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再说一遍！！”
某日黄昏，持明禁邸，龙尊时常与友人相约对饮的庭院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因震惊而格外高亢的男声。
“不对，等一下，你们原来是那种关系吗？好啊丹枫，我拿你当兄弟，你连这种事都要瞒着我？真不敢相信，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的兄弟和我的素材供应商……咳咳！我的合作伙伴，竟然满脑子都是工作以外的事情……”
“安静点，应星。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丹枫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将视线从庭院一角如火的枫树上收回来，冷眼打量着面前大受震撼的朋友。
“不如说，从头到尾都对此事毫无察觉的，也就只有你了。虽说我在这方面算不上敏锐……但是感谢你，应星。只要看到你，我心中便有一股自信油然而生，对自己的钝感也不再介怀了。”
应星：“丹枫，我觉得你好像在羞辱我，这是我的错觉吗？”
“我想这应该不是错觉，应星哥。他就是在羞辱你。”
成年人景元堂堂正正与两位兄长同席，有样学样地端起酒杯，像模像样地慢慢抿了一口。
“顺便一提，我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察觉到了。‘啊，这两人一定会发展成那种关系吧’……虽然没什么依据，但我就是有这种直觉，大概是所谓的‘第六感’吧。”
应星：“？？？”
应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景元，你忘了，当时丹枫可是来找我锻造武器的。怎么会有男人在心仪的武器面前，心里还想着女人的事情？”
景元：“……”
丹枫：“……”
应星看看景元，又看看丹枫，眉头缓缓打结，胸有成竹的笑容逐渐消失。
“丹枫，你不会这样的，是吗？”
理工科直男清澈的眼神.jpg
丹枫没与他对视，抬手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多谢，我更有自信了。”
“喂，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啊你这家伙！你这样也算是男人吗？！”
“别叫这么大声，我当然是。只不过比起你，我先一步迈入了人生不同的阶段而已。……确实，今后我应该表现得更加成熟一些，景元先不提，我会尽量宽容对待你的，应星。毕竟，只有你什么都没察觉到啊。”
“虽然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但我没让你用这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你是想找茬吗？！”
应星抬掌一拍石桌，眼中燃烧着独属于天才工匠的熊熊怒火。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有家室的男人。工造司的同事也是这样，明明我还在讲解工图，他们就会两眼放空傻笑起来，我批评他们‘笑什么笑，专心干活’，他们非但不对自己三心二意的态度感到愧疚，还笑眯眯地回答我‘不好意思应星师傅，我老婆生孩子了’‘真对不起应星师傅，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老婆也生孩子了’……开什么玩笑！他们的老婆都是同一个人吗？！”
丹枫：“……”
景元：“……”
一大一小两个能干的男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名为“他老婆是金人，让让他吧”。
应星痛痛快快宣泄了满心郁愤，仰起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沉着脸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这才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继续说道：
“好了，所以呢？你，还有茉丽安，你们两个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展成了这种关系，现在又来告诉我干什么？反正我察觉不到，你们干脆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求婚、订婚、结婚，结婚仪式也别请我好了，反正我察觉不到。”
丹枫：“我倒是这样也无所谓……”
应星：“喂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无所谓？别说男人了，你听听你这是人话吗？”
丹枫：“……但茉丽安十分看重你这位朋友，特别是你的技术手腕。据我所知，她似乎想找你配合制作一批烟花，用于布置求婚现场。”
景元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啊。无论是丹枫的生辰还是现在，茉丽安对你真用心，我都忍不住羡慕起来了。”
提到工作订单，应星也换上了一副严肃认真的神色：“没错，她确实一脸期待地找我提过需求，需要的材料我也准备好了，只是她想法太多，烟花的样式还没有敲定。关于用途她说要保密，一个字也没提过求婚的事……哼，大概是想给你个‘惊喜’吧？这我知道，情侣之间拐弯抹角、蜜里调油的小把戏，我在周围的同事里见得多了。”
丹枫一时没有接话，伴随着应星莫得感情的旁白，他逐一咀嚼着“期待”、“惊喜”、“情侣”、“蜜里调油”这些单词，冰冷的眉目逐渐舒缓，到最后甚至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应星正要展开讲解一番自己全新的烟花技术，见丹枫心不在焉，不禁满脸不悦地皱起眉头：“喂，你笑什么？”
丹枫抿了下唇角：“……没什么，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应星一听这话就头疼，立刻挥手打断：“等等，你可别说‘我老婆生孩子了’，我知道你们持明没有生育能力，你老婆生不出孩子的！”
丹枫：“……”
这可真是亲兄弟啊。
虽然持明族确实无法繁衍后代，他也早已接受了这一出厂设置，但这句话还是莫名其妙地让人不痛快，感觉只有揍眼前的兄弟一顿才能解决。
围观两人互相伤害全过程的景元：“……噗。”
两个受伤的男人一同转向他：“景元，你又在笑什么？”
“我？”
景元没想到这把火还能烧着自己，连忙向后挪了挪，陪着笑连连摆手，“没什么，我也想起高兴的事情。”
应星不依不饶：“什么高兴的事情？你才多大点人，少学那些老家伙说话。怎么，总不会连你也背着我找了个老婆，现在已经生孩子了吧？”
景元：“呃，其实……是我家咪咪生孩子了。”
应星：“？”
应星：“你家的什么？”
还是丹枫先一步反应过来：“你在云骑军中饲养宠物？镜流知道吗？”
见两人面露怀疑之色，景元只好老实交代：“好吧，其实不是我，是我拜托太卜司相熟的卜者帮忙收养的。我平日里得了空，便会上太卜司看望咪咪。”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面露微笑：“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咪咪真的很可爱，我每次去太卜司都舍不得离开。你们没养过宠物，可能想象不到，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一看见我就会飞快地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手，还会让我抚摸她的肉垫和肚皮……”
应星无可奈何地摆手：“好好好，知道你喜欢猫了，你开心就好。对了丹枫，你……嗯？”
他转头向丹枫望去，却发现他端着酒杯兀自出神，眉目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来，唇边泛起一丝与景元异曲同工的微笑。
应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是，你又在笑什么？”
丹枫：“我……”
应星抢先打断他：“算我求你，你可别说什么‘茉丽安真的很可爱，我每次看到她都舍不得离开’‘你们没谈过恋爱，可能想象不到’……我听不得这些，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丹枫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然后转过头去，一言不发饮尽了杯中的清酒。
“那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好了应星，谈谈正事吧。”
丹枫丝毫不与他客套，自顾自生硬地扭转话题，“关于茉丽安订制的烟花，既然样式还没有确定，我想她一定会征求你的意见。对此我只有一个要求——”
应星：“什么？”
丹枫放下酒杯。
他拿出十二万分的郑重，笔直注视着应星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开口道：
“不要做成金人造型。”
应星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然后转过头去，一言不发饮尽了杯中的清酒。
“那我没什么能做的了。”
话音未落，丹枫修长有力的手已经从一边伸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你想把她一生一次的大事变成金人阅兵现场吗？你可以试试，但我保证，之后你的遭遇会非常残忍，至少需要三百岁以上的年龄分级。”
“急什么急，我跟你开玩笑的！”
应星不耐烦地甩脱他的手，“放心吧，我还没那么不解风情。我看茉丽安自有打算，用不着我们操心，我只管如实还原她的想法就是了。”
丹枫这才舒展眉目，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一向很有主意。只要不是你的品味，那我便放心了。”
应星：“？”
他认真地板起脸转向景元：“我说，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成熟，反而比恋爱前更让人火大了，我可以揍他吗？”
景元两手一摊：“倘若你打得过的话，可以试试。”
应星：“哼。”
景元对这两人的脾气束手无策，只好居中打起圆场：“对了，茉丽安是今天从美露星回来吧？我看到她通过玉兆发来的消息了。丹枫，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你总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丹枫面不改色：“你想多了，我没有坐立不……”
一语未毕，三个人手头的玉兆同时亮了起来，茉丽安的最新消息跃然于电子屏上：
“我和白珩回到罗浮啦！大家都还好吗？”
“我们在宣夜大道遇到了镜流，她说想尝尝上次那家仙人快乐茶，我俩就陪她一起去了。”
“丹枫、应星、景元，你们都在哪儿呢？我给你们带了礼物，陪镜流喝完茶就送过来！”
接下来是镜流的消息：
“茉丽安当真是个讨喜的小姑娘，初时不觉特别，越相处便越觉得有趣。丹枫，你若不急，就让她再陪我一会儿罢。”
丹枫：“…………”
他一拂袖站起身来，没再看眉来眼去的兄弟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景元：“应星哥，看见了吗？”
应星：“看见了，这就是坐立不安。”
景元：“跟去看看热闹？”
应星：“那还用说，走！”
宣夜大道的繁华一如既往，快乐茶的人气依然居高不下，茉丽安和白珩一同排了好长的队，才等到一张空桌，又把树荫下闭目养神的镜流叫来同坐。
此前茉丽安一直在外奔波，没能及时与姐妹们交流感情进展，左右也不再需要隐瞒，便趁这个机会打开话匣子，将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当然也包括她离开罗浮前那个天大的乌龙。
“原、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刺激，啊不是，这么严重的误会……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氛围都到这了，应该这样的事情，还有那样的事情都做了吧？”
“哦，其实……”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什么？！你说后来他什么都没做，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地送你离开了？？”
白珩越听越是扼腕，最后忍不住一拍茶桌：
“太没用了，他还是不是男人啊！！”
“白珩，仔细手疼。”
镜流泰然自若地放下茶杯，拍了拍白珩的手背，又抬起头来正色道：
“你看，拍桌子是要这样拍的。”
说完，她立掌为刀，轻描淡写地将手抬起半尺——
“他还是不是男人！！”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饱经风霜的木桌应声开裂，在她们面前整整齐齐分成两半，发出最后一声垂死的悲鸣，无力地朝向两边滑倒开去。
目瞪口呆的快乐茶老板：“我的桌——”
镜流抬手止住他：“老板，你这张桌子用了很久，一直舍不得换吧？我途经店铺好几次，早就看在眼中了。不如趁此机会换一张新的，记在我账上就好。”
老板：“？”
“这、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剑首，您太客气了……”
“无妨，你的茶不错，在罗浮堪称一绝，我不过是捧个场罢了。”
老板还在局促不安地搓手，镜流已经收回目光，平静打量着不时低头查看玉兆的茉丽安：
“茉丽安，你若是着急，便去见他吧。”
“真的？”
茉丽安猛然抬头，又担心冷落姐妹，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回找补，“其实也没那么急，我们都快一个月没见了，不差这一会儿……”
“茉丽安。”
镜流波澜不惊地打断她，“你的真心话是？”
“……对不起，我很想见他，看不见他的每一秒钟都心焦如焚，感觉整个龙快要裂开了。”
“那便去吧。长生种的确寿数漫长，光阴无限，但若有想见的人，还是要第一时间去见才好。”
“……嗯！”
茉丽安往回跑的时候，恰好赶上丹枫往外走，这一次两人没有错过，又在熟悉的星槎港口撞了个正着。
此时恰好无人通行，码头上冷冷清清，茉丽安一眼就看见了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当场惊喜地叫出声来：
“丹枫！”
她喊完也不等对方回应，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跃起后便没有再落地，龙女展开双翼在空中流畅地飞舞、滑翔，一直线朝阔别（其实也没有很阔）的恋人飞扑过去，稳稳落入了对方温暖的怀抱里。
“等等我，安安！你别跑…………哇，这是我不花钱能看的吗？”
白珩原本紧赶慢赶跟在后面，见状不由地放慢脚步，摇晃着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吹了声口哨。
“我以前只在幻戏里见过抱着转好几圈的，原来还真有人这样啊。”
“哈哈，我觉得只是茉丽安扑过来的冲击力太大，必须多转几圈来卸力，否则就算是丹枫也不一定能站稳。”
景元和应星一起从另一头走过来，无奈地耸了耸肩。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大家都理解的。”
“茉丽安，你……”
丹枫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唇角已经被茉丽安小鸟似的啄了一下，塔拉萨生椰的清爽香气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显然她这一次快乐茶灌得不少。
“……对不起，丹枫。我太久没见你，一下有点控制不住。”
茉丽安脸上没有少女常见的羞赧，还是如往常一般热烈真诚地直视着他，洁白的双臂环过他脖颈，又一次将嘴唇贴了上去。
“这里没有外人。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你是我的，我随时都可以碰你，对吧？”
丹枫短暂地思索了一秒钟“景元和应星的确不算外人，但好像也不算内人”这个问题，但很快就被怀中少女的热情感染，决定先将这一切置于脑后，回头再设法应对友人的调侃。
“当然。”
他低声回答，“你随时都可以。”
与此同时，白珩瞬移到景元和应星身后，一手捂住景元的左眼，一手捂住应星的右眼，确保他们两个都变成睁眼瞎。
她紧闭双眼喊道：“我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了！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们，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景元：“白珩，我和应星哥这是刘海，又不是瞎了，我们还看得见……”
应星：“看啊，凭什么不看？丹枫他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看吗？”
白珩：“哎呀急死我了，你们这两个大聪明，懂不懂什么叫罗曼蒂克啊！天天剪个遮眼刘海赶时髦，这种时候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镜流：“……要不我把眼睛蒙上？”
第22章 龙返其乡，人归故里
茉丽安与丹枫出发那天，在罗浮是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夜晚。
没有战事惊扰，没有孽物侵袭，人们与深爱的亲人和朋友一同欢饮、畅谈，而后各自回到家中，享受着短暂而珍贵的和平沉入梦乡。
就连鳞渊境的海潮，也仿佛在广袤的星空之下归于寂静，不复往日那般躁动喧嚣。
用茉丽安的话来说——
“嗯，真是个适合启程旅行的好日子！”
“丹枫，你真要和她一起去美露星？”
应星嘴上这么问，其实对答案胸有成竹，说着便挤兑似的笑起来，“龙尊大人出去约会，龙师们同意吗？”
丹枫的回答不出所料，一听就对龙师的血压不太好：“不同意，但是重要吗？”
景元扶额苦笑：“对你来说不重要，但如果他们趁你不在闹起来，我们可就有得忙了。”
镜流淡然补充：“无妨，丹枫左右不过离开两三天，我会告知持明，这段时间他在永狩原与我切磋武艺，旁人不可踏入十里之内，以免造成误伤。若是谁要找他回去，便代替他来做我的对手。”
景元：“？师父，这有点反人类吧？”
应星：“哎，堂堂龙尊，约会还要找人帮忙打掩护……”
丹枫：“景元也说了，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我不在的时候，至少要有和我一样——或者更加恐怖的怪物坐镇，有心之人才不敢轻举妄动。从这方面来说，镜流的确非常合适。”
镜流：“我就当你在夸我了。下回切磋，记得勿以公务为由推辞。”
丹枫：“这个不难——”
镜流：“也勿以情爱为由推辞。”
丹枫：“…………”
应星：“哇，这人居然真的沉默了。他到底有多想去谈恋爱啊。”
丹枫冷冷瞥他一眼：“应星，倘若有人在你打铁途中找你……”
应星：“开什么玩笑，天塌下来我都不去！谁啊，这么没眼力见？！”
镜流：“……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有更重要的东西了。剑之一道容不得这许多杂念，既然你们仍受外物羁绊，那便随你们高兴吧。”
“自然是随我高兴。”
丹枫交叠双手往后一靠，坦坦荡荡地应道，“镜流，你所求的无上剑道，尽头恐怕只有无垠的荒野。在我看来，你的巅峰之上容不下任何人，也包括我们。”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茉丽安，看着她砂金般浓密的头发和永远直视前方的蓝眼睛，而后再次坚定决心，道出了预示自己一生的判词。
“而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她身侧，也留在众人之间。”
“与其剑斩一切束缚登临高天，不如身负千般因果陨坠于地。一龙落，万物生，我不得自在，而万类自由。”
镜流沉默下来，良久未再开口，只是举头望向穹顶之上冰冷的人造月亮。
“丹枫，你也是个活得很辛苦的家伙啊。真是难为茉丽安了。”
最后，她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既然邀请者与受邀者都心意已决，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下行动了。
根据星图显示，罗浮当前所处的宙域与美露星十分接近，但要降落在星球表面，还得乘坐舰船航行一段距离。
“其实我们飞过去也可以，但这样动静有点太大了，回来以后会很麻烦。”
茉丽安善解人意地为丹枫打算，但后者似乎不太领情。
“没什么麻烦的。持明一生七百余载，又随仙舟征战四方，其间少不得惊涛骇浪。我若是连这点涟漪都应付不来，你便该早早与我一刀两断，以免日后反受其害。”
茉丽安听得一愣一愣的：“丹枫，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宽容一些，区区几个老头子嚼舌根，倒也不用快进到分手……”
丹枫：“‘处理不好私事的雄性没有迎接配偶的权利’。但凡是生物，无论在自然界还是文明社会，这都是具有普适性的一般法则。有什么问题吗？”
茉丽安：“话是这么说，但会把整个持明族内务称为‘私事’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她双手托腮望向丹枫，笑眼弯弯的像对月牙，又像星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好像有一整个银河那么庞大、亿万颗行星那么充盈的爱意装在眼睛里，多少言语也不能说尽。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想法，无论在自然界还是文明社会，其实都非常傲慢？”
“很少有人敢说，但我承认。”
丹枫垂下眼帘看她，乌黑的睫毛如同一片彤云般暗沉沉地压下来，翠绿色的眼眸却很温和，像是月光下沉默的碧海。
“你讨厌吗？”
茉丽安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
她抬头迎上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瞳孔，任由自己沉入清冽的碧水之中。
她知道，那双眼里有人的温情，亦有龙的桀骜与乖张。
有龙的视点，却也有着人的韧性与尊严。
茉丽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望着丹枫笑了。
她想，无论重复多少次，她都一定会来到仙舟，向这条倨傲、清高又喜欢自我内耗，总之就是非常难搞的龙露出微笑。
——然后把他拐回老家结婚。
“丹枫，你这种明明很傲慢，却还是会像人类一样烦恼的地方，我一直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伸手握住丹枫的手。
那只手条件反射地轻颤了一下，随即反过来紧紧包裹住她，但却不至于让人感到疼痛。
重叠的体温之下，她能感觉到坚实而克制的力道。
“我知道。你若不喜我这般，如今也不会在这里。”
丹枫的回答依然自负，但落在茉丽安耳中，就连这点自负也是软的，就像她离开那天他流连不舍的亲昵一样软。
“抱歉，是我多问了。我只是想听你说一遍。”
“咦？一遍就够了吗？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要不我再补两遍吧？”
“这便显得我胡搅蛮缠了。点到为止就好。”
“真的吗？哎，要是你在其他方面也知道‘点到为止’就好了……”
景元：“……应星哥，我有个问题。”
应星：“问。”
景元：“我们也是他们play的一部分吗？”
应星：“我觉得是。尤其是丹枫，他百分之八百在炫耀，而且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炫耀，他就是这种会把别人的愤怒和敌意都当成下酒菜来享受的男人。”
景元：“哈哈哈，被你这么一说，我们的龙尊大人听上去真是性格太差了。”
应星：“他性格就没好过，是你们对他太宽容了。真要命，他们今后不会每天都这样吧？”
白珩不以为然：“哎呀，你们别太较真，这种时候加入一起play就可以了！玩儿嘛，肯定是人越多越热闹。不管你们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做驾驶员，陪他们一起去美露星的！”
应星重重叹气：“不会吧，还真有人上赶着给情侣做司机……”
景元：“啊，那我也要去，这么有趣的场面可不能错过。正好我的年假还有几天没休，应星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应星：“？”
应星：“不是，白珩去当司机，你去看热闹，我去干什么，敲两下锤子给他们助助兴？”
丹枫：“应星，你还是同去吧。若是茉丽安的烟花效果不好，要现场追责都找不到人，岂不麻烦。”
应星：“？？？”
应星：“不是，怎么个说法？我听说古代皇帝结婚都大赦天下，你们持明的土皇帝结婚，还想杀个兄弟祭天啊？过分了吧？？？”
最终，应星还是被景元和白珩一人一边架着胳膊，连哄带骗地拖上了星槎。
应师傅痛定思痛，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才交上了这么一群奇形怪状的朋友。
靠谱，但又不完全靠谱。
很重感情，但搞他的时候完全莫得感情。
幸好他还没有被友情冲昏头脑，面对两人左一口“应星哥”右一句“小应星”，依然挣扎着保住了一线清明，坚持提出自己的底线：
“让我回工造司，我要去工造司开我的金人出来！”
“开什么玩笑，陪情侣一起星际旅行不说，还要和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从朱明坐船过来的路上见过那场面，这辈子不想看见第二次了！”
白珩：“是哦，当时大家都在客舱里尴尬地装睡，假装自己没听见情侣亲热的声音，只有你当场掏出工具来焊零件，活生生把人家小伙子给吓萎了。我觉得吧，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你第二次了。”
丹枫：“笑话。应星，你在拿我和谁比？你以为我会那般不知轻重？”
应星：“我看你这个人光是存在就很重，你的感情更重，哪怕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不想继续看你们耳鬓厮磨——见鬼，你们隔着八百里都能用眼神厮磨！什么毛病！”
茉丽安：“丹枫，他在夸我眼神好吗？”
丹枫：“嗯，他在夸你。”
应星：（发出金人轰鸣般浑厚的怒吼，然后被景元和白珩拖了出去）
第23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不知是不是体谅友人的心情，前往美露星这一路上，丹枫并未像应星设想的一样不知轻重、不分场合，把所有人都卷入到蜜里调油的情调里。
相反，他全程都表现得出奇安静——几乎可以说是恬静，只是侧着身子斜坐在窗前，听茉丽安对沿途浩如沧海的星宿指指点点，也听景元兴致勃勃地回应。
“这就是泰普沐恩星系？从远处看，还真是群星璀璨啊。明明有如此之多的行星、卫星，却完全不会相互冲突，在各自的轨迹上运转有序，真是令人赞叹的奇景。”
“是啊。美露星对我来说是深爱的故乡，但在广大的星系之中，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你看，那就是我说过的‘不列颠之星’，是元祖阿尔托莉雅的降生之地，也是摩根姐姐引以为傲的妖精乐园。论康养度假、娱乐休闲，这里可不比公司和家族的地盘差。”
“那敢情好，难得有机会休年假，我可一定要在这里多叨扰几日。茉丽安，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美露莘都喜欢外来的客人，不光是我，姐妹们也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到时候你们跟着白珩走就行。啊，应星也听得见吧？奇怪，明明星槎和金人之间的通讯设备是连通的，但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哈哈，我猜他拒绝对情侣发表评价……”
“是吗？那我建议他去‘金苹果之星’挑战无限量素材大奖池，听说全星系单身的人都在那里。”
丹枫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直到一颗稍显特别的星球出现在视野一角，方才开口打断：
“茉丽安，那就是美露星吗？”
“咦？”
茉丽安应声回头，“丹枫，你很清楚嘛。泰普沐恩有这么多星球，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因为你说过。”
丹枫放眼眺望窗外，冷玉般的面容平和沉静，翠色眼瞳里映照着流动的星河。
他回忆起茉丽安刚与他相识时描述的光景，虽说距今还不到一年，神色中却不觉带上了几分怀念。
——这一年来的变化，又有谁能想到呢？
“你说过，‘美露星和持明出生的汤海十分相似，整颗星球表面都是漆黑的海水，其本质是阿尔比恩之龙的血肉。美露莘从黑暗之海中诞生，展翅飞往寰宇，又将旅途中找到的宝物带回故乡，在海上堆积成星星点点的浮岛。’”
“‘持明是水做的骨肉，美露莘是泥做的骨肉，但我们的本质并无区别。在漫长生命的尽头，我们终将回归大海，与先祖和同胞团聚。’”
他复述得一字不差，就连茉丽安也不由怔神：“丹枫，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记得这么清楚吗？”
丹枫颔首道：“因为不常有人这么对我说话，故而印象深刻。”
“嗨呀，安安，他这是不好意思了，搁这诳你呢！”
白珩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快言快语地插话道，“我跟他说话也没大没小的，他压根不往脑子里去，还要反过来怪我话多没营养！要我说呢，他就是爱听你讲话，你多讲点，他就开心了。”
景元在一旁拽她袖口：“白珩，你少说两句。就算是实话也不能直说啊，丹枫他不要面子的吗？”
丹枫别过头去，“这次是我失算了。早知你们如此多话，便不该带你们来。”
茉丽安“噗嗤”笑出声来：“我看他们说得挺好的。走吧白珩，就按我说的路线飞，我带你们看看我的故乡！”
“好嘞！”
“好……哇？！”
白珩手握操纵杆一个加速，景元差点没从椅子上飞出去，幸好丹枫和茉丽安早有防备，一人（龙）一边拽住他两条胳膊，把他牢牢固定在了座位上。
景元捏了把冷汗：“好险，我刚才是不是听见了安全带崩断的声音……”
茉丽安：“白珩开星槎开得猛，有时候一脚油门上天，整艘船四分五裂也是常事。区区安全带，用不着介怀。”
景元：“在座只有我是肉体凡胎，要不还是介怀一下吧？”
白珩：“什么话，我不也是吗？不过我每次坠机都能生还，说不定真有什么‘帝弓的加护’吧！”
景元：“哈哈哈……说真的，要是这份加护也能照看一下队友就好了。”
白珩这么一俯冲，星槎一下窜出去一大截，与美露星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不消多时，“肉体凡胎”的景元也看清了星球表面的景象。
“怎么样，景元，看见了吗？”
“嗯，我看见了。那就是……茉丽安的故乡吗？说实话，这种形态的星球，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如果要形容的话，那颗星球本身，就像是“星空”一样。
正如茉丽安所说，漆黑的、透不进一丝光亮的海面覆盖了整颗星球，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某种质地厚实的丝绒。
在宛如丝绒一般的海面之上，散落着无数珍珠般星星点点的岛屿和礁石，如同匣中珍宝，又像是一片充满奇幻感的球状星空。
而所有岛屿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
“那是……塔？”
景元看了又看，始终拿不定主意，略带迟疑地开口道：
“我曾经前往其他仙舟参观学习，即使是在以匠作闻名的朱明，也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建筑。一眼看去，它似乎融合了多种不同星系的建筑风格，比如江户星的‘天守阁’、尼罗星的‘金字塔’，还有星际和平公司的‘蜜冰雪城大城堡’……”
茉丽安：“哦，这就是我们的‘圣龙树’啊。”
景元：“？”
白珩：“对啊，你们不知道吗？所谓的‘圣龙树’，就是美露莘从宇宙各地带回她们最喜欢的珍宝，用来装饰阿尔比恩之龙的头骨，表达她们对巨龙的感恩和思念之情。最后越垒越高，越盖越豪华，就变成违章建筑咯。”
丹枫：“？”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恩和思念，需要在祖宗头上起高楼？
你们这美露莘，可真是一群孝女啊！
而孝女之一就坐在他身旁，面带灿烂的笑容讲解家乡地标：
“白珩说的没错。我们打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为了寻觅一生的珍宝飞越星空，决不会在家乡驻足。”
“因此，我们会将自己喜爱的事物带回美露星，让其代替我们陪伴阿尔比恩，以免祂的灵墓太过寂寞。”
丹枫：“…………”
那确实是不怎么寂寞，都快在人家坟头盖迪厅了。
“没有阿尔比恩，就没有如今的我们。”
茉丽安丝毫没有介意他复杂的表情，深情注视着高耸的坟头迪厅，眼中满是思慕与怀念。
“每年这个时候，只要相隔不是太远，姐妹们都会回到美露星，在圣龙树下相聚，共同纪念巨龙降临和陨落的日子。”
“一龙落，万物生。这是自巨龙遗骸中诞生的我们，唯一能够给予祂的报答。”
“‘圣龙降临节’……”
丹枫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称，仿佛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莫非，今日就是降临节？你是为了带我参加节日，才选择在今日回来？”
茉丽安笑盈盈地点头：“就知道瞒不过你。我总想着晚些表白，也是为了赶巧凑上这时候，请姐妹们帮我一同准备。”
“降临节是美露莘的起点，也是我们生存方式的象征。我已经足够了解持明，这一次，我希望你能更加了解我。”
星槎在“圣龙树”脚下平稳落地，茉丽安第一个迈出船舱，伸手向头顶邈远的星空遥遥一指。
“你看，快要开始了！”
丹枫抬起头，循着茉丽安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一刻，他看见了流星。
无数逆飞的流星。
遍布于星球表面，如同银白的骤雨一般。
笔直地、坚定地、头也不回地。
自地表的无光之海出发，划出横贯天际的弧线，朝向群星璀璨的银河飞去。
纵使目光敏锐如丹枫，也为眼前壮丽的奇景所慑，怔神片刻后方才看清，那些“流星”与茉丽安一样，都是头生双角、背负双翼的银龙。
说来奇妙，尽管拥有相似的外表，披覆着同样的鳞片，但每一条银龙的眼睛都不尽相同。
热烈的红色眼睛。
冷峻的绿色眼睛。
明亮的金色眼睛。
神秘的紫色眼睛。
就连与茉丽安一样的蓝眼睛，也没有一双是完全相同的色号，有的像大气层内散射的蓝天，有的像深埋地底岩层的矿石，每一双都闪烁着迥异的光彩。
倘若持明龙尊是供奉在神龛中的古玉，美露莘就是散落于尘世间的宝石。
在无数闪耀的宝石间，落入丹枫掌心的那一颗向他回过头来，一手撩起随风飘舞的金发，绽放开他再熟悉不过的明媚笑容。
“丹枫，这就是我们的‘降临节’。”
巨龙陨落之日，龙之女展翅飞翔。
在古老的骸骨之下，新的生命探出头来。
【踏上旅途吧。】
【去看看美丽的宇宙吧。】
【踏上旅途吧。】
【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吧。】
那是根植于她们血脉深处的呼唤，是巨龙留给女儿的第一份和最后一份赠礼，是她们一生中永不完结的课题。
然后，在旅途的尽头——
她们将在深爱的人、事、物环绕之下，心满意足地回到故乡，再对巨龙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
我的旅行非常快乐。
我能降生在这个宇宙，能与他人相遇、相识、相爱，实在是太好了。
“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这就是我们的‘不朽’。”
怀着深切的喜悦与自豪，不朽的龙女面露微笑。
在浩瀚的星空之下，那笑容如朝露般易逝，却足以在每一个目睹她的人眼中烙印成永恒。
“茉丽安，你……”
丹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而后——
在她身后漆黑的天幕上，倏然绽开了一朵烟花。
先是一朵，接着是三朵、五朵，而后渐次连成一片，五光十色的焰火与翱翔的龙影交织，几近覆盖星穹。
“啊，开始了。”
茉丽安双手反扣在背后，轻盈地转动脚步回过身去。
“不愧是应星准备的烟花，比掐秒表还准时。丹枫你看，我的审美还不错吧？”
丹枫一时无话。
虽然不愿承认，但即使由他来筹备，也未必能置办出更完美的求婚仪式了。
……话说回来，求婚都做到这一步了，订婚和结婚要怎么办？
不合时宜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茉丽安对雄性的虚荣心一无所知，一心一意孔雀开屏，展示自己亲手设计的烟花：
“为了与姐妹们起飞的身姿交相辉映，我让应星把烟花都做成了飞行器的形状。哎，为此咱俩费了好一番功夫，听说他几个晚上都没睡觉，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每种烟花的效果都不一样，这是天艟，这是星槎，这是公司的运输船……不好意思有点简陋，谁让他们都是资本家，整天就想着节约成本。”
“还有这个，丹枫你看，这是星穹列车！”
“……‘列车’？”
“对啊！”
茉丽安兴奋点头，双眼闪闪发光，其中满是旖旎而绚丽的想象。
“白珩告诉过我，‘开拓’星神陨落之前，追随开拓的无名客都会搭乘列车，奔驰于连接群星的铁道。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我……”
丹枫尚未开口，她又上前一步，偏着脑袋自下往上看他，满怀自信、不容拒绝地说下去：
“丹枫，和我一同去看看吧。一同飞向星空，看看这个宇宙。”
“我之前说过，我会和你一起留在罗浮，对吧？不过，这说到底只是最保守的方案。”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在你这一代彻底了结持明的‘私事’，改变亘古不移的龙尊传承。我希望在你行尽应行的路、守住当守的道以后，还能留有片刻自由，与我一同踏上那条铁道。”
“即使起点是黯淡无光的大海，即使星穹中已经没有列车的轨迹，我们也可以飞翔。”
——那是恶龙的邀约。
龙之女吐出的，是比任何人都更为任性、强硬，自我中心，丝毫不将持明上万年的“祖宗基业”放在心上，完完全全从掠夺者角度出发，充满贪婪与骄横的话语。
但是，对于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却也因此忘却人间万般颜色的龙尊来说，那毫无疑问是最为坚定，最为动人的告白。
“我说，丹枫。”
少女声如银铃。
“我对你啊，不说九十九步，至少也朝你走了五十一步吧？”
那声音在寂静的宇宙中回响。
“接下来的步数，该由你朝我走了。”
最后如流星般坠入他心底，激起比万顷海潮更为盛大的回声。
“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啊。既然如此，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吧？”
——从这一刻起，世界开始染上颜色。
第24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圣龙降临节的夜晚，是美露星一年中最热闹、最辉煌的一夜。
美露莘们在圣龙树下相聚，而后一同展翅飞向天空，在黑暗之海上空久久盘旋，尽情展示自己飒爽而流丽的身姿。
无数银龙同时起飞的场面已经足够震撼人心，更别提还有应星助阵，用流光溢彩的烟火点缀星穹，与她们飞翔的身影相映成辉。
丹枫设想过许多场景，也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茉丽安的告白，以及自己应当给出的答案。
即使如此，龙之女此刻展现出的胸怀与野心，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诚然，他也曾想过放手一搏，从源头改变持明轮回蜕生、无法繁衍的宿命，乃至打破永世相续的龙尊传承，为自己，更为来者争一条不同的前路。
但此事毕竟牵连深广，罗浮持明的命脉系于他一人，无论他多么心高气傲、自命不凡，都不能轻易下定决心。
而茉丽安不在乎这些。
不是不理解，不是不体谅。
只是在知晓一切的基础上，她依然诚实道出了自己的愿望。
想要什么便去争取，得不到的便用爪牙抢夺。
与“龙要守护自己的宝藏”一样，对茉丽安来说，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为巨龙伏身于地的高贵而感动，亦为他不得自在的命运而痛心。
因此她许下贪婪的愿望，要他在保持这份高贵的同时，从命运中夺回飞向星空的翅膀。
“……茉丽安。”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丹枫低声唤出她的名字，苦笑着抬手覆上自己万年未改的面容。
这是何等……
骄傲任性，不合情理，而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愿望啊。
她如此怜悯着他。
她如此渴求着他。
她如此……
她如此深爱着他。
直到这一刻，龙尊才真正认清自己体内鲜活的人心。
与龙心相比，它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但它始终存在着，为欢聚而鼓舞，为别离而悸痛。
“饮月君”是高居云端的巨龙，而“丹枫”仍是人类。
既有凡人心窍，如凡人一般贪生、贪爱、贪情，又有什么不对？
“茉丽安。”
他又一次唤出她的名字，话音落地时抬手，怀着自己从未想象过的怜爱与温情，缓缓抚上少女流金般的长发。
“你应该知道，你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足以撼动持明根基的方案。”
金灿灿的发丝从指间落下，宛若黎明时分浮光粼粼的浪花。
胸中充盈的千种温情、万般怜爱，也随着金色的浪花一同翻涌。
“饮月君”曾经心如死水，只道万物皆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大千世界都与自己无关。
“丹枫”曾经画地为牢，只道世间情爱如朝露，死水纵有微澜，亦不过是心田里倏然绽放，转瞬便又凋零的昙花。
直至此刻——
这汹涌而来的潮汐终究避无可避，沸腾的爱意没了顶，彻底消融了千万年冻结龙心的坚冰。
“你没想过我会拒绝，是吗？”
与人同行的巨龙俯首发问，心中已经明了少女的回答。
“你会吗？”
茉丽安粲然一笑，故意偏了偏脑袋，用脸颊轻蹭他掌心。
“气氛都到这了，不至于这么不给面子吧？试试而已，不成便不成，我又不会逼你与族人决裂。”
丹枫没有应声。
取而代之的，他轻抚她面庞的手向下滑落，环过少女纤秀挺拔的脊背，温柔而坚定地拥她入怀。
“成事在天，而谋事在人。”
“无论如何，我会尽人力所能为之事，不负本心，亦不负你。”
与茉丽安一语惊人的胆魄相比，丹枫这句回答，多少显得有些暧昧和优柔寡断了。
但正因如此，茉丽安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从包覆“饮月君”的层层枷锁和锦绣之中剥离出来的，不含一丝虚饰的真心。
人生一世，所求不过是真心换真心。
他既能把这颗心剖给她，她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因此她展颜微笑，笑得很轻松、很快活，双手环抱住他华服下清瘦的腰身，又用头顶的龙角去顶他下颌。
“丹枫。”
“嗯。我在。”
“丹枫，你想飞吗？”
“……我能飞吗？”
“这里是美露星，是我的家园，一切都由我说了算。只要你想，你就能飞。”
她见丹枫沉吟不语，抬起头笑着眨了眨眼睛，先一步舒展开背后狭长的翅膀。
“如果你还有顾忌，要不我先带你飞上一程吧？”
“我……”
和往常一样，茉丽安没有给丹枫犹豫的时间，话甫落便长身而起，振动双翼朝向高天飞去。
少女纤细的双臂化为龙爪，只轻轻一提一甩，就把人形的青年抛到了自己背上。
“丹枫，抓住我！”
她朗声笑道。
那声音好似迎面而来的风，无忧无虑，无遮无拦，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清爽和畅快。
丹枫翻身落下，一手扶着她修长的脖颈稳住身形，随即便被畅快的风声和笑声泼了一脸，一时间有些晃神。
——在“饮月君”永无尽头的轮回里，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不记得，但也不重要了。
反正自他以后，这样的时候应有尽有，足以将上万年辗转往复的空洞弭平。
思及此处，丹枫不再迟疑，抬手轻拍茉丽安的龙角，示意她不必担心，而后举步一跃，自她脊背上头也不回地坠落下去。
坠落。
坠落。
不断地坠落。
然后——
无光的瀚海之上，如明月初升一般，苍青的巨龙腾空而起。
那以后的情景，悉数留存在白珩架起的高清数码摄像机，以及那一夜在场众人的记忆之中。
他们看见披鳞带角的苍龙傲睨如虹，横贯长空，也看见身形优美的银龙如破空白鸟，如穿花蝴蝶，环绕着巨龙庞大的身躯盘旋飞舞。
时而栖息在昂然挺立的龙首，时而用利爪拨弄颀长的龙身，时而故意落后些许，又或是骤然加速凌空飞起、贴近海面击水滑翔，引得他回首找寻，再从另一面猝不及防地出现，顶一顶龙角之后敏捷地闪身逃开，闹得不亦乐乎。
这幅光景在美露星也属罕见，美露莘姊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聊得热火朝天，就差从翅膀底下掏出两把瓜子。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姐妹们带朋友和爱人回来的不少，一起过降临节也很常见，摆这么大席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可不是嘛。宇宙大归大，有超人之能的无非就是龙裔、丰饶民或者星神令使，哪儿有这么好找？在龙裔之中，持明一脉也算是排得上号了，带出来遛遛又不丢人。”
“持明自从与仙舟结盟，可算是发达了，那五位龙尊更是矜贵非常，想看他们一眼还得申请什么‘觐见’……这都星历7000多年了，也不知是不是新纪元没通知他们，老规矩一套一套的。”
“呵呵，好大的官威呀。但我瞧这位龙尊大人，对茉丽安纵容得很，倒也看不出传说里的架子。”
“哎，问世间情为何物……”
“哎，直教人如蒙脑雾……”
“哎，男人！”
第25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就在美露莘姐妹们聊天打趣的同时，众人目光所不及的星空一角，交错飞舞的青龙与银龙逐渐降落，于龙身掀起的澎湃海潮间化为人形，踏上一片细腻洁白的人（龙）造沙滩。
“丹枫！”
茉丽安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飞翔过，兴奋得满脸通红，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朝丹枫扑过去，双手搂住他的脖颈。
丹枫被她撞了个结实，这次没再抱着她转几圈来卸力，只是张开双臂接住少女纤细的身体，然后借着这股冲击力向后倒去，两人一同摔倒在清凉的海水和绵软的细沙里。
茉丽安支起上半身，双手撑在他脸侧，明亮的金发如同阳光般倾泻下来，蓝眼睛熠熠生辉。
她想开口问些什么，比如“你开心吗？”“降临节好玩吗？”，或者“机会难得，你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但在酝酿言语之前，她首先被那双昔日遥不可及、如今却近在咫尺的翠绿瞳眸吸引，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
她吻过他的额角、眉眼和鼻尖，最后嘴唇贴合，用舌尖一点点熨过他微凉的唇瓣，用牙齿轻柔地啮咬厮磨，无声地催促他分开唇齿，好让她将温软的舌探入其间。
丹枫没有拒绝她。
他眉睫低垂，配合着茉丽安的动作偏转头颈、变换角度，任由她不太熟练地在他口中作乱，让她一寸寸舔过他的牙床和上颚，时而伸出舌尖勾住她，时而抿唇轻轻吮吸，始终控制在不至于让她感到不快的幅度，仿佛沙漠中饥渴的旅者浅啜一口甘霖。
茉丽安当然不会错过宝贵的主动权，她就像品尝渴望已久的美味一般，慢条斯理、专心致志地吻他，不放过任何一个隐秘的角落，将每一点细微的感触记入脑海。
她阖上眼睛，听见他喉咙深处压抑的低喘，也能感觉到他越来越热的鼻息。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妖精般的尖耳在海风中轻颤，耳廓微微泛红。
唇角有陌生的湿润触感，短暂分开的间隙，仍有泛着水光的丝线将他们相连。
不对。不止如此。
在他们身后，天青与苍白的龙鳞闪烁着莹莹冷光，龙尾蜿蜒，彼此攀附，窸窸窣窣不知绞了几圈，如同两条紧密交缠的蛇。
茉丽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又一次低下头去，这一次将脸埋在他颈间，张嘴轻咬他突起的喉结。
丹枫终于出声制止她：“……茉丽安。”
“怎么了？”
茉丽安将脸庞抬起寸许，没有停下动作。
“别再继续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每次都能控制住自己。”
丹枫这么说着。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原本清澄的音色里透着一丝喑哑，光看他冷月般的面庞、波澜不惊的目光，茉丽安只会觉得他在自谦，而且是百年难得一见地自谦。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清心寡欲的素食者，也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在这种亲密无间的时刻格外清晰。
很烫，她想。
即使他极力收敛，这份热量也足以将她灼伤。
但是这不重要。
与他们拥有彼此的事实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如今她只想细细品味这个事实，将其拆吃入腹，融于骨血，在今后的每一个美梦里反复回味。
“也许你不用控制。”
她轻声道。
“我告诉过白珩，让她帮忙带景元和应星观光，也给他们安排了住处。白珩和我的姐妹很熟悉，大家都会照应他们。”
“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再回去，他们不会担心的。”
丹枫的呼吸有短暂的停滞。
他的双眼微微睁大，瞳孔收缩，犹如平静的碧海泛起浪花，倒映其中的星辰也随之摇曳。
“茉丽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觉得呢？就算按照长生种的年龄分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说过的‘顺序’……”
“不是早就被你打破了吗？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场景，不留下几个‘第一次’就太可惜了。既然不是第一次接吻，那就做点别的吧。”
茉丽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实在不习惯丹枫现在过分的谨慎小心，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她捏碎了。
她主动俯身凑近他，近到鼻尖相触，蓬松的金发与柔顺的黑发交错纠缠，手指埋入他发间，感觉到发丝如水一般从指缝间流过。
她一手轻轻梳着他披落的长发，另一手顺着发丝游移，握住玉石般冰凉的角根，用掌心包裹，用指腹摩挲，就像在把玩一件爱不释手的信物。
“丹枫，我……”
她没能把话说完。
当她将抚弄龙角的手指从根部移向顶端的时候，丹枫忽然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不由分说扣住她后颈，同时起身靠近她，张口咬住了少女白皙柔软的脖子。
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这一口咬在了实处，茉丽安一瞬间无法动弹，只能任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节节滑过脊椎，在末端停留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下，握住她身后颀长的银白龙尾。
“唔……”
茉丽安下意识地绷紧后背，注意到他想翻身坐起，连忙伸手将他按住。
“你别起来。这样就好。”
“……这样？”
丹枫微微蹙起墨画般的眉毛，显然不太认可她的提议。
“别想得太轻松。你不了解自己之外的龙种，更何况我没有经验，这样你会很辛苦。”
“我不管。”
茉丽安倔强地梗着脖子，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你喜欢掌控别人，我也一样。主导权这种东西没法平分，我先表白的，你让让我怎么了？”
丹枫一时不知该不该提醒她，论非正式的“表白”，其实是他在不经意间抢了先，还把她气得一晚上没睡好。
但他最后说出的只是：
“既如此，那便依你。若是累了，腻了，随时与我说。”
“你真看不起人，我才不会……”
“还有。”
“怎么了？”
“你最好再给白珩发条消息。”
“啊？为什么？”
丹枫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在说“明明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还需要解释这种问题”。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的。
如果不是遇上他，她永远都不需要知道。
在他回答之前，持明龙裔特有的长尾先一步扬起，沿着茉丽安的脊背向上攀升，柔软的尾鬃从她肩头滑落下去，仿佛一条别出心裁的披肩，有意无意钩开了领口的丝带。
他抬手，指尖划过她秀美的锁骨，指下肌肤滚烫，似要熔断最后一线摇摇欲坠的理智。
“你回不去的，茉丽安。”
他叹息着说道，那叹息与她的体温一样滚烫。
“别说明天早上。”
“在月亮三度升起、三度落下之前，我都不会让你回去。”
“我说过，你太不了解自己之外的龙了。”
第26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一夜后来的事情，在茉丽安的记忆中十分模糊。
并不是因为冲击过大，或者神志不清，而是因为当时感受到的幸福和欢愉实在太过强烈，大大超出了情感阈值，以至于大脑中的每一个神经元都颤栗着陷入麻痹，周围的一切仿佛丧失了真实感，好像烟花一样在眼前接连不断地爆裂开来，化作一场永不完结的美梦。
……事实上，过程也漫长得如同永恒。
她不记得在那片开阔的、一览无余的沙滩上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在何时滚入海中，漆黑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如同出生前一样温柔地环抱着她。
她记得细沙摩擦后背的触感，记得仰头向天时星空的颜色，也记得海水还是一如既往的恒温——冬季温暖，夏季清凉，只要游过一次就知道，没有一个美露莘能抵挡下海潜泳的诱惑。
但是这一次，温柔的海浪无法抚平汹涌的情感，清凉的海水也无法冷却炙热的体温。
浪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而他们始终十指交错，就像被无从抵抗的力量牢牢焊在一起，谁都没有喊停。
不想停下来。
想一直继续下去。
天青与银白的龙角一次又一次碰撞、相抵，除了令人战栗的欢喜之外，唯有这一个念头在两人间兜兜转转，来回往复，区分彼此的边界逐渐模糊，就连脑髓都像要融为一体。
恍若永无止尽的起伏间，茉丽安仿佛也回到了出生以前，在海浪编织的摇篮里随波逐流，时而被推举着攀上高峰，时而落回到大海坚实的怀抱，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浪花的细语，以及巨龙遥远的呼唤。
只不过，此刻呼唤她的不止是阿尔比恩，还有另一条龙。
“……茉丽安。”
“茉丽安，放松。我在这里。”
“慢一些，不用那么心急……无论多久，我都会在这里。”
只要听见那道声音，身心都会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几乎令人落泪的喜悦冲上天灵。
“丹枫……丹、枫，我……”
意识朦胧间，她仿佛也呼唤了他的名字，只是嗓音变了调，夹杂在呓语间的吐字不太清晰，支离破碎的音节融化在涛声里，听上去或许真的像在哭泣。
“丹枫，丹枫……”
“我很高兴……你能跟我一起回到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阿尔比恩会认可自己的选择吗？
会认可他是值得相携而行的伴侣吗？
茉丽安没有答案。
巨龙从不给祂的女儿留下答案，唯有永恒的命题。
茉丽安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自己在此时此刻，回望迄今为止的人生，直面不可知的未来，做出了毫无悔恨的选择。
这样就足够了。
说实话，在如此漫长的过程里，始终保持意识清醒并非易事，但茉丽安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龙种的体征常常写在脸上，每当她看见丹枫青碧色的双眼中瞳孔收成一线，或是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有龙鳞反光，都会伸手拽住他披落在肩头的长发，毫不客气地往后拉扯：
“冷静一点，丹枫。你也不想在这里变成龙形，把好端端的故事变成事故吧？”
再到后来，即使丹枫的面貌没有明显变化，茉丽安也会由着自己的节奏，时不时地提醒他“轻一点”“慢一点”。
但很显然，丹枫的自律不代表顺从，他从第三次开始就认真发问：
“为何？我现在很冷静，没有失控的风险。”
但是我有，茉丽安想。
她不想轻易对他示弱，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有意见？你不失控，我就不能支使你了吗？”
“哦……”
丹枫思考了几秒钟，动作不停的同时将嘴唇贴近她耳根，得出笃定的结论，“茉丽安，你在求饶。”
甚至用的不是疑问句。
“我求你个头。”
茉丽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绞尽力气呸了他一声，“你还真想三天不回去啊？我跟你说，白珩和景元好不容易过来玩一次，我才不要把他们晾在一边，做人不能这样……哎，轻一点，我都叫你轻一点了！我还在说话呢！”
“是你不好。虽然你我都没有经验，但我以为，按照文明社会的普遍伦理，这种时候应该不能提起其他男人的名字。”
“别拿‘伦理’当挡箭牌，说得好像你真把它当回事一样。再说了，哪家成年男人跟景元争风吃醋啊？也不看看孩子才多大……哎，等等，你又来！真是的，你跟孩子较什么劲呢？你也知道你性格比他差，生怕哪天孩子长大了，你家大院起火是吗？”
丹枫没应声，只是维持着单手将她托起的姿势，抬起绿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望着她。
那双眼清亮透明，绿得好像一池春水，人浸泡在其中也会软成春水，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茉丽安：“……对不起，我不是说我要爬墙的意思。我承认，我就喜欢性格差的，你满意了吗？”
丹枫：“那——”
茉丽安：“但是轻一点。也不准咬我。不然我要生气了。”
丹枫：“……嗯。”
茉丽安再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
在她踏上旅途之前，或是回乡探亲的间隙，她都曾经频繁造访这里，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摩根姐姐的度假酒店……”
茉丽安一边轻声自语，一边在松软的被褥间翻了个身。
然后，她就看见了丹枫的脸。
不得不说，一睁眼就看见这张脸，对心脏的压迫感还是挺严重的。
乌黑柔顺的长发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发亮，与头发一样黑幽幽的眼睫如蝶翼低垂，末端微微上翘，又好像振翅欲飞似的，随着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情动的红潮退去后，那副清逸出尘的面容依旧如月色般皎洁，冰雪般明净，白得好像自带一层莹莹微光，令人移不开眼。
在稍纵即逝的瞬息里，茉丽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感觉呼吸和心跳都漏了一拍。
紧接着，一度麻木的感官后知后觉恢复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毫无隔阂深陷在丹枫的怀抱里。
他的手臂环过她脊背，她的双手落在他腰间，掌心的触感让她过电般打了个激灵。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武将，眉目如画的青年肩背宽阔，腰线紧实，骨肉肌理都匀称漂亮，皮肤细腻而不带脂粉气，触手如暖玉温凉，实在是一副无可挑剔的好躯壳。
——不仅漂亮，还很耐用。
就在入睡以前，茉丽安已经身体力行地检验过了。
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下定决心（这实在是非常痛彻的决心）从温柔乡里支起身来，用力眨了眨眼，抬起视线环顾四周。
她一眼就认出，这里是不列颠度假酒店的高级套房。每次她回到泰普沐恩，熟识的妖精女王摩根都会招待她过来小住，尽情享受一段名为“暑假”的悠闲时光。
顺便一提，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摩根都会说“现在就是你的暑假”。
茉丽安依稀记得，在她陷入沉睡之前，曾经这样提醒过丹枫：
“如果需要休息，可以飞去邻近的不列颠之星找摩根姐姐，我可不想一觉醒来还在幕天席地。”
很显然，丹枫的体力和责任心都值得信任，在那般昏天黑地、风高浪急、不知寰宇为何物的放纵过后，还能依约将她送到指定的地点。
一眼望去，他们的衣物整齐叠放在沙发上，特别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龙尊礼服，一丝不苟拾掇得干干净净，最上面压着腰带、护臂和玉玦，连一个边角都没有翻卷，足以看出主人严谨持重的秉性。
……等一下，衣服？
茉丽安茫然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微风般的轻叹，丹枫长睫翕动，如同好梦初醒般不太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只是比平时更湿润些，像雨后放晴的天空，里头还氤氲着缠绵的水汽。
“天色还早。你若累了，可以再睡一会儿。”
“呃，丹枫，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带我过来的路上，应该有穿衣服吧？虽然泰普沐恩风气开放，但也不至于如此开放，大家出门至少还是会穿件泳装……”
丹枫眨了眨眼睛。
他看上去有些困惑，好像觉得茉丽安还没睡醒。
“当然了。你在想什么？我看上去有那么缺乏常识吗？”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
丹枫又眨了眨眼睛。
他看上去更困惑了。
然后，他以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好像在陈述牛顿定律一样的语气说道：
“你让我带你过来，有说过来以后不继续吗？”
茉丽安：“？”
起猛了。
听见初生发言了。
每一个字都像玉石相碰般好听，但连起来就是不像人话。
茉丽安：“你继续了？”
丹枫：“我问过你，你同意了。你不记得了？”
茉丽安：“呃……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当时在梦游？”
丹枫：“那你梦游时未免表现得太过清醒，着实令人难以分辨。也许下次你应该提前说明，对个暗号，我会记得。”
茉丽安：“不是，我跟你说什么了我……”
丹枫：“………………‘继续可以，不要从后面’。”
茉丽安：“好了可以了你不要再讲了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反正我已经失忆了就让这一切随风去吧。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后面，因为不方便展开翅膀，总有种飞不起来的感觉。”
丹枫：“嗯。我想试试，你说不要，所以我听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茉丽安：“没有了，这次真没有了。谢谢您的体贴龙尊大人，现在我们该起床了。”
她艰难地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伸手去摸枕边的玉兆，飞快地查看了一眼星际时间。
“……不对，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距离我们抵达美露星的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龙尊大人，请问这也是我的记忆错乱吗？”
“为何突然这般客气？时间准确无误，考虑到你之前提出的意见，我尽可能控制了——”
“不是这居然还算控制啊你本来是想怎么样啊你？！！”
第27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个，要不说点什么吧？”
不列颠之星，妖精度假乐园。
一望无垠、人潮涌动的银白海滩上，茉丽安坐在遮阳伞下，难得有些局促地拨弄着饮料吸管，不住偷眼打量对面的景元和白珩。
用不着费心询问，一眼就能看出，白珩的模样很不正常。
打从一行人碰头开始，她就一直狗狗祟祟地躲在景元背后，尖尖的狐狸耳折叠成飞机耳，棉花糖一样毛茸茸的大尾巴炸开了花，好像随时都会原地瑟缩成一团。
茉丽安本以为是自己失联一天一夜，无端害得姐妹担心，才让她对自己不假辞色，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但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比起生气或担忧，白珩的样子更像是……恐惧？
不仅是对她，更是对她身边的丹枫。
而丹枫对此视若无睹，浑不在意，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接受了服务员贴心送上的情侣吸管，甚至客客气气说了声谢谢。
白珩：“噫……！！”
若在以往，白珩受惊时都会躲到镜流身后，让这名魁梧女子替自己遮挡一切人生的风雨。
可惜，现在镜流不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景元的背影不如他师父那般伟岸，白珩紧紧抓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发浓厚了。
“你，你你你们……”
“我们？”
茉丽安歪了歪脑袋。
她和丹枫现在全须全尾，身心健康，也没落下什么“化龙后变不回来”的后遗症，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用不着别人操心。
她转头去问丹枫：“你对白珩做了什么吗？”
丹枫冷静地摇了摇头：“你应该记得，我们分开之前她还好好的。这二十多个时辰里，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也只对你‘做过什么’。”
“就——就是这个啊！”
白珩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炸毛炸得更厉害了，“二十多个时辰！龙尊大人，我恳请您，用您那长着龙角的高贵的脑袋好好想一想，我们分开二十多个时辰了！！”
她越说越惊恐，越说越悲愤：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一连二十多个时辰，无论我怎么给你和安安发消息，你们都没有任何回音！要不是景元拦着我，我都差点找附近的阿尔托莉雅警官报警了！你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这样？不、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你们一直，一直……”
茉丽安：“一直在做？”
白珩：“你不要讲出来啊啊啊啊啊！！！”
茉丽安：“其实也没有‘一直’，中间还有聊天和睡觉，只是第一次太投入了，所以没注意消息。抱歉白珩，下次一定……”
白珩：“什么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世界观受到冲击的狐狸妹妹抱头蹲防，用全身诠释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太可怕了，你们真是太可怕了！虽然我早就见识过龙尊大人的能耐，但那只是在战场上，仙舟人人都知道他有能耐。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身为生物的基本功能存在这种鸿沟……”
景元试图安慰她：“白珩，我觉得也没有这么夸张，丹枫他只是——”
“‘只是’？”
白珩抬起头来瞪他，“那景元你说说，你能做到吗？”
景元：“？”
景元：“不是，我……”
白珩：“你·能·做·到·吗？”
景元：“……抱歉，虽然我没有尝试过，但我觉得大概不能吧。是我僭越了，不该点评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问题。”
白珩将视线转向茉丽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放空大脑的豁达：
“那个，安安，为了满足我勇于探索未知的无名客精神，我再冒昧多问一句。”
“这……是你们的极限时长吗？”
茉丽安与丹枫对视一眼，丹枫没有任何犹豫，从容不迫地向她点了点头。
于是茉丽安诚恳地如实回答：
“他想继续，我也还行，但做人不像做龙，不能只顾自己爽。你和景元难得来玩一次，作为东道主，我是一定要来招待你们的。”
白珩再次发出土拨鼠般的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景元也忍不住苦笑：“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要不，您二位回酒店接着爽，我们自己逛街？”
丹枫没理会他，只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白珩：“她在惊讶什么？狐人的体质虽然比不上丰饶民中的步离人，但也算不上差，特别是曜青云骑军里的狐人，月夜时分尤其悍勇。景元，要叫也应该是你叫才对。”
景元的笑容越发苦涩了：“丹枫哥，我被你打过，我很清楚你的体力，没什么好惊讶的。”
“对了，说到挨过丹枫的打，应星人呢？”
茉丽安疑惑地东张西望，“来的时候还能看见金人，但自从在美露星落地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呃……”
“这个……”
景元与白珩面面相觑好一阵，最后还是由景元开口：
“茉丽安，你也知道，泰普沐恩星系有许多罕见的生物。而罕见的生物，身上一般会有许多珍稀的素材……”
茉丽安：“好的，我完全理解了。你是指精灵根、黑兽脂、真理之卵、混沌之爪、蛮神的心脏、战马的幼角、起源的胎毛吗？也就是说，应星他听从了我的建议，真的去刷无限量素材大奖池了？”
景元：“……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星系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接下来这几天，应星哥应该都会忙于收集素材，无法与我们同行了。”
“我懂我懂，为了升级金人嘛。”
茉丽安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没关系，应星他开心就好。你们两位呢？在妖精度假乐园玩得开心吗？”
“要说开心，那当然是开心啦。”
白珩缩着脑袋抖了抖耳朵尖，听见“度假”两个字，她总算从震撼中缓过劲来，短暂地恢复了一点精神。
“我去过不少星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娱乐设施，不列颠之星在其中都是一流的。该怎么说呢，你们这位女王陛下，还真舍得花钱啊……”
“可不是吗？不列颠之星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史，现在分成好几个区域，对掌管‘妖精国’的摩根姐姐来说，这就是她一生的事业，当然不能轻忽大意。”
茉丽安一边郑重解释，一边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
“美露莘在妖精国被称为‘龙之妖精’，我的姐妹——兰斯洛特在摩根姐姐麾下担任妖精骑士，我踏上旅途之前，也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帮她们一起建设妖精国，前前后后出了不少力呢。按照仙舟人的说法，这里应该就是我的‘娘家’吧？”
白珩一拍双掌，若有所悟地拖长声音：“哦～那我明白了，你这次带饮月回来，就是为了‘见家长’对吧？我懂我懂，这种人生大事，怎么能少了亲朋好友的祝福呢。”
“话是这么说……”
茉丽安没有否定她的说法，同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罕见地面露忧愁无奈之色。
“事实上，在与你们碰面之前，我已经带丹枫去见过她们了。兰斯洛特姐姐倒是没什么，只说了一句‘脸不错，不如我，姑且算他过关了’。但摩根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严厉，她提出的问题，连我都感觉有些难以招架。”
她幽幽叹了口气，回忆起丹枫与那位妖精女王对峙的情景。
用丹枫本人的话来说，他常年与镜流打交道，同族之中又有一位“守望烟海，驯驭冰涛”的方壶龙尊冱渊君，因此对“气势上压他一头的女人”并不陌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压力。
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他完成了这次异族首领之间的对话。
彼时，宛如冬日化身般冰冷威严的女王端坐于玉座之上，向他道出茉丽安关于未来的绸缪：
“如你所见，茉丽安·阿尔比恩是我的友人，她视我如姊妹，我也将她看作妖精国的一员。”
“在今日之前，茉丽安曾独自回到不列颠，向我寻求帮助。为了你，她希望可以借助美露莘和妖精这些异族的力量，配合你开展研究，攻克持明族无法繁衍和龙尊永世轮回的难关，将你从永恒的使命中解放出来。”
“‘自由’。这是她生来便已拥有，却要耗费一生才能赠与你的礼物。”
“我不会吝啬对茉丽安的援助，但在此之前，你应当证明自己有获得这份赠礼的价值。尽管持明已成为仙舟联盟的一员，不再如千年前那般自立为王，我仍会将持明族长视为一国之君，以平等的姿态向你提问。”
女王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目光亦如冰霜般冷漠。
但是不可思议地，丹枫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那份冷漠之下的慈爱，正如他高坐云端时亦是同一种心情。
她问：
“持明的龙尊，你是否可以保证——无论遭遇任何困难、任何险阻，决不让你的负重拖累茉丽安，决不将她卷入仙舟局势的乱流里，决不损伤她飞往星海的羽翼？”
“摩根姐姐，我……”
茉丽安想要开口，但女王抬手阻止了她。
“茉丽安，你对你心爱的情人非常容易心软，这是你的坏习惯。我已见证过你的勇敢，现在我需要他的答案。”
“我可以。”
丹枫丝毫没有踌躇，以他一如既往的沉着、果敢和自负，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给出了回答。
他并指如刀，先是抵住额顶龙角，接着笔直地指向天空。
“我以我祖之名立誓。”
“持明千载旧业，不可加诸她身；
仙舟万般湍流，不可苦她心魂。
若天不遂我，为山止篑，
彼可折我角、削我鳞、灼我目、埋我名，不可损她发肤。”
“丹枫！”
茉丽安听得哭笑不得，一个劲儿拧他胳膊，“你立什么flag呢？大喜的日子，说点吉利的！”
“好。我相信你。”
女王沉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第二个问题。倘若在未来的数百年里，你们穷尽了一切可能的手段，依旧难以改变现状，有生之年已经无力转圜，届时你打算怎么办？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你会选择跟随她离开仙舟、离开持明，还是选择完成你的使命，继续作为‘饮月君’活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一次，丹枫仰头沉默良久，方才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既将持明族长称为‘一国之君’，便该知道答案。”
“——自古以来，持明一脉，唯有以龙君之身殉国，未有以国殉君。”
女王冷冷垂下眼睫：“所以你会留下。那么，如果茉丽安想要离开，你会放……”
丹枫：“我会挽留她。”
摩根：“……什么？”
“我会挽留她。”
丹枫脸上不见丝毫赧色，坦坦荡荡、掷地有声地说下去。
“除了侮辱和损害她之外，我会竭尽我所知晓的一切方式去挽留她。无论是让她眷念我也好，怜悯我也好，只要能让她留下，任何事情我都会设法去做。”
“当这一切都宣告无效之后，我才会放手。”
“即使在放手以后，我的悔恨也不会结束。直至此生最后一刻，我都会不舍、不忿、不甘，这是我为我的无能应付的代价。”
“呜哇，好沉重～”
依靠在摩根身边的红发女孩吐了吐舌头，向茉丽安扮了个鬼脸。
“说真的，小姨妈，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家伙看着挺正常，内在简直一塌糊涂的，绝对是会在你死后发疯下冥界的类型。虽然我没去过冥界就是啦。”
与此相对，摩根没有急于发表评价，只是意味深长地打量丹枫片刻，冰雪般剔透的眼瞳深处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看见了遥远旧日的回忆。
最后，她以歌唱般优美的声调说道：
“真是扭曲的爱情。无论是你对族人的爱，还是你对她的爱，简直就像诅咒一样，不是吗？”
丹枫没有否认。
他回答：
“在我看来，‘爱’本就是一种诅咒。爱一人如是，爱众生亦如是。万物背负诅咒行于世间，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或……甘之如饴。”
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茉丽安忍不住想要出声的时候，摩根终于收回了投向远方的目光，仿佛从一场漫长凛冬的噩梦中苏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甘之如饴’吗？的确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爱一个人也好，爱一个国家也好，过于深沉的爱都与诅咒无异。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呢。”
“那么，我就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
“请。”
丹枫抬手示意。
茉丽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忐忑不安等待摩根最后的难题，准备应对女王陛下一以贯之的冷酷和严苛，以及偶尔心血来潮的恶趣味。
然而，女王向他们报以的只有微笑。
她最后的问题是——
“我的国家怎么样？是个美丽的国度吗？”
“或者说，我换个问法吧。”
“异国的龙啊，请告诉我——与你邂逅的茉丽安，在我身边长大的茉丽安，是个美丽、强大、勇敢，能够毫无保留地爱人和被爱，充分享受了生命喜悦与光辉的孩子吗？”
“你们共同度过的时间，就像是童话和美梦一样幸福吗？”
“如果是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我正是怀着如此幸福而寂寞的期望，目送每一个孩子踏上旅途的。”
第28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综上所述，结果好一切都好。”
面对好奇的朋友们，茉丽安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丹枫“见家长”的场景，最后用一句话作为总结：
“摩根姐姐说，丹枫他除了精神状态不太好之外，其他都挺好的。我比他年轻很多，只要我努努力，不死在他前头，凭本事把他熬死，我们俩应该都能平安过完这一生。”
她想了想，又笑着补充了几句：
“芭万希……就是我的小外甥女，这孩子比较多心，还问我丹枫转世以后我怎么办？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今后一个人没问题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爱的是今生的丹枫，当我们共同走到今生终点的时候，我的爱情就迎来了圆满的‘完结’，他的后事不该由我来操心。说不定，来生就轮到他对我一见钟情了呢？”
“顺便一提，丹枫对此的回答是：‘来生的事情，我不好说；但如果来生的我没有爱上你，我会说他没品。’”
景元和白珩齐刷刷露出“好家伙两个恋爱脑，震撼我全家一万年”的表情，在震撼中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他们俩谁更难评。
与他们的震惊相反，身处漩涡中心的丹枫本人始终安之若素，既不认为自己的发言惊世骇俗，也不觉得被朋友们听去有什么丢脸。
他只是一心一意满足于此刻的时光——沙滩、海风、人潮，一切都与鳞渊境不同，一切都与茉丽安向他许诺的一模一样。
她说过，总有一天会带他去看不同的海，以及比海更遥远的地方。
而他一直都记得。
因此，如今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坐在茉丽安身边，仔细倾听她唇间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并在她的发言告一段落后推了推饮料杯，把情侣吸管中属于她的那一头转过去。
“喝吗？”
“喝。”
白珩再次“嘶”地一声缩起脖子，同时抬手捂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从指缝间偷偷向外张望。
“我说，这真的，真的是我们不花钱就能看的吗？我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景元，要不我们还是补个票吧？比如说，今天的饮料就由我请……”
“哈哈，放心吧。这么多年的朋友，丹枫不会收我们门票钱的。”
景元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膀，转头向替茉丽安整理发饰的丹枫露出苦笑，低声自语道：
“老房子着火啊……”
“景元。”
丹枫停下手上的动作，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景元立刻原地装傻：“丹枫哥，怎么了？”
“别只在惹事的时候才叫哥。”
丹枫平淡的语气里混合着叹息，但没有多少怒气，反倒夹带着一丝微妙的揶揄意味，以及“过来人”特有的优越感。
“景元，你现在还年轻，尽可以把话说得事不关己。但是你以为，你就不会有变成‘老房子’的一天吗？”
景元：“？”
“等一下，我才二十岁，怎么就老……”
“好了，我们在此消磨的时间够多了。”
丹枫没再理会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自顾自转头向茉丽安道：
“安，陪我去海滩上走走吧。或者我陪你，都可以。”
“好啊，咱们走吧。”
茉丽安干脆地站起身来，“对了，机会难得，要不要跟我一起试试冲浪？”
景元和白珩又是好一阵大眼瞪小眼，直到两条龙逐渐消失在白花花的海浪里，白珩才勉强回过神来，半张着嘴发出灵魂质问：
“……那个，我没听错吧？饮月刚才管安安叫什么？还有，他是不是承认他着火了？？”
“是的，你没听错。”
景元心平气和地眺望着大海，年轻俊朗的面容上古井无波，神色间有一种耄耋老者般疲惫的安详。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咱们这位龙尊以‘月’字为号，司掌苍龙布雨之传，却偏偏给自己取了‘丹枫’这个名字，想来应该是性烈如火的脾气。只是平日里碍于身份，没有机会表现罢了。”
“不过……就连我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方面着火啊。”
想到丹枫最后那句“你以为你就不会变成老房子”，景元一时间不知道这算是诅咒还是祝福，紧张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着火的模样，不禁心有戚戚。
“说实话，这趟回去以后的场面，还有持明那头的反应，我都不太敢想……”
“啊哈哈，可不是吗？罗浮难得清静几年，这下又要热闹起来啰。”
白珩尴尬地假笑三声，但这笑也不是纯假笑，尴尬中还带着一丝真诚。
“不过我觉得吧，虽说各方面都挺吓人的，但吓人归吓人，能看到饮月这副模样也不错。”
景元一手撑着脸颊，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说？”
“你想啊，以往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又庄严，又体面，一举一动都像壁画一样漂亮，可人也像壁画似的，好像被钉在墙上，没法跟活人一样真正开心起来。”
白珩双手捧面，笑容可掬，带着狐族姑娘特有的天真烂漫，望着朋友远去的背影感慨道：
“他开心就好了，不是吗？”
虽说“开心就好”，但套用一句老话来说，开心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短暂的年假一晃而过，一行人准备返航那天，白珩将星槎停在港口，给所有人群发短信：
“家人们，该回罗浮上班了！”
……多么可怕的一句话啊。
丹枫一想到回去还得和龙师掰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不开心；但一想到能够掰掉龙师的头，他又不可自制地开心起来，精神状态突出一个反复横跳，就像四月的天一样喜怒无常。
令人意外的是，在所有人之中，最不想离开泰普沐恩的不是丹枫，而是应星。
“那个，请问，您是……”
茉丽安再次见到应星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们先动身吧，不用顾虑我。我已经跟工造司请过假了，打算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跑几个星球参加技术交流，之后自己搭商船回去。”
“不是，我是想说，您这造型……”
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应星现在的模样要夸张得多。
当时他只是一根一米九的人形木炭条，现在他是一块一米九的人形油画板，浑身上下沾满了不知名的、五彩斑斓的液体——或者说体液，以及毛发和肉块和内脏和其他什么东西——别说分辨不出本来面貌，甚至很难看清他本来的种族，活脱脱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宇宙男鬼。
应星本人对此毫无所觉，只是一心一意沉浸在剥素材的喜悦里，与沉浸在订婚喜悦里的丹枫不谋而合（女方家里有姐姐做主，男方自己就是全家的主，怎么不算订婚呢），根本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倒真像是一对嫡亲的兄弟，从B到Bking，优点和缺点可谓如出一辙。
应星执意留下，其他人也不好勉强，只能任由他继续在素材的海洋里遨游。
茉丽安生怕他在卧虎藏龙的泰普沐恩有个闪失，临走前絮絮叨叨地再三叮嘱，让他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有什么问题就找妖精骑士，或者找路过的阿尔托莉雅警官。
应星被她念叨烦了，半开玩笑地顶了一句：“瞧你这架势，恨不得把我拴裤腰带上，亲儿子都消受不起。我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这样操心？”
茉丽安丝毫不觉得冒犯，眼神像无风的湖面一样清澄：
“你是我和丹枫最好的朋友啊，不然呢？”
应星：“……”
他没想到茉丽安还有这一手，当场就中了“真诚”这招永恒的必杀技，一下都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搁，大有一种期末考试忘记带笔、百冶大炼忘记带锤的窘迫，隔着五颜六色的液体都能看出他面皮泛红。
但应星一生倔强，不肯轻易服软，一定要在兄弟面前扳回一城：
“怎么，现在想起我是朋友了？那你怎么不想想，你们这一年干的都是什么事？”
“眉来眼去的时候没人提醒我，搞在一起的时候没人知会我，求婚的时候倒是要找我撑场面，一个负责下订单，一个负责对订单指手画脚……”
茉丽安：“那我们请你喝喜酒，你还愿意来吗？”
应星：“…………”
他将目光撇向一边，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是在骂人还是骂自己。
茉丽安哪里肯放过他，不依不饶地再三催促，才从他生锈似的嗓子眼里逼出一个字来：
“………………来。”
茉丽安：“啊？你说什么？”
丹枫：“应星，大声些。茉丽安说她没听见。”
“来！！！”
应星自暴自弃地提高嗓门，恨不得将一字一句都铸成钢锭，砸在这对小人得志的狗情侣头上：
“来啊，怎么不来？我不仅要来，还要在酒席上痛痛快快喝个够本，也算没有白忙活这一趟。罗浮的龙尊大人成亲，好酒总要管够吧？”
“…………哼。”
丹枫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底却掠过一丝海风般清爽的笑意。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便似道尽了万语千言，无数个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日子从两人间穿梭而过，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两厢里都是一片玉壶冰心，谁也用不着再跟谁较劲。
丹枫注视着挚友（在素材之海里糊成一团的）面容，难得一次坦率地向他表露心声：
“应星，保重。尽快回来。缺了你，这喜事便算不上完整。”
应星终于将撇开的视线转回来，重新迎上丹枫那双冷冰冰的绿眼睛。
他不止一次想，若不是知晓那坚冰之下封存的暖意，就丹枫这个人憎狗嫌的脾气，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的。
但是很可惜，他已经知道了。
应星知晓丹枫的本性，正如丹枫知晓他的胸襟和抱负，他们相互理解并认同对方的桀骜、自负与狷狂，并且不介意成为对方保持这份狷狂的底气。
因此到头来，应星还是只能带着三分欣慰、三分笑骂，以及四分真挚的祝福，面对情场得意的好友如此回话：
“你也保重。一路顺风，百年好合，别再大半夜找我喝闷酒了。”
丹枫向他点点头，转身跟着茉丽安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对了，应星，临走前我还有一件事。关于击云……”
“不准再提击云！上次的八十一条意见我还没改完呢！！！”
第29章 血与火不过鬓边石榴花
丹枫此次回到罗浮，的确如景元所料，在持明族内掀起了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
事实上，早在他们的星槎落地之前，海面下便已暗潮汹涌，隐隐翻卷起险恶的乱流。
此事还要从头说起——
当代“饮月君”不以龙尊身份自矜，与他那几个异族朋友走得近，这件事在罗浮本就不是秘密。
同一个丹枫，仙舟民和年轻持明觉得他平易近人，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倒有几分面冷心热的里子；以龙师长老为首的保守派觉得他沽名钓誉，不知爱惜那副金枝玉叶的身子，平白丢了他们老持家的面子。
茉丽安算是持明出五服的亲戚，论血统完全可以上桌吃饭，但她的脾气比起丹枫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其说她“沽名钓誉”，不如说她在乎全宇宙任何一个人的名誉，唯一不在乎的就是龙种。
拜托，龙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吗？我全家都是耶！.jpg
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强势龙尊，再加上一个自由自在的搞事龙女，堪称负负得四重debuff，足以让青春永驻的龙师都愁到斑秃。
就连一度甚嚣尘上的“催生派”龙师，经历过最近一年的精神创伤后，也在茉丽安过于热情奔放的作风面前没了主意。
毕竟，这姑娘一看就是辆泥头车，走到哪里创到哪里，尤其喜欢创龙师，创一个不亏，创两个稳赚，怎么想都不适合做太子他娘。
丹枫拿茉丽安这辆泥头车当个活宝，明里暗里对她多方纵容，甚至大有向她看齐的架势，已经多次触及到龙师们的底线；
如今他不仅要向她看齐，还要夜夜挑灯相看、日日举案齐眉，那真是翻了天，倒了海，断了老持家的命根子，这日子不能过了！
哦，这话说得不太严谨。
严格来说，无论是龙师还是丹枫自己，持明族一概没有生育能力，所谓的“命根子”本就是个摆设，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用丹枫的话来说：“这物事落在我身上，除了让你舒坦些，原也别无它用。好在你还算满意，否则便真是百无一用，有与没有都无甚区别，倒不如去了方便。”
茉丽安：“不是，就算你不孕不育，那好歹也是你器官的一部分，你能不能对它尊重一点？别人是削足适履，你是打算削*适*？我要是嫌两个太多，你就切掉一个？我要是嫌大，你就去打薄？”
丹枫：“从生理上来说，可以实现。有需要的话，我——”
不幸路过的白珩：“青少年上网过滤软件！我需要青少年上网过滤软件！！成年人一个人上网真的挺无助的！！！”
当然，上述虎狼之词并没有传到龙师耳朵里。
将丹枫与茉丽安这桩婚事捅到持明族面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而且是一件正事。
说来也巧，他们一行人返航途中，恰好遇上一支天舶司商队遭到丰饶民袭击，随行的云骑寡不敌众，便向周边发送信号寻求支援。
白珩接到了求救信号，当然不能视若无睹，现场几个人一合计，就原地调转星槎，直奔双方交火的宙域而去了。
袭击天舶司的敌人名为“造翼者”，栖居于树状仿生世界“穹桑”之中，人均拥有发达的背肌、足趾和羽翼，能够在真空中高速飞行，简而言之就是一窝鸟人。
在昔日肆虐宇宙的丰饶孽物之中，造翼者与步离人一样，曾经是煊赫一时、风光无限的佼佼者，也是仙舟联盟历史上仇深似海的大敌。
数千年前，造翼者兴师侵逼仙舟，觊觎根植于罗浮之上的不死建木。据说彼时情境凶险，云骑军浴血死战，幸而有帝弓一箭斫断建木，又有前代“饮月君”冒持明族之大不韪，牺牲族中圣地鳞渊境施加封印，遏制建木生长，罗浮才得以挣得一线生机。
也正因如此，饮月君背负了这个决断的代价，永世镇守建木，自此画地为牢。
不过，如今风水流转，时过境迁，“穹桑”已经在反物质军团的铁蹄下覆灭，幸存的造翼者大多流离失所，可谓“落毛的鸟人不如鸡”，只能靠从事星际海盗和佣兵行当维持生计。
——没办法，要恰饭的嘛！
茉丽安她们遇上的，就是这样一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流寇。
流窜的造翼者部落不敢与仙舟主舰为敌，但在天舶司的贸易航线上守株待兔，聚众打劫一两艘落单的商船，倒也算是绰绰有余。
可惜这一次，他们啃到了咬不动的骨头。
护卫商船的云骑军力战不退，一边抵挡造翼者的炮火，一边保护手无寸铁的文员和行商，面对敌我力量悬殊的困境，依然艰难地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开火，开火！把他们打下来！”
领头的小队长是位持明女性，以娴熟的云吟术支援战友，率领众人且战且退。
“我们身后就是平民，绝对不能让他们登船，知道吗？”
她正在嘱咐手下的队员，忽然听见一阵尖利的怪笑声响起，竟是几个造翼者士兵穿越火线，凭借机动力一口气加速逼近她身前，朝向她亮出了凶残的爪牙。
“什……？！”
小队长躲闪不及，造翼者狂笑不止，眼看就要用利刃划过她的颈项——
但是。
就像所有文艺作品一样，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一般都会有个“但是”。
被利器划开的，不是持明小队长的脖子，而是对面自以为一击得手、得意洋洋发出怪笑的鸟人。
“这，这是……”
小队长回头看去时，只见大片鲜血如同地底满溢的石油一样喷涌而出，造翼者面目扭曲，喉头颤抖，从胸腔深处爆发出一阵比鲜血更为汹涌的、凄厉的惨叫。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身后，原本引以为傲的双翼已经“不翼而飞”——这听上去像个冷笑话——只剩下两道翅膀被连根拔出后的凄惨伤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在星空和炮火的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一手一边提溜着两根血淋淋的翅膀，乍一看好像金人巷的小商贩在沿街叫卖鸡翅。
这鸡还是现宰的。
小队长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眨了眨眼睛。
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勉强维持冷静和清醒，艰难地看清了来者形貌。
那是一名少女。
“好险，可算是赶上了！这位持明族的姐姐，你没事吧？”
少女嗓音清脆，笑靥甜美，一头飘逸的金发明亮如天际晨光，与枪林弹雨的战场格格不入，就好像血与火之中倏然绽开了一朵花。
她生着一张饱满、标致的鹅蛋脸，如银盘，如满月，如鳞渊境出产的珍珠一般晶莹而皎洁。
她脸上嵌着双亮闪闪的蓝眼睛，眼神灵动鲜活，抬眼时好像天空般辽远，低眉时又像倒映着天空的大海一般澄净。
她流线型的翅膀与造翼者有几分相似，但头顶多了一双形状优美的龙角，身后多了一条修长有力的尾巴。
比起造翼者，她更像是——
“龙……？”
就在小队长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之际，少女已经向她伸出手来，就像星际大片里的超级英雄一样，亮出齐齐整整的八颗白牙，绽放开比星光更璀璨的微笑。
“放心，我们来了！”
——不过，她浑身沐浴着造翼者喷溅的鲜血，这幅画面看着更像恐怖片就是了。
要不是云骑军人心理素质过硬，说不定会当场厥过去。
“什、什么人？！”
其他造翼者都为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所震惊，半晌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提高嗓门，发出夜枭般刺耳的尖啸：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折损我等羽翼————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股鲜血冲天而起。
茉丽安一手将上一个造翼者的翅膀扔到一旁，一手提起刚撕下来的新鲜鸡翅，偏转头颈，挑起下颌，方才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剥落殆尽，标志着龙种身份的竖瞳凝成一线，向他们投去看垃圾一样的冷漠眼神。
“是啊，我折的，怎么了？我折你兄弟翅膀，你还想毁我整个天堂？”
“你……你……”
造翼者听不懂她在讲什么黑话，一双双鸟眼瞪得滚圆，活像被按在砧板上的鸡。
“你究竟是什么人，哪条道上混的？为什么要来坏我们的好事？！”
“‘为什么’啊……”
茉丽安随手在墙边甩开一片血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用美露莘特有的、吟唱般的空灵声调开口说道：
“因为千年前你们的祖宗进犯罗浮、夺取建木，其后又有无数丰饶民趋之若鹜，迫使我对象的前世不得不牺牲故土，不仅赔上自己，还背负了同族的责难与骂名。时至今日，他还没有摆脱来自‘丰饶’的阴影。”
“正好我是个恋爱脑，生怕这一世悲剧重现，怕得晚上躺在他身边都睡不着。”
“思来想去，唯有将你们丰饶民剥皮剔骨、斩草除根，烧成飞灰洒在宇宙里，我才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啊。”
造翼者：“………………？？？？？”
造翼者：“不是，你自己听听你这话合理吗？我们的祖宗害了你对象的前世，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茉丽安：“有一点关系，但不大。可我都说我是恋爱脑了，恋爱脑不讲道理，你们就不能让让我，心甘情愿做我爱情的炮灰吗？”
造翼者：“？？？？？”
作者有话要说：
丰饶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有杀伤力这么大还在干正事的恋爱脑
第30章 血与火不过鬓边石榴花
“唯有将你们丰饶民剥皮剔骨、斩草除根，烧成飞灰洒在宇宙里，我才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啊。”
“我都说我是恋爱脑了，恋爱脑不讲道理，你们就不能让让我，心甘情愿做我爱情的炮灰吗？”
这些重量级发言听着实在不像人话，好在茉丽安的确不是人，发言内容符合种族基础设定。
造翼者纵横星海多年，多少也有几分见识，很快就认出了她的种族，不由惊惧地面面相觑。
“你、你是……”
“龙种？这里怎么会有龙种？”
“该死，不是说这艘船上只有尘民吗？！谁传播的假消息！！”
数千年来，造翼者以天赋异禀的羽翼为傲，自诩凌驾于其他物种，一心只想着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被人欺的一天。
仙舟民、狐族、持明族……
在这窝鸟人眼中，仙舟联盟三大种族凑不齐一双翅膀，一律都是造翼者社会中最低等的“尘民”，与匍匐于泥泞中阴暗爬行的虫豸无异。
持明族的龙尊倒是能飞，可一艘仙舟只有一条龙，还肩负着镇守丰饶遗迹的重任，里里外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哪儿能这么巧就给他们撞上了？
造翼者先是惊讶于茉丽安的外表，接着定下神来仔细观察，发现她并非传闻中的持明龙尊，暗地里松了口气，态度也跟着嚣张起来：
“小姑娘，你不是持明族吧？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我们造翼者军团遍布星海，今日你趟了这浑水，以后可就……”
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没来得及告诉茉丽安。
因为在那以前，茉丽安已经将目光投向云骑军脱手的长矛，用足尖轻轻一挑，单手握住矛身，轻快利落地掂量了一下，接着便将重逾数十斤的利器高举过头，以扔标枪的姿势向造翼者投掷过去——
造翼者反应不及，只听见“铛”的一声，巨响与剧痛同时从脑髓深处炸裂开来，矛尖势如破竹地穿透血肉、摩擦骨骼，带着他的躯干一起腾空而起，将他牢牢钉在了舰船的舱壁上。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茉丽安转动了一下手腕，保持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抬起目光。
“你们这群鸟人的小动作太多，看着闹眼睛，还是得固定住才好说话。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口了。”
造翼者：“你……我……嘎……”
茉丽安：“嗯？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造翼者：“我……说……咳……”
这不可一世的丰饶民龇牙咧嘴，五官都痛得移了位，一口老血从喉咙里汩汩冒出来，忽然嘴角一扯，露出个堪称恶毒的狞笑。
“我说，你马上就要完蛋了。看看你背后吧，我们部落的主舰来了！用不了多久，首领就会把你……”
轰隆！！！
关于“首领会把你怎样”，他还是没来得及告诉茉丽安。
因为在那以前，白珩驾驶的泥头星槎已经如箭一般刺破黑暗，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直奔造翼者主舰而去——
“来，尝尝这个！应星打造的曲弓，我还没在实战中试过呢！”
狐族少女双手离开操纵杆，从驾驶座上站起身来，飒爽地一甩麻花辫，架起了她名为弓箭、实为自动追踪型镭射炮的武器。
“白珩，驾驶！别忘了驾驶！！”
景元双手抓住椅背，脸色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但还是坚持活用大脑指点队友。
“驾……算了，你不驾就不驾，先交给自动挡吧。幸好应星哥早有准备，给你更新过自动驾驶系统。”
“白珩，这种型号的舰船弱点在左翼后方，记得瞄准！”
“没问题，看我的！”
白珩手起弓落，光矢离弦，如流星逐月般贯穿舰船侧翼，瞬间引火爆炸，在宇宙间绽开了一团绚烂耀眼的礼花。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敌军，有敌军！该死的仙舟人，他们还有援军——”
“不可能，我们明明事先调查过云骑军的动向……哪里来的援军，是哪支部队？！”
“这，这个……”
“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一、一艘星槎……”
“什么？”
“——首领，来的不是云骑舰队，仙舟人的增援就只有一艘星槎！！”
“就是这一艘星槎，击溃了我们的防线！！”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茉丽安回眸望向目瞪口呆的造翼者，姿态依旧轻快从容，笑容里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怜悯。
“好像是什么‘主舰’，什么‘首领’……我没听清，能请你再重复一遍吗？”
“你，你们……”
造翼者又是一口老血涌上喉头，满口污言秽语都被淹没在粘腻的血腥味里，只能像老旧的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恶狠狠地怒视着茉丽安。
“你可别得意太早了，龙种的小丫头。打中一炮算什么？不过是靠偷袭损伤了我们的舰船，就凭你们这点微末兵力，远远不如……”
茉丽安无奈地摇摇头，眼中怜悯之色更盛。
“说真的，我劝你不要再立flag了。太可怜了，我都不忍心看。”
造翼者：“？”
茉丽安：“答应我，来生不要再信丰饶好吗？我非常确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让你后悔作为丰饶民降生到世界上。”
造翼者：“？？？”
茉丽安：“当然，我知道你没有来生，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随便讲讲。就我个人来说，你，还有你们的舰队，只要你们都能安安分分葬在这里，化为宇宙中碎到不能再碎的星尘，那就再好不过了。”
造翼者：“？？？？？”
他竭力活动因失血和疼痛而麻木的大脑，试图理解茉丽安悲天悯鸟的“人道主义发言”，却只得到了一片混沌，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惊惶。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比起谜语龙茉丽安，映入眼帘的惨烈光景先一步解答了他的疑问。
在舰船交错、炮灰纵横的战场之上，他看见了一道苍青色的龙影。
那龙影是如此弘大、清圣而庄严，宛若天灾肆虐，又如神祇亲临，造翼者一时间心神激荡，险些以为自己在疼痛中产生了幻觉。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绝非幻象。
在浩浩汤汤的龙影之中，依稀可见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额顶头角峥嵘，身后骇浪汹涌，滔天碧水凝聚为龙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于他挥手间嘶吼呼啸，翻卷沸腾。
就在下一刻——
“破。”
青年以剑指划过虚空，受他驭使的碧海随之倾覆。
顷刻间，咆哮的龙影犹如暴雨决堤、洪流过境一般，冲溃阵线，撕裂钢铁，吞没了承载着无数丰饶民的战舰。
“……什、么……”
【荡荡龙君，受天至灵。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罗浮龙尊，掌苍龙之传，膺责守望不死建木，尊号“饮月君”。】
——在罗浮仙舟上，这是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常识。
而对罗浮的敌人来说，这是他们此生都不想遭遇的噩梦，也是烙印在他们视网膜上最后的光景。
苍龙傲睨，劫水濯世。
其锋芒无人敢掠，其势可沃日吞天。
如果说建木是罗浮劫难的起点，是引起连绵战火与无穷祸患的根源，那么镇守建木千年的罗浮龙尊，就是屹立于灾厄之前的最后一道壁垒。
龙身为界，诸恶禁行。
“饮……饮月君……”
“没错，那就是饮月君，你们口中的‘持明龙尊’。看清楚了吗？”
茉丽安站在甲板上抬头眺望，将苍龙碾碎敌阵的景象尽收眼底，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而后轻松愉快地回过头来。
“他没丢，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龙多漂亮啊。”
“……茉丽安！”
茉丽安热衷于炫耀丹枫的威风和美貌，但遗憾的是，后者连任了几百年罗浮Bking，如今却没有炫耀的余裕和心情。
击溃造翼者主舰之后，丹枫顾不上回到星槎，纵身落在商船甲板上，快步迎向丝毫不在意个人形象、一腔鸡血从头浇到脚的茉丽安。
持明龙尊向来在战场上方掠阵，少有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丹枫又惯常以水流环绕枪尖，比起近战更像是法师，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身清爽干净，半点血色不沾身，比神龛里的玉像还漂亮。
如今面对茉丽安这副模样，他眼中看不见自己一尘不染的衣摆，也看不见丰饶孽物丑恶的血污，只是记挂着血污沾染了她的面孔，让她的笑容不如往常一般明亮。
“可曾受伤？”
他沉声问道，“我说过，让你不要冒进……”
“哎，小意思，别紧张。瞧你这话说的，救人的事，怎么能叫冒进呢？”
茉丽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顺手朝自己血淋淋的脸上抹了一把，可惜抹得不太讲究，手背在眼角带出一抹鲜艳红痕，看着倒与丹枫的眼尾有几分相似。
“我没事，不过这几位云骑朋友受了伤，需要赶紧治疗。丹枫，你快给他们看看吧。”
她差遣龙尊差遣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周围奄奄一息的造翼者、惊魂未定的云骑都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尤其是云骑中的持明族裔。
“龙、龙尊大人……”
持明小队长紧按伤口，目光在丹枫和茉丽安之间来回游移，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真的是龙尊大人吗？可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话。”
丹枫无暇与她解释，抬手唤起水流，逐一包裹住众人身上流血的创口。
与此同时，他也不忘分出一道细流给茉丽安，将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块鳞片上的血污细细冲刷干净，不让丰饶孽物的气息侵染她分毫。
最后一滴暗红的污血停在茉丽安脸侧，丹枫轻飘飘地挥手将其拂去，动作如呼吸般自然，仿佛只是从她鬓边摘去了一朵零落的石榴花。
“真不错，这样爽快多了。”
茉丽安伸了个懒腰，尾巴惬意地高高翘起，“多谢你啦，丹枫。”
小队长盯着他们两人看了又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忍不住壮着胆子开口：
“那个，龙尊大人，请问这位姑娘是……”
“哦，我是你们龙尊的熟人，让他来介绍吧。”
茉丽安向丹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别把话说得太露骨，扳倒龙师、稳定舆论之前还是含蓄一些。
丹枫静静颔首，表示自己领会了她的用心。
然后，他就含蓄而庄重地向族人介绍道：
“从当前状态来说，她是我的爱人。从未来规划来说，她是我的未婚妻。”
茉丽安：“？”
茉丽安：“您？”
丹枫垂下眼看她：“怎么了？”
茉丽安哭笑不得：“你还问我‘怎么了’，我不是说要含蓄吗？你这算哪门子的含蓄啊？”
丹枫不以为意，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如你所愿，我将‘爱妻’拆成了两个词来说，而且加上了定语，使其更加严谨、准确、符合客观事实。这样还不够含蓄吗？”
茉丽安：“？？？”
茉丽安：“龙尊大人，讲讲道理，您和我用的是同一本辞典吗？”
丹枫：“我说过，不要叫我‘龙尊’……”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些什么，又转而改口道：
“罢了，无妨。你平常不这么叫，偶尔听见一声，倒也别有意趣。随你喜欢吧。”
茉丽安：“…………”
我服了，龙尊.jpg
小队长：“…………”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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