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一


    卞如玉想起那日府里采莲, 魏婉白裙碧玉簪,在幽暗的荷塘中散发清雅光芒,不由笑意?更甚, 将手?上莲蓬分给魏婉一只:“尝尝, 是这个好吃还是府里的好吃。”


    不远处,含笑的蔺昭睫毛轻颤。


    “那奴婢尝尝。”魏婉大方接过, 剥开?一粒,递回给卞如玉。卞如玉看她?一眼,魏婉会意?,收回手把莲子外面的硬皮也剥去,露出一颗白花花的莲子,再递一次:“公子也尝尝。”


    卞如玉不嫌她?手?碰了莲子,径直呷入口中:“好吃——这莲子心一点也不苦。”他朝魏婉噘嘴:“再给我剥几粒。”


    魏婉又剥三颗给卞如玉, 他?笑嘻嘻都?接了,也撕自己手?上那只莲蓬, 挑中间?最饱满的那颗剥好, 反手?回递:“你也吃。”


    阿土在旁瞧着瞧着, 就眯了眼, 怎那般自然?总觉得如果没有?他?几个在场,殿下和魏姑娘要直接上手?喂进?对方嘴里了!


    魏婉抿了卞如玉剥给自己那颗。


    卞如玉从怀里掏出绢帕擦嘴角,却眉头一皱,再次看向魏婉:“我这帕子你是不是上回用了没洗干净?”


    “没有?啊。”


    “那就是你房里熏了什?么香,染上了。”


    “我那从来不熏香,你又不是没待过,倒是你哪天天熏得刺鼻的, 是不是你自己熏了什?么忘了?”


    ……


    两人一路争执,旁边的蔺昭目视前?方, 嘴角的笑纹丝不动,俨若假面?。他?想即刻快步远离,不听不看,却不可以,只端着铁锅的手?悄悄回缩,藏于?袖内,暗攥成拳。


    ……


    魏婉终说不过卞如玉,要夺帕子:“我闻闻——”


    “好啦好啦!”陈姐却倏地?挽住魏婉胳膊,打断。好啦,别再和玉公子你来我往,缠缠绵绵了,听听你俩说的话,个人房里来去自由,洗帕子,剥莲子,还嫌和蔺公子闹得不够啊?


    陈姐一肚子为蔺昭不平气,舍不得说魏婉,便?转头撒向卞如玉:“玉公子,不是我说你——”此?刻她?忘了卞如玉的尊贵,也明知道是斗嘴不是纠结,却仍道,“你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纠结什?么帕子!”


    魏婉闻言心一惊,即刻联想到丽阳要杀自己,怕卞如玉也恼怒对付陈姐,连忙阻道:“别这么说,玉公子只是喜好干净。他?大事上都?是金断觿决,当机立断的。”魏婉说着继续伸手?找卞如玉要帕子,语气顺变柔顺:“奴婢闻闻吧,要是没洗干净奴婢再洗一遍。”


    “是干净的,我闻错了。”卞如玉将绢帕收回怀中。


    蔺昭脸上笑意?更甚,拳头攥得更紧,她?竟然维护他?,而他?竟然肯为她?认错。


    “公子行行好吧!”


    “公子可怜可怜我们!”


    前?方一群行乞小儿,原本蹲在路边,见卞如玉等人衣着光鲜,蜂拥上来:“给个馍,给口汤,祝您长命又健康!”


    “行佛行善事,可怜我穷佬。”


    卞如玉当然会都?施舍,这个给锭银子,那个也给,漫天撒钱。


    蔺昭亦被拥住,一眼就辨出这群小儿不是真乞丐,而是群小骗子,不远处那个怀抱一柱糖葫芦,倚墙东瞟西瞥的大人,就是他?们的头领。


    蔺昭往常绝不会施舍骗子,钱需用在刀刃上,他?现在拥有?的每一文钱,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


    肩挑重任,明知道没必要争一口气,且再怎么给也不能超过卞如玉,又有?何意?义?


    但他?还是施了钱,卞如玉朝哪个碗扔,他?也跟着放,越给胸腔越胀,一会觉得舒畅了些,一会又发现更难受了。


    魏婉和陈姐都?诧异瞥着蔺昭,只不过一个是偷瞧,一个是明看。


    “蔺公子,玉公子!”陈姐出声,魏婉赶紧低头。


    蔺昭身首定住,卞如玉闻声回头,陈姐便?朝卞如玉走近,直言不讳:“这些乞儿都?是假的。你看见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没?那就是头头,私底下他?们比我们还富呢!”


    说着还看魏婉一眼,她?和魏婉讨多少年饭了,能分辨不出真假。


    卞如玉也望向魏婉,魏婉与之对视,点了点头。


    卞如玉敛容斜身:“阿土。”


    阿土弯腰,听卞如玉附耳吩咐,而后朝那群已?经讨完钱的乞儿走去。


    陈姐吁一口气,以为卞如玉会要回冤枉钱,哪知阿土竟带着那群乞儿走了。


    作甚么?


    他?身上还背着她?的米呢!


    卞如玉察觉到陈姐整个人发紧,出言解释:“我让他?去安置下,一会就回来。”


    米会给她?背回客栈的。


    良久,陈姐才“哦”一声,倒是魏婉,朝卞如玉屈膝道了声“谢谢”,因为不能唤殿下,只轻轻两个字,卞如玉听得开?心,禁不住笑:“凑近点,没听清。”


    她?又到他?耳边说,蔺昭终抑制不住瞥去,正好瞧见卞如玉扭着脖子,与魏婉长久相望。


    凭什?么?


    他?方才施舍了那么钱财,却不能得到魏婉半点安慰。蔺昭胸口实在太闷了,艰难扭头转向另一侧,长吁一口气,却冷不防瞅见街边戏台上,穿淡粉色绣花褶子的花旦扑入箭衣武生怀中。


    这动作太像了,蔺昭瞬间?恍惚。永安十一年他?任户部侍郎,奉旨督查营州,整整三个月,从冬至春,都?不在京师,在营丘的皑皑白雪中他?就在想,一定要赶在魏婉生辰前?回去。


    风尘仆仆的公子准时推开?府门,等在海棠花树下,一直在眼巴巴盯着大的少女立刻提裙飞扑入怀。


    蔺昭摸摸她?的脑袋:“今天十六了。”


    后来她?十八那天,又扑了一回。夜照海棠,火苗跃动,他?却——


    名为悔恨的种子之前?被加覆了一层又一层厚土,此?刻破土而出。


    片刻的失神和深省,令蔺昭过了好一会才察觉台上正演的是什?么戏,心瞬硬如铁。


    卞如玉却望着台上的戏,轻轻哼起来:“捷报频传,壮士挽天河——”


    这是耳熟能详的《桃花媒》,琴娘和小校李郎邂逅桃花树下,因花结缘,李郎却在成亲前?夜随诸将征讨淮西,参与了濠州攻城战,成功收复后凯旋京师,逢又一年桃花开?。


    卞如玉想起蔺昭的父亲蔺获,亦是收复淮西诸将之一,数年鏖战,陈郡蔺氏出力?不少,不由同蔺昭攀谈:“蔺公子,李郎打的濠州之役,是令尊领兵的吧?”


    蔺昭浅笑:“非是家父,是司马将军。”


    “哦,那我记错了。”卞如玉点头,关于?淮西旁人让他?知道得少,所以总混淆模糊。


    蔺昭微笑注视卞如玉。


    卞如玉却已?转回头去,继续朝前?看,阿土推着轮椅,行了二、三十步,卞如玉眼前?一亮——前?面?、前?面?那铺子前?支的摊子,是不是在卖白玉团?


    虽然这点心王府也能做,但他?存心讨好魏婉,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唉,你看那边是什?么?”


    魏婉顺着卞如玉下巴所指望过去,亦瞧见白玉团,但她?习惯先思忖一下再开?口,就这刹那,被陈姐抢先:“唉那边卖白玉团呢!”


    魏婉想起来以前?探望陈姐捎带过白玉团,陈姐也喜欢吃,但几乎舍不得买,便?道:“那我们过去瞧瞧。”


    一行五人,皆围向卖团子的摊铺。卞如玉正要开?口买,却也被陈姐抢了先:“蔺公子,请我们吃几个呗!”


    陈姐朝蔺昭挤眼:快买几个婉婉最喜欢吃的哄她?,保准能和好。


    蔺昭不是笨人,和陈姐对视两眼,就明白她?的误会和撮合。他?既苦涩又欣喜,可这两样皆不能表露,甚至不能和陈姐太熟,保持着那份淡淡的疏离,面?泛疑惑,礼貌应允:“好。”


    蔺昭的下巴向下压低三厘,嘴角翘起一厘,这是最得体的姿仪。


    反倒是卞如玉,自陈姐开?口后,就手?托下巴,歪着身子注视她?。


    “那先谢谢蔺公子了!”


    “不客气。”蔺昭微笑转身,面?向摊位,其实这家摊位他?很熟悉,别看现在卖白玉团的是一胡茬男子,但其实是家夫妻店。以前?蔺昭和魏婉喜欢漫步城东,弯进?毅德巷,“人烟稀少”,正合心意?,就在那里遇见这对夫妻卖白玉团。


    后来他?们改支摊到西市,他?和魏婉依然会去光顾,就是西市太热闹,有?一回胡人胡姬当街弹火不思跳舞,沿路跳到摊位前?,他?俩才刚买好,那胡姬就一把拉起魏婉,跑到路中央。


    魏婉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白玉团怕掉了,囔囔道:“唉我是来买东西的!”


    不是来跳舞的。


    “不要害臊。”胡姬用不熟练的汉语回应,“你要实在认生,那我和我相公跳,你也和你相公跳。”


    说着推开?魏婉,魏婉转了两圈,裙裾飞扬,胡人又把蔺昭一撞,蔺昭和魏婉相碰,她?跌进?他?怀中。


    蔺昭伸手?将她?扶稳,魏婉满面?绯色,他?好像……耳根也红了。


    卖团子的夫妻那会已?经和他?们熟了,笑说:“原来你们是相公和娘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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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否认,魏婉亦未吭声,只低低垂下头,从此?以后再买白玉团,摊主夫妻就爱相公娘子的乱叫。


    “店家。”蔺昭淡淡打开?,神色完全是礼貌打量一位陌生人,“你这些——”


    “唉——”话未说完,就被摊主打断,“这位公子是不是以前?来买过?”


    是买过,许多回,但最近一年都?没有?来。蔺昭在心中默答,面?上却和煦笑着摇头:“没有?,这是第?一回。”


    他?一边否认,一边苦得无边,说不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我先买几个,尝尝你家白玉团好不好吃。”


    “那怎么瞧着有?点眼熟。”摊主仍哪壶不开?提哪壶。


    蔺昭泛笑:“在下样貌泛泛,肯定有?许多五官与在下相似的。”


    “瞎说!”陈姐马上驳斥,“像蔺公子您这样平头正脸的,全京师能找出几个?”


    其实旁边就有?张脸可比,但腿比不了,还是算了。


    蔺昭不再理会陈姐,只继续和摊主说道:“店家,你这些……都?是什?么馅的?”


    “豆沙、橘丝,”摊主从右指到左,“还有?咸肉。”


    “豆沙和橘丝两文,咸肉三文一个。”


    蔺昭颔首,流利道:“也不知道哪种好吃,一样来两个吧。”说罢掏钱付账,摊主麻利包六个给蔺昭。蔺昭又多要四张油纸,然后逐一分白玉团,先单独包了个咸肉的给卞如玉:“玉公子先请。”


    卞如玉不紧不慢接过,笑而不语。


    蔺昭再分阿土一个橘丝,陈姐一个咸肉,还余三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看似顺手?,实则有?心,将最左边的橘丝馅抓起包给自己,剩下两个豆沙馅连带油纸一起,递给魏婉:“剩下两个,就都?给这位姑娘吧。”


    他?终于?找到机会与她?凝望相对,千言万语尽在流转眸光中,问她?病可痊愈?问她?在丽阳那受的惊吓可有?平复?问她?近来可好?


    蔺昭和魏婉近在咫尺,却觉越过山川,跃过星河,与日夜思念的爱人遥遥相对。


    这是他?沉重人生的片刻清闲和愉悦。


    这一霎蔺昭忘记旁人,比方卞如玉——九殿下正促眸扫向魏婉,豆沙馅面?上都?会点一个红点,她?手?里两个刚好都?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先漾唇角,高兴魏婉分到的都?是最爱吃的,继而又觉这分配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刻意?,脸色渐渐沉下去。


    “唉娘子你怎么来了?”摊主突然喊了一句,丢下摊位,朝街对面?奔去。众人陆续回头,见摊主扶住一位大肚子的妇女,“说好了会在家歇着的,怎么又跑来?”


    摊主愁眉担忧,妇人却满不在乎,虽然大着肚子,却步伐矫健,也不扶腰:“我坐不住,”妇人直朝摊位这边走,“心里总担心你忙不过来……”


    “我忙得过来,倒是你,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伤着,我娘生我前?一天还下地?呢。”


    “但我舍不得。明天开?始我就不买了,一心一意?陪你到出月子。”


    摊主和妇人对望着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忽略旁人。卞如玉抿唇注视,神色渐渐由阴转晴,魏婉分到豆沙白玉团兴许仅是赶巧,是他?想多。


    卞如玉艳羡眼前?夫妻,要是自己和魏婉也能做这样一对恩爱的相公娘子就好了。


    卞如玉刚开?始做白日梦,就瞧见争执完了的妇人扭头看向摊前?,视线仅扫半边,不到卞如玉和阿土,就欣喜定住:“唉,小相公小娘子,你们可是好久没来啦!”


    摊主顿了顿,猛地?拍了个巴掌,也想起来了,指着蔺昭:“我说刚才怎么瞧着眼熟——小相公,你俩有?一年多没来了吧?”


    摊主挑眉,带点促狭扬下巴:“你们是不是在这一年里生了?”


    卞如玉先是愣怔,继而顺着摊主扬下巴的方向看去,确定那里立着的是魏婉和蔺昭,卞如玉自足凉起,缓坠冰窟,面?色晦如冥狱。


    很奇怪,他?的视线竟然没在魏蔺二人身上停留,这一刻他?竟怯弱得逃、躲,但生气竟还有?保持清醒清,记得观察陈姐——果然,陈姐正望着摊主同一个方向,似笑非笑,眼神暧昧,陈姐也是知情人。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傻子。


    会以为这两人是主仆,是契约,唯独没想过是情人。


    卌二


    “哦, 我想?起来了!”魏婉却在这时惊呼,卞如?玉和?蔺昭一齐看向她,各有各的心思。


    魏婉却只瞅摊主?夫妻, 笑道:“奴婢的确随蔺公子来买过白玉团。好久的事, 都不大记得了……”她压低下巴,摇头笑笑, “没想?到会被误会。”


    魏婉抬首挺胸,两眼不眨:“还请店家?们不要再讲相?公娘子,影响蔺公子清誉。奴婢从前只是蔺公子的家?婢。”


    一来魏婉讲得大大方方,二来这回现身,她和?蔺昭间的氛围的确不同往日,摊主?夫妻一时愣住。


    蔺昭闻言绵长钝痛,亦觉对不起魏婉。他启唇, 翘起嘴角,配合道:“是误会……”


    声音温和?沉稳, 心却颤得不行。


    “是。”魏婉点头, 后?退半步, 站到卞如?玉身后?:“蔺公子早已将奴婢转赠他人, 如?今玉公子才是奴婢随侍之人。”


    她心一黯,为什么人会有主?仆贵贱之分?


    摊主?夫妇愕然,陈姐更是惊讶得张唇,须臾,怒瞪蔺昭。


    蔺昭心尖上的缠着那根线突然变得锋利,一扯,心就划破一个口, 潺潺滴血,但面?上却只能?和?颜悦色向卞如?玉解释:“玉公子, 子虚乌有之事,您千万别误会。”


    卞如?玉右手松开扶手,缓缓抬起,撑住脑袋,轻笑道:“说哪的话,怎么会呢。”


    他自然有百感千绪,但见魏婉澄清,第一反应却是顺着她演,不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许多寒心、恼怒、猜忌,竟胜不过“别让她失望”的心思。


    卞如?玉无声扯高嘴角,笑自己。


    接下来,他像是真信了。


    一路上还和?没买白玉团前一样。


    陈姐说只几步路,但醉仙楼其实离客栈颇远,还要拐两条街,陈姐原本?打算分别的时候再详细给蔺昭说怎么走的,现在?没那份心了,敷衍两句告辞。蔺昭倒仍耐心,与众人一一道别,到卞如?玉时,卞如?玉也应了声。


    之后?再上酉字号、道别、回楚王府,哪怕和?魏婉共乘,卞如?玉皆一如?往常,该说说,该笑笑,把阿土都看楞了,难不成殿下真信了蔺相?和?魏姑娘的说辞?


    说实话,连他阿土都不信。


    阿土忍不住时不时留意魏婉,魏姑娘也是有说有笑,言谈自如?,她心里不忐忑吗?


    踏入楚王府,回正?殿也要穿越匠凿湖,九曲廊桥,轮椅刚推进朝暮亭,卞如?玉就沉声下令:“阿土,你先退下。”


    阿土眼睛一亮,果?然殿下不信:“是,殿下!”


    忙不迭退远。


    卞如?玉看着阿土越来越小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他滑了下喉头,忍不了了,一刻都再也忍不了。


    栈、马车,一路上始终裂成两个他,一个与众人演戏,另一个却不停回忆,不断翻案:


    朱家?妇人提及魏婉,说“她自打跟了蔺公子”。


    彼时没多想?,现在?深究,是哪种跟?


    陈姐和?蔺昭怎么认识的?


    是不是因为魏婉喜欢他,带心上人回见亲朋?


    蔺昭教魏婉写?字时,是不是立在?她身后?,双臂圈拥佳人,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他俩有多亲密,互相?又?有多喜欢?


    连豆沙馅白玉团的喜好,蔺昭都早早知晓,暗中?安排。


    比她告诉他早好多年。


    不能?比,更不能?多想?,却情不自禁一想?再想?,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发狂。


    阿土临走前把轮椅调了个头,正?对石桌,卞如?玉一眼望去眺见的不是侧身垂手,站在?一边的魏婉,而是凉亭的两根石柱和?万顷碧波。


    他想?起这亭上的对联还是自己题的,为营造对莫须有心上人的思念,写?的“枕波载酒千般醉,昼回夜转万般思”,当?时戏耍世人,颇为得意,而今真正?体味这些字句后?,苦不堪言。


    卞如?玉僵硬扭头,正?对向魏婉,牙齿打颤:“那只累丝多宝镯也是蔺昭送你的,对吧?”


    哗啦啦——暴雨倾盆而下,凉亭八角落雨如?瀑。


    魏婉挑起眼皮看向卞如?玉,他偷听了那天?月姬说的话,她有些惊讶,却不意外,方才摊前被戳穿时,她就清楚,卞如?玉以后?很难信任自己了。现在?又?听他问这,魏婉不由静静思忖,待会如?何平安走出凉亭,保全性命。


    “是。”她不疾不徐回话,但自从那天?没当?成金镯后?,就没再随身携带,卞如?玉若要销毁,得等她回偏殿取,可籍此为突破口,离开凉亭:“那是他收买奴婢的镯子,殿下如?果?要——”


    卞如?玉轻轻一叹:“蔺昭可真该死啊。”


    他完全没听魏婉讲话,似乎这一句问话并不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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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喧哗,模糊了卞如?玉的声音,魏婉却清晰听见:啊?


    他说什么?


    何出此言?


    始料未及,魏婉忽然摸不清卞如?玉的思路了,方才想?的那些对策瞬间全卡住。


    卞如?玉直勾勾睹见魏婉脸上变幻——她先怔忪,然后?飞速藏起真实情绪。


    卞如?玉不由磨牙:“本?王说蔺昭竟然把喜欢他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


    那可是魏婉的真心啊……


    她起码,至少是喜欢过蔺昭的吧。


    酸涩无边,雨落下来本?该不那么闷了,心却仍悬着,随风雨飘摇。


    卞如?玉眼眸逐渐泛红,偏头从牙缝里低轻挤出:“你也肯……允他这样送?”


    到底的是仆忠主?命,还是太过喜欢?


    后?一个假设再次令他百爪挠心,真是妒啊,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奴婢不是庶民,身不由己。”


    半晌,卞如?玉定身不动,呼吸可闻。虽然知道她这一句不可能?十?分真,亦懂得什么是自欺欺人,却仍不住劝慰自己:也是,她奴契在?蔺昭手上,不答应也没办法。


    她没遇到好主?子,不是她的错,也许她对蔺昭仅只一点点喜欢。


    不行,一点点也不行!卞如?玉内心立马揪痛,抬手掐眉心:“所以你跟那种人还不如?跟本?王。”


    “跟殿下?”卞如?玉话音刚落,魏婉就旋即反问,“做了侍妾王姬,就不会被殿下转手了吗?”


    卞如?玉诧异放下手,不假思索回道:“本?王当?然不——”


    他瞥见魏婉漠然神色和?嘴角挂着的,似有若无的一抹淡笑,喉咙里的话突然卡了壳。


    仔细想?来,世家?子弟中?的确有将侍妾赠予朋友、属下的风气,不以为耻,反引为雅风和?美谈。他那位喜怒无常的六王兄,甚至做过用怀孕的侧夫人换宝马的事。


    卞如?玉突然说不出口了。


    雨还没下透,不仅越来越瓢泼,而且响起数声惊雷,电霹凉亭,白日里天?黑如?磐。


    *


    醉仙楼。


    “哟,下雨了。”包厢中?,有人用陈郡乡音说道。


    今日是四年一届的陈郡同乡会,在?朝为官的陈郡人差不多到齐。陈郡历来以蔺氏为傲,今年刚入京的几位八品,趁此机遇挤上前递名帖,高矮老幼不一,开口却都是同一句“下官打小就敬仰相?爷”。


    他们当?中?有人已鬓发花白,眼角炸花,明显比蔺昭年纪大,蔺昭笑着收下名帖:“哪里哪里,折煞在?下。”


    他说的地?地?道道的陈郡话,攀谈到一半,暴雨忽落,声大如?鼓点,实难忽视。蔺昭扭头看向窗外,立马有人讨好:“相?爷今日是走过来的吧?待会要不坐下官的轿子回去?”


    “来的时候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没有坐车坐轿。”蔺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别人解释,又?不能?提走一走就碰到了魏婉。


    他嘴角不由自主?勾了勾,而后?恢复寻常,恬淡道:“多谢刘大人,不过待会借我一把伞就行。”


    “一把伞哪行!这么大的雨!相?爷还是坐轿子吧,不然会淋湿的。”


    “坐下官的马车,下官马车宽敞。”


    ……


    蔺昭最后?借用了吏部郎中?蔺睢的轿子,他是蔺昭出五服的堂侄。


    轿中?坐得久了,渐渐拢起酒气。


    他今天?没有克制,喝得多了,好像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


    蔺昭靠着轿子,眯眼泛笑,耳朵和?脑子却是清醒谨慎的——这不是自家?的轿子,要始终提防。


    “相?爷,到了。”


    蔺昭闻言,先撑起眼皮,正?色敛容,整好发髻和?衣袍,才挑帘下轿。


    “公子。”看门家?丁撑伞上前,蔺昭道了谢,接过家?丁手里拿的另一把伞,徐徐撑开,冉步回房。沿途遇见家?仆都会颔首回应,眸色冷清,竟无一人察觉蔺昭醉酒,以为他袍上沾染的全是同僚的酒气。


    回到厢房,反锁上门,蔺昭后?仰躺倒床.上,终于松懈下来。


    两颊迅速浮起红晕,再不掩醉态,嘴角高高扬起,想?大笑,嗓子扯着一动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今天?讲了一天?的陈郡话,但那并不是他的家?乡话,也不是他的故乡。


    他的家?,在?淮西。


    一个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为免引起圣人猜忌,他兢兢业业避开所有可能?调任、巡察淮西的机会。故乡永远只存在?于义父和?诸位师长的尊尊教诲中?。


    莫敢忘啊。


    为了这一份莫敢忘……蔺昭抬手扶上胸口,他好像在?一点点切掉真心换良心。


    呵呵——


    他终于笑出两声,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他是不是全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


    门被叩了两下,接着传来女声:“公子?”


    是婉婉回来了!


    蔺昭猛地?坐起,随后?辨出是妙仪。


    他抬手揉了下太阳穴,可真醉得厉害。


    蔺昭起身,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端坐,面?上换上淡雅温和?神色,而后?允道:“进来。”


    妙仪笑吟吟进屋,一手收伞,另一只胳膊挽着个竹篮,里面?有七八个莲蓬。


    她将提篮放上桌面?,微微低头:“公子,后?厨的莲蓬,每一个人都有份。”


    但公子这份,是她主?动要求送过来的。


    “有劳了。”蔺昭注视着妙仪微笑,反倒是妙仪,稍微一对上蔺昭眼波流荡,就扛不住重低下头,耳根羞红。


    蔺昭却余光冷冷瞥向提篮,暗自嗤笑:莲子?谁吃这种东西,心最苦了。


    半晌,蔺昭右臂缓缓放下,摸上腰间玉佩,摘下,放到妙仪面?前。


    妙仪先怔,继而心一跳,冲口而出:“公子、公子这是?”


    谁都知道,这块玉佩是公子的父亲,昔日的老相?爷留下的,送给她,是不是意味着……


    妙仪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苦熬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激动得溢出眼泪,双手去接:“公子——”


    眼看就要触及玉佩,蔺昭却把玉佩拉后?,冷冷道:“给它磕个头吧。”


    谁?


    谁给谁磕?


    妙仪楞怔,继而面?皮涨紫,蔺昭却仍盯着她,那眸色,她从来没见过,好生骇人。


    她站着蔺昭坐着,明明现在?她比蔺昭高,却被气势迫得腿软,屈膝跪地?,真给玉佩磕了个头。


    磕完妙仪有些委屈,打算哭诉,蔺昭却道:“出去。”


    妙仪仰头,模糊泪眼中?瞧见蔺昭的双眸幽黑不见底,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一声“公子”还未蹦出喉咙,就吓得咽回去。


    妙仪颤抖着起身,倒退,抬手正?准备带上房门,忽听蔺昭又?道:“别忘了伞。”


    他又?恢复了寻常的温润嗓音,妙仪不禁鼓起勇气看去,蔺昭还如?和?往日一样,泛着和?煦的笑,又?变回她的月亮了。


    妙仪看呆。


    蔺昭轻言慢语,叮嘱呵护:“快回去吧,雨天?路滑,小心别摔了。”


    妙仪的心重回暖,雀跃跳动:“多谢公子提醒。”


    她高高兴兴离开,当?房门关闭的那一刻,蔺昭旋即垮脸。


    轰——轰——


    惊雷阵阵,天?黑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他却打起伞,涉水来到公孙明方厢房。


    公孙正?自行给大腿处的伤口上药,听见敲门声,顿生惊觉:“谁?”


    “是我。”


    “主?公?”公孙讶异,来不及穿里裤,直接站起用长袍遮蔽,开门将蔺昭让进屋内,“您怎么来了?”


    蔺昭先扫桌椅衣架,而后?看公孙:“来看看你好些没?”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过黑的原因,公孙总觉主?公现下神色十?分阴鸷。


    要不要去点盏灯?


    转念思及主?公冒大雨前来,定是要商议见不得光的事,算了,还是黑一点好。


    公孙压低声音,主?动询问:“主?公今日去同乡会,情况如?何?”


    可有收获裨益?


    蔺昭深深看向公孙,果?然如?自己所料,他想?岔了。


    蔺昭此行就是打算将错就错,启唇不紧不慢:“我打算提前。”


    公孙倏变脸色。


    蔺昭却不动岿然,连喉头都不曾滑,异常果?决:“再多添一倍量。”


    “现在?已经是最大剂量了。”公孙不禁接话,那毒虽无色无味,但也不能?一味多添,须提防圣人跟前的聪明忠心人,比如?那天?下第一圣手黄连。


    主?公怎么忽然自乱阵脚,冲动决定?


    公孙隐隐不安,紧张之下,灵光一闪,是不是同乡会上收到了什么风声?


    “是不是——”


    “是。”蔺昭骗他。


    公孙沉默少倾,拱手应道:“那属下这就去办。”


    “好。”蔺昭淡淡接话,“辛苦你了。”


    *


    雨仍在?下,天?越来越暗,凉亭内魏婉和?卞如?玉一站一坐,仅隔一张石桌,却快要看不见彼此的脸。


    魏婉听见一声绵长的吁叹。


    “你先坐吧。”虽不晓得她看不看得见,但卞如?玉还是指了下魏婉身边的石凳。


    “多谢殿下。”


    卞如?玉闻言噎了下,但模模糊糊瞧着,她好歹坐了,不会像站着那么累,他心里又?稍微宽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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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扭头,望向漆漆亭外,连天?与水的分界线都找不着。他虽然喜欢雨,但这也太黑了。


    卞如?玉嚅唇数次,半晌才再出声:“本?王喜欢听雨。”


    “奴婢猜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魏婉自称奴婢,卞如?玉顿了顿,愈发觉得自己待会想?要做的事是对的,那些话,必须和?魏婉打开天?窗聊一聊:“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等稍微亮些,我们好好聊聊。”


    卌三


    “好。”魏婉应声。


    卞如玉原本打算阖眼等雨停, 但闭了眼?又睁开,还是看向魏婉,哪怕黑得压根看不清。


    良久, 云涛开始聚散, 整个天穹在同一刻或明?或晦,从漆黑变成灰蒙蒙。能确保互相看清后, 卞如玉从怀中取出一张叠着的纸,放到桌上,缓缓推向魏婉那边。


    魏婉无动于衷。


    卞如玉苦笑:“看看。”


    魏婉这?才接过?打开,虽然猜到,却仍一瞬屏住呼吸——是她的奴契。


    “撕了它吧。”卞如玉干脆道,“从现在起?你?就是自由?身。”


    见魏婉将信将疑,见低笑:“如果不放心, 带回去烧了也可以。”


    魏婉一字一句:“殿、下、这?、是……?”


    “真?给你?了!”


    魏婉这?才缓慢收好奴契,铿锵道:“殿下放心, 奴婢答应殿下三年就三年, 卑不失义, 一定会信守诺约。”


    卞如玉看她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不由?抿了抿唇:“不用奴契作约定,本王想换一样。”


    魏婉眼?眸微动,果然,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殿下打算换什么?”


    卞如玉深深吸了口气,打过?十来遍腹稿,临到开口却还是紧张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激动不安,嘴和喉咙仿佛新长出来的, 不知道怎么发声了。


    半晌不闻应声,魏婉蹙眉:“奴婢这?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殿下。”


    “你?以后不必自称奴婢。”卞如玉旋即接口, 奴契已?经给了,她怎么还戳他肺管子呢。


    “本王——”卞如玉心一横,“本王想换你?的真?心。”他的脸已?完全烫红,又偷偷去瞟魏婉,却见她淡漠处之,不动声色,是了,她不喜欢他。


    “也以三年为期,给本王三年时间?尽全力,倘若到时候你?还是没喜欢上本王,就如之前约定放你?离开。若你?也……”卞如玉卡壳,缓了缓,“你?也喜欢本王,就留下来,做本王的正妃。”


    雨太大卞如玉怕她没听清,又郑重复述一遍。


    魏婉沉默,虽然知道他有意自己,但这?番话从头至尾都?很荒谬。


    且不说她只是个长得像他心上人的替身;


    且不说身为圣人嫡子,不是他想娶一个流民婢子就可以娶的;


    只说她自己,自十八岁那夜后,就再不会梦想嫁人。


    方方面面,魏婉笃定卞如玉不会成功。


    但三年里她还可以为这?世道做许多事,魏婉应声:“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王肺腑之言,绝非冲动。”卞如玉始终正色,“相处也有些日子了,本王晓得你?看不惯奢费。自今日起?,本王会削减府中不必要开支,开库赈灾,持之以恒,不会再让那些东西烂在库房里。”


    “本王是第一回做这?些事情,大概会有不对、不妥,有自己意识不到的奢费之处,还请……”卞如玉一顿,现在该如何称呼她呢,叫“魏姑娘”太生疏,他不甘心,叫“婉婉”她又必定不允。卞如玉苦笑跳过?称呼:“还要请你?多点醒本王。”


    片刻,魏婉淡淡道:“把那水渠拆了吧。”


    “哪个?”卞如玉问完随即省悟,是引碧潭的活水,脸上一红,“好的。”


    “本王亦会在父皇和太子哥哥面前多进言,忧民之忧。”卞如玉翘起?嘴角,摇头,“说来惭愧,今早从米店出来时,真?不想再做富贵闲人。”


    少倾,魏婉福身:“恭喜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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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唇角扬得愈高?,但过?会却又敛起?,正色,仰月唇启启合合。


    “殿下还想说什么?”魏婉始终伸直脖颈,卞如玉扭头,她也侧首,相对道,“可尽管说来。”


    她的声音像酷暑里的一记凉风,令卞如玉稍安了些,吸一口气,道:“本王耳闻过?蔺昭的清誉,但做这?几样事情,绝不是要和他比。”


    蔺昭也配?


    他是自己想改变,是他想讨好她。


    俩真?正原因?,前一个还好,后一个他到底还有那么几分?骄傲,难以启齿。卞如玉咽了咽:“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本王做的,也尽管讲来。”


    “梁彻那边如何了?”


    这?问题卞如玉没想到,挑了挑眉,如实告知:“忘记告诉你?了,大姐姐对他动了私刑。”


    魏婉心一紧。


    “大姐姐因?为德善坊的事被?父皇罚了三年俸,禁足月余,按理应该迁怒你?朋友,”卞如玉顿了顿,“以大姐姐的性子,杀了都?有可能。但你?那朋友还真?有点本事,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复宠了,这?一个月大姐姐待在府里哪也不能去,竟只命你?那朋友日夜相伴。本王的线报传回来,他就在花园里给大姐姐揉肩捶背。”


    魏婉阖唇不语。


    卞如玉无奈拖长尾音:“本王没有骗你?——”


    “谢谢殿下。”


    “不必客气。”卞如玉朝魏婉倾身,“还有别的事需要本王帮忙吗?”


    说完他自己心里发笑,怎么求人的冷冷淡淡,被?求的却眼?巴巴,上赶着要帮忙?


    可是没么办,他还是求着她求。


    “没有了。”


    “那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本王改正的呢?”


    卞如玉心里念的是像水渠那样的奢费事,魏婉却稍稍抬高?下巴,道:“如果可以,希望殿下以后不要再管我裙子提多高?,有没有露脚。”


    “不不,本王不是!没有恶意!”卞如玉急欲辩解,却突然舌头打结,“本王只是觉得是个人露多了就不检点,不是针对你?。”


    魏婉颔首:“正人先正己,殿下也请回忆回忆自己,在水云阁里是如何衣衫不整,敞胸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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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


    ……


    不出三日,全府上下皆察觉到殿下变了。


    木公公发现殿下迷上府里的流水薄,第一日只翻来覆去看;第二日开始上手改,夏天天黑得晚,殿下将掌灯时间?后延了半个时辰,一天下来省百来根蜡烛,负责活水的人事更是直接削除,甚至连后厨的灶都?减了两个;第三日更直接规定死府内开支。


    “殿下,这?……”木公公瞅着卞如玉定的上限数字,犯难道,“这?万一超了怎么办?”


    “超了用你?的私房钱补。”卞如玉一句话把木公公吓噤声。


    半晌,木公公硬着头皮,蝇声嘀咕:“西苑的紫薇树死了两棵,得移栽新的;渡春桥的地面坏了,要重新换一块汉白玉。”


    都?要用钱,怎么办?


    “死了就挖走,把土填平,反增‘留白’雅致。”卞如玉从善如流,“至于渡春桥,你?找找有没有什么便宜的材质代替汉白玉。”


    木公公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殿下口中讲出来。


    这?还是殿下吗?


    小金也发现最近每回给殿下送膳食时,都?要在门外等很久。第一日晚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进去时夜幕已?经降临,殿下却梳起?工整高?髻,戴好玉冠,大夏天竟穿了件领子特别高?的锦袍,严严实实捂住脖颈,不露一寸中衣。


    以前殿下日日罩衣,随意散漫,以为寻常,现在突然一板一眼?起?来,反而?奇怪。小金上菜时偷瞟,殿下额上全是晶莹汗珠。


    她忍不住私下问自家相公阿火:“殿下都?热得大汗涔涔,怎么还穿那么多?”不待阿火回答,小金一个转身,差点撞到阿火身上,“难不成殿.□□虚?黄太医看了吗?”


    阿火顺手拥住娘子:“我不知道。”


    小金又问:“唉,对了,每回我进去前,殿下都?在做什么呢?什么事需要那么久?”


    阿火寡言:“理衣。”


    “理衣?”小金让阿火详细说说,阿火却拒绝:“我们不要妄议殿下。”


    小金继续磨了半天,阿火才告诉她,殿下最近的确奇怪,早晚更衣皆要上.床,拉紧幔帐,自己一个人在里面捣鼓,连外罩的玉带也不再假他人手系。


    小金蹙眉,半晌:“走,我们再去问问阿土!”


    两人去寻阿土,正撞上阿土和木公公说悄悄话,小金听见阿土说,殿下命他上交德善坊的安置名单,看了又看,不由?疑惑:“一份名单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是记数目。”木公公沉声,“他打算救济名单上的迁置户。”


    记住人数,算好总支出,有可能还记了姓名,以防造假,冲账。殿下从小到大,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是殿下怎么突然就有了心?


    这?趟阿土来找木公公,就是来传卞如玉的命令,知他为难,不用额外增加账面开支,让把库房里的人参折价当了,去救济。


    众人聊到这?,阿土忍不住多嘴:“殿下看了名单后,还问我德善坊拆掉以后要改建什么?”


    木公公眼?珠滴溜,改建之事隐秘,外头没有传的,只有之前全权负责的丽阳公主?,和如今负责的太子知道。


    木公公低低接话:“那哪晓得。”


    “是啊,”阿土不假思索接口,“所以我只回说,那只能去问太子殿下。”


    木公公神色一凛:“殿下没去问吧?”


    应该没去,殿下清楚不能和太子走得太近。


    阿土却道:“殿下去问了啊。”


    众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小金轻轻出声,因?屋内寂静所以格外响亮:“我听水嬷嬷说,殿下昨天去宫里日常请安,顺走了一本皇后娘娘的话本回来,叫什么来着……《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讲的是顾家郎君喜欢上张小娘子,小娘子却不爱他。顾郎君锲而?不舍,一共用了一百零八种?招博取佳人欢心,终于成功下聘的故事。


    众人更沉默了。


    木公公、小金、阿土、阿火,四个人抽时间?聚在一个屋子里,集思广益想了一晚上,从殿下又开始演新戏琢磨到殿下被?妖怪附身,最后不是琢磨通了,而?是天亮了。


    卌四


    *


    御书房, 圣人才批不到一刻钟奏疏,就觉按奏疏的左臂和肩膀发麻。他了搁笔去揉,张公公眼?尖, 麻溜站到圣人身后:“陛下, 老奴帮您。”


    圣人索性?放下右手?,去端茶盏, 笑道:“朕这把老骨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陛下身子康健着呢!任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都会发麻发酸,再说今儿还下雨呢”


    圣人笑笑,这时门外内侍传话:“陛下,九殿下求见。”


    圣人先望了眼?记录时辰的滴漏,而后才道:“让他进?来。”他原本已放下茶盏, 却不知不觉重拿起,连呷数口。卞如?玉进?殿, 阿土退出殿外, 短短一会功夫, 圣人就连饮了两?盏茶。


    圣人边喝边问:“怎么又来了?”


    前日, 卞如?玉才来请过安。这小子?,以前一躲上月,押都押不进?宫里,事出反常必有妖。


    “儿臣惶恐。”卞如?玉躬身,“父母爱之,喜而不忘,既未远游, 自当时常探看?。儿臣原本还打算以后天天请安呢……”他看?向圣人,眼?神无辜中夹杂几丝遗憾。


    父子?对视半晌, 圣人神色毫无变化,天威难测。


    依誮


    圣人端盏,喝茶。


    片刻,卞如?玉促眸,先鞠一躬,而后道:“儿臣叨唠,父皇近来饮茶好像越来越频繁。”


    圣人心道人老犯困,不喝怎办,嘴上却答:“夏秋交接,容易口干。”他见卞如?玉欲言又止,忖了忖,撇下嘴角:“这茶没?事,黄太医前些日子?才查过。”


    卞如?玉这才吁口气。


    圣人睹他变化,忽然发问:“今日去你母后那请安没??”


    “先去的母后那里。”


    圣人满意颔首,又问:“你母后晓得?你府里那美人吗?”


    虽然皇后当着卞如?玉的面未曾提及,但水嬷嬷早告诉过卞如?玉,皇后知道。


    卞如?玉从容拱手?:“暂时不晓得?。”


    圣人冷笑:“既然你母后不知道,就别想着过几天过节把她带进?宫了。”圣人终于放下茶盏,重批奏疏:“你天天来朕这里也没?用。”


    这的确是卞如?玉一桩心事,被道破后他神色不变,泰然自若:“父皇误会了,儿臣来请安,心里想的只?有行孝尊亲。”


    圣人是个懂儿子?的,细细品味,哼了一声?。手?上这本奏疏薄,先批完,才问:“说吧,还有什么别的事?”


    卞如?玉倾身轻道:“儿臣听说,德善坊那块地……打算建游苑?”


    圣人眼?皮一挑:“太子?告诉你的?”


    “不关太子?哥哥的事。”卞如?玉确实是在太子?府得?知的真相,却撒谎道,“儿臣是先向太子?哥哥打听过,但他守口如?瓶,儿臣后来从别处知晓。”


    圣人讳莫如?深,一时间心中人物如?走马灯,太子?、丽阳……许许多多,皆森森冷冷,猜忌不悦,却唯独没?想过卞如?玉一分不好,亲疏骤分。


    “儿臣一时好奇,还请父皇恕罪。”卞如?玉俯下身去,手?肘“不小心”碰到腰间香囊,扭转绳结,卞如?玉将它翻回来,挂好。


    圣人日日陪伴皇后,怎会不知香囊是皇后最近给卞如?玉做的,昨日皇后绣最后一圈缠枝纹时,圣人还亲手?给她的递针线盒呢!


    圣人语气梢软:“朕的确要修游苑。你母后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地上几块砖都数清楚了。朕心疼她,想让她多一处地方逛。”


    但他绝不会像先帝那样,去华州修行宫,太远了,京师是他允她活动?的最大范围。


    卞如?玉沉吟:“若是父皇准允,儿臣愿时常邀母后到府邸一聚。”


    他说的时候竟不自觉计划开支,怎样办得?和和美美又开源节流。


    以前从未盘算这些,现在多出一个新?习惯,感觉还挺好,卞如?玉不由翘高嘴角。


    圣人瞧见他的笑,亦笑一声?。


    卞如?玉趁机道:“拆除德善坊时起过误会,”圣人已经?判了,他却还说误会,“民间本就有非议。再修游苑,儿臣担心会有章华阿房,侈兴土木的谤言。”卞如?玉不待圣人发怒,自从轮椅上跪下去,这会张公公来不及扶,卞如?玉扑倒在地:“国以民为基,父皇理当上应天时,下顺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人面沉如?水,连张公公也吓得?跪地,殿内掉针可闻。


    良久,才闻圣人的呼吸声?:“你给朕起来。”


    张公公忙上前搀起卞如?玉。


    圣人等卞如?玉坐好,在轮椅上缓了缓,才道:“天下太平已久,四海宴然,朕有意登封报天,降禅除地。”


    卞如?玉垂下头去,眼?眸微转,圣人这是想去泰山封禅。历来只?有丰功伟绩的帝王才能?做这事,圣人竟也想……不是不行,弄几封天书,授命于天即可。


    只?是,泰山距京师遥远,若去封禅,就得?命太子?监国了,圣人肯吗?


    卞如?玉正想着,就听圣人续道:“可朕一把老骨头了,腿脚不便,怕是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哦,那便是让太子?哥哥代去封禅,卞如?玉悠悠思?忖,却觉哪不对劲。


    圣人噙笑:“派你去好不好?”


    卞如?玉心惊,他前半生?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还真不想坐那个位置,“防人之心不可无”和“弄权”是两?码事。


    张公公依旧搀着,卞如?玉跪不下去,只?能?垂首躬身:“儿臣这腿脚更不方便呐。”


    自古哪有坐轮椅的皇帝。


    卞如?玉抬起脑袋,演出虚浮羸弱态:“儿臣只?愿做个富贵闲散人。”


    瞧他这反应,圣人恨铁不成钢,嘴角笑却未敛起:“朕瞧你一点不闲,都开始关心民生?民计了。”


    “忧国忧民之心,人皆有知。”卞如?玉随口就接,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魏婉音貌。


    圣人紧盯卞如?玉,心道朕百年之后,他人岂能?容你?


    卞如?玉右手?不知不觉攥起扶手?,总觉太子?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圣人忽然气得?笑了一声?,冷冷道:“正好上回撤了陆正后,工部员外郎一直缺着,你去顶上吧。”


    “不建游苑,那便给朕呈个新?工图,七日为期。”


    “叫你太子?哥哥停一停。”


    卞如?玉沉默良久,恭敬应声?:“儿臣遵旨,叩谢圣恩——”


    卞如?玉面完圣后,匆匆回府。


    雨停这几日,天气重热起来,他出了一身汗,刚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就听殿外奏报:“殿下,魏姑娘求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理了理圆袍两?肩:“让她进?来。”


    魏婉随后便至,恭敬道了句“参见殿下”,立在原地。


    卞如?玉的轮椅停在桌边,右手?旁刚好有张圈椅,他拍了拍:“过来坐。”


    魏婉看?一眼?,过去在卞如?玉旁边坐定,和他隔不到半肘距离。桌上有沏好的茶,卞如?玉就手?倒了一盏,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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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殿下。”魏婉手?上接过,卞如?玉见她小臂下垂,以为会把茶盏放置桌上,不由垂眸悄黯。


    魏婉将茶送至唇边,喝了一口,卞如?玉眼?睛一亮。


    “我——”


    “本王——”


    卞如?玉笑:“你先。”


    “我有一事想奏禀殿下。自搬来殿中,时常有故人来探望——”魏婉差点又脱口而出奴婢,及时改口,“我。”


    抿了抿唇,她可不想倒退为奴。


    卞如?玉敛笑:“烟雨苑的?”


    这么一问,魏婉便知道烟绿、霞红那点事卞如?玉尽知了,遂直言:“是。往常殿下有什么事,相爷会晚两?三日才派人打听,今日不知为何,殿下一去宫中,就来打听殿下进?宫所谓何事。”魏婉侧身,直视卞如?玉双目:“殿下想让我答什么?”


    卞如?玉听到“相爷”二字,不由自主脸更沉,转念又想,她肯主动?交待,同自己一道筹谋戏耍蔺昭,顿时心情?由阴转晴,又翘嘴角又挑眉:“你就直说是德善坊的事,总要告诉他几回真相,才更信你。”


    “好。”魏婉旋即应声?,她的事商议完了,“殿下有什么事要同我商议?”


    少倾,卞如?玉嗫嚅:“中秋节的时候……你想和本王一道进?宫吗?”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一只?小虫往魏婉心里钻,她一痒,差点耸肩。


    中秋人月团圆,进?宫必然是家宴,魏婉摇头拒绝。


    卞如?玉神色莫辨,柔声?续道:“本王赴宴的时候,你最好待在府里。不是限制你出入,只?是不放心,到时候阿火也会留在府里护你周全。”


    “多谢殿下。”


    “还有……父皇封了本王一个官,你说本王该当吗?”


    魏婉眉心倏跳。


    忽听卞如?玉继续呢喃:“本王没?想过做官……”


    魏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


    卞如?玉的声?音既轻又弱,魏婉循声?对视,竟瞧见他睁大着两?眼?,眸中尽溢犹疑茫然之色,甚至还有两?分婴孩般的无辜。她本能?扭头避开,望向殿外,滴滴答答又开始落雨,远处,一只?麻雀风雨飘摇中振翅往屋檐下飞。


    她恍惚觉得?他像这只?寻求庇护的麻雀。


    堂堂九殿下,是不是找错对象了?


    她一个庶民能?庇佑他什么?


    魏婉疑惑重看?向卞如?玉,他凝望魏婉,其实心里也不清楚,为何从前可以深埋心底,一个人思?忖的话,现在却想同第二人倾诉。


    也许是因为他俩的盟约吧。


    卞如?玉缓缓侧首,也看?窗外:“怎么又下雨了?”他噙笑,“一场雨一场寒,夏天来去都在这雨里了。”


    卞如?玉突然眨了下右眼?,右颊亦轻微抽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


    魏婉却睹见:“殿下又犯腿疾了吗?”


    “是——”卞如?玉刚说一个字,就骤然止声?,浑身僵硬——魏婉蹲下,隔着衣料帮他推拿。


    卞如?玉第一反应是她这样给蔺昭揉过吗?


    下一刹就安慰自己,肯定没?有,因为只?有自己腿脚残废。


    下下一刹又想揉过又如?何?自己一定要努力,让以后都只?有自己能?拥有这一待遇,来日方长。


    卞如?玉情?不自禁扬高嘴角,一抿再抿唇,一压再压。


    忽地,笑容凝固,急急眨眼?。魏婉其实才揉不到十下,他却觉她揉了好久,担心她手?酸,蹲着腿酸,舍不得?了。


    卞如?玉倾身要扶魏婉,恰桥撞上她仰头,两?个脑袋差点碰到一处,卞如?玉顿时脸红,魏婉却未留心,自始至终只?在思?考卞如?玉的问题,启唇道:“做官为民,为什么不做?如?果哪一天女子?也能?入仕,我肯定第一个去!何况殿下,赫赫能?人,天下任,丈夫肩,理当以身许国。”


    “都听你的。”卞如?玉眼?睛亮晶晶,忽然记起自己在宫里说过的话,“忧国忧民之心,人皆有知”,他自己也说过啊!


    卞如?玉禁不住胸脯起伏。


    殿外雨萧萧,麻雀落于廊下,闲庭信步。


    卌五


    *


    风吹叶摇, 天阴地湿。


    相府,书房。


    蔺昭正?批奏疏,公孙明方帮着磨墨和翻页。两人一直忙碌, 倘若梁彻在场, 定?会?囔囔“狗皇帝天天批,主公也?天天批, 天下的奏疏怎么还是批不完?”


    公孙明方通常会瞪梁彻,蔺昭则含笑解释,那是因为天下事多纷繁。


    如今梁彻不在,房内二人皆是埋头工作的闷葫芦,直到公孙明方翻开一本公文,手上停滞,眼睛直勾勾定?住。


    蔺昭瞥了一眼, 笑道:“怎么?胳膊还?没好啊?”


    “一直就不碍事。”公孙明方沉声否认,接着?将手上公文推至蔺昭面前?。


    蔺昭看?了眼, 是卞如玉明日就任工部的公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事早在拟任时便已知晓。


    公孙观蔺昭神色, 不由?拧眉:“主公既然早知道, 为何不阻拦?”


    “没必要拦。”蔺昭淡淡回应, 一个工部员外郎可大可小,“只要他不去兵部,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语气轻松中?夹杂一丝不屑,想配合着?言语,浮起笑意,可一想那是卞如玉,嘴角就翘不起来。


    半晌, 公孙点了点头。


    蔺昭继续批奏疏,公孙继续帮翻, 又过许久,公孙突然开口:“说来,兵部谢幺主公如何打算?”


    谢幺乃右武卫,领数十府兵,其中?不发京中?精锐。此人?公正?刚直,经常进谏,激怒圣人?。蔺昭见状尝试拉拢,却?屡屡碰壁。


    如今暗中?,兵部已十之有七尽在蔺昭麾下,谢玄这个始终有隔阂的陇西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公孙嚅唇,却?也?不能对谢玄下狠手,一来他早年同蔺获有交情,二来,谢玄常年驻守京师,不曾涂炭淮西生灵。


    谢玄和他们,不是朋友,却?也?没有仇。


    公孙启唇:“以属下之见,还?是要尽快借卞裕的手罢他的官。”


    “罢了可以复起。”蔺昭淡淡接话,“最迟年底,谢玄就会?中?风,手抖口斜,再不能胜任其职。”


    不是朋友,便有可能做敌人?。


    不能对敌人?心慈手软。


    片刻,公孙点头:“也?好。”


    两人?继续批阅,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根本不存在寥寥数语,定?他人?后半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奏疏只剩最后一本,房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响动,耳力极佳的蔺昭和公孙却?齐齐凝神。


    半晌,门外轻声奏报:“公子,信笺。”


    公孙起身打开一道门缝,接过信封,重关?上门。


    公孙手腕微翻,手上是相府密报专用的信封,尺寸虽然一样,但?颜色、材质不同,代表的暗桩也?不同。这种微微泛黄的厚纸,是从楚王府传回来的。


    他将信封交给蔺昭,蔺昭见他眼睛盯得比平时久,笑道:“我命人?去问婉婉,卞如玉上回进宫的原因。”


    公孙垂眸,之前?那本赴任公文写得清楚,卞如玉将接管德善坊改建事宜,再结合自己之前?的密报,卞如玉上回进宫,十之八.九是为了德善坊的事。


    公孙抬眼,语气隐约透着?怨气:“她肯定?又敷衍,说卞如玉不肯透露,她不知情。”


    之前?魏婉的确回回都一问三不知,蔺昭明知公孙说的没错,却?心里?不痛快,不想他这样评价魏婉。


    蔺昭翘起嘴角:“公孙,我们来打个赌吧。”


    蔺昭捏着?信封抬了抬:“赌婉婉这封信里?会?回什么?是如你所料,回说不知,还?是知无不言,回复实情。”


    公孙面沉如水。


    蔺昭不紧不慢拆开信封,打开来看?,上面只三个字:德善坊。


    她回复了实情。


    蔺昭突然开怀大笑,一扫自那日偶遇后久久萦绕心间的阴霾。


    公孙静静注视蔺昭,暗自捻动佛珠,到后来,指尖渐渐停滞、定?住。


    蔺昭心情愉悦,飞快批完最后一本奏疏。


    “好了,今日也?辛苦你了。”他冲公孙笑道。


    公孙目光仍落在蔺昭脸上,缓缓回应:“是属下份内之事。”


    蔺昭笑着?起身,理了理衣袍:“后日荆湖来客,别忘招待。”


    “属下遵命。”


    二人?先后出门,回各自厢房,沿长廊同行三、十步,一股暗香扑面袭来,越来越浓烈。


    公孙仰头,绿叶丛中?数点金桂,更有些许落于地上。


    他轻嗅,忽听身旁蔺昭赞道:“好香的桂花!”


    主公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公孙侧首,见蔺昭原本旋起的嘴角扬得愈高,许诺道:“这两日让他们酿几瓶桂花酱,你接待完回来,咱们一起吃桂花馅的包子。”


    公孙施礼:“多谢主公。”


    二人?又继续行了二十来步,公孙厢房要往右拐,不再同路,与蔺昭分开。


    蔺昭的正?房在左,第二个岔路口再往北拐便是,他却?高高兴兴,过了第二个路口还?一直往左走,越走越深,直走到最里?那间房门口。


    在门外定?了会?,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竟走到魏婉昔日厢房。


    *


    艳阳天。


    日辉透过窗子,一大早就照到魏婉床边。


    她才醒,小金就来传话,说殿下催她尽早过去。魏婉下.床,匆匆洗漱,一出殿外,太阳就晒得前?胸后背暖洋洋,再一转入卞如玉的正?殿,又即刻阴森下来。


    “参见殿下。”魏婉快步往前?,边说边看?,“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话音落地,魏婉自个愣住,亦止步。


    卞如玉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袍子,满头乌发仅用一根朴素的槐木簪簪着?,连轮椅也?换成市面上最常见的,不怎么好推的那种。


    见她来,卞如玉抬下巴:“你也?赶紧装扮下。”


    魏婉向前?一步:“殿下这是要去微服私访?”


    “正?是。”卞如玉指向桌上一大堆粗布衣裳,“本王担心时间不够,你先挑身,换了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魏婉见他这么着?急,当?即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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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去桌边翻了一会?,问卞如玉:“殿下收的旧衣裳?”


    “是啊,比自己打扮真。”卞如玉遥遥望着?魏婉,“挑中?哪件?”


    魏婉挑中?一套粗布短打,卞如玉先瞥衣物,又上下打量魏婉,没吭声。


    待她换完出来,瞥她袖子,果然短出一节,露出手腕和小半截胳膊。


    之前?被教?育过,卞如玉不敢提意见。


    良久,才道:“你这胳膊涂色了?”


    “涂了啊。”魏婉脸和手都画过,肌肤太白腻就会?和衣裳不符。


    她又想,自己现在竟要靠化妆扮面黄肌瘦了。


    不由?自嘲轻笑。


    “那本王呢?你瞧瞧还?需不需要改进?”卞如玉倾身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殿下气色现成的。”他每天画得那个样子就挺合适。


    “那走吧。”卞如玉和魏婉一道出府上了车,道出原委,原来他想在德善坊原址上修官宅和邸店,然后低于市价出租,也?就是所谓公租房,已经命人?上统计上报了德善坊地形舆图,京师客栈房租价格等等,却?怕偏听偏信,趁休沐,拉上魏婉这个熟悉民情的,一道走访调查。


    马车摇摇晃晃,卞如玉顺手挑起车帘:“一月就这一天休沐,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真不知朝里?那百来人?都是怎么活的。”


    前?工部员外郎陆正?任期内花楼酒肆,一样不误。


    卞如玉眺向窗外,他当?然门清怎么办到,只是愿不愿做罢了。


    魏婉仍在回味卞如玉的公租房想法,缓缓开口:“邸店民宅,体?量巨大,租金价格,支付方式,公约守则,屋内配套用具,这些都需要想。”


    “是,退租后不能顺手带走用具,这是基本。逢着?灾年,本王还?打算减免租金。”


    “就怕时间久了,管制松动就变了味。私下违约违例的,真需要房子的住不进去,贵人?却?反倒占着?这便宜,一份钱住好几间,或者将未住进去的人?捏名注册,冒领补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一段时间松懈,就会?滋生以权谋私。”


    “是啊,不能松懈啊。”卞如玉感叹,“兹事体?大,本王既然决定?施行,就肯定?会?负责到底。活着?一日,就尽心尽力一日。”


    一辈子都和德善坊绑到一起了。


    卞如玉浮起笑意:“上了这条贼船,就是一辈子。”


    他忽由?德善坊思及其它?,深深看?向魏婉,魏婉不知,有一说一:“辛苦殿下了。”


    卞如玉低低嗯了一声。


    “殿下打算车停哪里??”魏婉眺着?车外问,距德善坊就四条街了。


    “待会?挑个没人?的地方尽快停了吧,再近就露馅了。”


    魏婉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卞如玉又提议:“下车以后,我不自称本王,你也?别再唤我公子。咱俩这身打扮,直呼‘你我’最好。”


    魏婉点头:“对。”


    卞如玉微微一笑。


    少倾,马车停稳,魏婉一面将卞如玉推下车,一面四下张望,防止有人?看?着?。卞如玉扭头盯着?魏婉,忽然想,要是自己腿脚利索该多好,就不用车也?不用躲藏,可以自己和魏婉步行走来德善坊。


    卞如玉垂眸,没有说话。


    阿土只暗中?跟踪,不会?露面,接下来都由?魏婉推卞如玉进德善坊。


    入目之处,一片荒芜,有些废弃的民宅地基上已经开始长野草。


    舆图已尽在卞如玉心中?,他用眼丈量,对照比较,究竟修多少间公租房合适。


    半晌,卞如玉想起一事,回头问道:“之前?你当?我金栀子的那家当?铺,在德善坊吗?”


    他觉得在,且隐隐预感仍然开着?。


    但?德善坊已夷为平地,当?铺建在哪呢?


    “不在。”魏婉不打算带卞如玉下鬼市。


    “那在哪里??”


    “西市附近。”魏婉胡诌。


    卞如玉却?扬起嘴角,刚才他没自称本王,魏婉也?没尊称他殿下,感觉比想象的还?要好。


    卌六


    魏婉不知原委, 只觉卞如?玉傻乐,拍了?下他肩头。


    卞如玉立刻扭头,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婉弯腰凑近, 热气扑到卞如玉耳朵上:“提防点, 有小偷。”


    卞如?玉红着耳朵努嘴:“西边那个?”


    早注意到了?,西南角的中年?男子鬼鬼祟祟。


    “不?止, ”她仍在卞如?玉耳边吹气,他的耳朵快烤熟了?,“一圈都?是。”


    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妇,魏婉直起身,推着轮椅与老夫妇擦过,待走远:“现在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朝卞如?玉右手摸去,卞如?玉本能反手, 要抓魏婉手腕,却慢了?一步, 落空。


    魏婉笑?道:“刚才那一下, 你袖袋里?要是有钱, 就没了?。”


    卞如?玉这人?出门竟不?揣钱。


    卞如?玉一愣, 望着魏婉缓缓笑?开去:“我上回来德善坊,怎么没见这么多盯梢的?”


    “你来过?”


    被魏婉反问,卞如?玉瞬间变得吞吞吐吐:“某日……回府前临时起兴,让阿土驱车来这绕了?一圈。”


    “那你有在德善坊做什么?”


    卞如?玉道出沿路施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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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了?,散财童子加达官贵人?,谁敢打你的主意。”魏婉告诉卞如?玉,德善坊的混混不?偷贵人?, 因为不?知道贵人?身后有多大势力,怕今日得手, 明日就被贵人?灭口了?。


    太穷的,身上没值钱货,也不?值得下手。


    他们只偷那些普普通通,不?上不?下的百姓,兜里?有钱,又没法追凶,上告无门。


    卞如?玉上回来太张扬,谁敢捏硬柿子。


    “不?过放心吧,”魏婉挺直胸膛打包票,“我有在,他们不?敢动?你的。”


    卞如?玉笑?:“那是,我们魏姐好歹也是德善坊一霸。”


    他说这话时十分高?兴,眼睛放亮,却也小心翼翼,带着三分试探意味,羽睫不?住颤动?。


    魏婉瞪了?他一眼,他却觉这表情生动?活泼,比之前那些温柔小意称心多了?。


    两人?在德善坊来来回回逛了?两个时辰,卞如?玉已了?然,魏婉也心中有数,不?约而同道:“接下来该去看看找牙子问一问了?。”


    “城中哪里?的租金最?便宜?”卞如?玉问完抿了?抿唇。


    “城西。”魏婉很快给出答案。


    二?人?离开德善坊,还回原处上马车,时值晌午饭点,人?烟稀少。阿土打马骋向城西,直到西门附近才停——打算从城门处往回走访。


    魏婉一撩开车帘,就闻到浅淡暗香。


    她推卞如?玉下车,越往东行,怡香愈浓,禁不?住深吸几口,卞如?玉虽然后脑勺对着魏婉,但仍依她的吐纳做出正确判断,笑?道:“桂花就是好闻。”


    又道:“过几天我们府里?的桂花也要开了?。”


    宫中每年?中秋家宴亦在桂花树下,今年?不?行,不?知明年?能否带她同行?


    “那咱们府里?可以包包子了?。”


    “包子?”卞如?玉眉毛一挑,微懵,魏婉怎么一下从桂花跳到包子上去?


    实在不?知这二?者有何联系。


    “用桂花包包子啊。桂花腌了?加糖,调成包子馅,包包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拧眉:“那能好吃?”


    “好吃,又香又甜。”魏婉把自个说馋了?,吞了?口口水。卞如?玉却很沉默了?一会,徐道:“跟桂花糖藕是不?是一样味道?”


    “我没吃过桂花糖藕,”魏婉想象,“应该也很好吃。”


    卞如?玉点头,是还行,但要说桂花里?最?好的,还属九酝桂花。


    想起上回丽阳逼魏婉喝这酒,回忆不?愉快,卞如?玉便没提这茬,抬手指向前方顺数第?二?间丰香酒楼:“走,请你下馆子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说的这种?桂花包。”


    这第?二?间挂了?正店招牌,是正经?吃饭的,第?一间明显是拍户,里?面除了?卖饭菜还养娼.妓,就不?要去了?。


    魏婉先仰望,太阳往西,已经?过了?晌午,该吃饭了?。接着逐一瞥过两间酒楼:“好,就去那个丰香。那阿——”


    “叫上阿土一道吃。”卞如?玉说着朝空中招手,魏婉推到酒楼门前时阿土刚好现身,帮着抬轮椅过门槛。卞如?玉早眺见更远处的藕粉摊,忍到现在才开口:“要不?要来碗桂花藕粉?”


    “不?要。”魏婉不?假思索拒绝,还是正经?吃午饭吧。


    卞如?玉默默吞噎了?下,没再说话。大堂里?入了?座,这家丰香酒楼能点的菜都?用木板挂在墙上,卞如?玉逐一扫过,一块木板都?没错过,没有桂花馅的包子。


    他瞧魏婉也在看菜牌,便喑哑道:“没事,我们回府自己包它百来个。”


    这点桂花王府还是拿得出手的。


    要命了?,他突然不?自觉就想到府里?那么多树需要照料,其实可以减一点,少些开支。


    “几位客官,想好吃什么了?吗?”旁边久候的小二?笑?道。


    卞如?玉问魏婉:“你想吃什么?”


    魏婉目光早从墙上收回:“还是你点吧。”


    卞如?玉便对着木板念起来:“胭脂鹅脯,金丝肚羹,洗手蟹……”


    魏婉突然把他手一按,卞如?玉心跳骤然加快,两颊微红。


    “别?点这么多。”魏婉压低声音,普通人?哪有三个人?吃一桌子荤菜的,“点一荤两素,或者一荤一素一汤就够了?。”


    卞如?玉不?露声色,只微微点了?点下巴,算是明白。被魏婉覆住的右手却一动?不?动?,他尝试着伸食指触碰魏婉指尖,见无抵触,屈指勾住。


    接着,卞如?玉颤抖着继续伸中指,口中沉稳道:“胭脂鹅脯,再炒个豆芽菜,”顿了?顿,“再来一盘桂花糖藕。”


    卞如?玉中指也勾住魏婉中指,接着伸无名指,魏婉却陡然抽手,卞如?玉立刻蜷起手来。


    明白了?,除非她主动?,最?多允他勾两根指头。


    那下回他就勾两根,再不?可,也不?敢多勾。


    “好咧。”小二?在旁应声。一刻钟不?到,菜就陆陆续续上齐,魏婉是第?一次吃桂花糖藕,才知道藕眼是用糯米堵的,上面浇一层桂花酱。


    说实话,有点齁。


    魏婉心念一动?:“殿——你吃过藕带没有?”


    “吃过。”


    “你去过淮西或荆湖?”


    “没有。”


    魏婉问完,其实不?待卞如?玉答,就已经?自个想明白了?,以卞如?玉的身份,即使?足不?出京,也能吃尽山珍海味,天下美食。


    “宫中应该什么吃的都?有。”魏婉讪笑?,给自己找补。卞如?玉却轻轻否认:“我不?是在宫里?吃的。”


    父皇哪会允淮西风味的菜肴上桌?


    “为什么?”


    “说来话长,”卞如?玉凝睇魏婉,“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内心纠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魏婉。


    魏婉哦了?一声,其实对卞如?玉哪吃的兴趣不?大。三人?吃完午饭,魏婉开始推着卞如?玉挨家客栈问价,或找庄宅牙人?带看民宅。


    每间房皆有门槛,卞如?玉不?方便,就在屋外等魏婉。


    她又进一家客栈,远远还没凑近柜台,就开始默记墙上房价。离柜台还有两、三步,正准备问下房包一个月多少钱,就听柜台前站了?许久的男子沉声开口:“掌柜,订间上房。”


    声音分外耳熟,魏婉脚比脑子反应快,向前两步,扭头看清男子是公孙明方。


    公孙也缓缓侧首,瞥向魏婉,然后不?紧不?慢收回目光。


    淡漠得像看陌生人?。


    “咱这两间上房都?还没人?订。”老板拿出舆图给公孙明方指,“您瞧瞧,是要二?楼这间?还是三楼的?都?是坐北朝南的大套间,冬暖夏凉。”


    公孙一指图上三楼:“这间吧。”


    他说话语气没什么起伏,了?无生气。


    魏婉噤声候着,让他先办。


    “好咧,那这间就给公子您先订着。”掌柜笑?道,“上房要先押五两银子的定金。”


    公孙抬手摸钱袋,神色突然一凛,老僧入定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他再摸,又抓自己手腕。魏婉在旁瞧着,晓得他的钱袋被偷了?。


    “我借你吧。”魏婉掏出一两碎银放到柜台上。


    公孙两瓣薄唇紧抿着颤了?许久,硬邦邦道:“谢了?。”少倾,重重强调:“一定会还你。”


    掌柜瞅公孙,瞟魏婉,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溜,伸出一只手摸走台面上的银子,接着便要领公孙去看房。


    魏婉突然问道:“掌柜,您这下房包一个月多少钱?”


    “一个月?”


    “对。”


    掌柜算了?算:“那也得二?两银子了?。”


    “好,谢谢。”魏婉同掌柜拱手,接着又同公孙拱,“告辞!”


    公孙垂尾双臂,看起来并没有要还礼的意思,一张脸仿佛魏婉倒欠他钱。


    魏婉还赶着去找下一家私牙,无心计较,转身朝门外走,公孙盯着她裙角翩跹,两个字“告辞”终于挪到了?嘴边,却难出声。


    他嚅唇,仅以口型道:告辞。


    魏婉一到门外,卞如?玉冲她笑?了?笑?,而后问:“怎么这么久,在里?面和谁说话?”


    魏婉绕到轮椅后头,调头,继续往前。卞如?玉追问:“朋友?”


    “不?算吧,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卞如?玉默默舌尖抵腮,其实里?面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亦认出男子是公孙明方,就是来府里?送人?参,巷子里?还和她牵了?手的那个。


    卞如?玉扬下巴:“你认识的人?还挺多的。”


    语气吊儿郎当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酸味,比刚才吃炒豆芽吊的醋多。


    “我认识的人?本来就很多。”魏婉眼尖,瞅见左前方路边,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的老者:“那位我也认识。”


    “你别?不?信。”魏婉挥手招呼:“道长!”


    “道长——”


    老者迟了?片刻,才扭头看过来,认出魏婉,绽放笑?意。


    他起身,背却仍佝偻着。街上车轿穿行,他等了?一会,才过街来:“琵琶姑娘,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魏婉看向卞如?玉,老者亦看向卞如?玉,笑?问:“这位是——”


    卞如?玉挑眉亦道:“这位是?”


    竟异口同声。


    老者笑?:“你不?给介绍介绍?琵琶姑娘,这位公子是你的相好吗?”


    “哪里?需要介绍呢。”魏婉莞尔,“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俩原来就相识吧?”魏婉指卞如?玉,“道长您门清,他到底是谁。”


    卌七


    老者和卞如玉演技均无破绽, 但她记得那日与丽阳混战,老者突然现身相帮。


    梁彻藏不住事,她能通过神色断定梁彻不认识老者。


    那老者为了她才出手?


    魏婉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面子。


    且她和梁彻逃走, 老者并没?有跟上来。魏婉曾在?白烟滚滚中回头?一望, 老者始终护住昏迷的阿火,还?轻柔驮起他。阳光烟雾看不清老者的脸, 她却莫名觉着,老者待阿火特?别像刘婆待她。


    老者定和阿火异常熟稔,自然也极有可能认识卞如玉。


    她来诈一诈。


    老者哈哈大笑:“老夫的确识得殿下,但殿下未必记得老夫。”


    卞如玉原本想演不记得,但魏婉一晲,他就乖乖交待:“本王也记得司马先生。”面对司马,又自称本王了, “司马先生洛阳才子,文武双全, 长驱濠州, 攻靡坚城, 淮西一战成名, 天下何人不晓?”


    “莫提当年,”司马抬手制止卞如玉,嘴角勾起的笑极细微地僵了僵,转瞬即逝,轻道,“这些事好不容易忘了,殿下何必重提起?”


    卞如玉笑道:“司马先生过谦了。”


    “淮西?”魏婉却在?此?时插话, 声音响亮,不容忽视。


    司马双唇一抿, 上下打量魏婉。


    “我是淮西人。”魏婉解释,“但我出生时本地已经——”顺嘴要说?“本地已经太平”,但实在?算不上,遂改口道,“本地已经没?有打仗了。”


    仗没?打,动乱仍持续。


    “所以?还?是第一回听闻将?军的事迹。”


    司马深深看着魏婉,她的年纪的确不像经历过元德年间的人。


    司马垂首,淡笑:“陈年旧事,没?听过还?好些。”却忍不住负手追问?:“淮西近年如何?”


    “我也不清楚。”魏婉心道,大抵是不好,“我十?三岁就逃来京师了。”


    司马此?时已没?看她,闻言挑起眼皮,重瞥一眼,无须问?,她既然一人逃难,父母兄弟估计是不在?了。


    司马脸色渐沉,负手站着,远不似吃馄饨那回多话,之后问?两三句,只答一句,兴致缺缺。


    魏婉和私牙约好了时间,也没?法?久聊,客套数句,匆匆告辞。


    魏婉和卞如玉同牙子会面。


    这类人分官牙和私牙。官牙只给进?京赴任的官员安排住处,不收租金,亦不对外。私牙则给普罗大众找房租赁,收取佣金。


    牙子领去背街宅院,卞如玉见牙子腰间系着一圈钥匙,犹如腰带,沉沉下坠,不禁问?道:“找你租房的人多?”


    “多啊。”牙子一面开院门一面道,“京师寸土寸金,大多数人还?是租房子的。”


    魏婉弯腰,凑近卞如玉:“所以?京师有句话叫‘居大不易’。”


    卞如玉转眼珠,微微分唇:“是吗,有这句话?”


    他离她双唇的近的那侧脸颊明显比另一侧红。


    前方牙子回头?,朝魏婉点下巴:“这位姑娘看来是懂行的。”


    他早早估量过卞如玉和魏婉的行头?,不会给他俩推荐特?别贵的宅院,院门进?去只小三间,做牙子的人随身都带一把鲁班尺,上层风水尺量阳宅,下面丁兰尺丈阴。


    牙子往门上一笔,展示给卞魏二人看,刚好到“义”字:“抓内不抓外,您瞧,天库,贵子。怎么样?”


    魏婉:“贵了点。”


    牙子见魏婉和卞如玉都久不说?话,笑道:“这样,每月少一文钱。咱们都是实在?人,我不诓你们,你们也别给我压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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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和卞如玉对视一眼,两人皆想多看看,魏婉开口:“牙先生,实不相瞒,我家?还?做点买卖,这义字门不行啊!”


    做生意一般鲁班尺要量到“财”字,不能丈“义”,太讲义气则无利可图。


    “明白,明白!”牙子一副我懂的表情,“那我带您们看另外一套。”


    还?有这讲究,卞如玉不知,愈发目光晶亮流连魏婉脸上,唇角翘起,情不自禁想用手肘拐她一下。


    但是他只晓得能勾两根手指头?,不晓得能不能拐肘,不敢冒犯。


    魏婉冲卞如玉笑了笑,卞如玉即刻挺直腰背。阿土和阿火在?暗处瞧着,皆觉殿下如果有尾巴,此?刻一定竖起左摇右晃。


    咄!大不敬!堂堂九殿下能怎比犬呢!


    阿土阿火,一个移目望天,一个瞅地,皆只当自己没?想过。


    浑然不知的牙子则领着卞如玉魏婉过了条街,相看第二处宅院——比之前那栋占地还?小些,院子刚够放下轮椅,转身稍难,厢房只两间,同样难转身,但螺蛳壳里做道场,茅房灶炕一应俱全,甚至辟了半间客房,多一张床。


    牙子的鲁班尺一量,正?好取“财”字,财旺宝库,这回满意了吧?


    魏婉笑道:“这房子好是好,就是门槛太高,我一个小女子搬出搬进?轮椅,实不方便。”


    牙子盯着卞如玉不说?话,半晌:“明白,那我再?领你们看一间。”


    “麻烦牙先生了。”


    “不麻烦不麻烦。”牙子心道,只二位不是耍我就好,“没?门槛的那间离得有些远,要走差不多半个时辰,行吗?”


    “行!”


    三人穿街越巷。


    魏婉渐渐推得慢些,与牙子拉开距离,压低嗓子,附耳卞如玉:“那司马先生,真当过将?军?”


    “当然。”方才司马在?场不方便说?,这会卞如玉一股脑交待,“他叫司马立清,很是坎坷,父亲是洛阳沈家?的门客。”他扭头?望魏婉,果然,她不知道什么是沈家?:“沈氏是洛阳豪族,画画的那个沈顾行,就是打那出来的,还?有之前来过府里的柳文正?,他夫人也是沈氏。”


    其?实,前驸马莫白羽的亲娘亦出自洛阳沈氏,但涉及丽阳,卞如玉绝口不提。


    “沈家?最高拜过相,沈仪沈老爷子,但年岁久远,是我父皇还?做太子时的事。那时司马立清的父亲在?给沈仪做门客,司马打小便同沈仪的嫡子沈应齐一处长大,说?是伴读,实际亲如兄弟。司马父亲过世?后,沈仪索性收做义子,十?几岁便才学出众,春闱第一。”


    “难怪你说?他是‘洛阳才子’。”


    卞如玉浮起一笑,唏嘘:“洛阳才子老他乡。司马不知哪根筋不对,春闱前后认识了蔺——”卞如玉一咽,想起蔺昭,顿生不快。


    “然后呢?”


    魏婉催促,卞如玉才续道:“然后他结识蔺获堂妹,娶了她。蔺家?和沈家?向来不和,彼时沈仪刚被贬,蔺获正?得势,一时沈氏全族皆觉背叛。待沈仪郁郁仙去,沈应齐更是对司马恨之入骨。”


    见前方牙子回头?望,卞如玉声音压得更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蔺获后来失势,沈应齐反而高升,便开始打压司马,使手段毁了司马的殿试。司马只能追随蔺获打仗去,”卞如玉又一顿,其?实司马打了哪些仗他不大清楚,上回濠州之役还?是蔺昭告诉的,这么一想,阖紧仰月唇,不说?话了。


    过会,不甘心瘪了瘪嘴。


    “怎么了?”魏婉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难不成接下来司马过得特?别惨,讲不下去?


    卞如玉却误会:她出言关切,她还?是在?乎我的。


    他心情瞬间好转,娓娓续道:“司马一仗归来,不知怎地和蔺获生了嫌隙,正?好这会他妻子病逝,又无子女,司马渐渐与蔺家?生分,之后朝堂上,一直挺沈倒蔺,可沈应齐至死都不再?领司马的情。他纵有鸿鹄之能,却两头?遭排挤,只得些武教头?类的闲差,游如燕雀。最后可能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辞官出家?,做了道士。”


    卞如玉见前方牙子驻足等他们,遂不再?讲,待近前,牙子笑着伸臂:“到了。”


    面前的宅院果然没?有门槛,卞如玉定定瞧了片刻,促起丹凤眼。


    魏婉推进?门,牙子一边量鲁班尺,一边夸这宅子的好,既至卧房,尺在?门上一横,昧笑道:“刚好到添丁,小娘子和你家?相公住这,保准心想事成。”


    魏婉倏地听到这句话,脑子一嗡,立在?原处,红霞慢慢飞上两颊。卞如玉原本紧撇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心里比魏婉又多想一层:终于轮到他被喊相公。


    且慢!


    卞如玉记着正?事,强行压下心神,淡淡笑问?:“牙先生,这房子不是官宅吗?”


    就朝廷专门提供给赴京官员的,不能对外出租。


    魏婉侧首看向卞如玉,虽然不知道他从哪看出来是官宅,但事关重大,这可是在?违律!


    牙子却觉无关紧要,径直承认:“是啊!”


    “那你还?租给我们?”


    “小娘子切莫忧虑。”牙子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你们怕是不晓得‘蜗牛硕鼠’。”


    “蜗牛硕鼠?”卞如玉含笑追问?,不露声色。


    牙子便告诉他俩,官牙私牙,私底下皆通着气,经常互相置换,城里的官宅放出来出租,郊外的私宅安排那些刚入京,没?门路的小官入住。


    只说?本来就安排在?城郊,官吏们多深信不疑,少数不信,也不敢深究。


    牙子笑嘻嘻道:“不妨告诉你们,这间宅子原本是备给灵台郎的,但前些日子已经将?他安排到北郊了。”


    小小八品观天象的官,谁惧。


    卞如玉却想灵台郎要去宫中观测天象,北郊路途遥远:“那他怎么应卯?”


    “骑马呀,”牙子语气轻松,“也就一个半时辰的路。”


    卞如玉两排牙齿紧叩,才能抑下怒气,还?真是一群硕鼠。


    想到他们自己默认硕鼠外号,卞如玉怒极反笑,轻呵出声。


    “怎么样,这间宅子,行了吧?”


    魏婉亦有怒气,听见牙子催问?,强笑道:“实不相瞒,我日常做看风水的营生,这宅子犯二七九,更排凶龙,形理兼察皆不合,水法?形峦又犯剪刀煞,实在?是不行。”


    风水秘术牙子不大懂,只晓得玄空九星,二黑七赤是先天火曜,九紫是后天火曜,犯二七九的宅子易生火灾,不由脸一沉:“小娘子不想租宅子,耍我半天寻开心,现在?又污蔑我这宅子犯冲!若是犯冲,官家?能租出来么?”


    魏婉笑道:“牙先生谨言慎行,若觉得说?得不对,我们去大街上,多找几个人评评理?”


    牙子眉毛一皱,世?人多数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要真谣传开,这宅院就再?租不出去了!


    到时候官牙那边怪罪下来,他兜不起。


    牙子瞬转和颜悦色:“唉——方才我就打趣,和小娘子说?笑,莫见怪,那咱们再?看看不犯九二七的宅子?”


    魏婉摇头?,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流月紫白飞星,合着这宅子飞临首座,我要再?看下去,恐怕激发全剧凶性。我看今日是不必看下去了!”


    魏婉借机,迅速摆脱牙子,天色已晚,她和卞如玉同乘回府。


    魏婉一进?车厢就笑:“我胡诌的。”她缓缓靠墙,面对面看着卞如玉,见他不应声,补充解释:“诓他,敷衍他。”


    卞如玉懂风水,当然知道她刚才满嘴胡言,出口的却是:“以?后别搞这些神神叨叨。”


    魏婉拧眉,他看起来很幽怨,这是怎么了?


    之前他不经常用玄门说?辞诓人吗?是谁扯台辅在?疾的幌子,说?自己命中注定容易磕碰?


    “玄门都是骗人的,别再?用了。”卞如玉低低道,“一点也不准。”


    魏婉愕然,是谁之前说?辞一套套,现在?却说?不用就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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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想的却是,自己暗中调查了魏婉生辰,和奴契上一致,将?她的生辰八字,星盘政余,全和自己合了一遍,样样刑克犯冲。


    他可能是贱吧,鬼使神差拿来蔺昭的八字,结果蔺昭是魏婉的正?官,魏婉是蔺昭的正?财,斗数的夫妻宫亦无比契合,两人甚至将?在?同一流年红鸾天喜落子田。


    卞如玉气得手发抖,以?后谁搞玄门他跟谁急!


    ……


    翌日,卞如玉结束休沐,去工部点卯,阿土随侍。


    魏婉起初在?偏殿,后来扯了由头?,出殿闲逛,不允人跟,越走越偏,直到府中竹林,幽寂无人,才轻唤道:“阿火——”


    “阿火公子,我知道您在?附近。”


    魏婉对着空气抱拳:“可否现身一见?”


    “找在?下做什么?”


    魏婉脖颈后突感阵阵凉气,本能转身,差点撞上阿火。


    魏婉抚了抚胸口压惊:“能否引我去见司马先生?”


    她一宿没?怎么睡,都在?思忖司马的事,倒不是惋惜他坎坷,说?不出原由,她就是想多了解些,甚至有些魔怔。


    许是因为她淮西人吧,想知道未见过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又缘何会变成后来那般凄凉?


    “我知道司马先生教过你。殿下昨日和我说?了。”魏婉暗暗攥拳袖中,卞如玉根本没?说?,是她从司马做过武教头?,又认识阿火推测的。


    诈一诈,猜错就再?圆谎,解释。


    阿火蹙眉,昨日一路跟随,殿下有提过吗?


    怎么没?印象?


    难道是自己忘记了?


    阿火还?是老实,少倾点头?:“他是我和阿土的师父。”


    魏婉舌尖悄悄在?嘴里轻点,诈一赠一。


    阿火完全没?察觉异常,抱剑低着脑袋想了又想,抬头?道:“我不知道师傅现在?在?哪,只能带你去他的道观找一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卌八


    “但不一定能遇见师父。”阿火强调。


    “没事。”魏婉施礼, “有劳带路了?。”


    竹影晃动,日光斑驳,阿火想了?又想, 启唇道:“不知这一趟会去多久, 殿下散值回来没瞧见姑娘,又无口?信, 一定会乱的。”


    是方寸大乱,但他要给殿下留面子,不能明言。


    魏婉思忖:“那我们给殿下留个口?信,讲明原由和去处,行吗?”


    她的?主旨是先斩后奏,本来就没打算隐瞒卞如玉。


    “好。”阿火做事一板一眼,先给自家娘子小金留了?口?信, 然?后带魏婉出府,横穿整座京师, 再多走几步就要出城了?, 才终于抵达所说的?道观。


    墙上的?朱漆由红褪白, 霉斑点点, 门轴脱落,观门垮坠半扇。阿火领着?魏婉侧身梭进去后,特意将这?半扇门扶了?扶,防止它彻底倒塌。


    观里扑面?而来的?霉味,阿火抑制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回望魏婉,她竟仍好好的?。


    地上青苔遍布, 走着?打滑,阿火提醒:“小心脚下。”


    “谢谢。”魏婉朝前走, 上首供奉的?三清像每一个都逃不过缺胳膊少腿,漆色尽褪,露出内里糊草,蛛网遍结,她第一反应司马竟真有座道观,下一刹又觉这?道观亲切,像从前做流民时借宿的?一座又一座破庙残观。


    没准她以前真在眼下的?道观里睡过觉。


    案台底下,轻微响动,闭阖仰面?的?男子翻了?个身,眼睛不睁,只指上一弹,一根茅草穿过蛛网却不损坏蛛网,叮上阿火小腿。


    劲风一阵,连站在阿火旁边的?魏婉也感受道。


    司马立清声?音低沉:“是谁打扰我睡觉?”


    不知是司马出手力道大,阿火受不住,还是阿火尊师重道,右膝一屈,单腿下跪:“徒儿参见师父!”


    “还有我。”魏婉也上前一步,盈盈施礼,“道长,又见面?了?。”


    她嗓音甜,司马不自禁翘起?嘴角,复又收敛:“昨日才见,今日重逢。”


    他?依旧躺在案台底下不起?来,阖着?两眼,似要继续睡回笼觉。


    魏婉低头轻唤:“道长——”


    “这?里好眠。”司马打断魏婉,不紧不慢翻身,要背对二位访客。魏婉连忙话顶话:“道长有顶被砖席,当然?能睡好觉。”


    好过天被地床。


    司马闻言身子定住,少倾,转回身掀起?眼皮,对视魏婉那双狐狸眼。


    魏婉含笑续道:“没想到道长竟真有座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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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火听闻,在旁默道:这?可不是我师父的?道观,未曾登籍在册,晓得他?在哪捡的??


    没准明日又换一座。


    “为?什么没想到?”司马噙笑,“这?里是老夫的?道场,西市也是老夫的?道场,东市亦然?,处处皆是,有无相生,有形无形,有何分别?”


    魏婉颔首:“知我者希,则我者贵,道长虽被褐怀玉,却有大德。”


    司马摆摆手,不必马屁:“姑娘特地来寻老夫,是要问旧事么?”


    魏婉被道破,也不兜圈子了?:“道长慧觉,实不相瞒,昨日我回去后始终不安寝,许是家乡淮西的?缘故,总想听道长讲讲,我还没出生前的?家乡是什么样子?那一场淮西平叛,轰轰烈烈,许多英雄事迹都想知晓。”


    魏婉深鞠一躬:“晓得道长功成不居,却仍想求一求,满足一己痴愿。”


    “轰轰烈烈,英雄事迹。”司马呢喃魏婉言语,垂眼轻笑,“要听事迹你去看《桃花媒》,《扁舟缘》!”


    讲淮西的?戏多了?去了?。


    魏婉迟迟不应声?,司马又反问:“你爹娘没跟你讲过吗?”


    魏婉垂首,爹娘讲得极少。虽从未见祖母,但隐约知晓她曾孕育过九次。爹爹是长子,下面?还有个小叔,其他?人都没捡起?来,荒年子女?难养,并不为?奇。但爹爹某回同小叔拉家常,提起?淮西兵变那会,军爷来攻,家里小九妹虽躲进缸中,却仍被吓破了?胆,死时不满三岁。


    爹爹只提过那么一回。不知所谓军爷,是官军还是淮西叛军。


    还有某年过年,家里难得打酒,爹爹喝到双脸通红,拍着?胸脯高吼:“我淮西个个是好男儿,大丈夫!”


    然?立刻被娘亲死死捂住嘴巴。


    魏婉年幼,记忆模糊,有时候觉得有这?事,有时又怀疑梦中乌有。


    “我爹爹只说他?小时候男耕女?桑,稻香丰年,家乡米仓流脂,人人绫罗,邻里静好,夜不闭户。”


    爹爹甚少提战争,却屡屡言及未打仗时的?少年时光,人总喜欢回想记忆里最幸福的?那一段。


    魏婉想,可能就因为?爹爹不断追忆,自己才好奇淮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久。


    司马缓缓挑起?眉毛:“你是淮西哪里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寿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哑着?嗓子:“寿县还好。”


    轮到魏婉挑眉了?,寿县荒年无收,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哪里还好?


    半晌,司马嘴角旋起?一抹并非喜悦的?微笑:“你要真想听,我给你讲。”


    “晚辈愿闻其详。”魏婉再鞠一躬,“麻烦道长了?,多谢。”


    司马慢慢坐起?身,一根茅草粘在衣上,随之离开地面?。他?先看魏婉,接着?移目阿火,轻道:“长话难短说,你俩先坐下来。”


    阿火遵从师命盘膝,魏婉也席地而坐,并无拘泥,司马见状笑了?笑,少倾,开口?:“这?事要从庆元年间,德宗皇帝还当齐王时说起?了?。”


    庆元年间?


    魏婉脑子跟随司马言语,转得飞快:德宗是当今圣人的?生父,卞如玉的?祖父。本朝年号从后往前,永安、调露、元德、隆贞、宝和、庆元……


    从如今的?永安推到庆元,要历经三代,起?码五、六十年。


    云渺渺,岁悠悠。


    魏婉心中生起?遥远陌生感,只觉和听几百年前的?古人故事没分别。


    她不慎将这?份茫然?显露脸上,司马睹见,扯了?扯嘴角,犹似苦笑:“是很久了?。”


    司马续道:“百年未满万事变。庆元十三年,那会德宗都才十四岁。宣宗皇帝私访江南,在钱塘偶遇当时誉满天下的?第一才子冷景濂。宣宗与?冷景濂画舫畅谈了?三日,昼夜不眠,折服于其绝艳惊才,聘为?帝师。”


    魏婉随语生解,宣宗皇帝又是德宗的?老子,圣人祖父,卞如玉的?曾祖。


    “冷景濂进京,带着?他?刚娶了?不到半年的?续弦——佘氏。”


    魏婉心一沉,为?何要强调这?个?


    “佘氏乃渔家女?,未出嫁前日日江中打渔,抛头露面?。风吹日晒,却不减玉容娇姿,名动杭州城。求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她却一个也瞧不上,挨到二十三岁,成了?老女?,才相中冷景濂。”


    “那一年冷太师人逢双喜,”司马立清讲到这?,却把嘴角撇下去,不见喜色,“到了?庆元十六年,也就是宝和元年,德宗十八大婚,娶的?是宣宗钦点,紫金光禄大夫的?嫡孙女?,同时纳的?两位侧夫人……”司马立清顿了?顿,轻轻叹口?气,“想来那时他?就相中了?德宗。”


    “谁?”魏婉不解,插话追问。


    司马注视魏婉,缓缓启唇:“德宗做齐王时纳的?两位侧妃,是冷景濂帮忙相看的?。”


    “是年九月,宣宗早朝时突感风疾,自此行动不便,止视事于长春殿。次月失音。疾势日增,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德宗听从冷景濂建议,使力让府里的?一位侧夫人迅速怀上身孕。”


    魏婉静静听着?,这?类赶在老子死前成亲孕子,争家产的?事,莫说皇家,民间都多了?去了?。一般首选正室产子,更有力地位更稳固,德宗却挑侧夫人,显然?是要讨好冷景濂。


    “那侧夫人是帝师的?人?”魏婉问一问。


    “是也非也!”司马闻言哈哈大笑,“也许是,也许不是。”


    “倘若不是,”魏婉追问,“德宗缘何要挑侧夫人?”


    阿火在旁忍不住瞟魏婉,她不知道,德宗侧夫人诞下的?皇子就是当今圣人,亦是宣宗老老皇帝唯一一位皇孙。


    所以母亲是谁,不那么重要。


    “不过有野史传,”司马突然?压低声?音多嘴,“德宗从未临幸过他?的?正妃。”


    “师父!”阿火紧张呵斥,怎么妄议先帝!


    司马却无所谓耸耸肩,一无官职,二无九族,他?来去赤条条,没什么怕的?,反而笑嘻嘻:“隔年,侧妃难产,这?可急坏了?德宗,毕竟那时候吴王、豫王、越王妻妾的?肚子也接二连三大了?起?来。德宗保小未保大,终得一子,便是当今圣人。”


    “那位侧夫人难产去世了??”魏婉问时,心头禁不住颤动。


    司马皱眉,一番话里明明圣人才是重点,她却关注侧夫人?


    司马立清不懂魏婉,但对她好脾气:“是。圣人皇诞翌日,德宗就从齐王变成了?太子,同年冬日,宣宗驾崩,德宗登基。登基那天中午京师好落起?当年的?第一场雪,德宗和冷景濂共登城门赏雪,冷景濂也带给德宗一个好消息,在做了?多年夫妻后,他?的?妻子佘氏,终于好孕。”


    “德宗闻言龙颜大悦,重重犒赏,甚至应了?冷景濂的?请求,为?未出生的?孩子起?名。若得男,唤正一,得女?,唤作?——”司马阖唇,紧盯魏婉,缓慢分开两瓣薄唇,一字一句,“梦、云。”


    旁边阿火脸色已非常难堪,魏婉却无丝毫变化?,看来她是真的?不晓得这?个名字。


    司马低下脑袋笑了?笑,是了?,天下庶民,又有几个能晓得当今皇后娘娘的?闺名?


    司马嚅了?嚅唇,意味深长:“那日,大家都以为?德宗皇帝是真的?高兴。”


    “后来佘氏生的?是女?孩,便叫冷梦云。”


    卌九


    “师父——”阿火急止, 对?着司马立清不住摇头,眼耳鼻口快拧到一处去。


    魏婉察觉不对?劲,注视阿火, 问道:“怎么了?”


    阿火紧抿双唇。


    司马抬手按上?阿火肩膀:“故事说一半戛然而止, 犹如杀人?,不可?为。不如就这么说下去, 讲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火瞪眼,是这么不如的吗?


    司马拍了两下,把手移开,拧眉道:“话说你也不怎么知道,担忧什么?”


    “你也不知道?”魏婉跟着问。


    阿火以齿咬唇,是,他不知道, 殿下也不知道,但他晓得?不能妄议啊!


    再讲下去, 三个人?都是杀头的大罪, 要掉脑袋的!


    司马却不以为然, 莫说这道观隔墙无耳, 只仨人?天知地知我?知,就算被听去,掉了脑袋又?何如?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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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续道:“佘氏身体?不好,生回女儿,几乎去她大半条命。冷景濂夫妻恩爱,不忍佘氏再受苦, 自?行调配服食了绝嗣药,且无纳妾通房, 至死就守着佘氏和那一个女儿。”


    魏婉默道:这冷景濂还算有些良心?。


    “宝和五年,德宗皇后崩。宝和六年,冷景濂驾鹤西游。到宝和十三年,空悬六年的后位终于有了着落,德宗立佘氏为继后。”


    司马语气平静,娓娓道来。魏婉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却一阵懵,半晌,愣怔追问:“你说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似乎早有预料,拿眼晲魏婉,嘴角旋起:“老夫说,德宗在他三十岁时,立了佘氏做皇后,待冷梦云视如己出,封做公?主。”


    “师父!”阿火纵身上?前,不敢捂司马立清嘴巴,怕忤逆师门,只敢按住司马胳膊——师父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还是烧糊涂了?


    乱讲胡话!


    身上?也不烫呀?


    “师父……”阿火心?内怔忪,轻声?呢喃,“你怎么胡言乱语啊……”


    司马看看阿火,瞅瞅魏婉,瞧这两孩子,一个赛一个傻楞害怕,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想自?个少年那会,德宗和佘氏的丑闻传得?全天下皆知,到现在,四十年不到,就换了人?间,几无人?晓。


    说出来,别人?不仅不信,骇惧不已,且还觉得?他疯了!


    到底是他,还是岁月史书荒诞?


    司马立清瞧着魏婉和阿火的样子,苦笑一声?:“老夫何必编故事骗你们。”又?道,“佘氏做渔家女时,风吹日晒都不曾损半分?美貌,到了京师、宫里?,更娇养得?倾国倾城,别看佘氏比德宗大了许多,两人?站在一起,反倒德宗显老,佘氏一个生育过的女人?,却始终只如二十出头,反倒是德宗遭嫌弃。他苦守数年,才精诚所至,打动一颗冰冷美人?心?。”


    “师父、师父!”阿火不住劝阻,心?惊肉跳,司马说的很多都不敢真听进?去,仿佛一进?耳朵,就犯了罪。魏婉却是字字句句皆入心?,仔细斟酌,醍醐司马之前提及德宗和帝师并立赏雪,“那时大家以为德宗是真的高兴”是何意思。


    德宗早在登基之前,就对?佘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魏婉不禁想,德宗的皇后和冷景濂几乎先后脚去世,这当中又?有没?有狡谲?


    她后背泛起一丝森寒凉气,沿椎骨由腹至颈。司马睹其神色,误以为她还不信,遂道:“老夫愿以性命担保,绝无一字虚言。”


    他不在乎生死,但世人?皆以为大事,如此起誓,她总该信了吧。


    “师父、师父。”阿火仍在司马耳边不住叨叨,锲而不舍劝阻他。魏婉突然轻唤:“阿火。”


    她没?称公?子,阿火一愣,转头呆呆看向?魏婉。


    魏婉红唇张合:“让他说。”


    *


    楚王府,散值归来的卞如玉正过白玉桥。


    阳光和煦,天空湛蓝,流水悠悠,卞如玉心?情好,连带身后推轮椅的阿土也步伐轻快。


    下桥后微风不断拂面,吹落的桂子落到卞如玉膝上?,暗纹织银的锦缎白袍托数瓣金黄。


    他想了想,将桂花一瓣瓣捡起来,尽收掌心?,嘴角的笑愈挂愈高,阿土从后往前瞧,心?道这中秋还差几天,怎么月亮就提前圆了呢?


    卞如玉继续往前,逮着第一个遇见的人?便问:“魏婉呢?”


    “魏姑娘……”婢女屈膝垂首,“殿下恕罪,奴婢不知!”


    卞如玉现在见人?惶恐,皆或多或少有些不适,挤笑柔声?:“本王语气重?了些,没?事,你去忙吧。”


    婢女慌张逃走,不一会儿,又?遇一队仆从。


    仆从们刚行完礼,话音还未完全掉到地上?,卞如玉便笑问:“有没?有瞧见魏婉?”


    当中有一个人?是看到魏婉和阿火出府的,当即回禀:“魏姑娘好像和阿火大人?一道出府了。”


    卞如玉脸上?笑意瞬时敛尽:“去哪了?”


    “小的不知。”


    卞如玉抬手,示意众仆退下。人?走后,阿土也不敢继续往前推了,眨着眼替阿火圆场:“阿火是不是带魏姑娘去找殿下了?”


    卞如玉攥紧掌中金桂,低沉道:“召小金来。”


    *


    道观内。


    司马坐得?久了,挪了挪身,换个姿势。他不喜打坐,比起盘膝,更愿意背靠旁侧破墙,屈一只腿。


    坠垮的观门关不严,数缕骄阳穿进?来,刚好从司马膝上?跃过,投在他颅顶周围,有那一霎,恍若蓬山真人?下霄烟,不做仙客做乞癫。


    司马吁气笑道:“德宗继位后,改了年号——”


    他顿了顿,就在这刹那,魏婉接话:“隆贞。”


    这年号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司马如取法物?般翻掌,接着又?以虎口扼腕,缓言慢语:“德宗当了皇帝,当今圣人?便升了太子。德宗竟也跟冷景濂一样,除了佘氏,不再临幸后宫嫔妃。”


    是效仿?是怜惜?可?曾嫉妒?


    其实民间野史那会皆传,德宗从前也仅那一年临幸过那特例的侧夫人?,但司马立清却不信,德宗是男人?更是九五之尊。


    所以他不提这茬,只道:“佘氏不能生,德宗便不再开枝散叶,只圣人?一嗣。”


    宫中数十年就一太子,一公?主,两小孩相依为伴,这便闹出事了。


    司马垂下胳膊:“淮西游氏是随高祖开国的功臣,二百年豪族,屹立不倒,到最后——”他的话音陡然急止,睁圆眼睛看向?魏婉。


    魏婉和司马四目相对?,摇头——年号是常识,淮西游氏是叛党,是禁忌,是史籍书册上?销抹去的不可?说,她不知道,无法接话。


    魏婉眼帘微动,又?觉司马的表情并非期待她接话,他只是……在观察她?


    他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才继续说下去:“游氏到最后一辈,出了游在云,游水流这两兄弟,皆是文武双全的人?杰。”


    “圣人?少年时喜好微服私访,十六岁,也就是隆贞四年,他游历到淮西,邂逅了这对?游氏兄弟。圣人?是化名,两兄弟亦然,三人?投契,结为兄弟。”


    “隔年,梦云殿下也十六了,德宗为她定下的驸马正是游家大公?子,圣人?在外结拜的大哥——游在云。”


    魏婉突然福至心?灵,打断道:“那游家旗是什么样的?”


    “旗子能什么样?”司马不假思索回道,“你平常见着什么样的旗子,游家旗便是什么样子。”


    他莫名其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紧盯魏婉,眼眸幽黑。


    司马嘴唇张合:“游家旗上?,永远绘有一只鸡。”


    “哦,对?了,不是凡鸡,是光明宫主人?,毗蓝婆菩萨的血脉,昴日星官。”


    司马说着,脑海中抑制不住回想多年前那一幕幕,两军对?垒,前方敌旗飘飘,一只又?一只雄鸡。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最不愿对?上?的就是淮西兵,沙尘漫天,流血漂橹,只要还有一根雄鸡旗插着,就不敢怠慢。


    人?在旗在,哪怕仅剩最后一卒,依然负隅顽抗,


    司马永远记得?,濠州之役前前后后打了六百九十六天,才攻克敌城。他进?城后发现满城浓烟,比狼烟还呛人?——淮西人?自?己燃宅焚街,宁愿把城烧了也不给他们。


    可?他们要的本来就不是城。


    司马向?前走,街上?许多官军在灭火,收拾残局,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却鬼使神差走向?街尾,灰蒙蒙中,一方三角昴星旗卷着烬砾,若隐若现。


    及至近前,烟雾淡去,他望见一赤.裸的淮西兵,分?腿立稳,手中牢牢扶着淮西旗。


    烟雾再散些,他清楚瞧见淮西兵浑身是血,胸脯上?刺的昴日星官只有眼睛和尾巴还能分?辨,腰间绑了一圈轰天雷。


    “小心?!”司马高呼,后退扑倒,淮西兵却大笑着扑过来,终究得?逞,与数十官军同归于尽。


    那面淮西旗深深扎进?土里?,事后司马立清拔了三回才拔出来。


    再后来,官军收缴到淮西的盾牌、兵刃、马鞍,都自?发地销毁,不敢佩戴利用,许多人?怕见上?面绘制的昴日星官,尤其眼睛。


    司马笑容逐渐凝固。


    他凛然凝睇魏婉,意味深长:“你生晚了些,要早生二十年,能见着家家户户挂雄鸡旗。”


    他记得?那时夜里?行军,贴地听马声?,也能听到淮西人?隐约吟唱,“流不尽淮西男儿血,道不尽淮西女儿泪,锦绣香国堪恋,宁死不降,淮西人?。”


    他有怺恸,但各自?为政,另一方面,又?觉淮西人?冥顽不宁,不懂圆融,只会伸不会屈,宁愿家家户户挂白绫,都不愿改旗易帜。


    白白失掉性命。


    打淮西,尤其攻下濠州,碰到那最后一个淮西兵后,他整宿整宿做噩梦,没?一晚睡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后来回到帝师,娘子去世,自?己也受打压,便觉真错了,造了杀孽,因果报应不爽。


    他出家后偶尔帮人?占算,曾参过一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农,明明八字命盘相同,那老农却妻子孙儿俱全,喜乐无忧。


    司马便断定自?己太贪心?,盘上?同样一道灾坎,在穷人?家可?能是失些金银,富贵人?家却是刑克性命。


    他求名求利,为功名背父叛兄,又?为权势弃妻族回谄。前半生机关算尽,却万事成空。


    他错了,大错特错!


    司马苦笑摇头,很是懊悔,倘若人?生重?来,定要也做一老农——他俨然忘了,自?己当年舍亲恩前也曾纠结,却卜出一卦见龙在田,才雄心?勃勃,转头蔺氏。


    命,算不尽的。


    ……


    魏婉不知司马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只见他良久不开口,便追问:“然后呢?”


    “佘氏身子一直不好,病恹恹的,总仿佛要归去。梦云殿下出嫁以后将生活在淮西,远离京师。佘氏很难见到女儿,便总在德宗面前念叨舍不得?。德宗便依佘氏,答应在她崩前,会一直将梦云殿下留在宫中。”


    “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拖到当今圣人?都立了太子妃,德宗有了好几个小皇孙,梦云殿下却依然没?有嫁去淮西。她不下嫁,游在云不敢娶,等着耗着,且游氏有依长幼次序嫁娶的死规矩,所以游家老二也没?法成婚,三人?年纪都大了。”


    “隆贞十一年,佘氏终于撑不住去了。短短二十日,德宗皇帝便因忧思过度,相随崩世。当今圣人?继位,改号元德。梦云殿下依旧不嫁,声?称要为父皇母后守孝三年。元德三年,孝期一过,游在云就一次又?一次来京,一封接一封上?奏,不断求娶。”司马嚅了嚅唇,斟酌字句后,缓慢续道,“某一日,不知道怎地,圣人?突然降旨给梦云殿下退婚,从今往后她和游在云一个自?嫁,一个自?娶,再不互相耽误。”


    司马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人?说朝令夕改,圣人?这旨意下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忽地改成了准允梦云长公?主下嫁淮西游氏。”


    “师父!”阿火还是忍不住双膝跪下,恳求别再继续讲下去,这都是些什么?他越听越害怕。


    司马食指一勾,封住阿火哑穴。


    “嫁妆是数年前就备好的,圣人?又?一添再添,淮西那边亦格外重?视。”


    游在云亲自?来京师接亲,司马亦凑在街边看热闹,新郎官端得?是风流倜傥,神采奕奕。


    可?惜后来却死在蔺获剑下,割下首级,带回京师呈交圣人?。


    圣人?又?命悬城门示众十五日。


    司马唏嘘:“从前的梦云公?主,后来的梦云长公?主出嫁那日,何止十里?红妆,京师自?古以来,就没?见过那么奢费风光的婚礼。”


    “一派胡言,蛊世罔上?!”卞如玉一掌击毁观门,怒气冲冲进?来,双目圆睁:“我?母后几时做过公?主?她是宣宗曾祖时期中书令冷无病的嫡孙女,中散大夫冷绍祥之女,出自?荆湖,长于荆湖的冷氏闺秀。你再污蔑我?母后一字,本王叫你即刻人?头落地!”


    圩


    卞如玉言罢暗自深吸口气, 调整情绪,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激动,但双手还是不自?觉


    攥着扶手——他本就不愿意魏婉和司马这类人来往, 匆匆赶来, 听见观内絮语,便不忙进去, 一墙之隔且听一听。


    司马应该也知?道他在?门外,却仍居心叵测,枉口诳舌,捏造父皇母后本是兄妹的谣言。司马所言闻所未闻,犹如天降陨石,将向来尊孝母亲的卞如玉砸懵,司马好大的胆子, 他说?什?么?说?母后曾经是长公主,那她便是父皇登记玉牒的妹妹, 人伦天理, 兄妹通……卞如玉想不下去, 连默念都?觉侮辱, 手抽心颤,目眦欲裂,胸腔几要炸开。


    他一个字都不信,司马妖言惑众,犯颜辱君!


    又想母后改嫁这段的隐秘被魏婉知?晓,仿若当众揭下一层脸皮,两?颊火辣辣的, 当即击门入内,厉声呵斥。


    直到现在?, 卞如玉仍气息不顺,胸膛隐隐起?伏。


    他垂下眼帘,种种原因无论哪一样?,司马都?当遭千刀万剐,今日不会允其活着踏出观门。


    卞如玉勾了下唇角。


    魏婉睹见这一细微动作?,还窥得他眼尾泛起?的薄红,她赶紧疾走三步,右手按上卞如玉左肩。


    浑身冰凉的卞如玉忽觉左肩一暖,那股一直烧在?喉头的熊熊烈火顷刻退回胸腔。


    但仍燃着。


    他很想抬手回握魏婉,终忍下,手抓扶手,抿唇不言。


    司马立清似乎一点也不惧,笑?问道:“殿下穿这么多,是冷吗?”


    才方入秋,楚王殿下就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


    卞如玉无心说?道,促眸冷笑?:“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魏婉搭在?卞如玉肩上的手再次按了下,卞如玉重阖上唇。


    司马立清付之一笑?。


    他从前特?别怕要挟,沈应齐一说?狠话他就心虚,蔺获发狠他亦畏惧,对谁都?唯唯诺诺,结果呢?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笑?道:“九殿下既说?皇后娘娘生于荆湖,长于荆湖,及笄才嫁来京,那为什?么娘娘能说?一口地道的京话?”


    卞如玉昂首:“母后聪慧,学无不快,习无不精,何况她已经在?京师待了二十余年?,言语自?然流利地道。”


    “那殿下从小到大,可曾听皇后娘娘讲过一句,哪怕一个词的荆湖方言?”


    卞如玉沉默须臾,回道:“宫中并无荆湖同乡,母后自?然只讲京话。”


    司马一笑?:“宫人近万,一个荆湖人都?没有?吗?”


    卞如玉倾身:“若说?一个没有?,并不现实,但那些同乡朝见丽圣,五体投地,诸事恭谨,出口的自?然是官话。且母后母临万宇,道被六宫,不必认同乡。”


    司马上下唇错着挪了挪:“好、好,诚如殿下所言。哪怕陛下既不允皇后娘娘出宫,又不表荆湖乡音乡情,娘娘也完全没有?,无需缓解思乡之痛。”


    “你敢讥讽——”


    “陛下不允娘娘出宫?”


    卞如玉和魏婉同时出声,卞如玉一听魏婉说?话,立刻止声。


    魏婉看向卞如玉:圣人不允皇后出宫,是这样?吗?


    卞如玉之前对视司马时,始终坚定威仪,心脏强大,一对上魏婉探寻双眸,却心头骤地一缩,瞬间落败,垂眼默认。


    魏婉也垂眼,去追卞如玉视线,锁着他的眼睛。


    她启唇张合,问卞如玉:“为什?么?”


    圣人为什?么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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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发现自?己现在?在?她面前撒不了谎了,心底轻叹一声:“父皇……”他嗫嚅,重复圣人对做儿?子的讲过的话,“父皇担忧,母后一旦出宫就又不回来。”


    司马在?旁捋须,听了这么久,方才回过味——楚王就是维护母亲,嘴硬心犟,实际并不知?情。


    “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要用‘又’字呢?”


    一句惊到观中四?人。


    卞如玉原先就想过,并且得到过一个笃定的答案,现在?这答案却似风中吊桥,虽然坚固,却不可控左摇右晃:“母后未出阁前,曾随外祖父和外曾祖父赴京,到过几回宫中。”


    兴许父皇那时便有?所有?青睐,不忍别离。


    司马噙笑?:“是来过几回,还是从小就住在?宫中?”


    “你——”卞如玉手拍扶手,呵斥,“妖言惑众!”


    司马依旧坐着,垂首仰面对视卞如玉,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这笑?瞧起?来并无讥讽,阳光照下,反倒有?些祥和慈悲,像隔壁庙宇里的大肚弥勒佛。


    “假使——”司马又笑?了一下,“假使皇后娘娘真是冷无病的孙女。那——殿下可承认另外一件事,娘娘曾嫁过游在?云?”


    说?是“承认”,实则问他知?不知?道。


    卞如玉仿觉被人当面不打招呼剥个精光,分外难堪。司马在?前,左手边有?阿火,身后阿土,卞如玉不禁朝右望去,指尖不自?觉轻叩扶手,垂下眼皮,眸底翻滚杀意。


    唯有?右手边的魏婉瞧见,先是一愣,恍觉此刻氛围七、八分眼熟,好像从前卞如玉也有?过一样?神色。


    魏婉按在?卞如玉肩头的手顺着他的臂膀,一顺抚下。卞如玉渐渐屏息,她的抚触轻得像一根羽毛,几无重量,却仿佛带着法术,不仅通经活络,气也顺了。


    卞如玉眼巴巴看向魏婉。


    她扬起?嘴角,冲他一笑?,卞如玉情不自?禁也翘起?嘴角回应。司马的声音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响起?:“殿下既然来了,不如也跟大家一起?,坐着心平气和听听后面。”


    卞如玉脸上笑?意倏地消逝。


    魏婉耳朵听司马说?,眼睛看卞如玉,重重一沉:所以,他知?道?


    真如司马所说??


    卞如玉侧首,避视魏婉,与司马对目,重勾嘴角,但意味已迥然不同:“司马立清,你既逾花甲,且还是修道之人,难道就没人同你说?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司马颔首,微笑?:“老夫并未议论是非,仅只陈述史实。”


    卞如玉敛容,眺向魏婉:“我们回府。”


    阿土闻言上手推轮椅,要调头,魏婉忽然唤止:“殿下——”


    她好久没尊称他殿下了,卞如玉心一沉,顿时发虚。


    他回过头,见她伫在?原地似乎不想走,便瘪嘴嘀咕:“这有?什?么好听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婉站定,狐狸眼没有?睁得特?别大,但上下眼皮一眨不眨,两?瓣唇一厘一厘地分开,卞如玉见她神色郑重,不由也挺直正视起?来。


    魏婉发声:“我是淮西人。”


    身为淮西人,她自?认为有?资格知?晓真相,淮西千千万万老百姓都?有?权知?晓。


    “所以,想继续听下去。”


    卞如玉心头愈虚,不住打鼓。魏婉却在?他右侧蹲下,纤手越过轮椅扶手,主动去抓卞如玉的手,摩挲着从指缝穿过去,扣住,牵牢。


    她冲他漾开嘴角,莞尔:“我不会松开的。”


    卞如玉百炼钢瞬化绕指柔。


    那、那便依她继续听吧。


    卞如玉对自?己轻轻叹息,微扬下巴,朝门口眺眼。阿火阿土会意,退到观外,重扶起?门板靠好,接着就在?外面守着,自?个不听,也允外人旁听去。


    因为投射进来的阳光变少,观内倏转幽暗。司马立清,魏婉和卞如玉脸色皆昏沉,眼珠子却皆漆亮,视线在?彼此脸上转换。


    司马徐徐抬手,再一次捋须。


    他猜到卞如玉动了杀意,但无惧,所以对魏婉施救自?己,也没多少感?激。


    司马仅只惊讶,之前只觉琵琶姑娘是个妙人,却未曾想手段这么高,无需溜须拍马,舌灿莲花,只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就把邪僻的楚王治得服服帖帖。


    他又想,栽到一个女人手上,是天家男人的通病。


    卞如玉可没想司马这么多。他心中暖流洋溢,又担心魏婉这样?一直蹲着牵手会酸,一句“你这样?蹲着很难受吧”还没颤声问出口,魏婉已自?个坐到地上。


    卞如玉噎住,阖唇。


    观内重安静下来。


    司马换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而后瞟卞如玉一眼,续道:“娘娘嫁去了淮西,”他改口以娘娘指代冷梦云,不再称呼殿下,“四?年?无子,原因未知?。”


    司马再瞥卞如玉第二眼,不是不知?,是碍于某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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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对上司马目光,若非魏婉捏了下他的手指,就要忍不住开口了。


    “反倒是元德八年?春,游在?云怒打金——”司马本来想说?“怒打金枝”,“金”字都?已经顺嘴溜出来了,却还是咽了回去,改口,“游在?云打了娘娘,有?人在?场,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月便传回陛下耳中。”


    魏婉听到这里,心道淮西距离京师,跑马也要半月到一月,传话哪有?那么快,很显然圣人一直在?淮西安插着人手,时时传递冷梦云消息。


    “陛下震怒,当即宣召娘娘回京,并且一月之内,三降游在?云,将?他由王降至淮西伯,誓要替娘娘讨回公道。”


    “娘娘是立夏那日抵京的,还没到立秋,她就又跑回淮西,只在?宫中待了不到十日。”司马眯起?眼,“老夫听闻,陛下在?娘娘离开后,一个人在?她的寝殿里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大伙都?从未见过陛下那般震怒无神。”


    “所以,老夫猜测,娘娘没有?知?会陛下,是私自?逃出去的。而陛下——”司马顿了顿,拖长音,“他好苦哇,四?年?相思方解十日,却再次失去所爱,抓不住镜中月,水中花。”


    冷梦云一离开宫又是数年?难见,隔着淮西千里,烽火狼烟,遥遥无期。


    圣人怕了,已经笃定离宫即失去,所以不再允皇后出宫。


    她是一只死也要死在?金丝笼里的鸟。


    卞如玉幽黑狭眸牢牢锁住司马,无言宣判:你死到临头了。


    司马淡笑?,人人自?出生那日便知?死期。


    他继续讲:“娘娘重回淮西,不明原委的人都?以为事件平息,却不知?暗流涌动,更猛烈地风雨于是年?戊月卷刮起?,江豫都?督兼豫州刺史的游在?云,江州刺史游水流,双双起?兵向圣人宣战,史称淮西兵变。”司马顿了顿,“但这事,当时游氏兄弟打的旗号却是‘西讨帝京’。”


    “这四?个字,已经够你死一百次了。”司马话语刚落,卞如玉便低低接口。


    司马笑?着以舌抵腮,是吗?


    别那么愤怒,陈述史实而已,而史实历来分阴阳两?面,看你站哪边瞧了。


    “圣人发兵平逆,老夫当年?也在?其列,从元德八年?一直杀到元德十四?年?,中间还闹了场天灾。”


    魏婉听到这里,双唇微嚅,心头一抖,这个她知?道,元德年?间的淮西□□,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


    圣人和游氏兄弟却继续鏖战,令饥荒愈演愈烈,原因……是为了冷梦云?


    “元德十四?年?,蔺兄斩杀游在?云,取首级带回京师,亲呈圣人,亦护送娘娘回京。”司马讲到这里,看向卞如玉的目光逐渐由观察转为探究。他想起?一件关?于冷梦云的蹊跷事,当年?他和蔺获刚找这位“倾城”佳人时,她正静静坐在?游氏大宅的西楼二层——那是属于她的居所。据传,游在?云起?码有?四?年?不曾踏入西楼。


    冷梦云就一动不动待在?窗边,像在?欣赏夕阳,他和蔺获虽是蹑脚靠近,但佩剑敲击盔甲,还是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


    冷梦云回过头来,他俩急忙卸弃佩剑:“殿下恕罪。”


    冷梦云先看的蔺获,极缓慢地问:“他死了?”


    只三个字,语气明明没有?媚意,却蛊得司马心神一荡。从前出嫁那日,他并没有?机会睹见冷梦云真容,此刻不自?禁抬头,分唇错愕:人间真的存在?这么美的一张脸?眼儿?闭口,无一处不是造化。


    但冷梦云的眸光却黯淡疲惫,司马立清还没见过哪个女人眼神这样?复杂沧桑。


    他喜欢单纯些的,瞬间不再惊艳,这样?的女人果然只有?圣人才能驾驭。


    之后,护送回京的路上,冷梦云始终寡言安静,消沉枯燥,身上没一点生气,但她同时又无比聪颖,能猜出司马和蔺获的每一步动作?。


    后来,司马再见冷梦云,是在?两?年?后卞如玉的满月酒上,圣人大赦天下,冷梦云喜气洋洋,她突然变得娇羞活泼,眸子特?别清澈透亮,司马忍不住寻机会同她说?上两?句,突然发现,她变成了天真无暇的少女。


    司马好奇,私下打听,宫人却道没什?么,娘娘在?未出嫁前就是这般娇嗔。


    她是在?诞下九殿下那一刹那,痛得昏过去,半个时辰后再醒来,就变回了原来的冷梦云——那个从未出过宫,更不曾出嫁的少女。


    她把不愉快的事全忘了。


    ……


    司马没有?从卞如玉眼中得到答案,转回头去。


    不再对视后,卞如玉眨了眨眼。


    司马续道:“娘娘回宫后,圣人命我等继续剿灭淮西游氏,困叛军于濠州,断其粮草,游水流不愿出城投降,城中不断有?人饿死,后来城破,游氏十族服诛。”


    司马也眨了眨眼,濠州城是他带兵打下来的,但游水流不是他亲手杀的,蔺获抢了这个人头。十族也不由他诛杀,游氏人多,四?千余人,据说?对着名册清点人头就点了大半个月,确无纰漏,回报圣人。


    司马环视一圈:“再后来的事,在?座各位都?知?道,陛下改年?号为调露。元年?封了皇后娘娘,二年?九殿下——您,出生。”


    司马突然下意识上下扫视卞如玉,目光在?其腿上顿了顿。他觉得圣人一家也是因果报应,生了那么多孩子,却只活五个,儿?子们不是傻子就是残废,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心狠手辣的荡.妇。


    淮西死了多少人?


    少说?两?百来万。


    做噩梦的肯定不止自?己一个,圣人肯定也做梦魇,所以才一改再改年?号,最后改为永安。


    司马不由自?主出口:“后来圣人又将?年?号从调露改为永安。”


    “因为他心里不安。”魏婉幽幽接话,因为哪怕祈求了风调雨顺,圣人心里依旧不安。


    司马徐徐转头看向魏婉,卞如玉也转头看去——方才司马一番叙述,掀开他身为圣人和皇后之子,一直有?意回避的那段往事。寥寥数语,未详细描绘战乱饥荒,卞如玉却觉血淋淋,心惊肉跳。


    他心底涌起?一股之前不存在?,亦或存在?,却自?欺欺人一直藏匿压制的愧疚。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魏婉,忽又听魏婉对司马道:“司马道长,我要收回以前说?你‘功成不居’的话,因为你没有?功。”


    时势造英雄,是乱世百姓的苦难造就了他!


    司马楞了一愣,张嘴似笑?非笑?。


    魏婉果断扭头,不再瞥司马,反而缓缓晲向卞如玉。她的眉与唇紧拧,冷如冰,狐狸眼里却毫不掩饰燃烧炙火。卞如玉越对视,越惴惴不安,心头鼓点一拍快过一拍,下意识攥紧魏婉牵他的那只手,等等,她的手怎么这么冰?


    何止两?手,魏婉全身发冷,圣人皇后,仰如日月,煌煌至尊,鹓动鸾飞,兜兜转转,用十数年?来明白自?己和对方心意,感?天动地。


    可她淮西百万儿?女,就活该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出身低贱,就理当成白脸祭旗,家破人亡?


    魏婉自?这一刻起?,彻底认为天溃王孙,乃至圣人,都?是狗屁。


    “冷血,无耻!”她骂这观中其他二人,更骂骂圣人皇后德不配位。


    她狠狠抽手,卞如玉本能去攥,惶恐间竟拼不过魏婉手劲,让她的左手顺利抽走。他急得抬手对着空气抓了两?下,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魏婉眼睛,临到要四?目相对,却又挪动眼珠,人如踏空,心慌意乱。


    卞如玉突然生出没底的恐惧和害怕,怕自?己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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