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


    魏婉错觉有只猫在自己身上蹭, 温热的气?息拂得身上痒,那只没能勾上去的头发?也挠得痒,她很想从卞如玉的怀抱中抽离。


    但转念又顾及他的救命之恩, 身份地位, 且相较丽阳,卞如玉至少肯听她说一说。


    还是不得罪为?妙。


    魏婉便任由卞如玉抱着, 但两只胳膊始终垂落,没有?回抱。


    卞如玉沉浸在失而复得的余悸和喜悦中,亦未觉出异样?。


    他下巴在魏婉肩头很搁了一会,才缓缓拉开她,但手仍舍不得松,从她背上挪至胳膊,再顺路下滑, 过?手腕触及魏婉右手四指,捉住。


    就以?这般姿势牵住她的手。


    阿土抬手推轮椅, 大伙似乎都要?往巷口走, 魏婉赶紧转半个身子, 从和卞如玉面?对面?改为?并排。


    实话实话, 他这样?牵着,她怎么调整都有?些别手,不舒服。卞如玉却眯眼望夕阳,只想永不松开。


    到底上车不方便,不得不短暂松手,到了车厢里卞如玉又?要?牵住,还是右手。


    魏婉赶紧抢先?一步, 缩右手递左手——非要?牵的话,换个手会舒服许多。


    卞如玉会错了意, 以?为?她主动?回应,唇角徐徐漾高。


    马车驶动?,卞如玉晃了晃,不紧不慢挑开车帘——已经转入大道,左边铺子挂着三五片猪肉,刀手正在肉案上细细剁着臊子,右边算命先?生支个简摊,身后幡子上墨黑招牌,“六爻神课,代写书信”。


    卞如玉现在看什么都笑,却也惊魂未定,始终捏住魏婉的手。马车悠悠拐上桥,他俯瞰两岸熙攘人流,酒肆、茶坊,一切尽在余晖中,又?想着自己正和魏婉执手归家,笑意更甚,心底绵绵感叹:可真是好,愿能回回同她这般。


    夕阳洒进车厢,照在卞如玉脸上,汗毛可见。他有?些被?烤热了,担心魏婉晒着,抬手帮她挡光。魏婉却自牵起手起就一直在纠结梁彻的事——卞如玉和她牵手了,还肯来营救她,是不是……她在他心里,比她自以?为?的要?多些份量?


    那可以?央他帮一帮梁彻吗?


    魏婉轻轻摇了下卞如玉的手,他旋即转过?脸来对视。


    她先?冲他一笑。


    他咧开嘴。


    魏婉启唇:“早上……在德善坊,公主殿下、殿下险些要?将奴婢斩、斩首……”为?彰显楚楚可怜,刻意声?轻气?若,兼带一点结巴和颤音,以?表怯惧。


    卞如玉不自觉把魏婉手捏紧。


    魏婉:停、停,掐疼了!


    她只好把声?色都收一点,不那么夸张:“当时?那位大人的刀都举到奴婢天灵盖上了,奴婢以?为?要?死了,多亏两位恩公出手相救。说来,后来那位蒙面?仗剑的恩公,奴婢不认识,他是殿下派来保护奴婢的吗?”


    卞如玉笑。


    他其实了然,不仅知道早上救她的白衣男子姓梁名彻,是船宴当天蔺昭送给丽阳的面?.首,而且好记忆地认出傍晚帮她的黑衣男子,也是上回来送人参的相府随侍,复姓公孙。


    都是她的同伙。


    哼,她从前还说和那公孙不熟。


    照卞如玉以?往作风,定要?审清魏婉,弄清楚梁彻把她救去何方?缘何再相见时?,她又?和公孙在一起?


    但他眼下心情大好,且失而复得,舍不得追究她。


    卞如玉指腹在魏婉掌心摩挲了下,笑着接话:“是本王的人,本王叫他出来与你相见。阿火——”


    少倾,前室上落下一少年,整辆马车都往下沉了沉。少年钻入车厢,单膝跪地:“属下参见殿下,参见魏姑娘。”


    “他叫阿火。”卞如玉扭头重盯魏婉,“从今往后,你只管差遣他。”


    阿火亦道:“魏姑娘尽管吩咐。”


    魏婉羽睫微颤:“那另一位……”她咬唇倏,猛然挣脱卞如玉的手,就在车厢中下拜,“奴婢该死,一直没有?禀明殿下,那另一位恩公是奴婢的故人。”


    卞如玉手上倏空,好似踩空一脚,心一慌,过?了须臾才镇定下来。


    他重新牵起魏婉的手,软软捏着:“谁说你该死了。”听她这么讲,他难受得要?命,牵着魏婉坐回原位,“来,先?坐过?来,什么故人你慢慢说。”


    “那一位殿下其实见过?。”


    “哦?本王见过?吗?”


    “见过?。”魏婉点头,虚假半掺,“他叫梁彻,和奴婢一样?,原是相府家奴,但不熟,船宴上他跟了公主殿下。”


    卞如玉“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


    “在相府时?,奴婢和他并不熟,六年都没讲过?几句话。不知他为?何挺身而出,忤逆公主救奴婢。他把奴婢丢在净德寺附近,就自行回公主府了。奴婢问他为?什么要?救,又?问他回去危不危险,皆不回答。后来奴婢偶遇公孙,更惊险,才刚打个照面?就遭围剿了。”魏婉话锋一转,“虽然不知道梁彻为?什么要?救,但他到底还是救了奴婢,做人当知恩图报,奴婢担心他受公主殿下责罚。”


    照往常,卞如玉.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这番说辞早觉出真谛,可今日他被?喜爱迷心,只觉魏婉上善若水,不愧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卞如玉一脸宠溺:“你若担心,本王让阿火去联络便是。”


    言下之意,楚王府在丽阳那边安插有?线人。


    他捉着魏婉的手吩咐阿火:“去,无论如何,保那姓梁的——”原先?想说“保一口气?”,但又?觉着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既打算遂魏婉的意,就要?让她尽兴,改口道,“保他一条性命。”


    “多谢殿下!”魏婉明明同卞如玉平视,却故意压肩仰头,作出仰望姿态。她的眉目舒展,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卞如玉见她一双狐狸眼里只有?他自己,忍不住想把她抱至膝上,好好亲昵。


    但到底还是尊重,只回应般也摇了摇魏婉的手。


    “殿下盖世英明,且俱恻隐之心,愿意施以?援手,是真正的大丈夫!”


    卞如玉歪头,怎么跟只黄鹂鸟似的,清脆好听,真是耳顺。


    “奴婢感激殿下的救命之恩,但、但奴婢也担忧殿下,因?为?救奴婢,惹殿下和公主姊弟离心,毕竟——”她不敢一开始就提德善坊,“巷子里面?死了那么多人,恐公主挟嫌……”


    “无妨。”卞如玉宽慰魏婉,“那些都是丽阳的死士,没有?姓名,没有?籍贯,一生之职便是效死。”


    一群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本来就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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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鲠了一下,续道:“那奴婢还在德善坊顶撞了公主,也没关系吗?”她摇卞如玉手臂,离得近,成了胳膊贴胳膊,卞如玉在两臂间来回瞟,魏婉的注意力却只在言语间:“公主殿下说奴婢忤逆圣意,抗旨逆施,奴婢、奴婢……真的不是那样?的!”她未提及丽阳,只申辩自己,“奴婢是德善坊出身,殿下知道的,那些德善坊的百姓根本没有?收到补偿,而且说好的补偿也很低,一百二十文一间房。他们根本没有?提前知会,就来强拆!殿下,奴婢是被?污蔑的!您要?相信奴婢!”


    卞如玉抚她手背:“本王当然相信你了。”


    “奴婢被?冤枉了不要?紧,但一想到那些乡里乡亲就此流离失所,重沦为?流民,奴婢就……”魏婉一开始是想演,但说到这里,真情流露,索性放任压抑了一天的眼泪奔流,“殿下英明恻隐……”哽咽讲不下去。


    卞如玉阖唇,眼眸转动?,他原本打算多要?挟丽阳会……算了,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了,不如博美人开心:“好了好了,德善坊这事本王为?你做主。”


    魏婉展颜松了口气?。


    卞如玉递来一只帕子,她很顺地接过?,擦拭:“多谢殿下。”


    马车停在楚王府门前。


    魏婉非常狗腿地推卞如玉下车,因?为?天气?闷热,方才在车厢里待这一段路出了不少汗,身上黏稠。王府的树多,推进门后一路闻见蝉鸣,无止无休,远处的天空染着金麟般的霞光。


    魏婉径直往水云阁推,卞如玉却扭头吩咐阿土:“去和木公公说,打今日开始,本王要?住回寝殿。魏姑娘也不住烟雨苑了,到偏殿来住。”


    烟雨苑里全是奸细,自遭这一难,卞如玉变得不放心。


    他又?补充:“以?后让小金照顾魏姑娘。”


    他一句话说搬就搬,但要?打算,布置,有?些用得顺手的东西都得迁过?来,王府上上下下忙活一晚上,到了亥时?方才妥当。


    魏婉正准备入睡,就听外面?婢女禀报:“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连着好几声?,一层层通传进来,魏婉心一紧,不会——难免深想多心。


    但也不能把防备抗拒表露在脸上,还是同传最后一道话的小金笑了笑。


    小金也同她笑,然后回头:“殿下!”


    被?阿土推着的卞如玉竟亲自挑起帘栊,笑意盈盈进来,一双眼只凝在魏婉身上,反倒是魏婉时?时?盼睐,并不怎么对视。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本不该叨扰,却怎么都想过?来同她道一句“早日安歇”,不然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


    卞如玉直勾勾盯着魏婉的眼睛,眸光流转:“天色已晚,早日安歇。”


    “早已安歇。”魏婉一回完就紧抿双唇,始终以?为?他要?做什么。


    卞如玉完全不知魏婉想多,笑笑回身,暗道明日再见。他回到自个的寝殿,往常不喜欢睡这,循矩置的白玉床实在偏硬,垫多少床褥仍觉腰疼,且寒凉阴森。


    今晚却不择床。


    仆从全屏退后,卞如玉上.床散了幔帐,自靠床头,竟缓缓笑起来,起先?是扬嘴角默笑,到后来竟咧嘴露出八颗整齐皓齿,笑出了声?。


    如果?他的腿还能动?,甚至想跳起来翻几个跟斗。


    往常若是思及腿疾,皆不可避免黯然须臾,此刻却一带而过?,并不难受。


    “阿土,把本王的洞箫拿来!”


    “喏,殿下!”门外阿土朗声?回应,以?最快的速度取来洞箫,进殿奉呈时?忍不住瞟了眼漏壶,子时?一刻了,殿下还要?吹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敢疑不敢言,阿土献完箫就告退,卞如玉两瓣仰月唇凑近箫口,微张一缝,悠悠吹起,抑扬往返,杳杳若在云霄间。


    他吹得是特别欢天喜地的曲子,隔壁偏殿的魏婉却人傻了:现在什么时?候了?三更半夜!卞如玉大半夜吹箫?


    魏婉不得不庆幸以?前从未留宿水云阁,又?悲哀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从今往后,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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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殿内没有?漏壶,但魏婉估摸着卞如玉吹了有?半个多时?辰,所以?他是天性爱吹箫吗?


    折腾许久,洞箫声?止,寝殿熄灯。


    魏婉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准备入睡,却一闭上眼,脑中就不断回响卞如玉的箫声?,她甚至还不由自主跟着哼了几声?。


    魏婉生生睁眼到天明。


    卅二


    夏季天亮得早, 未到寅时就已放白。


    魏婉终于迷迷糊糊起了困意,侧身睡着,但很浅, 殿内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


    她本能朝响动?处望去, 目若鹰隼,把悄悄进来看她醒了没的小金吓一跳。


    “不?、不?打?扰姑娘, 姑娘再睡会。”小金说着就要倒退着跑出去。


    其实按规矩,魏婉不?能睡过寅时,但殿下昨日?特意嘱咐过,魏姑娘遇险受惊,要让她多休息会,要是过了寅时还没醒,也不?让叫。


    所以小金进来看看魏婉醒了没, 没醒就不?出声。


    哪知道一点?点?轻浅的脚步声她都会惊觉。


    小金很愧疚,魏婉却已淡然?坐起:“没事, 不?睡了, 我也该起来了。”


    小金先?楞, 继而应声:“好, 那奴婢去给姑娘准备洗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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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抹脸漱口,又稍微装扮了些,便到?早膳。今早有杏仁粥配胡饼,小金先?摆出两碗杏仁粥,魏婉瞧见笑问:“小金,你和我一起吃吗?”


    小金刚摇头,就听得身后朗声笑道:“是本王和你一起吃。”


    魏婉回?身, 见竹帘再次被卞如玉挑起,他今日?竟穿了件绛紫锦袍, 魏婉还是第一回?见他穿紫色,戴银冠,束细腰,手里还多出一把折扇,笑意盈盈。


    大夏天,大家?怕热都穿浅色,白色和藕色居多,器具家?具也是非褐即白,卞如玉这一身格外突兀,光鲜亮眼,连那苍白唇脸,乌青眼圈也被衬得不?再病态,仅增几?分?阴柔。


    因为他挑起了遮阳的竹帘,晨辉直照进来,穿透他的银冠,闪烁一道流光。


    魏婉暗忖:打?扮成这样,是不?是今天要出门办大事?


    哪知卞如玉轮椅至桌沿,折扇往桌面一搁,只道:“来找你吃饭。”


    不?由分?说去拿胡饼。


    魏婉不?禁给卞如玉做口型:殿下今日?装病禁食?


    所以又来找她打?配合。


    卞如玉亦嚅唇:不?装,本王觉得抢着吃香。


    魏婉愣住,怀疑自己看错了。


    卞如玉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口型。


    魏婉暗道那把你送去跟野狗抢饭吃。


    盘上三张胡饼,一小两大,魏婉至少得吃两张才够饱,见卞如玉拿的那张是大的。她立马拿了小的,这样吃得快,可以先?吃完,再把剩下那张大的也据为己有。


    卞如玉何曾挨过饿,根本想?不?到?魏婉的小心思。他端详着她的脸,放下胡饼,微笑道:“吃完了待会在府里转转?”


    魏婉心思一动?,想?好好打?探王府,便故意笑着反问:“这有什么好转的?”


    说完不?忘低头再咬口胡饼,咀嚼不?停。


    “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卞如玉随她低头,“天热,待会带你玩水去。”


    魏婉心道:玩水?


    水云阁旁边就是工匠凿的湖,是要去那里泅水?


    卞如玉笑而不?语,饭后让她歇了会,先?消好食,然?后才领着逛。许多地方魏婉之前途经,都以为仅是花苑,没想?到?苑中深处皆藏曲径,穿越后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


    她以为的楚王府已经够大了,现在发现比以为的还大一倍。


    快抵上一整个?德善坊了吧,她暗暗想?。


    水云阁旁的工凿湖自然?不?是王府唯一水域,东南角竹林深处,抬头见假山,低头见深潭,假山颇高覆苔,青山碧水,十分?幽静。


    “殿下,这潭水是本来就有的,还是工匠凿的?”魏婉推着轮椅问。


    “当然?是开?凿的了。”扇子仍在卞如玉手上,往右一指,“瞧见这条清溪没?它亦是水渠,每天都会更换活水,就从这上头流下来。”


    魏婉讶异,那每天得浪费多少水?难不?成还有人专门做这换水的工作?:“是有专人换水么?”


    卞如玉嗯了一声,这是木公公管的事,具体?哪个?小仆来做,他不?会去打?听。


    卞如玉笑:“咱们近到?溪边。”


    魏婉将轮椅推近,瞧见水底的青白鹅卵颗颗可数,数尾红鲤,如悬空中。


    魏婉手从轮椅扶手上挪开?,往溪边再走近些。


    “等天气凉些,我们可以碧溪垂钓,现在还是太热。唉,你别靠太近了,边上一圈鹅卵石滑,魏婉——”眼瞅魏婉往前栽倒,卞如玉差点?要从轮椅上扑下来。


    然?而魏婉又重新站住了,回?首致歉:“是奴婢冒失,让殿下担心了。”


    “没事。”卞如玉不?假思索应声,就没打?算责备她。


    魏婉笑笑。天还真热,她脸上身上都渗了一层薄汗,脸上的汗马上就要滴进眼睛里,她习惯性直接用手擦了下。


    卞如玉瞧她的脸白里透红,纤指一顺抹至狐狸眼眼尾,双唇也因暑气红上加红,他突然?想?起那日?她喝醉酒的模样,心又像船宴那天打?起了水漂。


    面前的深潭清溪,无?波自皱。


    赧红自卞如玉耳根向颊上蔓延,卞如玉缓了半晌,轻声道:“这天的确热得厉害,我们去水榭,那边凉快许多。”


    魏婉遂指向幽潭旁的亭台:“是那边那个?吗?”


    “是。”


    “那水榭是竹子搭的吗?”魏婉边推边问,瞧着一根根空筒绑成的顶,但不?确定。


    “是。”


    “搭水榭的竹子是不?是和林子里的竹子不?一样?”


    “是,搭亭台只能用毛竹和淡竹,坚韧。府中多栽箬竹和凤尾竹,偶尔也会有一些斑竹。”


    “斑竹?”


    卞如玉示意魏婉停下,搜罗半圈,指向右后方:“那根,瞧见那根没有?柱子上有黑斑的——”


    “瞧见了瞧见了!”


    “那便是斑竹。”


    魏婉点?头,以前只会统一称呼竹子,今后会认了。


    卞如玉盯她半晌,轻轻一笑:“传说女人的泪滴到?竹子上,就成斑竹了。”说完抿住双唇。


    魏婉压根不?信,但糊弄卞如玉:“原来如此。”


    卞如玉心道以后一定不?会让她哭。


    魏婉复往前推,快到?水榭时,卞如玉突然?回?身向左侧:“哎——这根也是竹子,叫黄金间碧玉!”


    魏婉点?头称是,又道:“殿下,奴婢要推上坡了,可能会有颠簸。”


    “你推吧。”


    魏婉刚把轮椅停到?水榭中央,卞如玉就扭头:“阿土。”


    魏婉也跟着一起朝林中看去,阿土疾步奔至水榭,卞如玉先?瞥魏婉一眼,而后手一打?展开?折扇,挡住仰月唇,附耳吩咐了几?句。


    阿土踏水而去,再来时带来十余仆从,其中四人合力搬来一张床大的冰砖,水榭立刻又阴凉五、六分?。


    余下的仆从摆案,放些西瓜、香薷汤等等,皆是解暑的。


    魏婉一下又被鲠住,直勾勾盯着那块大冰砖。


    的确挺让人心凉的。


    见她迟迟不?动?,卞如玉主动?拿起一片西瓜递过来,笑道:“吃西瓜。”


    “多谢殿下。”


    上有竹顶遮凉,前面有阵阵凉风,后有巨冰消暑,两人吃着西瓜,碧潭观鱼,魏婉起先?抗拒,渐渐就被舒适取代,背瘫靠轮椅,禁不?住悠悠叹道:真是神仙日?子啊……


    不?行!


    她猛地坐起,复归清明,收回?赏景视线,却因急促再次扫过桌台。


    桌上西瓜她认识,香薷汤是在相府认识的,还有两碟一颗颗指甲盖大白丸子却依然?不?认识。


    之前瞧见不?打?算问,现在又扫一遍,已无?法忽视,遂启唇道:“殿下,这些白丸子是什么?”


    “那是夏雪丹,含一颗在嘴里,五孔通气,清凉如雪,可解暑热。”


    魏婉注视夏雪丹,卞如玉以为她想?抓一颗尝尝,徐徐含笑。


    须臾,他忽然?记起一事,阻道:“别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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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被吓一跳,扭头疑惑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却转身问阿土:“宫里今日?是不?是赏那个?来了?”


    赏哪个??


    阿土默默对号,半晌,恍然?大悟:“是,赏了六颗!”


    卞如玉露齿笑:“都拿过来。”


    “是,殿下。”


    不?一会阿土亲自捧了个?水晶盘来,上面盛着几?颗鲜红的皱皮果子。卞如玉让阿土退下,水榭中只留下他和魏婉。


    卞如玉先?拿帕子擦手,想?给魏婉剥一颗,转念又改了主意,直接拿起一颗给她:“你尝尝,看好吃不??”


    魏婉从未见过这种果子,应声接过,凹凸不?平,竟有些刺手。她先?端详,卞如玉笑道:“要先?剥皮。”


    魏婉便把红皮剥了,里面似白肉桂圆,却比桂圆大上许多,无?比晶莹。她试探着咬了一口,即刻飙汁溅了满手。


    魏婉赶紧把整颗果子塞进嘴中。


    卞如玉把刚才擦的那只绢帕递给她:“擦擦,不?然?待会粘手。”魏婉接过要谢,他又道:“别说话,不?然?呛着。这里头有核,要吐出来。”


    魏婉立马阖唇。


    她吃半天,亦斟酌了下,当着卞如玉的面直接吐核应该算失礼,便用手捂着吐了,放在之前吃西瓜剩下的空盘里。


    “好不?好吃?”卞如玉追问。


    “嗯,好吃!好甜!”魏婉把卞如玉给的那只绢帕叠好,打?算洗干净再还给他,口中问道,“殿下这个?果子叫什么呀?”


    “这是荔枝。”卞如玉喜欢看她吃荔枝的样子,续道,“好吃你就再吃一颗。”


    魏婉一边依命再取,一边追问:“荔枝?奴婢从来没见听说过。”


    “京师不?产,你——”她是哪人?淮西。卞如玉记得,却始终说不?出口这处地名,改口道,“你那老家?也不?产。”他顿了顿,“我朝地大物博,这荔枝仅只生长在岭南。”


    “岭南?”魏婉禁不?住提高音量,岭南距京师千里之遥,“这些都是从岭南运过来的?”


    “是。”卞如玉不?紧不?慢,“荔枝不?经放,所以自岭南枝头摘下,就要立即装筐,由最?快的千里马托运,途经三十余驿站,十余行夫,交替兼程,四天四夜,送抵京城。”卞如玉指向魏婉手中,噙笑道,“你现在手上这颗,四日?前还在岭南果农手上。这是今年最?早的一批,仅只一筐,剔除路上撞坏了的,不?经放烂的了,可能一共不?足五十颗。父皇那十颗,母后那十五颗,余下的赏给我们几?个?,还有几?位功勋大臣。”


    魏婉安静听他说完,缓缓追问:“是说几?十个?驿站一起忙活,就送来一筐荔枝?”


    卞如玉点?头,路上跑死千里马的事也常有。


    魏婉突然?觉得手里的果子不?甜了,吃不?下去,但又不?能表露。


    如果放回?盘子里卞如玉肯定要问……她忽地伸臂,赌气般往卞如玉手里一塞,这东西就适合他们这种人吃。


    她是隔着桌案伸过来的,卞如玉垂首望下,果子微烫,有她掌心的余温——这气息挠得他掌心痒痒的,好似百爪挠心。


    魏婉见他盯着荔枝出神,思忖须臾,恍然?大悟——像他们这种人,怎么可能自己剥荔枝呢?


    于是她把卞如玉掌中的荔枝夺回?来,卞如玉倏地回?神,抬手张唇,还未发声,就见魏婉纤指顷刻剥出一颗晶莹剔透,鸡蛋般的荔枝果肉。


    她将荔枝递过来,勉强笑道:“殿下也尝尝。”


    “好。”卞如玉应声时嘴唇微颤。


    魏婉将荔枝送入卞如玉口中,香甜的气息和她指尖的气味一齐入口,萦绕齿间,心猿意马。


    魏婉翘起嘴角:“殿下也要记得吐核哦。”


    她心里自有一抹讽刺,卞如玉却觉不?出,两眼痴痴凝望,心头小鹿乱撞,呼吸加剧。


    良久,他想?,其实可以纳她做王姬,比侍妾高一品。


    反正他是个?清闲废人,立妃之事可以一拖再拖,没成亲前都可以和魏婉厮混着。


    现在四下无?人,卞如玉打?算告诉魏婉自己的决定。


    但此事郑重,且需立威,不?应该自己开?口,应该魏婉来求他。


    卞如玉先?吐荔核,缓了半晌,才眯起丹凤眼眺看魏婉:“你剥的荔枝好吃。”


    魏婉并未接话。


    卞如玉勾了勾唇:“你进府这两个?月,本王的确愉悦不?少,说来都是你的功劳,这样,为了答谢,本王愿意答应你一件事。”


    半晌,魏婉静静反问:“什么事都可以吗?”


    “什么事都可以。”


    砰——砰——


    卞如玉心跳漏拍,屏住呼吸,眼睛则逐渐睁大,难掩期待:“只要你想?要的,本王无?论何事都答应你。”


    他想?,哪怕她要求做仅次于正妃,正二品的侧夫人,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魏婉凝视卞如玉,他的神色,尤其一双眼睛,远比海棠花开?那夜的蔺昭真诚,清澈。她仿佛照镜子看到?了那一夜的自己,心跃如火,拳拳痴意。


    魏婉突然?笃定知道自己说出口,卞如玉一定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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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漾起嘴角,双眉弯弯似月。


    卞如玉也禁不?住随她笑起,颧骨高得下不?来。


    魏婉启唇,再没有比此刻更温柔的声音,说出的恳求却是:“奴婢想?赎回?来奴契,恳请殿下放奴婢出府去!”


    卅三


    卞如玉兀地?僵硬。


    少倾, 全身血液仿佛倒流。


    他觉得窒息,空气吸不进鼻口,呼吸不了, 扬起下?巴拧眉道:“你再想想?”停顿许久, 轻悠续道:“本王府里还一个服侍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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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不一大堆婢子仆从吗?


    少倾,她心里一慌, 明白过?来。


    这和她的?心愿截然?相反,既惊且惧,下?意识摇头。


    时至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讨好卞如玉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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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可不想一辈子烂在王府里,咬牙下?跪,身子微颤:“殿下?,您答应过?奴婢, 只要奴婢想要的?,殿下?无论何事都会答应奴婢!”


    魏婉往竹地?板上重重磕了个头:“奴婢最大的?心愿, 就是脱离奴籍, 复还自由?!还望殿下?成全!”


    卞如玉胸脯不住起伏, 禁不住捂住胸口:她竟然?拒绝他?他堂堂圣人嫡子, 爵封楚王,竟会被一个最卑微的?家养乐姬拒绝?!


    魏婉听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不敢抬头。


    良久,她头顶的?声音静下?来,卞如玉沉沉唤道:“魏婉。”


    她抬起头仰望。


    卞如玉不与她对视,眼睛往不远处的?空藤椅上瞥:“你坐下?来,本王要和你好好谈谈。”


    魏婉定了片刻, 起身坐正,面对卞如玉。


    卞如玉伸手去拿膝上的?扇子, 顿了顿,还是没拿,就空手搭着扶手,对视魏婉。


    半晌不言,似在吐纳。


    他想,既然?郎有意,妾无情,那便休!自己?没必要自降身份讨好一个婢子。


    卞如玉启唇应允:“本王答应你,销掉你的?奴籍,让你变回庶人。”


    魏婉心头一喜,却又觉不真实,心底的?石头不仅没落地?反而被高高吊起,紧抿双唇,眉头亦未有任何舒展。


    卞如玉没有发现魏婉异样,他的?目光早先一步左挪,望向悠悠水潭——因为他还舍不得立刻就放她走。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卞如玉道,“以三年为期,三年后,本王放你归去,你到?时候要去寻德善坊那群人也?好,想回老家耕田也?好,或亦独自浪迹天涯,随你自己?选。”


    三年,他应该会淡了,到?时候轻松放手。就像身后的?冰块,会慢慢融成一滩水,再蒸腾掉,了无痕迹。


    只是需要时间。


    魏婉被卞如玉道破心思,挑了挑眼皮。俄顷,反问:“殿下?缘何要以三年为期?”


    卞如玉眨眨眼,拿起折扇:“你知?道,本王也?知?道,你是蔺昭送来的?,你说,入府以后有没有和相府私.通消息?蔺昭有没有向你打听过?本王府中事宜?”


    魏婉想既然?有阿火存在,那卞如玉肯定是知?道的?,便坦白道:“殿下?明察,确有此事。”


    “那为何要监视本王?”卞如玉见魏婉久久不应,心头又有些不忍,帮她追问,“蔺昭有没有跟你讲明原因?”


    “没有。”魏婉似回过?神般,立马接口,“相爷只说‘到?了王府会有许多人帮助你’。”


    卞如玉吁一口气,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所以你要留下?来,三年之内,帮本王查明原因。”卞如玉不知?怎地?,有些心虚,折扇一下?下?敲着掌心掩饰,“你要站在本王这边,若蔺昭对本王有任何不敬和叵测居心,要帮本王扳倒蔺昭。三年事成,许你自由?身,可成?”


    这亦是魏婉的?心愿,心头恨意重涌起,果?决道:“成!”


    卞如玉一番补充反倒令她觉得真,心里的?石头踏实落地?。


    卞如玉也?稍稍宽了心,没之前那么难受了,心里还有几丝自己?也?弄不懂的?复杂情绪,暂且不理:“本王会拿出自己?的?诚意,也?希望你拿出诚意,不要想着逃奴,更不要背叛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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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放心,奴婢既然?答应和殿下?做交易,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绝不失信。”


    卞如玉听到?“交易”二字,心里忽然?又不舒服,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良久,淡淡道:“好了,今天的?园子就逛到?这吧。”


    “推本王回去。”


    他有搬回水云阁的?冲动,犹豫须臾,算了,搬来搬去的?麻烦,就这样先住着吧!


    魏婉将卞如玉推回寝殿,恭敬告退。


    殿门一关,阿土立马近前:“殿下?。”


    吃荔枝那会他退了,只远远眺见水榭里,魏姑娘一会跪一会坐的?,看不清面目更别提口型,有点好奇殿下?和魏姑娘单独聊了些什么?


    卞如玉瞪他一眼,而后恢复沉静,指叩扶手:“着手准备下?,咱们明日进宫。”


    *


    相府,密室。


    一排排白烛燃得正旺,将每个牌位上的?字都照得清晰。


    公孙明方带来的?头颅正供奉在牌位前方长案上。


    公孙恭敬肃穆,上香、祭酒,而后缓慢连磕三个响头。


    磕完仍跪着,从身侧一大摞纸钱中抽出一串,架到?面前铜盆中,掏出打火石点燃。


    火苗上蹿,公孙低头,将余下?纸钱一张一张默往盆里送。


    蔺昭静伫墙边,全程目睹,不言不语。待公孙开始烧纸,他才整理衣冠,敛容正色,走近案边取香,鞠了三躬身,接着掀袍,也?恭恭敬敬下?跪磕头。


    而后起身,走两步在公孙对面蹲下?,手扯纸钱,也?跟着烧,口中道:“世伯世叔他们终于?能瞑目了。”


    “还不能。”公孙旋即反驳,猛抬头与蔺昭四目相对,须臾,皆重垂首,相对无言,心知?肚明。


    唯有铜盆里的?火焰越燃越高。


    纸钱燃烧生成的?烟灰随风扑向公孙明方面上,蔺昭见状抬袖帮扇:“过?来些,别被呛着了。”


    公孙依命挪身,蔺昭又问:“阿彻的?事你知?道吗?”


    “阿彻什么事?”公孙依旧低着脑袋,手上烧纸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蔺昭淡瞥公孙:“婉婉在德善坊惹怒了卞琉璃,卞琉璃要杀她,阿彻径直跳出来把婉婉带走了。闹了一整天,最后卞如玉在净德寺附近截住婉婉,阿彻则突然?回了公主府。”


    “我在鬼市,没听说地?面上的?事。”公孙淡漠接口。


    蔺昭嗯了一声,凝视公孙,他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想你应该没见着。”蔺昭缓缓又问,“怎么回来了也?没把手串戴上?”


    紫檀佛珠手串是公孙娘亲的?遗物,一共二十?七颗,源于?小乘佛法的?四向四果?,佛家二十?七贤。他向来不离手,从前有两回假扮蔺昭,迫不得已?摘下?,回府都是即刻重戴起。


    今日却没有。


    公孙淡淡扫了眼手腕:“忘记了。”


    过?会,纸快烧完,公孙抬眼看向蔺昭:“主公,听您说,属下?有些忧心阿彻,他还能再哄好卞琉璃吗?”


    “闹这么一出,自然?是难了。”蔺昭旋即接口,“他在公主府门口出现后,立刻被上了枷锁,压进府中,只怕要受折磨。”


    纸钱烧完了,他和公孙前后起身,不再言语,惟愿梁彻能挺折磨,此事只可成,不允败。


    ……


    与此同时,公主府。


    梁彻被两名随侍拖进寝殿,甩在地?上。


    他锁着手枷脚镣,前胸后背全是鞭痕,被抽破的?衣裳污血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但脸还是好的?,下?人晓得丽阳要借这张脸睹物思人,不敢伤害。


    暑热,丽阳仅穿肚兜纱衣,侧卧在寝殿的?白玉床上。她冷冷睨看梁彻,接着坐起,一双赤足贴上冰冷的?台阶,踱下?两步,靠近梁彻。


    梁彻气若游丝,却仍挣扎着改趴为跪:“参见……殿下?……”他咬牙,低头,“奴……知?错……”


    还请殿下?谅解奴。


    “抬头。”丽阳沉声命令。


    梁彻抬起脑袋。


    丽阳似乎嫌弃他身上的?脏污,反手取下?床边架着的?宝剑,用剑鞘代替玉手,挑开梁彻两颊披发,嗯,脸干干净净的?。


    她几分恍惚。


    “去枷。”丽阳下?令。


    却又生起恨意,丽阳转身拾级,手握剑鞘,嗤道:“你也?就这张脸有得用处。”


    梁彻其实一直在忍辱,前面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违心,及闻此句,大丈夫忍无可忍,气冲云霄,一身是胆,在去枷一霎袭向丽阳。


    两随侍急忙护主,却被梁彻左右推开,他三步并做两步跨上台阶,抽出丽阳宝剑,寒光一闪,丽阳本能闭眼。


    再定睛时,梁彻左颊已?被剑锋划出长长一道利口,人已?破相。


    梁彻脚下?铁镣铮铮作响,仰脖直道:“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公主殿下?不必惦念!”


    他受够了,他是梁彻,年方廿二,淮西?梁家第三十?六代家主,不是谁的?谁。他要娶也?要娶个年纪一般大或者比他小点的?,情投意合,而不是在这奴颜媚骨,做一条已?经被痛打,还要把脸伸过?去给她踩的?狗!


    梁彻扬眉横剑,报定抹脖一死?的?决心。


    “你说什么?”丽阳呢喃,抬手阻止随侍上前,反而下?令:“你们都退下?。”


    “殿下??”


    “退下?!”


    随侍们瞧着梁彻手中滴血锐剑,担心他伤主,实在不放心。丽阳厉声呵斥:“让你们退下?就退下?!”


    双眸圆整,身子却隐隐发颤。


    随侍们噤声吓退。


    殿门刚被带上,丽阳就前迈一步,双眼带着慑人的?气势迫向梁彻,颤声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梁彻:……


    说什么?


    他懵了,半晌,吞吞吐吐,轻声道:“小、小爷……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


    说完他便打算自刎,剑刚扬起,丽阳就朝他飞奔而来。因为下?阶急,纱衣绊脚,她像提裙那样双手提着纱衣,踮脚跑下?。


    那剑锋眼看就要先划到?丽阳,梁彻心中一揪,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求仁得仁,但绝不能牵连蔺昭。如果?他在死?前伤了公主,蔺昭一定会被追责。


    梁彻急忙收势,丽阳却奔至近前,凝视梁彻,满面流泪。


    梁彻傻了,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这样哭的?。他双手空着抬起又放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殿、殿下?,属下?不是故意的?……”


    他刚才只是想维护自己?残存的?丁点尊严,不是想欺负公主殿下?。一无措,语无伦次,连“属下?”都冒出来了。


    丽阳却端详着,双手捧起梁彻的?脸,踮脚亲吻。泪水滴在梁彻脸上,令他心惊,唇瓣的?相贴和摩擦又令他脸红,浑身僵硬,少倾,剑也?掉了。


    “抱我。”丽阳吸了吸鼻子。她心里想的?是阳春三月,那少年躲她躲上了杏花树,她在树下?跺脚,“你给本宫下?来。”


    “不下?,下?来你又要嫁给我。”


    “本宫喜欢你,嫁你有什么不好?”


    “哼,喜欢?你才十?五岁,能懂什么是喜欢吗?”


    “懂,你脸长得好看,本宫喜欢。”


    “那我便毁了这张脸——”


    “唉,唉,别呀!”


    “别什么?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


    少年见她急了,收了匕首摇树枝,笑哈哈看她杏花落了满头。


    ……


    “哦,好、好!”梁彻听到?丽阳命令,双臂圈住。


    原先只是僵硬抱着,待唇唇相贴变成齿叩舌搅,梁彻的?双臂渐渐收紧,绯色笼罩眉目,气息越来越粗。


    纱衣坠地?,盛夏里也?开杏花。


    卅四


    *


    禁军统领吴誉章今日轮值, 守在宫门口,远远眺见楚王府那异于旁人,异常庞大的马车。他眸光一亮, 嘴角旋起待命。


    其实?楚王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小马车, 但吴誉章没在意。


    等卞如玉一下车,吴誉章即刻迎上:“微臣参见九殿下。”


    卞如玉眼?窝深陷, 不佳气色一如往常,却勉力笑道:“好。”


    进宫之?人都要搜身,吴誉章做样子虚摸了卞如玉两把,就算搜完,然后往后认真搜阿土,却见阿土转身摆手,那小马车上下来一布衣草鞋, 猫着腰诚惶诚恐的中年男人,接着又下来一抱儿妇人, 像是两口子。吴誉章朝襁褓里瞅了一眼?, 那婴孩, 小脸短身, 跟他儿子刚出生的样子差不多。


    阿土叮嘱身后:“跟紧了,别落下。”


    吴誉章眉心跳,难不成这几个庶民?模样的……也要进宫?


    吴誉章堆笑?问卞如玉:“九殿下,您这是……”


    卞如玉病恹恹回:“什么?”


    吴誉章真怕卞如玉死在和自己攀谈时,赶紧道:“没什么没什么,殿下请、请。”


    匆匆搜过身,放一家三口一并进宫。


    两夫妇跟着阿土走?, 宫中实?在太奢华,看得呆了, 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


    阿土呵斥:“不听?不看,埋头跟紧!”


    “是、是,小的错了。”


    圣人此时已经下朝,正在勤政殿批阅奏疏。卞如玉独自一人进殿,轮椅经过夫妇身侧时,沉脸沉声:“在这等着,背过身去,不许往里面张看。”


    阿土也板起脸,一反常态地凶狠:“殿下的命令,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小的们知道。”


    卞如玉独自进殿,在轮椅上躬身:“儿臣卞如玉叩见父皇。”


    圣人先启唇,后抬头:“和你?母后问过安没?”


    “待会去请。”卞如玉回答时,频频转头,眉间聚着淡淡的焦忧和紧张。


    圣人瞟眼?:“你?往外头望什么?”


    “没什么。”卞如玉吐了三个字,飞快阖唇。


    圣人定?定?看了卞如玉会,撩笔:“说吧,有?什么心事?”


    “回父皇,儿臣没有?心事,开心得很。”


    “呵,瞧瞧你?自个的眉毛嘴巴,有?哪一处是上扬的?”


    半晌,圣人沉声又道:“说吧,有?什么事是朕不能做主的?”


    卞如玉这才椅上躬身,面色愀然:“父皇慧眼?明?察,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儿臣其实?带了个人进宫。”


    圣人蹙眉:“女的?”


    最近耳闻不少卞如玉的荒唐事。


    “不是。”卞如玉再次否认。


    圣人才不信,冷哼:“带进来给朕瞧瞧。”


    “不、不是。”


    “你?不不不个什么?”圣人身往后仰,“带进宫不就是想让朕见见?”


    不必演了!


    卞如玉仰头,与圣人对视,少倾,叹道:“好吧,但真不是父皇想的那事。”


    圣人挑了下眼?皮,不由分说:“宣进来——”


    张公公得了圣令,立刻清嗓子:“陛下宣——”也不知道门外候着的是什么人,只道,“门外人等进殿。”


    半晌,外头的人似乎才在纠结犹豫后拿定?主意,如履薄冰般挪进殿中。


    圣人一扫,一个卞如玉的侍卫,还有?一男一女一婴孩。圣人略惊,以为孩子是卞如玉的,上下打量那妇人,又觉不可能。


    圣人原先浮在面上的不悦沉下去,横了卞如玉一眼?:“说吧,想做什么。”


    卞如玉往前倾倒,似要下跪,哪能真让他从轮椅上栽下来,张公公赶紧过来扶住。


    卞如玉胸脯起伏,脸色煞白:“父皇,父皇,”他不住喘气,却仍语气坚决,“此事乃儿臣一人罪过,与他人无关?!”


    “朕什么时候说要论你?的罪了?”圣人背靠龙椅,眉头深拧,“讲清楚!”


    天?子一怒,尽皆噤声。


    唯有?卞如玉慢慢开口:“父、父皇息怒。此人名叫朱四乘,旁边这位是他家娘子和小女,他仨是德善坊普普通通的百姓。儿臣最近与他们一家结了段机缘。”


    圣人面色难辨。


    “其实?也就是偶遇听?说后,儿臣看不下去。”卞如玉撇嘴,眉头拧成川字,“是儿臣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水清无鱼,与他人无关?。”


    “是这样的,工部员外郎陆正最近去德善坊拆迁,正赶上朱四乘家娘子刚产女,妇儿皆弱,求宽限些日子再拆,哪知陆正他们不仅不答应,焚屋毁宅,还鞭笞朱四乘,后来更要取他仨性命。儿臣怕他一家三口真死了,就一直带在身边护着。”


    “儿臣好久没进宫请安了,今天?必须来问候父皇母后,却又不放心他们单独待在,怕儿臣不在,他们……所以就带进了宫。”


    卞如玉似吞吐结巴,却有?板有?眼?,声音虚弱,却又每个字都能听?清。


    “荒唐!”圣人拍案呵斥。


    卞如玉又要跪,身体重量全压在搀扶的张公公身上,张公公苦不堪言。


    卞如玉垂眸黯然:“儿臣也知道荒唐,有?什么过错儿臣愿意挨板子,砍头也可以。”


    圣人开口,刚要回“朕几时说要砍你?的头”,卞如玉却抢先续道:“儿臣就是不忍心他仨枉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儿臣做点好事,许能恕前世孽罪,不求日后能重站起来,惟愿腿别每晚疼得睡不着觉。”


    圣人眨了下眼?,良久不言。


    “一个陆正能满京城追着杀人?他还有?没有?王法啦?”圣人反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皱眉,嚅唇:“儿臣也奇怪。”


    “是长公主!”妇人突然叫出声,扑腾跪下,“陛下,是长公主要杀小的!求陛下为小的一坊百姓做主!”她本来还想喊“青天?大老爷”,但圣人应是比大老爷更大的老爷,不能那么喊。


    “大胆!”卞如玉立刻呵斥妇人:“不要胡言乱语!”他又朝上首圣人拱手,“父皇,一切皆是误会。”


    妇人怀中原本熟睡的婴孩被?接二?连三的叫囔声吓到,嚎啕不止。


    哭得圣人脑仁疼,揉了揉眉心,下令道:“这民?妇,你?让你?女儿别哭了,然后再慢慢说来。”


    “父皇莫要信她胡言乱语,都是误——”卞如玉刚插.嘴,就被?圣人呵斥:“你?别出声!”


    卞如玉旋即紧闭双唇。


    那妇人虽比自己丈夫勇敢,但到底仍是个平头老百姓,面对天?子,不似卞如玉条理?清晰,啰嗦半天?讲不到重点,圣人不得不强令朱四乘补充,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才弄清原委和各处细节。


    圣人当即拍案:“朕既为天?下君,当以苍生为念,体恤民?情,为民?做主!”他命张公公宣召丞相?蔺昭,刑部、吏部、工部三部主事进宫,重拟赔偿,该法办的法办。


    圣人又勒令:“完事后宣丽阳来见朕。”


    那得好几日后了,圣人这话不像对张公公说,反倒像给卞如玉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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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在轮椅上悠悠躬身:“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妇人和朱四乘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跟着高?呼万岁,明?君。他俩夫妻伸冤时皆有?提及魏婉,前因后果都讲清清楚楚。明?明?与卞如玉之?前说辞有?出入,圣人却不挑破,卞如玉全程旁听?,却同样只字不提。


    卞如玉领着朱四乘一家退下,圣人喊道:“站住。”


    “父皇,儿臣在。”


    “待会到你?母后那,别提这事。”


    “父皇放心,儿臣省得。”这些个庶民?自然一个都不会让母后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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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臣告退。”


    待殿门重新关?闭,过了会,圣人轻声吩咐:“老张,去查查玉儿身边那个乐姬。”


    张公公猫着腰,眉不挑,眼?不动,心里却想,之?前报过乐姬的,圣人不以为意,现在却不同了,这回得报得更详细:“奴才遵旨。”


    其实?圣人之?前就已经知晓九殿下去公主府大闹了一场,德善坊和净德寺的事圣人都门清,之?前不置可否,现在九殿下来这么一趟,也不一样了。


    张公公小碎步挪出殿,去办事,殿内只剩圣人一人,低头盯着桌上各色奏疏,半晌,翘起嘴角:“出息了。”


    圣人眉眼?间浮起一抹欣慰。


    半晌,似嘲卞如玉似嘲自己:“不会是为了个女人出息的吧。”


    *


    出皇宫,朱四乘被?催促着重登上马车。


    卞如玉给他们安排了一处舒适幽静的宅院,专人照料,阿火也临时调去护院,大可放心。


    于是,卞如玉上车后,阿土就照原计划驶回王府,与朱四乘一家分道扬镳。


    才刚驶上青龙街,卞如玉的声音就穿透车帘传来:“去朱四乘那。”


    阿土勒着缰绳扭头:“殿下,不是回府吗?


    依譁 ”


    “先不急,本王还有?些话要问。”


    “驾——”阿土抽了骏马一鞭,调转去追小马车,跟着穿越大半座城,来到宅院门前。


    朱家夫妇下车后才发现楚王跟过来了,诚惶诚恐,刚才在宫门口跪过一道,这回又跪下谢恩。


    “起来吧。”卞如玉垂着眼?,轻描淡写,“本王有?些话要问问你?们。”


    朱四乘缩着肩膀不出声,还是那妇人响亮应了声:“殿下尽管问,只要小的们知道的,一定?说!”


    卞如玉摆摆手,示意阿土先把自己推进宅院。收拾干净的正堂,关?上门,他让阿土退下,才道:“现下没人了,你?俩可对本王讲真话。”


    朱家夫妇皆睁大眼?,什么真话?


    宫里就是真话啊!


    卞如玉瞥了一眼?俩夫妻,喉咙滑动:“你?们宫里说的话可以夸大事实??”


    “没有?啊!”妇人不假思索接口,接着便情不自禁从头复述,伸冤的话原样重复。


    卞如玉已经在勤政殿听?过,却不打断,静默又听?第二?遍。


    何止是第二?遍,最早净德寺找到魏婉前,他就听?闻了她那些事迹。


    第一回听?时,不大信,所以下意识带过忽略。


    第二?回,殿上听?,有?了思忖和回味,渐觉震撼。


    所以现在忍不住想来听?第三遍,是确认,亦是流连。


    “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可能唯一和当天?有?出入的,就是阿婉说的话,她自打跟了蔺公子,就变得文绉绉,好多话我们说不出来的,照着说都难,太拗口难记了。但大差不差!小的夫妻俩绝对没有?欺骗殿下!”


    妇人见卞如玉默然不应,心里一慌,殿下该不会觉得魏婉做错了事,要追责吧?妇人忙帮魏婉解释:“殿下,阿婉的话可能是大胆了点,但她真的是为了我们,为了街坊邻里。她都不住坊里的,完全可以不管的,却不要命帮着说话!殿下您千万别责罚阿婉,所有?过错小的都愿意替阿婉受罚!”


    如果没有?魏婉,他们一家三口可能早没了,这恩一定?要报。


    许久,卞如玉缓缓开口:“同本王说说,阿婉……”他借机也这么称呼,心头微妙,又有?丝丝从未有?过的绵软,轻言慢语:“阿婉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卅五


    “阿婉跟我俩一样, 都是从淮西?逃难来的,但?她比我们更苦,我俩是庐州城里的, 阿婉是寿县。可能殿下没听过, 寿县当年是出了名的‘易子而食’。”


    “但阿婉爹娘待她还挺好,我们和她家在半路上就认识, 当时她爹娘还在,弟弟刚死……”


    “唉,到了京师,她就跟着刘婆和陈姐活了。”


    “阿婉她直率,心也善……”


    “起?初那几年,粥少流民多,阿婉不得不和我们一起?端碗去各家讨饭。那时候我们不认路, 误去了东市那边,高门大户, 一只大狗突然冲出来就把阿婉肩膀咬了。她怕过, 吓得厉害, 回去伤口化?胧, 连烧五天。大家哪里有钱买药,只能把些水她喝,把讨来的肉渣攒了一碗给她。刘婆说,算着阿婉的八字身强命硬,应该能自己挺过来。”


    “刘婆算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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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以后,阿婉肩膀上就留了印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胎记。”


    “后来, 阿婉一个人对付六条大狗都不怕了。”


    ……


    卞如玉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听完朱家夫妇讲述的,隐约记得中途下了场雨, 是盛夏最常见的雷暴阵雨,天一下就暗下来。


    哪怕雨停之?后,天色依然灰蒙蒙。


    他心绪亦沉,恍惚回府。


    外面车轱辘声?阵阵传来,车厢内,卞如玉倚靠轮椅,心潮比坑坑洼洼的地面还起?伏。


    朱家夫妇说的事,魏婉以前也讲过,当时他或以为是骗人,或因她语气轻松,没太在意,现在全?回味过来,蔓延钝痛。


    卞如玉抚上胸口,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编出肩头胎记的谎言。


    对不起?……


    他向魏婉感到抱歉,同时又揪着心想,怎么会有人过这?么苦的日子……卞如玉朝前倾身,挑帘:“阿土,先?不回府,去德善坊一趟。”


    他要亲眼去瞧瞧。


    “喏!”阿土望了眼天,清透却?比之?前更暗些,虽然一时半会不会再下雨,但?太阳就要落山了。


    “驾——”阿土快马加鞭。


    德善坊已被拆除大半,但?牌坊还在,阿土勒缰慢下,避免车撞到人,同时提醒卞如玉:“殿下,到了。”


    一扭头,发?现殿下早挑起?帘,正抿着两瓣仰月唇,凝视前方。


    马车缓缓驶入坊中。


    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不仅没有干净,反而更加泥泞,坑洼不平,任阿土驾车技术卓越,却?仍控制不住,时高时低,左摇右摆,阿土担心卞如玉:“殿下。”


    “没事。”卞如玉淡淡回应,他的右手同时扣紧车帘和门框,眼睛却?朝路边望去,人说断瓦残垣,德善坊却?没多少残壁,就好像从来没有建过房子一样?。


    地上许多黏黑灰烬,夹杂枯草,卞如玉眯眼眺向远处没拆完的,尽是茅草屋,屋顶皆由芦苇铺就。


    这?种顶能防雨吗?他心生?怀疑。


    正好马车驶近了些,卞如玉稍微伸长脖子,果然瞅见几乎每间茅屋的顶都被方才的暴风雨吹破了。


    一白发?老者,看起?来已逾耄耋,身子骨也不大硬朗,却?仍怀抱芦苇,颤巍爬上房顶,修缮。


    他家老婆子在底下叫囔:“还修什么?没几天就要拆了,别浪费芦苇!”


    二老皆衣衫皆密麻缝补,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布料和颜色。


    那老婆子旁边立着的小童,不过七、八岁,埋头舔手心。卞如玉定睛细看,小童掌心里是从地上一点点拾起?的馒头碎,也脏得看不出来白米面色。


    马车继续朝前驶,已经过了茅屋,卞如玉听见身后飘来老婆子的叮嘱:“慢点吃,别洒了,好不容易攒的!”


    人烟稀少,驶了会,才又遇着四位孩童。周遭不见大人,单只他们四个围着一口黑黢黢的锅捞东西?吃,底下炭火方熄。


    小孩们用?手代替筷箸,津津有味,卞如玉实在看不清是哪种食物,沉声?道:“停一下。”


    阿土停车,卞如玉伸出半个身子仔细辨认,一开始仍不知何物,直到瞥见细爪和长长的尾巴,是老鼠肉……卞如玉猛地折回车厢,一阵干呕。


    “殿下,您没事吧?”阿土亦犯恶心,捂着嘴关切。


    卞如玉摆摆手,暂时还不敢望车外:“阿土,你现下带了多少银两?”


    “属下点点。”阿土清点怀中和袖袋里的票子,碎银,“殿下恕罪,今日出来没带多少,只九百多两。”


    “沿街都散出去。”


    一辆马车围坊绕圈,逢人便停,大方舍银,因是荒凉冷清大地上唯一一辆马车,所以格外突兀,尤其那匹毛色纯粹光亮的白马,仿若神马天降。


    乌云滚滚,草灰被风卷起?,卞如玉望着地上不住朝他磕头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欢愉。


    他心里突然印出四字。


    他自小受诸位当世大儒教诲,强学博览,以通古今,这?四字他三岁就会书写,却?到现在,一十九岁,才真?正亲见和体会——满目疮痍。


    头顶的乌云卷如怒涛。


    但?雨终究没下下来。


    阴湿,灰蒙,甚至冷得不像夏天。


    卞如玉回府时,寝殿外的池塘里,三五婢女正划舟采莲蓬。卞如玉见舟中有魏婉,还有小金,不禁嚅唇。


    下一刹合住,不打算问。小金却?瞅见卞如玉,在船上挥手:“殿下,吃莲蓬吗?”


    卞如玉未启唇,阿土先?笑问:“你们在摘莲蓬?”


    声?音隔空回荡,小金招呼婢女们:“快快,划过去。”


    舟至塘边,近到卞如玉眼前,小金叽喳:“本来最开始是阿玉她们几个趁没下雨摘莲蓬,我拉魏姑娘出来看热闹,魏姑娘却?是个闲不住的,也上舟来帮忙!”


    卞如玉心道,她不是闲不住,是不想坐享其成。别人劳作,却?让她看热闹,她会如坐针毡。


    卞如玉抬起?之?前刻意垂下的眼帘,看向魏婉,目光一落到她脸上就定住不动。


    魏婉也在看卞如玉,但?没想那么多。昨日卞如玉给的那块帕子已经洗干净了,但?赶上雨,还未晾干。


    只能明天再还了,正好明天也有事求他。


    魏婉在舟上朝卞如玉徐徐一拜:“殿下。”


    “嗯。”卞如玉眨眼,淡淡应了一声?。两人隔空打了个招呼。


    荷茎交错,片片若伞的荷叶中,还剩最后一朵出头荷花,白瓣粉尖,通透得像透了光。扁舟一圈,泛着浅浅涟漪。


    卞如玉挥挥手,让阿土推自己回寝殿。


    “恭送殿下。”舟上婢女齐齐垂首,手搭腰间,一动不动。在卞如玉走远前,不敢划船。


    卞如玉也不敢回头。


    他忍了很久,忍到快进寝殿,忍到她们应该调转舟头了,才飞速回望。魏婉今日真?好看,白衫白裙,唯用?一根碧簪松挽发?髻,分肖一尾到肩前。


    卞如玉曾经幻想过她戴栀子花的样?子,形形色色,现在却?笃定都是错的。她戴上栀子花后,一定是现在,眼前这?个样?子——在幽暗的荷塘中散发?清雅的光。


    像妖,像山鬼,却?又端庄神圣,凛不可犯。


    卞如玉不觉张启双唇,回头收回视线,唇却?久久没有合上。


    回到寝殿后,他简单扒了几口,就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阿土起?先?以为殿下睡着了,歪头去瞟,殿下却?又是睁着眼的。


    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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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


    阿土琢磨:殿下是不是被德善坊的惨景影响了情绪?


    刚好柜子上放着还没来得及还回去的洞箫,阿土顺手拿起?:“殿下,可要吹箫?”


    吹一曲心情就好了。


    卞如玉轻快抬手,示意阿土噤声?,不必。


    阿土合唇。


    夜渐深。


    始终若石雕的卞如玉终于转动脑袋,朝阿土开口:“去打听打听,偏殿里面在做什么?”


    阿土:?


    卞如玉呢喃:“怎么没声?了。”


    阿土恍然大悟,殿下原来一直在偷听偏殿的动静。


    不对,怎么能用?“偷”字呢?


    殿下要是想,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去偏殿看呀!


    阿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遵命跑了一趟,回来禀报:“魏姑娘睡了。”


    轰——


    轻雷一声?,细雨不打招呼便落下。


    飒飒东风,潇潇一夜。


    卞如玉搭着扶手静听,很吵,但?他却?无?力勒令雨停。


    天不听他的。


    翌日一早,卞如玉刚用?完早膳,魏婉就来殿外求见。


    她应该是掐准了时间来的,卞如玉眼睫微动:“让她进来吧。”


    魏婉近前屈膝:“参见殿下。”


    她等他允平身,然后归还绢帕。


    卞如玉却?轻轻问道:“昨晚睡得可好?有没有被雨吵到?”


    他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今日不是画的。


    魏婉未抬头,只翘嘴角:“多谢殿下关心,奴婢睡得挺好,这?点雨根本算不上吵。”


    经历过太多比这?惊心动魄的夜。


    卞如玉心又疼了,抬手捂胸口。


    魏婉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双手奉上:“殿下昨日借给奴婢的帕子,奴婢已经洗干净了!”


    卞如玉盯着魏婉掏帕,她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视线还流连在她的衣襟上。


    “此刻奉还,多谢殿下!”


    卞如玉捂胸口的左手慢慢移开,往前,挑起?那只绢帕。魏婉松手,卞如玉即刻攥手,绢帕捏成一团。


    “殿下,奴婢想出府一趟。前日出事,奴婢匆匆离开德善坊,没能和朋友道别,也不知道她们暂住去了哪里?可否安置妥当?”她看向卞如玉,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索性对视。


    魏婉吁口气:“奴婢担心她们。”


    “嗯。”卞如玉低低应声?,他知道。


    “奴婢不会逃奴的!”魏婉清脆强调。


    卞如玉闻言嘴角抽了下,片刻后,回道:“没说不让你出去。”


    他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


    他现在有点理解父皇为何要把母后锁在宫中了。


    但?母后爱着父皇,可魏婉——


    卞如玉眨眼,还是别想,想多了心堵。


    魏婉和母后的情况不一样?,所以他也做不出父皇那样?的举动。卞如玉仰头看向窗外,“你今天去正好不下雨。”


    魏婉溢笑,正要道谢,卞如玉却?续道:“本王跟你一道走一趟。”


    魏婉:以前不都是“本王还有许多要事,你自己去”吗?


    卞如玉可能猜到她在楞什么,稍微别头,不看她:“是怕你又有性命之?忧——”


    “多谢殿下!还是殿下考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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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抿了抿唇:“且……本王知道刘氏和陈氏现居何处。”


    魏婉:哦,原来他早暗中查清楚了。


    并不出乎意料,她没怎么惊讶。


    卞如玉却?自个纠结,一会觉得没必要解释,一会又觉得还是解释下:“本王派去暗卫,不是为了监视刘氏和陈氏,是怕丽阳加害,暗中守护。”


    半晌,魏婉行礼:“多谢殿下,殿下的照顾奴婢会永远记得。”


    卞如玉滑了下喉头,但?愿她能真?记着他的好。


    卞如玉其实时刻打探偏殿的消息,知道魏婉也已用?过早膳,轻道:“先?去给刘氏和陈氏挑些礼物,然后咱们就一起?出府去。”


    卅六


    魏婉沉默, 但愿卞如玉挑礼物是为了礼节,而不是想和刘婆陈姐熟络。


    不想他过多涉足她的世界。


    “多谢殿下,奴婢遵命。”


    她恭顺生分的语气令卞如玉欲言又止, 最终扭头转向阿土:“你先去知会木公公, 让他提前?打开库房。”


    “属下遵命。”


    卞如玉缓了缓,才重转回脑袋对视魏婉, 张了嘴还没来得及出声,魏婉已一副“我懂”的神色,绕到他身后?,代替阿土推轮椅。


    半晌,卞如玉合唇,闭眼:“出门左拐,西南方向。”


    “是, 殿下!”


    魏婉遵照卞如玉指示,一路推向西南。


    被?雨洗刷后?的草木油亮, 亭台楼阁鳞次栉比, 她虽然不知道哪一栋是库房, 但是会找木公公——瞅见老?内官和阿土并立在某处内院门前?, 立马加快步伐,直冲目标。


    卞如玉睁开眼。


    院门开着,木公公和阿土让道请进,魏婉发现?院里跟想象的不一样?,没有积灰蛛网积,草木皆被?修剪得低矮平整,不见一片落叶。


    中央铜铸四方大鼎, 漾漾焚着檀香。


    三面厢房皆落着第二道锁,正中那间顶高梁长, 明?显比其它厢房地广,匾额上题有“贝珠”。


    魏婉楞了下,贝珠在卞如玉眼里应该算廉价物吧?


    怎么用来取名?


    下一刹,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贝阙珠宫?”


    卞如玉以为她在问自己,笑着应是,而后?一指正中厢房:“开门。”


    木公公上前?开门,魏婉却?立定不跟随,直到卞如玉扭头说了句“我们进去”,魏婉才推着轮椅入内。


    刚踏进一条腿,半个?身子仍在门外,魏婉就被?房中的富贵晃瞎了眼。她想要是哪个?狗官家里有这么多宝贝,必被?杀头。


    不对,杀头的狗官家也没这么多东西。


    卞如玉眼神示意木公公和阿土不要跟随,而后?又回头,看魏婉:“你?看看,什么适合带过去作礼物?”


    “这左右皆是通的,可以慢逛。”


    魏婉低头:“殿下做主。”


    卞如玉环视周遭,不是舍不得送贵的,是怕那两庶民?担不起,他指向左手边一座珊瑚:“珊瑚怎么样??”


    相对低廉。


    魏婉见那珊瑚瑰姿艳逸,光彩溢目,欲言又止。


    再怎么勉强也不能送这个?,魏婉犹豫再三,还是启唇。


    卞如玉盯着她的两瓣唇,先开口:“若觉得不合适,可以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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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既结盟约,便不必再客气来,客套去,虚与委蛇。”卞如玉语气平缓,唯独“结盟”二字轻快带过,“以后?实话实说,本王不会生气,更不会责罚你?。”


    “那奴婢就直说了,”魏婉吸一口气,“珊瑚不实用。”


    “送礼物应该送她们能用得上的东西,最好能解燃眉之急。这珊瑚就是个?摆件,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哪有闲心装饰啊。”


    再说,这东西华丽贵重且不能改,黑市都不收。


    后?半句魏婉仅在心里嘀咕,万万不会讲出口。


    卞如玉心道:那自己送的栀子也不实用,怪不得她全收在箱子里,不曾摆出来。


    “那你?觉着送什么好呢?”这一刻,卞如玉虚心求教。


    魏婉思忖片刻,眼睛一亮:“奴婢知道了!”


    卞如玉看她一双狐狸眼转来转去,越看越喜欢,待她再一说话,他禁不住咧嘴眯眼,轻笑出声:“知道什么?”


    “殿下,您这里有没有药?”


    卞如玉闻言一笑:“就本王这身子,别?的不多,多的便是药。”


    魏婉赶紧恭维:“殿下身子好着呢,长命百岁。”


    卞如玉耳顺,长命百岁,也愿与你?长——


    他似踏绵云,柔软温暖,却?忽地踩中云里暗刺,疼了一下,戛然而止。


    卞如玉酸涩默念:阿婉,也愿你?能长命百岁。


    魏婉的注意力早转移到朋友身上,侧身背着卞如玉,认认真真思考:“刘婆身子不好,最好给?她带点养生的。”


    “送人参?”库房里长条檀木盒里大多储存人参,卞如玉拿起最近一盒,就手打开,却?发现?里面的人参放太多年,尾须受潮生霉。


    没事,本来这根成色就很一般,还有几?千根,慢慢挑。


    卞如玉正要让魏婉推他去人参多的西屋,魏婉却?先摆手:“不要这种一根根的。刘婆这人舍不得,你?要直接送她一根,她会一直攒着,百年后?这人参都还在,没吃,就存在那里。”


    卞如玉抿唇:“明?白了。”手上放回人参,眼睛却?一直凝睇着她,“本王有一味回春丸——”


    他本打算简略说明?,但瞧着魏婉星星亮的狐狸眼,不知不觉啰嗦起来,甚至破天荒的,带了几?分炫耀:“是天下第一圣手黄太医的方子,由人参、雪莲、灵芝等二十?九味灵药炼制……”魏婉眼睛越亮,他说得越多,腰背也渐渐挺直,“……养心补气,消病延命。”


    “好!”魏婉开心,“那要多谢殿下。”


    卞如玉笑得比魏婉还开心。


    “然后?还要一些冻疮药。”这是送给?陈姐的,每年冬天陈姐都发冻疮,因?反复碰水不愈合,既疼又痒,晚上睡不了一个?好觉。


    “好。”卞如玉嘴上应声,心里却?想魏婉冬天会不会生冻疮?


    到时候他多留心。


    卞如玉蹙着眉去看魏婉耳根,继而瞟手,一双柔荑纤长白皙,他很想牵住。


    卞如玉两掌紧贴扶手,暗中克制,语气因?隐忍亦沉三分:“药都在西屋。”


    魏婉点头,将轮椅调个?头往西推,途经一面墙披帛墙,顶天立地层层衣架,千余披帛按颜色排序悬挂,乍望像是谁剪了一片彩虹贴在墙上。


    卞如玉看披帛,又看魏婉,魏婉便知道不提一嘴过不去了:“殿下上回赏给?奴婢的披帛,是从这里拿的吗?”


    “是。这些都是母后?留下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很想同她多说一些,魏婉却?吓得心一紧,立闭朱唇。


    卞如玉不察:“那边那些首饰也是。母后?穿戴多,这些不用的就放到这来了。”他抬手,“推本王过去。”


    魏婉依命把他推到墙边一排箱子前?。卞如玉竟耐心地挨个?打开沉香木箱,里面女人首饰堆积如山,金玉点翠,琳琅满目。


    “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卞如玉心想这些应该比金栀子实用。


    魏婉哪里敢要,正要婉拒,却?于万千首饰中瞥见一只扳指——通体纯金,没有嵌宝,个?头不大,混在一众奢宝里极不起眼,要不是因?为版式刻骨铭心,魏婉绝对会忽视。


    那是只昴日星官的扳指,和蔺昭那只材质不同,造型却?无二致。


    魏婉似不经意拣出扳指,细看真的一模一样?。


    她心越沉越厉害,还有些慌,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好有意思,雕得像只公鸡。”


    魏婉一手捏着,一手摸了摸鸡冠:“还挺雄壮威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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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的笑容很快僵滞在脸上,眸色晦暗。


    她不识得,这是一只特别?的公鸡,实际应该六尺七寸,乃毗蓝婆菩萨之子,司晨啼晓的光明?宫主人,昴日星官。


    它是淮西游氏的图腾。


    游氏族人习惯在宗祠族堂的顶端绘制昴日星官,还喜欢把公鸡绘在剑鞘和马鞍上,甚至纹于大腿或后?背,但昴日星官扳指,仅一族之长有资格佩戴。


    如果卞如玉没猜错,这只金扳指属于游家最后?一任族长——游在云。


    这个?名字,父皇母后?应该至死都不会提及。


    从小教导卞如玉的师傅们,讲史?讲至元德年间,从来神色闪烁,一句带过。


    就连王府里仆从们,也晓得回避“游”、“淮西”等字眼。


    世人皆讳莫如深。


    可卞如玉还是在十?二岁那年,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嘴里,隐晦地知晓了。


    父皇和母后?的确青梅竹马,却?并非他笃信的年少结发,白首一人。


    母后?二嫁帝王,在之前?还有一段与游在云的婚姻。


    禁忌史?书,卞如玉仅窥得半张残页。据他所知,游在云对母后?极恶,宠妾灭妻,母后?多年无宠,怎会生育?却?被?游家枷上“无子”罪名。


    那游在云恶贯满盈,父皇将他从淮西侯晋成淮西郡王,还不满足,狼子野心,起兵造反。


    好在天道昭彰,失道寡助,叛乱被?英明?神武的父皇平定,乱臣贼子尽皆伏诛。


    卞如玉着实嫌恶,一把夺过魏婉手中扳指,不想她被?脏物玷污。


    魏婉愕然。


    卞如玉羽睫微颤,翘起嘴角,掩饰道:“一只鸡有什么好看的?”他眯眼捻着扳指,“本王小时候这种扳指流行过一阵,一套十?二只,对应十?二生肖,本王当时就最讨厌鸡。”


    “因?为鸡雕得最丑。”


    眼尖的卞如玉也要扫很久,才能找到别?的牲畜形状戒指——月兔戒。


    半开口,一端月形,一端玉兔,玉兔追月,却?永远隔着个?小口,追不上。


    他拾出月兔戒,睁眼说瞎话:“这同一套的兔子戒就好看得多。”他将月兔戒缓缓套上指骨,“因?为本王属兔嘛,但鸡犯太岁。”


    卞如玉朝魏婉倾身,“你?属什么?”


    魏婉心想,奴契上写明?了出生年月,卞如玉看过却?无心。


    不意外。


    她回他:“奴婢属龙。”


    “嗯。”卞如玉点头,本来在应付魏婉,忽地心念一转——这扳指的事不大对劲。


    这些首饰都是从宫里淘汰下来的,父皇爱母后?爱成那样?,对游在云恨之入骨,倘若瞧见前?夫遗物,必定不露痕迹,毁尸灭迹,怕是游在云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


    何况象征身份的昴星扳指。


    所以,它是母后?自己偷偷藏起来的?


    满屋的衣裳首饰,并非母后?喜新厌旧不要了,而是为了掩护夹带这枚扳指?


    藏在他这,父皇便难察觉?


    这堆送来的首饰霓裳,当中金戒就一千三百余只,当时宫中府中皆只录总数,不报形状、名称。


    卞如玉心底泛起浓浓迷雾,觉得皇后?做不出藏戒指的事。他原本打算把昴星戒砸烂融掉,现?在却?决定先收起来。


    卞如玉手背翻向魏婉:“这兔子戒指你?要吗?”


    “多谢殿下美意,奴婢粗人,怕糟蹋好物。”魏婉笑道,“奴婢还是想早点拿到药,去探望奴婢的旧友。”


    卅七


    *


    马车摇晃。


    魏婉和卞如玉坐在同一车厢里, 各倚一角,略觉尴尬。


    上车前魏婉有迟疑过同乘还是分乘,但卞如玉说就一辆马车去, 想必她那些朋友也不喜欢大张旗鼓。


    魏婉:楚王殿下居然会替别人考虑了?


    她默默上车、坐定, 垂头并腿,默不作声。


    卞如玉凝视魏婉, 眨了眨眼,同?乘有为她着?想,但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良久,卞如玉缓缓朝魏婉伸去一只手,她低头看不见,却隐有感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不会又来牵手吧?


    不会。


    现在他俩都说清了。


    魏婉抬眼, 瞧见卞如玉手上攥着?的皮囊水壶。


    他淡淡开口:“要喝水吗?”


    魏婉瞟他身侧,还有另外一只, 他给自己也备了。


    这?是同?乘时卞如玉第一回主?动递水, 魏婉双手接过:“谢谢殿下。”


    卞如玉笑, 他那边离帘近, 挑起一缝看外面。


    魏婉伸了下脖子,也想来看。


    卞如玉回头看她一眼,泛起笑意:“也想看外面?”


    魏婉点?头。


    他招手,示意她坐过来,魏婉猫腰挪近,卞如玉在轮椅上侧身,把好视角留给魏婉, 同?时右臂绕到魏婉背后,想拥揽佳人。


    但最终连空揽都没有, 手臂收回垂落。


    卞如玉偷瞥魏婉侧颜,又随她的目光往街上望。他其实想多?了解她些,却又怕涉及德善坊她伤心,只敢求稳,问些喜好:“你一般……都看什么?”


    魏婉只不愿卞如玉打听朋友,打听自己不怕,伸手一指:“奴婢在看那家包子铺。”


    卞如玉眯眼找了会,终于在乌泱泱的人群后眺见“袁家包铺”的挑子,挑眉疑惑:“这?么多?人排队?”


    是有多?好吃?


    “天天都这?么多?人。他家老板叫袁大头,调馅有一手。别人卖三文两个?肉包,只有他这?一文一个?,还比别处皮薄馅厚,肥少瘦多?。”


    不排队就怪了。


    卞如玉笑看魏婉,抿了抿唇:“你经常买?”


    听起来如数家珍。


    “也没有经常吧。”魏婉回话,马车驶远,包子铺很快瞧不见,“他家有一种笋包,别处没卖的,奴婢有时候会买来吃。”


    “你喜欢?”


    “喜欢。”


    “还喜欢买什么?吃什么?”


    魏婉不动声色窥卞如玉一眼,怎么感觉在审犯人?


    告诉他也无妨:“奴婢喜欢城东的萧家冷面,还喜欢豆沙馅的白玉团子。”


    话音落地,卞如玉突然高高扬起嘴角,轻笑出声。


    豆沙馅的白玉团子?他早发现了。


    不禁些许得意。


    卞如玉扬首:“我们待会拜访完,就去吃那家冷面。”


    魏婉眼皮跳了下,怎么觉得此刻卞如玉目光慈祥得像她爹妈。


    她偏头避开卞如玉目光。


    卞如玉不察。


    直到马车停在一家名为“悦居”的客栈前,魏婉才重看向?卞如玉,眼神发问:刘婆和陈姐就住这??


    卞如玉点?头:“他们从德善坊迁离后就一直住在这?里。”顿了顿,“三楼,酉字号客房。”


    魏婉挑高车帘,将卞如玉推下车。悦居客栈进门修了台阶和门槛,魏婉还未启唇,阿土已自过来搭手:“我来。”


    魏婉茫然松开。


    阿土娴熟举起轮椅,抬进门内。客栈内外立即投来无数道目光,新鲜、怜悯,亦不乏猎奇……街边一闲汉人已经走过去,还勾着?嘴角回头看。


    魏婉起先注视阿土,见此情形,快步上前,帮卞如玉挡住闲汉目光,同?时紧张看向?他的脸。


    卞如玉却若未闻,颈若天鹅,背如青松,眉目闲淡,虽然气色不好,但龙章凤姿,能一眼瞧出与众不同?的贵气。


    既然卞如玉本人都不局促,她也不该紧张,魏婉大方跟在卞如玉身边,进入客栈。


    两三桌食客正吃着?酒菜,两行脚商在柜台前登记店簿,小二迎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楼打尖,楼上住店。


    阿土:“我们找人。”


    “客官们找谁?”


    “酉字号房的客人。”阿土再次举起轮椅,走之字楼梯,小二不放心,尾随在魏婉身后。到了酉字号门前,阿土放下轮椅,主?仆默然。


    魏婉瞅卞如玉,瞅阿土,又回瞅卞如玉。卞如玉朝魏婉噘嘴,让她自己叩门。


    咚——咚——


    魏婉敲了两下,里面旋即传来刘婆嘶哑的声音:“谁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婆婆,是我,婉婉。”


    卞如玉心倏地颤了一下,心中默念:婉婉?


    阿婉、婉婉……他在心里偷偷作比较,刘婆已扶墙开门。


    小二见状叨唠了几声后,折返下楼。


    魏婉扶住刘婆:“婆婆,您还没去看病吗?姐姐呢?”


    刘婆却缓缓看向?魏婉身后,沙着?嗓子:“这?位是……?”


    魏婉犹豫时,卞如玉已抢先开口,不让她为难:“晚辈姓玉,见过婆婆。”


    魏婉忙抬手:“这?位是玉公子。”


    刘婆饱经世?故,立刻品出这?是假名,但不拆穿,热情道:“请进请进,玉公子快请进。”


    心底不露声色将卞如玉与蔺昭比较,虽皆相貌堂堂,衣着?举止非富即贵,但四?肢健全和残废差别大了!


    自然比不上蔺昭。


    可惜有情人阴阳两隔,让这?轮椅公子趁虚而入。刘婆惋惜蔺昭,怜惜魏婉,再看坐定桌边的卞如玉,额上竟有一簇美人尖,孤克面相,愈发不喜。


    刘婆满脸堆笑,伸手拧水壶,另一手翻转原先倒扣的茶杯:“玉公子喝水!”


    “我来吧。”魏婉搀扶刘婆坐下,顺势接过水壶,“婆婆您去看病了吗?陈姐去哪了?”


    “她去买米去了,估计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去哪买?”魏婉追问,刚马车经过时有留心,客栈附近就有两家米店,脚力?不到一刻钟。


    “还不是老高的店。”刘婆笑,“这?附近的她昨天去看,一斗都十?五文往上。”


    魏婉恍然大悟,点?头。她已经倒好了水,却担心卞如玉嫌弃,没有捧呈,只轻轻放到他面前桌上。


    卞如玉端起水杯,浅抿一口。


    阿土惊讶得睁大眼睛——殿下,这?杯口水渍都没洗干净,好脏!还有,万一水里被人下毒怎么办?


    魏婉也忍不住转头盯卞如玉。


    他冲她一笑:“老高的店?”


    魏婉只好解释:“这?附近米价太贵了,所以陈姐回德善坊那边扛米,老高的店就是高家米店,开在德善坊牌坊旁边,卖得便宜一点?。”


    “那可不止便宜一点?!”刘婆插嘴,“老高是个?实在人,这?么多?年一直卖八文一斗,不曾涨价。”


    卞如玉还是头回听说只卖八文的米,本能反应得多?难吃?入得了口吗?


    但到底知礼节,笑吟吟附和称是。


    “婆婆你没看去病吧?”魏婉第三回追问。


    躲不过了,刘婆面上一讪:“哎呀我还好……这?两天都能走了,慢慢自己就能好。不要动不动一点?小毛病就跑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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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魏婉依旧愁眉苦脸,也不答话,刘婆急了,扯起嗓门:“要真去看,没病说不准还给医出病来!咳——呵——”


    到底气虚,喘起来,魏婉急忙扶住刘婆,让她缓缓倚靠到自己胳膊上。


    卞如玉挑眼魏婉,继而打量刘婆,来回扫了两趟,笑道:“婆婆,如果您不介意,晚辈帮您号一回脉?”


    “玉公子是大夫?”


    魏婉心道他哪是啊,上回吹自己久病良医,结果却号不出结果。她刚要委婉帮刘婆拒绝,却听卞如玉彬彬作答:“晚辈算半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余光时不时窥视魏婉,捉到她眸光中的质疑否定,心里一冲动,脱口而出:“晚辈岐黄上的师父,可是天下第一名医——黄连。”


    刘婆闻言眼睛骤亮,“起死人,肉白骨”的黄圣手谁不晓得?只可惜他是御医,平头老百姓没门路,见不着?。


    “不介意不介意,”刘婆伸手,转腕,轻柔放到桌上,“多?谢玉公子帮老身义?诊。”


    强调义?诊,她只号不要钱的脉。


    “玉公子可真是老身的大恩人!”吹捧的话也不要钱,会说就多?说点?。


    卞如玉没搭帕子,直接就上手按在刘婆腕上,启唇问询:“婆婆的病最早起于何时?”


    望闻问切,还需要问。


    “有三个?月了,就下大雨淹水那段时间,应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一开始是肚子疼,上吐下泻。”刘婆一面回复卞如玉,一面思?忖:他估计是哪个?簪缨世?家的公子,一开始走门路,请来黄连医治腿疾,后来得机缘,结师徒了。


    他虽然腿残,不能像蔺公子那样出仕,但有一技之长,开个?医馆,加上家里老底,也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了。


    甚至还能请仆人,搬上搬下,擦洗翻身这?些事,应该不用魏婉亲自伺候。


    她唯一苦的,是他那处估摸和腿一般废,会守活寡,子嗣亦难。


    算了,世?道这?么苦,要儿女反而拖累儿女。能寻个?吃饱穿暖的靠山已不容易,还贪求什么欢愉?


    刘婆千回百转都在替魏婉考虑,又勉强能接受卞如玉了。


    她悄用余光,像打量女婿那样再次打量卞如玉。


    卞如玉浑然不知,低头垂眼,全神贯注在刘婆的病情上。良久,抬眼,扫一圈屋内,而后吩咐阿土:“去楼下要纸笔。”


    “喏。”阿土飞速下楼。


    “可真是麻烦公子了。”刘婆忙道。


    “婆婆不必客气。”卞如玉闻声对?视刘婆。任刘婆老成历练,这?一刻也被他剪水秋眸和一副好颜色迷惑,竟忍不住道:“玉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婉婉其实很不容易——”


    “刘婆!”魏婉急忙阻止。


    刘婆却仍续道:“她爹妈去得早,一直跟着?我这?老婆子流浪,姑娘家的,不是个?事。后来去了头前那位的府上,以为老天终于开始怜惜她这?个?苦命人,却麻绳专挑细处断,那位又没了。”刘婆不知不觉抓住卞如玉的手,语重心长:“您以后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待婉婉。”


    只有卞如玉不倒,魏婉才有倚靠。


    听起来有点?咒他,卞如玉却完全不介意。他听到的重点?是“那位又没了”,哪位?


    卞如玉试探:“婆婆说的,可是蔺……公子?”


    他边说边盯魏婉,防止她给刘婆使眼色。


    “玉公子也认得?”


    卞如玉上身后仰,想放声大笑,不得不银牙紧咬,辛苦忍住。


    他眼神挪揄魏婉:你是有多?恨蔺昭,竟然说他死了?


    刘婆在旁瞧着?,提及蔺昭罹难,卞如玉竟演都不演,径直扬起嘴角,洋洋得意。


    刘婆偏心蔺昭,见不到卞如玉喜蔺昭悲,又想这?人本就是趁婉婉伤心,趁虚而入,现在还小人得志,幸灾乐祸。


    她不喜至极,下定决心要私下同?魏婉说道,劝分。


    卞如玉哪晓得,笑着?笑着?,随动静看向?被推开的房门——阿土攥着?一沓纸返来,身后还跟着?端笔砚的客栈掌柜。


    阿土下去先寻的小二,小二推脱要找掌柜,又去柜台,掌柜嫌麻烦,声称只有一方砚台一只狼毫,得留着?登记住客,不然待会漏了,上面查店历是要吃官司的。


    阿土最后一张银票拍到掌柜掌心里,掌柜这?才亲端砚台上楼,走得急,墨汁飞出砚台,溅到楼梯上。


    阿土回看墨滴,掌柜却道:“不打紧,您家公子事大。”


    进房,掌柜和阿土一起铺纸,掌柜甚至还揣了枚镇纸,小心谨慎镇到宣纸上方。


    阿土奉上狼毫,卞如玉笑看一眼,提笔行如流水,边写边道:“婆婆,晚辈这?两方子会标注一二,您先抓一吃两副,间隔七日,再抓二吃一副,便会慢慢好了。”


    “多?谢玉公子,多?谢玉公子!”刘婆心里只信六分,却演出十?二分,声音颤抖,溢出老泪。


    卞如玉见状扬高嘴角。


    魏婉凑近,轻声附和:“谢谢公子。”


    卞如玉破功咧嘴,露出皓齿,这?一刻心比蜜甜,忍不住侧头瞥向?魏婉,却没能对?上目光——因为魏婉在低头打量他的字。


    印象里,这?是第一回见卞如玉书写,比小相上的落款更草,清劲疏瘦,逎媚狷狂。


    卞如玉写完一张药方,右上角标上一,落笔。


    他再次侧首看向?魏婉,这?回不是匆匆一瞥,视线在她脸上粘住,笑问:“要不第二张方子,我说你写?”


    自己见过她的画,却还未见过她的字。


    卞如玉压低下巴,有二人共书一方的情趣私心。


    “行。”魏婉不知道他为何提这?要求,该不会想核对?她的字迹?


    搜索回忆,自己以前没写过不该写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魏婉捉笔听命。


    “黄芪半斤、防风三两、炒白术三两……”卞如玉薄唇张合,眼睛却始终盯着?魏婉的笔,白纸渐渐布满黑字。


    她的字出乎他的意料,既不娟秀,也不妩媚,反而沉厚雄浑,勾如发弩,忍力?藏锋,字字一丝不苟,绝不潦草,上下左右皆严密对?齐。不知道魏婉写得累不累,反正他看累了,喘了口气才问:“谁教你这?样写字的?”


    卅八


    问完他自个反应过来, 她是跟蔺昭学的。


    哪怕他没留意过蔺昭的字,也八.九不离十。


    一团火直接就拱到了卞如玉胸口。


    他两只?胳膊正搭扶手,却觉悬于空中, 不上不下, 挥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又想蔺昭除了教写字, 还教弹阮、画画,教七教八。


    之前知道?的一些事重翻出来,突然就?不是滋味,相逢恨晚。


    “是蔺公子教的。”魏婉在此时开口作答,声音柔顺得?像一汪泉水。本来就?容易猜到的答案,支支吾吾,反而惹卞如?玉猜忌, “但他这字可能没教好——”


    魏婉当着卞如?玉的面,去眺之前第一张方子:“应该教草书。”


    卞如?玉也看自己的字, 是啊, 蔺昭只?记得?阮琴画画, 却忘了, 写字也要?投其所好。


    蔺昭,不行。


    卞如?脑袋不自觉轻摇,心里?这才稍微好受些。


    他吐纳两回,继续往下说方子,魏婉也继续写,只?刘婆一双眼滴溜在二人脸上打转,再不妄言。


    卞如?玉说完, 魏婉也写完,搁笔叠好方子, 偏头看他。


    她眸中有?深意,卞如?玉凛然。


    两人没有?就?此交流一个字,就?默默打起配合,魏婉先同刘婆聊几句别?的,而后随口一问:“陈姐怎么还没回来?”


    “路远,没事。”刘婆拍拍魏婉手背,让她宽心。


    “米重,她一个姑娘家?的,”卞如?玉却悠悠开口,“一路背过来,走走停停,估计够呛——”


    “我去帮她!”魏婉倏地站起,刘婆去抓魏婉袖子,还未抓到,更没来得?及开口,卞如?玉就?接话?:“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去。”


    “好。”魏婉立马答应,转身反抓刘婆的手,“婆婆,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松手,不待刘婆会意过来,就?和卞如?玉一起道?别?下楼。


    她踏出客栈,轮椅也落到地上,计划得?逞,相视一笑。


    一个摇头,一个抿唇。


    卞如?玉抬手,隔空抚了下她的背:“我们先去药房把方子抓了。”


    照她描述,刘婆抠搜,肯定舍不得?自己花钱抓药,所以还得?他掏钱……这也是魏婉把他喊出来的原因。


    “殿下。”魏婉却轻唤。


    卞如?玉梢楞,想了想,以为她担心刘婆:“放心,客栈有?暗卫看护,她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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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魏婉仍唤。


    卞如?玉睁大丹凤眼,凝视:什么话?请直接讲。


    魏婉犹豫,刚才卞如?玉号脉开方,信手拈来,言谈举止之间的自信,不像是不懂医。


    可若精通岐黄,为何那回她生病,他却号不出来?


    难不成已经探出她在装病,只?是没戳穿?


    魏婉难以启齿。


    卞如?玉笑道?:“好啦,且信本王一回,不会胡乱开药,真能治你那婆婆。”他瞥一眼魏婉,收回目光,“上回你没病,所以本王才不开方。”


    魏婉嗓子一紧:“殿下知道?!”


    那为什么不揭穿,反而帮她隐瞒?


    “你帮过本王装病,本王自然也要?回馈你一回。”卞如?玉看向路边,“你打哪学来的五脉诀?”


    “什么五脉诀?”魏婉追上卞如?玉。


    “你不知道??”卞如?玉扭头,示意阿土推慢些,等着魏婉。


    魏婉重与卞如?玉并排:“奴婢从未听说过,”她顿了顿,“刘婆说这招没名字。”


    “那你平时怎么用的?”


    “奴婢就?控制气息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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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原委?”


    “不晓得?。”


    卞如?玉启唇,好脾气详解:“五脉诀源自《五气经天图》,上天五种真气,素天金、苍天木、玄天水、丹天火、黅天土,天星投射五行,其中火主炽盛,土主淤塞之象,所以只?要?控制好黅天和丹天区域,就?能改变五脉。”


    一语醍醐灌顶,魏婉情不自禁发散:“所以改成浮脉时,是按玄武七宿的方位顺气,气血才能冲到表面上。”


    “对。”


    魏婉既愧疚又感激,冲卞如?玉一笑:“谢谢殿下。”


    卞如?玉直勾勾盯她半晌,压低下巴:“抓药去吧。”


    再次顺势抬右臂,却还是没有?真拍上她后背。


    “那弦脉是黅天和丹天都要?吗?”


    “要?木火合化。”


    “殿下懂这么多,难怪阿土阿火……”


    ……


    阿土起先仅默默推着,略有?走神,听到自己名字,错愕一望——魏婉正边走边侧身,同殿下说笑,殿下也是笑若春山,为追魏婉视线,频频猫腰。二人进了药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同声相应。魏姑娘递药方,眺眼看的是药铺掌柜,殿下却在魏姑娘身后低头看她的手。


    阿土注视久了,竟不知不觉翘起嘴角,怎么回事,自己这个光棍心里?竟也甜滋滋的。


    药铺旁边是米店,卞如?玉朝魏婉点下巴:“进去瞅一眼?”


    “好啊。”魏婉应声转身,就?要?往米店里?走,却见一辆板车停在店前。车夫应该就?是米店的伙计,抓起两袋米往肩头一甩:“让一让,让一让!”


    后面坐在板上看米的伙计也跳下来,驮两袋米,前后脚往店里?走。


    魏婉担心卞如?玉被撞着,侧身挡住,卞如?玉见她这样?做,垂眼挑眼,眼珠上下转动?,温柔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之后阿土抬轮椅过门槛时魏婉也一直帮挡。到了店里?,三?面墙前全摆米箱,地上漏着许多米粒,魏婉不由再次叮嘱:“要?小心打滑。”


    “好。”卞如?玉轻柔又悠长地应声,眼睛徐徐环视店内,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位客人,或逛或驻足,有?掂量米的,但没有?下单的。


    “阿土,我们也逛一圈。”卞如?玉吩咐道?。


    阿土推着卞如?玉,从进门处第一箱米开始看起,先瞥插着的价签:


    京畿三?年米


    十五文一斗


    这是京师三?年前的陈米,卞如?玉朝箱内细看,颗粒都挺瘪,中间还掺杂着许多没筛下去的糠。


    他又想起魏婉说的八文一斗的,乌云渐拢眉梢。


    再望里?瞅,分别?是京畿两年米,一年米和新米,涨到二十二文。


    阿土继续听令前推,卞如?玉逐一扫过,新米高?于旧米,晚稻贵于早稻,最?贵的东北粳米要?三?十九文一斗,还有?许多搭着卖的黍、稷、麦、菽,也不便宜。


    国以民本,社?稷为民立,从小太学里?就?会教导他们分辨五谷,尤其是稻米的良劣,御苑里?还辟有?半亩耕田,亲身体?验犁地插秧。


    但卞如?玉第一回逛米店,熟悉和陌生感却割裂着一齐袭来。


    儒师们还会给他们发过写好品名和价钱的单子,说是当月京师谷价,卞如?玉对钱没度量衡,一恍而过,只?当各种不同数字。


    现在尽最?大努力回忆,好像和眼下的价格天差地别?。


    轮椅刚好停在最?贵的东北米旁边,卞如?玉抬手,想像别?的买主那样?,掬一把米,摩挲、掂量,却突然生了从未有?过的怯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晌,改为弯腰低嗅,没有?米香——不像他日?常吃的贡米,不仅轻嗅淡香,煮的时候更是满室香溢,白口吃米饭仿若白糖拌饭,即使放冷了米饭也不会硬。


    “这没府里?的米好吧?”魏婉偏在这时问了一句,卞如?玉顿时满面通红。


    “掌柜,称十斤这个米。”


    店里?终于有?人开口买米,卞如?玉竟没勇气光明正大注视,余光偷瞧,那买主是位中年男子,指的是进门入口处,最?便宜的京畿三?年米,还问:“能不能便宜些?”


    掌柜闻声走近:“还要?怎么便宜哦,”他和伙计异口同声,“已经是最?低了。”


    “涨太离谱了。”男子直摆头,苦道?,“我家?现在都一杯米分两餐煮,便宜些?家?里?还有?小孩。”


    “你就?算是从前吃饭,如?今喝粥,也没法便宜啊。”掌柜也叫苦,“我进价在那,今年京畿涝了,以后只?会更贵。”


    “便宜些。”男子却继续磨嘴皮。好一阵子,掌柜仍只?摆手:“没得?还,没得?还。”


    “你实在要?便宜,只?能买二十斤,送你二两。”


    男子在原处定定站了会,原本洪亮的声音变轻:“我才刚逛第一家?,先再看看,要?是再转回来,您这二十斤送二两还给我留着。”


    “好,给你留着。”


    男子匆匆而去,掌柜负手叹气。


    剩下三?位买主,有?两位直接就?没说买,一言不发来,一声不吭去。


    最?后一位买主虽开了口,但比不开口更令掌柜生气。他先自称要?买一百斤米,问东问西,挨个考究,掌柜跟着一路解释各种米的区别?,甚至还教了几招煮米的诀窍。讨价还,还价去,有?几回掌柜已经应了,他却不接话?了,到最?后才缓缓道?出:“那个三?年京畿,十二文卖了吧?”


    掌柜胸脯很明显地起伏了下,歪头:“您是真要?买一百斤吧?”


    那人只?含糊道?:“买得?多,便宜点。”


    “买多少?”


    “二十斤吧。”


    “没得?少,最?多送二两。”


    “唉,您不卖出去,放着放着,就?成四年米了,到时候也许还卖不到十二文,不如?现在卖我,您说是不?”


    ……


    二人讨价还价,魏婉忍不住转头对卞如?玉眨眼:这买家?是个高?手。


    卞如?玉却有?点笑不出来。


    少倾,怕魏婉失望,还是极勉强点了下头。


    这最?后一位买主,也分文未掏,灰溜溜离去。


    “让一让,让一让。”伙计却又运来一拨新米,搬进店内。


    卞如?玉指腹摩挲扶手,心生疑惑。


    “阿土。”卞如?玉轻唤,食指朝京畿三?年米那边点了下,“我们再看下京畿三?年。”


    掌柜偷听到,瞬间拧眉,不会吧,这位罗绮朱玑的公子也只?买最?便宜的?


    唉,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卞如?玉重新打量京畿陈米,良久,手往下探,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米面,实在太粗糙了,跟摸细沙差不多,魏婉她们却连这都不买,只?吃八文。


    卞如?玉仰头望天,眼睛越睁越大,羽睫微颤。


    “三?百斤东北米,齐了!”听见掌柜乐呵呵的笑声,卞如?玉才重低头,循声望去。


    只?见掌柜一手执帐薄,一手扒着算盘,似乎刚把堆在柜台边未开封的米清点了一遍,高?声笑道?:“给我把这三?百斤好生送到卫侍郎府里?,不得?出差错,听见没?”


    “好咧!”有?活做就?有?钱赚,伙计也笑嘻嘻。


    卞如?玉心里?忽然异常难受。一开始进米店时他曾存私心,想着这样?三?面逛一圈米箱,好像在水云阁和魏婉逛一圈画,现在却为自己这半点私心惭愧。


    出米店后,积郁久久难散,卞如?玉终忍不住直抒胸臆:“确实太贵了。”


    无头无尾,魏婉楞了须臾,才确定他在说米,先是愕然,继而轻轻附和:“是呀,确实是太贵了。”


    她的叹息融入风里?,令风也成了叹息,由北向来刮来,却又如?此强劲有?力,呼呼怒号。


    魏婉的鬓发被风吹起,粘于颊面,甚至有?一缕轻微遮挡了视线,她与卞如?玉四目凝望,忽然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


    卅九


    魏婉双唇已经分?开, 却记起在丽阳那挨的教训,重合上唇。


    卞如玉清楚睹见,猜到她的顾忌和生分?, 却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觉得她的反应是应该的。


    是他不对,光说不做, 等?真出了力后,魏婉自然会开口了。


    卞如玉朝魏婉弯唇。


    片刻,吁道:“现在是去找你那位朋友?”


    魏婉点头?。


    卞如玉又问:“这四五条道都?能通向德善坊,我?们会不会和她错过?”


    “应该不会。陈姐背那么重的米,肯定捡最近那条路走,”魏婉朝卞如玉勾了勾手,一下勾到他心里去, “殿下且随我?来。”


    三人?逢岔口便往西斜走,越走越泥泞。这边原是耕地, 后来朝散郎明远家扩充宅地基, 占去大半, 剩下不到半亩, 没人?犁田了,逐渐荒废。


    贪近的人?歪歪斜斜踩出魏婉脚下这条细道。


    她走了十来步,才意识到泥地里尽是小石子,卞如玉坐轮椅不方便,不由回头?关切:“殿下,这路可能有些不好走,为难您了。”


    “还?好。”卞如玉淡笑, 心道何止不好走,脸都?要颠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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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婉笑了笑, 转回头?重朝前看去,远远一个黑不溜秋,由小变大的身影,背驮手抱,一个人?载一大堆东西,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是陈姐吗?


    魏婉眯眼,待那黑点再变大些,她情不自禁高声呼叫:“姐姐!陈姐——”


    原来,陈姐驮米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几棵李子树,上头?紫红的果实低处已被人?摘走,高处仍挂着。


    趁没人?,陈姐把树上剩下李子全摘了,一路揣回客栈。


    魏婉一叫,陈姐心虚手抖,李子洒落泥地里。


    “哎呀!”她立马蹲下要捡,然而手上兜李子,后背背米,并不方便。魏婉见状快步上前帮忙,果子滚得东一颗西一颗,魏婉一会跑西一会赶东。


    陈姐瞧着,很自然叮嘱:“都?捡起来,待会回去洗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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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和阿土远远望着二女。阿土附耳卞如玉:“殿下,那前边的李子树是官地上的。”


    且“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躺死人?”,李子只?能浅尝一两颗,她俩捡这么多?,有害无益。


    “不要多?话。”卞如玉瞥阿土一眼,“去帮着背米。”


    阿土哦了一声,上前同陈姐自我?介绍,两人?说了好一会儿,陈姐才卸下绑着绳子的米袋交给?阿土。


    卞如玉则自始至终在看魏婉——她站着的时候还?好,一蹲下来捡李子,裙摆就垂坠扫进泥地里。魏婉即刻提裙,搓掉裙角上那一点点泥。


    之后再捡李子,皆一手拾果,另一只?手高提裙摆,拢起褶皱攥于掌心。


    卞如玉原先追着魏婉身影摆头?,陡见她提起裙子,露出一双着罗袜的脚踝,他的脑袋就定住了,笑容瞬间消失,不仅嘴角不再扬起,促着的丹凤眼也晴转阴沉。


    他立马瞥向阿土,看自家侍卫有没有去瞧魏婉的脚。


    阿土正?帮着捡李子,压根没看。


    卞如玉眸中的狠厉这才减了些,却仍阴冷,他不再摆首,仅一双墨眸静静追着魏婉的身影转动,时左时右。


    有的地方泥浅,有的泥深,遇到泥深或石子凸出来的地方,她就把裙子再拉高些,人?跳过去了,却不记得放下裙子,不仅露着脚踝罗袜,甚至现出一小戳光洁白?皙,不着寸缕的小腿。


    卞如玉两颊紧绷,极为不快。


    今天?好歹只?他,要是也被别的男子看着怎么办?


    想想他就堵得慌,恨不得上前捉住魏婉的脚,叫她不要再走,然后把裙子放下,再往下拉一拉拍一拍,重捂严实。


    远处,陈姐捡起地上的李子,胳膊肘兜的李子又掉了,她便喊阿土:“唉,小哥,帮我?拿下果子,行不?”


    阿土刚捡完一个,直起身,现在两手已经抓满,怎么拿?


    陈姐指阿土的袍子:“你衣裳宽敞,拉下做个兜子。”


    阿土听懂了,但不肯:“你手里那些李子都?是泥!”


    “讲究。”陈姐噘嘴,但到底不敢惹绫罗人?,她扯起自个衣角当?布,麻利擦李子,阿土这才拉一片袍角作布兜。


    陈姐哼哼,手头?擦干净的李子往里连泼带倒,期间无意侧首,冷不丁瞅见卞如玉的神情。


    陈姐怔了下,旋蹙眉头?,最后一个转移的李子一不留神扔偏,没进衣兜,往地上落。


    “唉!”阿土提醒,陈姐这才回神,屈膝接住快要坠地的李子,重丢回阿土衣兜里。


    “好了,再把地上的都?捡起来就行了。”陈姐笑着转身,仿佛刚才根本没留意过卞如玉。


    有颗李子特别淘气,躲进泥里捉迷藏,陈姐和魏婉搜了好久才找到,魏婉率先捉出,二女同时起身,相视一笑。


    终于都?捡完了。


    魏婉笑着去寻卞如玉,卞如玉见她转头?,即刻变脸,仅流露温和笑意。


    魏婉双臂抱李,因为手松开了,罗裙随即垂坠,重新遮蔽下身。她朝卞如玉走近,同时向陈姐介绍:“那边是玉公子。”


    卞如玉瞧她裙子落了,终于松了口气,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却恨恨想说她两句——至少往后要检点些。


    但她一不是侍妾,二不是王姬,他好像没理由指责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卞如玉胸口重堵起来。那气困于胸腔,提不起来,所以喉咙里,面庞上的气都?很虚,显得人?格外柔顺,他朝陈姐颔首,又同魏婉温言细语:“你身边这位就是我?们要找的朋友吗?”


    “是呀,她就是陈姐。”魏婉说着扭头?瞥阿土,他两手牵袍,怎么推轮椅?


    魏婉朝阿土走去:“李子都?给?我?吧,你去推轮椅。”说着又要拉裙子,这回是要作兜子。


    阿土有个本能,凡魏婉相关,先眼神卞如玉请示。这本能救了他,阿土和卞如玉对了一眼,福至心灵,往后扯衣角不让魏婉碰着:“唉——倒来倒去太麻烦,还?是你把李子给?我?吧。”


    魏婉沉默一霎,接受这一决定:“好。”


    她的李子都?是擦过的,直接往阿土怀里倒,接着便要去推轮椅,陈姐却轻轻碰了下魏婉胳膊:“唉,待会记得提醒我?,要买口锅。”


    魏婉旋即偏头?看向陈姐,从德善坊背到客栈的那口锅明明就放在客房地上,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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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姐点头?:“之前那口坏了。记得别忘了,不然回去米都?不煮不了。”


    “那肯定不会忘,这辛辛苦苦背回去的米。”魏婉泛笑,“前面有小西市,到了我?提醒你。”


    所谓小西市,就是药铺和米店旁边的巷子,里面挨墙两排摆地摊的,卖的杂货相对来说较便宜。


    众人?折返,阿土手上背上皆有货物不方便,卞如玉腿脚更是不行,于是便只?二女钻入巷内。走了七、八步后,陈姐挽住魏婉,张唇合唇,却不发声,还?回头?朝巷口望了一眼。


    魏婉见状轻问;“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陈姐沉脸沉声,额锁川字:“那个玉公子……不像是好人?。”


    魏婉浅笑:“他还?好。”


    陈姐摇头?:“你不知道,刚才捡李子时,他看你的眼神凶得狠。”


    “凶?”


    “怎么说呢,是那种凶。我?后来顺着他的目光找了下,发现你裙子掀起来了,他在生气。”陈姐相中了一只?铁锅:“老板,多?少钱?”


    一边讨价还?价,一边中途回魏婉:“反正?凶得可怕,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


    “嘘——”魏婉压低声音,“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


    陈姐眺眼,巷子里人?多?声杂,离玉公子又远:“他听不见的。”


    巷外,卞如玉视线落于空处,指叩扶手,似在放空,心头?却默道:那不一定,只?要用心专注,本王连偏殿的落针声都?能听见,何况这一两句坏话。


    不过这民女说的的确是事实,借她人?之口让魏婉晓得也好。


    卞如玉继续听,魏婉忽然轻呼一声。


    他余光旋即瞟去,一和魏婉差不多?身量的小娘子,蜻蜓点水般拍了下魏婉肩膀。小娘子黑衣黑裙,连戴的幂篱也是黑纱,脸和脖颈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比骨头?还?白?的手,这谁认得。


    魏婉却通过这双手,认出眼前人?是黑市当?铺的老板娘月娘。


    陈姐同样认出这位老熟人?,唉了一声。


    月娘看向陈姐:“我?跟婉婉讲几句体己话。”说着挽住魏婉,要往巷口拽,魏婉忙指里面,月娘改变方向,又往里拉。


    “什么事?”魏婉蝇声。


    “上回收的那个金栀子挺纯的,你手头?还?有类似要当?的吗?”


    巷外卞如玉双手陡然攥紧,指甲抠着扶手龙头?,很好,送她的东西都?敢当?了。


    “还?有一些,下回找你。”


    她还?要当?。


    月娘笑嘻嘻:“那——那只?多?宝掐丝金镯呢?当?不当??”


    魏婉正?色:“你说什么?我?没那种东西。”


    “别装啦,当?时就在你袖袋里,我?都?看见啦!那上面的彩宝都?是小勃律藩国的贡品——”


    “不知道你说什么。”魏婉打断月娘,“我?打哪找那种东西当?给?你。”她接着朝买好铁锅的陈姐挑眉。陈姐会意,二女转身,快步从巷子里出来。


    刚和卞如玉阿土汇合,陈姐就端起铁锅:“唉,把李子都?倒进来。”


    一直提着袍子有损形象,阿土也乐意,立马倒李子。陈姐见状笑了,端着锅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四处瞟,越过阿土肩膀,眺向远方。


    陈姐突然张嘴,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手也一抖,松开一侧锅把,原本装好的李子顺势滑落,一路咕噜咕噜滚,最后滚到来人?皂色靴前。


    蔺昭弯腰,逐一拾起李子,微笑走近。


    明明看见卞如玉就在旁边,明明知道不应该,他还?是有股冲动,想把李子按还?到魏婉手中,交接时,指尖轻轻拂过。


    蔺昭抑下冲动,冉步走至卞如玉面前,躬身一拜,而后目光跃过魏婉,看向陈姐,淡淡笑道:“姑娘,您掉的李子。”


    说着,翻掌,将掉的李子交给?陈姐。五颗李子尽扣在一只?大掌中。


    卌


    陈姐依旧怔忪。


    蔺昭和煦注视陈姐, 眸眼含笑,柔和平易却不过分亲近,恍若夏日里?一缕春风, 温暖却不炙热, 恰到好地称心,再衬上他整丽容貌, 斯文风姿,如诗如画。


    谁能?想到,他心里?却阴恻恻地忖:魏婉竟然会带卞如玉来见陈姐?竟然?会?带。


    两人的关系竟比船宴更近一步。


    蔺昭既为?自?己的大计高兴,又有数分不愉和一丝隐约的担忧。


    他抓着李子的手朝陈姐抬了抬,更近几厘,温润笑道:“在下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姑娘掉的李子吧?”


    陈姐盯着蔺昭, 想魏婉,也想卞如玉, 缓缓反应过来——婉婉应是和蔺公子生了误会?, 所以才赌气咒他死, 所以今日一道前来的才是玉公子。


    她和蔺公子明明相熟, 蔺公子却似看陌生人一样看她,唤她姑娘,说明蔺公子也还在赌气,不愿相认。


    唉,这两小年轻。


    暂先依着他吧,待会?私下再劝和!


    陈姐拿定?主意,笑应道:“是, 是,是我的。”她端起锅接李子, 一脸“我也不认识你”的样子:“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免贵姓蔺。”


    “多谢蔺公子。”


    卞如玉在旁围观,到这里?终忍不住以舌抵腮——戏太?演过头哈,陈姐之前掉李子,明明就是讶异蔺昭死而复生。


    卞如玉又琢磨,这两人怎么认识的?


    难道陈姐跟魏婉一样,也画了相府的押?


    他瞬间对陈姐多添三分防备,又垂眼偷窥察魏婉,见她垂首立在自?己身后?,一眼都没瞟蔺昭,卞如玉顿觉舒畅。


    魏婉内心的确没什么感觉,再见蔺昭,自?己好像比船宴上?更冷淡了,只想尽量摆脱蔺昭回?客栈。


    “蔺公子啊,许久不见——”卞如玉悠悠开口:“你怎么有兴致一个人逛到这边?”


    话音刚落,魏婉就在心中默接:梁彻在长公主府,公孙明方养伤,他除了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还能?怎么办?


    说来依旧担心梁彻,卞如玉答应了派人保护,却始终没听见下文。


    回?府以后?要问一问卞如玉。


    魏婉脑袋埋得更低。陈姐偷瞟魏婉,眺蔺昭,窥卞如玉,目光在三人身上?转来转去,她想,是该自?己继续演的时候了:“玉公子,您认得这位公子?”


    卞如玉淡淡晲了陈姐一眼,嘴角扬起:“认识呀!”


    蔺昭亦莞尔,原来卞如玉化名姓玉。


    他也回?陈姐:“我与玉兄——”


    “唉别?别?,我比你小好几岁了,可别?把我喊老了。”


    “是在下之过,向玉公子赔罪。”蔺昭朝卞如玉拱手,笑道:“在下并非闲逛,正要去醉仙楼赴陈郡同乡会?。”而后?侧身,也好好回?答陈姐:“在下与玉公子是旧友。”


    醉仙楼是京中达官贵人最爱聚的一家酒楼,坐落东市。从相府去往醉仙楼,的确可能?途经此?道,但却是相反方向。卞如玉笑道:“既然?是去醉仙楼,蔺公子何?故逆行?”


    “是逆行吗?”蔺昭依旧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在下不知。”蔺昭摇头,“在下这个路痴,若非玉公子提醒,要越走越远了。”他又朝卞如玉拜了一拜,“多谢玉公子。”


    他当然?记得路,方才原本顺行,却冥冥中想回?头望一望,然?后?就于人山人海中一眼瞅见魏婉。


    隔得那样远,人潮涌动,远若银河,他却似被?收线的风筝,被?磁石吸住的铁剑,一步步,不由自?主折返逆行。


    终于,老天垂怜,李子掉了,给了他凑近的机会?。他想端详魏婉,却不能?,时时抑制着冲动,心尖上?仿佛拴了根线,一扯一疼。


    他想,他和魏婉这样都能?撞见,一定?是心有灵犀,命定?姻缘。他知道她船宴回?去发了烧,也晓得她差点命丧丽阳刀下,现在亲近卞如玉亦是形势所迫,他晓得她受的所有苦,再忍忍,事成之后?,一定?接她回?来。


    “去醉仙楼啊,那正好顺路。”陈姐插嘴,已觉出蔺公子和玉公子间气氛不寻常,你来我往。她自?然?偏心蔺昭,帮他,“我们住悦居客栈,醉仙楼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路,公子您要不嫌弃,跟着我们走就行!”


    魏婉垂眸暗叹,陈姐呀,别?再相助蔺昭了,也祈愿蔺昭拒绝。


    蔺昭却躬身答应:“万万不会?嫌弃,有劳姑娘了。”


    “不客气!”陈姐还未说完,卞如玉就示意阿土朝前推,蔺昭即刻被?落下,追了两步,与陈姐并排:“说来……在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这个位置卞如玉看不到他,蔺昭趁机回?头瞟了眼魏婉,迅速收回?目光。


    “哎呀,我都一把年纪了,哪还芳不芳,香不香啊。”陈姐笑,“大伙都喊我陈姐。”


    她十六岁前是王氏,十六岁后?变成了陈王氏,虽然?相公已经死了十年,姓却变不回?去了。


    “陈姑娘。”蔺昭笑着伸手,“在下帮你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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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姐深深看了蔺昭一眼:“那多谢公子了。”


    她边回?话边放慢脚步,渐渐落到蔺昭和卞如玉身后?,与魏婉平齐。


    魏婉眺眼陈姐,抿了抿唇,示意她不要再帮蔺昭。


    陈姐却朝魏婉噘嘴,似笑非笑:小鸳鸯怎么闹矛盾啦?别?再找些玉公子金公子气你的蔺公子啦,他要真生气和你掰了可咋办?


    魏婉读懂陈姐眼神,皱眉摇头:绝非你想的那样。


    “公子,公子们要莲蓬不?”突有一挑着筐莲蓬的老妪挡住去路。老妪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浑身湿漉漉,莲蓬却干爽翠绿。


    老妪怕被?绕过去,继续横着走了一步,扁担横在众人面前:“一斤只要一文钱,新鲜的莲蓬,我刚去塘里?摘的。”


    魏婉的目光原先落在老妪扁担上?挂的秤和秤砣上?,闻言挪下——老妪衣衫仍在滴水,一双赤足连趾缝里?都是泥巴。


    的确是刚下过塘。


    魏婉也曾下过一整个夏天的塘,上?岸后?也是这副样子。


    那是去年。


    起初仅是蔺昭带她泛舟荷塘,莲叶田田,一路遮蔽小舟,仿佛人凭空游于水中。她一时起兴,放了桨站上?船头,原本含笑的蔺昭旋即变色:“你做甚么?”


    魏婉想抓朵荷花,然?而最近的一朵也离得有些远,她踮脚去够:“我扮神仙——”


    “仙”字还没说完,人就失却平衡,跌入塘中。蔺昭随即丢了桨也跳下水,晃荡下,小舟翻面倒扣塘中。


    好在荷塘不深,两人皆能?站住,水刚好没到魏婉脖颈。蔺昭在水里?抱住魏婉,蹙眉发问:“什么神仙啊?”


    “我就想趁看不到脚,扮一回?出水的何?仙姑。”


    蔺昭盯她须臾,摇头叹气,嘴角却重扬起。他单手拴柱魏婉腰肢,带她在泥塘里?一脚深,一脚浅,连挪三步,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飘远的小舟,把它翻正,再双手举高魏婉,将她送回?舟上?。


    魏婉自?知犯错,手脚并用抓舟沿,十分配合。蔺昭随后?也上?船,二人起身皆带起水瀑,衣衫沉沉,蔺昭笑着嚅唇:“太?危险了,下回?不要这样做。”


    “哦。”魏婉应声,却同时吐了吐舌尖,哪危险了,塘水不过脖颈深,掉进去也可以站起来,就是脚有点陷而已。


    蔺昭知她不服,对着她额上?轻轻敲了个栗子。


    “哎哟!”一点都不疼,魏婉却故意叫出声,双手捂住额头,连带着眼睛也一并捂住,过会?,又透过分开的指缝主动去瞧蔺昭,然?后?发现他双手反剪在背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蔺昭睹着,右臂缓缓绕回?来,手上?竟捏着个莲蓬:“你刚才扯断的。”


    落水刹那,魏婉手忙脚乱抓东西,还是没抓住想要的那朵荷花,却拽断了隔壁的莲蓬。


    他方才上?舟时顺道也把莲蓬捞上?来。


    “给我给我。”魏婉凑近。蔺昭将莲蓬轻轻放到魏婉掌心,她捧着,咧嘴,明眸皓齿:“虽然?狼狈了一点,但好歹有个莲蓬。”


    莲蓬……魏婉猛地回?神,今时已非彼日,俱往矣不可追。


    她暗暗咬了下牙,绝不能?,也不该再追忆,陈姐本就误会?,何?况另一位当事人也在身边。


    魏婉冷冷别?头,愈发背对蔺昭。


    蔺昭其实也忆起同一件往事,一开始去是泛舟游湖,她扮了一回?神仙后?,就变成摘莲蓬,再后?来还摘藕带——只有淮西和荆湖一带的人才把它当食物,京师人不吃,他这个从小生长在京师的淮西人也仅只耳闻,不曾吃过。


    魏婉却懂,一开始是她自?己下塘摸,他始终担心,后?来就变成她在舟上?指哪打哪,他下塘听令,顺着绿桩探入淤泥,摸到两根须苗,粗的那根便是,掐掉抽出,他淌着水挪向魏婉,还没靠近扁舟,魏婉就倾身伸手来接。每每这时他都揪心,禁不住叮咛一句:“别?又掉下去了。”


    “知道!”魏婉接了藕带放进船舱,满满一舟,她已经坐在藕带堆里?了,他却还背身继续去摘。


    “那边,那边还没摘过。”魏婉在舟上?指挥,“那边绿桩低,肯定?更嫩!”


    每回?都是满载而归,相府的人都来一起吃,洗净清炒,不需要加任何?佐料,就已是人间美味。吃不完的都留给梁彻,那小子会?把藕带做成辣辣的泡菜。


    那时候哪里?是扮神仙装神仙,过得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蔺昭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扭脖想去看一眼魏婉,太?渴望了,却倏地瞥见卞如玉启唇。蔺昭即刻偏头,不仅没看魏婉,反而更避嫌。


    “老人家。”卞如玉出声唤。以前遇见这种强塞着想卖的,他都会?绕过去,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一见这老妪饱经风霜,短褐穿结,连双鞋都没有,就没法熟视无睹了。


    满满一筐莲蓬,一看就是一个都没卖出去,卞如玉愈发不忍,“我买两个。”


    “两个?”老妪愣住,“要不秤一斤吧?”


    说完就担心卞如玉跑了,哪怕没想好两个怎么算钱,依然?改口:“两个也行。”


    卞如玉身上?不带钱,抬手翻掌,阿土便将一锭银子交到卞如玉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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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如玉将银子塞给老妪,不挑大小,随手抓了两个莲蓬:“不用找了。”


    随后?便让阿土推远,留下老妪呆呆定?在路中。


    卞如玉没有回?望老妪,反而瞥魏婉,虽然?她看着冰冷冷,但始终亦步亦趋,紧跟在他斜后?方。


    卞如玉再淡淡瞟眼蔺昭,这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自?觉,离他远,离魏婉更远——蔺昭和魏婉已经变成后?脑勺对后?脑勺。


    魏婉冷漠,蔺昭别?看面色恬淡,其实也很淡薄。


    魏蔺二人间,始终横着一道生分且疏离的无形墙。


    称心如意,卞如玉不由旋起嘴角,默默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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