着:“白茸,我替妻着想,还需要替你着想吗,你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那个男人还能撑几天?”
“我以前失智的时候,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有了错觉,觉得我很爱你,离不开你?”
她似是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精致磨喝乐偶人,呼吸急促,雪白的面颊上残着红痕,唇红得异样,灵魂残破不堪。
那双大而无神的桃花眼绝望地看着他,满满映出他的身影。神情终于有变化了。
她声音沙哑含糊,仰目看着他: “沈桓玉,你究竟想要如何?
看着她湿漉漉的脸,他心尖划过一丝扭曲的情绪,自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何。
沈长离兴奋起来时,时常会错乱疼痛与快感,他最初的记忆便始于疼痛,是幼年时被灌下穿肠毒药,五指曾被一根根用钉子凿穿时感受到的疼痛。
那股子暴虐的恶念直冲脑海,他充满恶意地想,待他与旁人成婚后。不如便把白茸拘了,卸了灵力,四肢锁了,锁在帐中,让她日日看着,如此对待,才最适合她。
“去吧。”他抽回手指,似是腻了,又似是嫌她脏了他的手,温声道,“买些补品,回去好好照顾,多陪陪他。”
他抬手,将那物随意朝她抛了过去,白茸咳嗽不止,惨白着脸踉跄上前,接住了那一注血。
“这是第一次的量。”他道,“用完后,自己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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