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寒料峭, 才消融了?霜雪,枝桠便禁不住春雨滋润, 发起了?绿芽儿。翡翠一点大, 沾在高墙黑瓦上,生机勃勃,格外喜人。


    谢府正堂垂脊, 鸱吻高高翘起, 正对上天边的重峦叠嶂。远处山桃开得早,粉白黛绿的一团,瞧着心情颇好?。


    为了?应景,沈香今日梳了?百合髻,乌油油的发间,一左一右各戴了?一朵金莲镶珍珠米簪。身上穿了?件粉桃红银绣纹锦绸窄袖袄子, 下搭花树对鹿纹百褶裙,袖口与裙摆一圈儿雪白兔毛, 很是?暖和?。


    沈香原想着, 晚上可这般穿, 赴国子祭酒家?摆的嫡四子满月酒席。怎料她刚要出门?,就被谢青抓回来,硬生生披了?件鹤氅。


    “不可贪凉,吹了?风要闹头?疼。”


    夫君白皙的指骨搭拢于她腰腹, 漂亮的指腹捻住系带, 利落打了?花结。


    沈香问:“您今夜也是?晚归吗?”


    “嗯, 小香记得先睡,不必等?我。”


    谢青低头?, 吻了?一下小妻子的额心。


    “好?吧,我会?为您留灯的, 记得用点膳再入睡,别累坏身体。”


    谢青归京以后,因政绩出彩,被官家?封赏,除去本官职刑部尚书,还加授衔“中书门?下平章事”。


    就是?说?,即便他并非宰相正职,有了?这个头?衔儿,他也成?了?大宁国的相公之?一,可参与政事堂,与诸相共商国-政。而孙晋初来京城,吏部拟注新的官职还未有定?论,只能居府待着,等?上头?消息。


    夫君往后的职权更大了?,这是?高升啊,不少人想同谢青打交道搞好?关系。


    奈何谢青油盐不进,他们便另辟蹊径,企图同沈香接洽。


    不老实的官吏们啊,手都伸到内宅来了?。


    沈香不想事事得谢青庇护,她决定?当一回他的贤内助,开始游走于官夫人内宅里,为谢青打掩护。


    今晚便是?沈香赴的第一场官宴。


    国子监的主官,正三品的祭酒博士设了?官眷家?宴,为了?庆祝自个儿老来得子,祭酒夫人特地给各家?官夫人下了?请柬,邀人一道儿府上小坐,赏一赏春花,看?一看?才满月的小四郎君抓周。


    论品阶,国子祭酒和?刑部尚书谢青打了?个平手,但论实权,教书育人的国子监还及不上掌管律令裁决的刑部衙门?,故而谁攀交谁,真说?不准。


    不过,国子监掌管各类官学,麾下的国子学乃大宁国最高学府。其中国子学与太学又专门?收官吏、宗室子弟入学。大宁朝尊师重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其人脉错综复杂,朝中交情之?广,又是?各家?官吏都眼馋不已?的存在,无人敢开罪。


    毕竟大家?伙儿都想给子孙后代打好?师长交道,腆着脸儿要凑局。唯有沈香这样还不曾生养的娘子,才难能体会?其中厉害。


    谢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农门?妻,孙香要来这次满月酒宴的消息,不胫而走。便是?没有国子祭酒范家?的请帖,官夫人们也彼此求个通融,想要赴一回宴。


    好?吧,孙香这个名字,乃是?沈香临时取的,借了?孙家?的名头?,改了?个妥帖的名讳,反正真假压根儿无人在意。


    而官夫人们对年轻有为的贵公子谢青有多眼热,那么她们对这拿捏住清贵郎君的谢夫人就有多好?奇。当然,除却探究的心思,也带点不怀好?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庶人,也妄图挤入官眷圈子里,怕不是?会?闹出笑话!


    便是?谢青疼爱她,为她寻了?一门?小官孙家?当干亲抬身价又如何呢?还不是?农家?女出身,不曾受高门?贵女的家?教熏染,定?半点淑女谈吐都无。


    至于要和?沈香搞好?关系,还是?私下里拉帮结派,只谈面子情。那就得当日观望一下各家?夫人的态度了?。


    京圈一贯如此捧高踩低,世态炎凉,没有真情可言。


    沈香送谢青赴朝会?,她则回府准备吃宴的见面礼。


    谢青唯恐沈香遭遇不测,调走了?阿景,转而让小舟换上婢女的衣裙,随身保护沈香。


    沈香和?小舟不算熟悉,不过她年纪和?石榴差不多大,平素冷着一张脸,不爱开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要不是?沈香指点她仿照石榴走路,定?叫人瞧出端倪。


    小舟虽不苟言笑,对沈香倒忠心耿耿。


    就连阿景嗅到吃食味儿,不请自来,都险些没被小舟卸下一只腿。


    “干!小舟你疯了??我可是?自家?人!”


    阿景捧着削断的一截乌发,心疼呵斥。


    小舟收匕首入靴,寒声:“郎主说?了?,若有敌袭近夫人一丈之?内,便要动手。况且,夫人没有发话传召你。”


    “哇,你竟觉得我是?敌人吗?!你好?伤我的心!”


    阿景蹲树上不敢下来,蝉鸣似的滋儿哇乱叫。


    沈香看?了?一场戏,朝树上抛了?个羊腿给阿景,又转而摸了?摸小舟的头?,夸赞:“你做得很好?。”


    小舟头?一次得主子家?这样亲昵夸赞,眸光微怔。


    为什么夸她?她只是?奉命行事……


    可发间软软的指触,她又不讨厌,心间似有潺潺流水涌起,软化她几近寒冰的心脏。


    她又有心跳了?,成?了?鲜活的人。


    小舟看?了?一眼沈香,垂下眼睫,迟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沈香身边的三个侍从都收到了?吃食——小舟是?一匣子蜜煎;石榴是?一碟杏仁酥;阿景是?三个烤羊腿。


    终于哄一群孩子们安静下来,沈香内心流泪:当个雨露均沾的大人,真是?不容易啊。


    临近傍晚,碧瓦漏过初春残阳,鸦雀歇檐,天色昏昏。


    沈香出府,石榴搀她上了?马车。小舟习惯飞檐走脊,本来打算蹿房行路,还没来得及跳上高树就被沈香喊住了?。


    小舟一愣,回头?。


    夕阳下,沈香撩帘,露出一张清丽可人的脸。


    沈香不习惯重粉黛眉,因此,面上妆容不厚。白里透红的清水脸子,日光照耀,如花儿温婉娇艳。


    她笑着朝小舟招招手:“上车,咱们一道儿坐。我知小舟武艺高强,可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你就是?铁铸的人,也会?累的。”


    “您……是?在关心我吗?”小舟下意识问出声。


    “嗯。”沈香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和?石榴年纪都小,瞧着同我小妹一般。总不能我这个阿姐坐车,倒劳累你们奔波吧?那我心里过意不去。”


    “……”小舟又是?不语。


    不过这一回,她很听话,老实上了?车。


    “小舟,你也吃。”


    车上,石榴朝小舟讨好?一笑,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枣泥糕,邀她“同流合污”。


    是?沈香特许石榴在车里吃喝的,当然,若是?谢青在,她可不敢这么没规矩。


    小舟捏着枣泥糕,缄默不语。


    其实她很早就想说?了?,她不爱吃甜食。


    可石榴和?沈香的目光殷切,她忽然不想辜负她们的期待,百般无奈,只能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糕。


    嗯……太甜了?。


    小舟鼻腔莫名一阵酸,眼尾泛起一点红。


    早说?了?不爱吃,差点甜齁出眼泪。


    国子祭酒范府的宅院买在凤尾坊,这里离皇城近,不少皇亲国戚都在此处买了?私宅,有钱的达官贵人也会?斥资购下根椽片瓦,就为了?能同勋贵攀交。不像沈、谢二家?,图清净,家?宅买得远。


    一有车轿来,范家?有头?脸的管事就会?上前,小声询问:“请问贵客是?哪家?的官眷?”


    谢家?车夫不卑不亢道了?句:“刑部尚书府上的。”


    一听是?三品大员,管事心里有了?计较,堆起笑脸来,点头?哈腰逢迎:“您请、您请。”


    他亲自为沈香的马车开道,将人迎入拜客的正门?。


    明?明?是?后来者,娘家?也无权势,却妻凭夫贵,先被请入宅院。


    见着这一幕的官夫人各怀心思,有妒恨,有怅然,顺道骂自家?夫君不争气,没给妻女脸上争光。


    宴席设在聚雪亭,说?是?建在湖上的八角亭,其实沿着高翘起的亭檐朝外搭建,高高挂起毡毯,改造成?一个能容下百余人的遮风棚。


    石榴在秦刺史府上学过规矩。


    地方官越缺京圈里的热闹,越爱东施效颦,学大都城的行情,自抬身价。


    或许忧心沈香在外受冷待,谢老夫人特地喊了?赵妈妈从旁指点石榴。苦练了?三五日,小娘子总算有了?成?效,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婢女。


    谢老夫人本想让赵妈妈也一并跟去,又觉得不妥。排场太足,显得沈香胆怯,一团小家?子气。


    沈香没想到一场家?宴还有这么多名堂,不免头?晕目眩,感慨高门?夫人也不是?那样好?当的。


    思忖间,沈香人已?入了?范家?。


    聚雪亭的帘子一打起,入目便是?烟琢墨石金旋子彩画的八角穹窿藻井。木雕垂莲,偶绘法印手势,瞧着诸天神佛庇佑,富贵显荣。


    怪道要在亭台设宴,原来亭子底下别有洞天。


    哪里是?设宴呢,分明?是?蓄意攀比,风气真奢靡。


    沈香感慨官吏内宅里的门?道,忍不住四下打量,恍惚间,被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亲昵地拉住了?手。


    沈香懂察言观色,看?她身侧全是?簇拥的官夫人,便知,此人身份非比寻常。


    官眷碰面,基本都是?按照丈夫的官阶来排尊卑,沈香不急着行礼,只温文笑了?下,待人开口。


    还以为沈香会?露怯,怎料是?个胆大的,夫人们对视一眼,心里嘀咕,面上不动声色。


    为首的娇妇人笑道:“您瞧着面生,该是?谢相公家?的夫人吧?我家?官人事职都水使者。”


    沈香有印象,都水监掌管湖泽、桥渠诸事,居京中的衙门?主官便是?都水使者,正五品上。她记得,那位主官姓周,眼下的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于是?,沈香彬彬有礼地道:“周夫人,幸会?。”


    此话一出,大家?皆惊讶。本就想着不暴露姓氏,有意刁难一番沈香。


    哪里知道一个农门?女竟也知晓官场中的人事。


    难不成?谢相公怕她宴席出丑,夜里悉心教导过她朝堂事?


    就连她们,想要知道门?庭间的门?道,都要一回回携礼赴宴,同各家?夫人细细打听,方能窥见一斑。


    家?里丈夫才不管内宅里的关窍呢!啧,谢青的确疼爱她啊。


    周夫人的底细被沈香看?出来了?,她浑身不得劲儿。


    她娘家?虽是?官宦世家?,但家?中官人品阶及不上沈香,俗世意义来讲,地位是?比沈香低的。


    再不满,周夫人也没流于表面。


    她仍旧拉过沈香,热情邀人落座。周夫人和?沈香唠家?常:“谢夫人自小在乡县长大,应当很懂农事吧?”


    这话看?似在挑沈香的专长来攀谈,实则有意贬低,提点在座诸位关于沈香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人声嘈杂,听得这话的夫人们纷纷侧目,思忖周夫人今日哪里生出的胆子,要这般挑衅沈香,也不怕给夫君揽祸,开罪谢相公。


    沈香其实没她们想的那样小心眼,她并不避讳周夫人的提问,反而是?深思熟虑如何说?道农事。


    她想起此前在金垌县当孙晋幕僚时,她帮着张主簿收田租,曾亲自下地干过农活。


    沈香颔首:“略懂一二。”


    “今儿凑巧了?,您是?行家?,给咱们讲讲务农如何?”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好?。”沈香想了?一会?子,道,“如《享先农乐章》一诗所言,家?国百事农桑为先,耕田益稷,粮为民安之?根本。近年雨多田涝,影响粟麦收成?,不少地方州县减了?赋徭……”


    说?起这些,沈香头?头?是?道,实乃个中行家?。


    夫人们本想看?沈香自乱阵脚,讲些鸡鸭鱼虾的乡下琐事,哪知她一开腔,洋洋洒洒的农业大论。话语里引经据典,微言精义,便是?高门?贵女都不一定?能如沈香,说?出这一番剖玄析微的务实见地。


    毕竟她是?融入过百姓的生活,不像世家?大族,只会?些纸上谈兵的泛泛论调。


    无人敢说?沈香的不是?。


    周夫人的算计落了?空,一时有些讪讪。


    沈香原来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啊。她还以为沈香为了?蒙混过关,会?蓄意卖弄,说?些引人发笑的虚头?巴脑之?言。


    谁知,她还挺有文化的。


    几人圆了?场,同沈香说?了?几句面子情的话,便没再多说?旁的了?。


    一个时辰后,沈香随众人前往后宅,凑趣儿看?小孩抓周。


    小郎君喜欢金光闪闪的物件,捏了?个金算盘,惹得范夫人眉头?一皱。虽说?大宁朝不轻商贾,但孩子不入仕,非要经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范夫人缄默着掰开孩子的手,硬生生塞了?一本《诗经》过去。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眉欢眼笑地夸赞小郎君聪慧,日后长大定?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沈香看?得目瞪口呆,干干赔笑,脸都要笑酸了?。


    一顿饭,摆盘漂亮,口味真不如谢家?精细。官夫人说?话也很乏味,她不耐烦听,但出于涵养,没有表露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沈香食不知味,忽然很想谢青。


    原来,她离了?他半日,心里就会?很舍不得。


    一定?不是?别人家?菜肴难吃。


    正出神,周夫人忽然出声,问了?沈香一句:“谢夫人,方才听您说?,您的本名是?孙香?”


    沈香记起之?前同各位夫人寒暄,大家?自报家?门?,说?娘家?是?哪一个州府的嫡支世家?,抬抬身价。


    唯有沈香,说?的是?容州孙家?,后搬迁到衢州长居。


    夫人们听说?过,谢青就是?在衢州查案时,与夫人相识相知的。


    沈香迟疑着,笑应了?声:“嗯。”


    周夫人故作?亲昵挨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夫人是?有话要说??”


    沈香知道,若她不问,周夫人能在她旁边唯唯诺诺一整晚。


    “您知道谢相公从前的事吗?”


    沈香内心:出生以后,关于夫君的事,她基本都知晓。出生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也没法子探知。


    不过,周夫人只是?外人,应当不知谢青家?宅里的私密吧?


    “您说?。”


    沈香忽然精神振奋,来了?兴致。


    周夫人小声:“您可千万别同谢相公讲啊,我只是?好?心,忽然想起了?,特地和?您提个醒儿。”


    “我省得,您都是?为我好?。”


    “谢相公曾经和?世代交好?的勋臣沈家?有过婚约,那名未婚妻便叫沈香。听说?她生得花容月貌,很得谢相公的心意。只可惜天妒红颜,才十?多岁便得了?急疾,香消玉殒。谢相公思念亡妻,多年不曾有婚约,就是?给他牵线搭桥,他也推诿。只是?谢相公男大须婚,不好?这样空着家?宅,因此……”周夫人闲时定?是?个爱听说?书的,悬念卖得恰到好?处,吊足了?人的胃口。


    沈香再蠢都该反应过来了?,周夫人这是?给她上眼药呢!


    周夫人想暗示沈香,她乃谢青未婚妻的替身。穷极一生也及不上那皎洁白月光的。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沈香作?为替身本尊,如今正完好?无损坐在她们面前,听曲儿嗑瓜子呢?


    “啊,这个。”沈香为难地接了?一句话,引得席上诸位夫人竖起耳朵,频频侧目。


    既然都这么碎嘴子,爱听逸闻趣事,沈香就给她们点的庭燎猛火里添点菜油。


    她扶额,语带凄怆:“难怪夫君非要唤我‘小香’,还时常说?我同故人长得相像……竟有这么一层渊源么!”


    “唉!”这话一出,在场的夫人们对上沈香,便没有了?最开始的敌意。


    原来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不过被郎君的一腔痴情而卷入凄苦的红尘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怜悯之?心的大娘子们甚至对沈香表露出了?同情之?色,还捏了?捏她的手——郎君薄幸,您真是?受苦了?。


    而官署里头?,尚且不知自个儿身败名裂的谢青忽然一阵冷噤,他不由拢了?拢公服,蹙眉暗道:“夜里果真起了?风,好?在小香是?披了?鹤氅出门?的。”


    第82章


    谢青忙好公差并?未径直归府, 而?是绕了远路,特地登了一回吏部尚书王家?的门。


    深夜拜访, 王尚书便是恼火也?不敢端在明面上, 毕竟大家?都是六部主事,谢青还兼着相职……有的是法子给他小鞋穿。


    王尚书穿戴齐整,冒着夜寒, 踱步向待客的花厅。走得太匆忙, 衣摆扫过廊庑间的立柱灯,灯箱面上题有“吏部尚书”四字,可见他对于?官职的爱惜。


    王家?郎主心急火燎入屋内,一见伶俐的侍女在厅内用红泥小茶炉烹煮茶汤,他松了一口气,幸好底下人聪明, 没?有慢待谢青。


    “谢相公深夜到访,是为了公差, 还是私事?”王尚书朝谢青拱拱手, 见了礼。


    本可以喊“谢尚书”的, 然?而?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不爱官运亨通,他为了奉承谢青,有意提及宰相公职, 也?算是一种“示弱”。


    然?而?, 谢青并?不领情。他没?因这句讨好而?春风得意, 眉眼依旧是舒缓的笑弧,持重得教人不安。


    王尚书落座, 谢青终是开了口:“府上用的明月茶么??倒是清香扑鼻。”


    “谢相公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差管事的给你包几?斤带府中尝尝?”


    “不必了, 若我拿了王尚书的茶,您喝什?么?呢?往后?许是只有白?露茶吃了。”


    此言一出,王尚书险些惊到跳起来。


    他神情凝重,切着牙关。底下人再能耐,也?不知谢青这话里打什?么?样的机锋,能让郎主受到惊吓!


    唯有王尚书知道,几?日前,皇帝赏赐六部九寺五监春茶,让光禄寺论品阶来赠茶种,他和谢青的本官都是六部尚书,得到的都是峡州名贡明月茶;而?六品以下的官吏,分到的便只有白?露茶了。


    谢青明显在敲山震虎,故意胁迫他,暗示自个儿有手段能教他官途不顺。


    这厮……奸诈!定有所图!


    王尚书同侍女们使了个眼神,赶走闲杂人等。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王某愚钝,不知谢相公话里意思,你可否直言?”


    谢青温文一笑:“既如此,谢某也?直说?了。王尚书应当?知道,那位立功上京述职的孙县令,乃本官家?内干爹,也?算谢某的岳丈。”


    “你是想……吏部出力,帮着安排职事?”


    “正是。”


    “这回孙县令立了大功,升迁个六品京官不是不可……”


    “谢某听闻,京城之中,京兆府少尹一职还有空缺,官位不曾旁落。”


    王尚书被?唬了一跳:“谢相公,慎言!那可是从四品官,我便是通天能耐,也?扶不上孙晋登位啊!况且那么?多五品以上的具员留在薄书名册上,擎等着公家?制授职事官,哪里轮得到孙晋嘛!”


    听得这话,谢青非但?没?有知难而?退,笑意甚至更深切。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名册,递于?王尚书面前:“这样的事,王尚书应当?做过不少吧?你核对看看,名录上的人,是不是都花钱打点过吏部了,若有不知规矩、没?花销银钱的蠢材,你告知本官,由谢某来帮你惩戒。”


    他言辞凿凿,誓要为王尚书出头。仿佛他合该这样,两人乃一条贼船上的同-党。


    王尚书骇然?。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翻开名册。


    凡是携礼拜谒过王家?的王孙贵族,册子上,一个不漏。


    谢青究竟查到了什?么?程度?!他怎会知道这些……王尚书不敢问啊,他也?不敢和谢青撕破脸。


    谢青仍是笑:“不知此物?……可否助王尚书铸造孙晋那一把通天的云梯?”


    “尽、尽够了。”王尚书认栽,他斗不过谢青。


    与其和他撕破脸,倒不如先借孙晋稳住谢青,趁此机会,他早早销毁那些能留作话柄的罪证才?是正道!


    谢青归府,已过子时。


    他在小西房沐浴更衣,又烤了一会儿火,这才?回到寝房里。


    他似乎害怕惊扰到沈香清梦,阖门的动作轻柔,没?闹出很大动静。


    然?而?,还是吵醒了沈香。


    小娘子脆生如茭白?夏藕段子的手横出罗帐,迟疑了一瞬,再撩开重帘,探出一张稚气的脸。


    沈香没?有梳发,乌黑长发倾泻于?双肩,雪肤红唇,灼灼烛光下,美得动人心弦。


    她还是为他留了灯。谢青意识到这一点,凤眸温柔似水。


    他把沈香高高抱了起来,搂住怀中,健硕有力的臂膀正托住小娘子的臀,搂得稳稳当?当?。


    亲昵却熟稔的动作,一气呵成。


    怎么?这样会哄人呢!


    沈香正对着谢青微微敞开的雪色衣襟,透过缝隙,能看到他形销骨立的月牙骨,随着肩臂微动而?折出一泓沟壑,仿佛能盛酒。


    有时,沈香不那么?正经地想,若是在谢青的锁骨处淋上浓稠的春酒,以他做人骨器皿,再饮上几?口,滋味会很好吗?但?她的舌尖得在白?皙肌骨上舔-弄,谢青应当?连一刻钟都忍不了,媚眼如丝的郎君能瞬间转变立场,蛮横地覆上她身吧……


    沈香也?不想这么?懂夫君啊。


    见小妻子出神,谢青好笑地问:“小香在想什?么??”


    沈香紧张,一慌乱就小心抚颈后?的小痣。


    谢青笑得更厉害,他鲜少这样放肆、张扬地……取笑她。


    沈香恼怒,瞪起了杏眼,想要呵斥不规矩的郎君,可是话说?出口,又只能嗔怪出一句——“可恶!”


    谢青终是止住了笑,他促狭地道:“小香每次担忧,手就会抚动后?颈。”


    沈香一愣,如遭雷击。


    啊这个,他早知如此,却从未提点过她吗?


    沈香纤手又要抬起,硬生生收住了。


    她面皮薄,忽然?无措,耳廓烫得通红,火烧火燎。


    小妻子都要被?他逗得熟透了,谢青心情更好。


    清俊的郎君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靠近沈香,啄吻上她的长颈。


    他故意把她放在高桌上,将她的手腕束缚于?锦布桌面。二人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被?囚住了,被?困住了。


    沈香双手只能折起肘骨,衣袖下滑,露出一大段藕色的雪肤。


    也?是谢青乐见其成之物?。


    他刁钻,咬了一下沈香的腕骨,不疼,但?软绵、湿-滑的触感,教她不适。


    悸栗栗,浑身发抖,淋了雨似的,腕骨自下,没?一处干燥的好地儿。


    他总要濡湿了她。


    然?后?肆意妄为,掠夺沈香唇齿里所有满溢出的唾液……接连不断汲取、而?后?咽下。


    又是令人犯困的一夜,沈香醒来时,谢青已经忙公事去了。


    她心疼谢青这几?日早出晚归,特地给他煮了点补汤。放了点晒干的枸杞果子,再往煲汤盅里加了黑蔗糖以及鸡腿肉。


    沈香想到谢青不爱吃甜,糖放得更狠了。


    哼哼,惹怒妻子,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昨夜玩闹到后?半晌,一打岔,沈香竟忘记问谢青为何晚归了。再忙碌的公差,也?不可能留到后?半夜啊!


    今晚,谢青早早归府,正好被?沈香逮了个正着。


    小妻子提灯来迎,小巧玲珑的身影,瞧得人心滚烫。


    谢青又要抱她,刚抬袖,竟被?害羞的小娘子躲开了:“别闹!”


    漂亮郎君失望地缩回了手。


    沈香把灯递给了谢青,牵起失魂落魄的郎君,一块儿回了府中。


    月色莹亮,沈香忽然?发问:“夫君昨晚为何过了夜半才?归府?秋官衙门亥时就要上匙的,不可能留您。”


    “夫人太懂官场事也?不好,但?凡犯上一点恶,立时会被?抓包。”


    “您别逗弄我,快说?!”


    沈香听出谢青的戏谑,心里头恼怒夫君天天不正经。


    她越要听,坏心眼郎君越卖关子。


    谢青如今很懂抛饵料了。


    他明明身穿得体的紫袍官服,威风堂堂。偏要自损威严,躬下身来,凑到沈香面前,费心费力讨一个吻:“若得夫人亲香,谢某定知无不言。”


    见状,沈香攥紧了小粉拳,想给他一下。


    但?最终,小妻子还是屈服于?官人-淫-威,踮脚,亲了俊美无俦的郎君。


    小娘子凶巴巴:“可以说?了吗?”


    “自然?可以。”谢青得了好处,眉欢眼笑,“我为岳丈谋了点好处……小香觉着京兆府少尹的位置如何?”


    沈香蹙眉:“从四品的京兆少尹?!干爹不过是地方六品小官,便是升迁,连跳两阶……会不会太快?还是说?,您想往京兆府里安插线人?”


    她知道谢青是什?么?样的郎君,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既要孙晋去京兆府,那便是有所图。


    京城的州府衙门,称之为京兆府。官司上峰便是京府牧,掌管州府诸事,再往下又有京兆尹为县衙官署主官,掌都城事宜;而?少尹乃京兆尹副手,可从旁佐府事。


    “倘若干爹当?了京兆少尹,您就可洞悉京城里外发生的诸事了!”沈香茅塞顿开。


    谢青赞许:“小香很聪慧。”


    “不过,少尹一职事,乃香饽饽啊,您不好帮孙家?拿下吧?”


    “事已办妥。”谢青意味深长地道,“毕竟,我同吏部的王尚书有点交情。”


    沈香拜服:“还是您厉害呀!”


    谢青捏了下沈香肉乎乎的脸,心情颇好:“而?且州府县衙里的公事不似六部外诸司那般,用人严苛,甚至能从民间寻能人异士帮衬佐事,豢养几?个幕僚府上献计也?无伤大雅。”


    沈香懂了:“您的意思是……特地给我留了余地,能让我,像在金垌县那样自请为幕府僚臣,协助干爹办差事?”


    她一瞬间鼻腔酸涩,他真的把她的话记在心上了。


    谢青点头:“小香不喜欢吗?”


    “喜欢!”


    小妻子抖着两包泪,抬眸,杏眼湿润,我见犹怜。


    她吓到谢青了。


    “既欢喜,又为何哭呢?”谢青心疼地帮她擦泪。


    “不知道。”沈香眼泪掉得很凶,“只觉得……您越来越像个好人了。”


    “……”听得这话,谢青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为难地想,是平日里风月事凶相毕露,吓坏小妻子了吗?那要技法再温柔些么??可是,不想呢。


    还是要小妻子紧着谢青,专程为他哭得梨花带雨才?好。


    沈香不知的是,才?仅仅过去一刻钟,谢青心疼她的想法就全变了:他还是想好好犒劳自己,独占一回小妻子。


    而?感动的沈香全然?不知夫君的坏心,还温柔地捧了补汤喂谢青:“这是我差人炖的甜汤,专程为了给夫君进补的。”


    谢青一怔:“小香是觉得为夫太累了么??”


    沈香想到谢青早出晚归忙公事,郑重点头:“嗯!夫君最近看起来好疲惫啊……”


    她在质疑他体虚么??很好,谢青要让沈香明白?一点——不可疑心男人不行,此乃大忌。


    第83章


    转眼间?, 入了?溽暑。李子、金杏成了?时兴的果子,谢老夫人时常喊赵妈妈买两斤, 自家留一点, 又给?孙府送些过去,明里暗里都把?孙家当成正经的姻亲往来。


    孟东城被派遣到外地县衙当县丞,临走前?和大家聚了?一回宴, 辞别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诗赋, 被沈香批了?个?“空有虚浮辞藻”的评语,蔫头耸脑上?了?路。


    不?过途中,孟东城打开沈香给?他准备的箱笼,里面全是新裁的冬衣、夏衣,还有一些晒干了?的贵重草药。他知道师父心里还是惦念徒弟的,脸上?乐开了?花。


    嗯, 他就?带着小香师父的期望,好好帮衬县令, 治理一方水土, 等有朝一日升迁, 大家京中再?会吧。


    孟东城可不?能丢师父的脸啊。


    而孙楚考中了?武进士,被派到祁州历练。


    据说?皇帝严盛的弟弟严文先天?不?足,一出生就?是个?跛子,令先帝不?喜。满弱冠的年纪, 甫一出阁, 便自请出京, 将府邸开在了?祁州。


    如?今严盛执政,他作?为皇弟, 也被抬了?身价,成了?祁亲王, 食邑一万户。


    不?过祁州并不?属于他的封土,官家为了?兄弟颜面,还是给?他册授了?个?都督之职。但大宁国实行府兵制,地方不?开战,朝廷是不?会派兵过去的,严文看上?去是一等军职,其实“大都督”之名,仅仅是个?虚衔罢了?。


    是月,沈香戴云纹面具,身着男子圆领袍,作?为孙晋的幕僚,跟着出入京兆府办公?。大宁国小娘子为了?出行方便,便是着男子袍衫也符合礼制。而协助衙门办公?差的能人异士,不?论?男女老少,有才能就?会被奉为座上?宾。


    这一点很合沈香的心意。


    她出门在外,翩翩风仪,瞧着是个?俊秀的小郎君,一开腔又成了?女声。


    衙役们这才回过神来,来了?个?有能耐的小娘子啊。


    不?过孙少尹都不?介意,他们计较太多,反倒显得狭隘了?。毕竟几年前?还有仵作?娘子帮府衙验尸呢!都算是一门活计。


    今日,京兆府休沐,沈香不?必去衙门里帮忙。


    日光透过槛窗,落下几道长短不?一的光,好似金莹莹的银耳凉糕。案几上?,石榴佛手团窠纹长颈花瓶斜插一团白槐花,沾上?几分艳阳,雪亮如?神泽。


    那是昨夜,谢青为她折下的花,用来添室内香的。


    沈香摸了?摸一侧凉透了?的床面,睡眼惺忪问?石榴:“夫君什么时辰去的官署?”


    石榴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寅时。”


    “这么早,天?还没亮呢。”沈香不?由蹙眉,“他吃了?吗?”


    石榴摇摇头:“奴婢没见着。郎主一出屋就?嘱咐下人轻手轻脚伺候,别吵醒您。接着,人就?往大门走了?,奴婢看外头车夫都套好了?马,该是直接进宫里上?朝会。”


    沈香懂了?,这是饭点儿都不?愿意赶了?。


    她发了?愁。夫君总这样,一忙起来,膳食不?用,夜里归家又迟,他空腹一整日的光景,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呢!


    沈香忽然起了?个?念头,晚衙时分,她想上?一回刑部衙门,给?谢青送个?饭。


    掐着散衙的时间?,沈香入了?官署。


    外诸司看守并不?像宫闱里头那样严苛,常有官眷送吃食到衙门里,看顾夫君与僚臣,顺道做一做人情。


    沈香去看望夫君,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她易了?容,还上?了?妆粉,声线儿又改回了?女音,任大罗神仙来,也断然猜不?到她曾是秋官衙门二把?手沈衔香。


    许久不?曾回官署,沈香有一瞬息的怔忪。才迈入门槛,她的指尖就?忍不?住抚上?沥过新漆的门扉,眼眸里满满都是眷恋。


    “请问?这位小娘子,您是哪家的官眷,来衙门寻谁的?”


    沈香跟前?,忽然传来熟稔的人声儿,把?她唬了?一跳。


    沈香抬眸,竟见到了?任平之。


    她欣喜地笑,想开口喊“任兄”,又觉得不?合时宜。


    任平之看她的眼神疏离、客气,应当是认不?出她来了?。


    沈香福了?福身:“官人安好,我是来寻谢相公?的。”


    任平之一下猜出她的身份,忙回礼:“原是谢尚书的家眷,失礼了?。谢尚书还有几卷公?文要批阅,您可自行上?西院寻他,那边有另辟给?衙门主官的官舍。”


    “多谢官人。”


    沈香正要离开,又听到遥遥一声唤——“小香?”


    是谢青在喊她。


    这一句,恰巧引来了?任平之的侧目。


    沈香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问?踅身的任平之:“官人可是有事要嘱咐?”


    “没、没有。”任平之挠挠头,“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僚友,也叫‘小香’。当初在官署里,他同谢尚书的交情笃深。故而,我一时听岔了?。”


    沈香怅然:“那您的这位僚友如?今怎样了??”


    “杳无音信。”任平之失笑,“不?过,我和她约好了?。如?有机会,一定要上?京城来寻我叙旧。”


    沈香心里微热,原来她的朋友,都在想念她啊。


    她含笑:“任官人放心,您的旧友一定会来找您的。这么久没来信,想必是日子过得很好,这才没顾得上?旁事。”


    “若真?如?此,我倒放心了?。”


    “夫君唤我,先失陪了?。”


    “走好。”


    任平之同沈香道别,散衙了?,他没有公?差待办,得归府了?。


    才走两步,任平之足尖一滞。、


    等一下,她刚才,是不?是喊他“任官人”?谢家的官眷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转念一想,许是谢青居家时说?起过官署诸事,任平之晃了?晃脑袋,也就?没多想什么了?。


    另一边,沈香和任平之闲侃好久才来找郎君。


    抬眼一看,谢青面上?温文的笑比平素多添了?几分阴鸷。


    沈香打趣:“您不?会是吃醋了?吧?”


    “唔……”谢青沉吟,倒不?答话。


    他止住步子,忽然握住了?沈香的腕骨。


    虽有宽袖公?服遮挡,但在官署里卿卿我我,还是闹了?沈香一个?脸红。


    她决定不?再?挑衅夫君,先入谢青的官舍再?说?。


    好歹夫妻交流,也要顾及颜面,掩人耳目一番。


    官舍里挂着几盏荷叶宝盖红纱堂灯,两重莲花灯坠,下垂飘带,书着君子箴言。案几上?,数卷公?文累积如?山,菊花瓷碗里茶气腾腾,竟是刚刚起的身,方才谢青一直在室内翻阅公?文。


    “您特地来接我了?。”沈香回过神,心头一暖。


    谢青轻哼了?一声,语带促狭:“只是一打照面,便看到小香在外沾风惹草。”


    他是真?吃起了?飞醋!还这样坦率!


    “哪有!我好歹是挂念您才来的官署。”沈香吃吃直笑,高举起腕上?的红漆酸枝硬木食盒,“我给?您带了?炙板鸭,还有几样小菜,您垫垫肚子。”


    知道小妻子是为自己而来,谢青的脸色好上?不?少。


    他撩起公?服,帮沈香布膳。


    狭窄的官舍中,两人盘腿,落座毡毯就?餐,别有一番意趣。


    谢青给?沈香夹了?一块蜜汁烤鸭肉,道:“小香同任平之寒暄,我不?是很生气。至少,你还有一个?可以借钱的挚友。”


    此话一出,沈香的筷子都要落地了?。


    差不?离两年前?,她刚跑出京城,身上?没盘缠,和任平之借了?点钱。


    眼下经谢青提醒,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心间?油然而生。


    沈香好奇心起,问?出了?话:“等一下,您为何会知晓这件事?!难道那一袋钱……”


    谢青勾唇:“不?敢多给?,唯恐小香起疑;又怕送少了?,小香没吃没喝,风餐露宿。”


    原来她能成功出逃,私下里还有夫君的帮助啊。


    沈香面上?讪讪,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子。


    谢青挑明这个?,分明是小心眼,不?愿沈香把?功劳记在任平之头上?。


    门窗没有关紧,漏了?一丝风进来,凉风习习,却吹得人燥热,面红耳赤。


    沈香缄默吃完了?膳,今晚的刺激可太大了?。


    谢青还要忙公?事,她决定陪谢青看案卷到深夜,再?一块儿归府。


    有小妻子在旁相伴,谢青定然觉得好。


    只是官署里枯燥,也不?知能拿什么事物供沈香消遣,他抬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书,都是律令,并无杂书,沉闷得很。


    沈香会意,和谢青讨了?纸笔,用以消磨时间?:“我想给?任平之写一封信。”


    谢青困惑地问?:“写什么?”


    “两年了?,我都没给?他写过信,好歹他也是我衙门挚友。”


    一想到沈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任平之丢到犄角旮旯里不?管,谢青的心底升起了?一团隐秘的欢喜。


    他微笑,同意了?小妻子的请求:“好。”


    沈香搬了?一张小案几,于谢青面前?铺开纸,又取玉蝉镇纸压制翘起的边沿。她伏案斟酌言辞,差点失神,咬了?一笔头墨汁。


    谢青看案牍时鲜少分心,今晚破了?例,时常添几笔夹批,就?掠视一眼沈香。


    小娘子的发髻抹了?桂花水,烛火摇曳中,明光瓦亮。落笔白纸时,她微低了?头,后颈细绒绒的软发,一颗茶色小痣若隐若现,愈发诱人。


    想闹沈香,又觉得今夜景致甚好,不?忍心打破这一重静谧。


    沈香最终决定,给?任平之写这两年的见闻。


    一直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围炉夜话,她便也没有及时联系任平之。


    时间?久了?,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时日并不?如?她想的那样多。


    她日日忙碌,想着谢青管辖刑部,任平之一定出不?了?差池,却忘了?对方不?知她的近况,或许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思忖间?,沈香下了?笔:“任兄,见字如?面,你近来可安好?既是家书,言辞便也朴实些,不?取锦心绣腹之文藻,少些卖弄。这样,才不?显得你我生分。”


    “任兄勿怪,时隔两年方才提笔给?你书信,实在是平素繁忙,抽不?出空闲……”


    她告知任平之,她这两年寄情于山水间?,过得很快乐。


    她和花奴学回了?如?何将折下的花养得长寿,说?起来很简单,只需摘下牡丹等花团,用烛火燃起根柄,再?入添了?水的花瓶,便能养得馥郁饱满;她也去了?偏僻的乡下,每到秋日,庄稼成熟,百姓们就?会拿出佳酿,摆一桌社酒席面……


    沈香和任平之说?了?许多风趣的事,大多都是她在金垌县的见闻。


    她想让旧友放宽心,一字一句都是桃源生活。沈香看开了?很多事,有了?新的家人,也在洪水里学会了?放下过去与珍惜爱人。


    她真?的生活得很好,也没有自苦,任平之尽可安心。


    ……


    这一夜,小舟和阿景各拿到一封信,分别是郎主与夫人给?的:一封是沈香写的,送往任府;另外一封是谢青写的,信封外只写了?个?“文”字,送往京外的祁州都督府。


    翌日,任平之收到了?沈香差人递来的信。


    天?还没亮,他就?着烛光读完了?信文,嘴角牵起欣慰的笑容。


    “知道小香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任平之一直将她视为好朋友,两年没有小香的音讯,他还以为她不?记得京中诸事了?,也忘了?他。


    原来,小香只是蛰伏于市井之中,体会百态人生。


    看到她诸事顺利,他心安了?。


    任平之珍视这一封类同家书的信。悉心折好后,他将其放到收纳书信的木盒,好生收藏于书房。


    第84章


    祁州, 亲王府。


    祁亲王严文收到了一封京城送来的信,他翻动书信, 认出这是旧友谢安平的儿子谢青送来的。


    扫了一眼内容, 他同?下属道:“将这个名叫‘孙楚’的孩子,调入都督府近卫一列。”


    “是。”


    祁亲王阖了阖目,把信件塞入匣子中, 与其他的信封收纳至一处。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就?藩亲王们上京述职,皇兄严盛特地?置办了一场秋日巡狩。


    祁亲王是老幺,一出生因腿疾,不受天家待见,便是父君也嫌恶他,觉得他丢尽了自己的颜面。毕竟威严的真龙天子, 血脉上乘,又怎会生养出这样的残疾皇子。


    严文自小便知, 就?是他再有读书的天赋, 父君也不会高看他一眼。先天的腿疾, 注定?让严文生来就?与帝位无缘。


    因他的羸弱,抢阳斗胜的皇兄们故意同?他划分?干系,泾渭分?明,时常以戏耍他为乐。


    便是那时, 皇兄严盛掌了大统, 而?皇兄们也早早成了家, 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那日,狩场的排场很大, 角弓嗡鸣,烽烟四起。秋后的深山, 飞禽走?兽缺少粮食,便会满山逃窜,也极容易被陷阱中的诱饵吸引,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亲王们在皇帝严盛面前设下赌局:皇亲宗族子弟俱出动打猎,一日内,若是谁狩的猎物最少,便要当?众罚酒一坛。


    严文因腿疾之故,不擅骑马,也不能过多?饮酒。一旦喝多?了,他的腿便疼痛不堪,难以行走?。


    因此,这个赌注是故意针对他的。


    皇兄们促狭,想看他笑话,等着他卖乖求情,当?着各位皇嫂的面儿,丢一丢人。


    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严文却觉得极其伤自尊心,从前年?幼被戏弄便罢了。如今,他是刚娶了妻的。他的妻子温静虽是文官小户出身?,却温婉可亲,即便被圣旨压折了筋骨,逼着自己嫁给了他,也从未厌弃过他的腿疾。


    犹记得成婚那日,严文心悦温静,迟迟不敢褪下婚服。


    他喜欢温静的谦和,心间莫名升起了一股子自卑与羞愧。


    严文害怕他肌理蜷缩、膝骨狰狞的腿会被温静看到。


    他畏惧家妻眼里的嫌恶,即便她很有涵养,那情愫稍纵即逝。


    严文又要破罐子破摔,躲开了。


    怎知,温静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给郎君脱衣,好?吗?”


    温静笑着望他,眼眸里全是柔情。


    严文不忍拒绝,鬼使神?差应了一个“好?”。


    他想着,她见到了伤处,自会知难而?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少师知道他没有被帝王立储的希望,一直冷待他;兄长们知道他没有一争皇权的可能,拉帮结派欺辱他。


    严文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人,如今他在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可是,温静没有嫌他。


    她帮他擦了身?子,望向他的腿时,眼底只有真挚的心疼。


    她的动作更加小心了,细腻、温柔,也不知是不是下手轻柔,又或是巾帕上沾了热水,连同?严文被霜雪覆盖的心脏都软化了。


    温静秋眉微蹙,小心地?问他:“夫君的腿,疼吗?”


    严文一怔。


    原来,也会有人关心他——腿疼不疼。


    再后来,严文还知道,原来温静早早就?见过他的。


    严文不如皇兄们得宠,住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他在宫外有皇子私院,闲暇时,也会穿一身?不显贵的青色袍衫,登上寺庙里的佛塔高楼,凭栏阅卷。


    温静入寺祈福,正遇上一场淅沥大雨。


    挂满姻缘红绸的月老树下,她仓皇一抬眼,正对上眉眼冷峻的青衫郎君。


    仅仅一瞬,严文错开了脸,继续翻阅下一页书卷。


    他不知的是,温静早早将他记挂在了心上,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郁郁苍苍的老山里,有个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读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读她。


    ……


    严文望向温静,不敢应皇兄们的赌约。请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让妻子丢人啊。


    幸而?这时,谢安平站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对皇帝严盛道:“祁亲王不便骑马狩猎,不如由臣代祁亲王出战。”


    秋狩本就?是为了庆贺谢安平连战皆捷,严盛又怎会不给他面子呢?


    一代战神?要参赛,那定?是魁首啊。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哪里及得上嘛!到时候高下立见,真真自讨没趣。


    大家伙儿意兴阑珊,赌约一事便打哈哈略过了。


    看啊,不过是皇兄们酒桌上一时兴起的笑谈,却险些折损了严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严文不语,心情沉闷。


    不过,他很感激谢安平出言相帮,寻常臣子,断不会故意在酒酣耳热的席上,扫天家兴致。


    谢安平心思细腻,为了他,开罪了君王。


    夜里,谢安平来毡帐寻过严文一次。


    他郑重地?对严文道:“祁亲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骑马,可练一练箭术。挽弓狩猎,勤习臂力,亦能夺魁。”


    他给严文指点?了另外一条道儿。


    谢安平径直揭开他的伤疤,不带任何鄙薄,坦然地?陈述他的弱处。他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将军,底下兵卒受了伤,残肢断臂乃家常便饭,于他而?言,严文的残缺并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就?连严文自个儿都不觉得,谢安平言辞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谢安平的坦率。


    至少,谢安平把严文,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交谈、相处,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


    那日后,严文和谢安平私下里便有了来往,渐渐成了至交。


    谢安平在藩镇行军,缺食少衣、朝廷压粮不放的时候,严文还私下里偷偷运送军需,背着刘云等人,接济过谢安平麾下的神?策军。


    雪中送炭,他们是过命之交啊。


    直到谢安平遭受君主严盛的打压,尸骨无存。


    临死前,谢安平除了给谢青留下血书,还事先联系了旧友严文,恳求他庇护谢家的孩子。


    严文应允。


    自此之后,谢氏一脉,便和严文有了牵扯,谢青同?这位叔伯的关系,也甚是密切。


    另一边。


    京城,谢府。


    谢青回府笑眸很冷,似是夹杂怒气。


    沈香追问,他只摇头说无事。


    实在没法子,沈香只得传召随行的阿景,探问缘由:“阿景,夫君在衙门里可是受欺了?”


    阿景听到这句话,惊吓很大。


    他确认了三次,才知道沈香并非说笑。哪个官吏有能耐欺负谢青?招惹恶徒,不缺胳膊断腿都是好?的了。夫人定?是关心则乱,说胡话了……竟把尊长认成了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阿景思来想去也没记起谢青被谁压榨了,嘟囔半天,说了句:“哦!我想起来了,尊长归府的时候,曾撩帘,飞出石子,绊了都官司郎中苏民奕,还教?他磕了一颗门牙。”


    沈香记得这位苏民奕曾开罪过自己。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谢青也早早惩戒过了。他总不至于这样小心眼,想起来就?火气大,时不时要再罚一次吧?


    阿景这边问不出的缘由,沈香只得去找谢青。


    刚一入寝房,热气缭绕,画屏上映出郎君披发的清逸身?影,拨云撩雨。


    沈香暗骂谢青洗个澡都要调风弄月,她避开眼,只躬身?去探滑落在地?的公服。甫一伸手,沈香恰巧摸到一只塞了官印与牙牌的荷包。素色绸面上,落了几点?黄褐色的酒渍,格外醒目。


    谢青这样爱惜荷包,绝不可能脏了爱物……沈香醍醐灌顶,明白了原委。


    她偷笑,步入屏风后。


    寝房有暗阁,谢青特地?命匠人凿了个浴池,似是怕沈香半夜睡迷糊了,不慎跌落,还在四围砌了一臂高的玉砖,看着珠光宝气。


    此刻,仙姿佚貌的郎君,湿了乌黑长发,微斜了头,正倚在玉壁上,闭目养神?。


    池水热气腾腾,袅袅成团,如坠瑶池阆苑。


    沈香偏要扰神?。


    她双臂扶上玉池围子,下巴垫于杏花满绣衣袖,轻轻唤:“夫君。”


    “嗯?”


    谢青听得小妻子娇娇一声喊,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睫羽湿了水,松针一般挺翘纤长,媚态横生。


    这几日,谢青成天忙京官租地?、润笔受贿的案子。


    顺藤摸瓜查了小半个月,总算在今日结了案。


    夜里官衙摆了酒水宴庆贺。他再不想吃酒,一双双下司不安的眼睛望过来,谢青还是卖面子浅抿了一口,算作开宴。


    看到沈香,谢青很欢喜。他醒了神?,劲腰微动,利落地?游了过来。


    谢青动作很快,像是湖泊里藏匿的神?秘鲛人,与沈香对望。


    沈香只是稍眨了一会子眼,面前就?多?了个凤眸清亮的俊美男子,心间牵起绵长的暖意来。


    “夫君睡着了吗?”


    “嗯,吃了一点?酒,有些困倦。”谢青老实答话。


    他入过池了,衣物尽褪,一丝儿不挂。


    水顺着郎君如墨长发滑落,冷硬的眉骨与刀裁的颊侧俱是湿漉漉的,嘴角还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平添上不少邪气。


    沈香问:“夫君今日伤苏民奕,是因为那一只荷包吗?”


    原是为了外人,同?他兴师问罪么?


    谢青眼眸微黯,喃喃了句:“他向我敬酒,手抖得很,脏了我的腰饰。”


    不高兴。


    这厮真的胆大妄为。


    谢青清冷的话里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啊……沈香失笑。


    不过一瞬间,她想起另外一桩事:“嗯,不过苏民奕的手有旧疾。而?这旧伤,好?像是夫君两?年?前打折的?”


    那时候,苏民奕误会她和谢青不和,特地?跑去和谢青说过她的坏话,结果惨遭报复……


    闻言,谢青一怔:“是么?”


    他不记得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沈香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算无遗策的谢青也有失手的一日。


    小妻子偷着欢喜,缠枝薄纱披帛底下,小巧圆润的肩头不住抖动,瞧着诱人极了。


    谢青唇角扬起,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沈香戏弄够了,又促狭地?说起旁的事:“夫君今日的样貌,倒很像我在乡县里听过的志怪故事。”


    “嗯?”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侃,险些绕晕了不谙人情的郎君。


    沈香嘿嘿两?声笑:“听说苗花县里有个寡妇……”


    谢青恹恹:“传闻是从金垌县流出来的?”


    “嗳?您怎么知道?”


    谢青侧头,手背遮挡了一下翘起的唇角:“两?县素来不合,互相抹黑的事不少见。”


    这话一出来,沈香又觉得是自己思虑少了,的确如谢青所说的那样,志怪故事很可能就?是个谣言。


    不管了,她偏要说。


    “哎呀没事儿,咱们就?听个趣儿。某天,寡妇夜里路过河畔,偶遇一名眉目俊秀的郎君。郎君总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笑吟吟地?望她。天时地?利人和,寡妇动了心,故意夜夜晚起,经过那条河。终有一日,她看清了那名郎君的下半-身?。”沈香神?秘兮兮地?凑近,“嚯!好?家伙,那郎君根本不是人,而?是人身?鱼尾的鲛妖!”


    “然后呢?”


    “然后寡妇就?被鲛妖带下了水,成了精怪的压寨夫人。”


    “没了?”


    “没了。”


    沈香清了清嗓子。


    其实还有,不过话本后头绘声绘色描述的都是那起子男女之事。沈香当?时和张主簿一面骂“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一面搜罗着看完了。


    他俩头一次见人鱼恋,还挺新鲜。


    谢青眯了眯眸子:“夫人的意思是,我很类妖吗?”


    “这个……”沈香呆了呆,不知道这话是接还是不接好?。


    怎料,谢青没给她旁的时间思考。


    他张开健硕的手臂,忽然挟住沈香纤纤腰肢,将她高举起,一同?倒入水中。


    “哗啦!”


    两?人全成了落汤鸡。


    沈香被这一阵仗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停歇不下。再睁眼,她已湿了衣裳,覆在谢青宽阔的胸膛。


    郎君沐浴,全是返璞归真的皮囊。碰哪处都不好?,沈香局促,里里外外动弹不得。


    她不安,脸上、脖颈上全腾升热气儿,烧得小娘子面红耳赤。


    她越羞臊,人越娇。


    偏偏,谢青坏心起来,执拗地?舔上她的耳廓,咬了她丰腴的耳珠子。


    哇,怎会如此!


    沈香刚要挣扎,伶仃的腿骨被人压制住,堪堪圈上郎君的腰身?。


    谢青还在闷闷发笑,低声戏弄:“既如此,我便效仿一回鲛妖,掳个凡尘小娘子,为我开枝散叶。”


    “……”荤话一句接着一句,沈香都要被他撩拨晕了。


    再回魂时,某人已然得了逞。


    第85章


    近日, 京兆府得了一笔朝廷的拨款,用以修缮内堂的团鹤平棋天花。


    京兆尹许寿诚惶诚恐接下?了这笔修缮金, 闲暇时和孙晋、沈香嘀咕:“往年修葺衙门的好事儿?, 从来不会落在咱们京兆府头上,今年真是奇了。要知道,外诸司衙门日日抱怨, 要给?公堂里补新?漆、固梁枋, 上折子和官家要钱,户部嫌多事,没一回?批的。咱们这样的都城小?衙门,倒取了巧,拿到了钱……我就说前几日送审理好的案卷上刑部衙门,怎么那些眼高于顶的台省官都同我道喜, 原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府衙忽然?多了一笔公费,这是天降横财, 谁不舒心?呢?体?面的官署里坐着, 晚衙干吃茶都能发笑。


    孙晋一如既往老实巴交, 说不出什?么恭维人的漂亮话,倒是沈香这个庙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油炸鬼(油条)老练。


    闻言,她逢迎了一句:“京兆府毕竟是京城的门面,总得门楣齐整些。黎民?百姓遇事儿?都先寻上都城京兆府, 若门庭老旧, 丢的是天家的脸, 官家又怎会不上心?呢?”


    这话听得爽利,许寿捋了捋山羊须胡子, 笑道:“还?是二娘子明事理啊。”


    沈香在京兆府中没有暴露本名,日常出入, 脸上也戴着半壁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对外,她说家中行二,衙役与京兆尹便都唤她“二娘子”了。


    京兆尹许寿比孙晋老迈,大了八九岁,已?经?是快要致仕的年纪。


    沈香能看出来,他是个难得的油滑人,不算大恶,亦没有大善。


    御下?手段抠门,破了案子也不知公堂中设宴,款待吏役。但又不属于冷情人,倘若自?家县衙的下?吏开罪了上峰,他为了保人,能舍下?老脸,巴巴的携礼亲自?登门道歉,上赶着护崽子。


    这么说起来,倒真有点“父爱如山”的隐忍况味。


    许寿见府衙里头来了孙晋和沈香两个勤快人,他乐得偷闲,眼下?摆摆手,又撒谎说老了头风犯了,要去后院瞌睡一会子,让他们自?便办公差。


    沈香想起谢老夫人今日要她转送给?许寿的礼,她忙拦下?人。提了两个油纸包递过去,一个给?孙晋,一个给?许寿:“这是祖母要晚辈给?两位上峰送的吃食,一个是卫州白桃,一个是水鹅梨。夏桃吃了暑气重,许大尹成日里头疼,憋了暑气就不好了,您吃下?火的水鹅梨吧,白桃就给?孙少尹。”


    许寿嘴上道这怎么好意思,手上已?经?捧来了瓜果?打量。


    他奸猾地笑了声:“老朽也不和二娘子客气,你这油纸外包着的宝珠纹绸布,可比梨子贵重多了,想来你的家底不薄啊?”


    沈香一愣,咦,这厮真是个老人精啊!


    她刚要辩驳几句,就见许寿摇头晃脑偷懒去了。


    待许寿走了,孙晋战战兢兢地问了沈香一句:“小?香,修缮衙门一事,可是你与谢相公提的?”


    “没有。”沈香茫然?摇摇头,“不过前几日,好似说了一嘴,衙门里头总是落灰,天花壁板不大牢靠。”


    几日前,沈香迟迟归府,正好和谢青碰了个正着。


    她忙碌一整日,累得手脚发软。


    甫一抬头,晚开的梨花树下?,清贵的郎君提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立于石阶上,等她归府。


    夜风满袖,吹得谢青一袭宽袖长?衫起皱,涟漪层叠,飘然?若仙。


    沈香心?间欢喜,三两步跑了上去。


    见状,谢青忙撂下?手灯,将她抱了个满怀。郎君笑逐颜开:“小?香今日好迟。”


    沈香眨眨眼:“出了几桩案子,在帮干爹忙呢。”


    “你发髻间怎有砂石和漆片?”郎君忧心?忡忡地问了句。


    听得这话,沈香急急抬手去摸乌发,果?真夹杂了一点尘土,她羞涩地道:“可能是官舍年久失修,天花落了漆。”


    “唔……小?香受苦了。”


    “啊?不辛苦,小?事儿?!”


    ……


    沈香霎时想起这一桩事,小?声嘟囔:“难道这笔钱是夫君的功劳?”


    不管了,横竖都是她占便宜,给?谢青记一桩大大功德便是了。


    还?没等沈香入公堂帮孙晋整理案牍,衙役小?五上前来报:“孙少尹,二娘子,不好了!石龟村发生?了一桩命案,村官做不了主,上报衙门,等着咱们派衙役去看看呢!”


    沈香和孙晋对视一眼,她道:“孙少尹,今日劳您一人整理案宗,我跟着小?五去看看。”


    “好。”孙晋忧心?忡忡地招呼人,“把周仵作带上,也好有个人在旁帮衬。”


    “是。”沈香领命,风风火火登车,赶往石龟村。


    京城乃大宁国都城,城外还?围着不少小?乡县。怕管辖起来太乱,市井百姓的民?生?琐事全推给?了京兆府来管理,庙堂官吏的要案则由三法?司督查。


    看着是鸡毛蒜皮的庶民?小?事,实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有忙不完的事,俨然?一个小?朝廷,府衙治理也举步维艰。若是不凑巧,一朝撞上一堆事,光是分门别类都累死个人,更别说得来一日闲暇了。


    事儿?闹大了,功劳被外诸司的官人们揽了去;事儿?太小?了,上峰又责怪京兆府无能,区区小?事都办不好。


    府官们夹紧尾巴做人,光是里外疏通人情就要拽掉一把头发。


    故而,来了沈香这么一个能帮着做事的能人,许寿恨不得夹道相迎,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女人家。


    况且,她只拿点月俸,还?不贪功名利禄呢!


    这是什?么?!这是京兆府行善积德多年才修到的活菩萨啊!


    眼下?,活菩萨又为了上峰的政绩忙碌去了。马车骨碌碌,一路驶向石龟村。


    到地方,沈香下?了车,端稳走进死者的院落。


    还?没来得及入家宅,就被一名身结五彩锦缎绦子宽大袍衫、手持三重宝莲拂尘的婆子,迎面拦了下?来。


    她神情肃穆,手端一碗黑狗血,呵斥:“这位小?娘子莫要莽撞入内。死去的女子并?非被凶徒所杀,而是前世冤亲债主索命,若你非要坏了因果?,小?心?遭到轮回?恶报!”


    沈香客气地行礼:“我和周仵作乃是京兆府派来验尸的吏人,职责所在,还?请老人家不要为难我等办公差。”


    沈香话音刚落,朝小?五使了个眼神。


    小?五会意,对付刁民?,只能以武力恐吓。他弹出腰刀,纤薄的刃面照上神婆的脸:“老人家退步!官人办差,容不得庶民?阻拦!”


    “嗳!尔等愚昧,执意要触怒妖邪,怕是要遭天谴!”神婆撂下?一句狠话,“若尔等不信,老身便做一回?法?事,让尔等瞧一瞧妖邪的能耐。”


    言毕,她不顾众人阻拦,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执拂尘挥舞,另一手高举起血碗,泼上窗纸。


    顷刻间,血色落下?,窗纸显现出一个“滚”字!


    鬼怪显灵了。


    村民?见状,乌泱泱跪倒了一片,祈求妖神谅解,不要降祸于家宅。


    就连小?五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一时间瞠目结舌,不敢动弹。


    唯有沈香抬步,走向窗纸,细细端倪。


    她胆大妄为,竟伸手摸了摸“鬼迹”,小?五忍不住开口:“二娘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晚辈得罪了。”沈香踅身,朝神婆又是一拱手,“来人,将她拿下?!”


    “二娘子?”衙役们面面相觑,“咱们贸贸然?行事,会不会遭天谴?”


    “拿下?她!”沈香发话了,官威还?是比神威更重的。


    衙役们道了句“开罪”,一左一右挟制住了神婆,任她奋力挣扎也逃脱不得。


    沈香上前搜身,从神婆的袖囊里摸出一截蜡烛。


    她高举白烛,对百姓们道:“白蜡无色,且不融于血或水,以此来书写‘神迹’,必能显灵。”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便知自?个儿?上当受骗,顿感尴尬。


    沈香没闲工夫安抚百姓,她问:“神婆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地?”


    “大概是两个时辰前。”


    “对,神婆是第一个来的宅院!”


    “原来她没有神通,一直在装神弄鬼啊……”


    “我上回?还?花两个铜板和她买了求财符呢!”


    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沈香从中获取了不少讯息。


    她沉吟一声:“这桩凶案,应当和神婆脱不了干系。”


    周仵作纳闷:“咱们都还?没开始验尸,二娘子的结论是否太过草率?”


    沈香摇了摇头:“您看到神婆手上端的那碗黑狗血吗?”


    “这又如何?”


    “鸡血或是狗血,一旦盛入碗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凝结成块。您再看窗上的血水,神婆来此已?有两个时辰,血水竟还?未凝固。”


    神婆冷哼:“老婆子我说了,这是妖邪之力!”


    难不成真的有鬼?


    村民?们都是老实人,哪里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见神婆振振有词,还?敢和京兆府的官人叫嚣,他们不免倒戈,心?里又发虚了。


    “不是妖力。”沈香微笑,“是您往血水中添了三七。三七粉这一味药材,用于人身,可活血化瘀。为了辨别三七粉的真伪,民?间常用猪血块来试其‘化血’能耐。若是血块遇上真的三七粉,可在一刻钟内消融化血。”


    霎时间,神婆哑口无言。


    神迹被拆穿了……她顿时汗如雨下?,只喃喃了两句:“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沈香不答话,眼下?还?是验尸要紧。


    她和周仵作一并?入了家宅,翻动死者。


    在查验尸身这方面,周仵作是行家。


    他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后,对沈香道:“死者死于刀刃劈砍,致命伤在脖颈。凶手应当比她高,力气也很大。对方从背后袭击的女子,伤痕大多落于尸体?左侧,从伤口截面来看,此人的惯用手是左手,乃左撇子。”


    沈香环顾屋舍,没有箱笼与衣橱被翻动的痕迹。


    杀了人就跑,家宅还?处理得这样潦草,没有藏尸,也没有遮掩。


    仿佛以此为乐……也无惧官人们查探,他在自?寻死路。


    凶手不是为了谋财,难不成是私人恩怨吗?


    但看刀痕,只致命伤下?手重了些,旁的刀痕都留了余地,也不像是泄愤。


    案子里处处透着古怪,不知凶手意欲何为。


    沈香在门边寻到了凶手踩过血痕留下?的足印:“您看,凶犯的脚掌颇大,和神婆对不上。”


    沈香回?头,再看一眼神婆惯用的手,她是右撇子啊。


    根据她日常用手的厚茧痕迹、足印、以及神婆和死者身高的比照。


    沈香初步判断,下?了结论:“神婆不是杀人凶犯,但……她有备而来,定早知这一场血案,或许是共犯。”


    第86章


    沈香决定把神婆带回京兆府的牢狱里, 暂留几日。


    暮色沉沉,星辉四野。起风了?, 该归府了?。


    沈香对小?五道:“尸体带回衙门?里细验一?番, 再留下几个弟兄四处搜罗。这种?情况下,他定不?会带着凶器逃跑,罪证或许就抛在荒野, 便是没寻到人, 也能找到作案凶物。”


    “是,二娘子放心吧,下吏知道如何?行事。”


    沈香是没有官身的小?娘子,衙役好歹是胥吏,对她卑躬屈膝,实?则大大的不?合规矩。但他们觉得沈香身份不?一?般, 愿意听她调遣。


    沈香又嘱咐了?周仵作一?声:“夜里劳您辛苦一?回,看看死者衣上有没有沾染血指印。倘若有, 请您临摹下来, 往后抓住嫌犯还能比照一?回指印, 确认凶犯真身。”


    “二娘子谨慎,老夫必然留心。”


    几人的差事都安置好了?,沈香不?是搜罗罪证的衙役,没必要留下添乱, 免得晚归教谢青担忧。


    沈香刚到谢府门?口, 谢青果真在等?她。


    今晚, 郎君没提灯,不?过府门?口倒新?挂了?几盏两重桃花宝盖灯坠的吊灯。灯屏上刺满绣四季花卉, 绒绒的、一?溜儿烛光,不?刺眼, 但雪亮,巷弄都被照明了?。


    沈香问:“夫君是怕我寻不?着归家的路吗?把府门?牌匾照得这般亮堂,眼睛都要晃疼了?。”


    小?妻子一?贯促狭,竟开起他的玩笑。


    “既如此,小?香闭上眼,我牵引你走。”


    谢青心情颇好,伸出修长的指节,轻轻覆上沈香的眼睫,莽撞地将她的光挡住了?。


    沈香哪里知道谢青城府黑厚,还能见招拆招,她霎时受困于?郎君身前,受他挟制,逃脱不?得。


    作茧自缚。沈香忽然想到这个词。


    谢青揽着她入府。


    夜风被男人高?大的身影遮挡,沈香的脊背吹不?到风,闷闷的热,仿佛被裹入了?厚重的壳里,周身俱是谢青的气息,熟悉的、清冷的桂花香味。


    近日他真温顺,竟没有换香。


    沈香莫名想起谢青是很喜欢甜腻的血气,他硬生生克制住了?野性?,也临时改了?口味。


    见不?见殷红血渍都无所谓了?。


    他有妻了?。


    沈香意识到,她成了?谢青的独宠,是谢青这个掠食野兽的掌中之物。


    平日能看到郎君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觉得凶险,今日看不?见路,也瞧不?见人,谢青与生俱来的腾腾杀意压迫着人。沈香全凭感觉依赖谢青,脊骨竟会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战栗。


    她被他拥着呢。


    沈香倏忽停下了?步子,她能透过指缝的光,感知到环境的变化。


    他们穿过很长的廊庑,眼下入了?屋里了?。


    这算什么夫妻情-趣吗?


    该松手了?,别故意戏弄她。


    沈香想这么说。


    可还没等?她张嘴,沈香觉察到谢青的腕骨微动,青筋震颤。


    他的掌心换了?个位置,人也慢条斯理立于?沈香面前。


    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


    谢青作怪,他还是没有松开束缚,还她自由?。


    再要问什么,沈香的樱桃小?唇就被封住了?。


    暝暝夜晚,谢青又伺机吻了?她。


    沈香浓密的睫羽微微战栗,好似蝴蝶的纤薄的翅膀。


    谢青冷硬的指骨依旧拦在两人之间,像大婚时的红绸盖头。


    沈香看不?到漂亮的夫君,只能凭这一?个细腻又绵长的吻,纤悉地感受他。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处处都碰得到。


    一?蓬蓬炙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儿,密不?可分。


    明明是唾液的拉锯,却能引得尾骨酥麻。


    连带着腿心都发软,要站不?住了?,又被坏心眼的谢青堪堪扶住,动作轻柔,甚至带点怜惜。


    这是谢青所求吗?


    沈香意识到,他分明是知道她难耐的,他是故意的。


    寝房黑黢黢的,箱笼与案几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雾纱。


    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屋里的灯可能也被谢青一?记手刀熄灭了?。


    漆黑的室内,任意骚动都被放大。


    耳边是谢青轻微的低吟与吞咽,她仿佛听到郎君的喉结滚动,撩人的一?颗胡桃核儿,躁动与祟念,几不?可查,稍有所感,便震撼她的耳廓。


    他在尝她啊……


    吞下的,都是沈香的气泽么?


    沈香觉得,她的肺腑里,都卷入了?无尽的桂花香。


    这是谢青带来的吗?腌在花里的郎君啊,骨头缝隙都浸入了?异馥。


    艳骨。


    谢青不?止皮囊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地步,连肌骨都妖冶到令人毛骨悚然。


    沈香一?时之间,产生了?莫名的倦意与酥软。


    她算是同怪物一?般的郎君结合了?吗?所有人都怕谢青,唯独她恣意妄为,敢触碰他、敢感受他。


    她任他牴触,任他支配。


    她那些绮袖罗裙明明一?缕缕滑落至地,沈香越来越自由?,却觉得粘稠的蛛丝任顺着脚踝与腕骨,一?点点黏附上四肢百骸。


    沈香莫名羞臊,又想躲了?。


    偏偏谢青不?容她逃跑。


    他终于?松开遮蔽沈香眉眼的手,允许她透过槛窗,看一?看皎洁的月亮。


    然而,谢青只是在欲擒故纵。


    她得了?他的体谅,要付出的代价却更?多——那便是沈香热汗淋漓,要接纳他至更?深处了?。


    先是紫色公服落下,荷包里的官印砸地,啪嗒作响。


    再是梨花水纹满绣抱腹亵衣的系带破损,也接连离了?主人家,混入一?地凌乱的官服之中。


    ……


    后来的几日,沈香说什么都不?让谢青在府外等?她了?。


    郎君倒是听话,的确不?在府外等?了?,而是隐于?街巷的某个屋脊之上,暗中窥视他的小?妻子。


    偶尔沈香撩帘子透风,一?抬眼,同屋檐上谢青对视了?一?眼。


    她按了?按额心,归府时,沈香败下阵来:“您还是在府门?口等?吧,老在人屋上盯着,我怕哪天人家把您当成宵小?,报上京兆府去。”


    “好。”


    得了?小?妻子的偏袒,谢青心情很好,眼角眉梢俱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两人一?并入府,谢青突然想到一?桩事,问沈香:“为何?会有乞儿,在无车马经过的暗巷角落里乞讨?”


    沈香呆了?一?会儿:“嗯?”


    “这几日时常见到,心里有些奇怪。”


    “许是才入行不?久,不?大好意思人前讨钱吧。”沈香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您不?该袖手旁观,应当上前给一?点银钱救济。毕竟谁都有落魄的时刻,咱们也要多多体恤他人的苦难。”


    谢青没有拒绝,毕竟是小?妻子要他“怜悯”,好歹装也要装一?回善心肠,给沈香一?个面子。


    “嗯,我省得了?。”谢青微微眯眸,语气里带一?点不?怀好意,“如有下次,我定听一?听他的苦衷。”


    第87章


    沈香今日外出办差事, 又?得晚归。


    她唯恐谢青在等,特地喊来随侍左右的小舟:“帮我?回府上报个信儿, 若是回府晚了, 夫君不必为?我?留灯。”


    “是。”小舟唯沈香马首是瞻,应了一声便踏檐而去?。


    沈香昨日撬开了那?神婆的嘴,对方?老实交代了, 她其实是想为?自己的孙儿遮掩罪案。


    她的孙儿打小便有几分凶残血性。


    凡是神坛上的供品, 如鸡鸭猪牛一类,他都会?偷去?肢-解。


    街坊邻里知道神婆会?做法事、有神通,嘴上客客气气。


    可?一私底下却不让自家娃娃和她的孙儿往来,生怕碰了神婆家镇鬼的坛子?或是不干净的符箓,惹来邪灵,招致灭门之灾。


    神婆想到孙子?不招人待见, 平日里没有其他玩伴,秉性阴郁些, 情有可?原。


    或许是小孩子?家家玩心重, 大了就?好了, 她没再管他。


    直到一日,她发现孙子?不满足于死?物,甚至对活物下了手。


    七八岁大的孩子?,拿菜刀猛然?剁下鸡头, 那?样血腥的场面?, 他竟还立于草棚里, 哈哈直笑。


    明?明?是酷暑,可?神婆看着血色弥漫的屋棚, 仿佛伫立冰天雪地里,腿都被骤雪冻得僵直。


    神婆的孙儿, 是个疯子?啊。


    她好希望那?个孩子?能哭一哭啊,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他就?这般捧腹大笑,似炼狱里的恶鬼。


    孙儿下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越长越高大,有时,他的恶意甚至会?对准了那?些孩子?。


    神婆怕出事,只能把他锁在家里。


    可?是孙儿是活生生的人啊,他聪明?,晓得逃跑。


    锁链与家宅困不住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出去?。


    神婆知道,完了,全完了。


    这一只吃人的鬼,被她亲手放出去?了。


    听到这里,沈香一怔。


    神婆的孙子?杀了无辜的人,他死?有余辜。


    可?是,他和谢青又?那?么像……是谢青的同类吗?


    沈香的心间牵起绵长的痛感,迟迟的,犹如冻伤后的灼痛。一时之间,她想到了乖巧的夫君。


    自打出生以?来就?端稳微笑的郎君啊,宝相庄严,如莲台上的佛陀。


    倒是超度了众生,送恶人下六道轮回。


    不过手法恣意妄为?了些,主打一个“恶有恶报”。


    曾经的谢青,也为?世人所不容。


    沈香想,可?她的夫君不是恶鬼。


    他被她调教?得很好了,也很听话?。


    改邪归正的家犬,不该遭世人白眼与唾弃。


    至少,谢青没有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弱者,和神婆的孙子?,一点都不一样。


    沈香心事重重回了都城。


    路上,她记起谢青的荷包脏了。于是,她喊车夫停车,她要去?坊间重新挑几个素色荷包,顺道瞧瞧有没有旁的玉珏等等腰饰,给谢青送几样礼。


    唔……沈香笑眯眯地想,狗狗不知隆冬腊月天里加餐是为?了什么,但狗狗看到丰盛的荤菜,心里一定知道,主人爱它。


    她心间又?藏了燎炉似的,升起一团绵密的暖流。


    她想看夫君欢喜地笑。


    沈香买了螺甸紫素面?荷包,回家可?以?费些心力,绣个繁复一点儿的纹样,总不能让谢青官署僚臣们,一年四季只看他佩那?几颗红豆竹叶片子?吧?万一下司们私底下笑话?谢青的夫人手艺不精,那?多丢当家主母的颜面?呢!


    想着,沈香还挑了一串紫檀木菩提佛珠,绳结用的是外形嶙峋的红玛瑙。


    暗沉的红色,符合谢青的嗜好,再有“小妻子?赠物”这一名头添彩,手串定会?被他盘包浆。


    这种切实的幸福小日子?,教?沈香心情愉悦,连带着之前的沉闷都一扫而空。


    晚间,京城没有宵禁,夜里坊市点了灯。


    落过雨的石阶仍湿着,巷口屋檐伸出一截黑峻峻的老树,挂的花灯流下富丽的光瀑,青石面?上一阵粼粼的橙芒。


    “啪嗒”一声,水洼被人踏碎了去?,溅起无数雨星子?。


    坊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沈香没寻到自家的马车。


    倏忽,她如芒在背。好似有什么人死?死?盯着她,带有强烈、凌人的威慑力。


    沈香下意识回头,正见暗巷角落里,蹲着一个乞丐。


    他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脏泥,就?这么一瞬不瞬望着沈香。


    手里的破碗盛满了雨水,没有一枚铜板。


    沈香想起谢青前两天的问话?——为?什么有乞丐要在讨不到钱的暗巷里乞讨?


    她很想告诉他为?什么。


    可?是下一秒,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沈香被乞丐的奇袭撞到,口鼻闷入一股子?麻沸散的气味,唇舌发僵,就?此昏了过去?。


    小舟被她支走了。


    而落单的羊羔,很容易被饿狼盯上。


    沈香遇难了。


    再度醒来,沈香待在一间满是粉尘的陈旧仓房内。


    乞丐在她面?前磨刀,霍霍声不绝于耳。


    沈香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的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住,偏偏唇齿没有塞上布团。由此可?见,这里一定远离了住宅,乞丐不怕她呼救。


    若是沈香愚钝,大声喊人,还可?能激怒他,更早毙命。


    思来想去?,还是拖延时间比较划算。


    她闭眼又?要装睡,乞丐却冷笑开口:“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沈香无法,只得睁开眼,一言不发,望向足尖。她不能看乞丐的脸,这样还有机会?谈条件,求他放了自己。


    乞丐打量沈香许久,纳闷地问:“你怎么不喊人?”


    沈香心平气和地答话?:“你不怕我?喊。”


    乞丐一愣,忽然?狂妄大笑:“哈哈哈哈,你好聪明?!”


    “过奖。”沈香抿唇,“你放了我?,今夜你我?就?当无事发生,好吗?”


    “我?费尽心思要抓你,又?怎可?能放你离开?你今晚死?定了,还是好好想想,被我?分成三块好,还是六块好。”


    这招行?不通啊,沈香微微蹙眉。


    她大概猜出眼前的男人身份,他是神婆的孙子?,那?个杀人凶犯。


    乞丐刀磨好了,指腹微试了一下刃面?,刚触上就?破开一道口子?,血珠满溢。


    乞丐欣喜若狂,发疯地舔了一下指尖的血珠子?,对沈香笑:“好了,轮到你了。”


    他朝她步步紧逼,眼底只有汹涌的杀意。


    乞丐不想和沈香谈判,他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嫌她多管闲事,非要追查。他巴不得快点卸下沈香的手脚,看她这样漂亮的女?郎,浸入一团炽艳的血梅池子?中。


    被血泡住口鼻,肺腑里全是灼人的疼痛。


    向他求饶啊,他虽然?不会?心存怜悯,但他很爱听女?子?死?前的哀嚎。


    沈香皱眉:“我?劝你最好放了我?。”


    “哦?”


    “我?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你的样貌了,衙门里海捕文书也早早请了丹青画师绘制小像,你在劫难逃。若跟我?乖乖上衙署里自首,保不准你尚存一线生机,不至于秋后问斩。”


    “你在撒谎!”乞丐生了气,“我?跟了你这么久,还和你打过照面?,你没有一次认出我?。若你知道我?长相,早喊衙役逮捕我?了!”


    此言一出,沈香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


    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霎时,福至心灵,沈香被他点醒了。


    “你说,你一直跟着我??”沈香嘴角上翘。


    “是又?怎样?”


    “那?你有看到我?和一名样貌俊秀的郎君在一处吗?他的腰上系了红豆青竹荷包。”


    乞丐被沈香问懵了:“你死?到临头还这么话?多作甚?”


    “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沈香依旧温和,“你究竟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乞丐没了耐心,他的克制力实不算好。


    想也是,谁会?和猎物废话??


    “看到了啊。”沈香笃定地说,“那?你死?定了。”


    乞丐高举起匕首,作势要刺下。


    “开什么玩笑?!胜者是我?!我?抓到你了,现在你会?死?在我?手上!”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沈香望着乞丐高举起的刀尖,月色下,纤薄的刃面?散发刺目的寒芒。


    他在虚张声势。


    乞丐很紧张自己的游戏遭到破坏,所以?要逼沈香住嘴。


    他暂时不舍得动手,还想再和她玩一会?儿。


    家猫逮耗子?的玩法,要把鸟雀玩到奄奄一息。


    沈香强忍住畏惧,故作镇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看着猎物的同时,也有猎人在盯着你?”


    “猎人……”


    “是啊,他会?杀了你的。”


    “不可?能!”


    乞丐睚眦欲裂,世上唯有他最擅作恶,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走猎物!


    他要证明?自己。


    杀了沈香,亲手拆分了她。


    刀刃啊,一定会?破开沈香的脖颈,任那?甜腻的血浆四溢。


    就?这样,下手吧!


    乞丐狠狠落刀——!


    利刃坠下,携带起的风很凉,刃面?刚磨过,应当锋利。


    沈香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偏了头。咬紧牙关,重重闭上眼。


    她没有在恐吓乞丐,她说的是真心话?。


    谢青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她,不可?能忽视她身边的异常。


    倘若真有人跟踪沈香,谢青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香在赌——野犬和家犬,究竟谁更烈性。


    不止乞丐嗅到她的血腥味会?发狂,谢青也会?啊。


    “那?么,来救我?吧,夫君。”


    ……


    刺啦。


    浓稠的血液喷涌了沈香满身,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眼前倒下的人,是那?个动手的乞丐。


    只是废了一条执刀的臂膀啊,好在没杀生。


    沈香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她才知道,原来手脚心都沁满热汗,她怕得几欲发抖。


    沈香一抬眸,正对上身着紫袍公服的冷面?郎君。


    苍茫夜色下,谢青犹如杀出地狱的罗刹恶鬼,煞气暗涌,凤眸里酝酿滔天寒意。


    蓦然?到访的家犬,真及时,教?人欢喜。


    很有安全感。


    谢青没归府,身上的紫衣公服都不曾褪去?。


    他见到小舟的时刻,立时想到了那?一名乞丐。


    谢青怕沈香出事,掠食猎人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懂。


    对方?盯着沈香。


    所以?,谢青一散衙便心急火燎赶来,救下家妻。


    小乞丐的命实在不好,他必死?无疑。


    郎君瞥了一眼血泊里挣扎的乞丐,凉薄勾唇:“哦?不巧,走岔了门,竟遇到劫匪了。”


    “谢尚书,您等等我?啊!”


    谢青背后,忽然?窜出了苏民奕。


    散衙后,他们的线人传来密报,今夜坊市有官吏会?做行?贿交易。


    他本想跟着上峰外出,揽这一回功劳。


    哪知谢青钻入偏僻的小道,竟为?了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


    看样子?,另外一桩大案要黄了。苏民奕邀不到功,痛心疾首。


    沈香看到苏民奕,心道:“不好,熟人在,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京兆府的二娘子?,实则是谢青家妻孙香。”


    她得堵住谢青的嘴。


    于是,沈香急中生智,先声夺人:“谢表哥,救我?!”


    一声娇矜而仓皇的呼唤,镇住了谢青的步子?。


    他深深看了沈香一眼。


    夜色下,小妻子?浑身都是外人的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容貌。


    谢青似笑非笑:“……表哥?”


    哼,小妻子?闯祸不自知,嘴巴子?哄人倒亲昵。


    闻言,苏民奕一愣:“您、您在京城,还有表妹啊?”


    沈香做贼心虚地低眉,好在脸上有面?具遮挡,不怕露馅儿。


    谢青慵懒地应了声:“嗯,远房表妹。”


    苏民奕醒了神儿,忙招呼外头跟来办差的刑部衙役们入内,缉拿伤害上峰表妹的歹人。


    他拱手,向谢青请示:“谢尚书,歹人该如何处置?”


    “手足打折了,剩一张嘴便是。”


    “啊?”


    苏民奕呆若木鸡。这样凶残的刑罚,他委实被吓到了。


    谢青不紧不慢地说:“讯话?招供么,不是有口就?行??”


    “是!”苏民奕心间惴惴不安。


    怪道都说谢青是笑面?虎酷吏,原是这么来的。


    不过歹徒杀人,本就?死?不足惜……


    苏民奕前脚刚走,谢青后脚便解开了沈香手脚束缚的绳索。


    沈香得了自由,想要站起。下半-身却仿佛不是她的。


    呃,她腿麻了。


    沈香端着尴尬又?不失淑慧的笑容,悄悄说:“谢表哥,我?的腿脚略微不便,站不起来。”


    谢青轻轻扬眉,朝她伸出修长的指尖。


    坏心眼的夫君微微一笑:“给你搭个手,表妹。”


    这话?里胁迫意味好重!


    沈香两次三番涉险,不顾自家安危,谢青确实该生气。


    可?她不是料准了,谢青一定会?救她吗?


    若说她胆大妄为?,不还是谢青养的肥胆子??


    沈香缩了缩脖颈,小心把纤手递给了谢青。


    夫君的手掌冰冷,冷不防冻了她一下。


    下一刻,沈香忽觉手背一沉……谢青居然?趁机摸了她一把!


    “……”她呆若木鸡。


    趁着没人看他们的时候,沈香切齿,小声警告:“您别扮个急色鬼行?吗?哪有表哥会?轻薄表妹的?!”


    谢青蹙眉,略微不满。


    ——居然?还有脸不高兴!沈香扶额。


    良久,谢青遗憾喃喃:“当小香的表哥,真无趣啊。”


    “……”是呢,倒是委屈您了!


    第88章


    苏民奕还是放心不?下那一桩大案子, 他打算邀上峰一块儿突袭,抓一抓佞臣。


    哪知, 苏民奕一回头, 正见谢青潇洒地一甩衣袖,将沈香打横抱起。


    沈香惊呼一声,刚要?下手捶自?作主张的夫君, 就?对?上了苏民奕震惊的目光。


    凉风习习, 四目相对?。


    夏夜的风,寒透人的心腑。


    沈香沉默了,她在想,编个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完美?混过去。


    实在编不?出来,她讪讪一笑,试探性地问苏民奕:“官人, 您觉得……我和谢表哥眼下为?何这般亲近?”


    苏民奕本?打算置身事外,怎料沈香一句轻飘飘的话, 把他拉回了危险的旋涡中?心。


    苏民奕也干笑了一声:“下官愚钝, 猜不?出来, 还是让谢尚书为?我解惑吧。”


    问题踢鞠球似的,又抛到了谢青的面前。他不?愧是腌臜官场里腌制入味的老油炸鬼,张口?就?是坑蒙拐骗:“表妹身子骨弱,又受了一场惊吓。本?官身为?兄长, 理应慈幼, 不?过帮扶一回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面上笑意也浅浅,宛如端人正士。


    如果谢青没有在苏民奕转身的时候偷吻她, 沈香或许真信了“夫君实乃谦恭君子”的鬼话。


    苏民奕颔首:“原是如此,谢尚书宽厚, 待家人也亲善。”


    谢青微微勾唇,并没有领受苏民奕的夸赞。


    他抱沈香上了一辆马车,嘱咐苏民奕一句:“时候还早,你我便去细作给的窝点宅址瞧瞧虚实。”


    “是,下官这就?安排两路人马。一队跟着咱们抓贪官污吏,另一队把歹人先押回刑部?狱里……”苏民奕忽然迎上谢青冷厉的凤眸,回过神来,“大刑伺候!”


    “嗯。”谢青满意,撩帘入了车厢。


    门帘子一打下来,车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沈香忙滚出谢青温热的怀抱,嘟嘟囔囔:“您世事通达,怎会不?知表亲间也有男女?大防呢?况且您还是有家室的郎子!”


    谢青勾唇,不?语。


    沈香看到他那意味深长的笑颜,悟了:“您是在故意戏弄我?”


    “表妹好聪明。”谢青夸赞了句。


    接着,郎君整了整衣袍,不?让袖口?留有褶皱。


    便是在暗处,他也很注重仪容,绝无半点狼狈之处。


    沈香不?解:“为?何呢?”


    “表妹以身涉险,惹恼了表哥,不?该受罚吗?”


    “……”


    她懂了。


    谢青看着一派云淡风轻,实则底下的火气还没消呢。


    沈香知道今日是真的有些?过火,她之前再三承诺,往后谨言慎行,不?会冒进行事的。


    是她失言在先。


    于是,小娘子娇滴滴地伏上人膝,有意扯下青竹色的袍衫,露出一星半点儿圆润肩头。


    沈香媚眼如丝,为?自?个儿说情讨饶:“夫君饶过我这一回嘛!今晚罗帐之中?,随您处置,可好?”


    她在玩火。


    她欲使美?人计,出卖柔弱身子骨,博君一笑。


    沈香知道谢青对?她的渴求。


    因此,她故意捉弄他、欺负他。


    毕竟,谢青对?她,少有克制力。


    诚如沈香所想的那般,谢青的确起了邪念。


    欲心攀附,渴念暴涨。


    郎君眼睫低垂,墨瞳里暗潮渐生,尽是翻涌的慕求与冀望,绵绵不?息。


    但,他不?想入套,按捺住了兽-性。


    谢青轻描淡写扶起沈香的双臂,搀她靠到别?处。


    沈香愣了:“您……”


    “表妹请自?重,这般拉拉扯扯,若让表嫂瞧见,她会生气的。”郎君做戏,为?难地婉拒。


    “……”沈香欲言又止。


    算您狠!


    马车骨碌碌地行驶,一刻钟后,他们抵达涉事的酒肆。


    谢青抛掷暗器,发?出信号,命小舟与白玦守着马车。


    他则下车,同苏民奕办差。


    忙碌了近一个时辰,谢青才重回沈香身边。


    绸布车帘一掀起,煌煌烛光落到沈香眉眼间。入目便是沈香一点又一点的下巴,后颈融于光尘中?,细软的肌肤覆上一层雪色。


    睡着了么?


    谢青唇角微扬,对?车夫压低声音:“归府吧。”


    他轻手轻脚坐定,任沈香没防备,扑通栽倒他的膝上。


    “傻娘子。”哑然失笑。


    谢青怕她磕疼了,用掌心护着沈香的鬓边,半壁面具、锐利的簪子,均被?夫婿顺手拆解下来了。


    说来好笑,醒时不?让沈香靠近,待小妻子睡熟了,又千万分想亲。


    谢青还是遵从本?心,垂首,于小娘子睡到酡红的脸侧,落下一吻。


    抵达府上,已是深夜。


    设晚宴前,谢青把小舟唤至庭院中?。


    今日沈香遇难一事,谢家臣早早知道消息。他们忧心小舟护主不?力会被?谢青责罚,可没尊长的传召,他们又不?敢冒进上前说情。


    免得被?谢青视为?大不?敬,罚小舟更重。


    接着,不?知谁踹了人群里的阿景一脚,害他险些?双膝跪地。


    阿景回头,怒:“哪个鳖孙踢我?”


    谢贺叹气:“快去找小夫人,求她来保小舟。”


    谢贺是看着小舟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多实心眼,若尊长执意要?罚她,即便是断手断脚,她也会抽刀自?戕。


    她没有心肠,忠也是愚忠。


    闻言,阿景忙闯入后宅,拍门,闹醒了沈香。


    “小夫人,江湖救急!求您救救小舟!”


    “我马上来!”沈香趿着鞋下地,发?髻都没梳,散着发?奔出门去。一面跑,她一面捞随风晃荡的银红色披帛,劝阿景,“慢慢说,别?着急。夫君在哪儿?”


    “在隔壁拾景院。”阿景气喘吁吁,“小舟今日没护住您,尊长、尊长想罚小舟。”


    听得这话,沈香蹙眉。她是知道谢青御下多凶残,平白无故就?能废人筋骨,今天?小舟险些?铸下大错,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思及至此,沈香的步伐不?由加快许多。


    小舟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赶到了庭院,俊逸的郎君刚落坐花树下,斟好两杯酒。


    而?他的靴前,小舟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见是沈香来了,谢青冷峻的眉眼顷刻间春风化雨,柔和不?少。


    他朝她伸手:“小香,来。”


    沈香咬了下唇,小心翼翼搭上夫君的掌心。她尽量不?触怒他,用轻描淡写的语调,问:“夫君是在这儿饮酒赏花吗?”


    装聋卖傻的伎俩,谢青不?接,只笑不?语。


    沈香没辙儿,开门见山:“您是想罚小舟吗?”


    谢青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下属,怜惜地抚了抚沈香的脸——“小香不?喜见血气吧?”


    “是,我不?喜欢。”


    夫君忽然发?问,沈香听出他话中?有周旋余地,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谢青犯了难,他冷冰冰地盯着小舟,“面前这两杯酒,你自?个儿挑一杯饮下。其中?一盏,我添了鸠毒,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给你一个痛快。”


    小舟很看重沈香,今日的确是她疏忽,险些?害了小夫人的性命。


    既做错事了,理应受罚。


    “属下领命。”


    沈香听得目瞪口?呆,一个疯,一个傻,凑一块儿真是要?命。


    就?在小舟伸手取酒杯的时刻,沈香打翻了这些?酒器。


    “小夫人?”小舟蹙眉。


    “不?能喝!”沈香呵斥。


    小舟不?动。


    “来我这儿!”沈香蛮横地把她拉到身后。


    小舟:“您不?必为?了我,和尊长发?生口?角。”


    “你不?要?说话!”沈香呵斥小妹。


    她张开双臂,挡在谢青面前,固执地护住小娘子。


    这般护崽子,仿佛谢青是洪水猛兽。


    郎君不?悦,凤眸里带了一丝冷意。


    他嗤了一声:“小香不?要?拦为?夫调教这一批刁奴。”


    “夫君!”沈香紧抿红唇,“您说过,谢家臣是我的奴,所有人唯我马首是瞻。”


    “嗯?”


    “我既是他们的主子,那他们的命就?该由我发?落!”沈香坚毅地仰首,“我要?保他们……您说了不?算!”


    “是么?”谢青像是听到了一桩有意思的事,他笑容逐渐灿烂,教人辨不?清内里情愫。


    是盛怒吗?还是欢愉?


    郎君的城府好深,外人很难看透。


    “小香想违抗我。”谢青下了定论。


    沈香不?愿背叛谢青的,可她不?能牺牲小舟的性命。


    是她一意孤行,带累小舟,全是她的错。


    沈香:“对?不?起您,但小舟……归我。”


    谢青没开腔,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沈香许久。


    “呵。”接着,郎君莫名哂了一声笑,闷闷的,不?知是喜是悲。


    谢青不?再逼小舟抵命了,他起身,信步回了寝房。


    谢青一走,旁观的谢家臣们纷纷跃下屋脊。


    他们头一次,没谢青的指示,擅自?行动。


    乌泱泱的人单膝跪于沈香面前,自?发?地、虔诚地低了一头。


    像是在举行什么肃穆的仪式,庭院鸦雀无声。


    不?过一炷香,所有人蹿房越脊,躲入暗处,消失无踪。


    沈香懵了:“这是……”


    小舟道:“谢府的家臣们在认您为?主。”


    “我?”


    “嗯。”小舟看了一眼洒在花树下的酒水,蚁虫爬过,尚有一息,不?似含毒,“夫人,其实您不?必保我。那两杯酒……未必掺了鸠毒。”


    这一回轮到沈香困惑了。


    她喃喃:“若酒里无毒,夫君何必大费周章,执意罚你?”


    小舟摇头:“属下不?知。”


    霎时间,沈香福至心灵:“夫君是想帮我立威啊……”


    她宅心仁厚,怜他人之苦难,以慈悲心济世,护了小舟一程。


    谢家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舟认主,即为?谢家臣归降。


    他们承沈香的恩情,从今往后,谢家臣便是沈香手上最利的刃,任她差遣。


    沈香茫然地望向亮起烛光的寝房,心尖蔓延起一寸许不?安。


    谢青在想什么呢?


    夫君的心思讳莫如深,就?连她这个枕边人,时而?都难能参透。


    第89章


    沈香安抚了小舟, 命她今夜宿谢府外头,任何人传召她都不必听, 横竖沈香才是她的顶头上峰。


    这话分?明是防着谢青杀个回马枪。


    夫妻俩为?了“争”一?个外人, 彼此提防,闹得?挺没脸的。


    小舟忧心忡忡:“若我?离开夫人一?丈远,我?担心您的安危……”


    沈香噗嗤一?声笑:“有你们?尊长在, 你还怕我?涉险不成?”


    小舟怔忪, 道了声“是”。


    她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竟会看重?沈香至此地步,连尊长都不放心。


    沈香也是个敏慧的人,怎么不知小舟的忠心。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娘子?的头,同小舟道:“尊长不是个坏人。”


    “嗯。”


    小舟不一?定信,她只是愿意听沈香说。


    “去吧, 好好睡一?觉,睡前?让伙计热一?碗牛乳给你端来, 饮下再睡。”


    沈香小声叮咛小舟衣食住行, 惘然想起, 谢青也一?直这样嘱咐她——这是长者对晚辈的柔情呀。


    小舟道别。


    她真的听话,出府,找了一?间夜里还亮着烛光的客舍。


    付了房钱,和衣睡下。


    她一?如既往冰冷, 除了接主人家的任务, 便是麻木地吃穿住行。


    险些?陷入黑甜的梦, 小舟骤然睁开眼。


    她下地,出屋子?, 猛地踹开堂倌儿的房门,动作一?气?呵成。


    小舟杀气?腾腾, 对上堂倌惊恐的双眼,她冷硬地开口:“给我?……热一?碗牛乳。”


    堂倌被夜闯门户的女侠吓了个半死,原以为?她要劫财,怎知只是讨一?碗牛乳。啧啧,小娘子?们?出门在外真金贵。


    心里怪罪,面上不敢慢待。


    没一?会儿,一?碗温好的牛乳便端到了小舟手里。


    碗里没加糖,喝起来的滋味……除了醇厚的奶香,并无异处。


    小舟不懂,沈香为?何坚持要她喝这个。


    不过温热的牛奶入腹,脾胃真的暖和很多?。入睡时,手脚不冒寒气?了,小舟睡得?很香。


    另一?边,谢府。


    沈香在庭院里小坐了一?会子?,这才擎了一?盏灯,往寝房行去。


    想到之前?她和谢青剑拔弩张的架势,沈香不由摸了摸鼻尖子?,面上讪讪。


    夫君在生气?吗?


    她为?了旁人,和相濡以沫的夫婿吵架。


    沈香不敢回屋里,步子?时快时慢,直到窥见房门留了一?道光缝儿,她的周身才暖起来。


    夫妻间的小默契啊。


    他给她留了门,他是盼着沈香进来的。


    沈香窃喜,轻快地推门入内,探出一?颗脑袋,里里外外打探:“夫君?”


    谢青听到小妻子?怯生生的一?唤,踅身看了她一?眼。


    沈香这才注意到窗边伫立的、那个清拔孤削的身影。


    呃,原来他一?直盯着屋外,特地等她吗?


    沈香窘迫极了,方才踌躇不前?的模样,一?定被人瞧了个正着。


    好尴尬……


    还没沈香开口,谢青抬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小娘子?本该温热的五指,吃了一?夜的雨后凉风,如藏了一?窠雪,冰冷极了。


    谢青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


    他细细帮她焐手,搓暖指腹。


    “我?没有受冻。”


    夫君一?如既往温柔,沈香脸上的笑容明晃晃扬起,逗得?郎君扬起唇角。


    “小香不必怕我?发火气?。”他低眉,吻了一?下她的手,“再如何,我?都不会迁怒于你。”


    沈香顺杆子?往上爬,问?了句:“那我?很得?夫君的宠爱吗?”


    “嗯。”


    “您原谅我?今日的莽撞了?”


    “没有。”


    “咦??”


    等一?下,这和您刚才说的话不一?样,自?相矛盾了啊!


    小妻子?受了骗,难以置信,瞳仁都放大了。


    有趣。


    谢青又想发笑。


    最终,居心不良的丈夫低下头,郑重?地咬上了沈香白皙的脖颈,舌尖游移。


    其间,谢青狎昵低语一?句:“小香说要诚心取悦我?,以消为?夫怒火。不知眼下,还作不作数。”


    “……作数。”她哪里敢惹他啊!见好就收呗!


    “既如此,今日小香自?便,好么?”


    他解上她衣,循循诱之。


    “啊?”沈香一?个悸栗栗,似是懂了。


    夫君花招真多?,原是打这样的算盘,逼她自?力更生!


    沈香早该知道的,郎君最擅秋后算账,怎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而这一?只插翅难逃的鸟禽,在野犬的亲热围剿之下,炖煮了一?夜,熟得?更透彻了。


    次日,沈香太累了,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她同京兆府告了一?天的假,没有上衙门当值,打算一?整日居府里待着。


    孙晋看到谢府来传话的石榴,和她说了一?嘴关于神?婆案的处置,让她带话给沈香。


    神?婆的孙子?犯下杀人大罪,在刑部狱里招了,对杀人一?事供认不韪。


    倒有过那么狂妄的几句话,诸如说死在他手上的大娘子?活该,是她故意要怜悯他这个恶人,允他入屋,给他端水喝的。若大娘子?聪慧一?些?,不放歹人入屋,他也行不了事。


    受害者也“有罪”!


    他狞笑着,用污秽的言辞,挑衅主判谢青。


    不是人间的阎王爷吗?就让你看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的杀业吧。


    怎料谢青无动于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他只嫌乞丐聒噪。


    听得?烦了,谢青起身,从?衙役腰上抽出一?柄弯刀。


    紧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下乞丐一?条腿。牢吏们?都没来得?及眨眼,那柄沾满血气?的长刃又收回了衙役的刀鞘中。


    谢青慵懒地擦拭指尖脏污:“怎样?如今,你也活该吗?”


    不凑巧,面上溅了梅花珠子?,他抬手一?抹,血山嶙峋。


    乞丐不知是该哀嚎,还是该后退。


    还没等他反应,谢青探出修长的二指,捏住乞丐的下颚,他无处可躲!


    谢青凤眸淡漠:“感激我?吧。人前?,我?懒得?治你。”


    乞丐第?一?次感到惶恐,他后悔对沈香下手……竟遇上谢青这样的恶徒!


    再傲然的筋骨,在谢青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塌皮烂骨了。


    乞丐认了罪,而谢青还了枉死的可怜女子?一?个公道。


    当然,衙门的吏人们?至今不知:谢青动手,未必是为?死者鸣不平,可能只想给沈香出口恶气?儿。


    谢青处置完牢狱里的事,打算离开。


    乞丐被拖下去候斩之前?,忽然朗声喊了句:“谢青!”


    竟敢直呼谢相公名讳,衙役们?惊得?欲上前?捂住狂徒的唇齿。


    谢青止住步子?,回头,瞟了乞丐一?眼。


    对方满身是血,咧齿一?笑:“我?能感觉到,你我?是一?类人。”


    闻言,谢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饶有兴致地答:“不一?样。”


    “什么……”


    “我?得?家妻偏爱,而你人嫌狗憎。”


    “……”乞丐皱眉,目送谢青越走越远。


    等会儿,这人到底是当众放狠话,还是存心炫耀来着?咋让人听不明白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香这边知道乞丐处以死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恶徒若在坊市里逃亡,还不知会有多?少娘子?要丧生于他手。


    乞丐也是个恃强凌弱的卑鄙小人了,见人下菜碟。知道女子?气?力小,容易得?手,专门挑姑娘家使坏。


    死得?好!


    沈香难得?待在府上。


    她起身挑了件鱼莲绣纹丁香淡紫底长褙子?,下搭一?条喜蛋红花鸟裙。


    她喊心灵手巧的石榴帮着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簪了一?朵珍珠米绒布梨花。


    铜镜前?左右打量,沈香满意笑了。明艳雅致的装扮,见谢老夫人正正好。


    谢老夫人知道孙子?孙媳妇白日都有公差要忙,每每归府都夜半了。


    她想同小香叙叙话,又怕娃娃院子?里来回奔波太劳累,故而只得?喊赵妈妈日复一?日给两个孩子?炖些?进补的汤汤水水,哄人夜里都喝一?碗。


    今儿原本打算回小东房眯一?会儿,却听到堂内珠帘滚动,小人儿沈香巧笑嫣然入了屋子?。


    谢老夫人喜上眉梢,忙拉了孙媳妇的手,左右打量:“今儿没上京兆府当差呀?”


    “没呢!特地空一?天,留府上陪陪您。”


    沈香嘴巴甜,没说夫君昨晚做的混账事,害得?她腰酸背痛一?整天。


    这话不管真假,老人家心里听着都欢畅。


    谢老夫人搂着小娃娃拍背,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还是我?们?小香会疼人。”


    沈香在外都是体面的官夫人了,可每每待在谢老夫人跟前?,她还是那个被祖母一?口一?口哄喂桂花糕的孩子?。


    她安心地靠在谢老夫人怀里,同长辈闲话家常,享受这一?刻的闲暇。


    聊起许寿,沈香道:“许大尹可是个能耐人,上回我?听祖母的话,给他带了水鹅梨,他竟瞧出我?的家底子?来!”


    说到这里,谢老夫人捏了捏小孩的脸,笑眯眯地道:“许寿可是个聪明人。”


    “嗳?您怎么知道许大尹的名讳?”


    谢老夫人难得?窘迫了一?阵,含糊道:“哎呀,祖母也算在京城里活了大半辈子?,哪家的破事是我?不知情的?”


    “是吗?”


    “咳,好吧。其实这位许大尹,同祖母年轻时有几分?渊源。”


    “您讲讲?”沈香捧脸,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从?谢老夫人口中,沈香得?知了一?桩辛秘往事。


    原来年少慕艾,许寿曾倾心过谢老夫人。两家都是适婚的郎君小娘子?,曾有过往来,也是那时年少,谢老夫人赠过他宝珠纹绸布包的水鹅梨。


    再后来,谢家祖父看中了谢老夫人,虽是满身腾腾煞气?,却颇有手段,独得?谢老夫人青睐。就此,她嫁入了谢家,成了谢家的主母。


    谢老夫人之所以要沈香送礼,不止是为?了帮她讨好上峰,也有提点许寿之意——这位乃我?看重?的小辈,念在旧情,请您多?担待她几分?。


    沈香今时今日才知,原来她遇上的人都宽厚,大家都在宠爱她啊。


    沈香心尖柔软,看来,她也是个福泽深厚的小娘子?呢!


    第90章


    炎夏恼人, 热一天过一天,待冰鉴里的冰渐渐减少了, 秋天便到?了。


    秋老虎来势汹汹, 沈香嫌弃肉腻味,难得?婉拒荤食,馋起了素点心?铺子的野蕈油煎饼子。只可惜她下值同那间食铺并不顺路, 只得?委托谢青散衙时分?, 帮着带几样酥饼、烤馕归府。


    三品大员兢兢业业忙碌公?务之余,还要顾念家中?小妻子,忙里偷闲拎饼子回?家,一时成为风尚。


    这般切实、落地的宠妻行径,惹得?官夫人圈子眼红不已。不少官吏散衙了还不能立时回?府上吃酒听小曲儿,家内非得?逼着他?们东奔西跑, 带点零零碎碎的胡饼茄鲊归家。


    仿佛这样,就能挽回?所剩无多的颜面, 不至于被农户出身的孙香比较下去, 输得?太难看。


    但一个是威逼利诱得?来的宠爱, 另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偏疼,高下立判。


    虽说孙香是占了“未婚妻替身”的便宜,可官场中?人最擅追名?逐利,实在得?紧。夫婿温柔体贴便是了, 还要什么“心?间唯一”呢?不纳妾已经是顶好的郎君了。


    故此, 她们早早熄了较量的心?思, 只求夫婿能向?谢青看齐,待正妻多几分?真情与体贴。


    夜里, 沈香一入府便收到?了何家递来的请柬,说是府上打算给养了十年的梧桐树做寿, 特地设了个茶寮,邀谢夫人同往。这是家宴,请的娇客不多,还望沈香能够给个薄面,赏光赴宴。


    这事儿沈香做不得?主?,她怕给谢青添乱。


    于是,夜里吃晚膳时,沈香同谢青说起此事:“夫君,您同太常寺的何乐卿相熟吗?”


    “不算熟悉,不过点头之交。”谢青给她夹来一块炖煮过、入口即化的鱼巢膏子,温声,“怎问起这事?”


    沈香将请柬递于谢青过目,犹豫不决:“我不知?该不该赴宴。”


    “小香在顾虑什么?”


    “我记得?何乐卿乃太子妃的父亲,何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若我登门,岂不是胁迫夫君站位?”


    沈香不傻。


    如今朝堂风云莫测,虽说皇帝一早册立中?宫所出的嫡长皇子严尚为储君太子,有意泯灭其他?皇子蠢蠢欲动的上位野心?。


    然而一日王朝没更迭,王权之争便一日不会罢休。


    年幼的皇子便不在明面上提及了,除了那些羽翼未丰的皇弟们,眼下迫在眉睫的险恶事,乃是提防三皇子严谨暗中?作祟。


    毕竟他?和太子严尚的年纪相差不过三四岁,难保严谨表面上兄友弟恭,都是伪装出的假象,只为了独得?皇帝严盛的偏疼。


    谁不馋江山社稷呢?


    三皇子严谨隐燃的火头啊,春风一润,便熊熊燎原。


    没当上皇帝之前?,太子严尚不敢姑息任何杀心?与邪念,他?不会掉以轻心?。


    况且,君心?难测。


    严尚也?说不好,他?是真得?父君偏宠,还是皇帝为了庇护真正疼爱的三皇子,特地册封他?为储君,故意推他?至风口浪尖,为爱子严谨挡一挡刀。


    太子严尚的母亲虽为皇后,却不得?皇帝宠爱;反倒是严谨的生?母钱贵妃,独得?圣眷十多年。她稍稍吹一吹枕边风,就够严尚喝一壶的。


    今日特地给沈香下帖子,分?明是想拉拢朝臣,还不是借太子妃的名?义,而是用娘家的声口儿,这般就能规避“结党营私”的罪名?。


    “倒是个谨慎人。”谢青勾唇,“小香看,请柬上特地指出‘梧桐树下设茶寮’——凤栖梧桐啊,其中?便点明了两重喻义。”


    “两重?”沈香不懂。


    “一是凤凰乃后位之象征,早早告知?小香,太子妃会亲来娘家赴宴;二么,凰鸟择木而栖,这是在敲打谢家,劝我等择贤主?而拥侍。手倒伸得?长,敢逼起谢某来了。”谢青微微一笑,似是觉得?有趣。


    这话一出来,沈香头都大了,她不免嗔怪:“您还有闲心?笑?眼下被人盯梢,还卷入党派之争。怎么说都是一场鸿门宴,我还是推了?”


    “小香去吧。”


    “嗯?”沈香盯着谢青,想从他?漂亮的凤眼里搜刮出什么提示,“您打什么算盘?是想站后党吗?”


    谢青语出惊人:“为夫么,自然是得?空便赴三皇子的家宴。”


    “……啊?三皇子和太子,您都要吗?”沈香被他?绕晕了。


    谢青打了个哑谜儿:“皆是天家的孩子,总不能厚此薄彼。小香说,对吗?”


    “我不明白。”


    “小香不必明白,随心?去玩便是。”他?给她拢了拢落下的披帛,“登门后,也?好告诉我。何家待客,都用的什么茶。”


    既然谢青都气定神闲,那沈香也?就坦然参一回?茶寮,不再自寻烦恼了。


    待沈香再坐直了身子,继续吃饭时,忽见碗中?吃食堆积如山。


    敢情谢青一面和她聊天,一面手也?没闲啊。


    一心?两用,紧着她的吃喝,怕不是把她当小孩儿哄饭。


    谢青看着小妻子胡吃海塞的吃相,心?情愉悦。


    垂眼间,又想起几日前?,三皇子严谨为一名?官奴婢的案子,登过一回?刑部?衙门。


    严谨嘴上说是为父君分?忧,实则是伺机寻谢青,以少时“伴读”一事套近乎,拉拢关系。


    他?回?忆往昔,同谢青说起:“小时候,谢尚书看书入迷,总跌跤受伤。那时,我年幼面子嫩,抹不下脸来寻你?戏耍,也?只敢送点伤药,示一示好。我对谢尚书其实很有眼缘,一直想攀交,可你?却已出宫了……”


    闻言,谢青只笑不语。


    他?不是眼神儿不好,看书入迷。而是那一群纨绔子弟,特地在谢青的必经之路设下路障,害他?受伤。


    严谨的确给谢青送过伤药。


    只可惜,那一日,谢青为了避开作乱的小郎君们,特地窝入假山窟内温书。


    待的位置也?是巧,正挨着钱贵妃送亲子严谨读书的地段。


    透过石缝,谢青影影绰绰能瞧见他?们母子二人。


    本想走,又怕惹来一身骚。


    耐性不好的小郎君只得?呆坐回?原地,熬上一熬。


    外头,钱贵妃打理爱子严谨的衣袖,温声道:“伴读郎君中?,有一名?谢氏子弟,他?是安国将军谢安平之子。谢家几代勋臣,战功赫赫。若三郎往后想同大郎君争一争高下,拉拢谢青许是不错的选择,待大时,凭借少时交情,他?可助你?一臂之力。”


    “是,儿子都听母妃的安排。”


    “真乖。”钱贵妃亲了严谨的面颊,递过去一瓶伤药,“听闻谢青小郎君前?几日在宫中?受了伤,他?能落得?水去,定是孤立无援。你?暗地里塞给谢青疗伤的药剂,温声哄劝几句,他?必对你?感恩戴德。不过人前?你?们还是少些交往,免得?帝后起疑心?,于三郎不利。”


    “儿子明白了。”


    真不凑巧。


    这样的阴司算计,恰巧落入正主?的耳朵里。


    说他?坏话呢。


    谢青听得?这一段“母慈子孝”的对话,唇边缓缓牵起一个凉薄的笑。


    欺他?、伤他?、辱他?,还要拿他?当傻子么?世上怎有这样好的事。


    想死的话,那就靠近他?试试。


    之后,谢青故意以前?段时日的“落水受惊一难”为由,再不入后宫当伴读了。


    ……


    月明星稀,暮色苍茫。


    犯了秋困,沈香今日倦得?早,放下罗帐,催促绞干了头发的谢青入床围子。


    谢青慢条斯理一转身,正对上小妻子那沐于烛光下的、柔和的眉眼,心?间,鬼使神差,弥漫起一团缱绻温情。


    他?微微眯起漂亮的丹凤眼,问沈香:“所有人近我,皆欲利用我。那么小香呢?你?对我,可有所求?”


    沈香不明白夫君缘何问出这句话,她只是迟疑了一瞬,撑起身子,小心?搂上了谢青。


    被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一拥,熟悉的兰草香氤氲,谢青身子一僵。


    沈香蹭了蹭谢青,与他?耳鬓厮磨。


    随后,她抚了抚郎君的脊背,绵绵地道:“我有所求啊!我想……夫君能一生?一世陪在我的身侧。”


    “这样啊。”谢青勾唇。


    他?也?拥上了家妻,轻轻闭了眼。


    想起从前?的事,倒是让他?受惊,问出这么一句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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