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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占有


    那两个受了伤的男子正是五皇子身边的左膀右臂刘勇与?谭明?, 这两人皆出自?寒门,皆对五皇子忠心不二。


    今日安国寺埋伏重重,刘勇与?谭明?身中剧毒,已是头?昏脑涨到神?智不明?。


    如今进了这雅阁之后, 闻到了里头?更浓重的迷药, 再瞥见了插屏后坐着的贵女, 心里已是恼怒无比。


    他们没有忘记今日来安国寺的初衷,本是听闻郑衣息独身前往此处,并未带多少护卫,想着总有法子将郑衣息拿下。


    可一进安国寺, 便被郑衣息带来的死士们团团围住,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进了这雅阁后又头?重脚轻得厉害。


    刘勇在倒地之前依稀瞧见了不远处的蜀锦云靴,那靴子顶端还镶着一只硕大?的东珠, 如此奢靡, 像极了侯府嫡女苏烟柔的作风。


    并且这次给五皇子递信的人也是安插在宁远侯府的眼线。


    可那人报上来的的消息统统都?是假的。


    是苏烟柔!


    她与?郑衣息一齐演了这出戏。


    刘勇被那迷药迷的四肢瘫软无力?, 人已是支撑不住,只好秉着最后一口气将所中迷药不多的谭明?推出了雅阁。


    *


    郑衣息进雅阁时,刘勇已七窍流血而死。


    谭明?应是在他们的有意安排下逃回了五皇子府。


    雅阁内的烟儿正眨着水蒙蒙的杏眸无措地望着他, 如受了惊的林间小?鹿,神?色间尽是惹人怜惜的纯澈。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一凝, 便缓缓走到烟儿身旁, 与?她说:“不必再抄了。”


    只是庙会也逛不成了, 那些死士和东宫的暗卫们还在等着郑衣息的消息,他实在是抽不空来陪烟儿闲逛。


    郑衣息难得露出几分歉疚的神?色来, 一时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烟儿, 道:“这玉不错,你拿着玩吧。”


    烟儿不懂。


    她不仅不明?白闯入雅阁的那两个男人是谁,也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给她这块玉,更不明?白为什么?庙会逛不了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烟儿被双喜与?小?武一起送回了郑国公?府。


    回去的路上,圆儿不解地问:“不是……要逛庙会的……吗?”


    双喜连忙给她递了个眼神?,又朝着神?色郁郁的烟儿怒了努嘴。


    圆儿这次闭上了嘴。


    而此时此刻的郑衣息,正与?好友傅景行在一块儿密谈。


    探的就是被“有意”送回五皇子府的谭明?。


    傅景行是太子的伴读,也是刑部尚书的嫡长子,他生性比郑衣息更谨慎几分,闻言便道:“这计谋漏洞百出,五皇子会信吗?”


    郑衣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他生性多疑,纵使不信,也不敢再搭上宁远侯府这条线。”


    傅景行点了点头?,见郑衣息嘴角噙着一抹笑,再不似早先那般恼怒,便揶揄道:“那女人如此落你的面子,你怎么?瞧着一点也不恼怒。”


    郑衣息扫他一眼,眉宇间已凝起了冷色。


    傅景行忙收了取笑之意,正色般说道:“那丫鬟呢?我来替你了结了她吧。”


    话?音甫落。


    方才还神?色鲜明?的郑衣息却陡然一僵,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中了一般,凝着冷意的眉宇愈发沉郁不化。


    傅景行打量他几眼,神?色颇为疑惑地说:“若要一劳永逸,这丫鬟绝不能活着。”否则就会有被五皇子勘破计谋的可能性。


    再说了,谁又能保证这丫鬟一辈子替他们保密,殿下的千秋大?业可是一点细节都?马虎不得。


    这也是太子的吩咐,一条贱命罢了,大?不了多给她家?人一些银子就是了。


    郑衣息默了良久,才扬起眸子与?傅景行:“她是哑巴,她不会说出去。”


    傅景行一怔,疑惑在他眸底越放越大?,直到一刹那汇成了深切的惊讶。


    他问:“郑衣息,你疯了吧?”


    郑衣息望向他,神?色依旧淡漠无比,“我没疯。”


    “你可知这丫鬟活着,就能攥住你我的命脉,她若有异心,耽误的更是殿下的大?业。”傅景行的声量已扬高?。


    郑衣息却叹了一声,无比笃定地说:“她不会有异心。”


    眼见着傅景行的面色十分不虞,他又添了一句:“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执拗,分明?是硬要保下那丫鬟的命。


    傅景行慌得在雅阁里踱步了好几圈,见郑衣息都?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样?,便道:“你真瞧上那丫鬟了?”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


    可他唯一能确信的,就是他不想烟儿死。


    “可你刚开始是怎么?答应殿下的?如今又要让我怎么?去交差?”傅景行问。


    从前的计划都?不作数了。


    他已答应要给烟儿贵妾的位份,再多的虽给不了,总要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去向殿下请罪。”郑衣息岿然不动地说。


    *


    晚间之时。


    烟儿略用了些晚膳,便坐在罗汉榻上替郑衣息绣起了对襟长衫。


    若是绣累了,便歇下来瞧瞧郑衣息送她的这一块玉。


    双喜方才说了,这玉乃是郑衣息被请封为郑国公?世子后,郑国公?亲手赠予他的,平日里郑衣息从不离身。


    可他如今竟是将这块玉送给了烟儿,里头?的含义实在是引人遐思。


    烟儿心里虽有失落,可瞧着那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玉佩,又好似被涌上来的暖意填满了一般。


    她握紧了那玉佩,映着佩身倒影的烛火一下子被她攥在了手心,就如同她的这颗心一般,飘荡摇曳,不知什么?时候燃,也不知什么?时候灭。


    郑衣息悄无声息地走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顾影自?怜的烟儿。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心口升腾而起的那股怜惜之意是为何而起,只是立在门槛处静静注视着她。


    他忆起初遇烟儿的那一日,自?己差一点便活生生地掐死了这个哑巴。


    短短几个月内,却又为了保下这哑巴的命而去东宫请罪。


    何其怪异,根本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他活了这么?大?,除了于嬷嬷以外?,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奴仆?


    郑衣息想,就如傅景行所说的一般,他是当?真有些在意这个哑巴。


    他盯着烟儿的目光太过炙热和绵长,长到缝完了针脚的烟儿扭头?望向了屋门的方向,恰巧发现了立在那儿的郑衣息。


    她立时放下了手里的对襟长衫,朝着郑衣息走了过去,那水凌凌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欣喜之色来。


    就仿佛根本不记得白日里郑衣息的失约一般。


    郑衣息喉间一哑,本已想好的说辞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他才上前将烟儿拥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怀抱突兀,且盛着最热切的欲望。


    大?胆、炙热、不加遮掩。


    他甚至不给烟儿一丝喘息的余地,就撬开了她的贝齿,与?她的唇舌缠.交在一块儿。


    烟儿伸出手想推拒他宽硬的胸膛,却已是被他缚住了双手,更为汹涌的吻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浮浮沉沉的江洋之中,烟儿俨然无力?攀迎。


    一切息止时,她已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意识涣散前夕,却发觉郑衣息已做了一件更大?大?胆的事。


    连她自?己都?不敢探足的行径。


    他却游刃有余地把控。


    末了,再覆上烟儿的眼角,吻去沁出的泪珠,霸道地掌控着她的欢愉与?哀切,再她的心上刻下烙印。


    烟儿泪意决堤,已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她的杏眸里盈满了沉沦在汪洋里的失控,粉唇轻启,无声地在询问郑衣息为何要这样?做。


    郑衣息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一吻息止后,才回答了她的话?。


    “没有理由?。”


    这一刻没有天堑般的身份之差,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她也不是那个泥泞里的卑贱哑女。


    只是一对将彼此放在眼里、心上的肉体凡胎罢了。


    *


    翌日一早。


    郑衣息难得误了去御前司当?差的时辰,双喜急的在廊道上团团转,见正屋里没有任何声响,愈发不敢出声吵嚷。


    好在一刻钟后,郑衣息推开了正屋的屋门,火急火燎地吩咐双喜:“备马。”


    他才出了二门,却又被丁管家?拦住,郑衣息对他没有好脸色,只说:“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丁总管却谄媚地拦住了郑衣息的去路,笑着与?他说:“今日宁远侯府夫人递了帖子,要上门与?大?太太说话?呢。”


    两亲家?之间走动也是极寻常的事儿,郑衣息并不放在心上,只说:“知晓了。”


    丁管家?这便又往明?辉堂跑去,向刘氏禀告了此事后才折返去了二房的折清堂。


    宁远侯夫人段氏此次登门的意图也极为简单——她想让两家?孩儿的婚事提前,最好把定亲宴也办的隆重一些。


    第32章 一更


    段氏被迎进了郑国公妇花厅。


    郑老太太仍是?称病, 由刘氏和苏氏招待段氏。刘氏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只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


    苏氏明明大着肚子,行动已多有不?便?。可她却还要殷切地?凑到?段氏身?前,笑盈盈地?与她搭腔。


    段氏抿了抿茶, 眸光只牢牢落在默不?吭声的刘氏之上, 嘴角噙着的笑意比之方才要消淡了几分?。


    良久, 也不?见刘氏主动与自己说话,段氏的脸上便?有些不?大好看?,抿了口茶后方说:“夫人意下如何?”


    刘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全凭苏夫人做主便?是?了。”


    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让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婚事提前,可既是?宁远侯府的人开了口, 她也没有阻拦的余地?。


    段氏大约听闻过刘氏与郑衣息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当即也不?继续追问,只与苏氏寒暄几句后便?推辞离去。


    等苏氏把段氏送出郑国公府后,她再由红双等人搀扶回花厅, 却已不?见了刘氏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 说:“我这位长嫂, 只怕如今心里怄的厉害,又去她那小佛堂里泄恨了吧。”


    红双等人不?敢搭腔,苏氏不?过过过嘴瘾。


    如今大房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提前, 她们二房愈发难出头了,苏氏走回折清堂的路上面色可谓是?冷凝不?已。


    而此?刻的荣禧堂内却是?一派喜色。


    郑老太太听刘氏身?边的白芍来报段氏已离去, 肃正的面容上也显露出几分?笑意来。


    “先头那苏烟柔屡屡给息哥儿没脸, 如今却又要把婚事提前, 也不?知宁远侯府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芍已退下。


    绿珠等几个?大丫鬟忙笑道:“咱们世子爷这般品貌、人材,配那侯府小姐也是?绰绰有余, 本就是?应该的事儿。”


    这话可是?说在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自郑衣息展露出他自己的本事之后, 郑老太太便?开始“宠爱”这个?孙子。


    “宠爱”着“宠爱”着,倒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


    等郑衣息将苏烟柔娶进门后,他们郑国公府的威势便?要更?上一层楼了。


    郑老太太心里高兴,却也不?免居安思危了起来。


    她将绿珠唤到?了她身?前,敛了笑意问:“如今息哥儿还是?那么宠爱那个?哑巴?”


    绿珠一愣,并不?敢欺瞒郑老太太,只如实答道:“瞧着……是?比先头还要再宠爱几分?。”


    郑老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这一拧眉沉思,荣禧堂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们也都小心翼翼地?收了笑影。


    漫长的静寂之后。


    郑老太太才幽幽的的说了一句:“罢了,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


    烟儿这一整日脸颊都好似被火烧过一般霞红不?已。


    幸而她本就不?会说话,也不?必从早到?晚地?与人周旋,心里的那点异常也无人知晓。


    当然,要除掉日日与她在一处的圆儿。


    白日郑衣息不?在府里,圆儿便?陪着烟儿用午膳,只吃了几口后便?笑着问烟儿:“昨夜里姑娘和世子爷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响?”


    烟儿握着筷箸的手一顿,整张脸嫣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一般。


    圆儿提起此?事,也不?是?为了要臊一臊烟儿,而是?今日在澄苑里伺候的婆子向她提起了此?事。


    那些婆子们都是?些口无遮拦的人,听了这点“墙角”,也不?知会在私底下如何编排烟儿。


    圆儿明白何为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况且烟儿只是?世子爷的通房丫鬟,若是?被人议论的太过,只怕是?对她不?好。


    明辉堂的大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呢。


    世子爷即将要成婚,却在房里养了个?这么宠爱的丫鬟,将来世子夫人会如何处置烟儿?


    圆儿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也学着那些年长些的婆子们说话,将其中的道理说给烟儿听。


    烟儿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这些时日里耽于郑衣息的温柔之中,便?把这些道理抛之脑后。


    如今圆儿细细地?与她分?析了一通,她才觉得寒意从心底蔓延了开来。


    是?了,郑衣息总有一日要迎娶正妻进门,若是?那些婆子们传着她“饱受宠爱”的风言风语,将来她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烟儿心里既惶恐,可忆起昨夜里郑衣息的举措,心里又热切滚烫的吓人。


    他……连那样的事都为她做了,可见他心里当真是?有她的一席之地?。


    将来苏烟柔必是?不?会容她。


    郑衣息可是?会如他承诺的那般,将自己抬为贵妾,妥善珍视?


    烟儿知晓她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若要依仗着主子的“宠爱”过活,等到?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只怕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都明白。


    可仍是?无法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也总是?会存着一份奢望——郑衣息的心里有她,他也不?是?个?薄情寡恩的人。


    用过午膳之后,圆儿想回家一趟,烟儿从妆奁盒里拿了好几张银票给她。


    圆儿不?肯收,烟儿却难得地?板了脸,非要让她收下。


    郑衣息给的银票数目众多,烟儿平日里根本没有地?方使这些银钱,且圆儿家里贫困无比,这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就能解她家的燃眉之急了。


    圆儿红着眼接过了那银票,跪在地?上给烟儿磕了几个?响头,嘴里道:“姑娘大恩大德,圆儿没齿难忘,我那哥哥在外院当马夫,姑娘若要买些什么东西,大可让他跑一趟就是?了。”


    烟儿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嘴边笑了笑,又拿起了罗汉榻上的对襟长衫,一针一线地?替郑衣息缝了起来。


    晚膳前夕,夕阳西斜,金澄澄的晖光洒进了澄苑之中。


    烟儿绣累了长衫,便?起身?走往了书房,预备练上几个?字。


    书房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


    她研磨、铺好纸后,便?凝神写起了字。写着写着忽而忆起早先郑衣息教她写字时的蛮横,与如今的温柔模样好似有天壤之别。


    她顿了笔,瞧了眼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里颇为遗憾。


    好久没练字,这字果?然又见不?得了。


    这等思绪一冒出来,烟儿忽而又忆起了郑衣息如今不?再敦促着她练字一事,心间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必是?她的字一直没有进益,所以郑衣息也不?愿再教自己了。


    烟儿练着练着便?忘了时辰,偏头朝着支摘窗望了一眼后,便?见天色已完全昏暗了下来。


    往常这个?时候,郑衣息早已回府了,今日却是?不?见踪影。


    烟儿已习惯了与郑衣息一起用晚膳,当即便?搁下了羊毫,走到?了书房外去瞧郑衣息的踪影。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非但是?不?见郑衣息的声音,连双喜的影子也没瞧见。


    好不?容易等来了无双,烟儿便?迎上前去问了一声郑衣息的行踪,无双却苦着脸说:“爷去了宁远侯府,被侯爷拉着喝酒,如今还不?得归呢。”


    烟儿一愣,好半晌才挪步去了小厨房,用桂花为饮做了一碗醒酒汤。


    *


    宁远侯府内。


    宁远侯苏卓正高举着酒杯,爽朗的笑声飘入酒杯,溅出一圈圈的涟漪来。


    郑衣息正坐在他下首,躬着身?子接过了苏卓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脸颊处染上了一抹红晕。


    苏卓还要再让郑衣息喝,苏琪政却为他打?圆场道:“父亲快别让他喝了,小心他怕了你这个?泰山,不?肯娶三妹妹了。”


    话音一落,坐在前厅插屏后的苏烟柔脸色蓦地?一红,忙拉着身?边段氏道:“娘,大哥又取笑我。”


    段氏笑着扶了扶女?儿的鬓发,心里一派熨帖。比起那个?薄冷无情的五皇子,还是?郑衣息更?适合自己的女?儿。


    门第合适、性子合适、且这郑衣息还是?庶子出身?,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他们宁远侯府,便?也不?敢薄待了柔姐儿。


    “你哥哥就是?嘴边没个?正形,所以京城里的贵女?们都瞧不?上她,最后只得娶了个?商户之女?。”说到?此?处,段氏的话音里已染上了几分?嫌恶。


    苏琪政的正妻曾氏乃是?商贾出身?,虽是?皇商,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可偏偏苏琪政只愿娶曾氏一人,段氏也拗不?过他。


    眼见着段氏恼了起来,苏烟柔忙岔开话头道:“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多了,娘快去劝劝爹爹。”


    说话时,苏烟柔的眸光已透过了影影绰绰的插屏,只望向了苏琪政身?旁坐着的郑衣息。


    柳眉微蹙前,已是?担忧他再下去便?要醉了。


    谁知段氏却耸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笑道:“你爹爹是?故意的,喝多了又如何,让他住我们府上就行了。”


    苏烟柔这才不?言语了,只是?眸光却依旧随着郑衣息饮酒的动作而摇曳游移。


    烛火明亮。


    郑衣息正穿了一件墨色的对襟长衫,东珠为冠,玉石为带,与那些纨绔子孙们打?扮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矜傲清贵。


    怎么她从前不?曾发觉,这郑衣息不?但生的俊美朗秀,还有一股清雅出尘的气韵在?


    而插屏前的苏卓已有些醉意,他笑着拍了拍郑衣息的肩背,对他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性子骄纵了些,往后你可要多担待些她。”


    今日苏卓大费周章地?将郑衣息从御前司请来,好酒好菜的招呼着他,为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


    他要郑衣息作个?保证,往后必会妥善珍视苏烟柔,保证了之后,他才会为郑衣息争取司正一位。


    世家联姻大多如此?,不?过是?桩好听些的买卖罢了。


    明码标价、曲意逢迎,都是?郑衣息做惯了的事了。


    他早在赶赴宁远侯府的路上已设想过这等处境,当即便?笑着应下道:“侯爷说笑了,苏小姐貌美灵秀,性子端庄大方,是?衣息高攀了才是?。”


    插屏后坐着的苏烟柔听得他这番话后,心间就好似裹了糖霜般甜。


    第33章 二更


    苏烟柔知晓了郑衣息将她的那一?副头面送给了烟儿?后?, 也的确是在闺房里发了一?通邪火。


    本来,她对烟儿?的态度也是鄙夷和漠视较多,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她自恃身份, 才不愿和她计较。


    将来等她进了门, 寻个?由头打发出去就是了。


    可郑衣息待那丫鬟的态度却如?此暧昧, 竟还把她瞧中的头面送给了那丫鬟?


    苏烟柔一?夜未眠,觉出了一?阵危机之感。


    天刚蒙蒙亮时,苏烟柔便去寻了段氏,话?里话?外都是她不想再吊死在“五皇子”这棵树上的意思。


    段氏听?后?大喜, 先是拿话?安抚了女儿?,又说了一?箩筐郑衣息的好话?,才将女儿?身边的婢女唤了过来。


    那婢女将这段时日苏烟柔对郑衣息的热切、以及头面一?事统统告诉了段氏,得了段氏赏下?来的好处后?, 才离开了正屋。


    段氏为了苏烟柔对五皇子的这一?片痴心, 简直要愁白了自己的鬓发, 如?今见女儿?对郑衣息起了心思,便也连声念佛道:“柔姐儿?改了性?儿?,咱们宁远侯府也不会牵扯到夺嫡之事里了。”


    至于郑衣息宠爱的通房丫鬟, 她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此刻,苏卓与郑衣息相谈甚欢, 前厅内也是一?派和气。


    插屏后?坐着段氏便唤了两个?丫鬟上前, 让她们去理一?理客房, 预备着郑衣息醉酒后?,让他住下?。


    可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脸颊通红,眸色却依旧清明无比。


    苏琪政欲留他宿在宁远侯府上, 可郑衣息却以苏烟柔的名声为推拒理由,硬是要回郑国公府。


    段氏听?罢暗自点?了点?头,那提着灯盏的小?厮们好生送郑衣息回府。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接近午夜时分。


    正屋内的烛火已灭,他立在庭院之中瞧了眼墙角的迎春花,心口藏着的千头万绪也渐渐息止。


    在宁远侯府的两个?多时辰里,他好似将这一?辈子该说笑?的话?语都说了出去,披着虚伪的外皮的自己,陌生得不像话?。


    苏卓是个?老狐狸,于这样的人相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此刻的郑衣息已是疲累不已,只想躺在那罗汉榻上,抱着烟儿?入睡。


    既是起了这样的念头,郑衣息迈步入正屋的动作便愈发迅速了些。


    推门的动静吵醒了罗汉榻上躺着的烟儿?,她撑起臂膀要翻身下?榻,可酒意入心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奔至罗汉榻旁。


    他跑的很快,即便是隐在这如?霜的月色之下?,烟儿?也能看见他在朝着自己奔来。


    郑衣息素来是一?副孤傲自持的模样,何曾露出过如?此像稚童的一?面?


    烟儿?当时便要笑?,可嘴角才动了一?下?,却已被郑衣息痴缠着压在了罗汉榻上。


    月色入户,咫尺间的距离,照亮了彼此的容颜。


    烟儿?的手没有被桎梏住,便对着郑衣息作了一?个?手势。


    郑衣息清亮亮的眸子弯弯一?折,笑?意漾进眼底,他俯下?身亲了烟儿?一?下?,一?股酒意借着唇舌递到烟儿?脑中。


    “我没醉。”郑衣息说。


    烟儿?这下?才知晓,郑衣息喝醉了。


    她旋即要翻身下?榻去把事先备好的醒酒汤拿来,可人还没离榻,就已被郑衣息锁住了臂膀。


    两个?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烟儿?根本动弹不得。


    她想解释,想告诉郑衣息若不喝了醒酒汤,明早起来就会头疼。


    可郑衣息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皓腕,不给她作手势的机会。


    烟儿?无奈地望向耍酒疯的郑衣息,借着月色打量他俊俏的眉眼,盯得久了,便鬼使神差地倾身吻了他一?下?。


    这是烟儿?第一?次主动吻郑衣息。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郑衣息方寸大乱,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漫舞绚烂的烟火,比花灯节的那一?夜还要再夺目璀璨一?些。


    因烟儿?的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郑衣息的心间酥软的好似被成千上万的羽毛拂过一?般。


    他不是醉酒后?就会失控的人,这点?酒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可那些在心内滋长蔓延的爱意悖于世俗,别于尊卑,往日里压抑的太久,如?今寻到了个?口子倾斜,自然蓬勃而出。


    蜻蜓点?水的吻仿佛一?块巨石被扔进了池潭之中,砸出了一?朵朵的涟漪水花。


    那不可触碰的行径、那齿于诉说的交.缠,那离经叛道的爱意,在彼此的呼吸间攀腾而上。


    郑衣息循着本心拥着她、吻着她。


    在寂冷的月色之下?,真正地拥有了她。


    一?切息止后?。


    烟儿?已是累极,她被迫陷入郑衣息宽阔滚烫的怀抱之中,困意来袭前,耳畔似是响起了一?句呼唤。


    “烟儿?。”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


    翌日醒来时,郑衣息仍躺在烟儿?身侧。


    烟儿?眨了眨眼,待意识清明后?才回忆起了昨夜里郑衣息的话?语。


    她不知是自己听?错,还是那只是个?梦。


    愣了半晌后?,她才要起身,方动了一?下?,身旁的郑衣息也睁开了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忆起了昨夜的荒唐行径。


    郑衣息还好些,烟儿?却窘红了双颊,便不敢正眼瞧郑衣息。


    不多时,李嬷嬷隔着窗问了一?句。


    烟儿?的心一?凛,瞥了一?眼郑衣息后?便欲下?榻穿衣,再去将李嬷嬷送来的避子汤喝下?。


    这是郑国公府里的规矩,世子夫人未生嫡子之前,通房丫鬟每一?回侍寝都该喝避子汤。


    烟儿?顿顿都喝了下?去,一?次都没有漏过。


    她低着头欲去开门,郑衣息盯着她清瘦婀娜的身影瞧了许久,似是也忆起了昨夜他鬼使神差的话?语。


    与烟儿?有个?孩子。


    和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小?人,一?样的乖巧柔顺,一?样的灵秀俏丽。


    似是不错。


    “今日不喝了。”郑衣息倏地喊住了烟儿?。


    烟儿?脚步一?顿,心间的踟蹰与失落尽皆化成了无边的喜色。


    昨夜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门外候着的李嬷嬷听?到郑衣息的说话?声后?,虽是有一?肚子的话?想劝,可想起这位主子的喜怒无常的性?子,便也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只是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却瞒不过去,李嬷嬷心想,她还是得去荣禧堂说一?声才是,否则在苏小?姐进门前出了庶长子一?事,她有几?条命可活的?


    李嬷嬷一?腔心事,正欲退下?时,郑衣息已穿好了衣衫走出了正屋。


    他神色慵懒,眉宇间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散漫,衣襟也未合上。


    “李嬷嬷。”


    阴阴冷冷的嗓音从身后?响起,险些让李嬷嬷大夏天的打了个?寒颤。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明白。”


    第34章 一更


    李嬷嬷自然不敢多说“不该说的话语”, 她应下了?郑衣息的话后,便挤出了?一抹笑容道?:“昨日烟儿姑娘已喝过了?避子汤,今日自是不必再喝。”


    察觉到郑衣息的不悦后,李嬷嬷甚至贴心地?替郑衣息寻了?个合适的理由。


    不论是郑老太太那儿, 还?是大太太刘氏那儿, 这样的理由总也能?搪塞过去。


    郑衣息清薄的目光旋在李嬷嬷的笑脸上, 面上禁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如?今瞧着,嬷嬷倒是比从前聪明多了?。”


    起码知晓了?一个道?理,他郑衣息才是将来?在郑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只?顾讨好刘氏, 可没什么用。


    烟儿局促地?垂下了?头,一时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


    她不知郑衣息这句“要个孩子”是不是一时兴起,可她此时的确是欣喜的过了?度,丝丝如?弦般的甜蜜涌上心口。


    她与郑衣息孩子, 会生的更像谁一些?


    烟儿遽然抬头, 漾着喜意的眸子望进郑衣息那双泠泠如?月的漆眸之中, 再到他挺翘的鼻子,刀削般的下颚线。


    她盯得?太过入神,连李嬷嬷退去, 郑衣息回身望向她也不曾发觉。


    郑衣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些不自然的潮红, 他只?好倾身上前捏住了?烟儿的双靥, 以亲昵的动作掩饰他心内的赧然。


    “莫不是高兴坏了??”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目光, 她就这样娉娉婷婷地?立在郑衣息身侧,静谧美好的好似一株青山里的幽莲。


    郑衣息只?觉得?手边的触感滑腻莹润, 比御赐下来?的蜀锦杭绸还?要再润手一番,捏着捏着, 他的动作便变了?味。


    好在这时双喜从二门口跑了?过来?,笑着与郑衣息说:“爷,东宫送来?了?些赏赐,太子殿下身边的福鲁特地?登了?门,指明说要见爷。”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对双喜说:“他人如?今在何处?”


    双喜笑道?:“人在花厅,丁总管正在接待他呢。”


    福鲁虽只?是个太监,可却是自小服侍太子的太监,身份自然与其余的太监不一样。


    郑衣息便道?:“你去将他领来?澄苑,我在外?书房等他。”


    太子身边的人的确该礼遇有加,可即便再礼遇,也不能?忘了?主?仆尊卑。


    说到底那福鲁也只?是个太监而已,郑衣息再不会屈尊纡贵地?去亲自迎接。


    双喜忙应声?离去,烟儿也朝着郑衣息福了?福礼,再往内寝里走去。


    *


    福鲁离开郑国公府时已值午膳。


    恰巧郑衣息今日休沐,便索性在外?书房里练起了?字,翘头案上还?摆着昨日烟儿练过的几个字。


    郑衣息便搁下了?狼毫,拿起了?那两张宣纸,瞧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脑海里隐现烟儿提笔写字时的笨拙模样,便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时,双喜正端着糕点走进了?外?书房,一推开屋门,瞧见的便是郑衣息笑意洋洋的模样。


    双喜便也笑着上前凑趣道?:“可见是东宫的赏赐合了?爷的意,竟让爷笑得?这般开心。昨夜在宁远侯府,您的笑可都只?浮在面皮上呢。”


    这一番话好似当头棒喝般提醒了?郑衣息,他敛下了?笑意,想起方才福鲁的一番话,心头扬起些说不清的愁绪。


    “殿下托奴才给世子爷带句话,那丫鬟的命您想留着就留着,逢场作戏、百般利用也好,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可世子爷您千万别?因此冷待了?宁远侯府那一头。”


    福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一声?抑扬顿挫的尖利之语划破了?书房内的寂静,也让嘴角噙着笑的郑衣息脸色陡然一变。


    这太监已上了?年纪,那双矍铄的眸子仿佛泛着银辉的刀刃一般,几个眼神递来?后便要将郑衣息的心口凿穿。


    他这话虽说的委婉客气,可郑衣息还?是听出了?里头的言外?之意。


    太子在警告他,不要为了?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将苏烟柔惹生气了?。


    不仅他需要宁远侯这个岳丈,太子也需要宁远侯府这个倚仗。


    郑衣息素来?知晓东宫的暗卫遍布这个京城,却不知太子还?要窥探他房里事?儿的爱好。


    他心生厌烦的同时还?有些被窥探隐秘的窘迫。


    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爷,日日与一个卑贱的哑巴厮混在一块儿,说出去只?怕也会贻笑大方。


    郑衣息被福鲁的话说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半晌才应道?:“劳公公来?我府上走一趟,我知晓了?。”


    他当然知晓何为大局,何为重中之重。这些日子他耽于私心之中,将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有些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郑衣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冷眼才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成了?世子爷后,他费了?多少力气,殚精竭虑地?提太子谋划,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个从龙之功,借着太子这把?青云梯爬到权势高位之上。


    到时,娘亲的仇也能?报了?,他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地?去讨好旁人。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显赫权势,不能?毁在一点难登大雅之堂的私欲之上。


    如?此想着,郑衣息方才望着宣纸时眉眼里凝着的笑意渐渐地?冷退,整个人紧紧绷在一处。


    他想,他是有些在意那个哑巴,可是这点在意和权势地?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爷。”双喜仍是笑吟吟地?开口道?,他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说:“这是烟儿姑娘做的糕点,您可要用些?”


    晨起时郑衣息分明还?在为烟儿出头,可此刻的他却伏在翘头案上,连正眼也不忘那糕点上瞧,嘴里只?道?:“我不饿,你送回去吧。”


    双喜颇为纳闷,盯着手里的糕点发了?一会儿愣以后,才作势要往外?头走去。


    可他刚把?头转过去,抿着唇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嘴里道?:“不用送回去了?,你在这儿把?这些糕点吃完吧。”


    双喜愈发不明白郑衣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见郑衣息眸色笃定,这才捻起一块糕点吃了?下去。


    烟儿亲手做的糕点味道?自然不俗,且她用来?装饰糕点的糖霜里也勾芡着花汁儿,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留甘。


    双喜本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见那糕点实在是好吃,一时也忘了?害怕,大快朵颐地?吃下了?肚子。


    郑衣息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书看,可双喜吃糕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他又没用午膳,一时便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一碟桃花形状的糕点的确是颇俱令人垂涎欲滴的资本,连他也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双喜一口气吃了?两个糕点下肚,还?要去拿第三个。


    郑衣息终是忍不住了?,便开口道?:“别?吃了?。”


    双喜被这等突兀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敢继续嚼糕点了?,只?无措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被他瞧的极不自在,只?是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他便对双喜说:“拿一个给我尝尝。”


    双喜才不敢说什么“爷刚才不是说不要吃这糕点”这样的话,只?是笑着将那一碟糕点奉到了?郑衣息身前。


    那一个花白青玉瓷的碟盘上还?有两块桃花糕,郑衣息一口一个,一瞬间?便已将这碟盘扫荡干净。


    他囫囵吞枣,还?想再吃时可那碟盘上哪里还?有第三块糕点。


    因此,郑衣息还?嗔怪似地?朝着双喜瞪去一眼,好似是在恼怒着他吃的太快了?些,竟只?给他留了?两块。


    双喜一脸的委屈,却是半句也不敢争辩。


    郑衣息吃完了?烟儿亲手做的桃花糕后,便又望着那青玉瓷碟盘发起了?愣。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烟儿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只?是“无味”,弃了?她也着实有些“可惜”。


    他想,等来?日把?苏烟柔娶进门后,他凡事?总要先给苏烟柔这个正妻体面,等生下嫡子后,再把?烟儿抬为贵妾。


    至于正屋,他也该少去睡一睡。成婚前也不能?让烟儿闹出庶长子一事?来?,否则宁远侯府的人该不高兴了?。


    思及此,郑衣息心间?既是有些憋闷,又生出了?些懊悔。


    也怪他昨夜酒多了?,竟是说出了?这样神志不清的话语,早起还?让人把?烟儿的避子汤撤了?。


    郑衣息心里既是懊悔,又恼怒于被胁迫着做违心之事?。


    烟儿本就是他的房里人,便是怀了?他的子嗣,又如?何呢?


    可这点恼怒却是化?不为实质。


    他身于诡谲的局势之中,担负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荣辱身家,还?有整个郑国公府。


    如?此一来?,郑衣息的脸色便霎时灰败不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双喜忙端起了?那瓷盘,欲悄悄地?退到书房外?头去,可才走了?两步,面色冷凝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


    双喜顿觉不妙。


    便听郑衣息倏地?出声?道?:“让李嬷嬷重熬了?避子汤,送去给烟儿。”


    双喜一怔,抬头一见郑衣息可怖的脸色,忙低头应下,什么话也不敢提了?。


    *


    而此刻的烟儿已用好了?午膳。


    她本是翘首以盼着能?与郑衣息一起用午膳,可等到菜都凉了?之时,却还?是不见郑衣息的声?影身影。


    她大约是知晓郑衣息今日要接待贵客,便也只?能?按捺住心潮,自己草草用了?些午膳。


    不多时,李嬷嬷便端着一碗避子汤走了?进来?,笑着与烟儿说:“姑娘快些喝下去吧。”


    烟儿一怔,身旁的圆儿忙替她说话道?:“今日爷说过了?,姑娘不必喝避子汤。”


    谁知李嬷嬷嘴角的笑意却愈发上扬了?几分,话音虽漾着几分讨好,眉目里却蓄着好些冷意。


    “老奴猜不透爷的心思,只?是爷刚下了?吩咐,说让姑娘喝下这避子汤,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第35章 夏氏


    李嬷嬷自从被郑衣息下令打了一场板子后, 行事比之从前要谨小慎微的多。


    如今也?是得了郑衣息的吩咐后,才敢将这避子汤端来正屋。


    烟儿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她凝眸望着李嬷嬷,见她坦坦荡荡地?没有半分惧色, 心反复陷在了泥泞之中。


    明明昨夜郑衣息还那么温柔地?告诉她, 他想和她有个孩子。


    烟儿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与郑衣息共同孕育的子嗣, 可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霎,便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她是天残之人,生下来的子嗣也?许也?会带上?残症。


    若她心悦的人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也?偏偏郑衣息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他的血脉再不能被她的残病所连累。


    所以烟儿也?只是偶尔想一想罢了,她不敢奢望与郑衣息有子嗣。


    而郑衣息昨夜的那句话,就仿佛让她这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归途,那些妄自菲薄, 那些如履薄冰的惧意, 统统消弭了个干净。


    也?正是郑衣息的这句允诺, 让浮在云端的烟儿头一次真切地?落了地?,也?真切地?相信郑衣息的心里有她。


    “姑娘,快些喝药吧, 省的一会儿避子汤没用?了。”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添了一句。


    烟儿被这一声打断了思绪,她不想在李嬷嬷面前露出怯意来, 想扯一扯嘴角扬出一抹笑意, 却发现自己?胆寒的厉害, 怎么也?笑不动。


    她任命般地?端起了药碗,闻着那泛着苦味的呛鼻味道, 心里更是苦涩的可怕。


    郑衣息明明允诺了自己?,为何又要临时变卦?是他冷静了之后后悔了吗?生怕会生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天残子嗣来?


    既如此,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她。


    圆儿瞥了一眼欲拿起药碗的烟儿,见她面容颓丧不已,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子爷下的吩咐谁能违抗?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丫鬟罢了,难道还敢摔了眼前的避子汤,违抗了世?子爷的吩咐不成?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瞬,便让圆儿面色一凛,眼瞧着那药碗已贴近了烟儿的唇边,圆儿便故意崴了脚,人直直地?朝着烟儿的方向撞去。


    烟儿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撞,身子便朝着一侧倾斜过?去,手里捧着的药碗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搞的?”李嬷嬷惊呼出声,先是心疼撒在地?上?的这一碗避子汤,又是恼怒于圆儿的失态举措。


    “哪里来的小蹄子?进?府时学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不成?”李嬷嬷横眉竖目地?骂起了圆儿,由此还不解气,还想动手打圆儿一巴掌。


    谁知一直温温吞吞不说话的烟儿却从团凳上?起了身,一把攥住了李嬷嬷即将要扇到圆儿脸上?的手。


    她虽说不出半个字来,可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护犊子的气势。


    李嬷嬷霎时气短,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便骂骂咧咧的收拾起了那避子汤药,又快步走去小厨房再煮一碗。


    圆儿便趁着李嬷嬷离开的空档,对烟儿说:“姑娘快去书房寻爷吧,别?是这个老奴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话没有听实,闹出了什么误会来。”


    烟儿此时已是伤心至极,听了圆儿的话后,难免生出几?分冀望来。


    她思索了一番,便起身往外书房走去。


    只是此刻的郑衣息已离开了澄苑,去了郑老太太所在的荣禧堂。


    除了郑老太太高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刘氏和苏氏也?分别?坐在手首的紫檀木扶手椅里,姿容肃穆,神色严峻。


    郑衣息走进?荣禧堂后,便觉出了一阵不对劲的氛围。


    他先朝着郑老太太见了礼,而后再与刘氏、苏氏问安。


    才一落座,便听苏氏阴阳怪气的开口道:“息哥儿,二叔母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上?首的郑老太太不动如山,已是默许可苏氏将那一件事告诉郑衣息。


    郑衣息也?望向了苏氏,脑子里染现几?分疑惑,“二叔母有事直接说就是了。”


    他心里门清,苏氏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此番如此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话,必是他们大房之中出了大事。


    苏氏先扫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刘氏,见她岿然不动,脸上?的笑笑容愈发得意,“还不就是你与苏烟柔的定亲宴。安国寺的大师又为你们重新合了一次八字,上?一次还是龙凤呈祥的顺签,可这一次却为息哥儿你批了一道极为奇怪的命符。”


    话一出口,郑衣息就忍不住蹙起了剑眉,他并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一个人的命会由大师们的几?句话就草草决定了下来。


    可若是有人要拿他与苏烟柔的八字做文章,那便颇有些头疼了。


    “哦?”郑衣息勉力笑了一下,泠泠如月的目光落在苏氏得意的面容上?,“是什么命符?”


    苏氏捂了嘴,竭力要做出一副惧怕不已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嘴角冒出来的笑意,当即便沦为了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方城大师说,息哥儿你的背上?趴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她姓夏,是金命……”


    苏氏还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对坐的郑衣息已用?衣摆将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挥在了地?上?。


    茶盏应声而落,发出的清脆响声回荡在整个荣禧堂内。


    郑衣息脸上?再无半分笑意,眉宇间?凝着更古不化的阴寒,灿若曜石的眸子里仿佛能射出刺人的刀剑一般。


    他已是怒极,险些便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上?手的郑老太太到底怜惜他几?分,便出言打圆场道:“那人既生养了息哥儿一场,却什么福都没有享到,有些冤屈没有散去也?是应该的,便让大师给她做一场法事吧。”


    郑老太太的话语把临在悬崖边的郑衣息给拉回了人世?间?。


    他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不让自己?落到失控的境况之中。


    多少年了,再听人提起他的娘亲夏氏,郑衣息仍是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于嬷嬷曾告诉过?郑衣息,夏氏虽落的一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可她一点也?不后悔生下郑衣息。


    她还有一句话让于嬷嬷带给郑衣息——不要恨,也?不要为她报仇,好好活着,过?好自己?的锦绣人生。


    瞧瞧,夏氏这个女人多蠢,赔上?自己?的命不说,甚至临死?前还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划。


    郑衣息鼻头一酸,他敛下眸子里的哀伤,忽而扬眸望向了对座的刘氏。


    刘氏还是那一副安定沉静的模样,手里只捻着那一串佛珠,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仿佛并不将荣禧堂内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郑衣息知道,此刻的刘氏必是得意极了。


    眼瞧着他这个卑贱的庶子为了早已死?去的生母失控失态,挣扎着龇牙咧嘴的露出怒意来,让他庶出的血脉如此直白的暴露在人前。


    刘氏心里必是快意极了。


    这样的招数不是第一回 了,刘氏乐此不疲,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这样恶心的招数来羞辱郑衣息。


    如今眼瞧着他即将与苏烟柔定亲,刘氏的招数只怕会更加层出不穷。


    郑衣息就这样定定的注视着刘氏,眸间?除了森然的恨意,还有一抹嗜然的兴味。


    而刘氏也?终于注意到了打量她的这一道灼热的视线,她缓缓的仰起头,朝着郑衣息笑了一笑,里头尽是挑衅的意味。


    *


    苏卓本?是打算在女儿嫁去郑国公府前先办个定亲宴。


    这也?是世?家大族联姻之间?常办的事儿,左不过?是寻个由头,彼此之间?联络一下感情罢了。


    苏烟柔为此绞尽脑汁的搜罗了新衣和首饰,是要在那一日迷的郑衣息移不开目光去。


    段氏闻言便笑道:“搜姐儿已是这般美貌了,还需要什么首饰?息哥儿是个好孩子,自会好好珍视柔姐儿。”


    苏卓听罢也?点了点头,话语中也?尽是对郑衣息的满意,“郑衣息可比那些只知顽固守旧的纨绔子孙要好多了。”


    今日离定亲宴本?还有些日子,苏卓得了闲儿,便欲下几?个帖子,请几?个好友到府上?小酌一杯。


    可谁知郑衣息却突然来访,苏卓便撂下了自己?的好友们,亲自去前厅迎接了他。


    “息哥儿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苏卓是个直爽的性子,一进?前厅便劈头盖脸的问道。


    郑衣息也?施施然地?像苏卓行了个礼,与上?一回登门时清冷淡漠的眼神不同,此刻的他漆眸里漾着炙热的火苗。


    “侯爷,不如明后天就把定亲宴办了吧。”


    这话着实打了苏卓一个措手不及,他还来不及追问原因,便听郑衣息继续说道:“衣息深慕苏小姐才华,但求能尽快将苏小姐娶进?家中。”


    第36章 躲


    苏卓本是打算替女儿拿一拿乔, 先晾一晾郑衣息。


    可谁知苏烟柔已从门房那儿得?了信,梳了妆后便赶去了前厅。


    郑衣息也一扫从前的?疏离淡漠,朝着苏烟柔温润一笑道:“见?过苏小姐。”


    清亮的?眉眼里尽是殷切。


    分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容,也无任何肌肤上的?纠缠, 却臊得?苏烟柔敛下了美眸, 身前的?两只手正绞着帕子打旋儿。


    “世子爷。”轻轻柔柔的?一句呼唤里漾着女儿家独有的?羞怯。


    女儿的?一颗心都仿佛安在了郑衣息身上, 苏卓的?拿乔“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就办在大后日。”苏卓旋即笑着与郑衣息说道。


    郑衣息也回了礼,只恭敬答道:“多谢伯父。”


    “不必谢”苏卓摆了摆手道,“咱京里素来有这样的?规矩, 大婚前总要办个定亲宴讨讨喜气。”


    依着苏卓话里的?意思是,既然定亲宴都提前办了,那索性把婚宴也提前些日子吧。


    郑衣息自然来的?正好。


    苏烟柔也羞羞怯怯的?应了,这时段氏也笑着走进了前厅, 温声?与郑衣息说:“今儿就留在我们府里用晚膳吧。”


    郑衣息点头应下, 正襟危坐地陪着苏卓饮了酒,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回了郑国公府。


    *


    月辉寂冷地洒下大地,将澄苑庭院里的?那株青玉树照的?枝丫清晰可见?。


    烟儿正搬了个团凳坐在廊道之上,守着来回两道角门, 将左右来往之人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连身姿也不曾挪动?一下, 平静无波的?杏眸循着夜色等候着她的?心上人。


    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却连郑衣息的?影子都没瞧见?。


    立在她身后的?圆儿实在是瞧不下去了, 便劝道:“姑娘身子不好,何必在这儿苦等?”


    要她说, 若是世子爷愿意来正屋瞧烟儿,白日里多的?是时候, 可世子爷不来,姑娘再等下去又如何呢?


    李嬷嬷端来的?那碗避子汤足以表明世子爷的?心意了。


    见?烟儿岿然不动?。


    圆儿又叹了一声?,她是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情为何物,也不明白烟儿为何要在这廊道痴心苦等。


    她岁不明白这些道理,却知晓烟儿身子孱弱,若受了凉风,下月里来月事?时又要痛上许久。


    所以圆儿这就要去里屋拿一件厚些的?袄子出来,方一回头,却见?身前的?烟儿已从团凳上起?了身。


    她起?身时已垂了首,也顺势敛起?了眸子里一切情绪,将她的?委屈、害怕、不安统统都掩进了心内。


    她想?,这一夜她等得?已是够久了,兴许是等不到?郑衣息回澄苑了。


    正屋门阖起?时,正巧从西边刮来一阵呼啸的?大风,将庭院里的?青玉树吹得?窸窣作?响。


    而身形微颤的?郑衣息也在这时从角门处走进了澄苑,却是故意不往正屋的?廊道上走,绕了路到?了外书?房门前。


    即将迈步走进外书?房前,到?底是抬眸瞧了眼正屋支摘窗的?方向,瞥见?那明纸后勾勒出来清丽身影。


    心头竟是猛地一跳,好似有什么情绪要挣脱出牢笼,可在权衡利弊之后,又被他生生压下。


    郑衣息收回滋长的?情绪,推开?屋门走进外书?房。


    小武已眼疾手快地点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亮了博古架上泛着清辉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提笔写了许久的?字,小武也知晓他心绪不佳,不敢说一个字来打扰郑衣息。


    可郑衣息写着写着却又顿了笔,冷不丁地问:“往后成了婚,书?房里应是不该再摆着青玉瓷瓶了吧。”


    他俨然是在自问自答,并不需要小武的?回应。


    *


    折清堂内。


    因郑二爷得?了两个庶出的?儿子,且在苏氏有意的?教导下,都养成了一副只吃喝酒耍乐的?纨绔性子。


    已是及冠的?年岁了,身上一个功名都没有。郑国公府要使银子为他们活动?,也实在是没脸开?口。


    可大房的?郑衣息呢?同样都是庶子出身,年纪轻轻地便靠着自己的?本事?补了御前司的?缺儿,如今更是要将宁远侯府家的?嫡女迎娶进门。


    宁远侯府可是开?.国功.勋,屹立了百年也不见?半分颓势的?簪缨世家。


    与这种人家联姻的?好处可比明面上的?那一个御前司司正的?官职还要再多些。


    眼瞧着定亲宴提前了日子,苏氏如何会不着急?


    只是她更在意自己肚子里的?这一胎,便也不敢真的?动?气,不过与红双唠叨两句:“大嫂就只能使这样的?招数了?我若是郑衣息,才不去管那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夏氏。”


    红双却难得?地说了两句实诚话,只道:“大太太既然使得?出这样的?招数,就说明世子爷定是在意极了。奴婢也想?过,那夏氏在世子爷落地时便已死去,世子爷哪儿会真对她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怕别人提起?他的?出身罢了。”


    这话却是说得?通一些,苏氏听后也沉吟了片刻,才笑盈盈地与红双说:“那哑巴呢?”


    红双听后嗤笑了一声?道:“听澄苑里的?人说,世子爷如今已不搭理她了,只一门心思忙活着定亲宴的?事?儿。”


    苏氏听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转瞬间却又收起?了自己的?愁绪。


    那烟儿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哑巴罢了,郑衣息起?先不过是贪她几分颜色罢了,如今只怕是腻了。


    “那哑巴也是不中?用。”苏氏嗔怪道。


    而此时此刻的?明辉堂内,刘氏也正与身边的?楚嬷嬷和?白芍议论着澄苑的?这一桩事?。


    先头郑衣息是何等地宠爱烟儿,几乎称得?上是与这丫鬟同吃同住,他私库里的?奇珍异宝也似流水般送到?了这丫鬟手里。


    素来冷情薄性的?郑衣息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连刘氏这般内敛的?人听了这消息后,也真情实意地笑了。


    只是没想?到?郑衣息这么快就厌倦了这个丫鬟,昨日还是掌上明珠,今日就成了泯然众人的?鱼眼珠了。


    “我倒是不信。”刘氏捻着手里的?佛珠,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声?。


    楚嬷嬷忙笑着附和?道:“老?奴也这般认为,这烟儿毕竟是世子爷头一个女人,虽只是个哑巴,可到?底占了个先儿。男人不就为了腰间的?那二两肉吗?等这哑巴再好生打扮一番,说不准又复宠了。”


    刘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自恃身份,不好把话说的?太粗俗和?直白。


    漫长的?思索过后,刘氏手里捻着的?佛珠终于停止了响动?,她蓦地勾了勾唇,清渺淡漠的?目光落在楚嬷嬷身上。


    “明日你去把这丫鬟领来明辉堂。”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


    郑衣息就趁着正屋里还没有亮起?烛火的?时候,出门去御前司上值了。


    红漆木大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国公府门前的?街道上清清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


    睡眼惺忪的?双喜缀在他身后,大脑正是混混沌沌的?时候,他便不假思索地问:“爷,这会儿离上值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咱们这么早出门做什么?”


    郑衣息回身瞪他一眼,这一记狠厉的?眼刀可把双喜瞪清醒了,他慌忙站直了身,朝着郑衣息讨好一笑道:“奴才知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这话一出,郑衣息愈发不想?搭理他了,他一身御前司的?暗纹鹤袍,端的?是一副濯濯其华的?模样。


    见?他器宇轩昂地走在京城正街上,去胡饼铺子里买了糕饼,吃着糕饼翻身上马后往御前司驶去。


    双喜便候在了御前司外头,想?破头也不知晓今日世子爷为何要早起?一个多时辰出门,莫非是在躲谁?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霎时想?起?了在正屋里的?烟儿。


    世子爷定是为了躲烟儿姑娘。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双喜又犯了难,可他又不明白了,明明前段日子世子爷和?烟儿姑娘还好的?和?蜜里调油一样。


    怎么如今就要躲着她了?


    非但是双喜想?不明白,连烟儿自己也很是不解。


    昨夜她没有等到?郑衣息,便想?着一大早去书?房给他送早膳,已是起?的?比平常早了许多。


    可烟儿一进书?房却傻了眼,里头已人去茶凉,哪里还有郑衣息的?身影?


    这下烟儿也算是明白了——郑衣息在躲她。


    她心里的?苦涩比之昨夜等候无果的?时候还要再汹涌几分,漫上来的?情绪险些让她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


    烟儿抬了抬眸,确保自己眸中?氤氲的?泪意不会流淌而下。


    此时的?澄苑内万籁俱寂,太过安静的?后果就是让心碎的?声?响不断地在脑海里回荡着,一遍遍的?回旋,一遍遍的?重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楚嬷嬷推开?了澄苑的?角门,正瞥见?立在书?房门前的?烟儿,便扬高了声?音道:“烟儿,大太太要见?你。”


    在这一刻,烟儿甚至有些感谢楚嬷嬷,起?码在她说这一句话后,冒上心头的?恐惧与不安压下了那绵绵密密如罗网的?痛意。


    她好似溺了水的?鱼,被人捞出湖面后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所以,烟儿便浑浑噩噩地跟在了楚嬷嬷身后,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走到?了刘氏所在的?明辉堂。


    明辉堂正屋内没有多少伺候的?丫鬟,只有紫檀木太师椅里正襟危坐的?刘氏,听得?打帘子的?声?响后,她搁下了手里的?佛珠。


    此刻的?烟儿被彻骨的?伤心左右着情绪,她僵着身子跪在了地上,朝着刘氏跪拜行礼后,脸色更是煞白无比。


    刘氏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面有凄惶之色,心里愈发高兴。常年木着的?面容上也隐隐现出了几分笑意。


    “烟儿,你可知咱们家即将有大喜事?了?”


    烟儿抬起?头,杏眸里凝着死气沉沉的?茫然。


    刘氏愈发满意,便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咱们息哥儿与宁远侯府家嫡女的?婚事?提前了,非但是婚事?提前,定亲宴也就在后日了。”


    第37章 怀孕


    刘氏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好似砸落在深潭里的巨石。


    激起百米高的浪花, 溅起的涟漪沾湿了烟儿的身子,让她落到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


    原来如此。


    那碗端走又端来的避子汤、郑衣息的反常、等不到的心上人都有了解释的理由。


    烟儿垂下了头?,眸眶中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地砖之上。


    她越是?痛苦,刘氏的心里便越是?餍足。


    她静静地凝视着?烟儿落泪, 等到泪水模糊了烟儿的视线, 才?听得上首的刘氏说:“你可?还?因为上一回的避子汤而记恨我?”


    愣了好半晌, 泪眼婆娑的烟儿才?抬起头?,摇了摇头?后?又默然不语。


    如此乖顺柔巧,哭时梨花带雨,定眼瞧人时更有一抹清艳的风情, 不愧是?刘氏一眼看中的细作。


    “苏烟柔是?侯府嫡女出身,也有一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泼辣性?情,你这般品貌,等她进了门后?, 你这无根无基的丫鬟只怕会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刘氏道。


    烟儿只是?垂着?头?不语。


    刘氏便继续说道:“若不寻一份倚仗, 你要怎么活在这内宅之中呢?”


    她已把自己的言外?之意挑明, 便是?在劝烟儿再寻一个可?靠的倚仗——而这个倚仗出了她以外?,还?能有谁呢?


    烟儿并非蠢笨之人,既是?听得出刘氏话?里的深意, 也明白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一事。


    刘氏必是?要命她做些什么。


    见烟儿愣愣地瞧着?自己,眼中有戒备闪过, 刘氏脸上的笑意便消弭了一些, 只道:“我与息哥儿之间多有误会, 这些年母子间被小人挑拨得水火不容,我实在是?伤心, 只能寄希望于你。若是?你愿意替我吹吹枕头?风,将来我必保你一世平安。”


    说着?, 她又轻笑着?添了一句,“也绝不让你落得夏氏那般的下场。”


    烟儿还?是?那般无措地望着?刘氏,迟迟不肯顺着?她的心意,也不肯点下头?。


    好在刘氏极有耐心,已是?算到了这丫鬟兴许对郑衣息有几分痴心,当即便笑道:“你放心,我也不逼你。”


    说着?,外?间立着?的白芍倏地走进了里屋,把一包药粉递给了烟儿。


    刘氏适时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一包暖情的药粉。你若是?能哄着?息哥儿喝下,还?愁什么倚靠呢?一日夫妻百日恩,便什么也不必怕了。”


    白芍硬是?将那药粉放在了烟儿手上,半强迫似地将她送出了明辉堂,再亲自将她送回澄苑正屋后?,这才?回明辉堂向刘氏禀报。


    刘氏一脸的怡然自得,白芍却在一旁欲言又止,思?索了半晌后?还?是?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可?刘氏却笑着?出声道:“我知晓你的意思?,这法?子太粗苯,只怕这丫鬟会不愿意,对吧?”


    白芍赧然地垂下头?。


    便听刘氏幽幽地说道:“如今她是?不愿意,可?往后?呢?等定亲宴后?、等大?婚后?呢?她既是?对息哥儿有情,又怎么甘心被他一直冷落下去?”


    白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刘氏继续说道:“人心算来算去都离不开?贪、欲二字。这绝嗣药,郑衣息不喝也得喝。”


    *


    烟儿一回澄苑,先是?对镜落了一回泪。


    而后?便在圆儿的劝声下将那一包暖情的药粉倒进了西边墙角下。


    而后?,烟儿便木然地躺进了罗汉榻里,任凭圆儿如何询问,却只是?小声地啜泣,一句话?也不说。


    这日黄昏,烟儿只下地用了一小碗鸡丝粥,缝到一半的对襟长衫也不再去动它了。


    她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蝴蝶,被人生生地砍断了双翅,如今只能在囚笼中苟延残喘。


    圆儿想了多少法?子让烟儿开?心,甚至都撺掇着?烟儿去外?书?房向郑衣息“献殷勤”,可?烟儿却连头?都没抬起一下。


    书?房里的郑衣息虽时时刻刻都躲着?烟儿,可?却对她的消息了如指掌。


    他听闻烟儿这两日功夫都没有好好用膳,整日里失魂落魄的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衣息也蹙眉道:“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让府医进门来替她诊治一番。”


    明日就是?定亲宴了,他忙着?筹备事务,实在是?抽不出空去瞧她。


    虽然这也只是?个借口,可?手边有琐事在忙,总是?让郑衣息心里的愧疚减少了几分。


    双喜忙应下,不多时便带着?李休然进了澄苑,他还?要忙着?去料理明日的定亲宴,便也不曾多留。


    李休然进正屋时,便瞧见了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


    虽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可?她整个人却瞧着?清瘦颓败了许多,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失了鲜活。


    圆儿瞧见李休然后?,便忙迎上前?去与他说:“李大?夫,我们姑娘这两日吃东西都没什么胃口,时常只吃一点点东西,就吐出来大?半。”


    李休然听后?连忙把药箱搁在了梨花木桌案上,走到罗汉榻前?替烟儿诊治了一番。


    烟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如死活的模样,耳畔响起李休然熟悉的嗓音后?,想扯一扯嘴角,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李休然瞧着?她这副模样,已是?感慨般的叹道:“烟儿,你怎么……”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烟儿霎时便红了眼眶,却是?强撑着?不肯让泪珠滚落下来。


    她知道自己很傻。


    天真地以为那九天宫阙上的月亮也能照亮泥泞凡尘里的自己。


    她奢望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才?会狼狈地从高台上跌落,摔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李休然见烟儿满面凄苦,那些劝解的话?语便也按下不提,只伸出手按在了她皓腕上的经络之处。


    半晌之后?,李休然便蹙起了眉,好似不敢相信这滑珠似的脉象。


    他再凝神替烟儿把了一回脉,而后?脸色愈发沉郁。


    “烟儿,你这个月月事是?不是?没有来?”李休然追问道,声音里染着?几分仓皇。


    烟儿点了点头?,可?她素有宫寒之症,月事一向不准,所以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李休然的脸色愈发难看,说出口的话?音里已是?带上了两分颤抖,“你的脉象是?喜脉,估摸是?应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第38章 不配


    “身孕”二字如一记惊雷在烟儿脑海里炸开。


    短暂的?怔愣之后, 她便扬起了被水雾浸润的?杏眸,无措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也沉默凝噎了许久,好似过了一个?时辰那般久, 他才涩然?地开口道:“你要这?个?孩子吗?”


    这?话一问出口, 他便懊恼地连连咋舌。


    烟儿能怀有子嗣已是不?易, 况且以她的?身子来说,又如何能不?要它?那虎狼一般的?落胎药能要了她半条命。


    思及此,李休然?便起身走到了梨花木桌旁,让圆儿替他研磨。


    自始至终, 他都没?有开口询问烟儿,要不?要把怀有身孕一事告诉郑衣息,只是凝神?替她写下了安胎的?妙方。


    除了圆儿,没?有一个?人知晓。


    李休然?离去前将孕妇该有的?忌讳统统告诉了圆儿, 虽是欲言又止、放心不?下, 可他又是外男又只是个?府医, 并不?好逾距多言。


    倒是圆儿愣愣地立了好半晌,回身见烟儿也坐在罗汉榻上?出神?,忙走上?前去笑道:“姑娘,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先?说郑老太太如此宠爱世子爷,日日夜夜盼着的?不?就是能早日抱上?玄孙?


    如今她家姑娘怀了孕, 岂不?是正合了郑老太太的?心意。


    “姑娘该早些告诉世子爷才是。”圆儿喜得不?知所以, 待情绪平复下来一些后才瞥见了烟儿平静的?近乎哀伤的?神?色。


    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满腔的?喜意都扑了个?空,定了定神?后, 呢喃道:“姑娘……”


    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喜事,姑娘怎么不?高兴呢?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 杏眸里果真凝着些刺眼的?泪意,而后她便在圆儿不?解的?目光下作了几?个?手势。


    她是在告诉圆儿:她有身孕的?事不?能说出去,若是说出去,这?孩子就保不?住了。


    圆儿虽懂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可也多是写浮在面上?的?道理,再深到子嗣宠爱一事上?,她就不?明白了。


    烟儿只得噙着泪向她解释:“世子爷即将要定亲,大婚的?日子也近在眼前,她这?个?通房丫鬟绝不?能再这?个?时候有孕。”


    “这?是在打郑国公府的?脸,也是在下宁远侯府的?面子。”


    烟儿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圆儿听,她总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蛋上?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她是越想越心惊,早先?便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世子爷生母夏氏被去母留子的?惨事,当时便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伤心。


    如今换作烟儿,圆儿心里更是有了彻骨之痛的?实感。


    她连忙压低了声音,朝着正屋外头望去,见没?有人在外头伺候后,才轻声道:“幸而没?有人在外头洒扫。”


    而后圆儿便把李休然?写下来的?药方妥善收好,预备着避开那些相熟的?丫鬟和婆子,偷偷在小厨房里给?烟儿煎药。


    临走时,圆儿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动作,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


    可烟儿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实在是难以克制心内汹涌的?情绪,整个?人好似一朵失了生气的?花儿一般,被风霜捶打的?枯萎了大半。


    这?几?日,她已是意识到了郑衣息的?有意冷落,更明白了自己的?卑微。


    也许那些日子甜蜜缠绵只是过眼浮云而已,她也不?该将情动时郑衣息的?允诺当真。


    她于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而已。情爱一说,终究是她奢望的?太多。


    随着心中千头万绪被一点?点?地拨明,烟儿终于止了泪,她低头摩挲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虽不?知前路如何,可她总是不?想牵连这?无辜的?小生命。


    *


    郑衣息在荣禧堂里坐了一下午,听刘氏向郑老太太禀告着订婚宴的?事务时,已是神?游了几?回太虚。


    好在小武立在他身后,时不?时地戳他一下,催着他将思绪拢回。


    筹备订婚宴一事才算囫囵过去。


    刘氏是一刻也不?想在荣禧堂多待,应付好面上?的?这?点?事务后便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荣禧堂。


    郑衣息心绪闷闷,人虽在荣禧堂里坐着,可心却飘到了澄苑的?正屋,已是在担心烟儿的?病情。


    她身子好像比旁人瞧着要弱上?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在来澄苑前被那些婆子们磋磨的?狠了。


    如今李休然?来为她诊治,也不?知诊治的?如何了,那哑巴不?是个?性子聪明的?,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总憋在心里。


    他是不?是该让双喜去盯着一些?


    转念又想到双喜被他指派着去各家送名帖,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


    其?余的?几?个?小厮都太粗俗和笨拙,办事也不?机灵,他身边只有双喜和小武能当当差。


    思绪好似飘舞的?飞絮一般没?有个?定性。


    一时间郑衣息又想起烟儿体弱,总不?免忆起他与烟儿肌肤交缠时她羸弱怯怯的?模样,分明只是噙着泪、仰着头的?清媚容颜,却数次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正如此刻的?他,呼吸间也是染上?了几?分急迫。


    这?些日子,他总躲着烟儿,也克制着不?让自己去亲近她,更少了那些唇舌交缠的?亲密之事。


    他其?实早已心猿意马,欲念横生了。


    只是。


    如今定亲宴就在明日,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也触手可及,很快便要被郑衣息攥在手心。


    这?两日刘氏的?面甜心苦郑衣息都看在眼里,等定亲宴一过,刘氏愈发像纸糊的?的?老虎一样,再没?有可以撼动他地位的?爪牙了。


    到那时,他也终于能把那些掩藏了许久的?仇恨拿到台面上?了。


    除了蛰伏已久的?复仇之念,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权势在等着他采撷,宁远侯府的?这?把青云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攀住。


    往后等着他的?便是无上?的?权势和万人敬仰的?官途。


    一个?卑贱的?哑巴与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个?性情中人,在权衡利弊后只怕也会弃这?个?哑巴于不?顾。


    又何况是心存野心的?郑衣息?


    那些情动旖旎的?夜里缠绵悱恻的?吻,那些失控不?驯的?欲.念,那些诚挚许下的?诺言。


    只有他与那个?哑巴知晓,不?会有人再知晓他郑衣息对一个?低微的?哑巴动过些心思。


    这?些心思是见色起意,转瞬间便如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碾在尘土里再也瞧不?见了。


    便如同?此刻,郑衣息分明意动,可他却靠着自己的?理智将这?点?“意动”压下,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他与烟儿本?就有云泥之别?,若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不?会影响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也就罢了。


    如今烟儿的?存在既是会挡住他的?青云之路,那他就该痛快地舍弃才是。


    至于此刻心头漫起来的?思念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根本?不?算什么。


    也根本?算不?上?是喜爱和心悦。


    等他将苏烟柔娶进门,就什么都忘了。


    一个?哑巴而已,难道还能让他剥下一层皮,抽掉全身的?筋骨吗?


    *


    翌日。


    前院到处是上?门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定亲之喜的?宾客们。


    烟儿却只在澄苑正屋里坐着,喝那碗苦的?要命的?安胎药。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但愿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她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轻易地就被人弃如敝帚。


    喝完一整碗安胎药后,烟儿便想安睡一番。


    这?段时日,她嗜睡的?很儿,身子也比往日要孱弱许多。


    圆儿则尽心尽力地在外头守着,时不?时地为烟儿泡些热茶。


    如今澄苑的?小厨房里已是不?再殷勤地送糕点?来,连热水也要圆儿自个?儿去耳房的?火炉上?煮了来。


    圆儿不?止一次地在背后里怒骂过这?些婆子们,只道:“先?头这?些婆子们没?少奉承姑娘,如今世子爷不?来正屋了,她们便跟红顶白地作践姑娘。”


    话音甫落,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从前厅的?方向飘进了澄苑,除了丝竹之声外还有堆在一处的?哄笑声。


    声声处处彰显着此刻前厅的?喧闹。


    如此人声鼎沸的?盛况与正屋里死寂般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圆儿听了心里都憋闷无比,更何况是身怀有孕的?烟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满心满语的?劝诫之语说出口。


    如今姑娘还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往后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郑老太太和大太太又会不?会接受一个?生母为哑巴的?孙子?


    圆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后,前院那吵嚷的?声响才渐渐息止下来一些,睁着眼无法入睡的?烟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她想要阖上?烟儿,掩去眸子里的?伤心之时,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不?已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圆儿推开屋门的?声响,再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的?说话声音。


    “烟儿姑娘可在?老太太唤你去前厅伺候。”


    圆儿听后立时蹙起了眉,前厅分明是世子爷与那位侯府嫡女的?定亲宴,叫她们姑娘去伺候,岂不?是在姑娘的?心上?扎刀?


    她家姑娘还怀着子嗣,这?胎本?就不?稳,全靠安胎药吊着呢。


    连霜却是肃着脸说道:“烟儿姑娘快些过去吧,别?让主子们等急了。”


    圆儿当即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烟儿赏给?她的?玉镯子塞给?了连霜,只说:“连霜姐姐,我们姑娘来了月事,正痛的?下不?了地呢,求你通融通融。”


    那玉镯子成色极好,饶是连霜瞧了也不?免有几?分眼热,可此刻的?她却是不?敢收下,只是冷硬地说道:“你也别?难为我,便是烟儿姑娘只剩一口气,也得过去。苏小姐,未来的?世子夫人点?名要她去伺候,哪里是我能通融的?事儿?”


    第39章 跪


    圆儿还欲再为烟儿抗辩, 却见连霜的脸色已灰败不堪,她只得?攥住了连霜的衣襟,近乎祈求地问:“姐姐,我们姑娘连爬也不爬不起来, 又怎么能去?前厅伺候?”


    连霜已沉了脸, 只冷声道:“主子的吩咐, 我也只是照办而已。”


    圆儿正要再说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见本该在罗汉榻上安眠的烟儿已穿戴好了衣衫,正以她清瘦柔弱的身躯立在门扉旁, 目光沉静的望了过来。


    分?明只是一个清渺淡薄的眼神,却让圆儿霎时红了眼圈,一时连尊卑规矩都忘了,便在连霜面前嚎啕大哭道:“我们姑娘的命怎么那么苦?”


    被弃如敝帚、一片真心错付就罢了, 连偷偷怀了身孕也得?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磋磨。


    这?干嚎般的两嗓可把连霜吓了一跳, 霎时便疑惑地望向烟儿, 觑见她清媚中凝着几分?娇俏的面容,虽只着一件素色的罗衫,可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也有些?濯濯其华的气韵。


    连霜在心里叹道:怪道这?么多年世子爷只收用了烟儿这?一个通房丫鬟。


    如此貌美灵秀, 却不该生在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脸上。瞧,前厅里坐着的那些?侯府嫡女, 不就在想法子磋磨她吗?


    “跟我走吧。”连霜收起了心内一闪而过的同情?, 肃着脸领着烟儿去?了前厅。


    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 一路上烟儿只默然地缀在连霜身后,既是不能说话, 也是无话可说。


    *


    前厅内。


    方才太?子亲临郑国公府,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这?对神仙壁人结下百年姻缘, 也算是将郑国公府和宁远侯府拉到了东宫的这?一条船上。


    对此,宁远侯苏卓也乐见其成。毕竟陛下对皇后娘娘仍有结发夫妻的敬爱之意在,太?子又是正经的中宫嫡出,大统之位非他莫属。


    而五皇子的生母刘贵妃再得?宠也只是个庶妃而已,且刘家?与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又有天壤之别。


    苏卓在定亲宴上豪饮了许多酒,回府时已由苏琪政片刻不离地搀扶着他,郑衣息先将未来岳丈和未来大舅兄送出了府。


    再与太?子在花厅内攀谈了一阵,太?子和颜悦色地与他笑谈了一阵,便起身说要回东宫。


    郑衣息自然要亲自将他送出郑国公府,这?还不够,还得?殷勤地再将他送回东宫,顺带密谈一番接下来的安排。


    所以此刻郑国公府的前厅内便只剩下了郑老太?太?、苏氏与苏烟柔。


    刘氏则与段氏去?了后院说话。


    苏氏正在与苏烟柔攀亲,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也认了个族亲。


    若换作从前,苏烟柔定是不愿搭理苏氏,可将来她嫁到郑国公府后也免不了要与苏氏相处,当即便也给了个笑脸。


    郑老太?太?也乐见其成,只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里笑眯眯地瞧着底下的苏烟柔。


    连霜带着烟儿走进前厅时,便正好听见郑老太?太?将她嫁妆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送给苏烟柔赏玩。


    那镯子成色极好、通体碧玉,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苏烟柔当即便笑盈盈地应下,对着郑老太?太?福了福身道:“多谢老太?太?。”


    笑声甫落。


    连霜已带着烟儿跪在了前厅正中央,因着烟儿不会?说话,故只是给郑老太?太?磕了个头。


    因喝了那安胎药的缘故,烟儿的手脚正在发虚发汗,从地上爬起来时便显得?有些?笨拙。


    便见正摆弄着那翡翠镯子的苏烟柔倏地嗤笑了一声,眸光虽不肯往烟儿身上瞥去?,可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酸厉的笑声。


    “怪不得?人人都说郑世子宠你。你瞧,我不过是吩咐你来前厅伺候,你却拖了这?样久太?肯现身。”


    上首的郑老太?太?与苏氏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苏烟柔的话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说。


    她们大抵是知晓了苏烟柔要在嫁进郑国公府前好生磋磨烟儿一番,一是为了立下主母的威严,二也是为了挫一挫烟儿的气焰。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儿,郑老太?太?和苏氏都是做过主母的人,也曾整治过夫君身边的妖妖冶冶的通房丫鬟。


    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出声为烟儿出头。


    苏烟柔的这?一句落了下来,烟儿便又不得?不重跪回地上,垂眉敛目地等候着她的发落。


    她越是谨小慎微,苏烟柔的心里就越是痛快。况且郑老太?太?与苏氏都待她客气至极,也助长了她的气焰。


    苏烟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烟儿,瞥见她姣美的好似粉桃一般的面容和跪着也挺的笔直的脊背,心里蓦地一闷,余光又瞥见她耳朵上的玛瑙坠子。


    一股奔涌而来的妒火耸遍她的全身上下,催着她伸出手去?夺烟儿的耳坠。


    因苏烟柔的大力动?作,烟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处传来一阵撕破皮肉的痛意。


    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便只能任凭苏烟柔将那玛瑙耳坠摘下,粗蛮的撕扯动?作划伤了她的耳垂,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


    拿回玛瑙耳坠的苏烟柔终于?从妒海里抽身而出,眼觑着上首的郑老太?太?合了眼,而对坐的苏氏却望了过来,苏烟柔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懊悔于?自己的冲动?,竟是与一个如此卑贱的哑巴争风吃醋。


    而且她还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一时便横眉竖目地与烟儿说:“你这?丫鬟手脚不干净,竟是偷拿了我的玛瑙耳坠,便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吧。”


    话一出口。


    仿佛入定的郑老太?太?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抬了眼皮,含笑着望向苏烟柔,道:“哦?我们府上竟还有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东西还偷到柔姐儿身上来了,阖该去?报官才是,这?才能给柔姐儿一个交代呢。”


    这?话虽是好似向着苏烟柔儿说的一般,可话里的讥讽意味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这?是郑老太?太?不高兴了,苏烟柔要磋磨个小丫鬟也就算了,怎么还给了她泼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这?可攀扯到了郑国公府的家?风。


    郑老太?太?自然不乐意。


    苏烟柔也自觉失语,见郑老太?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便改了口风道:“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这?丫鬟屡次对我不敬,祖母可要为我做主啊。”


    还没?嫁进郑国公府,却已是唤起了郑老太?太?祖母。


    苏氏本在静静地喝茶,听得?苏烟柔的这?句撒娇之话,险些?便绷不住笑了。


    幸而她这?点细微的动?作没?人瞧见。


    既是苏烟柔退了半步,郑老太?太?便也不紧咬着不放,只道:“既如此,便让她去?庭院里跪上一个时辰吧。”


    苏烟柔今日不过是要来试探一下郑家?人对郑衣息的这?个通房丫鬟的态度,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庇护,自然兴高采烈地应了。


    两个主子之间其乐融融,却苦了跪在地砖上的烟儿。


    她身子孱弱无比,耳垂又因方才苏烟柔的动?作而渗下了血丝,比起那抽动?筋脉的痛意,被苏烟柔肆意□□后坍塌的尊严才更戳痛着她的心。


    也许一个卑贱的丫鬟本就不该提什么尊严。


    可烟儿只是不明白,苏烟柔为何还要这?么羞辱她?明明郑衣息已经连见也不肯见她了,分?明是将一颗心都放在了苏烟柔身上的意思。


    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痛意入心,烟儿被连霜从地上搀扶起来时听见了她一句压低声音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脑海混沌的没?有办法去?分?辨前路,只能任由连霜拉扯着往庭院里走去?。


    她跪得?双膝疼痛不已,以为好得?已差不多了的旧疾也被勾了出来。


    短短半年,她先是尝了一回情?爱的滋味,被郑衣息捧在云端上,又重重地摔在了泥土里。


    也许泥泞之地,本就该是她待的地方。


    那个寂冷的月夜里,郑衣息轻柔的啄吻也如南柯一梦般可望而不可即。


    烟儿就这?么跪在庭院之中,任凭四处来往的奴仆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膝盖上的痛意尚且能忍,人前的尊严也能弃之不顾。


    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还这?样小,能不能受住这?一场磋磨?


    烟儿不敢想,她只能忍着泪意,脸颊两侧被一阵阵萧瑟的秋风拂过。


    不知跪了多久,本就胀胀的带有刺痛感的膝盖好似被人拿刀割了一下一般,再然后就是一阵牵连到肚子的痛感。


    这?股痛感从四面八方向烟儿袭来,几乎让她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方才还跪得?笔挺,如今却只能弓着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大口地喘气,洁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瞧着是不太?好了的模样。


    不远处的前厅里,郑老太?太?正与苏烟柔在说话,苏氏也在一旁凑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并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庭院之中。


    自然也没?有人发现烟儿的异样。


    还是垂立在回廊上的连霜瞧出了些?端倪,她遥遥瞧了眼烟儿,见她后头的衣摆处渗出了些?血丝,一时有些?心惊。


    莫非是来了月事?


    可是瞧着这?血有些?止不住的势头,甚至于?要浸湿烟儿垂在石子地上的衣摆,连霜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流出来的血这?样多,可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月了。


    连霜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去?寻了绿珠,将此事说了后,两人一合计便先一起使力把烟儿扶去?了一处僻静之地。


    又等了一会?儿后,前厅里的苏烟柔才问起了烟儿,连霜却壮着胆子上前禀报道:“苏小姐,她已是跪了一个时辰了。”


    烟儿的的确确是跪了半个时辰多,被抬去?耳房也有两刻钟了。虽还是比一个时辰要少些?,可苏烟柔一时也难以察觉,只随口嘟囔了一句:“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庭院石子路上的点点血迹已被小丫鬟们端着水冲掉了大半,故苏烟柔离去?时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


    李休然赶到耳房时,烟儿已疼的几乎昏厥过去?。


    几个郑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替他把药箱搁下,连声催促道:“李大夫,你快瞧瞧她。”


    此刻的烟儿正躺在耳房的软榻上,身子佝偻成一团,因过分?疼痛的缘故,全身上下好似都被汗水打湿了一般。


    凑近了之后,李休然还能听见她因疼痛而泄出的呓语,声音闷闷的好似泣了血,就像一只被猎杀的小兽一般。


    李休然几乎是红了眼眶,撩开烟儿的衣衫下摆,瞧见那几乎要浸湿她裙裤的鲜血,忙拿出金针来替她止血。


    说罢还对身后立着的绿珠说:“她这?是小产了,最好是要一碗参汤吊一吊精气神。”


    “小产”二字恍如一道惊雷一般把绿枝砸懵在了原地,短暂的怔愣之后,她便对上了李休然那双朗俊的面容,她蓦地红了脸。


    “你且等等,我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郑国公府里哪儿有奴仆配用参汤的道理。只是烟儿流掉的这?个孩子必是世子爷的,兴许郑老太?太?也愿意赏下一碗。


    绿珠忙辞别了李休然,一去?前厅见郑老太?太?还在其中,忙对她行了礼道:“老太?太?。”


    却见坐在插屏后的苏氏也绕了出来,绿枝张着嘴本是不知该不该说,只是想起耳房里气息奄奄的烟儿,若是不说,这?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她便道:“烟儿小产了,府医说要参汤给她吊一吊精气。”


    说罢,本在饮茶与说笑的郑老太?太?与苏氏都是一怔,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影。


    绿珠心里慌乱的直打鼓。可她转念想到她与烟儿都是一般的苦命人,挣扎着活在这?深宅大院中,若是能有相帮的地方,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


    郑老太?太?听得?绿珠的话都面色极为难看?,她先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小产过三回的产事,再想起烟儿的这?一胎定是郑衣息的种。


    心里既高兴,又不高兴。


    思索了许久后,她才道:“去?我私库里拿吧。”


    郑老太?太?私库里的可都是上好的百年人参,绿珠听后也是心头一喜,忙不迭地跑出了前厅。


    而苏氏心里已是喜得?不知所以,郑衣息竟然在成婚前闹大了通房丫鬟的肚子,这?事儿可是太?过不堪,若是让宁远侯府的人知晓了,这?桩婚事……


    郑老太?太?终是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她瞥了眼喜色不作掩饰的苏氏,暗自在心里慨叹了几声,而后便道:“苏氏。”


    她声音严苛沉迈,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恼怒。


    自苏氏嫁进郑国公府起,郑老太?太?对她这?个二儿媳便格外?优待,也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今朝是头一次用“苏氏”二字来称呼她。


    苏氏不由得?心间一凛。


    “我知你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若是把这?事捅出去?,搅黄了息哥儿和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兴许有朝一日世子爷一位就能落到你们二房的两个庶子手里了。”郑老太?太?冷笑着说。


    她矍铄的眸子里仿佛凝着寒刀,透过外?衣窥见了苏氏的内心,苏氏也是笑意一僵,正欲解释之时,却听郑老太?太?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只告诉你,这?爵位绝不可能落到二房。”


    “老大老二都是我的嫡亲儿子,谁的孩子做世子爷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可与我们郑国公府百年的威望来说却有天大的差别。”


    苏氏哪里敢直面郑老太?太?的怒火,当即便要说不敢。


    谁知郑老太?太?已把手心里握着的茶盏砸到了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几乎要震破苏氏的耳膜。


    “我会?把这?哑巴远远地送出京城,或是让她去?家?庙里空度残生。其余知情?的人也会?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若是外?头还有半点风言风语,就全在你身上。”


    第40章 劫


    郑老?太太除了威胁和恐吓了苏氏一通外?, 更是将知晓此事的丫鬟们统统威胁勒令了一番,吩咐她们不许往外?泄露半个字。


    若是府里传出了半句风言风语,便将这?些知情的人统统发卖了。


    “还有息哥儿那儿,这?事也不许告诉他。”郑老?太太面沉似水地吩咐道。


    厅内厅外?的丫鬟们听了后皆应了下来, 立在廊道上的连霜听了郑老?太太对烟儿的安排, 心里极为不落忍。


    说是让她去家庙里了却残生?, 可一个身子孱弱的婢女,又该怎么在寺庙里过?完残生??其实就不过?就是放她自生?自灭罢了,不过?把话说的好听些罢了。


    “让她在府里好好将养,等息哥儿大婚前, 便把她送出府去。”郑老?太太如是说道。


    连霜忆起?在耳房里孱弱的面色煞白的烟儿,本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做了世子爷的通房丫鬟,却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心里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同情, 身边的翠竹见状耸了一把她的肩, 劝道:“咱们不过?是伺候人的丫鬟, 只有安心听主子吩咐的道理。”


    连霜听后点点头,谢过?了翠竹的好意?,只道:“翠竹姐姐说的是, 是我?犯了痴心了。”


    半个时辰后,绿珠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来, 李休然?接过?后便喂着烟儿喝下, 又在她的腰腹部施诊。


    喝了点参汤后, 烟儿总算是缓过?了些精气神,瘫软无力的四肢总算是能使上些力了, 只是下腹里的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仍是没有消减,折磨的她泪意?似决堤。


    耳房的软榻上铺着一层棉布, 不过?须臾功夫,这?棉布已被烟儿下身的血迹和恶露浸湿,模样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疼得额角不断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张了张嘴似是要呼痛,也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便只得加快手?上施诊的动作,确保能完完全全地护住烟儿的性命。


    至于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只能化为一团尚未成?形的血肉。


    不多时。


    那股撕心裂肺,摧心挠肝的痛意?终于消弭息止。


    大汗淋漓的烟儿也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反复濒死的鱼终于尝到了一点甘霖。


    李休然?忙走到桌案旁去写药方,如今烟儿的命虽已保住了,可身子却损伤了大半,需吃一剂要催出体内的寒气才是。


    绿珠和连霜听到里头的动静息止,忙走进了耳房。绿珠的一颗心都安在俊朗的李休然?之上,说话间已围在了他身侧。


    “李大夫,这?孩子……已没了吧?”


    李休然?握笔的手?一顿,旋即眼觑了脸上的一切神色,只平静地回答道:“已处理好了。”


    绿珠瞥见他俊白的面容,脸上的羞意?更甚,只说:“我?们老?太太的规矩,李大夫是知晓了的。”


    大户人家的阴私事众多,在其中做府医的人更要小心谨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得好好掂量。


    李休然?旋即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明白。”


    而连霜已走到了烟儿身旁,见她半阖着眼儿,好似已脱了力的模样,想起?这?娇花一般的人被摧残到了这?等地步,心里实在是难过?。


    她没本事为烟儿挣出一条生?路来,也不敢将郑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告诉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她几分。


    连霜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条粗厚的大围布,先?是盖住了烟儿的身子,而后便将还在与李休然?说话的绿珠唤了过?来,道:“走吧,咱们一起?把她抱到澄苑去。”


    这?也是郑老?太太的吩咐,且抱回澄苑的路上还要极为小心,且不能撞见来郑府做客的宾客们。


    绿珠听到连霜的唤声后,也红着脸从李休然?身前跑开,她忙与连霜一起?抱起?了烟儿。


    本以为两个人要极为小心地才能抱得动烟儿,没想到怀中人的重量仿佛几根羽毛堆在一起?一般,实在是身轻如燕,让人心悸。


    李休然?见状也想上前帮扶一把,可伸出手?后却意?识到自己是个外?男,还是不能知晓太多内情的府医,便只得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人,连霜与绿珠两人总算是将烟儿送回了澄苑,只是这?等阵仗能躲过?外?院里的婆子,却躲不过?正屋里的圆儿。


    她一见烟儿这?孱弱的模样,心便不停地往下坠,一股不好的预感?由心而生?,迫得她僵在了原地。


    连霜与绿珠将烟儿放在了罗汉榻上,而后才与圆儿说:“快些烧些热水,再打了帕子替你家姑娘擦擦身子。”


    这?话一出,圆儿霎时身形一晃,眼瞧着便要往地上摔去,幸而连霜扶了她一把,嘴里道:“好好照顾你家姑娘,不然?……”


    烟儿的命就更苦了。


    圆儿含着泪应了。


    *


    烟儿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下半身的痛意?已不似几个时辰前那般疼痛。


    只是醒来之后,身子没有那么疼了,心却像被蚁虫啃噬的缺了一大块,钝痛的让她喘息时只觉心肝脾肺被人挖空了一般。


    她茫然?地偏头,正巧能从支摘窗的窗棂处望见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黄澄澄的清辉仿佛镀了金一般,让人辨不清前路。


    倏地,这?个时节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纯白无暇的玉兰花,先?是挂在了蜿蜿蜒蜒的灰墙之下,而后被一阵凉风拂过?,落在泥泞的杂土之中。


    烟儿的眸光虽着那朵玉兰花浮浮沉沉,凝神之时眼前的视线已被氤氲而起?的泪意?遮掩。


    她倏地想起?了母亲投井前念过?的那一句“宁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①”


    那时的她不明白这?一句诗的意?思,后来她学会了丹青,在郑衣息的教导下画了一朵在枝头抱香的梅花,那时才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深意?。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烟儿阖上了杏眸,任凭两行清泪流淌而落。


    待夜幕降临之时,李休然?给烟儿配的药也终于熬煮好了,圆儿先?是端了一碗粥来,让烟儿喝一些垫垫肚子,再饮下了这?一碗泛着苦意?的药。


    圆儿煎药时已是哭过?一场了,此刻的双眸仍是通红无比,烟儿扬起?头时正巧瞧见圆儿红肿的双眼。


    她身上虽无多少力气,可还是伸出手?揉了揉圆儿手?上的软肉,并朝着她莞尔一笑。


    笑时眼角还噙着泪花,模样可怜又柔静。


    似乎是在说:不要哭,我?一切都好。


    谁知圆儿见了她此等模样,眼中的泪水却愈发如断线的风筝般不停地往下落。


    哭着哭着便有些止不住的态势。


    姑娘怎么可能一切都好?那可是活生?生?的磋磨啊,流了这?么多的血,膝盖上的淤青、耳朵上的伤痕,样样都触目惊心。


    若这?些痛还能忍受,可丧子之痛又该如何平复?


    明明。


    姑娘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偏偏要被人如此□□践踏。


    圆儿早明白奴婢的命如蝼蚁一般轻贱不值,可她总以为姑娘是不一样的,世子爷早先?与姑娘同寝同住,教姑娘读书画画,多少值钱的私物?都如流水般送给了姑娘。


    她本以为姑娘如此美貌灵秀,又柔顺沉静。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总会顾念几分旧情。


    可如今却是大错特?错了。


    圆儿泪流不止,引得烟儿也落了泪,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挤出一抹笑道:“姑娘不能哭,将来会落下风沙眼的毛病。”


    烟儿泪意?涟涟地抬起?手?,朝着圆儿作了两个手?势。虽只是两个手?势,却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如今她已失了郑衣息的宠爱,圆儿却还愿意?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侧,她心里万分感?念。


    只可惜她说不出来话,无法将心内盈存着的感?激统统告诉圆儿。


    “我?去给姑娘灌个汤婆子。”圆儿擦了擦泪,又往外?间走去。


    烟儿便躺在罗汉榻上,目光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空荡荡的正屋里到处是富贵奢靡的摆设,烟儿望来望去,直至倦累到阖上眼睡去时,也不曾往支摘窗的方向再望去一眼。


    既是那一扇支摘窗正对着郑衣息的外?书房,而此刻的外?书房也灯火通明。


    她都不曾望过?去一眼。


    翌日一早。


    连霜遵了老?太太的吩咐,并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来澄苑瞧烟儿。


    见她脸色不似昨日在耳房挣扎时那般惨白,心里的愧怍敢便也减轻了一些。


    她将糕点递给了圆儿,虽是竭力掩饰,可望向烟儿的眸光里还是染上了一分同情。


    烟儿却无所察觉,她只知昨日迷迷蒙蒙的时候是连霜安慰了她几句,还从圆儿口中得知了连霜和绿珠将她抱来了澄苑。


    她心内感?激不已,昨夜里已让圆儿将她妆奁盒里的值钱首饰统统拿了出来。


    这?些首饰都是郑衣息送她的,爱恋一场,她已伤成?了这?副模样,便也不愿再留着这?些首饰。


    连霜本是推辞不肯收,可听圆儿在一旁说:“连霜姐姐还是收下吧,我?们姑娘也不愿再留下这?些了。”


    触景生?情一词连霜也明白,经了昨日的惨事,她自然?同情烟儿,如今见烟儿的嘴角虽还挂着笑,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仿佛被人掐灭了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约莫就是如此。


    收下这?些名贵的首饰后,连霜愈发坐如针毡,喝光了两杯茶后才寻了个由头将圆儿支出了正屋。


    烟儿疑惑地望了过?来,便听连霜俯在她耳边将郑老?太太的安排说了,而后便道:“你且去求求世子爷吧,总要寻出条活路来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不至于让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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