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十月十八日, 传胪大典。


    皇极殿广场上,宁颂穿着昨夜礼部连夜送来的进士服,头?戴进士巾, 位列文武百官之后。


    他不是会试第一名, 可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会有一个好的名次, 纷纷退让, 想让他站在最前排。


    宁颂婉拒了大家的好意。


    按照会试的名次站好,礼乐响起, 待到皇上圣驾驾临,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殿内, 不一会儿有官员开始宣读制诰。


    根据昨夜彩排时礼部官员的讲述, 宁颂知道, 在这封圣旨中, 就会有最终的名次。


    会试的名次,也将?变成这一批贡士们的起点。一甲、二甲亦或者?是三甲, 位次不同, 决定了不同的起跑线。


    他会有什么样的开端呢?


    会试十六名,意味着自己的卷子不会在殿试中被提前考虑,可皇上的喜欢,应当会将?他的位次适当提前……


    那么, 他会是第九第十, 若是运气不好, 也可能维持原本的名次不变。


    至于三鼎甲,宁颂虽然也想过,但很?快被自己排除了。


    他的会试名次没进前十。


    在宁颂脑海放空, 不断靠着想象别的细节缓解自己的紧张时,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 在礼部官员的一遍一遍重?复中传出了大典,传到了他的耳边。


    “第一甲第一名,宁颂。”


    四周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包含着不同的情绪:或羡慕,或欣喜,或好奇,或妒忌……


    唯独宁颂自己是茫然。


    他睁开眼,闭上眼,再睁开连续三次之后,礼部的官员到了他的跟前。


    “状元郎,请吧。”


    关于之后的记忆宁颂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如同一尊木偶一样,被礼部官员引进了殿内谢恩。


    殿内,不少熟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在一种奇怪的茫然之中,宁颂拜完了明正?帝,等?在一旁,又等?着榜眼和探花进入殿中谢完恩,紧接着才与大部队一起出了殿。


    出殿时,他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讨论他。


    “哎呦,我们颂哥儿不会紧张吧,怎么走路同手同脚的?”


    宁颂认出了陆之舟的声音,但也表示自己被冤枉了。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同手同脚。


    刚想完这个,礼部官员就转过身来说:“大家?慢慢走,知道你们紧张,没关系的。”


    宁颂:“……”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以一种不熟悉的方?式在向前移动。


    但好在无人发现。


    在他身后,榜眼和探花一个人在傻笑,另外?一个也在神?游天外?。


    若是让百姓们知晓新选出来的三鼎甲是这幅模样,恐怕会大失所望。


    但很?快,随着礼部堂官捧榜,伴随着钟鼓乐舞一齐而出,三鼎甲们回过了神?,调整了自己的模样,都?装出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


    像极了变脸的演员。


    传胪大典显然还不是重?点,等?到王公大臣们随着榜而出,皇榜在长安门外?悬挂,才到了真正?让人激动的时候。


    三鼎甲的打马游街。


    这一回,不同于府试、乡试结束之后的庆典活动,身为一轮一轮筛选出来的优胜者?,国家?抡才大典选出来的佼佼者?,三鼎甲成为了这一日?名正?言顺的主角。


    京城的一切为他们准备好了——


    普通百姓们早早地?穿上体面的新衣,稍有家?资的,早早在进士们会路过的街边定好了位置,只等?着新科进士们的路过。


    出了门,礼部官员为三鼎甲簪了花,皂吏已经?牵来了马,气氛组在此时也准备好了。


    皇上专门指了金吾卫为仪仗队,举着旌旗,吹奏着乐器,还抬着“进士及第”的匾额。


    端是一份气氛祥和的景象。


    在这时候,探花郎期期艾艾地?凑过来,同宁颂说话。


    “宁兄,等?会儿可否有需要送花的人?”说话间,榜眼也望了过来,似乎在关注着两个人的对话进展。


    这同样是大雍朝的先例。


    百年?前,大雍朝刚刚开国的时候,那时候社?会风气开放,条条框框也不多,所谓的跨马游街也被经?常玩出花样来。


    三鼎甲送簪花也就是这个环节中的一环。


    早年?,一位探花婉拒了皇上的赐婚,为了答谢自己的常年?操劳的妻子,选择在打马游街时将?自己的簪花送给她。


    这一举动原本是探花想要表达自己的意志坚定,用委婉的方?式拒绝金枝玉叶,不曾想却被人传为美谈,一直保持了下来。


    之后,求婚的、表白的络绎不绝。


    随之还演变成送给自己好友的、父母亲眷的。


    榜眼和探花郎在会试时名次都?不低,加之自觉殿试发挥不错,在来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项目。


    反倒是状元看上去自始至终懵懵的,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


    “宁兄可否介意我们等?会儿送出簪花?”


    打马游街虽然是全体进士都?参与的项目,但到底根据名次不同,待遇也不同。


    比方?说三鼎甲有马可骑,而其余的进士只能走路跟在后方?。除此之外?,宁颂身为状元,还要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由此,榜眼和探花准备了项目,自然要提前告知状元,免得对方?以为自己被抢了风头?,心中不悦。


    “当然可以。”宁颂理解新出炉的同僚们谨慎,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不介意。


    他哪有这么小气?


    得到了宁颂的许可,榜眼在走到长安街时,就顺利地?朝着沿街的窗台眺望,很?快,他见到了熟悉的面容,眼睛一亮,将?簪花扔了上去。


    一名年?轻的女子含笑接住了簪花,随手插在了发髻上。


    “好身手,好恩爱。”


    今日?,三鼎甲是全京城的主角,榜眼与那位女子的互动自然也被随着他们打马游街的人看在眼中。


    榜眼年?纪不大,相貌端正?,再加上今日?特殊的气氛加成,魅力值拉满,再看那位接了他簪花的女子,同样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无论是成为焦点也好,还是事业感情双丰收也罢,无论哪一个,都?值得人心生羡慕。


    “见笑了,那是我的未婚妻。”榜眼扔完了话,策马转回来,与同僚解释道。


    那位女子相貌姣好,气度不凡,官宦人家?出身,奈何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不得已自己从了商。


    榜眼家?中时代耕读,以读书为业,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这位女子。


    但榜眼自己有了功名,又先斩后奏,在大庭广众之下定了名分?,想来家?中应当是不会拒绝了。


    “米兄好气魄。”


    对于榜眼的勇敢,宁颂与探花只有钦佩的份儿。


    有了榜眼作为前奏,不一会儿,探花也送出了自己的簪花——他没有送给心上人,而是给了自己的祖父。


    “我还没定亲,也没有喜欢的人。”


    探花年?纪不小,看上去却散发着一种耿直的单身气息。相比于榜眼的爱情美满,他更是注意家?人的感受。


    “我祖父是个秀才,考了多年?没有考上。之后我出身之后,歇了举业,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培养我。”


    探花从小就聪明,也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祖父不是不爱读书,祖母也不是不爱松快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读书。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家?中供养。


    “现在好了。”探花郎的故事虽然也是大雍朝成千上百个读书人家?庭的缩影,但好在他心态乐观并不自苦。


    “我祖父说不定这是第一次见活得探花郎呢。”


    果然,顺着探花郎的目光看过去,那位年?迈的祖父非但没有陷入回忆往日?苦难的漩涡中,反倒是红光满面地?拿着簪花和周围人炫耀。


    “哎呀,我孙子这簪花也就一般好看,不过是个探花郎嘛,昨天走之前非要把说和我关系好,要把这个簪花给我……”


    声音太大,以至于他们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


    探花忍不住捂脸:“快走吧。”


    太丢人了。


    榜眼和探花郎都?送出了自己的簪花,反倒是状元走了半程还没有动静。


    观众们期盼着相关的剧情,以至于动不动就忍不住朝着状元郎头?上的簪花看去。


    “也不知道这状元郎会将?簪花送给哪位淑女?”


    “家?人朋友也不一定?”


    跨马游街这一会儿,状元郎的身份也大致被人摸清楚了。


    “听说是父母都?去了,只有一双弟妹。”


    如今走了这么远,簪花也没有送出去,想必是也没有心上人了。


    既无高堂在,又没有婚约,状元郎还是皇上钦点,是在临州潜邸的从龙旧臣,听说还是太子的好朋友。


    想到这一点,京城不少家?族人心浮动。


    再看那骏马上端正?坐着的状元,相貌清朗俊美,气质不俗,宛如芝兰玉树一般让人一见难忘。


    “不如我们学一学大雍三十六年?那届……”


    虽说的是年?份,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明白了潜台词。


    榜下捉婿。


    以往捉的是进士,他们捉状元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若是能捉到,对方?来不及不反抗,他们就能先斩后奏,将?生米煮成熟饭,事成之后,哪怕宫里怪罪也没关系。


    此举的回报远远大于风险。


    这个办法?不单单是一家?人想到,而是不少知晓内情的京城名门望族都?想到了,于是一时间京城豪门中暗潮涌动。


    就在京城豪门出动时,凌恒也接到了消息。


    于是,陆之舟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承包了一处街边的酒楼,清空了二楼,并吩咐管家?带来了宁淼与宁木姐弟俩。


    韩管家?做完这一切,带着凌府的人去楼下等?待了。


    他们要确保宁颂走到这条路的路口就能见到他们,并且领会他们的意思。


    “……你不要太夸张。”


    作为凌恒的好友,陆之舟当然知道凌恒对此有所预案,也有所准备。


    但在知道宁颂得了状元,又知晓了京中的动静,于是废心花了大价钱重?新折腾。


    此种耗费的心力让人惊叹。


    “我只是想让一些人死心罢了。”


    原本这簪花送与不送都?是小事,凌恒也好宁颂也罢,都?未必将?此放在心上,但既然京城有人浮想联翩,他就需要从源头?上把问题按灭。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难。


    只要颂哥儿此刻将?簪花送出去就好。


    人选嘛,自然是宁淼和宁木。


    如此一来,即能凸显宁颂这个状元友爱弟妹,又能表现对方?的自立自强。


    有了好名声,对于宁颂日?后做官也有好处。


    “你怎么不说,将?簪花送给你也是一个选项呢。”


    陆之舟在心中默默地?吐槽,却不敢说来。他知道,哪怕有这个选项,凌恒自己都?不会去想。


    今日?说是颂哥儿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日?也不为过,何况,全京城的人都?看着呢。


    陆之舟将?自己念头?按了下去。


    在凌恒的吩咐下,韩管家?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在跨马游街的大部队还没有走到目的地?,他就远远地?看到了凌家?的标识。


    紧接着,他看到了凌府熟悉的面孔在街角朝他挥手。


    “宁兄的熟人?”探花问道。


    这一路上,正?是因为状元迟迟没有送出自己的簪花,导致这一路上百姓们的热情度高涨,迎面而来带着香风的手帕、荷包几乎要将?他们砸出伤来。


    “宁兄是被我们连累了。”


    “不过,若是可以,不若随便?找个人将?簪花送了吧。”


    探花说这话,也是因为瞥见了街边若有所思、蓄势待发的家?丁们。


    这也是他好心的提醒。


    宁颂没有说话。


    在这时候,被皂吏牵着的骏马拐了个弯,随着大部队一起到了一条新的路上。一抬眼,他看到了酒楼二楼窗边的人。


    陆之舟朝他挥手,宁淼与宁木也叽叽喳喳地?探出头?来。


    然而,此时此刻,宁颂的目光却被窗边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


    这一瞬间,时间倒流,他仿佛回到了临州。


    那时候,他刚刚考完院试,得中小三元之后,被同窗与看热闹的乡亲们围着自街边走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那位威名远扬的凌大人。


    在那时,他也并不知道后来这位有天才之称的凌大人,之后会成为他的师兄,成为他的领路人,甚至支持他、陪伴他的人。


    以及,爱他的人。


    “宁兄,你这是……”


    众目睽睽之下,宁状元身姿矫健地?翻身下了马。


    前行的大部队因为这一变故停了下来。


    而宁颂才不管这些,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在旁人的惊呼下进了酒楼,三两步上了二楼。


    “听说是宁状元的亲弟弟和亲妹妹在二楼。”凌府的小厮们得到了韩管家?的吩咐,自发地?解释。


    与此同时,周围人也听说了宁家?三兄妹相依为命的故事。


    “真是让人感动啊。”旁人开始对于宁颂的选择深信不疑。


    在旁人的感慨中,宁颂三两步上了楼。


    然而,在宁淼和宁木扑上来时,他只是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站好。


    下一刻,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宁颂越过了宁淼和宁颂,来到了陆之舟的桌前。


    “凌师兄,这个给你。”


    他将?簪花递出去,交给了陆之舟身旁的人。


    凌恒看着眼前的簪花,抬头?看向了宁颂,仿佛在此刻陷入了迷茫。


    “除了你,我从未想过要将?他送给谁。”宁颂认真地?说。


    他虽然从来未明确地?表达过,但他知道,早从某个瞬间开始,眼前这个爱他的人,亦变成了他爱的人。


    此刻的簪花与临州的绣球,自始至终,他的选择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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