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鹰在一边无奈道:“走吧,我送你到前面的驿站。那里有白家的商队,你跟着商队一起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花儿见白栖岭的马一路狂奔,不做任何停留,月亮跟着他跑,将林间的草木都洗了一通。他应当是有急事,不然不会这么急。花儿上了獬鹰的马,问他:“白二爷赶死啊?”
獬鹰叹口气:“不是,叶家小姐病了。”
“什么病?”
“不晓得,只说是急症。”獬鹰对花儿解释:“叶家小姐与二爷一起长大,又对二爷有大恩。这些年二爷在外头没少吃苦,想报答叶家小姐又无门。”见花儿听得认真,又道:“你我也相处了一些时日,好些话我不应说的。但我看你不像坏人,就与你多说了些。”
“奥。”
花儿奥一声,不再做声。她觉得白栖岭终于看起来有情有义一次,适才他那慌张的样子,一改往日的混帐模样,看起来有血有肉。
獬鹰送她到驿站,叮嘱她:“路上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管的别管。你眼下好歹算是白二爷的人,若是遇到事,提一句白二爷,应当管用。还有…”
獬鹰思忖着是否再多说些,见花儿睁着大眼睛等他继续说,就叹了口气:“霍灵山的人不好相与,若你当真认识他们,讲话做事留几分。不要到最后害人害己。我话只说到这,再多说二爷就要怪我了。”
花儿知晓他说的是飞奴和霍言山。
他们认定飞奴去做了山匪、霍言山是霍灵山的人,怕她被他们利用。然而她与霍言山只见过短短两次,打他离开燕琢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她不知獬鹰的担忧从何而来,亦不知那白栖岭是否还想抓霍言山。这其中太过复杂,她并不想插手。
驿站里的白家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
燕琢北地人用棉多,用丝绸少,只有极少的官宦人家能穿得起丝绸。那丝绸薄滑,轻轻一刮就跑丝,做粗活的人一天就能用废一块料。
点货的时候花儿就坐在一边,看那管事的大胡子抱着那丝绸说荤话:“像抱着女人!”
“比女人还滑腻!”
见花儿震惊,他们笑她:“你还小,不知道想女人。等你大了就知道女人的好了。”
花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这才想起自己还是白栖岭的贴身书童呢!心道我自己就是女人,你们这些混人我可不要。但嘴上哈哈笑了两声,粗着嗓子讲话:“是了!是了!”
她怕自己装不下去,跑到一边兀自躲了起来。外面人来人往,她从窗缝里细细观察。跟白栖岭出来这几日,花儿觉得自己有了点长进,至少她学会了察言观色。驿站好玩,每个人身上配什么物件、说什么话,仔细思量都有门道的。白栖岭和獬鹰说她这样的能做斥候,这会儿花儿又觉得他二人说得对。
有一个人坐那喝酒,眼睛滴溜溜地转,花儿瞅着他不像好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总盯着白家商队的丝绸。花儿跑过去偷偷对大胡子管事的说,那管事的竟拍她头:“小兄弟,你眼光毒啊!”
花儿差点被他拍倒,也不知这眼光毒究竟是何意。到了夜里,她睡得熟,外面叮叮当当响起兵刃声,她跑出去,看到打了起来。大胡子管事尤为骁勇善战,一人接连砍到五人。花儿刚要为他叫好,就被人捂住了嘴。
她激烈挣扎,那人在她耳边道:“花儿,是我。”
那声音很熟,在巷子里他就这样说:花儿,别喊。
是霍言山。
花儿回过头去,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霍言山指指前面:“我找东西。”
“你找什么东西?”
霍言山小声道:“花儿,我不能跟你说。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下,你跟白二爷走这几日,可听他说要找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
“你没听说?”
“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他想杀了我还来不及。”花儿回身看着月色下的霍言山,他画了半张鹰眼面具遮住了伤着的那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有流光舞动,倘若没遭那一劫,应当也是个妙人少年郎。
花儿想起獬鹰的叮嘱,管住了自己没有与霍言山说实话。她知晓白栖岭在找东西,且那东西攸关很多人的性命,至于是什么,她不清楚。而白栖岭依稀有了眉目,但东西到底在哪,她真的不知道。
霍言山扯着她手腕,小声道:“花儿,这里不安全。你跟我走,我送你回燕琢。”
“那么多人在追杀你,你怎么走?”花儿问他。
“没有人追杀我,从前是一场误会。就算有,我也自有办法。你信我吗?”
“好。”花儿此刻就算说不信,不肯跟他走,最后八成也要被他掳走。
花儿跟在霍言山身后,看了眼大胡子管事,他们已经将来人收拾完了。白家商队果然都是高手。夜漆黑一片,这跟昨日白栖岭离开时夜色不一样,风呼呼地刮,吹得人脸生疼。
霍言山没有马,两个人必须徒步而行。花儿直觉有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警惕到:“好像有狼。待会儿把咱俩吃了。”
霍言山拍拍腰间的武器:“我会护着你,放心。”看着霍言山,他拿下面罩,脸上那道刀疤已开始结痂,没有伤的地方依稀能看出曾有的俊朗模样。再看他的手,手心满是茧,在火堆前烤着。花儿觉着有些话她必须问清楚,不然她心里总在惦记着。
“霍言山,你真叫霍言山吗?”花儿问他。
“不然呢?”
“那霍言山与霍灵山有什么关系呢?”花儿又问。
霍言山似乎对这问题不意外,隔着篝火看着花儿。这个姑娘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单薄的身体缩在衣服里,脸冻得皴红。她看起来胆小,但救人的时候有胆魄;时而装愚钝,但头脑十分清醒。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山匪对吗?”霍言山问她:“你上次就问过了,我给你看了,我没有霍灵山匪的印记。”
“那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花儿蹙眉道:“好些事我原本想不通,但这些日子在外头看了一些亦想了一些,打我救你那一日起,发生了很多不寻常的事。我就直接问你好了:你可拿了白二爷什么东西?”
霍言山闻言笑了,他摊开手臂让花儿去搜他身:“你来搜,看看能从我身上搜出什么来。”
“不,白二爷要找的不是小东西。”
“白二爷究竟要找什么?”
“我不知道。”
花儿不再讲话,别人虚虚实实,她实在看不懂,索性就不再介入。而那霍言山,似乎极信任她,躺在一边,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拍拍地面,示意花儿也躺过去:“看星星。”见花儿不动,又道:“你不用怕我。我就算是坏人,但不至于害你。”
“那你究竟为何来找我呢?你应当是知晓我只是个跑腿的奴才,简直一无是处的。”
“花儿,我知道。我原本可以继续赶路不来找你,但我还是决意来看一眼我的救命恩人,将她送回燕琢,让她远离一些是非。”
霍言人看起来很真挚,花儿想起对他掏心掏肺的那场对谈,就决定再信他一次。
慢慢挪过去,躺在他身边。天上哪里有星星,不过是一轮不算亮的月亮。但她没有戳穿他,而是闭上眼睛。她连日跑了那么远,几回差点丢掉性命、几回死里逃生,此刻整个人丧失了斗志,只期望能睡个安稳觉。
风呼呼地刮,穿透她的袄子,她念了句:“不行,这边冷。”又挪了回去。
她实在好玩,惹得霍言山大笑。他大笑的声响很清朗,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霍言山,你的脸有疤,你难过吗?”
“皮囊而已。”
霍言山仍旧看着夜空:“有比脸重要的东西。”
“譬如?”
“譬如…”霍言山想说什么,但咽了回去,反而玩笑一句:“譬如跟救命恩人一起看星星。”
“没有星星,只有月亮,还不太亮。”
“那是你看到的,我看到的月亮澄澈透亮。”
花儿被他逗笑,终于不太拘束。她躺在那,很快就头脑昏沉。但她不敢入睡,实在要睡了,就用力掐自己一把。霍言山察觉到她的警惕,安抚她:“跟我在一起至少比跟白二爷在一起安全。白二爷唯利是图,是会为了任何事把你舍出去的。”
“你又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一直在跟着你们。”霍言山坐起身来:“霍家人有恩必报。你原本在柳条巷艰苦度日,一朝被牵扯进白二爷的局中,随他出生入死。这些我都知晓。”
“那白二爷在找什么?”
“白二爷在找一批军火。你可知公输班和墨翟?白二爷与他二人一样,他得一奇人,那人专造奇巧兵械,且只听命于白二爷。白二爷非儒商,换句话说,他并非商人。”
花儿张大了嘴,腾地坐起身来,灼灼看着他:“你说什么?他做的军火生意?私制私贩兵器那是要杀头的!”
“他做的就是杀头的买卖。”
花儿想起獬鹰、哼哈二将,想起白府商队的能人和家丁,那都是行伍出身。就连他自己都一身伤,各种兵器都趁手。
霍言山点头:“这些话我不该与你说,我也与你说谎了。但我是苏州府霍家人,朝廷的人。”
“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霍家?”
“对。”
“那你来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什么?还被人伤成这样?”
花儿觉得自己的头脑不好用,自打她做更夫第一日,种种坏事缠身。她甚至想不通自己究竟如何卷进来的。此刻又被霍言山的话吓到,那白栖岭果然是个疯人,连掉脑袋的银子都要赚。飞奴从前总说富贵险中求,那白栖岭哪里是险中求,是在刀山火海里趟啊!
“我不想再欺瞒你,现在我就把一切告诉你。”霍言山坐到她身边去,压低声音,以确保不被过路人听见。在说话以前,他恳请花儿要信他,不然他所说将毫无意义。花儿应承他,他这才开口。
“朝廷钦点我来找到那批军火的下落。你可知如今鞑靼闹得凶,边锤之地多战乱?那批军火朝廷欲收缴,而后运到滇西去。”
“那你生擒白栖岭不就得了?要他招供!”花儿拍拍手:“我知晓他的弱点!我知道怎么抓他!”
“他身边除却你看到的,还有别的高手。我们若是动手必将鱼死网破。”
“我帮你抓!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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