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您想到了伤心事。”
沈香忽然问出这句话?,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懂谢青。
谢青的心情, 本?该是阴郁的梅雨季, 偏偏小妻子一?句话?,撩开了那?一?重盘踞天幕的乌云。
谢青含笑,应了一?声:“嗯。”
夫君变得坦荡了。
沈香半跪于被褥之上, 就着谢青那?微微鞠躬、迁就她的傲然脊骨, 乖顺地枕在?他宽阔的肩膀。
入鼻,熟悉的桂花香;入目,随夜风微颤的烛光。
油干灯草尽,谢青难过了也不懂发泄,一?直这么燃着啊。
她为夫君感到委屈,小声说:“夫君, 您换一?味香吧?”
谢青困惑地挨着小妻子,不明白她忽然的纵容, 所为何事。
“我近日没有?杀人……”
“我知道?。”沈香温柔地笑, “没有?杀生?也可以换香。您做事, 不需要有?缘有?故,就当是……我宠您一?回?。”
“好。”谢青仍是拥着沈香,久久不放,“小香觉得, 换何种?香比较好?”
“夫君平日里外出入, 用帐中香或湿香都不好, 不如就用富贵贫贱红尘人皆能选的衙香吧。挑个荔枝香可好?其中香方嘛,就取清馥的荔枝壳来合香。”
“小香在?戏弄我。”
“没有?。”沈香弯了弯杏眼, 狐黠地道?,“我不会戏弄您的, 我觉得荔枝香很?可亲。仿佛……您落到了人间,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落入……人间?”谢青迷茫。
“嗯。您于我而言,是不通人情的神祇呀!”沈香使?尽全力抱紧了谢青,她头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他。她又说:“所以,您与众不同,并不是怪物。神明,合该区别于俗人。”
谢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论他。
从小看多了旁人异样的眼神,就连他自己都懒得摘去身上的“怪物”头衔儿了。
谁知道?,在?小妻子的心中,他那?样纯净无?瑕,宛若六根清净的佛陀。
她不嫌他。
也一?直,心存善意,至薄而腻理地揣度他。
沈香恋恋地磨蹭谢青的脸,低喃了一?句又一?句:“有?时,我会想。您这样好,会不会哪天消失了。所以夜半醒来,我总往床榻摸一?摸,能碰着您,心里就安定了。”
闻言,谢青一?怔。心尖子上,莫名满溢出一?股子酸楚。
他不懂该如何哭,他只能遵从本?心,将沈香抱得更紧。纤细的脊骨掌在?谢青的怀中,不堪一?折,再?用点力,沈香就会碎在?怀中。
他不愿沈香破碎,即便不舍,也缓慢地松开了手。
他怜爱她。
谢青咬着沈香肩上的亵衣系带,轻巧地撕断了,薄衫推至娇人腿骨。
沈香打了个寒颤,伶仃的手臂都软下了,她仿佛一?捧雪,在?慢慢融化。
继而,沈香悸栗栗地感受身后传来的,绵绵的,一?点热——是谢青咬了她微微下陷的一?窠壑谷,尾脊上的腰窝。
想躲,但又不舍,只因谢青的亲昵举动,别样动情、别样有?耐心。
他学会取悦她了。
动作不疾不徐,全凭沈香摇摇欲坠的理智催使?。
明明是她寤寐求之的柔善,可她神志更不清了。
心猿意马,巴不得谢青疾风骤雨地来,别再?磋磨她了。
这一?夜,沈香睡得既好又不好。
半睡半醒间,只觉潇潇风雨落了一?整夜,白日醒来一?看,原来真的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粟米大的桂花落了一?地,石阶上满是甜腻的花香。
谢青赴早朝去了,赶巧京兆府今日休沐,沈香可登门何家。
好歹是正?经交际,她不携礼过去,仿佛不懂规矩。
沈香翻开库房,在?谢老夫人的指点下,带了一?只精巧的菊花琉璃碗。正?好应上晚秋的景致,可以让何家夫人盛乳酪浇烤板栗吃。
一?个时辰后,沈香抵达了何家,何夫人亲来迎的她。
沈香原以为立时就能见到太?子妃,怎料何夫人是个谨慎人。
她并未提及此事,只带沈香入了茶寮,和一?众官夫人们?见礼。
沈香望着乌泱泱的大娘子们?,心想:“嚯,还真是个茶会啊。”
她近日乃风头浪尖上的人物,诸位夫人彼此互换了个眼神,周夫人一?马当先,揽了沈香过来:“谢夫人,巧遇啊。来来,咱们?一?块儿坐着吃茶。”
官夫人们?口舌上的机锋是沈香难能应对的,她决定逆来顺受。
给什么吃什么,问什么答什么,夸什么笑一?笑。
就这样混一?天是一?天。
哪知,一?盏霍山黄牙茶刚放到沈香手上,周夫人立马夺了来。
她呵斥茶博士:“嗳嗳!不懂规矩!若是谢夫人怀了身子,茶汤苦寒,下肚出差池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众夫人又一?阵缄默,竖起耳朵探听。
饶是沈香也呆滞了。
等会儿,什么怀孕?
周夫人抿唇一?笑,对沈香挤眉弄眼:“谢相公前几日下衙了,还巴巴的给家内跑去买吃食。这事儿,我们?都听说了。想来,是你怀了孩子,官人处处骄纵着,这才忙碌奔波?”
谢家头胎孩子,自然当心肝宝贝一?般紧着。
若因“怀孕”一?事,孙香独得谢青偏疼,倒情有?可原,诸位夫人的心气儿也顺点。
她们?有?孩子的时候,哪个在?家不是呼风唤雨?都是过来人。
沈香不蠢,一?下就明白了关窍。
呃,夫人们?之间的战役,真是累人呢!她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还不好糊弄过去。
于是,沈香决定开始“做法事”了。她忸怩地一?甩帕子,小家子气地嘟囔了句:“夫人们?快别问了……这段时日,夫君不让我对外说私事。”
话?一?出来,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怀身子头三个月,实属阴阳混沌期,绝不能泄露天机的!倘若问多了,孩子可能坐不住,容易滑胎。
想到这个,她们?又鄙夷地看了周夫人一?眼。要是谢家的孩子因周夫人的话?,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真是千古罪人。
周夫人被反将一?军,忙磕磕巴巴地辩解:“我、我这不是关心谢夫人身子骨么?我出于好心呢!”
“无?碍的,咱们?继续闲谈吧。”沈香温柔地拉周夫人落座,贤惠大度的模样,更惹来夫人们?的一?阵怜爱。
当然,沈香蒙混过去了,几日后的谢青,倒遇上了点风波。
不止刑部衙门里,常走动的下司也对他挤眉弄眼讨红鸭蛋,就连六部九寺的官人,一?见谢青便拱手:“预祝谢相公喜得麒儿、麟女。”
道?喜次数多了,谢青回?过味来。
他们?是说沈香怀了孩子。
但,谢青不喜孩子,也唯恐沈香受累,一?直有?服用避孕事的秘药。
既如此……
郎君意味深长地扬眉,心下冷道?:是谁不开眼,敢撬了他的墙角么?
倘若只是有?心人编排几句荤话?谣言,那?他寻到机会,也得撕烂人的嘴。
另一?边,沈香还在?茶寮里坐着。
为了凑趣儿,何家请唱戏班子来院子里添彩。夫人们?点了几折戏,正?听得如痴如醉。
这个当口,奴仆差人来寻她,说,何夫人有?事想邀沈香后院一?叙。
该来的还是来了。沈香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婢子。
何家后宅,画阁朱楼,九曲游廊,美不胜收,可见世家大族的家底殷实。
婢子拨开重重耶蒂珠帘,暖气拂面,烘去一?身秋寒湿意。室内的泥壁上萦纡沉香,主人家大方,竟是将香木砌入了墙中,以火烤熏之。
这般雅致、奢靡,真教沈香开了眼。
沈香不过四下打量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望向?上首,便有?娇女子起身逢迎她:“你是谢夫人吧?快请坐。”
沈香福了福身:“小香见过太?子妃。”
太?子非君,乃是儿臣。故而他的妻子,也不过是臣妻。
既与沈香平起平坐,她不好用谦辞自称,私底下还是随意一?些。
太?子妃笑了声,夸赞沈香:“谢夫人果真敏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日委屈你私下同我碰面,咱们?坐下闲谈几句。唉,倒是想正?大光明与你结识,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人瞧见了,牵连上你我夫婿朝中政事便不好了。咱们?这算私交,没那?起子功名利禄牵绊的。”
这话?说得可太?漂亮了,何家给谢家递帖子,不就是邀请谢青站位?偏生?太?子妃樱口一?开,又糊弄成家常往来,蓄意消除沈香的戒心。
沈香只得见招拆招,笑答了句:“是,今日与您谈天,真有?一?见如故之感。”
太?子妃以为沈香出身农门,说话?少不得短见薄识,哪知,她和沈香来来往往切磋几句:谈农事耕作,沈香对答如流;谈诗词歌赋,她也出口成章。再?问得深了,太?子妃自个儿脑子都不够使?。
她隐隐反应过来——怎么像是谢夫人迁就她谈天呢?
被人拿捏住七寸的感觉真不好,太?子妃重重蹙眉,却不敢表露出不快。
没辙了,她推了推银鎏金梅纹盘里的衢州小食,同沈香道?:“谢夫人是衢州长大的娘子,应当爱吃这道?地方名点——蜜煎乌梅金橘子吧?”
太?子妃在?套近乎,不是诈沈香。
但沈香多留一?个心眼子,没答话?,只挑拣了一?颗小蜜橘入口。
稍尝了尝,她温婉一?笑,道?:“这道?点心工序繁复,乌梅去核后藏于金橘里,再?腌制崖蜜数月才能成。吃着带点涩味,却极其下火去秋躁,太?子妃平素能试着用它泡茶,午后品茗一?杯,十足的闲适。”
沈香压根儿就没说这道?点心是不是衢州产出的。
她只不过在?家府里吃过,还特地问了谢青甜食的制作工序,这才记了个囫囵,足以今日糊弄糊弄太?子妃。
幸好夫君没搪塞她,沈香问什么,他便极有?耐心地答什么。而金橘泡茶的技法嘛……其实是谢青不爱吃甜食,又想陪家妻漫度时光,故而拿木镊子夹了一?颗混入茶中,冲淡甜味。
听沈香说得头头是道?,太?子妃想起严尚的嘱咐,目露向?往,道?:“我幼年时也在?衢州住过一?段时日,如今想来,真真怀念得紧。如有?机会,我定要再?去一?趟衢州的……既然是你的故里。到时候,我邀谢夫人同往可好?”
一?道?儿出游,这得关系多密切才能成行呢?可见太?子妃焦心呐,闲话?家常两个时辰就想和沈香成为心腹之交,太?贪了一?点吧……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香没拒绝,她四两拨千斤,说了句:“有?机会一?定。”
那?当然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画饼子,谁不会呢。
太?子妃面上欢喜,捏了捏沈香的手,一?派圆融。
只是,她心里却知:啧,这个谢夫人看起来也不简单嘛!简直油盐不进。她在?娘家坐了一?个后晌,竟没撬出一?句谢青的事,也没试探到谢家的立场,真教人恼火。
再?谈下去,院子里的官夫人们?就要起疑了。
太?子妃还不想把拉拢谢家的事儿摆在?明面上,她只得先行辞别,回?了东宫。
见到严尚,太?子妃叹气:“殿下,谢夫人并未告知妾身,关于谢相公扶储的态度。”
她懊丧,没挖出什么关窍。
得知妻子见到了谢夫人,严尚安抚夫人:“谢青那?样聪慧的人,怎么不知今日何家设宴的目的?他肯放家妻同你接洽,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至少他愿意接下后党递来的手,能成为咱们?这一?派系的人。咱们?先三弟一?步,把持住谢青了。”
“真的?”
“嗯。一?臣不侍二主,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的。”
严尚心里也很?后悔。早知谢青如今能爬这样高,少时,他就不该放纵那?群高门郎君欺辱谢青了。
那?时,严尚不过想着,他需要的是庙堂文臣的助力,而非世代武将的谢家。与其善待谢青,倒不如同其他伴读的小郎君们?打好交道?。
只要他没对谢青动过手,便是助纣为虐又如何?他是储君,与臣子,日后都有?和缓关系的机会。
这便是天家的底气。
幸好,如今攀交上关系也不算迟。待他一?统天下,再?重用谢青,稍作补偿便成。
但,令太?子没料到的是,他夸赞的聪明人谢青,今日却背信弃义,接下了三皇子严谨的请柬。
谢青暗下赴了严谨私宅里的酒宴约,难得多留了两个时辰。
席间,酒酣耳热。
谢青贪了几杯酒,抬手支额,作醉酒的风流姿态,同严谨笑道?:“谢某感念三皇子多年前的赠药的恩情,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严谨心神一?动,欢喜地作揖:“如此,我便全依仗谢先生?襄助了。”
他改口倒快,一?句“先生?”,将谢青拉入幕府,做他出谋划策的僚佐。
“三皇子客气。”谢青顿了顿,摩挲杯盏,意味深长地道?,“我与您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也盼着三皇子前程锦绣……只谢某昨日为您卜筮了钦卦,显的是九三爻辞,大凶呢。”
“谢先生?何意?”
“若处事无?主,任人摆布,三皇子心里必存憾事。”
严谨听出谢青的意思了,他是说,如果他毫无?作为,任严尚居于太?子之位,恐怕他的夙愿便不能实现了。
严谨眼露阴鸷,朝谢青一?拱手:“还望谢先生?赐教,为三郎改运换命。”
谢青了然,淡淡问:“哦?不知三皇子所求,乃是何命?”
“谢先生?,我也不同您说虚的。”他沉声道?,“三郎所求,乃是天命!”
不破不立,严谨在?谢青面前暴露了勃勃野心。
谢青会意,唇角的笑意渐深,教人看不透深邃心思。
“谢某欲贵极人臣,首要便是跟对君主。”他微微阖目,一?派醉玉颓山,慵懒地道?:“既如此,谢某如您所愿。”
第92章
十月, 各司各府衙门休沐,正?巧赶上了?立冬, 官家?御笔一挥, 讨了?个“官民同乐”的巧宗,直接连放两日假。
除却巡街使与金吾卫的翊府护卫要日夜宿守京城,旁的官吏基本都想待家?里休憩, 或在私邸里组一个公卿大臣的聚宴, 为的是拉拢人情、缔结和睦关系。
逢年过节,多好的亲近上峰的由头?蠢蠢欲动的下司们,立马将帖子递进了?谢府。谢青乃近年的新贵权臣,又是历代最年轻的相公,他定不能缺席的。只是谢青八风不动,行事也素来圆滑, 从不沾染党派纷争,唯恐被冠上“结党营私”的重罪, 怕是难请得很?。
然?而, 在诸位大臣眼中很?难请的谢青, 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小妻子沈香收拾箱笼。
郎君长眉入鬓,面若刀裁。本是喜笑?的人,今日却没那起子柔善心?思,眸光比霜雪还寒。
谢青轻抿薄唇, 又问了?句:“为何小香非去不可?”
语气里满满不悦, 恶意积蓄、酝酿, 蠢蠢欲动。
屋外?,隆冬天?里, 飘起了?雪絮。绒绒的一团,落在猩红毡帘上, 被屋里的炭火盆子一烘,立马化成了?水,打得布面上一排深深浅浅的黑点?。
屋内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缝得拉开一线,通个风儿,以免熏人。谢青自觉为妻子挡风,主动落座窗前,迎上霜风。偶有雪花栗米掺入郎君如云倾泻肩臂的浓密乌发,平添了?瑞气,瞧上去颇有种?山中仙人的娴雅韵致。
若谢青没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风道骨的谪仙了?。
沈香放下将将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无?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说过三次啦!赵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压塌了?,是我和干爹,还有小五一道儿登门帮忙扫的雪,还请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赵家?大郎君归了?家?,知?道老?母亲险些被埋雪里的事,说什么?都要请我们来村里吃口热乎的山猪宴。消息传得快,村长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资办了?立冬宴,感谢这些年官府里的照顾。我等不去,太?不给面子,毕竟赵家?村是贫寒小村落,怕官人们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吃食,暗自伤心?呢。”
谢青不满:“外?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们从公费中拨款承办,犒劳下吏。许大尹不过是抠门,不愿动用公费花销,这才带尔等上赵家?村骗吃骗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说话嗓音稍稍严厉,“不可以说得这样难听?哦。”
“嗯。”谢青改了?声口儿,“那改成……许大尹良心?发现,带你们上赵家?村,官民同庆立冬节气。”
置气儿啊!说话一句赛一句的夹枪带棒。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伏于谢青的膝头,握一握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们都去了?,还带了?不少吃食一道儿庆贺。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员,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那、那夫君也有刑部的聚宴要赴,您也不可能成日陪着我?”
谢青笑?里带点?洋洋得意:“为夫的官宴已悉数推拒。”
沈香没想到谢青做事这样任性,不由扶额。
看来从前她还在秋官衙门时,谢青老?实参席聚宴,全是因她在场。
沈香犯了?难:“您如今身兼相职,还这般恣意妄为,我怕他们说您倨傲。”
“说又怎样呢?”谢青的笑?容里带一丝险恶,“又不敢在为夫面前提及。”
沈香懂了?,倒她多虑了?,反正?谁让谢青不痛快,他就让谁后悔终生。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特权。
即便不满,他也得忍着。
沈香犹犹豫豫:“您是想跟着我一道儿去?”
谢青凤眸微亮,含笑?:“赵家?村冷么??要多披一件衣么??”
听?语气,他是非常想去。
不忍心?让夫婿失望啊,但沈香也很?为难!
“可是,大家?伙儿都认得您乃刑部主官谢相公。我一个小小的衙门幕僚,如何能结识你这样的大人物?虽说上一回祖母帮我用水鹅梨打点?许大尹那处,他已然?知?道我和谢家?关系匪浅了?。”沈香开了?个玩笑?,“我总不能说,我是您养的外?室吧?”
“不可,与小香名声有损。”谢青义正?言辞拒绝。
“是极。”
夫君有了?人情味,小香很?欣慰。
“我可以做小香的外?室。”
“……”
沈香无?语,这厮倒是自告奋勇,抢着要当她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对话又僵持住了?,雪簌簌地落,糊满琉璃木窗。
谢青沉吟:“小香于人前,早早暴露你是谢家?的表妹了?,若我用表哥身份与你同往宴聚,应当不算太?僭越?”
“您很?想去吗?”沈香望着谢青期盼的眉眼,不忍拒绝。
“小香要在外?留宿一夜,为夫不放心?,我也想在旁随侍。”
“随侍……?”
“嗯,贴身伺候。”
“……谢谢您。”
谢青赧然?:“你我是夫妻,不必多礼的。”
虽然?沈香很?想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
“唉,罢了?,那您也来吧。干爹那处,我帮您说道说道。”
“好。”郎君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香吩咐小舟和石榴待在谢家?看宅,她和郎主在外?留宿一夜,明晚不归府了?。
只是下半晌,沈香和谢青要出门留宿的消息传到后院里头,教谢老?夫人知?道了?,出门的贵客又多了?一位。
谢青知?道祖母也来,不由皱了?皱眉:“祖母若想去,该用个什么?由头?”
沈香干干一笑?:“不必想借口,祖母和许大尹早年相熟,不过递帖问话,请柬就于一个时辰后送到府上了?。”
平素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慌神的郎君,头一次感到无?措。
他略带点?难以置信,问:“祖母和外?男有私情?”
那他的祖父怎么?办呢?虽然?祖父早早入土为安了?。
“您多虑了?。”沈香扶额,“只是私交,您别说得这么?难听?。”
“好。”夫君听?话。
翌日出府,沈香一如往常易了?容貌,带上那半壁面具,必要时刻可以掩面,再着了?一袭青松纹圆领袍。
出入京兆府,她都是以男子装束见人。
荷香院里,谢老?夫人吩咐赵妈妈收拾吃食。带上不少荤菜、打赏的银锞子,以及杂七杂八的甜腻点?心?。
她看着喜静,其实也只是端着长者的威严。今日寻到机会,能同小辈们一块儿出府,她喜不自胜。
佛堂里端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捱到了?出府的时候。
谢老?夫人先?一步登上了?马车,又打帘儿,朝沈香和蔼地招了?招手:“小香、啊不对,在外?要喊你二娘子了?。来来,乖孩子,上祖母车里坐。”
“这就来。”沈香笑?着应声,倒是想走。刚迈步,她的手腕被谢青冷不防牵住了?。
拉锯战,进退不得。
“夫君?”沈香回头,疑惑地看谢青。
谢青温柔地帮沈香理了?理发间的雪花片子,又侧了?清冷的眸子,望向?车上的谢老?夫人。
他盯着夺人妻子的祖母,唇角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怎能让二娘子一人陪同祖母落座?不如孙儿也入内侍奉,尽一尽孝道,顺道问问祖母和许大尹多年前的交情,究竟深至何等程度吧?”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顿感“晚节不保”。
为了?防止孙子发大疯,她清了?清嗓子,对沈香道:“祖母有些头疼,上车睡一觉先?,不闹你了?。小香乖啊,你同怀青坐一车吧。”
说完,赵妈妈搀着谢老?夫人,两人慢悠悠入了?车厢内。
顷刻间,防风的牡丹车帘落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还火速盖上了?鎏金花卉车门壁板。
嗯……竟是个严防死守的做派,提防谢青入内。
“呵。”谢青收回目光,高兴地牵了?小妻子上车。
郎君能独占娇妻了?,他心?愿得偿,一上马车便搂住了?沈香。
车内一早熏了?山梨合的香,香烟浸入木壁,经久不散。甫一入内,沈香还被香味儿撞了?一鼻腔。
好在谢青心?思细腻,瞧出沈香的不适,修长指节拨开窗帘一道缝,任香气儿随风雪,卷出车外?。
散了?一丁点?冷香,沈香的脑子不再昏沉了?。
她挨着谢青,恍恍惚惚意识到:嗯?她好像把夫君当成了?人肉垫子了?。
不大好吧……
沈香小心?翼翼挪动腚,意欲逃离。
哪知?,谢青觉察出她的意图,长臂一带,将她锁得更紧了?。
“别动。”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谢青倏忽睁开眼,墨眸里的锐气一闪而过。
像是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沈香,他很?快藏锋敛锐,眼神春风化雨,变得柔和。
变脸真快!沈香弯了?弯嘴角。
今日她静下心?来陪谢青出门玩儿,才觉察到这般有趣的事——谢青好像一条毒蛇呀!
自小被她饲养,故而丧失了?攻击性。
但,蛇郎君攀缠她、吐出舌信子亲近她,都只因他喜欢她。
若是对上旁人,谢青立时能尖牙毕露。
张开血盆大口,都不必下嘴。
仅仅那一声凶神恶煞的蛇啸,就能将人吓破胆了?。
他只在她面前装乖。
而眼下,醒神儿的蛇郎君,正?慵懒地抵靠在沈香的肩臂上。要睡不睡,每每沈香想脱身,他又绞她更紧。
谢青的呼吸滚烫,一星一点?落入沈香竖起的雪白衣领,呼出的白雾氤氲她发后绒毛,不经意间撩起一阵细软的痒感。
没有更亲昵的动作,他似乎只是将沈香当成一根可卷着入睡的栖木。
沈香感到不到谢青的威胁,他好乖顺、可亲。
不知?为何,沈香凝望着谢青,却觉得他更像妖邪了?。
沈香下意识碰上谢青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心?跳声蓬勃。
唔……还好呢,夫君是活生生的人。
好傻啊。
她干了?坏事,正?打算抽身而退,本该纵容小妻子犯傻的谢青,却在瞬间擒住了?沈香纤细的五指。
她被谢青一把扣住,进退两难。
郎君半阖着眉眼,手上功夫很?了?得。他细细把玩了?一下她伶仃的指骨,从皮薄的腕骨,一路向?下,游.走于指缝间,流连不去。像是惩戒动手动脚的小妻子,又像是满足他的一己私欲。
谢青睁开凤眼,语带调侃:“嗯?小香是在引.诱我吗?”
“啊?”她呆了?一呆,脸上霎时间烧红了?,“我……”
还没等她反驳,谢青已然?摇了?摇头,低笑?着拒绝了?:“你且忍忍,晚间再说。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到孙家?府门口了?,不够为夫尽兴,时间上也不允小香更换外?衫,我不想委屈了?小香。”
谁和他说这档子事儿了??!
“我什么?都没想,您……污蔑我!”听?到这话,沈香目瞪口呆,羞得简直要昏过去!
原来谢青一早就算好时辰,知?道不足以作祟,这才作罢么??还有,她根本就没有起歪心?思,忍什么?忍呢!夫君好会污蔑人!
沈香愤愤然?绞起了?五指,又逗得谢青发了?一场笑?。
小妻子真有趣。
坊间街巷车水马龙,不少菜贩子在今日上新季的果蔬。酒肆与饭馆也拉起了?新幡子,上面画着“蛤蜊”和“螃蟹”的图样,意思是楼子里新来了?河鲜。若想为聚宴加餐,能来铺子里置办菜肴。食铺里就连新鲜的冬菜都有,秋季的时候,酒肆里冷藏冰保鲜的菜蔬,专为了?隆冬天?里准备。
马车在坊市里停停走走,人太?多了?,出行十分不便利。
今日各家?都有聚宴,撞上了?不少熟人。好在谢家?想要轻车简从一些,没挂上“谢氏”的门帘,不然?下司逐一拜会,碍于情面又不能不见,闹得更烦。
但是谢府的“平易近人”,也招致了?他们的马车要给官人车轿让行的尴尬局面。
他们在车里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头窥探一番谢青的脸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浓郁的杀心?。
应该还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谢青的耐性儿是小妻子给的。
他一面抱着小妻子,一面透过微动的车帘,冷眼静盯往来的马车,缄默不语。
郎君看着很?乖,但沈香直觉,他在盘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数。”谢青温柔地答。
“啊?”
谢青扫了?一眼石青色毡帘,不怀好意地勾唇:“仗着门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监……出门在外?,各个都是嚣张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为夫想挫挫他们的锐气。”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气,谢青歪了?歪头,细声细气找补了?一句:“倒不是为了?发泄私欲,而是为民除害。”
理由找得还挺动听?。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难料。
她小声劝:“咱们也没挂家?府的姓印帘幕,官人们不知?身份开罪了?咱们,实在人之常情。今日过节呢,夫君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们计较,放他们一马?”
“好,听?小香的。”谢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圆润丰腴的耳珠子,似乎纾解出一口恶气了?。
他慵懒地说:“那就只小惩小戒吧。”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谢青在外?人眼里依旧煞气腾腾,但在沈香眼中,谢青成婚后,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温柔的俏郎君了?。
车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点?了?到场的马车,确定大家?伙儿都来了?,一声吆喝,他们又浩浩荡荡驶出城外?,赶往赵家?村。
赵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们要来,在许寿的提醒下,把消息瞒得严实,免得京兆府下管辖的几个县城县令趁此机会,各个来叩问上峰,闹不清静。
到时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气儿,里外?都不得开怀。
最紧要的是,许寿还邀了?谢老?夫人赴宴。
总不能在各个官人面前,抖出他和谢家?的前尘渊源吧?招来诸多事端就不好了?。
赵家?村是个近山的村落,山边雪厚实,天?气也冷上不少。村子里白墙黑瓦俱是覆了?一层厚厚雪,银装素裹。由于深山老?林习惯了?隆冬天?里的苦寒,苍木枯得比别处晚,遥遥望去,还是葱郁黛山,只不过淹了?一层糖霜花粒。
下了?马车,谢青给沈香的兔毛袖笼里塞了?个焐手的手炉。怕她吃了?风、受了?寒气,谢青又翻检箱笼,为沈香拿出一件桃红盘金绣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笼罩入皮毛大衣裳里,一点?风都不漏,谢青才放下心?来。
谢青待沈香动作温柔,照顾细致,让跟来吃席面的衙役们不知?所措。
他们瞠目结舌,小声询问孙晋:“那位郎君,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谢相公?他、他与二娘子怎会……”
难道沈香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吗?!众人们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轻咳一声,道:“我是谢相公的表妹!他是我远房表哥!”
听?到这话,衙役们才恍然?大悟:就说呢!怎么?孙少尹和许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一重缘故啊。
谢青扫了?一眼莽撞的后生们,长眉微挑。
啧。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腰间挎着把弯刀就当自个儿有能耐了?。
单论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枣。
小香尝过他这样的山珍海味,对于淡饭黄齑,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轻的独身郎君还是没什么?好声气儿,今日执意跟来,谢青也是想趁机瞧瞧,沈香都在什么?样的地界办公差。
谢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们颔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待聪慧伶俐的沈香都颇有好感。知?她日日往来衙门,应当也是没成婚的小娘子。
谢青同二娘子没暧昧干系,那最好了?,往后他们还能继续对沈香献殷勤。
言谈间,许寿下了?马车。
他一派东道主的架势,里里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着吹风是怎么?一回事,快进来,咱们屋里坐。哦,还有车上的几只鸡鸭还有晒干了?的豆瓜,帮本官拿下来。煮一锅水泡发了?,晚间还能炖个鸭汤吃吃!”
此话一出,衙役们争前恐后为上峰办事。
赵家?村的村民们在长者的指点?下,也开始敲锣打鼓,放起爆竹,庆贺贵人们登门。
白事红事的仪仗,听?在谢青耳朵里都一个样。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这里,谢青定让所有人闭嘴。
响动震耳欲聋,他被吵得头疼。好在小妻子背着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适时转移了?谢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点?爱抚,熄下他渐生的火气。
暗通款曲么??谢青很?喜欢。
沈香不想他使坏,那他就老?实一点?,好歹卖小妻子一个面子。
竭力顺下了?蛇郎君蓄势待发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谢青的乖顺,全是为了?夜里的作祟做铺垫。
此时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里喷薄欲出的动乱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后悔夸赞这一条虎视眈眈、随身缠绕的毒蛇。
沈香上前搀了?谢老?夫人一把:“祖母,您当心?足下!”
因沈香对外?的身份是远房表亲,或许都不在五服之内,故而她顺着谢青来喊谢老?夫人,最为妥帖。端看沈香和谢青这般亲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后要入谢家?宅院。毕竟亲上加亲乃士族家?宅里常有的事儿。
谢老?夫人下马车了?,许寿听?得动静,精神抖擞从院子里跑出来。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顶风冒雪朝旧相识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见了?。”
“阿慧”是谢老?夫人闺名。
熬到他们这个年纪,长者都死绝了?,没几个有资格喊谢老?夫人的名讳了?。
听?得久违的姑娘家?称谓,谢老?夫人怅然?一笑?:“许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许寿在家?中排行大哥,长辈在时,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寻到机会一碰面,彼此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满是皱纹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层泪雾。岁月煎人寿,不过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许寿擦了?擦眼角,感慨:“我还得感谢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这辈子再没机会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鹅梨了?。”
谢老?夫人慈爱地道:“许大郎君该知?道的,不是我不愿同许家?往来,实在是这么?些年,谢家?不容易啊。”
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心?酸往事。
许寿知?道外?人在这里,不好说得再深了?。
他和谢老?夫人有旧时交情,谢府出事时,他曾雪中送炭,往谢家?搬了?不少东西,生怕没了?儿子丈夫庇护的谢老?夫人会过得不好。
只是,谢老?夫人知?道许家?搭了?手,没一回接下物件。
谢家?瞧着光鲜,实则披了?除却表面的华袍,内里险要得紧。
她不能再将许家?拉进来了?。
谢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孙的姿态,断了?各家?祖辈的联系,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同谢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难测,已带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这一池浑水。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许家?碰上面,幸好今日还有个机会,两家?人还能坐一处吃个饭,谈几句闲篇。
真好啊。
两人相搀着,一前一后入了?家?宅,而沈香盯着许寿发间的那一朵妖娆的凤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菊花早凋败了?。若要买花,还得去花奴的温棚里择。
这种?温棚需用炭火添温,培育时花费的心?神与银钱都不少,价格自然?不菲。
沈香问了?孙晋一声:“隆冬季里的菊花,应当不便宜吧?”
她知?道许寿有多抠门,他怎么?舍得去买花呢?难不成为了?见谢老?夫人,老?官人还花大血本置办了?一身行头?
孙晋幽怨地看了?许寿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药,怕许寿给他小鞋穿。
还是孙婶娘上前来,为沈香解惑:“二娘子,实不相瞒,许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们家?掐的。夫君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温棚,耗费了?几个月心?血,就养了?那么?一盆金菊。他自个儿都舍不得修剪枝叶呢,每晚捧个小酒佐着,蹲棚里赏花。晨时起来,花都被捋了?,差点?没吐血。”
干娘为孙晋打抱不平,听?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说呢!许大尹何时这样大方了?,原来是夺他人心?头好,利自个儿私事!啧啧,老?爷子心?肝真黑呐!
说好了?是聚宴,赵家?村的人欢迎好各位官人便开始备饭了?。许寿不知?是真心?肠好,还是要在谢老?夫人面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洁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带的,没搜罗民脂民膏。
不然?这顿饭,沈香吃得内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谢青也不摆官威了?。沈香走哪儿,谢青跟哪儿,亦步亦趋,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们想伺机同沈香套近乎都寻不到机会。
衙役们举斧头劈柴,展现郎君的臂力,那谢青就以手为刃,斩断柴薪;衙役们生火起灶,煮几道家?常菜,展现厨艺,谢青就立刻霸了?两三口大锅,数样硬菜并?煮,压去小郎君的风头。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连厨艺家?事都逊人一头。
衙役们甘拜下风,躲沈香远远的,心?道:往后想要同沈香往来,这个表舅兄有点?棘手啊。
旁观了?一应荒唐事的沈香,顿感无?奈。
她上前,抓起谢青的手里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没受伤吧?”
“小事……”想到了?什么?的谢青,忽然?又蹙起眉头,面露隐忍的苦相,“有些伤到筋骨,或许要小香寻一间僻静无?人的偏房,你我入内,悉心?照看一番才能伤愈。”
沈香莞尔:“您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无?碍。既这么?,您自个儿把这桌菜煮了?吧,也好让祖母尝尝您的手艺。”
她把锅铲子递到谢青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要去哪儿?”谢青问。
“我和孙婶娘上后院挖冬笋,才露芽儿,嫩得很?!”
沈香回头,朝谢青灿然?一笑?。冬日起了?雾,她眉欢眼笑?,被白霭裹挟,平添柔媚。
难得见她这样高兴,谢青心?尖子也泛起柔软。
他没阻沈香,纵她去玩。
乡下吃食,倘若奉上荤肉,便是盛情待客了?。其他菜肉,谢老?夫人和许寿都送过来了?,赵家?村的村民们拗不过他们,只推说杀好的猪、羊一定要煮了?吃,好让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青卸肢是一把好手,他抄起刀,面不改色地拆开羊肉,将羊羔子斩成三指宽的肉块。
不知?谢青身份的村民,一看他手起刀落,动作利索,还和媳妇儿悄声说:“嘿,这个后生家?里肯定是屠户,那一手拆羊的功夫,比县城里的刀匠还要老?辣。”
谢青耳力强,听?到这话,想到沈香耳提面命要他待人和善一些。
于是,谢青朝着人,微微一笑?,答:“嗯,不过熟能生巧。”
至于“熟悉”的是哪一类肉食,那就不方便多说了?。
羊肉丢入瓮锅中,煮去一波浮起的血沫子,捞出,用溪水清洗。随后,谢青为了?祛除膻味,又丢入椒粒、蒜头、绿葱,以及杏仁炖煮,为了?提鲜,他还撕了?点?鱼干入汤里。
这般煨了?一个时辰,羊肉总算是熬到软烂,入口即化。
羊排骨用来熬汤最佳,有了?这一道硬菜,主人家?待客,面上便有光彩了?。
余下的羊肉,谢青又用来油煎,混入大酱煎煮。
期间,村民送来自家?酿的米酒,待羊肉蒸好后,可以淋酒添味儿。
许寿和谢老?夫人寒暄完,又聊了?几句这些年家?宅的变迁,心?里悬着的事儿总算落下,全了?一桩遗憾。
再出门,他亲眼看见谢青下厨做饭,人都吓得要昏过去,忙问孙晋,怎能让谢相公亲自动手?即便他是晚辈,大家?都是官人,也得看官阶谈高低的嘛!
孙晋唯唯诺诺说了?声:“下官胆小,不敢拦。便是上司胡作非为,下官也只有干愣着的份儿。”
话里还带点?委屈,许寿回过神来,孙晋难得犟一回嘴,是为那朵凤爪菊打抱不平呢!
思及至此,许寿尴尬地咳了?一声:“罢了?罢了?,谢相公的祖母在场,就当让他全一份孝心?吧。”
孙晋幽怨地看了?上峰鬓边的菊花一眼。
许寿摘下花,放到他手里:“孙少尹,葬花也是一桩美差事啊。因爱花而更怜花,本官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教你学会这个道理啊。莫要等失去时,才知?好好珍惜。”
“……”孙晋叹了?一口气,“您说实话吧,是不是谢老?夫人不喜欢菊花?”
“孙少尹倒是个伶俐人,哈哈。”许寿拍了?拍孙晋的肩膀,转身入了?屋,继续和谢老?夫人谈天?了?。
晚间,众人齐聚一堂吃饭。
院子里挂满了?红绸布,屋檐下还点?了?迎亲时才用上的红纱珠络灯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村民们是几人一桌,院子里头,几张红漆方桌并?在一起,足够今日来的达官贵人们落座了?。
桌上菜肴丰盛极了?,有五味杏酪羊、酱焖黄鸡、冬笋鱼汤等等荤食。怕他们冷,桌底下还摆着炉具,烧了?一堆红彤彤的煤炭。不过农家?人用炭,及不上官人府邸,都是有烟的,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但在室外?,又别样有意趣,大家?围炉,都没过多计较。
席间,谢青忙着给沈香夹菜,连话都不插一嘴。
许寿看出点?门道,奸笑?一声,没多说旁的。年轻人么?,就是淘气,哪个能瞒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他兀自喝起农家?酿的肉酒来,又往盆里丢了?几个紫芋,烤好了?分给谢老?夫人吃。
孙晋还把着他的菊花伤神,孙婶娘看不下去,直接抓过丈夫的爱物,丢入火盆里。看着炭火舔上菊花瓣儿,灼烧出那一缕一缕的香烟。
嗅到花香味,沈香赞了?句:“围炉焚香,婶娘倒雅致!”
孙婶娘笑?了?下:“我这是误打误撞,教你看笑?话了?。”
听?得妻子和干女儿你来我往地谈天?,孙晋嗅到老?友凤爪菊的香息,又一时释然?了?。他闷了?一口酒,给许寿敬了?一杯:“这一年,赖您照顾了?。”
许寿知?他气性儿过去了?,自己摘花的行径也不地道,忙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老?朽知?道自个儿爱躲懒,府事辛苦二娘子和孙少尹看顾了?。”
他们你来我往喝成了?一团,其乐融融。
薄暮冥冥,星沉四野,今夜真是好夜。
官人们留宿,免不得叨扰村里。村长们给官人都准备了?客房,夫妻住同一间,年轻后生睡大通铺,谢老?夫人和许寿各自一间房,剩下沈香和谢青的安排。
谢青淡淡道了?句:“我同二娘子一间便是。”
语毕,莫说醉酒的诸君,便是只尝了?两口桂花蜜酒的沈香都被惊到了?。
令她头昏脑涨的酒意褪去,耳根子渐渐生了?火,一团面红耳赤。
谢青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听?到谢青要与二娘子一间房,衙役们皆沉默了?,再看二娘子只是震惊一瞬,并?没出声拒绝,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啧啧,高门大院的贵公子,玩得真花呀!
大家?装聋作哑,村民们又毫不知?情这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按照谢青的要求,安排了?住处。
沈香知?道,这事儿商量不了?,谢青不会给她机会推拒的,只能装醉,半推半就,随谢青回了?客房。
谢青白天?做了?饭,一身灶火烟气儿;而沈香吃了?酒,沾了?酒味儿,她也很?不适。
两人都洗净了?身子,又从箱笼里翻检出雪白寝衣换上。都不必沈香动手,谢青自个儿就乖巧地铺上了?软绵绵的鸳鸯银红色被褥。
怕沈香冷,还用羊皮囊子灌了?沸水,给她制了?个汤婆子暖脚。
沈香刚绞干了?头发,人就被谢青打横抱起,搂到烧了?火的炕床上。
她一离地,双足悬空,沈香忍不住惊呼:“呀!您吓着我了?。”
谢青弯了?弯唇,意味深长地道:“吓人的事还没做,小香不该提前害怕。”
他又逗她玩,沈香挨着谢青胸膛,任他圈着她。
厚重的被子拉上腰腹,她窝在谢青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同他叙话:“您今日把小郎君们吓坏了?,偏要在他们面前出风头做什么?呢?还用手劈柴木,生怕显不出您的能耐。”
谢青掂了?掂怀中的小妻子,任她小小的身子骨蜷曲于他身上。
低头,郎君轻吻了?一下沈香,道:“不好好较量一下,怎能让孩子们知?难而退?我没有动手伤人,小香应当夸我。”
“是,您今日真是乖巧得紧。”
她仰头,勉力亲了?亲郎君冰冷的薄唇。
这么?久了?,沈香还没明白。
她一旦纵容回吻,便是亲手解开了?谢青束缚脖颈上的狗绳。是主人家?容他入内的,所有欲.念与渴求,他都不藏了?。
沈香逃不掉,她无?处遁形。
谢青会将她卷入其中,一点?点?蚕食,一点?点?吞噬。
他还是喜欢身居高位,将小妻子受困于怀中。
墨色的眸子渐渐黝黯,皮囊之下,全是对沈香的非分之想。
谢青咬了?下沈香的唇,顺着下颚山脊,一路往下。
司空见惯的亲昵手段,可每回谢青使出来都格外?纯熟。
他是个中老?手,总有法子教沈香沦陷。
只是一个绵长的、湿漉漉的、吻罢了?。
亲的位置不对,便有了?百种?妙处。
沈香知?道她不该怕的,可是每次被狩猎的谢青盯上,她总会忍不住毛骨悚然?,兴奋与畏惧并?存。
或许,这就是弱小猎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吧。
她想谢青,饶过她。
谢青低低一笑?,媚意与邪气横生,他只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小香可以尝试求饶,但我不一定放过。”
是夜,沈香眼角潮红,尝试了?许多次,但谢青只是耍她玩,没一次应允。
原来,邪神本就不会遵从凡人所愿。
……
翌日,他们一行人准备一大早就坐车归京。
沈香不愿让人看到她颈子上斑驳的花样式,早早披了?兔毛大氅,先?躲入车厢之中。
谢青猜到沈香不愿见人,定是早膳都不用了?,他贴心?捧了?蒸好的枣泥米糕与牛乳碗子上车,伺候小妻子吃食。
沈香想起昨晚的荒唐,只觉夫君眼下乃假好心?!
她嘟囔了?句:“您真是坏心?眼,如今伺候我吃喝,算是负荆请罪么??”
谢青轻声道:“倒是想知?错不改,又怕没了?下次亲近,只得悉心?讨好小香一回。”
“您真敢说呀!”
“小香惯的。”谢青受了?沈香一夜宠爱,面上全是事后的春倦,瞧着柔和极了?,“多谢小香纵我、容我,如有下次,为夫还敢。”
沈香被他这一句狠话放的,一个哆嗦。
她顿觉手里的糕啊,它不甜了?!
“……我果真不该以为您是大善人!”沈香苦恼地叹气,“如今入了?您的宅门,怕是想逃也晚了?呢!”
第93章
刑部狱, 高城深堑。
今年雪来得早,还没到腊月便累积起了厚厚的雪。
这样结实的雪堆子, 如有?人穿过甬道而入牢狱, 长靴踏过雪砖,定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惊扰到狱卒。
不过, 哪个宵小闲来无事会来这地界?又不是劫狱。
近日还算太平, 牢里没新鲜人儿入内。典狱在狱卒们你一?杯我一?杯暖身米酒的糊弄下,打起了瞌睡。
深更半夜,大家伙儿辟了一?间寂静的偏房,玩起双陆博弈,还拿月俸做赌注。原本只是怡怡情,后来玩得凶了,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间烈火烹油。他们擅离职守, 怕被官人们发现, 典狱擅自做主, 拉上了门。
也是这时,两道黑影从天而降。
他们捧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病鸟,行步如飞。最终,两人止步于乞丐的牢狱。
“咔哒”一?声, 锁应声落下。
失去手脚的乞丐歪在床榻上, 直勾勾盯着来人。
他咧嘴一?笑, 问:“两位,是来救我的?”
黑衣人们对视一?眼, 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柄带刺的利刃,直直插.入乞丐的咽喉。突如其来的剧痛, 教乞丐话都说不出?口,他呜呜咽咽,浑身痉挛。
乞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泊泊流出?,任那一?只不知何时低下头的病鸟啄饮。
病鸟喝了血,仍旧死了。
而乞丐疼得两眼发黑,竟忍不住落下两行眼泪。
雪夜里的皎月很亮,照出?那两道醒目的泪痕。
黑衣人们低下头,用?蹩脚的大宁语说了一?句:“他会哭,不是圣子。”
两人正要?离开,乞丐拼尽全力抓住了他们的衣袖。
黑衣人踢开了乞丐:“不是你。”
乞丐福至心灵,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用?破了口的咽喉,断断续续说话:“你们在找……和我一?样的人?”
黑衣人们点?头。
“怪物……他叫谢青!你们找谢青!”
乞丐狂笑,又被血呛住。
就这样,他瞪圆了眼睛,一?命呜呼。
乞丐死不瞑目。
……
白玦从未这样焦虑过,它扑棱翅膀,于空中不住盘旋。
埙吹出?的声音依旧萦绕白玦左右。
它鼓吻奋爪,发出?一?声凄厉的鹰啼。
良久,白玦似乎寻到目标,亢奋着,一?路俯冲而下。
一?望无际的草原,月朗星稀。
白毡营帐中,老妇人坐于上首,闭目养神。
她耳上穿金莲耳饰,指上戴鎏金红玛瑙戒指,身披虎皮绸袍,乃是白藜部落最尊贵的王。
老妇人像是困顿了,她微微点?了点?满是褶皱的下巴,思忆往事。
四十?多?年前,她还是明艳的姑娘。
因她是圣子的女儿,生来尊贵,很受白藜部落的爱戴。
她张一?把鹿皮大弓,骑着最爱的枣红马,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驰骋。
画面一?转,她被囚困于营帐之内,怀里抱的是新出?世的女儿。
“不能哭、不要?哭……塔娜!不能哭!”女人崩溃地大喊,把孩子抛到了厚厚的被褥之上。
“哇——”那个尚在襁褓中、名叫“塔娜”的女孩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
随之,冲入营帐的人,是身披虎皮绸袍的王。
他一?点?都不为妻子劳苦功高生下女儿而高兴,而是气得掌掴了女人一?巴掌,怒斥:“明明是他的女儿,却是个没用?的废人,连圣子都生不出?!”
女人被打得嘴角溢血,五脏六腑疼痛不堪,犹如刀绞!
本该哀嚎,本该委屈,可是没人在意的话,哭又能给谁看呢?
她茫然?地望向丈夫,眼眸无光。
女人只知道,今日她生下的孩子仍不是圣子。
她要?生下如自己父亲那样的圣子,这样才能延缓白藜皇族人的恶疾。
圣子生来无情无欲,不会哭,像个怪物。
他们百毒不侵,血可入药,治白藜部落皇族人与生俱来的恶疾。
女人明白了,她今日生出?的孩子,又是个没用?的废物。
可塔娜再无用?,好歹也是她的骨肉吧?
女人不想塔娜死,于是连夜派出?忠仆,将女儿送往乌兰部落。
乌兰王妃是她的好友,他们会保护塔娜的。
而她自己……女人连夜去见?了父亲。
她的身.下还有?恶露,却无人关心。
或许有?吧,但他们嘴里焦急地喊着“王妃”,怕的却是她一?命呜呼。
她死了,圣子的血脉就断了。
白藜部落的皇族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跪倒在父亲的囚笼面前,对父亲说话:“您知道吗?今日生出?的孩子……又不是圣子。”
牢笼里坐着高大健硕的身影,他只是背对着女人,一?直轻轻笑着,不会说话。
女人掩面哭泣。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家族都是怪物啊!父亲从来不知关心女儿,他根本就不懂爱!
不会哭,只会笑。
力大无穷,嗜好血腥。
在古埙的挑唆之下,心智迷乱,便能做庇护白藜部落的先锋,上阵杀敌。
无人敢欺白藜部落,却又人人垂涎圣子。
皇族人崇敬圣子,故而圈禁圣子。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圣子了啊。
“放过我、放过我!”
“求求您、救救我!”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她抚摸身边的君主丈夫:“王,我找到法子……治你的病了。”
“真的吗?”
“嗯,请您笑纳。”
她笑着,把匕首死死刺入了男人的心脏。
血流不止,挣扎也无用?。
女人眼眸里溅了血,妖冶美丽。
她冷冷瞥了一?眼帐外?的圆月——谁说圣子与生俱来,她不是也可以成为圣子吗?
不,今后她要?成为王族。
能够掌控圣子的行踪的、不可一?世的白藜部落皇族。
思及至此,老妇人骤然?从梦里惊醒。
她叹了一?口气,赤足下地。
月亮还是一?样圆。
这么多?年,她南征北战,合并了草原不少?部落,也从乌兰部落口中得知了塔娜的下落。
她的女儿,嫁到大宁国了。
原本只是想结束圣子悲惨的命运,可享受到权力的好处以后,她忽然?也想圈养这么一?只怪物了。
她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但塔娜有?啊。
年轻的、饱满如桃子的女孩儿。
生机勃勃,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她是疼爱外?孙的好长辈,她会厚待塔娜的孩子。
至少?……她不会让他早早死去。
“圣子应该回到他的巢穴。”
不是家,而是慈爱的外?祖母塔舞为他亲手筑造的巢穴。
塔舞双手对插入厚厚的皮草袖笼,她再次走向了那个牢笼。
里面关着的男人,比她还老迈。
塔舞抬手,示意旁边的侍女开始吹古埙。
牢笼里的老人原本死气沉沉,听?到古乐器传来的歌声,指尖动了一?动,喉咙里发出?粗犷的嘶吼声。
可是,他太老了,不能战了。
最后,老者倒下了。这一?次,他全无声息。塔舞笑了下,她的父亲……像一?条,被人,玩.弄到精疲力尽,而亡的狗。
没个人样。
“死了吗?”塔舞亲手了结了老父亲的命,怜悯地开口,“上一?任圣子死了,我得尽快找到他的替代者。我的孩子,该归巢了。”
流离失所的圣子多?可怜呢?她作为外?祖母,不会让孩子寂寞的。
即便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冷心冷情,绝不可能感受到孤寂!
……
京城,谢府。
年关将近,各司各府都要?处理诸多?闲杂事。谢青作为刑部衙门的主官,各个官司办过的事儿都得呈于他面前审阅,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他累极了,刚归家府,偏偏又听?到谢老夫人请了戏班子来府上唱曲儿。
咿咿呀呀的弦歌之声,绵绵入耳。
再悦耳也令人不快。真吵闹啊。
谢青微微眯眸,难得起了滔天的杀心。
他顷刻间记起,少?时,他也很不喜谢老夫人在府上听?曲儿。
每每撞见?了,他总要?发泄一?番祟念。
某次猎了山猪,带回府上清理,还被小小的沈香撞见?过一?次。
那日的火气是怎么消下去的?他忘记了。
哦,桂花糕。
小妻子递来的糕点?太甜了,他咬了一?口,不愿再尝,偏偏小香很期待。
谢青以为,那时的自己是因父母的死而心烦意乱,现在想来,或许是祖母又设了堂会,而他不想听?到乐声。
谢青手背上青筋微颤,蠢蠢欲动。
他似要?动作,却被横生出?的一?只纤手,扣住了腕骨。
邪念尽消!
谢青茫然?地回头,原来是沈香办好公事归府上了。
“您怎么了?谁给您气受了吗?”
沈香远远看到谢青伫立原地不动,郎君的凤眸里蕴含着她鲜少?见?到的戾气。
沈香担忧夫君,全然?不顾大家闺秀的风仪,三步并做两步跑来了,眼下还有?点?喘。
“小香今日好早。”谢青微微一?笑,捻袖帮她擦了擦鬓边的汗,“无碍,只是听?到戏腔,有?点?烦闷。”
沈香抿唇一?笑:“您小时候好像就不大爱听?,每次祖母找人唱戏,我总能在后院里看见?您。”
“哦?竟有?这样的事吗?”
沈香说起的这些,谢青已然?记不清了。或许是那时,他勉力压制心间生疼的郁火,没有?留心左右。
沈香点?头:“嗯!我窝在石亭子里吃桂花糕呢,倒想和您打招呼,但您一?直看书,我就不敢上前了。”
沈香没说,那时的谢青比起如今的样貌是青涩多?了,带点?小郎君的朝气。
挑山式屋顶檐下悬两卷竹帘子,随清风微动,遮了一?臂的日光。
乌黑竹影被日头打落,散在谢青俊逸的眉眼间,也零星散在他微蜷起的书上。
案几?上,除了几?摞书,就是一?盏清香扑鼻的茶。
谢青以书佐茶,沈香以他佐甜糕,两相得宜,岁月静好。
这沈香幼年闲暇的时光,独属她的美好记忆,谢青一?点?都不知情。
第94章
雪满梅枝, 冬风凛冽。
沈香今日?难得和谢青的休沐日?凑到一起,小夫妻不必上值, 可居家待着休憩。
她陪谢老夫人说?了几句话, 又送去了许寿递来?的瑞圣奴(柑橘),这是前些日?子光禄寺发给外诸司的,许寿不舍得吃, 全送到谢府上来?。
沈香没回绝。
虽说?谢青也?给府上带了冬果, 府上不愁吃喝,但推诿老官人许寿送的柑橘,总觉得心上过不去这道坎儿,仿佛嫌弃他得到的御食没谢青的上乘一般。
快入屋了。
沈香远远瞥见寝室的藤纹格扇门洞开,门框横梁上悬两叶松霜绿毡毯,偶有风抖入, 掀起一个布角,流苏也?跟着发颤。
屋里头燃了炭盆, 还丢了梨花香丸入瓦盆里灼烤, 门窗紧闭不好。
还没等?沈香撩帘入内, 就听得谢青对?着屋里的某处,冷冷开腔:“如你想?活得体面一些,便离我妻远一点。”
对?方不应。
又听谢青嗤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么?倒是个有骨气的主儿。”
此?言一出,沈香忙奔入屋里。
只见得, 郎君撩起云峰白的宽衫大袖, 修长白皙的指尖正?捻起莲花瓷碟里的小鱼干。
恶行被入屋的小妻子撞了个正?着, 郎君不由抿起薄唇。犹豫间,他小心翼翼放下鱼干, 转而抽来?白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手。而谢青衣袍前, 蹲坐着一只六个月大的小猫崽子,雪白的四爪,头顶上赤金色的一缕黄毛,瞧上去可亲可爱。
敢情谢青方才那些狠话,都是对?小猫放的?
郎君做了坏事,垂眉敛目,默不作声。
他多伶俐的唇齿呢?如若办错事了还不开口?,便是在思忖应对?之法——编借口?糊弄小妻子。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帮谢青擦指腹沾上的鱼味。他不喜欢鱼干的腥味,每每嗅到都要皱眉。偏偏和猫崽子置起了气,翻动起猫食都无?所畏惧。
沈香眨眨眼,问:“您是在欺负谢金吗?”
“没有。”郎君矢口?否认,“它……非要姓谢吗?”
“是咱们府里头的猫,总得有个名字吧?您不喜它姓谢么?”
“也?不是。”谢青想?了想?,如果沈香喜欢的猫不跟他的家姓,心里头好像也?不大称意。
罢了,就这样?吧。
谢青伸手,抱住小妻子,任她一个趔趄跌入他怀。
“您等?等?,我给您剥个黄柑。”沈香下意识照顾谢青,这让夫婿心里极其受用。
谢青的心气儿顺了不少,他虚虚圈住小妻子。一面看她纤纤素手理蜜桔外头的白色脉络儿,一面小声嘀咕了句:“我并不是针对?谢金,而是不喜它跳上床围子、入床褥子里睡。”
沈香懂了,谢青不喜旁的活物上隐秘的内室,那是他的地界。
说?来?也?好笑,郎君占有欲极强,平日?内室打扫也?鲜少让石榴她们搭把?手,而是自己亲力亲为。
仿佛沈香的气泽,遭外人一碰便会破坏。
沈香剥好了柑橘,往谢青塞了一瓣儿。郎君没拒绝,乖巧地接下,颊侧难得微鼓,细细咀嚼,难得带点孩子气。
想?让谢青出丑,哪料到他就是吃个柑橘也?很得体。
沈香忽然想?亲亲他,她转过身,攀上谢青的肩臂,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平白无?故被小妻子亲近一回的郎君,不过一瞬错愕,很快,漂亮的凤眸里便满溢欢喜。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屋内还冒着炭盆的热气儿,一蓬蓬的暖意,衣领子底下全是催生出的汗,针扎似的戳进?脊背骨,倒没那么疼,只隐隐酥麻。
沈香膝下发软,仓皇地挪动。
偏生她胡作非为,倒引得谢青意动,又想?作怪。
大白天的,沈香想?……夫君还是给她留点颜面吧。
于?是,她灵机一动,问起了旁的谢青感兴趣的事:“夫君,您前段日?子要京兆府查的左卫率将裴温一案子已有了眉目,他在外确实用太子之名,收受过不少外诸司下吏的贿赂。左卫率府乃东宫十率府之首,朝廷正?是严办‘官员贪墨’的节骨,裴温又不开眼,非要顶风作案往上撞。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
“小香哪处不明白?”
“若您痛恨天家,想?毁了太子。但一个小小的裴温,恐怕不足以推倒太子。反倒是裴温罪状确凿入了牢狱,太子定会壮士断腕,弃了裴温。太子早早摘了痼病,往后没了遭人拿捏的把?柄,储君之位只怕更端稳。”
谢青玩味地道了句:“谁说?为夫会让严尚坐稳太子之位呢?”
“嗯?夫君,您在打什么算盘?”
“小香可知,世上没有惠而不费的夜餐。”
“您……”
谢青的指腹蛇一般,自她腰上游上来?。搭拢住沈香伶仃的手腕,他终是绞住了她。
气息滚烫,攀缠上沈香赤露在外的长颈。
舌尖若有似无?地勾缠,舔、舐,作弄不止。
谢青柔情蜜意地道,“若小香允我为非作歹一个时辰,我定将计策和盘托出。”
“夫君好卑鄙。”
沈香后悔不已。她本以为挑起这件事能逃过一劫,怎料她是把?自个儿推到坑里,搭上了性命。
谢青技法愈发老辣高明了,可不是要了她半条命么!
……
刑部狱。
裴温蓬头垢面,呆坐原地,全无?率领东宫府兵时的意气风发。
他茫然地望向铁窗外皎洁的月,仿佛还对?自身的境况感到难以置信。他怎会落得这般田地?裴氏与后党关系密切,论五服干系,太子严尚都还得喊他一声表叔。
不过是依仗东宫门面,收一些小礼罢了,改日?太子登上大宝,朝中里外便是想?给他塞礼,他都未必会接。
何至于?此?!
牢门外,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有行礼的唱词,有嘈杂的人声。
裴温一抬头,见到严尚亲来?迎他,面上一喜。偏偏他为了夺得同情,又得做出悔恨悲痛的模样?:“太子,您信罪臣!我对?您忠心耿耿,绝无?谋害之心啊!”
严尚瞥了一眼早无?领兵时风姿的颓将,他老迈、昏聩,能一直当左卫率将,也?不过是皇后感念裴氏从前的固位之恩。
若他懂事便也?罢了,谁让他不懂,还险些害了严尚的大业。
父君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天家疑心。
严尚身为储君,已是位重?,又怎敢再明目张胆拉拢朝臣,还偏偏用东宫麾下十率府的将率去牵扯京官?!
裴温,糊涂啊!
这厮该死!
若他不死,难熄天家怒气,也?会牵连上严尚。
他不是皇后,他不需要强盛的外戚做靠山。
他是皇帝严盛的儿子,他只要好好依靠父王,做出乖顺的模样?就好了。
严尚怜悯地望着裴温,从这个孩子的眼里,裴温读懂了很多东西。
天家人哪来?的情深义重?,别说?保他官复原职了,眼下怕是命都护不住了。
裴温惶恐不安,他忽然抱住了严尚的腿,结结巴巴求饶:“殿、殿下,您记得吗?您小时候想?吃宫外的桂花糖,是罪臣特地出宫买来?,藏于?衣里带给您吃的。罪臣是看着您长大的啊!您……您开开恩。”
严尚笑了一下,道:“多谢您当年的顾念之恩,只是如今,若我想?吃一口?糖,大批的臣子会前仆后继,为我买来?。”
即为——您当年的恩情,谁又在乎呢?
裴温懂了,太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了。
他有勃勃野心,为了登位,谁都能舍弃,包括他。
裴温挟恩图报,罪该万死。
他绝望地松开了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
严尚今日?来?,除了要裴温死心,也?是想?趁机告诫他一句:“您好生赎罪,我会厚待裴家人的。”
他在警告裴温,若是再攀扯出什么有的没的事,当心他下手黑,让整个裴家,为他殉葬。
裴温吓得仰头,他怎么也?不明白,当初那个背地里喊他“裴小叔”的孩子,原来?还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是他被天家人骗了。
姓“严”的王家,哪里有慈悲心肠的种??!
严尚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这次,没有狱卒逢迎,仿佛无?人知道有闲杂人等?擅闯了刑部大狱。
来?的人,是谢青。
他为裴温开了锁,领他上一间单独的刑室。
牢狱里总有种?陈旧的腐血味,催人作呕,而谢青,竟气定神闲地取出火折子,为他煮了一壶粗茶。
他厚待裴温……为什么?
裴温颤巍巍接过茶盏,不明就里:“您是谢尚书……”
谢青叹息了一声:“方才的话,谢某都听到了。太子不慈,本官为裴将军不值啊。这样?的东翁,你伺候着,定难受吧?”
裴温不答这话,他闹不清楚谢青的立场,不敢贸贸然吱声。
谢青挪来?一把?木椅子落座,风轻云淡地道:“若谢某有法子,让裴将军戴罪立功,你可愿一试?”
“你……你为何帮我?”裴温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饭食,谢青为何这般好心呢?
谢青微笑:“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与其让忘恩负义的太子来?保裴家,倒不如把?机会攥在自己手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温知道,严尚那句作保的话不过是权益之策,等?他人头落地,谁知道裴氏一族会不会被他带累。
既如此?,他就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先机。
至少,他不能拖累家族。
“好。”裴温答应了。
“裴将军是个爽快人啊。”谢青高举起茶盏,“来?,我敬你一杯。”
明明是面容柔善的郎君,今夜就着月色,竟如鬼魅一般骇人。
就此?,计成。
翌日?,裴温告发太子严尚私下豢养私兵,还私藏新铸出的上万把?横刀和弓矢!他有谋逆之心,意图逼宫造反,罪无?可赦!
皇帝严盛震怒,下令彻查东宫。
严尚没做过亏心事,不怕君主搜查!然而令他傻眼的是,在他坊间的别庄里,真搜罗到了成千上万的武器装备。这么多的军需,没有三年以上的筹备,怕是锻造不出来?。
大胆逆子!竟肖想?了皇位这般久啊……
严盛怒火攻心,当夜便让政事堂的大臣们起早诏书,废黜太子。
好歹顾念一点父子之情,严盛没杀严尚,只将他软禁于?掖庭冷宫之中。
“不可能!父皇,我没罪!”
“有人陷害我!是裴温!他这个狗贼!”
君王多疑,他不信严尚的说?辞。
若非严尚要舍弃裴温,又怎会逼得下吏狗急跳墙,咬出主子家的秘密呢?!
严盛不在乎严尚究竟有没有反心,他只知道,蠢笨的皇子,不足以继承他的皇位。
而身陷囹圄的严尚绞尽脑汁都猜不出,那一批军.器,究竟是如何入他府邸的?是谁在背后捣鬼?!
实际上,这一批武.器乃是三皇子严谨锻造的军需,他早早起了反心,就等?着有朝一日?改朝换代。
原本谢青要他交出这一批军备,严谨还舍不得。
但仔细一想?,区区几千兵马,要拉下他的父君,怕是不够,不如先废了兄长,再图日?后。
谢青立了大功,严谨对?这位手段高明的幕僚,几乎是言听计从。
私宅内。
谢青微笑,轻啜了一口?茶,道:“若三皇子不放心,不如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得官家感念大郎君的恩情,容儿子寻到机会,再次起复。毕竟……废太子羞愧难当,自缢于?掖庭之中,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您说?对?吗?”
“对?、对?!还是谢先生手段高明!”
严谨心里盘算着恶计,他要兄长……死无?葬身之地。
第95章
京城十二月, 腊八那日,佛寺举办浴佛节。
香火鼎盛的紫竹寺派出了僧人, 命他们四下发腊八粥讨吉祥话。
僧人虔诚地捧着一只沙罗盆, 每到一户人家,便取来杨柳枝蘸水,轻洒上佛身, 为主人家祈福。钻的都是礼佛的高门大?院, 官夫人们见着了,再不情愿也会?递点香火钱,算是买粥了。
谢青不信这些,但想到沈香,还是打点了一些香火钱,端了一碗粥入屋。
半道上, 白玦忽然从天而降,栖于谢青肩臂。一股浓烈的檀香撞进?主子的肺腑, 谢青寒着脸, 死死掐住了白玦的脖颈, 冷道:“这么多天,死哪里?去了?身上全?是西红花味(藏红花)。”
白玦一点都不怕谢青,被他下死手欺负,反倒兴奋地扑腾羽翼, 仿佛它知晓主人家不过在和它玩闹, 这便是掠食者?的共通性?。
谢青霎时间想明白这是什么味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道:“哦?你?这回路子倒跑得远……想来也就只有你?母亲的部落能召你?回去了。”
谢青松开了手, 放飞白玦。
随后,他嫌恶地擦了擦指缝沾染上的藏香。
没多时, 屋檐上,一道人影蹿过。
谢青飞石,不过一眨眼,将?人打落。
“啊!”阿景狼狈倒地,“尊长,您下手忒狠了。”
“少聒噪。”谢青恹恹地开腔,把腊八粥递给阿景,“信给我,粥端给夫人。”
“是。”
阿景从怀中?摸出严文送来的信,随后高高举着腊八粥,颤颤巍巍奔向了后宅。
信可毁,粥不能洒,让尊长知道,铁定剥他的皮!
谢青抖开信,扫了一眼,心下明了:严文要开始动身了,手下的兵也练得精锐。不少谢家旧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粮足,再由?严文领兵,终能将?王朝撕开一道口子。
事情渐渐有趣起来了……谢青微微一笑?。
翌日,谢青上了一趟刑部狱。
雪落得愈发大?了,狱卒们纷纷穿上加了棉内胆的袄袍。牢狱里?冷,他们止不住瑟缩,手指不断摩挲,当差也懒倦不少。
直到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裴温吞石自尽了!”
狱曹们各个抖若筛糠,这可是敢状告废太子的紧要人物啊!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如?何给官家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胆去请了刑部尚书谢青来主事。
谢青不愧是官场中?浸渍的老官人,遇事八风不动,自有肃穆威仪。
他潦草瞥了一眼尸身都凉透了的裴温,遗憾地道:“啧啧,近日真是不太平,刚死了个乞丐,又来了个裴将?军。咱们刑部狱累的杀业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钻出来胡作非为了。”
上峰忽然说了一嘴怪力乱神的话,惹得两?侧的狱卒们面面相觑。
这话,该接,还是不接?
还是狱曹懂事儿,忐忑地问了句:“咱们对上禀,裴温将?军愧对东宫,一时想窄了,寻了短见,您看成吗?”
这般便不算刑部狱看管不力而导致的疏忽,全?是裴温自个儿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头?上。
谢青不答话,他只是抽了一条洁白的帕子,缓慢地擦拭指缝,里?里?外外,直至纤尘不染。旁人擦手,都是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烦的脏污,偏生谢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更像是借此动作静心。
一时之间,郎君正邪难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红墙黑瓦的宫殿中?,没被真龙天子的气势压制,反倒祸乱宫闱。
冷宫里?,又多死了一条人命。
内侍监张福贵今儿穿了新的冬袄子,裹在紫色绸袍之中?,神气得紧。
他奉皇命来给废太子送腊八粥,哪知阖宫静悄悄,连人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该这般清静啊。
一喊不开眼的小太监传话,还没等人回声儿,他竟发现?檐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随侍太子的小黄门全?到这儿来了啊。
张福贵心里?头?咯噔一声,直道不好。
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个儿脑袋怕不保,这才不敢往上报,擎等着他来主事。
畜生啊!这样坑害他!
“蠢东西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耽搁贵主儿的伺候,小心你?们人头?落地!”张福贵心存侥幸地嚷了句,给他们紧一紧弦儿。
哪知道,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太监眼泪婆娑,即便膝上冻僵了,任一步步行向张福贵:“大?监、大?监!已经没有贵人可伺候了啊!”
听得这话,张福贵险些吓晕过去。他扶着额头?,切齿:“你?混说什么?!来人,掌嘴!”
也是这时,同张福贵相好的宫娥哽咽道了句:“大?监,太子他……去了。”
“什么?!”张福贵一下子昏了过去,还是小太监机灵,一个飞扑,当肉垫子挡住了张福贵直愣愣朝下砸的身子。
大?监这时候可不能摔死。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于公于私,小太监都是要帮张福贵挡住这一下血光之灾的。
张福贵没摔碎骨头?,迷迷瞪瞪又醒来了。他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旁的法?子,只得赶紧传太医,觐见天家。
临走前,他一记窝心脚,把底下的小太监踹了个半死,哭丧着脸:“你?们、你?们可害惨咱家了!”
他就说,怎么今日下了雪还这般乖觉,全?来檐下候着。原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非得把他这个内侍省的长官也拉下水。
宫里?大?大?小小的奴婢,心都黑呐!
皇帝严盛的大?郎君严尚死了。
服毒,死得这样轻巧,害他的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严盛颓唐地落座,缩在十二章纹样的黄袍大?衣裳中?,通天冠的十二旒垂珠挡住了他的脸。他比往日更死气沉沉,更老态了。
严盛时至今日还记得,他迎来第一个孩子时是何等喜悦的心情。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愿意将?天下交付于严尚,于是他早早册封严尚为皇太子,即便他后头?又生了其他孩子,这份心意也不曾变过。
严尚虽不及严谨做事狠厉,却还算贤哲,他同大?郎君的父子情分非比寻常,他能感受到严尚深切的孺慕之心。
因此,即便他犯下诸多错处,严盛对他都没起过杀心。
真当他是瞎了、聋了、哑了,猜不出背后是谁动的手吗?!
蠢货,罪该万死!
当夜,严盛传召三皇子严谨入宫。
严谨顶风冒雪,行色匆匆入了宫。入殿的时候,他披的那件大?氅上的雪絮,经殿中?的炭火催湿,融了一片,湿湿嗒嗒。
若是往常,父君早命张福贵给他沏热腾腾的姜茶暖身子了,偏偏今日罕见,什么礼待的动作都没有。
严盛不给三郎君权力,但是恩宠一贯是极致,正因这一份青睐有加,才催生出严谨的胆量与野心。
他觉得蹊跷,又有些惶恐。
仔细想了想,谋害皇兄的人,他都处理干净了,连牢狱里?的裴温也死了。
死无对证。
说废太子愧对父君信赖,服毒自尽,也算说得通,不对吗?
既如?此,严盛为何还要找他?为何还要审他?只要他咬死了不认……
还没等严谨走近,一盏茶便抛掷到他头?上,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一个透彻。
父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他的颜面……严谨骇然地抬头?,蓦然攥紧了五指。
严尚是皇帝儿子,他就不是了吗?!父君这样,让他往后如?何做人?!
“是不是不服气?”严盛起身,冷冷逼近严谨。
他仔仔细细打量严谨,想看看究竟哪处出了差池,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儿臣不明白,还请父皇明示。”严谨不傻,他早料到父君会?疑心兄弟相残,他怎可能露出马脚呢?一问三不知便是,横竖没有罪证留下。
“是你?下的手,你?害了大?郎君!”
“儿臣冤枉!”严谨泪洒殿中?,“父君,您不能只认大?兄是儿子,不认我是您亲儿啊!您疑我,不怕我寒心吗?!”
他戏做的十足像,一双眼饱含热泪,万千冤屈酝酿其中?。
严盛忽然笑?了。
拙劣的演技,哪朝哪代?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和他耍花腔,严谨真的不要命了。
严盛气笑?了,他捏住乖儿的下颚,厉声道:“朕是君,你?是臣。若朕要你?的性?命,无需罪证。你?当朕不会?防着大?郎君谋逆吗?在朕的眼皮底子下,他如?何敢私锻兵器?反倒是你?……朕倒想看看你?们真刀真枪地来,谁更胜一筹,谁能继承大?统。只可惜,你?们的手段都太稚气、青涩,被人玩得团团转尚且不知。”
听到这话,严谨的眼泪一下子窒住了。
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向高大?巍峨如?山的父君。
一时之间,他感到了压迫力,也仿佛明白了……他太年轻,他的险恶手段,在父君面前无处遁形。
但他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死路一条。
严盛也知道他不能认罪。严尚死了,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即便他人模狗样,狼心狗行。
“告诉我,近日谁同你?密谋了?”严盛循循善诱。
严谨深深垂首,不敢开口。
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处置他……
“三郎啊,父亲老了。”严盛叹了一口气,“大?郎君已死,江山社稷与其落入他人手,不如?紧着自家的孩子,毕竟你?我还有父子亲缘。天家多情也寡情,朕心里?有把秤,会?掂量清楚的。可你?再这般痴傻,我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严谨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活泛了过来。
是了,太子已经死了,父亲不可能再毁了另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儿子。
他心狠手辣,寒了父亲的心,却也因自家孤注一掷的手段,真为自己?谋得了一条通天的路。
严谨匍匐两?步,低喃了一句:“谢、谢相公……”
他没认罪,只是抖出了谢青。
皇帝要发落,那就发落他吧!
“谢青……”严盛眼眸寒冷,紫檀木椅子扶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他早该猜到了,谢家的孽种!
李岷死了,刘云死了,当年该死的人,十年内都死了。
谢家的手笔,他来讨债了……
只可惜,严盛不能明面上杀了谢青,那样会?抖出谢青和严谨合谋杀害兄长的罪名。
而且,他查过谢青。
谢家明面上,唯有家妻孙氏偷偷和太子妃会?过面。便是要定罪谢青,斥责他为三皇子献毒计,他也能朗声辩驳:“臣的家内只同太子妃的娘家打过交道,若说相帮,臣帮的不该是太子吗?”
这话一出来,严盛和严谨又能拿他如?何呢?
特别是受他挑唆的裴温也死了。
一个残害兄长的皇弟,不能再被立为储君了。其他孩子又羽翼未丰,江山危矣。
谢青,是想要他的儿子尽数折损其中?啊!
小郎君而下手真狠,竟做了个滴水不漏。
只能将?这样的邪祟之子暗杀了。
如?他父母亲一般,悄无声息断命……
谢青再聪慧又如?何?他还是棋差一着,活不了了。
严盛是天之骄子,他有权,决定谢青的生死。
他决不能活!
第96章
沈香不知为?何, 分外喜欢腊月隆冬。
每天见着雪便会心生欢愉,明明是凛冽的天气, 她却觉得一应事物都很好。
厚雪堆在石灯上, 像是一盏散发橘光的雪灯。庭院里无需掌灯,月光洒在雪地上就亮得出?奇。
沈香本来是很怕黑的人,偏偏入住谢府以后, 她夜里不提灯也敢廊庑间?来回晃荡, 有?时不见踪迹,还会惹得谢青焦急,端稳的郎君难得连公服都不换,一昧儿蹿房越脊,招眼地攀墙,四下寻她。
好在沈香没有?走远, 每回都会及时被夫君及时找到。
沈香牵起谢青的手,忽然生出?一股子眷恋的心绪来。她想?着, 能和谢青一块儿漫步回房, 真是一件惬意的事。
时候尚早, 沈香朝谢青行了个拜仪,如从前在官场中处事那般。
她促狭问他:“谢尚书,要不要一块儿围炉小酌?”
冬天里,士子文人们?会围着一盆炭, 取暖、饮酒、谈天。
府上就他们?两个有?这一番闲情雅致, 正?好凑局。至于谢老夫人, 大冷天拉到庭院里受冻,也太委屈老人家了。
谢青无异议, 全凭小妻子开心就好。
沈香说干就干,和伙房要了竹炭生火盆。竹炭比木炭耐烧, 气味儿不大,还没烟,唯一缺点大概就是价格昂贵了,幸好她的夫君家底子殷实,不愁这些俗人的吃喝。
转念一想?,沈香又偷笑出?声,怪道?父母亲都想?孩子嫁个好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花钱呢?
谢青帮着小妻子忙碌,余光裹挟沈香,饶有?兴致看她脸上流露出?的、各个细枝末节的小神情。她一贯喜欢暗忖一些稀奇古怪的琐事,私下里窃喜,仿佛偷吃了鱼干的猫儿。
小猫崽子全然不知,鱼干之所以应有?尽有?,乃是主人家蓄意放的饵料,全为?了将她圈在身边。
猩红色的炭炉上架了一面网盖,谢青置了一壶盐茶烹煮,又摆了一只装满青梅酒的琉璃杯,沈香则端来一盆蛤蜊,逐个摆上镂空的铁网片。
谢青挑眉:“小香这是什?么?吃法?”
沈香嘴角上翘:“是许大尹教的,他说暖炉可摆上河鲜海味炭烤,待花蛤开口后再淋上菜油、豆豉酱以及蒜蓉,其味无穷。”
谢青一想?到蒜味就蹙紧了眉心,他倒是不嫌沈香,只葱蒜的辛味太重,熏得他头疼。他不免疑心沈香是故意为?之,这般她就能防止谢青趁机对她动手动脚了。
真为?难呢,明明都是夫妻了,还不能时时刻刻亲香。
若沈香听到这句话?,定会翻起一个白眼:您想?亲香,可以呀!但您一天有?停过几回么??她便是铁打的人,也不能白日?上值做事,夜里还要受谢青少说一两个时辰的床笫磋磨吧?
不过好在,今晚的夫君,老实得不像话?。
他们?在落雪的夜里叙话?,一切都很闲适。
谢青沏了两杯茶,端给沈香一杯:“小香捧着暖暖手。”
他是体贴的郎君,以妻子为?重。
沈香接过青瓷葵口茶盏暖手,谢青顺势接过木镊子,帮她翻动吃食。像是凑趣,谢青还摆了两个蜜桔以及干红枣上去。
没多时,红枣甜腻的香味便四溢满院。
沈香要了一枚烘烫的枣子,丢入茶碗里浸泡。其实喝不出?什?么?红枣甜味,单单看红彤彤的一团枣子悬浮于绿色茶面,心里瞧着热闹罢了。
也不知祖母睡了没有?,沈香想?把这份热闹给她尝尝。
于是,沈香朝石榴招招手:“石榴,过来。”
石榴抱着好动的谢金待在屋里头,一听沈香传唤,立马钻出?抱厦。
“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沈香摸了摸被搂在怀里休憩的猫儿,端过另一盏放了红枣的末利花茶(茉莉茶),递到石榴手中:“我和尊长在院子里围炉煮茶,粗吃一回末利花茶,滋味不算好,你送去给祖母尝尝鲜。”
“好。我把猫儿放屋里头,这就去。”
石榴打算抱谢金回了花厅,那里有?专门辟给猫儿的狐毛小篓。
沈香见了,又喊住她:“等会儿,你别闹醒谢金,待会儿溜进我寝房里,尊长又要不高兴。”
沈香回头,朝谢青狐黠一笑,故意看他笑话?。
谢青没否认,倘若谢金再进他的内室,他定要让白玦把猫崽子叼出?府去。
“夫君,我和石榴一道?儿去送茶,马上就回来。你帮我看着吃食,可别烤焦了。”
沈香嘱咐谢青几句,提裙踏雪,离了庭院。
谢青噙笑,望着沈香娇俏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雾濛濛的雪夜里,再没她的踪迹。
他微扬的嘴角稍稍落下,掷出?石子,喊来小舟。
月光笼罩的宅院天井,黑衣骑装女子从天而降,小舟伏跪于谢青面前,俯首待命:“尊长,您有?何吩咐?”
谢青轻抿了一口沈香留下的茶,茶里还弥漫一股子樱桃口脂的滋味。他蹙了一下眉,放下了,心情却并不糟糕。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小舟:“贺叔没有?告诉你,关于你父母的死因?。”
“还不曾,属下快赢过贺叔了。”
“是天家。”
“什?么??”小舟诧异地抬头,头一次这般胆大妄为?,与谢青对视,“您说什?么?。”
谢青不耐地又说了一句:“你父母是谢家旧部军将,十多年前,天家将这些谢家将士,一并屠杀了。”
小舟双手紧攥成?拳,她按捺不住杀心,肩膀都在雪夜里战栗。
“你生气,想?杀人是吗?”谢青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能耐和天家争个高低?”
“您为?何告诉我这件事?”小舟不解,谢青做事从来都有?原因?。
谢青不语,风雪渐长。
他想?到了沈香,于记忆中临摹小妻子的一颦一笑。
良久,他凤眸蒙上了一层阴鸷,莫名发问:“小香,很讨人喜欢,是吗?”
小舟想?起沈香护在她面前的身影,明明她一点武功都没有?,却愿意挺身而出?保护下属。
小舟又想?到沈香的吩咐,她很听话?,现在每晚都会喝了热牛乳再入睡。
她喜欢小夫人,愿意以命护沈香周全。
小舟认真地点头:“是,小夫人待人很好,所有?人都仰慕、敬重小夫人。”
“呵。”
谢青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笑。
果然,他的妻,那样耀眼,那么?多人愿意照顾她、庇护她。
真好。
“记得。如有?一天,小香遇到危险,你、还有?谢家臣,要以命护她。若她死了,尔等全数陪葬。”
谢青下了杀令,小舟虔诚领命。
不必谢青说,她也会这样做。
但有?一点,小舟不明白:“您为?何不嘱咐阿景保护小夫人,偏偏寻上我?”
“本尊还没有?那么?大度,把自己的女人交由旁的男人手上。”
“我可以代您阉了他。”
“必要时刻,你这话?也不失为?好法子。”
“嗯。”
小舟和谢青达成?了某个共识,而正?在屋里啃羊腿子的阿景,忽然感到一阵冷噤,哆嗦了下,天真的太冷了。
谢青摆摆手:“你去吧。”
“是。”小舟前脚刚走,沈香后脚就回来了。
“夫君!我回来啦!”
沈香在远处喊谢青。
她不得体地牵起莲瓣粉云鹤纹兔毛裙,嬉笑着,朝谢青跑来。
是一副令人目酣神醉的景致啊——皎洁的月光下,疏影暗香。小娘子明媚的眉眼融入湿濛濛的雪夜里,她浑身镀上了一层银光,好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绮艳蝴蝶,颤动纤薄的翅膀,飞入他的怀中。
谢青伸手,接住她了。
该是风雪交加的夜,可沈香一入凛冽的冬夜,周遭就变成?了山辉川媚的春景,令谢青心动神驰。
他遵循本能,抱住了他的月亮。
谢青把沈香搂得很紧、很紧,寸寸收缩,密不可分,他似要将她揉入骨血,合为?一体。
夫君的拥抱一点都不轻柔,甚至带了极其强烈的侵占欲。
他要蚕食她,占有?她。
好在,谢青再如何任性,沈香都不讨厌,也不害怕。
她习惯他的莽撞,也包容他的鲁莽。
沈香放松身心,感知谢青身上传来的脉脉温热,纵容他闷在她的肩窝,轻轻喘息,沈香还能听到谢青急促的呼吸,也能看到他微微战栗的肩臂。
是太冷了吗?还是他在害怕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才会这样抖得厉害。
“夫君?”沈香困惑地看了他一声,“您很冷吗?”
“我只是想?抱抱小香。”
谢青浅浅笑了一声,音调儿暧昧且缠绵,带点撒娇的意味,教沈香不好拒绝。
“那您抱吧。”
沈香小心抚了抚谢青的脊背,也搂住他,在郎君怀里深深嗅了一口气。
她喜欢谢青身上的草木香味,有?种独属他的温馨感,能给予沈香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有?谢青在的地方,就是家啊。
“您想?抱多久都可以,我有?一辈子时间?陪着您耗呢!”
沈香说了一句俏皮话?,她温柔地蹭了蹭谢青的脸。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火炉上,“啊呀”了一声。
“您没帮我看着,都烤糊了!”
沈香跺脚恼怒,谢青失笑,松开她。
接着,郎君掬了一捧雪,熄灭了炉火,灰烬四散,烟灰滚滚。
沈香错愕:“您……”
“今夜小宴已散,我给夫人搭把手,咱们?回房休憩吧。”
谢青朝她伸来修长的指尖,丰肌秀骨的一只手,沿着薄皮青筋的腕骨朝上看,正?对上目秀眉清的俊脸。郎君出?奇的漂亮,月下更?显唇红齿白,撩动人心。
沈香的胸腔里,心脏猛地一颤。她悸栗栗搭上谢青的手,被夫君诱回了寝室之中。
这、这算色令智昏吗?
谢青的美人计,真是屡试不爽啊……
偏偏她定力不好,次次中计。
第97章
寝室, 暖阁中燃起熏炉,层层叠叠的桃红百花帘幔已垂下, 平添别样明丽, 春满人间。
雕镂喜鹊的床围子处,勾上一条红绸丝绦,长长的红带另一端, 绕上沈香伶仃的腕骨。
想要用力绕上筋骨, 又怕沈香疼,不敢莽撞。可皮肉薄嫩,稍稍一勒就微微下陷,绸带的边沿冷硬,烙在腕骨上,仿佛纤薄的刃。
是沈香自作自受, 故意逗弄夫君,说他可以为所欲为。
待谢青真要缚住她, 沈香又有点怕:“您要这样做吗?”
谢青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小香怕了?”
她一想到待会?儿连躲避都难, 诚实地点头。本以为谢青会?固执地冒犯, 意图满足他心间不住攀升的躁动?。
哪知谢青只是坏心眼地逗一逗她,很快,白皙指骨翻动?,轻巧地、帮沈香解开了绸带。
一团红丝带落到柔软的榻上, 沈香莫名一怔:“您今日……难得好讲话?。”
“哦?照小香的意思, 为夫该霸王硬上弓, 不容你抵抗么?”谢青蓄意挨着她讲话?,气息滚烫, 落在耳廓之上,不经意燎烧她的神?志, 言语满是居心不良,“呵,小香竟好这一口?。”
沈香莫名想躲,她也这样照做。
于是,她瑟缩腰身,靠到床帐内,缓慢摇头:“您污蔑我……”
谢青笑而不语。
又逃了。他是她夫君,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何总躲他?
谢青朝沈香伸出手:“小香,过来。”
刚欺负完人,又想骗她羊入虎口?么?她好像不傻吧。
但床围子外?外?柔和?的琉璃大泡灯映亮罗帐,绸面是绮丽的桃花满绣,入目便?成了朦朦胧胧的桃林。而芝兰玉树的郎君端正地落座其中,他肩上搭的雪色寝衣还算规矩,只掠开了一条系带,一痕素净山脊若隐若现,那?是谢青线条流畅的腹部肌理。
谢青没有束发,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披散两肩。不是冷硬的发质,柔软得恰到好处,正巧绕上他俊秀的颊侧,勾勒出更为妖冶深邃的五官。
邪里邪气的郎君,歪头噙笑,谨慎地勾引她。明知邪魅丛生,却又故作姿态,告诉沈香:“来啊,他人畜无害。”
可是,每每谢青谦和?地提出请求,她总不忍拒绝。
害怕郎君会?失望,害怕他狭长的凤眸微微下视,流出落寞的神?情。
她被他吃得死死的。
沈香叹了一口?气,小心往前?一步:“这样近,可以吗?”
不敢再多了。
她不要被他拆吃入腹。
“嗯。”谢青欢喜了不少,他小心碰上沈香的手背,扣在掌中,指腹摩挲,仿佛把玩一块温润的玉石。
被他挠得有些痒,沈香差点撑不住身子,她忍不住往前?又爬了一寸。
也是弯起腰肢的这一瞬间,背上横出一段健硕的手臂,沈香猝不及防,被带入谢青的怀里。
他紧紧困住了她。
谢青难得这样霸道,手臂禁锢住小妻子,勒得沈香胸口?都感到郁闷。
她紧闭双眼,等待郎君劈天盖地的亲昵怜惜。
但他像一座山,岿然不动?。
丢脸的仅仅是沈香。
他在看她的笑话?吗?沈香有点闹不明白谢青在做什么了。
若是往常,他肯定会?遵循兽.性,撕咬开所有的禁忌衣物,求她迁就。
但今晚,谢青一应事都谨小慎微,不敢唐突、不敢放纵。他乖顺得不成样子,一昧紧贴着沈香,似乎一个拥抱就能满足他,从中获取慰藉。
可是,沈香能感受到蓬勃的欲.念。
毕竟小娘子纤纤的腰脊捱着一尺炙竹。
惊心动?魄的炽热,等闲不好承受。
沈香想问,又不敢。
怕谢青本无邪念,反倒她一句提点,催生出那?起子骇人的意动?。
她不想自讨苦吃。
但,郎君今晚的古怪,又令她担忧。
别无他法,沈香还是打算孤注一掷,关怀一下谢青。
眼下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啊。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悸栗栗出声:“夫君,您不想吗?”
蓄势待发呢。
装什么大尾巴狼呀!谢青从来不是正人君子。
他谦和?一回,倒搞得她好难为情,沈香面红耳赤。
面对妻子的催促,谢青一怔,很快轻轻笑出声。
他吮上沈香的耳廓,牙关碾.磨,问:“小香意动??”
“没有。”
她矢口?否认。她洁身自守,冰清玉洁!
只可惜,拒绝得太?快,反倒沾了点欲盖弥彰。
又逗得谢青闷闷一声低笑,他没忍住,逼她侧头,吻上她的唇。
暗潮汹涌,沉浮进退。
不过是舌间的推.弄也别有一番风情。沈香掌心、后背,全生了汗,就连颈上也沁满了热汗。
是咸的。她没尝过,但谢青招揽了所有,又渡到她的口?中。
好在,他裹挟唾液递进,只喂了一重咸涩的汗渍。
但,后来的事,让沈香惶恐不安。偏偏手脚被绞着,压根儿动?不了。
要是谢青在眼下这一刻钟的作乱后,还执意压着她的下颚,再吻她,那?沈香肯定能尝到旁的柔腻气泽。
那?时,她必定会?嗓音哽咽,哭出声来,骂他欺负人。
身子骨已经玉软花柔,手臂也酸麻,隐隐支撑不住了。连上衣都不曾褪下,为何还有百种花样?
沈香羞.耻到,四肢百骸都在蜷曲。
幸好,谢金及时跳入床帐中,解了沈香的围。
谢青的兴致被打断,眼底满是佯佯的情绪,且带一点微乎其微的不满。
他讨厌谢金,偏偏小猫熟视无睹,总偷偷钻被褥找沈香。
谢青单手就能要小东西的命,可倘若他这样做,沈香会?生气。
对于小猫崽子,谢青连杀心都懒得起。
真是沈香的救星!再任谢青为所欲为下去,她觉得今晚一定要出丑了……沈香平等地痛恨郎君炙热的软舌与硬朗的指节。
她抱起谢金:“夫君是不是想赶走?谢金?”
谢青蹙眉:“它不该睡在这里。”
“您有没有听说过灵宠的传说?家中爱宠修炼成灵物,若是贸贸然驱赶它,或许会?招致恶事。”
小妻子为求自保,一本正经骗人。
“小香是指,若丢出小猫,会?遭受灵物的惩处?”谢青微笑,“可我在小香心里,不正是邪魔么?论妖力,应当是我更胜一筹。”
说完,他还是拎起谢金,出了门。
郎君好歹有那?么一丝良心,知道以宽袖为猫崽子挡风。
一阵飞檐走?壁后,他寻到几名奴仆。谢青嫌恶地递过猫,并命奴仆们抱着猫,滚远一点。
办完了正事,心气儿总算顺了不少。
打搅夫妻生活,便?是猫,他也绝不手软。
第98章
沈香原以为闲适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为了今年的除夕,她?特地定了不少待客的蜜煎果子与佳酿。就连门神彩印, 她?都打?算花大价钱请丹青大拿来画, 图一个热闹。
可是,那一日,铁马金戈围绕住她?的家宅, 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铁骑府兵围困, 水泄不通。
沈香仓皇地走出院子,在看到上千甲胄雄兵的那一刻,她?的瞳仁骤缩——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兵将围剿谢府?是谢青暴露了秘密吗?
而偌大的庭院内,谢青傲然屹立于雪灯之上。他应该早早算到今日来临,特地着了红裳。郎君的衣色偏暗红,袖摆点缀梅花满绣, 风涌衣袍,猎猎作响, 一片肃杀。
“夫君!”沈香拔高声音, 喊谢青。
谢青回头?, 朝她?温文一笑:“别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沈香的眼?眸已然蓄起了泪,谢青料事如神,既然知道今日必有一战,又为何不早早逃生呢?他在想什么?或许有其他转机吗?
沈香能做的事, 便是不给谢青添乱。
其余的, 她?只?能祈求上苍。
抱歉, 她?这般没用,遇到事情也只?能藏于谢青的羽翼之下。
她?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任性妄为了。
她?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夫君!”沈香又喊了一句, “请您……千万分小心。”
“是。”谢青的笑容温柔极了,“保护好祖母。”
“嗯!”
话?音刚落, 谢老夫人?就在赵妈妈的搀扶之下,快步赶来:“小香,小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家惶恐不安,肩臂也在颤抖。
“祖母,没事。”沈香揽住谢老夫人?的肩头?,扶她?回屋内。
门窗要紧闭好,她?不能再?给谢青添乱了。
“是天?家、天?家的人?!”谢老夫人?眼?中?俱是苦泪,“该死的皇帝!害死我丈夫、我的儿,连孙子都不给我留……我们谢家百年戎马,立下丰功伟绩,竟让严盛这样作践!”
沈香什么都没说,她?担忧地望向屋外。
她?做不了别的,只?能搂住谢老夫人?,一遍又一遍安抚她?的心绪。
“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儿子为了护我,不敢和天?家争!孙子为了护我,又受陷樊笼。”谢老夫人?凄苦无比,“小香,你放开祖母。祖母死了,你和怀青定能杀出重围。你们活得好好的,祖母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谢老夫人?猛然一挣,冲向枋柱,竟是寻了短见。
见状,沈香扑身去拦。
“砰”的一声,四肢百骸都剧痛。
沈香望着谢老夫人?,松一口气?。
好在她?护住了祖母,没让老人?家受伤。
“求您、求您别这样好吗?”沈香死死困住谢老夫人?,“夫君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是逃不掉的啊。天?下四海,俱是王土,便要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您要是死了,夫君定会愧怍一生,求您爱重自个儿好吗?”
沈香握住谢老夫人?的手:“况且,夫君要我保护祖母,若我护不住您,他会怪我的。”
“那小香呢?”谢老夫人?抱愧地问,“我害了怀青……”
沈香坚毅地道:“我也希望您能活下来,正因为您还好好活着,我们才有了主心骨,能同天?家殊死一搏。”
“君要臣死,是官家要谢家死!与您无关啊,有没有您,谢家也难逃一死!”
“小香啊……”谢老夫人?小声抽噎,她?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明白的,您心里难受。我们等?一等?,好吗?夫君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他多智近妖,定是有备而来,求您信他一回。”
这句话?是假的,沈香也不知道谢青在想什么。
她?仅仅趋于本能,想守住这个家,保护好她?的家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暮色都暗了下来。顷刻间,乌云密布,落起了瓢泼大雨。
雪还没化啊,这样寒气?侵体,夫君一定很?受罪。
沈香小心翼翼靠到窗沿边,幸好堂屋是琉璃制的窗,能隐约看到谢青与那一群擅闯家宅的府兵。
谢青这一回不是孤军奋战,他唤出了谢家臣。
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底牌啊,沈香的心凉了大半截。
若是不能突破这一重防守,她?们都会被缉拿入狱。
谢家完了,真的完了。
沈香凝望谢青一身的红。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床笫之间,她?问过谢青:“夫君为何动手时,都要着红衣?”
谢青修长的五指细细顺她?的乌发,温柔缱绻地开口:“最起初只?是不想让血花沾衣,后?来一想,若身上沾了血,小香会担心。”
所以他欲盖弥彰似的,穿一袭红衣。
这般,即便作恶,他被发现,沈香也不会害怕。
算是体贴吗?谢青的柔情总教人?感到惊奇,但她?不嫌。
世上那么多古怪的人?,缘何不能多谢青一个?
沈香悄悄拉开了一道窗缝,她?的目光追逐庭院内厮杀的身影,心里焦急不堪。
官家没有多少耐性,府兵转眼?间就和谢家臣缠斗在一起。短兵相接,腥风血雨。
到处都是淋漓鲜血,泼上廊庑,泼上黑瓦屋檐,军士们杀红了眼?,连谢家奴仆都没放过。
装备上的悬殊过大,天?家将士们的甲胄几乎刀枪不入,不少谢家臣丧命于府兵之手。唯有谢青还能执剑飞跃其中?,挥刃杀出一圈重围。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殷红的梅花几乎要染上天?幕。
何等?可怖的地狱……
沈香的内心今日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紧攥双手,望着她?的夫君不休不止,为他们挣出这一条生路。
朝廷为何要挥刃向自家人?,明明是皇帝先?下令杀害谢家勋臣的!
就因为他是君吗?所以可以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要用时,以大义逼谢家领君命;要弃时,又用家命逼谢家慷慨赴死。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君主?!
为何偏偏待她?的夫君残忍?!
连神佛都不站在谢青这一边……
刀剑铮铮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沈香捂住口鼻,四肢百骸都在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当年,谢安平和塔娜也这样无助吗?
仅仅是想庇护住家人?,仅仅是想活下去。
他们会怪谢青一意孤行报家仇吗?可是,夫君他好委屈啊。
沈香心脏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栗栗危惧,如影随形,盯着谢青。
求您、求您一定要看顾好自己。
不要受伤,不要死。
沈香忽然发现,谢家臣里,并没有小舟、谢贺、阿景的身影,而其他谢家臣,似乎一心要报家仇,前仆后?继杀向这些?皇朝严家麾下的走狗。
好怪。
明知是以卵击石,他们还要再?战。
不像是冲锋陷阵,倒像是早知天?命,背水一战。
他们执意赴死。
沈香浑身起一层鸡皮栗子,如芒在背。
她?仿佛懂了谢青要做什么……他在交出软肋,好教天?家知道,他所有防身之术溃败,再?无回天?之力。
他在骗严盛吗?
“夫君,回答我,好吗?”沈香迫切想要谢青的拥抱,即便带有血腥味也无碍,她?不嫌的。
为了她?而覆军杀将的英雄,她?又有什么理由厌恶。
直到一支箭,射入谢青的膝骨,硬生生贯穿了他的皮肉,鲜血四溅!
是铁制的弓弩,他们下了死手。
谢青本该倒地,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忽回头?,对上了沈香的视线。
狼狈不堪的郎君与她?对望,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他深谙沈香,知她?在看。
不能在小妻子面前丢脸。
即便是这种时候,谢青还在安抚她?。
沈香似乎看到夫君薄唇微动,无声对她?说了什么。
但风雨招摇,她?瞧不明白。
随即,她?听到谢青朗声对敌军道:“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罪臣谢青……归降。”
谢青为了沈香和谢老夫人?的性命,心甘情愿弃了剑。
雨水冲刷之下,谢青双手垂落,指尖麻木,雨水湿了他的衣,而他的血,流了一地。
谢青不再?负隅顽抗,他不想死在沈香面前。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谢青,请吧,官家在宫中?等?你。”下令的大监张福贵推搡谢青一把,将他送出了谢府。
而屋里堆积成山高的尸首无人?处理,唯有军士们把守里外,不让沈香他们肆意出入。
沈香拉开房门,冲出屋外。
她?焦急地问:“你们想带我夫君去哪里?你们要怎样?”
太监催促沈香回屋里:“官家说了,只?严办谢青一人?,家眷不受牵连,不必面圣。这可是皇恩,夫人?别不识好歹!”
沈香和谢老夫人?再?次被关回了屋里,宅院里唯有军士往返家宅、四下搜罗的声音。
他们在找谢青信印,他们怕他有其他助阵的党羽。皇帝说了,所有乱臣贼子都当绞杀!
沈香无惧军士们搜查,谢青为人?谨慎,绝不可能留下罪证……那么他的死呢?他算到了吗?
沈香又记起方才雪地里,谢青那一抹无声的笑。
风雨渐弱,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漂亮的郎君对她?说:“不要哭。”
都要死了,还惦记她?哭不哭吗?!
混账夫君!究竟想让她?心疼到什么地步!
屋外的雨还在下,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瓦当滚落,连成一线,人?间被一张雨水珠帘织作的网,裹入其中?。
训练有素的铁甲骑兵骑着战马,长驱直入,奔向殿宇。
他们奉命,将罪臣谢青带到皇帝严盛面前。
邻近谢府的官人?们,即使听到谢府的干戈也不明白,相公府上出了什么事。
若是犯罪,官家该下诏命大理寺的人?缉拿罪人?,可这一切仿佛都是皇苑中?的私事。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打?探都没门路,谁敢多嘴就要吃官司排头?。
莫要惹火烧身较好,还是闭嘴吧。
雨水没能融化厚积的雪,遍地都是碎冰渣子,稍有不慎便会跌跤。
谢青也是个能耐人?,膝骨受了这样重的伤,竟还能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他像没有痛觉的怪物,面上一如既往噙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血迹拖延很?长,一路蜿蜒崎岖。随着他的血色衣袍入门,殿内也弥漫开一层腥气?。
入殿之前,谢青的手脚俱被戴上了铁镣铐,内侍们也搜过他身,确认凶徒没留下任何行刺之物,这才允许他觐见皇帝。
严盛衮冕加身,九五之尊,端坐上座。
因他是王,世间万物,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谢青没跪。
严盛是看着他受了膝伤,还能妥帖地走进屋里。
雪色与雨色间,一道红影拖着镣铐,踉踉跄跄地行来。
谢青究竟是邪神还是恶鬼,自红莲业火的地狱中?爬出,还能这样处事不惊?
郎君长身玉立,静静站在海棠花纹铺地上。他凝望君王,轻轻弯唇,笑如大慈大悲的佛陀,触目惊心。
严盛被他的笑镇住,忽感一阵毛骨悚然。
君王怎能露怯?他不怕谢青。
只?是他久居宫中?,第一次见到这样骇人?的情形,一时心间五味杂陈。
这是谢安平的孩子,谢家养出的骁勇善战、卧薪尝胆十余年只?为了复仇的好儿郎。
严盛莫名腾升起一团妒意,他澎湃的心绪与十多年前的夜晚重合。
他畏惧谢安平会领兵攻入京城,夺去皇权。
严盛不止怕谢安平,他也妒谢安平。如今,他又妒恨起谢安平的儿子来。
谢家能养出这样厉害的孩子,偏偏他的儿郎,一个个都被谢青压制一头?,甚至丧命他手。
丢人?。
严盛缄默不语。
他也不必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彼此心知肚明。
谢青笑了声:“你没办法?当众处置我对吗?若你有罪证,便会当众下诏定我的罪。您要保三皇子,而我达成了三皇子的夙愿,真的将他扶上了帝座。”
“住口!”严盛怒斥。
谢青在愚弄天?家!他揭开三郎君严谨是何等?心狠手辣的逆子,可严盛舍不得舍弃骨肉,还是要重用这个窝囊废。
天?家,真有意思。
谢青笑得更深了。
他道:“我给您下跪,您放过我的妻子与祖母,好吗?毕竟,您也不想谢家的事闹大,对吗?这样掩人?耳目来刺杀,您也走投无路了呢……”
严盛被他看穿了。
若是死个谢青也就罢了。
皇帝对外还能谎称谢青办皇差出了意外,丧命于京郊。官家派出府兵前往谢府,乃是特地告慰武将门庭的谢家,教女?眷们安心的。
可谢家要是满门被灭,又有官家府兵出入家宅,坊间百姓与谏臣们一思忖,难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即便要杀谢家家眷,也不该是眼?下。
他要江山维.稳,不能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是哄劝谢青早登极乐。
他作为君王,谎撒得多了,不过骗谢青几句,便能守住社稷河山,又有何不可?
思及至此,严盛叹息:“念你一片亲善家人?之心,朕就允你庇护家人?。好,谢家家眷可免于一死。”
“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今日离府匆忙,不曾与家妻道别。还望官家体恤,容我同家妻小叙几句贴己话?……若官家不放心,亦可由她?递上毒酒,亲自送罪臣一程。”谢青温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没有旁的心思,还望官家念旧情,看在罪臣还算做过几件为民解忧之事的份上,给谢某一个恩典。”
严盛不语。
谢青莞尔:“否则,狗急了还跳墙呢,官家想要谢某老老实实自缢或服毒,怕是有些?难度。”
严盛忖度一番,想到谢家能庇护谢青的杀手,均死于府兵的刀剑之下。
谢青欲颠覆皇权,不过螳臂当车。
他自知穷途末路,才会放下手中?刃,尽早束手就擒。
严盛不愿同谢青拉扯,免得节外生枝。只?要他愿意死,严盛便满足他的心愿。
反正这些?谢家家眷也活不了多久了。
让她?们眼?睁睁看着乱臣贼子惨死才好,这般……严盛心里才快意。
“好。”
严盛应允,谢青也如释重负。
幸好君主爽快,否则他还得闹腾好些?时候,才能逼严盛,放沈香见他。
还能再?看到小香啊……郎君心情真好,到时候见面,要说点什么呢?
另一边,深夜的谢府,鬼气?森森。
内侍省的太监连夜赶来府上。
他们推出沈香,要带她?见谢青。
“大监稍待片刻,我去换一身衣裳。”
沈香眼?疾手快,塞了个装满银钱的荷包给太监,没有给太监拒绝的余地。
张福贵正要拒绝,就听沈香低喃一句:“您当年求夫君拉刘大监下马的事,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张福贵清了清嗓子,浑身不自在。
他于袖笼里,小心翼翼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不言不语,默许沈香耽搁一程子功夫。
张福贵:“快去快回。”
沈香知道,念在这一份旧情上,张福贵会想法?子为她?争出一点时间。
谢青没吃饭呢,她?要给他备一点小食。
于是,沈香足下利索地踏入后?宅,命厨娘生灶做饭,自个儿则去梳洗更衣。
虽然不合规矩,但有大监张福贵作保,无人?敢多说什么。
谢府做好的饭菜,大监都要命人?试毒查验,确认无碍,才能允许沈香带给谢青。
断头?饭由谢家自个儿备好了,还省去了掖庭里的麻烦。
待沈香拎着餐盒入牢狱,张福贵忽然喊住了她?:“谢夫人?稍待。”
他递给她?一杯酒,道:“这酒,您端给罪臣喝。咱家嘱咐人?下足了量,谢公子……不会痛苦的。”
“为、为什么?”沈香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小一只?酒盏。
她?还以为万事都有周旋的余地,怎料夜里等?她?的,竟是阴阳相隔!
要她?眼?睁睁看着谢青死吗?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张福贵却?道:“唉,谢夫人?。若您不端酒给谢公子,也会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现在去,还能有一刻钟同谢公子说说话?。”
闻言,沈香瞪大一双杏眼?,她?近日真的好爱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刚换上的桃红花卉满绣袄裙也被她?濡湿了,狼狈不堪。
她?不能拒绝,她?要见夫君。
于是,沈香僵硬地举着酒杯,动作生硬,如同牵丝傀儡。
严盛吩咐过了,这杯毒酒,务必要谢夫人?亲手端去喂谢青。他们这些?太监得在旁看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今晚,谢青必死无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样能让谢青痛彻心腑。
沈香的手在战栗,掌心也发汗。她?指尖湿濡,险些?令酒盏打?滑。
倘若这样落了地倒也好了,但沈香知道,喝不完这一杯,还会有下一杯。
谢青逃不出这个牢笼,千军万马等?着他。
再?厉害的凶神悍将,今日也难逃一死。
况且,府上还有谢老夫人?。
奴仆们寸步不移地守着谢老夫人?,生怕君王反悔,对老者痛下杀手。
没有人?能搭救谢青。
就连谢青也放弃了自己。
他受制于人?,插翅难逃。
当初谢安平和塔娜也是顾虑家人?的安危,这才心甘情愿赴死的吗?
如今,轮到他们的儿子了。
为何苍天?总这般无眼??诚如谢青所说的,神佛并不怜悯世人?。
阴森可怖的牢狱,到处都是催人?作呕的血腥味。铁窗透入月光,银白色的光瀑落了满地,寂静又凄清。
原来石阶一直这样冷,月色比霜雪还要冻人?。
她?看到谢青了。
牢笼里的身影,一如既往熟悉。
她?想先?哄夫君吃饭,于是沈香把酒杯放置在一侧。
太监见状,张嘴便呵斥:“官家的御酒,您可得捧好了!”
沈香如今不是什么要脸面的名门淑女?了,她?只?是一个想庇护夫君的可怜小娘子。她?全无体面,也无需颜面,凶神恶煞地呵斥过去:“我也得了官家的令,可与夫君饮酒前小叙一刻!你又算哪门子的腌臜东西,敢违抗圣命!”
“好利的一张嘴!”
太监正要发作,张福贵却?难得保了沈香一回,他拉了拉手下人?的衣袖,劝慰:“算了,只?一刻钟罢了。”
想了想,再?争也晦气?,小太监被上峰告诫一回,立马作罢,任沈香步入牢门,同谢青相见。
谢青瘦了好多,许是近日没有食欲,又不吃饭,还受伤放了血,本该合身的衫袍放宽了许多。她?捏了一下他的臂骨,骨相嶙峋,似是只?裹了一层白皙肉皮。
他的衣袍底下都是血,膝上的箭伤处理了吗?还疼吗?
沈香碰了他,郎君缓慢回头?,浓密的睫羽微颤,仍在怔忪。接着,他缓慢勾唇,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小香。”
他一如既往貌美俊逸,再?落拓,他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闲心晒月光。
沈香望着熟稔的眉眼?,忍住想要扑入谢青怀抱的冲动。
他还没有吃饭。
她?很?久以前就答应过的,要好好哄他用膳。
只?是眼?泪忍不住要充盈眼?眶,沈香咬住下唇,浑身都在发抖。
食盒落地,沈香从中?摆出很?多菜:“这是金玉羹,用山药片和生栗子炖煮的,很?软烂,应该合您的脾胃;这是鲫鱼粥,我熬了好久,鱼刺也剔除了,您吃着应该会很?爽口……”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与羹汤逐一摆在地上,牢狱里清苦至此,竟连一张方桌都不留。
怎能、怎能这样折-辱她?的夫君。
谢青看了一眼?菜肴,轻轻笑了声:“我还当小香会带红糖炖蛋,你擅长的进补羹汤,似乎只?有那一道。”
他在说笑,他还记得沈香每次要给他滋补身体,送上的只?有那一盅黑蔗糖炖蛋。
沈香并没有配合他笑,越听这话?,她?的眼?泪越是忍不住往下落:“为什么您还能说笑话?……这种时候,为什么您还能笑啊。”
谢青抬起指节,擦去她?的泪:“因为不想让小香担心。”
所以他能说会道,杀人?的时候还换了红衣。
但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让沈香哭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许诺过,只?在罗帐中?骗她?哭的。
他这个夫君,当得真不称职。
“您别笑了。”
沈香心疼到难以附加,鼻腔酸涩,绵绵密密的针刺扎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生了火气?,拔高了声音:“您不要再?笑了!”
谢青被沈香一吼,倏忽怔住,笑容淡了不少。
他对小妻子道歉:“对不起。”
沈香丧了气?,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滚入羹汤里。
她?搅动汤勺,想要捞出眼?泪,可是她?做不到。
为何她?什么都做不到?为何事事不如她?的愿?
沈香到底有什么用……她?是废物。
她?好想救出谢青,好想以一当百,杀出重围。
正如夫君那日立于尸山之上,形同修罗恶鬼,庇护她?一样。
沈香端起鱼羹,勺子喂上谢青的唇,哽咽:“您吃一点吧?”
“好。”
谢青乖巧咽下一勺鱼羹。
他伸出手,修长的五指落到沈香的发顶,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髻。
生死关头?,他还在安慰她?。
他一直都在哄她?:“不要哭。”
为什么夫君总要对她?这样好?她?明明是……过来拿走他的命啊。
沈香的眼?睛又泛起了水雾,视线模糊,她?都要看不清眼?前俊俏的郎君了。
好在谢青会配合她?,他一口一口咽下鱼羹,教她?宽心。
沈香想,这一刻还能看到活生生的夫君,真好啊。
一碗鱼羹终于磨磨蹭蹭吃完了。
沈香该喂谢青毒酒的,但她?拖拖沓沓,不肯去拿。
沈香握住了谢青的手,轻声说:“您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好吗?您那样厉害,本事通天?,不可能会死的,对吗?”
谢青凝望小妻子哀求的眉眼?,心脏仿佛被利刃刺中?、剖开,鲜血淋漓。他多想给她?一个好的答案,多想止住沈香的眼?泪。
但他做不到。
“对不起,小香。”谢青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做错了,他不该起了俗世的欲念,蓄意招惹她?。
小香应该快乐,而不是为他哭泣。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但沈香很?无辜。
沈香的心如坠冰窟,一下子凉了。
她?知道,她?和谢青都是芸芸众生,他们命如草芥,无法?逆天?改命。
他的死期到了。
张福贵还有公差在身,不敢再?教沈香耽搁。
他亲自上前,把毒酒递到沈香手里:“您请吧。”
沈香捏着酒盏,半天?不动。
见状,谢青哑然失笑。
他和她?争夺这杯酒,沈香死死不肯松手。
“小香,把酒给我。”谢青无奈地劝。
沈香含着泪,固执地拒绝:“我不。”
“小香该明白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香不傻,知道谢青不该说得再?深了。
谢青如敢拒绝毒酒,执意缠斗,那么谢老夫人?一定会死,就连沈香也会丧命于此。他为救家人?,只?能赴死。谢家可悲,好似一生都是屈死的命运。
而救亲人?,还是见死不救,这个决定不该沈香来做。
谢青选择饮下毒酒。
他违背了小妻子的意思,却?笑得很?灿烂。
沈香记起,谢青不会哭,所以只?能笑。
他现在……哭得很?凶吗?
“喝了这酒,您会死的啊。”
沈香想要告诫夫君,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酒盏落地。
顷刻间,谢青累极了,也轻轻靠倒在地。
张福贵没有骗人?,药量果然很?足,药效发作了,谢青会走得很?快,不会那么痛苦。
血染了谢青的衣袂,晕出朵朵红梅。
他连坐姿都没有力气?维持了。
沈香记得谢青说过,他很?爱红色,所以每每起了欲心,都要着一袭红衣。
那他爱自己的血色吗?现在的谢青很?痛苦吧?
沈香终于回过神了,她?弯腰,紧紧抱住谢青。
沈香终于明白,那晚,谢青为什么要抱她?这样紧。
因为他不想放手啊,他不甘心啊。
沈香也不甘心啊,她?不想谢青离她?而去!
沈香扶着谢青的头?,任由他靠在自己膝上。今日没有穿厚衣,也不知谢青枕得舒适么?
沈香收住眼?泪,帮谢青整理鬓角的乌发,亲吻他满是热汗的额角。
她?不能吻他的唇,谢青不愿喂她?毒.药,他会生气?的。
太监们知道谢青死了,松一口气?,传了宦官去给皇帝严盛报信儿。
“我一直没同夫君说,您长得可好了。鼻梁挺秀,凤眸潋滟,唇廓朱赤,都是可入画的样貌。我怕夸多了您,更助长您的气?焰,更要作怪,这才收敛了不少。”她?低头?,于谢青微颤的眼?睫间落下一吻,“您不要闭眼?好吗?您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我还想和您去乡下吃社饭,还想和您再?过一次中?秋。”
“再?过几个月石榴和葡萄都快成熟了,我给您碾果子汁喝好吗?”
“您许诺我那么多事,要带我看红枫,要带我尝自家酿的青梅酒,还要带我上香山观星的……您不能言而无信。”
“夫君,您坚持一下,好吗?”
沈香自己也知道,她?太贪心了。
坚持下来又有什么用?严盛等?的就是谢青的死。为了勋臣的颜面,他赠了毒酒,保住了她?们这些?家眷的命。
谢家不能全死绝了,那样太难看了,也会遭人?疑心。
皇帝场面上的花活儿是做足了,可腾起的杀心却?下不去。
谢青,一定会死的。
沈香的眼?睛都要哭疼了。
她?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眼?泪,落入谢青的眼?眸里,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淌。
谢青借了沈香的眼?泪,哭了一回。
谢青被小妻子晃得难受,他勉力抻起手,小心擦拭沈香的泪痕。
“小香说的,杀人?要有缘有故,所以我没对善人?动过手。恶人?么,杀得太多了。今日要死了啊,恩怨两消……”他断断续续地说话?,极要脸的郎君,今日竟口齿这样不清晰,“小香,如此一来,我算不算做回了一个世俗里的好人?。”
沈香失声痛哭:“您是啊,您一直是啊!”
“那我也就……成了小香喜欢的样子。”
他唇瓣微颤,想抿唇一笑,可羞赧的表情做不出来,只?能任由血顺着他的唇峰往下流淌。
谢青一直没忘记,她?劝他从善。
她?想他改邪归正,普度众生。
谢青做到了。
前尘的杀业,他也以命去偿还了。
即便沈香并没有执意要改他的秉性,小妻子总是很?宠爱他……
沈香实在不懂:“您做错了什么啊?!为何要这样待您啊?!”
“小香,我舍不得你。”
谢青明明都要死了,却?还是强撑起身子,靠近了沈香。
“那我求您活下来,好吗?”
她?喜欢夫君的亲昵,所以沈香也凑近了谢青。
在外人?看来,谢青仿佛在弥留之际吻她?,但沈香知道,他附耳,对她?说的话?是——“子时,有内应。你与祖母,记得走。”
沈香骇然!
她?怎么都没想到,就连谢青的死,也是他自己做的局。
他早料到君主不仁,会以他的血肉之躯伤谢家的心,故而他将计就计,为他们拖延了时间。
谢青不信严盛,所以为了庇护沈香和祖母,他藏下小舟等?人?作为底牌,护家人?们出逃。
尽够了,如今他们安全了。
沈香是谢青的枕边人?,又如何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呢?
若他没有身陷囹圄,不足以教君王放下戒备心,也无法?暗中?为沈香的出逃筹谋。
他真的很?擅长抛饵料啊,以身为诱饵,吸引住皇帝严盛的视线!
他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自己的生路!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您算无遗策,唯独辜负我!
“我恨您……恨您啊!”
沈香说着锥心的话?,却?抱着谢青不撒手。她?埋首于谢青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从蓬勃归无。
沈香想,就算她?今天?不来,谢青一定也留有后?手,会命白玦或是旁的人?告知她?计划。
但他想见她?一面。
见她?做什么呢?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吗?
谢青太残忍了,不愧是她?深爱的蛇郎君。
“为我再?留一留吧,求您不要闭眼?。”
谢青闷闷地笑,时至今日,他还是学不会哭。他应该是世上最愚钝的学生吧。
“对不起,小香,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所以,他才让沈香亲自送来毒药。
“只?不过,每一次,在你面前,都这样狼狈。”谢青吞咽着血水,咽喉间那一口气?终是散了,“可能,我就是个怪物吧。”
多谢他的小妻子,肯爱上这样一只?野性难驯的兽。
谢青想再?对沈香说——“我爱你。”
但他怕,她?太留恋他,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本来学不会放手的,他想要什么东西,便会拼命占有。
但今日,他似乎明白了如何爱一个人?。他希望沈香快乐,所以他想她?忘了夫君。
“小香……忘了我。”
这样,他死后?才能瞑目。
他受尽沈香的恩宠,此生没什么遗憾。如今,也是时候,该把沈香还给人?间了。
“谢青!夫君!”
沈香起了一身的鸡皮栗子,她?眼?睁睁看谢青的手落下,看他停止了呼吸,没了心跳。
谢青的魂魄应该散尽了,他忍心舍下她?了。
沈香疯了,魔怔似的高喊:“您不是怪物,您是我的夫君!!”
“谢青!你是我夫君!”
“如入轮回,请来找我!”
“谢青啊,请您来找我!来找我!”
沈香拼尽全力也没能留住谢青,这个人?间,再?没有她?的夫君了。
她?不甘心,死死抱住谢青不放手。他是她?的,死了也是!
“我带您回家。”她?费劲儿拖起他的身体,想带谢青回家,“我给您盖厚厚的被褥,教您的身子暖和起来,好吗?”
“您要怎样作乱,我都允您好吗?”
“我真的不让谢金上榻了。我不宠它,只?宠您好吗?”
“您其实很?怕冷吧?我们上马车,不要踏雪回去了。”
“夫君,你醒醒呀,我带你回家了……”
这一幕太催人?心肠,侍从们于心不忍,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要来阻拦。
这是圣命,他们不会让谢青归巢。
乱臣贼子,死后?注定不得安息。
沈香今日全无体面,发髻散了,衣裳破了,头?钗乱了。
她?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连夫君的尸身都不能保全。
“您不是疯子啊,您是我的夫君啊……”
她?被人?拉开了手,指甲都断了,指尖全是血。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的尸首被太监们拖走,他们要对谢青做什么?!连妻子都不能为丈夫收殓尸身吗?!怎能这样!
沈香该明白的。
谢青不能回谢家,他是死于一场意外,又怎能被谢家人?找到呢?
谢青啊,可能弃尸荒野,可能挫骨扬灰。
沈香又想,她?的夫君那样傲慢,死后?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低头?问路。
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想为他点一盏招魂的灯啊,一如洪荒那日,她?唤回他的魂魄。
沈香希望谢青,死后?也能入她?的梦,她?还想再?见到夫君啊。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不见踪迹,她?被人?拉着上了马车。
“夫君!”
马车轧路,驶向谢府。
碧落黄泉,她?和谢青阴阳相隔,真的永世见不到面了。
她?没有夫君了啊。
第99章
谢青死后第二年, 祁亲王严文麾下的神策军已攻占了大宁国五州,夺了半壁江山。
严盛怎么都没想到, 皇兄弟里最不起眼, 也最没本事的幺弟,竟也能积蓄这样大的力量,与他一较高下。天家的孩子, 果然不容小觑, 各个狼子野心。
严盛恨不得生啖严文的血肉,他为?了保住帝位,只得愈发得练兵、募兵、养兵,据守都城。而?军需以及粮草,都是要?银钱筹备的啊,国库都要?被掏空了, 他便命地方官增加税赋,为?朝廷牟财。天家的手, 终于伸向了弱小的百姓。
这一年, 天灾人?祸, 加之战火,本就闹得民不聊生。严盛还不顾庶民的休养生息,一昧索取。很快,衣不果腹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 上别处去?讨一条生路, 京城也涌现了大批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
物极必反, 原本对严盛没有?怨念的饥民们隐隐升起了怒火,他们发动了暴.乱, 伤了不少?官兵。严文还没下手,严盛那头便乱了起来。
民变则兵变, 皇权怎允许下等的贱民罔顾尊卑,爬到头上来?
于是,严盛在宣德楼前亲手执剑,杀了一个人?,以儆效尤。
血溅下楼门,洒了一地。
门下,弱不胜衣的流民比比皆是。他们不由自主仰首望着,直勾勾看着那一名揭竿而?起、意图抵抗皇权的男人?死于非命。
他太瘦了,皮包骨头,饿了许多天。
人?群里,有?人?认出皇帝杀的男人?。前段时日,他们还一起挤入官人?们居住的巷子里乞讨。
男人?说他的女?儿?饿了好几天,实在想吃口馒头。
如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和皇帝谋反?
谁不惜命啊?如今他为?了吃食,却要?被皇帝压在平素用来下赦犯人?、年节普天同庆的宣德楼前,当众处死。
天家不爱民吗?他不该开仓赈灾吗?可是皇帝的军队也要?吃饭,没有?多余的粮给百姓了啊。
大家看着那个男人?惨死,忽然悲从心中来——他只是想要?一口饭吃。
他的今日,也是大家的明?日。所有?蝼蚁一般的世人?,感同身受。
暴君!
不知谁这样想,谁又这样喊——
“暴君!”
“暴君!!”
民心涣散,民怒沸腾。
严盛又用一贯的话术抚慰百姓,且再忍一忍,只要?打赢了战,国土安定,民生自然鼎盛。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百姓只想好好活着,他们不在意谁做君主,也不在意谁主江山沉浮。
而?祁州那边,沈香知道?都城不事生产,民穷财匮。严盛死守京师府兵,生怕被严文夺权,恨不得百姓都死绝,只留下骁勇善战的军士固守城池。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策。她?招募了那些流民,允许严盛的子民们投奔叛军。不必他们从军,只要?他们吃饱饭以后,能帮忙耕作农事就行。唯有?自产粮草,才有?本钱同严盛打持久战,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比起等死,流民们自然更愿意来沈香这一边混口饭吃。便是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又如何呢?都是宗亲兄弟的切磋,国姓还是“严”,又怎算得上国.贼?沈香故意放出这起子消息,说服了孤苦无依的荒民倒戈严文一党,祁亲王的阵营日益壮大了。
寂静无声的殿宇里,严盛坐于龙头宝座中,触手可及之处,摆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如果谢安平没死的话……”
或许有?人?能替他出战,守住万里江山。
在谢家将?死去?的十多年后,严盛再一次惦念起谢家人?的好处。
何其可笑。
另一边。
隆冬腊月,又到了谢青的祭日。
也代表,谢青死了足足两年整。
沈香没找到谢青的尸首,所以只能用他穿过的旧衣立了个衣冠冢。
她?贴心地往棺椁放了好几只亲手绣花样的荷包,与谢青作伴。
今日太冷了,谢老夫人?没有?来。
斯人?已逝,祖母劝沈香节哀。
她?嘴上应允,却仍会提前一晚忙碌吃食,为?谢青的供品忙里忙外,就怕他在地下吃不好。
谢青服下毒酒的那晚,皇帝严盛如释重?负,看守谢家的府兵都撤了不少?,也正好给予了沈香他们出逃的机会。
小舟、阿景和谢贺打点好了逃生的事宜,开启谢府地底下的暗道?,带一众人?逃出生天,投奔严文。
彼时的严文早有?谋逆之心,已暗地里攻下一个州府,地方官也换成了自家人?,偏生天高皇帝远,他们执意要?瞒消息,皇帝也不能立时知晓外界的事。
在天家不知道?的地方,早早就变了天。
沈香背负家仇,执意要?为?枉死的谢青做点什么。她?同小舟努力学防身的招数;也习医,为?战损的将?士们疗伤;她?学识渊博,一心再研习兵书阵法,为?严文出谋划策。
沈香成日里忙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唯有?这样,她?才能暂时不去?思?念谢青。
即便后来,她?连入睡都会感到畏惧。没有?夫君的床是如此冰冷,她?总会忍不住瑟缩身子。
沈香想起往事种种,觉得一切事都好似梦一场。
谢青离开她?很久很久了。
夫君真的死了。
直到这一刻,沈香才有?一种实感,才能慢慢接受谢青已经不在人?间这个事实。
沈香笑了下,从食盒里端出一样样吃食,摆在墓碑前。除此之外,她?还给谢青准备了礼物。
沈香拿出荷包,同坟丘道?——
“您这样爱俏,地底下肯定成日里换新裳,我给您配了不少?不同色的丝绦,你一天就能换一个了。”
“唉,您偏偏要?死在冬日啊,瓜果菜蔬都不好找,想给您置办点好吃的,一时都寻不上食材,夫君还是一如从前那般任性。”
“要?给您再焚烧几炷香吗?您想吃香火,还是吃桂花香烟呢?都说香火供奉多了,孤魂野鬼会化妖的。要?不我试试,您化个妖身入我梦?”
“您当年安排得真妥善呀。孙家的人?,您也捎带着救出来了。如今干爹为?祁亲王守粮仓,阿楚又混了个小参将?,都算是有?自家的事做了。至于孟东城,说来也好笑,半年前攻的是他所在的州府。孟东城书读昏头了,本来要?自缢献国,一见是我随的军,立马带衙役倒戈了,还指点我,他们正要?通过漕运送往京城里的粮草所在,也算是一员福将?。”
“夫君,怎么大家都好好的,唯独少?了个您呢?”
“从来不知您是这样伟大的人?,为?何这一次却选择‘牺牲小我’了呢?您这样,教我连哭都没地方哭,明?明?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本不想同您说这么多乏味的事,您稚气得很,总不耐烦听,是不是?”
“那我不说了。”沈香仰面?,她?望着天穹,小心吸了吸鼻子,意图忍下所有?的眼泪。可是眼泪越攒越多,视线模糊了。雪花落入眼眶里,一下便融化成泪水。
“我也想和您多说些高兴的事呢,只是一想到您,我就忍不住哭。我也就在您面?前,还像个爱哭的孩子。”
沈香其实好想谢青,但她?强颜欢笑,不敢让旁人?担心。
她?好想谢青再留下点什么给她?,甚至是一个孩子。
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不是谢青的话,没有?意义。
如果能再见夫君一面?就好了。
只可惜,今生怕是再无缘分。
“与君共白?首啊……”沈香摸上冰冷的墓碑,含泪一笑,“等我杀了严盛,就来找夫君,好不好?”
白?雪骤然落大了,仿佛要?掩盖沈香的声音,哄她?别哭。
……
半年前,白?藜部落。
塔舞早在一年前迎回了圣子,全族都欢欣雀跃。
是她?救了谢青,也可以说,是谢青故意放出白?玦,引诱她?来寻他。
谢青虽不得神佛偏爱,运气却是一顶一的好。
本以为?会死,怎料他算无遗策,还是活了。
虽然眼下,谢青也没活得那么舒服,他生不如死。
谢青如上一任圣子那样,被锁入了牢笼。
塔舞原以为?谢青会乖顺许多,怎知他异于常人?,桀骜难驯,不肯为?部落奋战,这让她?出奇得愤怒。
塔舞端着牛肉,再一次步入白?色营帐。
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血腥味历久弥新,还未散去?。
由此可见,谢青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旧伤换新伤,打了又打,什么招数都用过了,他就是不肯展现力量。
塔舞拿他没办法,又隐隐兴奋,如此坚韧的孩子,是历代圣子里最为?天赋异禀的存在。如若他为?她?所用,那么白?藜部落将?再次迎来强盛时期。
必须要?不择手段驯服谢青,即便剜下他的皮肉,教他吃尽苦头。
塔舞把熏烤过的牛肉摆在谢青面?前,诱哄这个已经饿了三天的孩子:“当个乖孩子吧,展现你的力量给外祖母看。你是圣子,不该这样狼狈。你也想吃牛肉喝美酒,活得有?尊严吧?”
“呵。”
谢青发出闷闷的一声笑,他抬起眼,一双凤眸黝黑,深不可测。只是上扬的眼尾教人?知道?他在笑,不知嘲讽何事。
随后,族人?们眼睁睁看着被鞭打了无数下的谢青,又能蜷曲起脊骨,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不由咽下一口唾液,相继后退了半步。
圣子果然名不虚传。
骨血百毒不侵,毒也毒不死,打也打不趴。
白?藜族人?们将?圣子奉为?神明?,不死的人?。
见此神迹,他们险些要?给谢青下跪磕头了。
谢青踉踉跄跄,一步步朝塔舞走来。
接着,铁制锁链一牵,他又重?重?跌倒在地,仿佛塌皮烂骨的一滩肉。
明?明?是漂亮的男人?,可他阴冷的笑容却让塔舞感到心惊胆战。
无法用凡间术法降服的人?是什么?是怪物,是鬼魅。
她?想到了冷心冷情的父亲,想到圣子生来冷血无情。
真是肮脏的东西……恨不得掐死他。
“给我打!往死里打!古埙呢?!吹起来!”塔舞把所有?对于冷漠父亲的愤怒,全部发泄到谢青的身上。她?不希望他活着,她?想要?谢青死。
但是她?又舍不得圣子的能力,这样厉害的怪物,她?要?豢养起来。
反正圣子死不了,那就受尽折磨好了。
总有?一天,谢青会对她?俯首称臣。
“王,他是圣子……”
族人?们都听说过圣子的名声,知道?骁勇善战的圣子是如何杀人?的。他们不敢开罪谢青,生怕被他报复。
“都已经被绑住手脚了,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是想违抗王命吗?”
塔舞冷眼扫过部下,皇权威压尽显,无人?敢违抗她?。
于是,长鞭再一次落到谢青身上,所到之处,血肉淋漓。
谢青不是感受不到痛,确实疼得钻心刺骨,但他懒得喊,也不想求饶。
世人?都要?他学会谦卑,他偏不。
凭什么呢?他就要?恣意妄为?,去?反这个天。
不知下了多重?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
令人?烦闷的乐声不绝于耳,撩拨起谢青满腔的杀心。
汹涌的欲心,险些压制不住了,好在还有?鞭子抽打他,一直教唆他清醒。
鞭子划开肌理,翻出红艳的软肉,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又满溢一地。
啪嗒、啪嗒。
鞭声骇人?听闻。
谢青最终闭上了眼,乌黑睫羽没有?颤动,静谧极了。
他缄默不语的时候,身上的凶相也褪去?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塔舞不免想到了她?父亲死时的样子——遭人?欺辱导致丧命的恶犬。
圣子死了吗?
众人?错愕,屏住了呼吸。
圣子也是人?,也可能被打死的。
塔舞冷着脸上前,想要?确认谢青的鼻息。
不应该吧……他的骨头那样硬。
就在塔舞靠近谢青的那一瞬间,郎君蓦然睁开了眼。他勾唇邪笑,一双凤眸染了血,亮得出奇。
他直勾勾凝望塔舞,一只手猛然挣破了枷锁,扼住了塔舞的脖颈。
“咔哒”一声,指节嵌入了骨脊里。
“你!”塔舞只发出了一声,而?后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其实谢青早早就摆脱了束缚。
他不过在装,一昧忍耐,擎等着反杀的那一刻。
骁勇善战的一条疯狗啊!
谢青臂力很大,手也越收越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高举起塔舞,置她?于死地。
真可惜啊,落在他手上,谢青呢,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怜悯。
随即,谢青微微一笑,嗓音低哑,犹如恶鬼——
“外祖母,训犬可不是这样训的。让我来教教您,可好?”
他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忍耐多时了。
感谢小妻子教会他克制,才能让心急的郎君处心积虑这般久。
谢青自投罗网,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塔舞手上的王权。
眼下,他做到了。
呵,白?藜部落的王,该换主了。
第100章
严文决定不日?攻入京城。
不过军队从地方州府出发, 山高路远,行军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想半途中不耗损过多的马匹, 成功保存战力抵达都城, 那?就得买到更好的马儿。
而草原乃牧马的最佳环境,胡族人也是养马的一?把好手。
严文和胡族小部落有诸多交易往来,他们很多宝马都是从胡族人手里买的。
战事迫在眉睫, 他们还需要筹备更多的战马, 然而长久合作的马商却说,他们手上的货都被白藜部落买走?了,一?匹马不剩下。
白藜部落,沈香有所?耳闻。近年,他们合并了草原霸主阿格塔部落,又降服了最擅长养马的乌兰部落, 一?度成为草原势力最大的王庭。
若想打?赢大宁国这场战役,最好能?找到拉拢白藜部落的法子。有他们助力, 定无往不利。
沈香提议严文聘一?位能?够翻译白藜语与大宁语的外交官, 再由她出面, 进入白藜王庭,面见他们的王,谈一?谈眼下的交易。
人大多惟利是趋,只要她摆出令人心动的条件, 何愁买不到战马?
而且, 沈香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 王族见到她不会产生攻击性,能?够更为放松地谈判。
再说了, 这两?年,沈香给严文做幕僚, 里外出入,早早在人前混熟了脸。大家都知?道她在祁州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怀疑严文与白藜部落谈交易的诚心。
这事儿严文还在犹豫,毕竟她是谢青侄儿的妻子,他不想沈香深入蛮族腹地,特?地冒险。
就连孙家人也在劝,沈香没必要出面,她这两?年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唯有沈香知?道,还不够。她不能?停下来,她要为夫君报仇雪恨。这样,谢青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怎料,他们还在胶着?,白藜部落竟主动递来了藤枝儿,想与严文他们交好。
他们可以?低价提供五千匹宝马,但他们的王有两?个条件:第一?条,倘若严文杀了大宁国皇帝,夺得皇权,需要广开商贸之路,促进两?国之间的交易与交流;第二条,白藜王庭早听闻谢家将曾是草原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如今仅剩下遗孀沈香留存于世?,掌控着?剩余的谢家臣。他们的王,想见一?见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娘子。
第一?条还好说,第二条实在无礼,众人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老夫人唯恐有诈,忧心忡忡劝说沈香:“小香要不别去了,哪有王族一?心要见旁人家女眷的?那?些草原人野蛮得很,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和怀青交代!”
“就是啊,万一?是鸿门宴呢!”孙楚也不愿意?阿姐去冒险。
孟东城道:“会不会是香师父在外抛头露面的时?候,被胡族人看到了?他们瞧上小香师父的美貌,打?算强取豪夺,把你绑走?当王妃吧?”
沈香斜了孟东城一?眼:“再看话本子,就把你头摘了。”
闻言,孙家夫妻也担忧了起来:“唉,要不小香还是别去了。”
倒是严文摇了摇头,道:“白藜王庭不至于做这样下作的事,毕竟比起女人,皇族还是更看利益。他们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们撕破脸。”
沈香颔首:“我觉得主君说得对,白藜王庭再如何,也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女人家。多谢大家的关心,不过这一?回,他们既向我发了请柬,那?我一?定要去赴约的。”
严文虽还未登上帝座,但他在众人的心中,已是一?方君万,故而他们都喊他“主君”。
沈香认为,谢青还是有几分眼光的,竟挑上严文揽了大权。
严文虽是天残,却有一?颗仁爱之心,待军待民都温厚可亲。他擅治政,也肯听逆耳良言,甚至还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之下,还为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办起塾学。不仅郎君可读书识字,就连小娘子也能?入学开蒙。
他甚至同沈香提过,若往后夺得皇权,沈香也可再次入朝为官。
他会给天下女子开女学,改科举制,允娘子们入官途,报效祖国。
这是沈香梦寐以?求之事,也是谢青死前请严文应下的心愿,用以?换取谢家旧部的归顺。
严文答应了这一?笔交易,所?以?他会履行约定。
思及至此,沈香更加思念夫君了。
他将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啊。
“诸君莫劝了,小香今日?,一?定要去。”沈香心意?已决,朝他们行了拜仪,感念家人们的恩情。
大家知?道沈香劝不住,也只得多叮嘱她几句“万事当心”,而小舟从梁上飞落,抽出一?柄红宝石匕首,双手高奉,递给沈香:“小夫人,您带上这把匕首防身吧。”
“好。”
沈香一?手握住了刀鞘,另一?手揉了揉小舟的头。
她知?道,小舟瞧着?冷淡,实则心里也在挂念、担忧她。
翌日?夜里,白藜部落的族人似乎格外看重这一?次会面聚宴。
城外,他们早早驾了锦幄软轿乘舆,请沈香入座。
这架势颇有种迎亲的错觉。
沈香不由握紧了怀中的那?柄匕首,战战兢兢上了舆车。
挂满鎏金莲花金铃子的珠帘与锦纱放下,沈香随着?颠簸的车厢,一?路朝草原深处行去。
小舟会在暗处随行,所?以?沈香并不是很害怕未知?的前路。
软轿内缭绕沁人心脾的衙香,她细细嗅了下,似乎闻到一?味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沈香知?道胡族和大宁国多有私下买卖,香料便是时?兴的交易物,故而也没往心上去。
软垫旁边,还摆了几袋子羊皮囊子装的美酒以?及鲜甜可口的瓜果,对于不擅耕种的胡族人来说,这已经是上等的待客之道了。
看来白藜皇族确实对沈香很上心,诸多细枝末节都饱含善意?。
这让沈香放松了许多。也不知?是香味太熟稔,还是旁的缘由。
她陷入柔软的褥子里,闻着?柔和的花香,不由蜷缩起身子,安心睡着?了。
待软轿落下,沈香也没有醒。
侍从们不敢吵醒沈香,他们只是在轿子外静候,眼见着?他们的王越走?越近。
所?有人迫于王的威压,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开珠帘,霎时?间,一?线光泄入层层锦幄之中,照得熟睡的沈香。
她仿佛洒了一?层金箔,宝相?庄严,彰显十足的神性。
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他单膝跪地,躬下傲然的脊骨,虔诚地揽住沈香膝骨与后脊,轻巧将她打?横抱起。
这等唐突的动作,惊得营帐上的小舟目露凶光。她疾步袭来,正要飞身截杀王族。
哪知?,在她对上王那?一?双熟稔的凤眸,顷刻震惊到失语。
半晌,她喃喃:“怎么?是您……”
“滚。”
“是。”
男人漠视他人,只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圣物,入了王帐。
沈香很久没睡得这样沉了,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缩在谢青的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聆听他蓬勃的心跳声。梦那?样的真?实,好似她的夫君尚在人世?。
可是越真?的梦,醒来越伤人。
她忍不住又要翻身睡去,再补上未做完的美梦。却在闭眼的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应该是在面见白藜王庭的皇族人,又怎会窝在睡榻中?
难道?
她环顾四周,身上披的俱是虎皮与狼皮的毛褥子,床帐外架着?细长的金色灯台,矮小的案几上放两?只鎏金蝎子式酒碗,斟满了烈酒,辛辣扑鼻。
好在她的衣冠整洁,没有被人唐突的迹象。
真?奇怪,小舟竟没动作。
难道她不敌草原勇士,被人拿下了?
不好,她的人,有危险!
思及至此,沈香慌张地撩开床帐,还没等她落地,帐外倏忽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是个男人。
身上挂了不少?金银饰,随着?步履的行进,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珑璁声。
刚堂而皇之入王族私帐,此人恐怕非富即贵。
沈香摸出怀里的匕首,扣在袖中,紧紧攥住,掌心沁满热汗。
她和小舟练过几招,虽说手段没有老武夫那?样毒辣,但制服普通的郎君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希望,这位草原皇室郎君,不要是个练家子。
男人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撩帘,意?图扣上沈香腕骨的刹那?。
沈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迅猛挥出刀刃。
纤薄的利刃破风而出,猛然削断男人披散的几缕黑发。
“呀!”
沈香感到腕骨微微震痛,原是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指.尖,敲下了她手上刃具。
她正要开口,一?抬头,杏眸骤然紧缩——“是您。”
沈香幻想过无数次与梦中人相?见的画面。
她以?为眼泪会夺眶而出,她以?为她会潸然泪下,她以?为她会一?诉衷情。
但都没有。
沈香只是蓄满了眼泪,眸中盈盈秋水。她想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魂牵梦绕的男人,可泪雾朦胧,遮蔽她的视线。
鼻腔好酸好酸,酸到疼痛,一?直催她落泪。
心尖子也酥麻,绵绵的,浑身失了所?有力气。
沈香抹去眼泪,眨了眨眼,她再度仰望面前的郎君。
是谢青啊,是她的夫君啊。
即便他没有束发,今日?穿的也是胡族的王袍,衣襟稍开,珠玉项链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满满异域风情,但她知?道,他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君啊。
沈香折起膝骨,挺立脊背,她意?图离谢青更近一?点。
“让我摸摸您,好吗?”她许久不曾对人撒娇了,如今的嗓音要多柔便有多柔。
“好。”
谢青乐意?亲近小妻子,他低下睥睨众生的不恭头颅,仅做沈香的裙下之臣。
他任沈香触碰,任她确认虚实。
沈香抬指,细细触碰谢青的脸颊、鼻梁、额骨。
她顺着?耳廓往下,能?碰到谢青的喉结,微鼓的枣核儿,吞咽酒水时?,极其撩人,勾人心魄。
再然后,她触到了谢青形销的月牙骨,还好他的肩臂肌肉健硕硬实,并不瘦骨棱棱。
他是热的,是活的。
骨相?姣好,一?颦一?笑都美到妖冶。
是她的丈夫啊。
只是谢青身上平添了好多陈旧的伤,结了痂,蜕了皮,还有一?道狰狞的痕迹。
有刀伤、鞭伤……
沈香看着?纵横的伤疤,又忍不住落泪。
她颤抖着?樱唇,小心吻上他的腰腹肌理。
眼泪黏在肌肤上,随后滚落,滑到她的口中,很咸涩。
“您很疼吧?”
沈香好心疼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谢青一?定吃了好多的苦。
谢青原以?为今日?见面,沈香会高兴。
可他太笨拙了,还是惹她哭了吗?
谢青哭笑不得,轻巧叹息。
接着?,他小心伸手,揉了揉小妻子的软发:“小香为何哭了?”
沈香低喃:“我心疼您。”
她怯怯地开口,忍不住靠在谢青的怀中。
谢青终于敢拥上沈香了。
他坐到床榻边,将小妻子抱到腿上,搂入怀中。
原本是怜惜的拥抱,渐渐施加了气力,越抱越紧,舍不得放。
好久不曾见面了,沈香每日?每夜都在思念谢青。
她也拥住谢青,任她绞着?骨头,蛮横地搂抱。
疼一?点也无碍,只有用上气力,她才能?感受到谢青的存在。
她任他恣意?妄为,任他为所?欲为。
久未谋面是筹码,可容谢青为非作歹,助长他的邪性。
谁让她很想她的夫君呢?
她巴不得他撕咬人。
沈香倚在谢青的臂弯里,感受他冰冷的指.尖在她发里游走?,沿着?她的耳后,渐次朝下,珍爱他的妻子。
不管昏天还是黑地,她都想和谢青混沌地纠缠在一?处。
今日?,是沈香主动吻的谢青。她好久没有和郎君亲近了,技.法生疏,险些闹笑话。
可是床笫之间的事,又有谁嫌呢?
谢青容她抚摸他如墨的长发,容她咬上他硬朗的指骨,软.舌翻搅,指腹心领神会这一?重沸腾,一?寸润渍,蓄意?牵缠。
谢青明白,沈香在笨拙地讨好他。
她期盼他随性,期盼他高兴。
怎会有这样可亲可爱的小娘子。
他终是忍不住,覆上了她,纠缠了她,束缚了她。
郎君的手捻上沈香白皙的颈子,明明这双手极具力量,能?折断任何人的骨脊,偏偏待沈香,他分外怜惜,一?点重力都不敢下,生怕她受损,生怕她破碎。
她是他的妻,理应享受他所?有柔情蜜意?。
薄唇舔了又咬,焦色小痣吻了又尝。
像是要从头到尾,品尝所?有,丝缕不放。
谢青的耐心比从前足了许多,他知?道小妻子的来之不易,作弄得更加刁钻与猾黠了。
……
翌日?,沈香骨头都仿佛七零八落,散了架。
郎君简直作祟!
她刚要颤动,谢青就搂住了她,以?下巴轻柔地蹭她的发。
沈香没好意?思说,许久不曾与谢青见面,再度亲.近,竟也有几分羞怯。
沈香莫名面红耳赤,闷入厚厚的皮褥子里。
不过能?与谢青相?遇,她很高兴,原以?为世?上再难寻到夫君,怎料他还活着?,心是跳的,魂是全的,人是热腾腾的。
她再次拥有谢青了,真?好。
片刻后,她小声问了句:“夫君,您为何在白藜部落?”
谢青难得餍足,他半阖狭长的凤眼,低吟了句:“唔……部落的王退位让贤,正好让为夫捡了漏。”
这话鬼才信。
但沈香并不想细究那?么?多事,横竖他回来这个人间就很好了。
“您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我不想问那?么?多。”她回头,亲了一?下谢青的下颚,“您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嗯,我也很欢喜,能?够见到小香。”
“您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沈香小声问。
“不会了。”谢青抱紧了小妻子,“再也不会。”
谢青吃饱喝足后,总归是个体人意?的郎君。
昨夜的一?场胡闹,沈香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
她面上烧红,幸好夫君早有准备,为她置办了两?身女子衣袍。
沈香穿着?精致华丽的狐毛袍衫,由谢青为她戴上金莲宝珠项链,再挽上简单漂亮的发髻,佩上繁复的珠串发饰。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忍不住捂住了嘴:“您准备好了女衣以?及首饰,您是早有预谋,要骗我在外留宿一?晚么??”
谢青被小妻子一?惊一?乍的反应逗得发笑。
他唇角微扬,饶有兴致地答:“夫妻间的风月计策,又算什么?诓骗呢?不过是情趣罢了。”
拐-骗良家妇人!他还好意?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比起沈香的盛装打?扮,谢青则简易多了。
他披了一?身素色的狐毛袍衫上身,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金色细绳束着?,连金银饰都懒得佩戴,食指上仅仅套了一?枚玉扳指。
哦,这枚扳指还只是为了拉弓之用,以?备不时?之需,临时?起意?要射-下哪个歹人的人头。
谢青一?早就告知?白藜部落的族人,沈香乃他的王妃。即使他们不通大宁语,见到沈香仍会蹩脚地喊一?句“王妃”,再奉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竭力讨好她。
毕竟,想留下圣子镇守部落,那?就必须祈求沈香也留在草原。
不然,他们的王定会撇下族人,跟随大宁的妻子回归故土,再也不回部落了。
沈香也对他们报以?一?笑,她待所?有人都温和可亲。
等他们洗漱完,准备吃些午膳时?。
沈香临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夫君,我在白藜王庭夜宿不归,风声传出去,是不是不大好听?”
毕竟家人们都不知?谢青成了白藜部落的王,她被拐入帐中彻夜不归,怕是孙楚他们都要暗搓搓排兵布阵来劫人了。
谢青烧炉子燃起铜锅,又丢入一?块牛油膏子润锅。撒入牛肉干、奶豆腐以?及糜子米,炒香以?后,再沏入奶茶炖煮,这般,一?碗锅茶就制好了。
他一?面给小妻子准备吃食,一?面说:“我已派小舟回城中报信儿,想来他们已知?你境况,小香不必担心。”
城中人确实知?悉了全部内情,但一?想到谢青藏得这样深,好好的“久别重逢”聚宴不搞,非要把沈香拐入王帐里独占一?晚上,害所?有人提心吊胆……不得不说,这些后生玩得是真?花啊。
而沈香捧着?瓷碗里的牛乳茶米小口啜饮,不大喝得惯,但时?不时?看一?眼夫君,用以?佐饭,心里又十足的欢喜。
啊呀,这算色令智昏么??
她总是容易被谢青的美色蛊惑呢!
谢青知?道她吃不惯草原的食物,因此,他也不打?算在部落久留。
用完饭,谢青催来一?匹马,抱起沈香,飞身利落上了马。
知?道谢青要走?,长老赶紧来留。
长老精通大宁语,是部落里的老人了,他朝谢青跪拜,哽咽祈求:“圣子不要抛弃白藜部落,请您不要舍下族人离开。”
长老跪了,族人们也有样学样,跪倒一?地。
谢青本就是个杀戮性子,眼下有沈香在旁侧,他不想妻子不快,只能?稍压下不耐,冷冷地道:“拦本王去路,杀无赦。”
怕一?群傻子听不懂,他又用白藜语重复了一?遍。
族人们自然知?道圣子无情无欲的秉性,所?以?他们现在看到沈香能?降服谢青,觉得不可思议。
能?拉拢圣子、无需用锁链和古埙也能?驱使圣子行动的女子,那?是神明啊。
沈香一?定是草原的神女。
长老换了个靠山跪地:“神女,请您劝圣子留下,请您怜悯白藜部落。”
沈香闻言,为难地看了谢青一?眼。
郎君鲜少?皮笑肉不笑,很明显,他对白藜部落的生活感到乏味,一?心要走?。
但,沈香看到底下乌泱泱跪着?的白藜族人,又可怜他们。
好歹照顾了夫君这般久,她也要惦念人家几分恩情的。
于是,沈香道:“您放心,我们回大宁国办完正事儿就回来见大家。而且……我们和大宁国的王相?熟,往后可以?大开国门,任白藜部落的族人自由出入。到时?候,我和圣子住在京城,你们随时?随地都能?来探望他,这样不好吗?”
这是长老从未想过的事,要知?道百年来,大宁国虽不禁止边境与外族之间的买卖,却不允许胡人深入都城。
他们没有见过大宁国的繁华与昌盛,只道听途说,心生过向往。
若是能?亲眼一?见,真?是了却心间一?桩憾事。
“我们真?的可以?吗?”长老难以?置信。
“可以?。”沈香笑得灿烂,犹如耀眼金日?,“你们的王,今日?前往大宁国,就是为了帮你们达成这一?桩心愿。请您再静候一?段时?日?,有朝一?日?,我会在都城里,请大家喝江南的青梅酒。”
“好!”
“感谢神女,感谢王妃!”
“敬我们最爱的圣子与神女,敬我们的王与王妃!”
他们磕头礼拜,施白藜部落最高礼节。
沈香高兴,谢青却如释重负——难缠的人,终于肯放他们走?了。不然马蹄踏去,几把老骨头,又得受重伤。
而就在这时?,一?声嘹亮鹰啸划破长空。
白玦窥见沈香,兴奋地扑腾翅膀,飞旋而下,栖于沈香的肩上。
沈香惊喜极了,她揉了揉白玦漂亮的长羽,同它说话:“好久不见了。”
白玦抖擞翅膀,作为回应。
见到这一?幕的白藜族人们,目瞪口呆。
这可是白藜王庭世?代养育的圣鸟啊,眼高于顶,一?生只认一?主,同圣子一?般桀骜不驯。
就连圣鸟也认王妃为主啊!可见这位神女来头是真?的不小。
也是,如果没几分神力,又怎可能?驯服圣子呢?要知?道,圣子是绝不可能?动情.欲的!
谢青厌恶这些落于沈香身上的目光,他小气地搂住了沈香,以?衣袍遮掩她,美其名曰——“马上风大,挡一?挡。”
随后,漂亮郎君策着?高头大马,搂深爱的小妻子,绝尘而去,消失于草原的深处,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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