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副本月老祠乱点姻缘谱
02
顾舟闻声,定定盯着虚空,秤砣精立即噤若寒蝉。
片刻,顾舟冷冽的眉眼复又低垂轻转,饶有兴趣地一面转着指间的绳结,一面沉思。
秤砣精察言观色,喘了口气,然后燥热起来。
“月老祠遭了雷,这是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
“为人牵线,最易积累孽账,害人之深,遭到反噬也不无道理。”
系统emno看着屋顶黑压压乌鸦般聒噪的秤砣,方才的冷言冷语犹在,不由敬而远之。
压屋脊的秤砣精脑门顿时一热,庄不识一手撑着他,目露惊奇,观望雷阵中心的月老祠,上方云层黑不见手,电石火光快速密集汇聚,远远地仍能令人感知其冲天的怒气怨恨,他问:“月老神君可在里面。”
秤砣精长舌在他脸上一扫:“月老神君将将离开轮回渡口。”
顾舟垂着的眸子几经转动,默然不答,他皂红袍袖拂开,庄不识压着的秤砣精骤然飞起,转眼轰隆一声砸在月老祠上空,宛若巨大钟罩扣住月老祠,雷电击中秤砣铁骨,密密麻麻的电光在巨大的秤砣上噼啪作响,月老祠内有什么气劲试图崩开千斤重的秤砣,连着庄不识脚下的地面跟着轻颤,这通判府邸的秤砣精大概气运相连,只见又一只秤砣精来不及发出回音,用更大的气劲砸下地面,比先前那只钟罩更大,轰然一震,两只钟罩重叠压在了月老祠上,不多时,轮回渡口的震荡偃旗息鼓,钟罩稳如泰山,压灭了月老祠的劫火,浓烟犹如从秤砣精的口中喷出。
轮回渡口皆能闻到烟燎气,宅邸四周的秤砣精们仿佛同时收到了同伴被雷击的哀嚎,无比自觉地收起长舌,距离庄不识数丈远。
庄不识:“你不看一眼?”
顾舟牵着庄不识朝宅院里走,闻言轻笑道:“轮回渡口的闲事多了,我若面面俱到,岂不忙得脚不沾地,累成月老神君。事一消一毕,多想无益,有违天性定遭天谴,轮回渡口也只管因果缘法,万物有自然,事不关己,置若罔闻,有时亦是善解。”
他指骨叩着庄不识脑门:“相公,人生蜉蝣,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俗。有酒须尽欢,无事当玩乐,诸事皆消,不至悔不当初。”
系统emno好不容易翻进宅院,迎面见到两人从屋顶飞身而下,就势一动不动,生怕被顾舟扫去当钟罩。
岂知顾舟脚下蜻蜓一点,庄不识眼睁睁看骰子精压平地面在通判大人的宅院里当了块铺路石,百十年风调雨顺的轮回渡口接连暴雨如注,院子里的积水久久未消,将将浮出骰子精的一面。若是轮回渡口有异动,不用等到下人回报,通判大人已亲至处置,不是大事,通判大人懒得管,如遇大事,只见通判大人一面,无需多言辩驳。府邸素日无人造访,眼下设了禁制,更是将“闲人勿扰”立在众人面前,整座宅院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秤砣精长长的舌头吊着晒着,以防忍不住多嘴多舌,传到通判大人的房中。因此长舌垂挂的景象甚是壮观,也愈悚然。
直到庄不识翻盘踏出房门,才将可怜见的系统emno从冷风苦雨中解救。
方徘回的魂识只是暂时待在顾舟的身体里恢复,他的躯壳还在总部躺着。
空间系统的指令传到轮回渡口,已是数日后。庄不识对着亭子下端看簿册的顾舟,问:“你们还会分开?”
顾舟像是自言自语:“下回再有这种事,你自己动手。”
他转眼道:“相公,我们有些分歧,暂时达不成共识。”
轮回渡口屏蔽于副本空间外,顾舟才选择在这里将庄不识送出识海空间。庄不识离开的这段时间,东流路副本超市没有因店长殒身立刻消散,凝固般定在原地。
系统emno先前被顾舟禁锢在兔形里,当下又成了骰子精,满桌乱转,帮庄不识出老千。
轮回渡口的通判大人可能寂寞惯了,庄不识“入乡随俗”的几日,他一手骰子,一手风月,玩得不亦乐乎,平常盅骰,庄不识还能看到骰盖里的情形,顾舟手骨作盖,骰子在他两手间飞转,开大开小,庄不识只能全凭骰子自己长眼。
庄不识得见天日,觉得自己在这方桌上心得颇多。
桌子上立了一堆糖,四周围着精怪,轮回渡口的小判官自有一条柔软的长舌,对甜物颇有好感。
庄不识袖摆一扫,眨眼卷入精怪口中,他道:“我一个一个问。”
庄不识:“你们这有月老祠,月老神君常在此地吗?”
秤砣精:“相公——”
长舌凌空一滞,只见顾舟凌冽地从庄不识背后注视着他,秤砣精慌忙改口:“庄先生,咱这里的月老祠上天下地最大一份,月老神君在庙里有一张普天下的姻缘图,当初落成时,大人第一张姻缘坐镇,还有三界名卷图,我们大人在里面占魁首,月老神君晨昏都要到府邸中送定情信物。”
庄不识觑眼看他的小香袋,问:“最近怎么不见啦?”
秤砣精集体垂着脑袋,长舌打结。
庄不识手指拨弄骰子,上下打量顾舟道:“通判大人的定情信物富可敌国了。”
秤砣精扭着铁脑袋,灵光一闪,突然道:“我们大人怎么会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月老神君怎么拿来又怎么拿回去,为其另觅良缘,通判大人从不朝三暮四。”
“我还想着亲眼见识月老祠的信物。”庄不识叹了口气。
秤砣精见风使舵:“庄先生在月老祠的画像也极有姻缘,定情信物还压在月老祠里,八千牛车不一定尽数拉回来。”
庄不识眸光猛地一亮,抚掌道:“既然是我的画像,我倒该亲自看看。”
顾舟压在姻缘簿上的手一动,方才魂识归位,闻言笑出了声。
瞬时间,秤砣精四散回屋顶,压墙角,镇屋脊,坐屋檐,如临大敌。
庄不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们舌头长的毫不通人性。”
“庄店长,玩归玩,输赢我们都能消遣。可您已经跑了几十回,渡口敲锣的兄弟快团聚开场唱出大场面了。”
秤砣精整齐地转了方向,背对着顾舟,浮现三个字:哄哄你相公。
顾舟起身,合上姻缘簿的最近一页,小香袋垂到他指间,庄不识觉得里面似乎添了有些重量的东西。
“相公的画像在月老祠也不是人人得见。我也有些时日未曾到月老祠。”
当秤砣精闻声再看院子里的两人,哪还有人影。
*
轮回渡口的门户住宅街巷酒肆馆子虽和人间无异,天不时地不宜,只有鬼域兰河畔磷火生花海。
月老祠前栽着一棵常年盛开的花树,细看,那树上非真正的花瓣,是红绳编织的绳结,琳琅满目地垂在枝梢。
当月老祠骤然走水,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当是姻缘树的映照。
适时月老祠前行人如织,庄不识一阵天旋地转,将将站稳,手快速捏住顾舟腰间的香袋。
不等庄不识用力拽,他猛地怔住,香袋里仿佛是活物,在庄不识手掌间呼吸一顿,迅速凉了下去。
然后冒出带着哭腔的稚气恳求:“通判大人,通判大人,本神君不曾得罪过您啊。您这怎么下死手呢?”
顾舟不防,缓缓道:“我家相公看这香袋亲近。”
香袋里的人哑声笑了笑:“原来是查岗,多有得罪。进了月老祠,本神君定还通判大人清白。”
顾舟:“相公,请。”
月老祠神像居中,四面墙壁上悬着巨幅名卷图,图上人像皆是月老像,这便是月老祠设在画卷上的界。
“这上面连名字职业都没有,怎么知道定情信物送的是谁?送错了怎么办?”庄不识打量空无一物的画幅,质疑月老祠姻缘的正确率。
顾舟已站到两幅画像之一静候多时,笑言:“我常来此看相公,错不了。”
庄不识便站到另一副前,只见顾舟早知晓般笑而不语。
画幅的界在庄不识眼前如破碎的水流,庄不识的手指突然被人一握,又快速地抽离,恍若界中的虚梦。
月老祠的景象转瞬重现,庄不识手中托着一物,正是顾舟常坠腰间的小香袋,小香袋流萤般飞走。
“师兄,手给我。”
庄不识转身,只见他正对着坐在电脑后面的男人神秘道,背后的手里攥着小香袋。
方徘回怔愣,缓缓地张开右手。
“不用这只,要左手。”
实验室窗明几净,映着对面人的眼睛极尽明亮。庄不识不容他反驳,拿方徘回的左手执在掌心,一根根仔细看,最后挑了最长的中指,将小香袋的绳子缠到他的指根,十指连心,左手又跟心脏离得最近,庄不识不太会在人的手指上打结,系得太紧,勒出一圈粗痕,再放一点,又松松垮垮。
方徘回紧绷的肢体骤然松了,面上哭笑不得,若是他背对别人,肯定要长吁一口气,面对庄不识他又不能过于明显。
庄不识手中动作一停,敏锐地看方徘回,问:“怎么了?”
报告会上伶牙俐齿的方徘回一时语塞,庄不识眯眸道:“师兄该不会以为是戒指。”
正当两人无言以对时,从一堆器材后面冒出小师弟的脑袋:“不会吧,大师兄连求婚也要二师兄主动!”
尴尬无语的庄不识正愁找不到遁形的理由,瞬间变了脸:“师兄就师兄,加什么数字!”
“这不是辈分吗?”小师弟委屈至极,道:“只要大师兄愿意,你们俩的辈分可以对调。”
实验室霎时间动静不小,庄不识走近垂首缠绕香袋绳结的人,时间笔画如墨。
沉重急促的喘息陡然逼近,庄不识瞳孔一缩,火光冲天的焦灼扑面,庄不识的手猛地被前面的人攥在手里,紧到他指骨发疼,拽着他朝出口跑,烟熏火燎的眼泪顺着庄不识的脸颊落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曾经在庄不识眼前无数遍回放,他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背后的爆裂声震耳欲聋,火光海啸般紧随其后,庄不识箍住的手倏地无形,他看到方徘回猛地转过脸,用上了最大的力道,将庄不识摔出了窗口,小香袋的绳子燎上火星,火团瞬间吞噬。
脚下天旋地转地摇晃,庄不识在渡船上站定,一方小桌上趴着熟睡的少年,他凑近看少年未长成已有了些眉目的睡颜,手指旁一只小香袋松松垮垮地系着,随意散漫,仿佛任何人一抬手就能挑走,比长大后牢固盘在指根的小香袋,更便于得手。
如果醒后发现香袋丢了,会哭吗?庄不识恶劣地忍着笑,探出了手,触手可及的小香袋倏地从视线里收走,像是欲擒故纵的诱饵,少年两手攥着香袋,看到庄不识,多疑警惕的眸子突然笑了:“相公。”
庄不识恼怒:“小小年纪,谁是你相公!”
顾舟侧首反问:“定情信物给了我,不是暗示我,要跟我执手白首的意思吗?”
庄不识羞于面上:“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信物。”
顾舟慢条斯理地缠紧指根的绳结:“不是相公的信物,为何先看到的是这枚香袋,不是我本人。”
他打着哈欠,眼光倏地盛大,箍着庄不识的手:“我一直在等相公接我,等的好久啊。”
庄不识的另只手掐向顾舟的脸颊,顾舟慢慢长大,声音回荡渡舟:“浮生若梦,梦有醒时。”
转眼顾舟那张成年的脸不知是惊是乐,垂着香袋的左手覆上他的手道:“想是相公跟我相谈甚欢,进展神速。”
庄不识:“你在我的像里看到什么?”
顾舟:“你等等。”
顾舟罕见地分外庄重,端详着庄不识的脸回想片刻。然后庄不识眼前的人放大,他心道:我是这般轻浮的人吗?他顺着顾舟缠绕在修长指骨的绳子,抚过指根勒深的痕迹,落到香袋上,不由攥紧。
月老祠立时响起瓮声瓮气地哀求:“两位大人,小神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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