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猝不及防
漆黑夜色之下, 脚下是呲呲作响的虫名,头顶是摇摇欲断的绳索,与接连不断的刀剐声……
终于是让龚德海再受不了折磨, 大声喊道
“我说!我说——!”
“你们的大小姐——”
“你们大小姐早已经嫁给我们苑主做小妾了!”
这句话如雷贯耳, 让烟生脑袋轰的一声空白一片, 他神色一变,几乎不假思索便怒斥道: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什么?”
龚德海哈哈一笑, 或许是人之将死,竟然又让他生出莫大的勇气, 面带嘲弄的看向悬崖上的人:
“不信,你就去找我们苑主看看吧,你们大小姐都放弃报仇了, 无论你是人是鬼,还坚持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烟生心神大震,他绝不相信,这或许他故意说出来刺激自己的话,但他却无法不去想,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
无论是真是假,那都该死。
烟生垂眸看着山崖下被悬吊着的人, 一把将龚德海拉了起来, 而后还不等他松一口气, 碧血刃就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脉。
直到看着他一丝气息也无,再没生还的可能, 烟生才一把将他丢入到了悬崖下面去。
但还不等烟生等到合适的时机去找苑主,苑主澹台纵宇便已经来找他了。
是发现了他的身份么?
烟生无从猜测苑主忽然找他的原因, 几乎已经做好了被发现身份之后奋力一击的准备,但当他如约到了庭院之后,他却只看到了一道幕帘,幕帘之后也有人影晃动,看其轮廓,该是一个蓄着长须的男子,但烟生却不确定他就是所谓的苑主。
而此时烟生也想起来关于苑主澹台纵宇的传闻,是说他从数年前夺下苑主之位后,就再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过,这也不难猜测,历代苑主都是被下一任苑主杀死的,澹台纵宇也是杀死了上一任苑主才继位,当然不会轻易显露真身,叫旁人踩着他的尸体上位。
既然是见苑主,当然是不能带着面具,只是当烟生素面朝天走过去的时候,一路上已然引起无数人惊叹的目光,甚至进入苑主的庭院之后,对方也是长久的沉默,而后才笑了一声,不无感慨的说:
“怪道是你为何总是带有面具,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天下第一的杀手,竟然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哈——真是有趣。”
那对澹台纵宇而言好像真是很有趣的事情,让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
“其实,以色侍人也是一种绝妙的杀人招式,甚至对你而言,可称之为轻而易举,你觉得呢。”
这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轻蔑评价,但烟生也未曾有半分颜色改变。
烟生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我更喜欢有挑战的方式。”
“是么?”
澹台纵宇又低低笑了起来,那声音好像毒舌一样,让烟生感觉很不舒服,而就算是隔着一道幕帘,烟生却也能感觉到对方毒辣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能看穿自己的一切想法,让他无所遁形。
此刻沉默就是煎熬,在沉默片刻之后,澹台纵宇才开口问:
“商不朝是你所杀?”
竟然是为了商不朝才来找自己的吗?
烟生在心中分析澹台纵宇的真正用意,面容仍是不动声色,闻言只是说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澹台纵宇再问:
“你为何杀他?”
烟生也反问道:
“我为何不能杀他?”
澹台纵宇沉默,竟然也不追着问下去,大概也是觉得这样问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换了一个问题:
“龚德海也是你所杀?”
终于来了。
杀此人的时候,烟生也并没有想过会隐瞒的事情,他也不是没有后悔,龚德海活着肯定能吊出更大的鱼,但烟生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不过,人杀都杀了,也没有什么好悔恨不已的了,无论如何,他的仇人都是又少了一个。
况且,为血恨家仇,他已经等待很多年,不怕再等很多年,他的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让他一个个的找过去。
“不说话?难不成是口渴了?”
烟生沉默的时候,澹台纵宇忽然开口,又道:
“小鹤,敬茶。”
而后便从幕帘之后走出一名身形婀娜的女子,她轻移莲步,端着木盘走到了烟生面前,将茶杯放在烟生身侧的桌案上,便又轻飘飘的转身回去,从始至终,没有看烟生一眼。
但烟生却从她出现在自己眼前开始,就死死盯着这名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他不想显露自己的心情,况且他也知晓还有个人正躲在屏风后面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但烟生能够控制自己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能够控制自己的面色如常,甚至能够控制自己的神色不要泛起涟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升起惊涛骇浪。
因为那是他的姐姐。
烟生想过很多次很多次和姐姐重逢的情景,也许是自己做任务遇到困难要被反杀的时候,姐姐从天而降救了自己,然后笑骂自己真是好笨;又或者是自己将姐姐从什么为难之中解救出来,姐姐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啊;又或者,就是在某一个很平静的午后,他和姐姐在闹市上平静的偶遇……
预想过那么多次重逢,却从未想过真正见面竟然会是这种境况,也从未想过,姐姐竟然会……侍奉仇人!
这不可能,一定是为了试探他所以故意设下的套局,那个女人,必然也是谁易容而成的!
又或者,又或者……其实是自己有什么误会,其实澹台纵宇不是自己的仇人……
烟生拼命用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他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被澹台纵宇发现了些许端倪:
“为何一直盯着我的侍妾看呢,难道你对她一见钟情?”
澹台纵宇不以为意的轻笑,在他口中,仿佛那女子不过是一件廉价的物品:
“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任务,将这名侍妾奖励给你,也不是不行啊。”
他竟然这样说……他怎么敢这样说!
烟生心中的愤怒已经漫过头顶,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任何调侃,但如何能如此轻贱他的姐姐!
然而当烟生握紧碧血刃,就要想抽出剑刃的时候,便感觉到一阵难以抵御的威压如同灭顶而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压成碎末,而后一道气力直接将烟生掀翻在地,他感到喉咙间一阵腥甜,随后张嘴一吐,便是满嘴鲜血,还混合些许的肉屑。
烟生无从猜测那些肉屑是属于那一处被震碎的血肉,他也没有多余的经历去思考,他单膝跪在地上,不得不靠剑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甚至连气息都变得难以调换。
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修为……烟生心惊胆战,这竟然是他第一次生出绝不可能战胜的念头,若说谁能给他这样的威压,只有大师兄……苑主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有和大师兄一样的修为?!
烟生心乱如麻,头疼欲裂,那如毒蛇一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碧血阁的头牌杀手就是如此的废物?看来也不过如此。”
又缓缓说道:
“李藏名,这是你本来的名字,是么?”
刹那间仿佛巨石落地,被点出真名的一刻,李藏名反而一丝紧张也无了,他奋力站了起来,盯着幕帘之后的人,说:
“当年杀我满门的人,是你?”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抱有某些可笑的幻想,但澹台纵宇却直接断了他的渺茫希望:
“你要问直接动手杀人的么?那当然是我,我亲手割断了你父母的头颅,怎么,你很愤怒?”
李藏名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立刻就飞身过去想要袭击,但他屏气凝神,本该谁也无法察觉的速度,却被一击即中,一掌无穷之力将他拍落在了地上,李藏名怀疑自己的心脉都要被拍碎了。
怎可能……李藏名自以为自己的修为,功法,就算没有到天下第一的地步,那能打过他的也寥寥无几,而若论隐藏身形与刺杀的能力,更是无人能察觉才对,就连当年的阁主,就连商不朝,都分不清他的步伐,但今天他怎么会被如此轻易地打落。
澹台纵宇却不以为意,仿佛打败他轻而易举:
“你太年轻了,若聚龙化神策在你手中,或许有和我一战的可能,现在么……”
剩余的话他未曾多说一句,但低沉的笑声,却早已经说明一切,李藏名心痛如绞,但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却是姐姐的态度。
他听见苑主问:
“小鹤,你弟弟可是就在外面,要被我打死了,你不去看看?”
然后,他听见姐姐的声音,和记忆中不一样,但一开口,就让他知晓那必然是他的姐姐,可一开口,却又让他无比陌生。
他听见姐姐略带嫌弃,甚至还略带一些娇俏嗔怒的回答:
“我都说了……不想见他,可是你总喜欢看我不乐意的样子。”
那是对仇人的态度么……倒像是对心仪之人的态度,哈,仇人,心仪之人!
李藏名躺在地上,心一寸寸的变得冰凉,而他动了动手指,竟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又听见澹台纵宇也笑着说:
“是啊,我很喜欢看你不情愿的样子,所以你出去看看你的弟弟吧,你不是不想见他,我偏要让你见他。”
李藏名觉得自己血液也好像停止了流动,一下一下的,似乎是他的心脉在跳动,又似乎是他的姐姐在一步步的走过来。
他拼命睁开眼睛,便看到姐姐垂眸看向他的目光。
第322章 当年真相
李拂衣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心中也有些不可置信,分明记忆里还是个总是事事依赖自己的小孩子,如今却已经长成这么大一个人了, 而且一如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好看, 甚至更加动人, 让人看上一眼,终身难忘。
这是自己的弟弟, 李拂衣在心中一遍遍的说。
苑主说碧血阁第一杀手有可能是他弟弟的时候,李拂衣还不屑一顾, 以为院长是哄骗她的话,什么第一杀手,她那个连杀鸡都能被吓哭的弟弟吗?不要说这种笑话了。
但她现在确实是见到了, 方才李藏名的招式,若非是苑主,唤作其他任何人,大概都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吧。
自己也不能做到,这可真是太可笑的事情了,小的时候分明谁都觉得弟弟是不成器的较弱少爷, 结果现在弟弟却比自己强太多了,怎么不让李拂衣感慨万分呢。
可惜还不够,远远不够。
李拂衣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地上还在冒血的李藏名, 没任何想要扶他一把的想法, 只是毫无任何感情的开口:
“你为什么要来?”
李藏名盯着她看, 那一双总是无情的双眸,此刻竟然也变得有些脆弱, 他张了张嘴,一字一句的说:
“我, 要……报,仇……”
他的声音很轻,李拂衣却完全能够听懂,但听懂了,却又是满眼嫌弃:
“你能报什么仇,我说过让你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你没听我的话是么。”
李藏名:……
时隔多年,李藏名杀人都不眨眼了,听到姐姐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质问,甚至算不上质问,他竟然还生出心虚害怕委屈之类的情绪。
可是怎么才算好好活下去?他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也算是好好活下去吧,可是显然这和姐姐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李拂衣却又带着些许欣慰与期许的口吻说:
“苑主已经答应帮我报仇,你又来捣什么乱!”
他不就是我们的仇人吗?什么叫做帮你报仇!
李藏名不能理解姐姐的话,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混沌一片,什么也不能思考了,只能别人说一句,他就听一句。
他听见姐姐离去的声音,又听见姐姐用那种薄怒之中却又不掩亲昵的语气说:
“我和他见面了,也相认了,现在,你满意了!”
澹台纵宇嗯了一声,说:
“见到你的弟弟,你不高兴?”
李拂衣道:
“我有什么好高兴的,看他狼狈的样子,我应该高兴吗。”
澹台纵宇哦了一声,说:
“所以你心中仍在恨我。”
李拂衣便道:
“你不是时刻在用白猿看我的心吗,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吗?反正你也从来不相信我,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试探我,何必说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说完之后,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而后听到叹息一声:
“倔强的人。”
之后就再听不懂李拂衣的声音,原地只剩下躺在地上的李藏名,和坐在幕帘后的澹台纵宇。
李藏名看着头顶泛白的日光,总觉得头晕目眩。
“商不朝乃吾之好友,你杀了商不朝,我应该找你算账,但现在我有一个更美妙的主意。”
无限的沉默之中,澹台纵宇低声轻笑,开口说道:
“你能杀他,无外乎是与明济心合作,要为紫龙太子争一个名声,紫龙太子么,想要杀回王都,必然也少不了九龙部的助力,所以——派你去杀九龙部的人,如何?许多年前你曾经在王都救下九龙部的诸位世子,他们应该都欠你一个人情,人命抵人情,也不算过分。”
“不如就从霖州那位龙王杀起,如何呢?”
他低声轻笑,变作放声大笑,又抚掌道:
“昔年好友,如今仇敌,世上最美妙之事不外乎如此,不是么?!”
但李藏名却还是沉默,澹台纵宇啧了一声,似乎是感觉无趣,说道:
“好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从金龙部开始吧,杀他,你总是没什么抗拒,毕竟,他真正是你的仇敌啊。”
澹台纵宇话音落下,便又一道纸张飞到了李藏名的脸上,影影绰绰之间,似乎看到什么素霓山庄的字样。
李藏名动了一下眼睛,奋力抬手将纸张拿了起来,举在眼前看望。
那是一封时年久远的书信,已经泛着黄意。
【……聚龙化神策必夺之,素霓山庄处置殆尽也无不可……为龙脉长久,小妹万勿心软……兄决云留】
决云……那是如今金龙部龙王的名讳,李藏名当年在碧血阁时,曾经见过很多次,毕竟,偶尔他们也会接到一些单子,杀万灵军之外的人。
碧血阁本就是龙王部所建,自然接的单子也都是各州龙王部的单子,自然,李藏名对这两个字绝不陌生。
但此刻却叫他心中寒意四起。
李藏名正愣神之间,簌簌又飞来一封书信,同样年代久远,纸张泛黄:
【此乃王都密令,素霓山庄尽数除之,不可违抗】
王都——哈,王都!
然而不等李藏名思考出一个所以然,又飞来几封书信:
【以千金买聚龙化神策,枯荣草苑以为如何呢?】
【……素霓山庄……斩草除根……】
【澹台老兄……不是我要凑这个热闹,而是如今整个九州都盯着聚龙化神策……能夺龙脉承仙之道的东西,天下谁不眼馋。】
【哈哈,想来也是,得不到的东西,不如毁掉谁也不要……素霓山庄……】
【素霓山庄,一个小门派而已,灭了也没什么……】
……
“想要报仇,想要当年素霓山庄灭门的真相么,全都在你的眼前了。”
澹台纵宇的再次响起,其中竟然充满了怜悯:
“想要报仇吗?那就杀尽天下人吧。”
天下都是他的仇人……
这样的话,似乎谁也曾经对他说过。
李藏名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人的身影,比如阁主,比如商不朝……分明他才是杀人之人,但却是被杀之人对他露出怜悯的目光。
——————
“你想要报仇么……那么,我告诉你,天下都是你的仇人,你想报仇,哈哈,那就去杀尽天下人罢,你多杀一人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但你放过一人,哈哈,一定会放过你的仇人……”
“可怜的家伙……你一辈子也不可能报仇的!”
“恨吗?……只怕,到时候你再没报仇的勇气!”
——————
“吱呀”一声,那是澹台纵宇从藤椅上坐了起来,他最后说道:
“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带你姐姐离开吗?那就按我说的去做——其实我也是叫你得偿所愿,毕竟龙王部本也就是你的仇人,不是吗?”
李藏名还是一句话没有回答,他彻底闭上了眼睛,层层叠叠的纸张如雪一样落在他的面容上,仿佛是为死去之人遮盖面容的缟素。
李藏名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那间庭院,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是素霓山庄所在之地,断壁残垣,都已经被荒草藤蔓完全覆盖。
而在荒草之中,有一个人身穿藏青短衣,长发也尽数束缚了起来,他在荒草之中来回行走,不时抱着一大堆的杂草堆在一旁。
是在清理荒芜。
李藏名轻步走了过去,便见那地方已经被清理出来了一大片,他努力回想,方才想起来这地方原本应该是一大块的菜地。
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以大师兄的修为,不应该是挥袖间这些杂草便灰飞烟灭了么?”
白尽欢正割草割的兴起,听到声音,转身过去,正看到李藏名苍白的面容,不由一笑,说:
“偶尔总是需要亲力亲为去做一些事情,总是运用修为代劳,倘若哪一日修为尽失,灵气全消,那岂不是要傻眼了。”
这倒也是……但这种事情有可能出现么。
至少李藏名是想不出在什么情况下,大师兄会修为尽失——或许,有可能是因为在和某些旗鼓相当的人作战之中呢。
李藏名不由自主的想起来澹台纵宇,又连带想起来自己的处境。
是了,他不应该是在枯荣草苑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是他无意识间跑回了家里么,还是说,是大师兄将他带回来的。
李藏名再次看向眼前忙碌的身影,顿了顿,才轻声开口询问
“大师兄——您与枯荣草苑苑主相比,不知胜率几何?”
白尽欢噫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杂物,按着旁边的断墙一撑,就跳上了断墙坐下,倚在身后的墙壁上,将李藏名若有所思的打量一通,才说:
“我以为你会问——我和枯荣草苑的苑主,是什么关系啊。”
李藏名:……
李藏名有一瞬间的心虚,因为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是心死如灰的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大师兄就是这位苑主,毕竟,自己能想到有这种让自己完全不能招架的修为的唯一一人,就只有大师兄了。
但此刻他真正见到了大师兄,却又将这种想法完全弃之脑后了,澹台纵宇的修为或许远远在自己之上,但却绝不是大师兄的对手。
绝不是大师兄的对手——想到了这里,李藏名几乎下意识就开口问:
“大师兄,能打过澹台纵宇的,是吗?”
这当然是不成问题,但打得过,却不代表会帮他报仇。
不等白尽欢开口回答,李藏名便率先丧气了。
因为他想起来大师兄说过的话,不会沾染人间因果,当年王都时候,大师兄都没出手帮忙,如今大师兄难道就会出手帮自己解决此人吗?
第323章 一步登天
那是自己完全无法应对的力量, 叫李藏名一时间也手足无措,第一次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大师兄能打过吗那似乎是不需要质疑的事情。
大师兄能帮我报仇吗?……那似乎也是否定的答案。
然而不等白尽欢回答,便先苦笑一声, 轻声说道:
“是我想太多了。”
白尽欢听着他自言自语, 自己是还没给出任何回答, 就已经先垂头丧气起来,挑了挑眉眼, 主动开口去问:
“你要我替你报仇么?”
李藏名声音低落的道:
“大师兄不是不参与人间界的各项事宜么?”
话是这样说,但是——白尽欢说道:
“这是你的血仇, 或许在你心中,我是唯一能胜过澹台纵宇之人,若我拒绝, 便如同叫你再无雪仇之日,你从此以后,大概也会恨我至极了。”
李藏名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但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白尽欢便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上下翻了一番,本来想说这件事情对自己而言易如反掌, 但想了一想,该是换了一个方式讲:
“杀他,对我而言, 并不算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这句话的意思是——李藏名抬起头, 在他直白的注视之下, 白尽欢说出后面半句话。
“但我只能用意外杀他,所以你若要我替你报仇, 那你就要等。”
李藏名皱眉,似乎不解:
“什么叫做意外?”
白尽欢想了想, 举例说道:
“比如他某日出门和人打架的时候,被对方的武器无意穿喉,又或者一脚踩空跌落悬崖,但这也有前提,是有人能将武器伸到他的喉咙附近,是有人能够将他逼迫到悬崖旁边。”
李藏名:……
如果能逼迫他至此,那也用不着麻烦大师兄了,他自己足够杀死!都能将武器递到澹台纵宇的喉咙了,又怎么不能直接刺穿,还需要靠什么意外!
白尽欢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忿忿,叹息说道:
“你总不能指望我天降火球,直接将他砸死吧,那也太没有道理了。”
为何不能……世上没有道理的人事多到不胜枚数,也不差这一遭。
李藏名强忍下心中不快,问另外的问题:
“等一个意外,又要多久?”
白尽欢便说
“或许明天,或许数年,那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够露出破绽了。”
他已经等过数年!
仇恨近在眼前,却不能立刻报仇,难道世上人人报仇都和他一样艰难,他又想,若没这种仇恨又该多好——或许这种仇恨,本可以避免发生!
李藏名看向眼前淡定自若的人,想起来和他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又想,那个时候大师兄是否是就已经早知道灾祸的发生……这个念头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最终被压下。
今日再次浮现出来,却叫李藏名再也无法控制。
李藏名忍不住控诉,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微妙的怨恨:
“大师兄是不是早就知道素霓山庄要死,为何不早阻止?!”
话音出口,李藏名又有后悔,因为他也感觉自己的语气太过质问,可是他忍了几忍,却固执不想道歉。
白尽欢看向他,却也并未因为这迁怒的语气而有所气恼,仍是无奈的说道:
“你如今也真正知晓了素霓山庄灭亡的真相,我要怎样阻止呢?杀尽天下人么?”
李藏名竟无言以对,那纷纷扬扬落下的书册再次出现脑海之中,他也彻底明白一件事情。
素霓山庄的灭亡是死于时势,并非死于某个人。
他又能怪谁呢,只能怪天道无情,世事如云。
李藏名一下子颓废下去,倚在矮墙之上,惨淡至极,竟然让他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那么,是否我的报仇也毫无意义,是否我也该顺应天意,放下仇怨?”
白尽欢道:
“你能放下吗?”
李藏名撇去目光,不假思索便给了否定的答案:
“当然不能。”
他的仇恨,甚至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半分消减。
白尽欢唔了一声,说:
“那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道路,要怎样走,看你自己的选择,天道也管束不得。”
听到大师兄这样说,李藏名竟然松一口气,他是真怕口口声声信奉天道的大师兄,会顺着说什么叫他放下仇恨的话,那真正要就此决裂了。
可在此之外,却又烦闷不已,他虽然放不下仇恨,但他又报不了仇,甚至当年面对阁主,甚至杀商不朝,就算失败过,也没有让他有如此挫败,觉得完全不可战胜的时候。
李藏名忍不住说:
“澹台纵宇究竟是修行什么功法,才能有这种修为?”
他想不明白,他自认自己的天赋也算不错,那并非是他太过自大,而是事实如此,他也知晓人外有人,可也不至于在澹台纵宇面前,被衬托的如同尘埃。
李藏名想过一圈之后,才惊醒过来自己把这句话说出口了,而大师兄竟然给了回答:
“修行了什么功法么?那应该是枯荣草苑第一代苑主,从某位先辈坟墓之中找出来的混沌夺运经。”
没想到大师兄竟然如此轻易就给出答案,这叫总是碰壁的李藏名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这是可以告诉给我吗?”
白尽欢看了一眼他茫然的表情,不由莞尔,又说道:
“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你只是在枯荣草苑呆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不知道而已,若你和旁人一样,是寻常途径进入的枯荣草苑,那随着你在枯荣草苑的时间积累,追随者争夺,地位升高,到了一定的地步,自然有人来告诉你成为苑主的方法。”
李藏名有些不太确定的接话:
“难不成——成为苑主的方法,就是杀了上一任的苑主?”
白尽欢道:
“杀人人杀么,杀手聚集而成的组织,以杀来继承苑主之位,怎么不算合理呢。”
李藏名竟然无法反驳,又问:
“这所谓混沌夺运经,有这么厉害么?”
白尽欢只是说:
“所谓混沌夺运经,乃是传承千年之前的功法,那时尚且有登天之梯,为抢夺气运,能够飞升成神,此功法才应运而生,至于今日,修行混沌夺运经者,可直接吸纳旁人灵气为己所用,而每吸收一个和自己同等修为之人的灵气,修为境界便能直接提升一层,你觉得有够厉害吗?”
李藏名:……
世上竟然有这种功法!
那岂不是……只要吸收十个人的功法,就能到达十层境界,而不超过二十人,就能离地飞升了!
激动过后,李藏名冷静下来,也猜测出事情并没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简单。
澹台纵宇如今还是个人而不是成神成仙,显然这道功法也有它的弊端。
他略想了想,便想通了其中不通之处,或许一两层境界的修行者多如泥沙,三四层的修行者也不胜枚举,五六层也随处可见,七八成虽然少见却也不算难寻,九十层倒是罕见,想找也能找的出来,但再往上的境界……
那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没同境界的人来提供灵气,是否混沌夺运经就没了用途?
而且——李藏名不解:
“难道他就能次次胜过和他同样境界的人么?”
白尽欢便提醒他说:
“你似乎还不知道他的法相是什么?那是能够听声辨位的灵猿,听得是心声,辨的是真身。”
余下的话不必多言,李藏名也知晓为何他能次次胜利,有这种灵猿助力,他能迷惑别人,可别人的一举一动,却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焉能不剩?
而越说,越是让李藏名感觉此人的恐怖之处……自己真正还有报仇成功的可能吗?似乎毫无希望。
李藏名强打起来精神去思索一番,又疑惑问出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如今世上真正还有和他同境界的人么,那难道……他的修为就此停滞不前?”
白尽欢反问:
“你觉得他像是颐养天年,不在醉心修行的样子么?”
答案当然也是否定。
李藏名摇头,白尽欢接着说:
“虽然同境界的没有,但他却可以吸取下层境界的修行者灵气,积累到同样的程度,也同样可以晋升境界。”
李藏名:……这难道也同样是混沌夺运经的功法么,也太过匪夷所思!
李藏名脱口而出:
“可越往后的境界想高一层难如登天,他岂不是要杀了天下的修行者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想到此处,又让李藏名感到后怕,他该说庆幸么……澹台纵宇竟然没借机杀他抢夺灵气。
又想,枯荣草苑苑主的身份,可真是给了他好大便利,能进入枯荣草苑之人,大多是无人在乎的亡命之徒,就算是死了,也只会叫人以为是时运不济,被人反杀,就算是死的频繁,也只会让人拍手称快……但却不会有人去怀疑,去探寻这些人究竟死因为何。
白尽欢点头,说出的话果然印证李藏名的猜测:
“他倒是想这样做,只怕不敢,以枯荣草苑苑主的身份,已经让他肆无忌惮的杀了许多人,再多一些,便不能隐瞒了。”
再多一些,便会让人怀疑枯荣草苑那些杀手死去的真正原因,便会暴露他想杀尽天下人的想法,那将会是真正引起众怒,乃至于天下共诛的局面。
澹台纵宇或许不怕天下共诛,毕竟以他如今这般深不可测的修为,就算与天下为敌,那死的也是天下人,而不是他。
但无缘无故杀尽天下人的恶行,却必然会遭受天谴。
如澹台纵宇这般只差一步登天之人,当然也是最怕天谴。
第324章 希望渺茫
李藏名不觉得如澹台纵宇这般的人, 会真正害怕什么天谴,他不出手去杀尽天下人……十之八九,是还没到出手的时机罢了。
但既然是大师兄这样说, 他也没什么反驳的必要, 况且他这许多年隐忍下来, 也早就喜欢沉默寡言,此刻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也就更只是腹诽一二,并不开口争执。
又听大师兄接着说:
“况且, 以人间界如今的灵气,纵然是叫他杀尽天下人,恐怕也还远远不够, 或者换句话来讲,他如今只差一步便能成仙成神,但这一步却难若登天,如今人间界灵气微弱,已经在不足以支撑一个人能够飞升成神了。”
飞升成神?
就算是大师兄说的话,听到这四个字, 也让李藏名感觉分外不可思议:
“世上还有人想要成仙么?”
他以为这是神话传说之中才会有的事情,世上若真还有人相信自己或者别人能飞升成神,那要么是疯了, 就是傻了, 又或者是准备哄骗别人。
“怎么没有呢?世上多的是痴心妄想之人。”
白尽欢却不觉得这不是不可能之事, 又道
“或许没想着能成仙,但终究是想要更进一层, 再进一步。”
这倒是在李藏名接受范围之内,但他却仍有不解:
“以澹台纵宇的修为, 只怕已经是天下无敌,为何还不满足呢。”
白尽欢便道: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嘛,不过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停顿一番,又忽然说:
“其实并非只有澹台纵宇为此烦忧,未来某一日,或许你也会步他后尘。”
李藏名被吓了一跳,想也没想,立刻反驳:
“怎有可能?!”
他就算是再怎样想提升修为,也不会去故意杀害他人抢夺气运,怎么能和澹台纵宇相提并论。
白尽欢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不是你,也有其他人会这样做,这并非独澹台纵宇一人的顾虑。”
一边说着,白尽欢又一边抬眼看向远山,草木覆盖,也算郁郁葱葱,但若在千百年前,那该是各种奇花异草的生长之处,但人间界如今却已经没有这些奇花异草的生长之处。
他的言语之中,也不禁逐渐带上了惆怅与感伤的情绪:
“人间界灵气日渐式微,而修行者修为越加高深,所需要的灵气越多,如此,那些修为高深之人,想要再求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险,诸如澹台纵宇一般,就算是让整个人间界游离的灵气尽数收集,也决然不够,但你觉得,他有可能会为此停下修行的脚步么?”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停下修行的脚步,但又没有足够的灵气使用,该怎么办呢?
只能掠夺其他人已经炼化的灵气。
澹台纵宇如此,其他所有人间界的修行前辈,也同样都是如此,而澹台纵宇无疑是其中更幸运的一个,因为他有可以为他遮掩恶行的组织,还有能让他夺取其他人灵气修为为己所用的混沌夺运经。
但说起来混沌夺运经,李藏名在心中多念了几遍,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是了,抢夺他人灵气为己所用,这不是和聚龙化神策差不多么。
李藏名皱了皱眉,将此猜测说出口:
“这听起来,和聚龙化神策的功法似乎并无什么区别。”
白尽欢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模棱两可的道:
“或许吧,修行到了最后,仍旧是争夺气运,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李藏名却不理解:
“为什么……这些功法本不该出现。”
白尽欢纠正他的说话:
“不是本不该出现,而是不属于这个时代。”
李藏名愣了一下,随后便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这些功法都是属于千百年前那灵气充沛,遍地神佛的久远时代,放在当时,这两部功法大概也是平平无奇,但到了今日,那些久远前的功法也都随着人间界灵气的消减而同样消失时间长河之中,只有这两册功法遗漏下来,流传至今,格格不入——
也许还有其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功法,但李藏名不知道,那也和他无关。
李藏名说:
“那难道就任由这样继续流传下去,为了一两个人的飞升修行之道,要整个人间界的生灵都舍命贡献么?”
他没救世的泛滥同情心,只是觉得这样做实在太过荒谬,最后只剩下一两个至尊修为的人族,其余人全化粉末,这样的人间界,还算是人间界么。
白尽欢便道:
“或许等你报仇成功,杀过澹台纵宇,从他手中夺取之后,就能让它在你手中终结,不用再继续延续下去,也就能让后世之人,不必再经历被夺取气运的命途。”
……在他手中终结么?
李藏名真是不敢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他甚至连自己能杀澹台纵宇的可能都想不到。
对澹台纵宇了解越多,他越觉得报仇的希望渺茫,那就像是站在远处观山,以为不过是小小一个山坡而已,轻松就能战胜,或者费些力气,也不是不能做到。
但当真正站在山脚下时,抬头看高入云端的山峰,才知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如登天的难度。
然而上山也有石径路,攀折处,他要报仇,却是毫无着力之处啊。
李藏名不由自主的轻声说:
“大师兄,我真正还能够报仇成功么?”
不等大师兄回答,李藏名便先自嘲说道:
“大师兄是否又要说无可奉告,难道这也算泄露天机。”
然而这一次,大师兄却没选择无可奉告的答案,而是说:
“当然不算。"
又说
"无论事实如何,既然来做大师兄,口头上总是需要给予师弟们信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算泄露天机,所以你如果真问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是——”
在李藏名心脉比平素稍快的跳动之中,白尽欢说:
“身为大师兄,我相信你能够将他诛杀,能够成功报仇雪恨。”
李藏名:……这可真是,让他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就是只是身为大师兄对师弟鼓励的场面话,但听在李藏名的心情,竟然也真让他生出莫大的勇气与自信出来,觉得将来某一日,自己必然能找到澹台纵宇的弱点将其诛杀。
但那是将来某一日,而不是现在,现在的李藏名,却仍是无可应对,只能继续忍辱负重,听他安排的杀手烟生。
想象终究只是想象,现实却仍是艰苦的现实。
譬如此时此刻,李藏名的命,他姐姐的命都攥在澹台纵宇手中,无法挣脱也无法战胜,于是只能忍辱负重,选择听从澹台纵宇的安排。
而澹台纵宇交付给李藏名的任务,就是去诛杀九州龙脉,直到天下所有龙脉传人全都毁灭殆尽为止。
甚至,李藏名还有自己选择要先杀哪个的自由。
***
蓼州——
虽然李藏名如今就身居蓼州,虽然王妃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但他一想起来蓼州龙王府便觉得沉闷不已,再不想去那个地方。
而接着便是金龙部,如今金龙部的王上还在王都盘桓,人间界的流言是说他在王都已然把控了朝政,是准备要取圣天子而代之。
李藏名倒是对王都没什么排斥的心情,可王都连灵气都不许使用,而且防守必然更为严密,他去做刺客,必然胜率很低。
于是,李藏名便开始退而求其次,他去往了金龙部所在雁州,准确来说,是雁州的州府所在之地——
映羲。
这同样也是澹台纵宇想要他第一个选择要去的地方。
雁州龙王不在,雁州龙王唯一的女儿也在王都生死不明,如今雁州是靠旁系的一名侄子赵华彩坐镇龙王府,当然,真正负责运转整个雁州生计之人,是府丞盛琅。
雁州之人本就尚武,比起炫州爱好奢华,雁州之地又多几分严苛残暴。
小福子是负责日常侍奉王上起居的侍从,王上与世女具离开属地之后,雁州王宫就换成了赵华彩坐镇宫中,赵华彩没王上与世女的才华,却比他们更加严苛对待下人,况且他虽然有代龙王的名头,却没一丝的实权,长此以往,难免郁闷,而又总是会将这股闷气发泄在宫人身上。
身为近侍,小福子更是深受其害。
这一日,只是因为茶水热了一些,便被赵华彩将热茶尽数泼在脸上,又骂他是不长眼不长手的家伙,言说他若是摸不出温度如何,那不如把一双手废了。
小福子年纪尚轻,心态也还够活络,不如那些老人被骂了便毫无负担的接受,且坦然处之,他是难免也对赵华彩生出怨恨,尤其每每被体罚之后,更是恨不欲其死。
这一次也是一样,小福子捂着被烫红的脸颊,看着镜子里红肿一片甚至烫出热泡的脸颊,不由愤恨的去想,赵华彩怎么还不去死!
这种想法在他脑海中滚过无数遍,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而他想了赵华彩各种惨死的状况后,也算是解气,然后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去低声下气的侍奉殿前。
这次当然也是如此——倘若不出意外的话。
小福子休息了两三日,脸上烫伤略有好转之后,就又被安排前去奉茶。
小福子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在茶房磨蹭许久,还是不想去面见此人,而就在他满心抗拒的时候,茶房虚掩的门扉突然被人打开——小福子还以为有人过来催促,立刻端起木案,正要说就来——
结果和对方对视一眼,不等小福子说话,对方便满眼惊恐的说:
“殿下,赵华彩殿下他死了!”
第325章 离开王都
小福子手下一个哆嗦, 茶水也被打翻,热水泼洒在他的手指上,小福子也全然无知觉, 还是对方提醒, 小福子才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一边收拾,一边不误惶恐的心想:
这位殿下怎么就死了?
不, 不会是被自己咒死的吧!
小福子吓得魂都要飞了,收拾完东西便跑到了门前, 探头去看,就在他们说话之间,外间走廊已经紧急调派了许多侍卫前来。
而宫人们的行走也尽数都被戒严, 府丞盛琅更是大发雷霆,言说若查出来是谁杀害赵华彩,要将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看着加强戒备的王宫,小福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生怕被人查出来是自己将其咒死, 千刀万剐,那绝非是说说而已。
如此提心吊胆的过去三日,小祥子推开睡觉屋子的门时, 就看到小福子坐在床边, 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 于是他走了过去,也坐在了他的身边, 忍不住问:
“小福子,你怎么脸色这么惨白。”
小福子只能扯出一个笑容, 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虽然他们关系好,但这种事情,又怎么能分享出去呢,他不说话,小祥子便自言自语的说:
“唉,也无怪乎你这么害怕,我也是吓死了,据说杀人的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他想要杀谁,那都是轻而易举,幸好,他对我们些人的命不感兴趣,不然可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福子嗯嗯两声,还想附和两句,忽然间愣在原地。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殿下不是被自己咒死的么?
小福子茫茫然看向小祥子,迫不及待的追问:
“什么,难道杀大人的人,已经找出来了吗?!”
小祥子嗯了一声,又纠正说:
“不是找出来的,是他又出现,而且又杀了一个人!”
又杀了一个人!
小福子问是谁,小祥子露出后怕的神色,又拍了拍心口说:
“还能是谁?雁仲侯的二公子赵华光咯。”
那是赵华彩的弟弟,小福子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死了也是活该,听说他喜爱玩弄少年,前些日子还强抢了一位乡下少女入府,还把人家找过来的父亲给当街打死了。
小福子问:
“难道是和雁仲侯有仇吗?”
小祥子耸了耸肩,摊开手说:
“那就不知道了,只听别人说,应该是和王上有仇吧,据说二公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那个刺客啊,就坐在殿中的椅子上,还说龙王殿下一日不回来,他就一个个杀下去,三天就要杀一个龙脉,唔,还有人说,这是有人要逼迫我们王上从王都回来呢!”
小福子吓得许久没有说出话,只是想,若王上不回来,那难道要雁州所有的龙脉都被屠戮殆尽么。
一个宫人都能够想到这一点,金龙王赵决云又怎么会想不到。
但已经占据王都,又有谁甘心轻易离去呢。
赵决云初时接到消息的时候,并不以为意,以往试图刺杀龙脉的人也不是没有过,但最终都是自食其果,又说他若真被一个杀手威胁,去听一个杀手的话,那就真是可笑。
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便派了几个手下回去,结果,这些手下却死在半途。
赵决云这才意识到,或许事情并不是自己想想之中那样简单,但他还是没打算回去,于是又派一小部分精锐回去,且找寻一些高手前去对付烟生,但所谓的高手全都死在烟生手下,派回去的精锐也是同样半途消亡。
于是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烟生背后,必然另外有一股势力支持,是一定要逼迫他亲自回去。
世上又有谁希望他离开王都呢,无外乎长公主与国师罢了,但长公主与他也有血脉之亲,比起来还是国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想要从国师口中询问出什么,也是难如登天。
而如他的猜测,长公主也为这件事情震惊不已,到底同为龙脉,长公主只想王都能够维系如今的地位,她仍有身为王都的自矜,以为王都是要庇护九州龙脉,当然不会去残杀龙脉,至于国师,却也只是说:这和他无关。
至于圣上么……赵决云离开之前,也是去看过圣上的,圣上的殿中漆黑一片,圣上自己蜷缩在床榻之上,自己过去的时候,他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直呼救命。
又怎么能有什么胆子做出这种事情,更没有这种可能,而赵决云心中也略过遗憾,若圣上是姬彻天继位,今日应该也不会有诸多动乱,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现实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金龙王赵决云动身离开王都的一日,下起了小雨,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长公主前来送行,也是很庄重的行礼,是说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其中另有深意,却也不足为道。
赵决云倒是哈哈大笑,也是无所畏惧的笑意,他回头看向巍峨宫墙,知晓这里到底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长公主的眼角留下一滴泪水,但她的神情却更为无情。
她确实不会去残害九州龙脉,但她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妄图将圣天子取而代之。
在这一点上,赵决云比国师更让她不能容忍。
当初迎接赵决云入王都,是想要他与国师抗衡,却没有想到赵决云是觊觎天子之位,那不是长公主所想要看到的,但请神容易送神难,请他进来简单,想他离开却是艰难万分,如今他终于主动离开,岂能错过。
而或许这是第一次,她与国师有同样的目的,那就是绝不能让赵决云成功回到雁州。
***
那已经是在姬彻天出发前往王都的半途之中了,他分别接到了霖州与王都送来的信件,内容只有一个,是说雁州出事,但二者的目的却又不同,霖州的目的么,当然是提醒他保全自身,又说明济心已经启程去找他了,按照明济心的猜测,若无意外,只怕王都要让他阻拦赵决云的回转。
而这正是王都传信给他的内容。
是说,金龙王赵决云要率领军师回转雁州,王都的命令,便是要他将其击杀半途,其中还有其他各州府也同样会派兵前来相助,这是真正的天下共诛了。
而且是不计代价与后果。
这是妄图觊觎圣天子之位的谋逆之罪,姬彻天看了书信半晌,总觉得这其实是对自己的警告,让自己去诛杀赵决云,是要他亲自体验一番想要谋逆会得到的惩罚么?
若是以往,姬彻天或许会说何必如此,他没有任何想要谋逆的想法,但时至今日,他却也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了,因为自他再次回到人间界之后,已经遭受过无数次来自王都的暗杀,在他对重返王都毫无兴趣的时候,王都也不肯留他在世,所以他还需要继续隐忍下去么。
答案只有他自己的清楚。
而那又说不清是真正出于对大局的考量,又或者说是对姬彻天的故意轻视,王都安排这次斩杀金龙行动的总领之人,却不是姬彻天,而是炫州的那位龙王,楚行骓。
而这次行动,却又区别于许多年前那次对紫龙部的围剿,当年对紫龙部,还不至于明面上去说斩杀紫龙,各州是否要派兵前往,亦是同样各自随愿,并不十分强迫。
然而这次却是王都盛怒之下的斩龙,是要各州府务必派兵前来,而与上一次一样,凝州,檀州,溟州,同样也是对王都的号令不予任何理睬,溟州还好一些,象征性倒也派出几千的兵马,另外两州府,却是一个人也未曾发出。
那几乎是明面上要和王都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若在以往,敢有这种心思,必然要受王都的谴责与惩处,可如今王都也无暇顾及其他,不过是再三的催促,那却更像是迟暮之人无力的指责,每发出一封催促的信件,便代表着王都更多一次的无力。
但其中也不是没有隐情,凝州是真有自己的苦楚,当年凝州之王答应过白尽欢绝不出山,为了凝州之众考量,才会对王都的信件置之不理,况且路途太过遥远,凝州又在极寒之地,若真派兵前往,只怕还没杀敌,自己先要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一大片了。
至于檀州,溟州,这却又不得不去麻烦白尽欢了。
檀州都已经自顾不暇,先前檀州的龙王部,是全听仙山神明的旨意,而神官是比龙王部的威信更大,而今又横空出世一个名叫绯的赤狐奴,大大小小的神官都被他拿下,檀州的龙王部习惯性要去请示神官的安排,但现在是也不知道到底听谁的话了,请示神官怕得罪绯,想要请示绯,但绯却已经前往神山去了。
绯当然也接到消息,但他对此却不以为意,他不是不知道这天下九州都归王都管辖,可王都太远了,甚至比神明还要遥远,在他看来,王都是存在传说之中的东西,王都的命令,当然也是传说之中的存在。
接到所谓王都命令的时候,比起来震慑,绯更觉得好奇,因为从未见过。
甚至连信件本身,都让人围着看了半晌,纸张洁白光滑,还带着暗纹,并且,还散发出清淡的香气,除却在梦中神宫见过,绯可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纸张。
而对着那封信件看了半晌,勉强认出来说的是什么意思后,又觉得茫然了。
他是连檀州都没出去过,又怎么会去参与外面的战事。
而竟然要不要派人去参与,竟然也是要他定夺,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第326章 同个问题
檀州境内的事情, 或许还能应对自如,但要出去牵扯外界之事,绯一时之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只能求助旁人。
可是放眼望去, 他又能求助谁呢, 他倒是想让龙王部自己做决定就是了,但对方战战兢兢, 是说他既然是神明转世,那当然是要听他的安排。
檀州的龙王部已经听从神明的吩咐百千年, 和神官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是还要比神官低上一等,想要他们一时之间自己去做什么决定, 而且还是这种大事,那是万万不行的。
但把这种事情交付给绯,绯也无奈,于是最后只能求助梦中的神明。
其实应该说,很快就不用只在梦中相见了。
因为神明要他上神山一见。
相比于出去围攻什么金龙王,当然是见到神明这件事情更让绯激动且期待, 况且绯已经到了神山之下,攀登到山巅进入神宫,应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但龙王部执意要绯先给出一个决定, 于是在真正见到神明之前, 绯还是要先在梦里见过神明一眼, 而绯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也还好, 毕竟若自己突然出现,进入神宫, 只怕神明并不高兴——却忘了,若是真正的神明,当然是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又何谈突然出现呢。
但好不容易又入梦中,和神明述说了自己的苦恼之后,神明却说:让他自己去看着办就是了。
神明说:若他觉得这是好事,那就派兵,若他觉得不是,那就按兵不动。
说起来简单,可是只是凭借一封简单至极的信件,他无从判断到底谁好谁坏,信中说要诛杀所谓的金龙王,是因为金龙王胆敢谋逆,妄图对王都取而代之,可是绯如今所做的事情,不也是要对檀州取而代之么。
他却不觉得自己是做错的事情,若他真选择帮助王都,那不是说他做的也是错误的事情吗。
绯觉得,他或许能领悟到神明是什么意思了。
最后要离开前,绯才说:
“神明大人,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白尽欢嗯了一声,随口回答:
“你不是已经见到了。”
绯摇了摇头,说:
“不是,我是说,我将要登上神山,要在现实中和您相见。”
白尽欢:……
现实中相见,不会是来碧虚玄宫吧,那还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哎?等等——
哦,想起来了。
愣了一瞬间之后,白尽欢才想起来,似乎真是到了绯要迈入神宫的时候。
只可惜他要失望,因为进入神山之后,他要见到的人,可不是白尽欢。
或者,会感觉更加高兴说不一定,毕竟,白尽欢连为他现身都不愿意,那位住在神山之巅的神明,可是会把一身修为全都给绯啊。
至于是主动还是被动,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而当下,白尽欢也未曾将这件事情提前说明,而只是道:
“那你就往前行吧。”
***
而溟州的情况或许更为复杂一些,那是说龙王部也已经被宣浓光登堂入室,有宣氏的支持,况且又有一名谋士加入进来,还真是让宣浓光如虎添翼起来,竟然能压着祭司的风头一路快速的势力膨胀起来,并且占据了龙王部的位置。
宣浓光正兴冲冲的试做龙王位置的时候,便接到了王都来的诏令,看到信件之中的内容,那是用不容商榷的语气命令他即刻出兵,顿时逆反心起,当场便将诏令扔了出去,发作道:
“你让我出兵我就出兵,难道我这么好欺负吗?”
大骂一通之后,底下才有人抹去头顶的汗水,小声提醒:
“老大,这好像不是写给你的信。”
宣浓光:……
哦,他这才忘记,他现在是处于龙王部的的位置,这封信应该是写给龙王部的,于是又鄙夷的讲:
“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够命令龙王部来去,过得也太惨了吧。”
“倒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这是王都的来信。”
那位谋士叹了一口气,将仍在地上的天子诏令看了一遍,然后递给宣浓光,说道:
“老大如果不想让王都怀疑溟州已经出事,还是派龙王部的人去吧。”
“我难道还害怕被人知晓我占据了龙王部的位置吗?”
他又看向这位谋士,朝他挑了挑眉,说:
“江飘蓬,你想让我派兵出去,到底是真为我考虑,还是想接着这个机会让我替你杀紫龙太子报仇?”
这位开口说话的谋士,正是让宣浓光能如此快占据龙王部的人,同样,也是离开万灵军的江飘蓬。
他来到溟州之后就去做了宣浓光的谋士,或许那称之为文书什么的更为恰当吧,毕竟,比起来以前在内域的时候,不要说和明济心之间的谋略对比,就算是和其他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远远胜过溟州的一切。
简单来说,这完全没任何智斗的成分,所以江飘蓬过去之后,可谓十分轻松便赢得一群人夸他是神仙转世的称赞,而且还帮宣浓光很快占据了龙王部。
接下来,便是彻底让祭司也臣服下来,然后便是杀了海上蛇神,这是他与宣浓光的交易,他帮宣浓光夺取溟州,杀掉海上蛇神,而宣浓光要帮他报复紫龙太子。
“你不想去也可以,现在也不是分散兵力的时刻。”
江飘蓬对他的质疑试探无动于衷,或者说是被试探了太多次,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江飘蓬只是提出一个稳妥的建议,但听宣浓光的意思,好像并不想出去,于是便转换了口风,说道:
“要准备斩杀海上蛇神,必然会遭到祭司的疯狂反扑,此刻不宜分散兵力,况且,其实溟州出不出兵,王都应该也不在意,毕竟就算是以前,溟州也不是什么很听话的地方。”
这倒是真正让宣浓光纠结的地方了,他要杀海上蛇神,虽然没打算指望别人帮忙,但也不想增加什么阻力。
而要这么快就占据龙王部,也是要借龙王部的兵力来进行调遣,为斩杀蛇神增加更多的胜算。
但若说就这样对这封信置之不理,宣浓光还真是有些不舍的放弃——不是说他害怕所谓来自王都的追责,而是因为他听江飘蓬的分析,这次诛杀金龙部,或许是千百年来第一次九州龙王部会师一处,那必然是天下将才汇聚一处,精彩无限,而且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这种热闹,宣浓光当然是不想错过的,但斩杀蛇神也是近在眼前,实在是让人纠结。
要不要去?这还真是一个难题,所以宣浓光想了一下,就感觉头疼,把这个问题要抛给别人来头疼了。
这个人当然没有第二人选,只有白尽欢一个。
白尽欢被紧急召唤过来之后,先是跟着欣赏了一番宣浓光的战果——那就是龙王部的构造,然后才听他说起来目的:
“大师兄,你觉得我要不要派兵前去支援?”
白尽欢看向他,也没有立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反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你派兵前去,是想听从王都的命令前去围杀金龙王,还是想过去捣乱?”
宣浓光:……
宣浓光嘿嘿笑了两声,试图装傻充愣,又叹了一口气说:
“真没意思,什么都能被大师兄你猜到。”
白尽欢啧了一声,说:
“不是我猜到,是你把一切都写在你脸上了。”
还用猜吗?那几乎是要把不干好事这四个字完全展露出来了。
宣浓光啊了一声,面色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舍不得的说:
“那我还是再想想吧。”
但所谓的舍不得也不过是只有片刻而已,说完这句话之后,宣浓光就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去问白尽欢另外一个问题:
“大师兄,你觉得我能成功斩杀所谓的蛇神吗?”
白尽欢便问:
“你是要我以大师兄的身份说?还是要我以天道的立场去告知你最后的结果?”
宣浓光却不明白:
“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大师兄你要说的话吗?”
白尽欢说:
“区别当然很大。”
此时,此刻,在谈论起来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正站在悬崖之上,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翻腾,似乎一个小小的水花就能吞噬一条人命,更何况是栖息其中的蛇神呢。
宣浓光虽然总是把要斩杀蛇神放在嘴巴,好像是完全不以为意一样,但他心中却深知这绝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甚至,他也早就做好和蛇神同归于尽的想法。
但人么,总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白尽欢捋了一下被海风吹的乱七八糟的拂尘,然后才缓缓说道:
“若我以天道的立场,那我就要说你生死未卜,胜负未定,能否成功,是不能泄露的天机。”
“大师兄!”
宣浓光立刻不满的叫了起来,似乎还带着些许幽怨的神色看向白尽欢,说:
“都这种时候了,大师兄还要说这些神神叨叨听不懂的话,也不能说些好的来鼓励我吗?”
“我不是说了,区别很大。”
看着宣浓光颇为恼怒的神色,白尽欢却是忍不住一笑,说:
“若我是以你大师兄的身份,我当然就会如你所愿,说你此行就算千难万险,但那蛇神必然不是你的对手,最后会被你成功斩杀。”
他的声音语气与以往完全不同,却让宣浓光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又觉得心脉跳动厉害,激动不已,觉得现在立刻去挑战蛇神也不是不行。
但激动过后,宣浓光又很有些惆怅的说:
“大师兄……你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白尽欢:……
没有吗?那一定是你太爱捣乱,总让我生气的原因。
第327章 满目疮痍
或许现在, 才能真正称得上一句激动人心的时刻将要到来了。
白尽欢回去了碧虚玄宫,书房伤口悬浮几道屏幕,那分别是几个师弟们此刻的所处境况。
若此刻能够站在足够高的上空俯瞰九州, 那或许也将会是极为壮观的情形。
因为过去的历史, 将从此开始, 走向彻底斩断的序幕。
在檀州,绯最终还是拒绝的派兵外出, 檀州已经远离世俗太久了,而且天高地远, 去了也和其他州府的人格格不入,何必多此一举,再说, 绯也特意找出来以前宗卷去看,发现檀州无视王都的命令也不是没有,甚至很常见,而其中听从王都安排的,又无一不是经过神明的同意,是以就算这一次也拒绝听从王都的诏令, 似乎也没有什么。
比起来千里迢迢前去围剿什么金龙部,他更迫切想要在现实中见到神明。
绯带着一众人等朝着高耸入云的神山攀登,山脚下还是郁郁葱葱的草木, 半山腰就已经寒风凛冽, 而最后一段路程, 却是积雪千重,以为这是最后的一段路途, 终于可以松心微笑,却不知道这最后一段路程, 才是真正的千难万险。
而在溟州,宣浓光倒是给了王都一些面子,派人前去,不过嘛,派出去的将士全都是明着臣服他,暗中却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宣浓光也不是什么傻子,更不是什么很心胸宽广的人,这些人想要和他比拼演技,那就看到底谁能玩到最后吧。
不是想要表现效忠的心么,那就去真正的战场的表现一番吧,宣浓光听过江飘蓬的分析,此次围剿金龙王的只怕伤亡惨重,果真派人前去,恐怕很难完整归还。
宣浓光听了,却是拍手叫好:
“既不算违背王都的诏令,又能借刀杀人,让这些讨厌的人去死,这不正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江飘蓬竟然无言以对,只是心中涌现出一种凉意,他曾经以为宣浓光和年轻时候的商不朝是同样的人,都是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的,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未来。
但他与宣浓光的相处时间越长,便越发能感觉出来二者的不同,宣浓光比商不朝更加慷慨,却也比他更加无情。
若真正跟随宣浓光到最后,只怕会被辜负忠心一片,但那也和江飘蓬没有关系,毕竟,他只是想要借住宣浓光的力量,在合适的时机,给予紫龙太子一道重创而已。
而安排了人选之后,宣浓光也就彻底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专心去加快修行,准备对付海上蛇神。
那是说已经探寻到了所谓海上蛇神的栖息之地,为此谋划许多的陷阱,但其中最关键的一项应对办法,还是宣浓光要亲自前去斩杀蛇神。
而在宣浓光的身后,追随他的年轻人正与追随祭司的父辈们沉默对视,那是新与旧的较量,已经老与少的更迭。
千百年来一贯如此的规矩,从此刻将要土崩瓦解。
檀州如此,溟州如此,九州亦是如此。
在绯,与宣浓光各自兴冲冲的朝着自己的目标推进计划的时候,包括姬彻天所代表着的紫龙部在内,内域六部也齐聚在了三重关。
所谓三重关,乃是玉州,炫州,雁州交汇之处。
在三重关之前,没有可以妥善安排阻拦金龙华赵决云的地方,纵然安插了兵马,也如同洪流之中的木栅栏,被雁州铁骑一冲就散了。
唯有三重关形势险要,山峰相连,谷深崖绝,再想大军冲击,却是无能为力。
而过了三重关,赵决云便入了雁州境地,想再追击他,也是很难。
一番考量之下,便是必须在三重关出手,而且必须在三重关拦下赵决云,唯一一次的机会,若五部其上还杀不了一个赵决云,那九州当真可以拱手相让了。
雁州大概也明白这是真正的生死之战,非但是赵决云带离了所有的兵马返还,在雁州境内,也是所有留存的兵马尽数出动,而后又强征数万民众入伍,一道前去接应龙王。
若在万丈高空俯视,万军涌动,如群蚁出行。
若碾死成千上百,乃至上万蚂蚁,或许也没多少人觉得有什么不适,但若是蚂蚁自身呢,又该如何看待这场残杀?
白尽欢俯瞰三重关,看其兵马相斗,便如观蚂蚁生死,而姬彻天身居其中,举目四望,尽数是同类在自相残杀,岂不觉心如熬煎。
起初互相间还客客气气,单枪匹马,
而后便是将士们之间的互相残杀,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很显著的效果,六部兵马加起来虽然远远超过雁州的数量,但六部到底不是一家,彼此间并不和谐,而雁州又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突破重围,是以打起来竟然也能相互持衡。
但战场之上,持衡却不是什么好现象,结果只是死的人更多,流的血更多,消耗的物品也越多。
鲜血蔓延整个三重关,每一寸泥土与草木都染上血痕,甚至百里之外,还飘荡着血腥的气息。
姬彻天站在高处俯瞰战场,只觉得目力所及之处,到处是断指残骸,血流成河,他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身在人间界,还是到了鬼界魔域。
而在真正的魔界之中,在源魔海之中被一遍遍冲洗凡人之躯壳的齐经霜,也在漫长的静止之中,动了动眼睛,他微微睁开双目,那是血红无情的瞳孔,他只是垂眸凝视了一番眼前血红的海水,而后又闭上了双眸。
他将要醒来。
但还不着急,人间界还可以更糟糕一些。
等到人间界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将会由魔界彻底终结混乱的人间界。
***
三重关僵持不下,而士兵已经伤亡太多,于是便开始主将们一对一的对决,能来这里的,几乎都是各州最有名的战将,那也意味着就算是一对一的决斗,却并不比千军万马间的拼杀动静小上多少。
甚至更为恐怖。
因为几乎尽是十层以上境界的高手,甚至还有请来的江湖援助,说是对决,不如说是斗法,那是连天地都为之变色,草木山川都为之动容。
若说先前的兵马交锋,是死人流血,而现在的对决,却是叫山川崩毁,天地失衡。
最终的最终,三重关已经面目全非,将士都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下姬彻天与赵决云相对而立,去做最后的对决。
两声龙啸之后,紫金双龙呼啸而出,叫黑夜亮如白昼,又叫白日降下霹雳万丈,有日光炙烤大地,便有暴雨如注降临人间。
枪也如龙,刀也如龙,双龙之斗,更甚先前所有的争斗,况且双方之境界都已经提至巅峰,那或可称之为神明之间的对战,一劈一砍,便是一山蹦断,一地裂谷。
而龙脉龙气,也叫所有妄图参与其中的生灵全都灰飞烟灭。
第三日的夜晚,这场几乎要毁天灭地的对决才分出胜负,那赵决云的兵器在千万道裂痕之后彻底崩裂,而姬彻天手中长/枪却丝毫未有损伤。
天地间有桂花香气飘荡,不单是姬彻天想起来得到这只武器的来历,赵决云也想起来姬彻天的传闻,传说之中,姬彻天才是天道选定救世之人,而他三年后归来,手中提着一只桂花枪,那正是天道所赠,神明所予。
姬彻天的长/枪彻底穿透了赵决云的心脉,胜负已定,姬彻天却未感觉喜悦,只觉巨大的茫然寒气笼罩着自己。
赵决云也哈哈大笑,他看向姬彻天,虽死却并不服气,朝着无边无际的天际大喊:
“是天道杀我,是天道杀我啊——!”
而天地间大雨磅礴,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赵决云仰望着夜空,被大雨砸的头晕目眩,他踉跄了两下,视线飘忽,最后落在眼前的身影上。
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王都大殿之上,抬起头仰望新任的圣天子。
圣天子虽然年轻,却也锐意盎然,叫人一看,便知晓必然有璀璨未来,他没任何不服之心,和其他所有龙王部跪拜殿中,口呼圣上万岁。
“圣上……万岁……”
姬彻天站立在暴雨之中,静静听着赵决云扬声大笑,又听他低声呓语。
随着那一声渺茫的声音散去,赵决云嘭的一声倒在雨水之中,而后在姬彻天的注视之中,聚龙化神策的另外残卷,从赵决云的身上飘荡出来,落在了姬彻天手中。
赵决云身居王都,世上还有比王都龙脉更多的地方吗?倘若他一心炼化龙脉龙气为自己所用,那今日死的或许就是自己。
但是那聚龙化神策之中却干干净净,毫无任何灵气。
姬彻天觉得自己心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一道碎裂了。
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远处准备冒雨过来迎接欢呼自己的将士,却是无动于衷,他伸出手,手中浮现出那原本被商不朝拥有的聚龙化神策,两道残卷将一靠近,不必多做什么,便自行融合到了一起,熠熠生辉,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
而后合二为一的聚龙化神策升入高空之上,在漆黑雨夜之中,只有聚龙化神策光辉无限,仿佛一轮明月,照亮全新的前程。
那会是自己想要的前程么?
姬彻天不知道,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他运转起来聚龙化神策,赵决云未曾散去的龙脉龙气,被尽数收入到了聚龙化神策之中。
而又不仅仅是赵决云的龙脉龙骑,那是所有死在三重关的人,他们身上所有残存的灵气,甚至包括周围空气中游离的灵气,全都被吸入到了聚龙化神策之中。
第328章 所谓神明
那些远远围观战局的人, 还没来得及跑到紫龙太子身边为他的胜利欢呼,便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惊呆,而反应过来之后, 一个人惊呼起来,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殿下, 你疯了吗!”
“殿下,你难道要学万灵军……你快停下!”
“殿下要将天下所有的灵气全都吸入到聚龙化神策之中吗?!”
那些人的呼喊仿佛是一张网朝着姬彻天笼罩过来, 但姬彻天却无动于衷,继续自己运转聚龙化神策的动作。
他心中为那些呼喊声觉得无聊, 是又如何呢。
现在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不是么。
暴雨渐歇,天色渐明。
在暴雨完全停歇, 天色也完全透亮之后,聚龙化神策终于将整个三重关周围的灵气全都吸收殆尽,然后轻飘飘的落在了姬彻天的手中。
那是不可估计的灵气,若自己将其完全吸收,或许能一瞬间就飞升成神也说不一定啊。
姬彻天有一瞬间的心动,而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收起了聚龙化神策,抬头仰望四周。
血痕已经被暴雨冲刷殆尽,只有些许残留的新鲜血液, 无尽尸骨也被留下来的泥沙掩盖, 只是偶有残躯露出, 倒是各式各样,断裂成各种形状的武器七倒八歪的立在目力所及之处, 不曾被风雨吹到,不曾被泥沙掩埋, 仿佛一个个来不及雕刻的墓碑静立在此。
那些人也都围了过来,却又在姬彻天之外围城了一圈,不敢近前,只是目露畏惧的看向姬彻天,明济心也站在人群前面,神色复杂的看着姬彻天。
他没开口说话,倒是楚行骓开口大喊:
“姬彻天!你疯了吗?如此肆无忌惮的吸收灵气,甚至连龙脉你也敢吸取,你难道步商不朝的后尘?”
姬彻天也未曾过多解释什么,他的视线从众人身上略过,只是说:
“三重关死的人已经太多,此后,此地,不该再有任何伤亡了。”
谁也无法肯定的去说,某个地方绝不会发生任何伤亡,但没了灵气支撑,就算是再在此地发生什么争斗,也不过是普通人之间的拳脚相加,或者棍棒相击,那也不会造成很大的伤亡,至少再不会如今日这般惨烈。
六州精锐尽数折戟在此,死伤岂止千万,三重关每一寸泥土山石都被鲜血尽然,万千草木也被染上洗不掉的血红颜色,此后许多年,三重关仍是赤红一片,风中有经久不散的血腥之气。
而许多人从此经过,或烈日骄阳,或大雨磅礴,或月圆之夜……总会再次看到兵马交锋的战场。
这是三重关,但从这一战之后,却有了鬼门关的称号,姬彻天站在高山之上,垂眸看着眼下的一切,不由漫漫去想:
大师兄,这是否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呢。
这个问题,并非只有姬彻天一个人想问。
檀州。
绯抬起头望着雪山之巅的那重重宫殿,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好像永远也爬不上去。
从前远远眺望神山,只觉得是和天空连成一片,如今真正攀登,才知道那是怎样的艰难,跟随绯一路攀登的人,一开始还都很兴奋不已,说闹不停,渐渐都露出疲倦的神态,而说话的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
终于有人坚持不下去,绯便让其原地等待,或者下去等候,他不强迫这些人跟随到最后——那也是不可能都能够跟着他怕到最后的的。
而这些人跟着攀登也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忠心而已,绯既然这样说,他们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也就真的在半山腰停下,或许先行回去山下等待。
身后的各种声音一点点低沉下去,直到一点声音也没有,绯感觉有太长时间的寂静,茫然回头,却只剩他一人。
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呢,绯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好像就是紫珠旦。
最后一个跟着他的,竟然还是紫珠旦,但紫珠旦早已经精疲力尽,他是爬到了生命尽头,没办法再前进一步,才裹着满身的风雪倒在了山峰上。
绯跑了过去,拼命为他灌输灵气,此刻他们之间再没什么主仆之分,就像是普通的好友一样——但就算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绯的一厢情愿。
紫珠旦的神色已经游离,他看向绯,散乱的目光之中,竟然还有浓郁的痴望。
那是对神明的崇拜。
他也想亲眼见一见神明啊,可惜却不能如愿。
不是被神明选中的人,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见神明一面,是这样的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帮你吗?”
紫珠旦用尽力气,断断续续的说着最后的话:
“因为……在我眼中,你是神明。”
“我信任你,如信任……神明降临!”
绯愣在当场,无穷尽的风雪呼啸而过,让他浑身凉透。
从始至终,紫珠旦都是信任他的,而也从始至终,紫珠旦完全的助力他,不是因为信任他,而是因为信奉他身后的神明。
他想让紫珠旦闭嘴,可紫珠旦却闭上了眼睛,用尽所有力气拨开了绯要为传送灵气的手掌。
“绯——不要为我……浪费力气了……往前行吧……”
“我的……神明……”
紫珠旦死在神山之上,是为神明而死,不是为他赤狐奴绯而死。
可他和神明,在檀州的民众眼中,又还有什么区别呢。
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站在高山之巅,仿若神明亲临。
终于爬到神宫中时,檀山之上,万千铃声齐齐迸发,从四面八方响起无穷尽的笑声:
“你来了,吾最忠心的信徒——!”
“吾闻到你身上浓郁的灵气,快来吧,将你的所有都交付给吾,闭上眼睛,放松你的神色,一刻钟后,你便能进入极乐世界……”
随着蛊惑一样的声音蔓延,绯一步步走入到了神宫深处,他见到了端坐神宫高位上的神明,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兴奋,他甚至连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而竟然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神明看。
那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绝非是人族的存在。
“神明”的发丝与胡须雪白一片,长长的拖曳在了地面上,飘荡在了宫殿中,仿佛与雪白的衣物,雪白的云雾,以及雪白的周遭建筑全都融为了一体。
他的面前也笼罩着一层看不穿的云雾,绯看不到“神明”的真容,却能清晰的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那道视线是将他从内到外,全都看的一清二楚。
绯不由自主的感到铺天盖地压制而来的威仪,那是只有天道神明才有的威仪赫赫——他是真的到了神宫,真的见到了神明。
可他为何毫无真正面见神明的喜悦,只有巨大的恐怖与茫然笼罩心神。
不对,不对——
绯看着眼前几乎与宫殿融为一体的“神明”,他后退了几步,喃喃道:
“你不是神明……你不是神明!”
神明怎么会是这样的存在呢!
他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神明,梦中的神明大人有时穿戴十分繁重,比他见过最奢侈的神官穿戴还要更加夺目,有时却也只是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就和眼前的“神明一样”,一身素衣,长发披散着,在空中飘荡。
但梦中的神明,却绝非眼前的存在!
绯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却无比确认这一点,他想转身离开,然而他转身的时候却看不到门窗,只有无穷尽的白雾弥漫。
他再转身回去,竟然也看不到神明的踪影,同样只有无穷尽的白雾弥漫。
他被笼罩在白雾内,仿佛被囚禁荒芜之境,除了他之外,只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传出。
“我当然是神明,我是檀州的神明,我是被天道遗弃的神明啊!”
那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悲怆,无穷尽的笑声也化成了无穷极的无尽悲声,钻入到了绯的耳朵中。
绯不想听着古怪的声音说出对神明不敬的话,他也不想被这道声音蛊惑做出什么叫自己后悔的时候,可是那巨大的悲伤,痛苦,愤怒,幽怨……却从四面八方,蔓延到他的眼睛里,他的鼻息里,他的嘴巴里,他的耳朵里,以及他的心脉里。
于是绯看到千百年前最后一位有飞升可能的修行者,汲取了檀州一州的灵气,叫檀州化作荒地千里,才成功破境,将要羽化飞升。
但他却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了下去,落在檀山上,他的灵台被打碎,血液混合灵气沿着檀山流了下去。
他不甘心的抬头看向高空,不甘心的朝着天际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成仙!”
“你是故意!天道你是故意不让我飞升——”
他不知道骂了多少遍,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于是他也不要回应了。
“你不让我飞升做天上的神明,我便做地上的神明!”
他哈哈大笑,他端坐高山之巅,流下的鲜血与灵气蔓延檀州全境,叫灵气枯竭,万物不生的檀州再次出现能活下去的希望。
他代替天道成为檀州的主宰,所有人都要喊他一句神明。
绯也并不例外。
“知道为什么你无法祈求神明在现实中现身么……”
那道声音在绯的耳侧低低回旋,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愚蠢无知:
“因为檀州是被天道抛弃的地方……天道怎么可能会在此现身,神明又怎么可能降落这片土地!可怜的奴婢,你以为天道是单独垂怜你么,不过是天道的玩弄。”
那声音无限低迷,仿佛将死之人临终的呓语:
“什么造化弄人,你我不过都是……天道的玩物罢了。”
第329章 从未选择
绯低头垂手, 一动不动,无穷无尽的云雾将他围绕,丝丝缕缕的灵气从他身躯之中被抽走。
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也好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要做什么, 他脑海之中,只盘旋着那一声声的呐喊。
天道的玩物么……
是这样吗……或许吧……
就算, 就算真是如此——
那他也要亲自去找神明问个明白,而不是成为眼前之人的养料!
绯蓦然睁眼, 双目金光熠熠,而身后法相显出九尾,赤红色的狐狸嚎叫一声, 九只长尾凭空扫荡,那雾气便被完全散去,那细丝也被尽数挥断崩裂。
而后随着绯的前行,那赤狐也朝前奔跑,与另外一只雪白的狐狸迎面对上,在高山之巅打的不可开交。
但被抛弃就是被抛弃, 不是神明,就是凡人一个!
权杖刺破云雾,穿透对方真身, 绯一字一句的说:
“你不是神明。”
“是啊, 我不是神明, 可你们这些蝼蚁不还是向我朝拜千百年!”
对方大笑,落败仍然不甘, 并非不甘自己竟然被一个奴婢打败,而是不甘天道的选择——
“天道为何——为何要选择他, 而不是我,难道他就真正比我天赋更高,更适合去做神明吗?!”
神明质问天道,其千百年的修行化作无边怒气四下流溢,无尽的白色云雾被血色浸染,将整片天空都化作愤怒的血红,一点点蔓延侵蚀所有的天空,又向下坠落。
那是整个檀州都感觉到的威仪镇压,仿佛天塌下来要将所有人都压成碎片,所有的民众全都跪趴地上,头颅也深深埋在地面上,向神明祈求赦免自己的罪过。
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到底错在哪里?!
同样的疑问,响彻在溟州境内每一个民众心中。
属于祭司的人群还在和跟随宣浓光的人群进行混战,忽然间便听见海水泛滥而来,回头去看,便见海水高涨千丈,仿佛与天空接壤。
几千丈的海潮一丛接着一丛,朝着溟州倾斜翻滚而来,海面上停靠的船只已经被掀翻吞噬,草木楼阁,也被先行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斜。
两方人马看向大海,瞠目欲裂,目瞪口呆,已然忘记彼此间的争斗,而也有人惊恐叫喊,大叫着逃离海岸。
可又能逃到哪里?这转瞬间就从遥远之外到了眼前的万丈海水,倾落下来,只怕整个溟州都要被淹没。
“蛇神发怒了,蛇神发怒了——这全是因为宣浓光的不敬!”
年迈的祭司平素在民众面前该是无比神秘高大的形象,此刻与普通的老者别无区分,他浑身颤抖,他心中满是绝望,他看着眼前那些跟随宣浓光,纵容宣浓光肆意妄为的人,更是怒不可遏,他高举权杖,厉声疾呼:
“你们这些人——蛇神已经因为宣浓光的不敬而发怒,要对溟州降下责罚,宣浓光必然会被蛇神诛杀,而你们,你们竟然还不赶紧谢罪!难道真要整个溟州因为你们而尽数被大海吞噬吗!”
那疾呼声震彻每个人的心中,那些跟随宣浓光的少年们更是目露慌张,不知所措,在愤怒的大海面前,他们原先的信心早已经尽数消失,而屈从本能,以为当真是自己的言行惹怒蛇神。
“谁说死的就一定会是宣浓光?”
在海水汹涌之中,唯有江飘蓬面无表情从人群之中站了出来,他不是溟州之人,所以对蛇神无敬无惧,所以祭司的职责对他无用,所以面对这场海啸,他想的不是在海水袭来之前就自己为自己宣判死期。
他想的是未尝不能与其一战。
江飘蓬伸出手来,全然泄出的灵气,混合狂风骤雨,将他的衣物尽数撑的鼓起,就连发丝也四下飘散。
他直面祭司,同样高声呼喊:
“想要灭亡民众的神明,也能称之为神明吗?若真是如此,神明都已经要你们死,为何还要继续信服?!”
“若真的想要庇护民众,那就一道阻拦下这些海水,你们想死,我可还不到死的时候!”
他怒喝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废话,身躯已然凌空,无穷尽的灵气散开,化作一道屏障挡在身前,他的修为已经远超大多数的民众,全力而为就连祭司也能压下,但在汹涌袭来的海啸面前,却太微不足道。
但他也绝非一个人,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其余所有跟随宣浓光的人,也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灵气全都消散开来,注入屏障之中。
而溟州的龙王殿下,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对宣浓光遇祭祀之间的争斗,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刻却也前嫌尽释,助力起来这道屏障的蔓延。
他浮现在江飘蓬的面前,用传音之术来和他讲话。
“我知晓你是谁——诛杀龙脉的万灵军谋士。”
江飘蓬闭了闭眼,耗空的灵气让他心脉不稳,听到问话,也只是平淡的回应:
“怎么,龙王殿下要现在和我清算?”
“不,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
对方轻叹一声,说:
“其实……本不该是仇敌的关系,可惜我的话谁也不会听,嗯,所以我谁也不会支持,最后谁能胜利,谁又是真心来庇护我溟州的民众,我才会将溟州交给对方。”
江飘蓬朝他看去,对方却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又运转灵气,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使用龙王的诏令,要求整个溟州的修行者全都来加固屏障。
最后,只剩下祭司一个人握着权杖站在地面上,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全都跑了过去支撑那道溟州,整个溟州的修行者一传十,十传百,也都沿着海岸将屏障延续下去。
他们是在庇护溟州,却也是在……和海上神明作对。
祭司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流逝断绝,如停不下的时光,如握不住的海水,已经不是他能阻拦的事情。
那被抛弃的,是曾经辉煌的过去啊!
“昔年天道叫神明降世,教化人间万灵,如今神明无用,所以可以让区区人类也能肆意凌辱,若论无情,谁能比拟天道?!”
在无穷无尽的海域之上,两条千万丈的长蛇翻腾厮杀,搅弄的天翻地覆,若是在溟州境内有此争斗,只怕溟州已经被尽数摧折。
那并非是如今的人间界能够承受的力量。
而宣浓光却是越战越勇,他身上有太多伤口,却不能阻拦他越发燃烧旺盛的战意,他也几乎不做任何的抵抗,而是以攻击代替了防御。
他手中的不折之莲,也尽数没入眼前海上神明的身躯之中。
宣浓光身负重伤,对方却也遍体鳞伤。
什么武器才能重伤神明,谁又能诛杀神明?
是人么?
那不过是天道的指引而已。
神明有无穷无尽的愤怒,却不是因为小小人族也敢诛神,而是愤怒天道的抛弃!
天道不能听到所有人祈求的声音,或许能完全听到,可是千千万道声音混合在一起,只是汇聚成一片嘈杂的尘埃。
而足够比拟神明修为的修行者,其声音惊天动地,当然不能叫天道无视。
愤怒的质问,不甘的怨恨,尽数回响在白尽欢的耳侧,让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做回应。
其实无视也无所谓,毕竟他本来也不是为它们而来,但也是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存在,曾经也被寄予厚望,临终之际,总也需要送上一程。
但质问声到处都是,白尽欢也不可能一份撕裂无数遍,还好有身外化身,可代替他去见对方一面。
因为是身外化身,所以显得格外冷漠,因为冷漠,所以更如天道无情。
“袈明叶。”
多少年了呢,已经没有人喊过自己这个名字。
神山之上,愤怒幽怨的神明听到了这一声呼喊,忽然间一愣。
那声音温和平静,像是平常的交谈声一样,在轰然破碎的打斗声之中,实在无比微弱,但他还是听到了,不但听到,而且听得无比清晰。
他的所有亲朋好友,都已经死在千百年前,知晓他姓名之人,也都同样早已经死绝,只有他拥有如神明一样漫长不死的生命,在高山之中沉寂,一点点吸取灵气。
还在做能成神明飞升的美梦。
他以为是自己的修为不够,灵气不足,所以才不能成神,但千百年的灵气修行,还不够吗?
“我告诉过你,成神只是修行的一种结果,而非是唯一的目的,但你却从来不信,如何怪我没选择你呢。”
“做出选择的,从来也不是天道。”
“天道只给予机会,而不是做出选择。”
随着那道声音的再次响起,袈明叶看到一道身影朝着自己走来,如千百年前一样,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应该说,他是一名很有天赋的修行者,那时候人间界就已经许久没有飞升成神的传闻,但所有人都说,他天赋奇绝,必然能够飞升成神,或许,他就是人间界最后一个能够飞升成神之人。
他相信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世上再没有人比他的修为更高,他进入十五层的修为境界,那是前所未闻的境界,腾云驾雾,搬山填海,甚至普通人在他面前,都要不由自主的朝他下跪,如何不算是神明才有的威仪?
但他还是没等来成神的契机。
他只等来了一个人,或者说天道化身。
檀州到处都是高山荒地,很少水流,就算是有,也是时断时续,近乎于无。
唯有一条檀江从高山流下,贯穿檀州,却又湍急非常,一般人不敢轻易靠近,生怕一不注意就被江水卷走,袈明叶却经常在檀江旁边静思修行。
第330章 我是神明
袈明叶不怕湍急的江流, 甚至觉得江流能够给他许多感悟。
那一日,他如往常已经来到檀江旁,却看见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出现了。
对方坐在石头上, 层叠的白衣如云雾翻卷, 他只是沉思的注视着眼前奔流的江水, 又仿佛一直以来就在这里看着袈明叶的修行。
袈明叶走到他的身边,开口问:
“你是谁?”
但对方却没有回答, 只是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不自报家门也不先问问他是谁,直接就是用这种长辈的语气问话, 这可真是太无礼的人。
彼时袈明叶修行已经入了十三重境界,莫说檀州,放眼整个人间界都没比他修为更高深的人, 旁人见了他只有战战兢兢听后吩咐的,还从未有这样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的。
而且想要见他,那也是先上拜帖,然后盛装以待,却不会和眼前之人一样,如此随意的和他见面, 并且如此放肆无礼的问话。
但不知为何,旁人对袈明叶无礼,他自然心生厌恶, 要好好教训一番, 但眼前之人却让他生不出什么想要将其教训一顿的想法。
甚至让他竟有一种不能怠慢的感觉, 他站在对方身边,沉默片刻, 才回答问题:
“当然是为了飞升成神!”
但这样的回答,却引来对方一声轻笑, 仿佛这是什么痴人说梦的话,让袈明叶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不由质问:
“你笑什么?!”
“你有很好的天赋,也有足够坚定的信念,但可惜……这不是成神的时代。”
对方长叹一口气,仿佛是在叹息他的天赋,又说:
“为何一定要成神呢,你难道不知人间界早已经没有成神的传说,用毕生的修为去追逐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天道也为你感到惋惜。”
“天道若为我惋惜,那就让我飞升成神。”
“你的执念已经太深。”
对方充满怜惜的看向他,说:
“因为你,所以不忍你得到一个没可能的,我倒是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一件事情,人间界不会再有神明的存在。”
“至于信或者不信,那就全在你了。”
袈明叶:……
这是什么话?什么人间界再没神明的存在,那岂不是在说自己一直以来的修行全是白费?!
仿佛是能看穿他在想什么,对方又接着说道:
“成神只是修行的一种结果,而非是唯一的目的,就算不能成神,你也是如今人间界的修行第一,若你愿意放下执念,或许会得到更多。”
袈明叶走上前去,想要多问什么,可是他踏出一步,眼前却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对话是他的幻觉。
幻觉……又或者是天道的预示?
袈明叶对飞升神仙的记载熟读在心,那些记载之中,都说将要飞升之人,都会遇到一些异常的征兆与考验,那是……天道所化!
难不成他也是遇到了天道化身的考验,但天道化身不来考验他的心志,却来劝说自己不要成神,难道这也是考验他心是否诚恳的一种?
袈明叶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但他却没有再见过对方。
而袈明叶十四层境界的修行之后,也陷入瓶颈,他翻遍所有的记录,分明他的修行已经足够飞升成神,在那些记载之中,十三层就有许多人能够飞升,可以他已经进入十四层太久,却还是没有等来任何成神的征兆。
难道真如那个人所言,人间界不会再有任何成神的人?
不会,不能,不可以!
天道或者神明,或许并不在意人间界再出现一个飞升成神之人,但他在意,无比在意,他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那他千百年的修行,岂不是笑话一场!
没有成神的征兆,一定是自己的修为还不够,一定是这样……
再近一步,只需要再近一步。
十五层境界的修为,从未有人达到过。
而袈明叶也无比明显的感觉到,人间界的灵气完全无法支撑他达到十五层的破境,他将整个檀州的灵气尽速抽空吸取,却还是远远不够。
但又如何能够停下,当执念超过一切,无论来源,所有的灵气都归他所有,包括被炼化的灵气——天道制衡,若强行吸取旁人已经炼化为己所用的灵气,那将会给吸取着带来反噬,但当修为远远压制其他所有人时,这一点小小的排斥,也就微不足道了。
就如同将一滴墨水滴入水中,就算是无数水滴组成的水洼,也会被一滴墨水染黑,但若是一方池塘,或者一片江海,这一滴墨水涌现进去,却不会再有任何的侵染。
所以他叫檀州所有的修行者都不许做任何的抵抗,来将自己的灵气供他所用,彼时他已经是远超旁人的存在,他在檀州已经生存千百年,就连龙王府见了他也要行礼磕头,他才是檀州真正的王,他说什么,别人都要照做什么。
包括贡献自己。
十五层的境界,终于来到。
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袈明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神明一样,他浮现在所有的山川河流之上,能够感受每一寸土地的风貌。
他好像无处不在。
然而当他吸了吸鼻子,却闻到血腥的气息,当他睁开眼睛,却见到鲜血蔓延到了自己的脚下。
他仍在人间界。
袈明叶站了起来,真正目视千里,所以能看见整个檀州都血流成河,整个檀州的修行者甚至普通人也都已经死尽,而头顶天空也是血红一片,仿佛随时都能滴落血水。
让他能成功进入十五层境界的灵气,是硬生生从一州修行者身躯之中抽出来的。
而血红色的天空飞速扭曲旋转,最终出现一个漩涡似的深洞,别人不敢抬头去看,袈明叶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那深洞之后是缥缈白云,是神花仙树……那是神界!
那是成神的通道!
袈明叶惊喜欲狂,什么不能成神,还不是被他强行打开一条成神的通道,他立刻飞升前去,然而飞离地面十万八千丈,那深洞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要闭合起来。
不要——!
袈明叶催动全身的修为,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肉/身几乎是要被完全撕裂,他甚至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团灵魂,可是他已经伸手触碰到那深洞的入口时,他的手却蓦然麻木了一下。
那是被一道惊雷打中。
而后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尽数劈下,直接将袈明叶从高空之上劈落,又有无穷尽的呵斥声响起。
“业罪深重,如何成神?!”
袈明叶跌落在高山之上,他听到万民魂魄的哭泣,但他仍直视高空,说:
“我是神明。”
他已经飞升了,他已经是神明!
他高声呐喊:
“什么业罪深重!分明是整个檀州的修行者都自愿要助力我成神!”
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说的没错,檀州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尽,已非人间之境。”
“檀州只剩下你,那你就来做檀州的神明与天道吧,此后天道,不会再对檀州有任何的照拂。”
此后百千年,他未曾再感受到任何天道的气息。
而他也再无法走下神山。
他是“创世的神明”,一串泥水下落,便有无数的人诞生,他们扮作普通人,他们扮作龙王府,他们扮作修行者,他们从出生便只知神明,不知天道。
而一挥袖,便是千丈长风,一踏足,便是千尺深渊,一说话,便是能将人心脉震碎的声音。
人间界已经无法承担神明神力,神明真身降世,带去的唯有毁灭性的灾祸。
这是天道要告诉他的答案。
所以人不能成神,神也不能降世。
真正是上天不能,下地不可,他被天道困在高山之上的神宫之中,做了千百年的“神明”,然后等到了绯的出现。
是不屑一顾,也同样是无法对其进行诛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爬上神山,诛杀自己。
这就是天道的安排。
天道不会亲自动手诛杀任何生灵,但天道会亲手布下相杀的局面,在无尽轮回之中,他会选中一个合适的人,让其来做终结一切的代劳者。
那是跨越千百年的等待,才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但千百年对天道而言,又算什么呢,不过一瞬间而已。
绯以为他是全凭借自己爬上神山,然后成功反噬自己的吞噬,再来诛杀自己,却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天道的一枚棋子罢了。
天道要他胜,所以他才胜,还真以为是凭自己的本事么?
袈明叶哈哈大笑,他将自己所有的记忆全都随着修为送给了绯——包括天道的无情戏弄。
绯站在高山之巅,他四下张望,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绯,还是“神明”?
他想要找到一个答案,他也同样知晓能够回答自己的人就在身侧。
他感受到了神明的气息——是他在梦中所见真正的神明——不,该说是天道化身才对。
可是任凭他怎样呼喊,对方却也没有露面。
仿佛真如传承的记忆所想那般,天道早就已经放弃了檀州,永远不会踏足檀州一步。
就算是来了,也是隐去身形,只是为了见入了歧途的袈明叶最后一面,而没看自己一眼。
可若是如此,为何还要在梦中见自己,而且一步步庇护自己走到如今,难道真正如袈明叶所言,天道不过是将自己当做一柄杀人的武器,而不是因为自己!
他在神山之中奔走,一遍遍祈求天道露面,然后他得到一个答案:
“檀州的神明,现在不正是你自己么?你还要见谁呢,想见神明,观镜自照便是。”
第331章 不再需要
一心想要找寻的神明, 回过头来,竟然就是自己,如何不让人感觉万分茫然呢。
血色的雾气丝丝缕缕散去, 又见澄明天空, 似一番天地新出, 风云新聚。
那些跟随绯的信徒奔走相告,是说绯果然是救世的神明转世, 为檀州化解了血气灾祸。
绯站在高山之巅,朝下俯瞰, 见万千的檀州民众朝他跪拜,口称神明救世。
绯如今掌控整个檀州,却感受不到丝毫快乐。
成为檀州的神明不是他所预想的, 从一开始就被天道抛弃更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但二者如今同时存在,或者说从他诞生之初,从他一开始想要活下去而反抗的时候,天道就已经安排好了他要走的一切道路。
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仍然会,且只可能会再次走向这条道路, 除非他想寻死,而不是求活。
而他能够用寻死来表述自己的不满或抗争么?那他也只是万千卑微奴婢之中的一个,不会让天道有半分的垂怜, 而只会去寻找下一个愿意抗争的奴婢, 诛杀将死的“神明”, 重铸新的檀州。
绯一步步走下神宫,面容无悲无喜。
怨恨或者悲哀, 早已经分不清心中翻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
倘若面对袈明叶的时候,白尽欢还是全然的无情, 那面对扶摇的时候,却难免生出一丝怜悯。
毕竟袈明叶是万民鲜血堆积而成的虚假神明,而扶摇却实实在在的天生神明,他并未做错什么,但还是免不了被诛杀的命运。
难道不该愤怒吗?难道不该怨恨吗?难道不该质问吗?
曾经也是由天道亲手创造出来的神明,最终终结于天道亲自选定的人族手下,难道不算是天道的偏心吗?!
蛇神扶摇又如何忍不住,那能够将他刺穿重伤的不折之莲,分明是天道之力所化,眼前这张狂的小子,敢来挑衅他,必然是天道的授意。
若没天道的偏爱,区区一个人族,怎么能重伤自己!
愤怒狰狞的大蛇朝着天际张开口舌,足以吞噬天地,然而踏水而来的素衣道君却无视了它的敌意,伸手拂过它的头颅——就如同千千万万年以前一样,天道自虚无之中点化神明,也如这般充满慈爱。
然而,诞生之初的抚摸让其感觉激动不已,此刻濒死之际的抚摸却只感觉到万分的煎熬。
唯有那道温和的声音一如往常,若说真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大概是对方温和慈爱的语调之中,却充满末路的悲悯:
“扶摇,你是人间界剩下的最后一个神明了。”
最后一个——在人间界之中,最后一个往往代表着孤品难寻,应该会得到无比的重视才对,可是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思却是连他也要消失。
扶摇瞪着硕大碧绿的竖眸,与眼前的人影僵持许久,还是收起了獠牙,喃喃说道:
“但您却不会因此放过我——尽管我已经在远离人族的深海之中沉睡千年,尽管我的存在形同于无。”
万万年前,是神明在天道的授意下来到人间界,那时候人族对神明是无比崇拜的感情。
万年前,神明在人间界混战,致使天破地陷,天河下涌,地火上燃,那是人间界第一次灭世危机,那时有神明牺牲自己的神格来补天修地,是为延续人间界,也是为了赎罪,希望天道能够原谅神明的放肆。
况且,本来就是人族自己来请神明加入战局的,不是么。
但那时候,扶摇就已经知晓,天道要让神明远离人间界了。
不然,为何灵气充沛的人间界,其灵气开始急剧消散,再多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天道不想下发灵气罢了。
可惜不是所有的神明都能懂得天道的隐喻,仍旧滞留人间界,直到发现自己沾染人间尘埃,再难登天。
第二次人间末世,更是笃定了扶摇的猜测,天道要彻底断绝神明在人间界的存在,那是说,非但原生的神明不许留存,人族也再没成神的可能。
可扶摇却心有不甘,不应该是神明在人族之上么,可天道却为了人族的发展而抹除神明的存在,他怎么甘心?
他也曾闹过脾气,发过海啸,但看着那些祈祷的民众,他到底停下了这种动作,就此沉入深深海水之中。
于是在民众看来,好像真是祈祷起了作用,好像是祭祀取悦神明。
于是人族更加坚定的一年年继续祭祀的,而负责祭祀的大祭司,其地位也一跃而上,成为超越龙王部的存在。
是代表着他能长久存活下去吗?
不,不是。
看到祭司竟然用活人来祭祀自己祈求平安的时候,扶摇便知晓终有一日人族会诞生一位“正义之人”,来推翻这种祭祀,来诛杀自己这条“恶神”。
然后,那个带着天道之力的少年终于出现了。
将其养到足以自保的修为才重新放回人间界,怎么不算是天道的苦心孤诣?
扶摇并不意外自己被区区一个人族打败,但他却仍想质问天道,难道自己就真的该死——尽管,他也知晓天道的回答,不会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听到天道的回答:
“人间界不再需要神明,也再供养不了神明,这和你是否沉睡无关。”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不是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就能够逃过杀机,那是没有任何例外可谈。
他又听到一声叹息: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回去吧,不是非要待在人间界不可。”
而后不由他再做任何挣扎,神识便被强行从大蛇化就的躯壳之中直接抽出,而后直入云霄。
扶摇而上九万里,一场大风从人间海上,吹入碧虚玄宫。
这样的一幕,在宣浓光眼中,则是那条大蛇濒死之际挣扎,用最后的力气吹起大风,让海水将他淹没,企图同归于尽——但显然,结果失败了。
大蛇的尸体飘荡在海水之中,宣浓光浑身血水,目光却越发热烈,他看准时间,将那一颗从大蛇体内飘荡出的金灿灿的内丹抢夺到了手中——那或许不能说是内丹,而是神格。
宣浓光读书不多,但他听过太多关于神明的故事,是说神明是靠所谓的神格运转,那可比人族的灵台,妖族妖丹厉害多了。
现在到自己手中,哼哼,岂不是天下无双?谁也打不过自己。
但宣浓光还没高兴片刻,就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宣浓光。”
尽管只是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却叫宣浓光下意识打一个寒颤。
或许是听过太多次,就算对方只是平淡的喊了一句,但宣浓光就是能分辨出那是警告他的声音——他在碧虚玄宫闯祸被大师兄发现时,大师兄总是会先这么平淡的喊全自己的名姓,然后,就该轮到自己倒霉。
所以现在,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后,宣浓光几乎是出于本能,连忙握紧了神格,然后背手在后,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大师兄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宣浓光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意外的惊喜神色:
“大师兄!您是特意来看我斩杀蛇神的吗?!”
“我的身姿是不是很帅!”
白尽欢:……
白尽欢看着他故意装傻的样子,还真是感觉有些好笑。
白尽欢也没多说什么话,只是朝他伸出手,然后动了动手指,示意他将神格拿出来。
宣浓光眨了眨眼,而后立刻一副“我悟到了”的表情,踏浪而去,然后用力拍了一下大师兄的手心——当然是被后者躲了过去。
宣浓光一掌拍空,身体朝前一个趄趔,差点一头扎进翻腾的海水之中。
他稳住身形之后,才看向侧身躲开的大师兄,露出可怜的表情,委屈的说:
“大师兄难道不是想击掌,来庆贺我的成功吗?”
白尽欢:……
装傻装的有点过头了你。
白尽欢收回手掌,又甩了一下拂尘,直接开口问:
“藏起来的东西呢。”
宣浓光眨眼更加频繁,语气也更加无辜:
“我哪有藏什么东西,我打败了这条大蛇,那它就应该归我所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宣浓光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兴奋的说:
“被我打败,就算是神明,也应该臣服于我!供我驱使!”
白尽欢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心中真是颇为无奈了。
又无奈的说:
“你还敢私藏它的神格,你难道是想成为下一个被诛杀的它么?”
被直接戳穿了真相,宣浓光干脆耍起来无赖,反正他说是说不过大师兄,既然如此,干脆就不要讲什么道理了。
“我不管,反正是我得到的战利品,为什么我要交出去,大师兄!您这么厉害,见识那么多的东西,难道连这点小东西都不能留给我吗?”
这是小不小的问题吗?这是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问题。
白尽欢面无表情的听他狡辩,然后无情的说:
“恭维我也是无用,神格交付给你,我是一点也不放心。”
那就是没得谈了。
宣浓光眼睛转了一圈,瞅准时机就朝外窜了出去,但他的速度再快,又怎么能快的过大师兄呢。
白尽欢看着他跑出去几丈之外,然后一挥拂尘,那拂尘洁白的尘须,不过一瞬之间,便拉长到了宣浓光身侧,而后毫不留情的将他手中的神格夺了回来。
宣浓光感觉手中一空,急急停下脚步,低头去看,果然空空如也,他回过头去,便见神格已经落在大师兄手中。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还抢我的战利品,这也是大师兄应该做的事情吗?!”
第332章 所谓取舍
身为大师兄, 去抢夺师弟的战利品,似乎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但白尽欢是不会觉得愧疚的。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 若叫宣浓光大战一场, 结果什么也没得到, 就这样空手而返,只怕他也是绝不满意, 要继续折腾下去。
白尽欢可不想被他没日没夜的呼唤扰乱,所以略想了想, 还是决定来给宣浓光一些补偿:
“神格不能给你,不过——你不是想要浪迹海域么,这躯壳倒是可以送你做一艘船只。”
什么意思?
在宣浓光疑惑的目光中, 只见白尽欢一挥拂尘,便有浓郁的烟白云雾生出,将只有一丝气息,还在海上起伏的蛇躯完全缠绕,远远看去,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漂浮在海上的白茧。
待云雾又丝丝缕缕的散去之后, 蛇神庞大的身躯已然缩小变形——虽然说是缩小,但也有五十丈长。
是说那庞大蛇躯竟然化成了一座巨型船只,鳞片化作玉石镶嵌在外侧, 日光下光彩夺目, 而蛇头更是狰狞张狂, 那是任何人间手艺人都无法仿照的雕塑,仿佛随时都能吞噬遇到的一切阻碍。
宣浓光立刻眼睛放光, 惊喜取代了疑惑和不满,又让他瞬间忘记了到手的神格飞了这件事情, 不可置信的看向白尽欢:
“大师兄!这真正是给我的?!”
白尽欢收回拂尘,斜持怀中,颔首道:
“自然,不过这只是一艘空船,要携带什么器具,那就需要你自己去添置了。”
“嘿嘿,那都是小事!”
确定这是属于自己的船只后,不等白尽欢再说什么,宣浓光就一跃而上,前后查阅了一番,最后踩在了蛇头上,叉腰大笑:
“这个好,这个好——哈哈,我带着这个回去,才叫所有人都知晓是我降服蛇神,叫蛇神来做我的坐骑!”
宣浓光兴奋的在这条蛇神船上来回行走,甚至试着驾驶起来,在海水之中冲荡,等他这激动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才想起来还有大师兄在这里,然而他回头找寻大师兄时,大师兄却已经了无踪迹。
宣浓光抽了抽嘴角——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大师兄不是一向来无踪去无影的么。
宣浓光也没为此纠结太久,就操纵了这条大船返回溟州。
而待他回去之后,整个溟州也将彻底为他所有——祭司无用,龙王无能,当然轮到他来做老大。
***
三重关。
姬彻天用聚龙化神策去吸收龙脉灵气,那是谁也未曾想到的事情。
只不过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就算是心中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却也不敢再直白的开口去指责姬彻天的不是。
楚行骓倒是没什么好畏惧的地方,他见过姬彻天落魄的样子,如今的姬彻天纵然也成长的让他刮目相看,但第一印象已经定性,是以此刻也不会让他对姬彻天有什么很大的敬重。
于是出口嘲讽了几句,又让他给出一个解释,但姬彻天却只是说:
“我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还需要什么解释么?”
这可真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楚行骓当然是气恼非常,可又无从发作,其他人也不会站在他的这一面,他虽然是王都指定这次联合作战的首领,但姬彻天却是真正的太子,太子要做什么,当然轮不到下面州府的龙王质疑。
那是说,姬彻天不但是亲手斩杀赵决云,也用他的紫龙法相洗刷了以往的一切“冤屈”——有关他的法相究竟是蛇还是龙,向来是众说纷纭,这也同样是不少人对他心怀抗拒的一个原因,而这一场斗法之后,也再无人质疑这一点,也叫更多的人来心悦诚服的朝他跪拜,称他为太子。
但这些庆贺的人之中,却没有明济心的身影。
因为明济心去见了另外一个在暗中观察局势的人。
叶迷津站在高山之上,看着山下一地悲惨,却也没有任何的动容,反倒是听到身后漫步走来的脚步声后,才挑了挑眉眼,啧了一声,说:
“我以为,明公子会永远不想和我碰面才对,怎么会主动找上门来。”
他身后之人,当然是发现了他也同样来到此地,所以在战局结束之后来找寻他的明济心。
明济心走了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山崖之上,夜间山风凛冽,吹刮的人头脑发疼,而若仔细去分辨,又好像有带着山下的血腥之气随风飘荡上来:
“是你一定要将情形推入不可转圜的地步,不就是为了逼我和你对局么,我岂能辜负”
叶迷津哎呀一声,说:
“我可没这种心思。”
明济心便道:
“你确实没有,但你难道猜不到,事后众人反应过来,究竟是谁在其中煽风点火,才导致如今这番惨烈局面,不会找你算账。”
“你将龙脉将被诛杀的信件送我手上,应该也同样送给其他各州府了吧。”
“再来,若我猜的没错,金龙部的兵马倾巢而出,也是你居中诱骗。”
原本不该这样吃力,也不该如此惨烈,但其他各部来的都是精锐,甚至只是部分的精锐,因为龙脉要被诛杀的消息,叫这些州府减少了前来的兵马排布,而金龙部来援的军队却几乎是其州府的全部,甚至还有许多是现征的兵力,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迎接赵决云的,最后也和赵决云一道死在这里。
若无人从中作梗,金龙部怎可能来源如此快,又怎么可能情绪如此激烈,应对如此决绝。
而双方都抱有必胜的决心,这场对局是意料之中,却又超出意料之外的惨烈。
战局将歇,虽然可以放松些许,但却还不到什么清算总账的时候,只是,若发现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这里,谁又能真正不动心找过来呢——虽然叶迷津只是煽风点火,但却比始作俑者恶劣多了。
叶迷津撑开折扇,却全无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心虚,反而十分坦然的说道:
“何谈诱骗呢,我从来只讲述事实而已,而且不应该是感谢我才对么。主公将死这种事情,换作是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吧——譬如你一样,不也明知所追寻的是一条没有明日的末路,所信奉的是一个无用的主上,不也还是义无反顾的朝着这个方向奔走么。”
叶迷津看向他,带上些许的好奇询问?
“若有朝一日,你不在的时候,那个名叫沈循策的主公将要死了,那你是想要永远被隐瞒真相,还是想立刻得到信息呢。”
明济心:……
这个问题,真是有够尖锐。
明济心沉默,叶迷津便低声笑了起来,然后说:
“看吧,就连料事如神的明公子都无法决绝参悟,就不要为难普通人了吧,话说回来,以明公子的天赋,却被旧日的规则束缚,当真是委屈至极了。”
“我确实不如坊主洒脱。”
明济心被当着面如此直白的讲说自己的短见,却也无动于衷,他就算是真有什么起伏的心绪,那也是要做出毫不在意的表现,不然,下一个被叶迷津抓住弱点,将要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怎么,你是特意想亲口嘲讽我的守旧?”
叶迷津摇头道:
“岂敢,只是希望你更能感同身受,不要误会我的好心啊。”
明济心:……
你能有什么好心,分明就是故意拱火,却还要人感激涕零么。
明济心是懒得和他争辩这件事情的对错,他们的志向与观念有着天南地北的差距,非要强行互相说服,结果只会是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什么结果。
不过是废话罢了,而明济心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最后,明济心也只是警告他说了一句:
“坊主如此四处招风惹火,小心哪一日玩火自焚,四面为敌。”
叶迷津只是朝他一笑,而后微微俯身,倒是很客气的道谢:
“多谢明公子提醒。”
又看着他准备离开的动作,说:
“这就要走了?”
明济心嗯了一声,说:
“ 不然?”
“好吧 ——”
叶迷津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忽然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说:
“我还以为明公子前来,是奉紫龙太子的命令来捉拿我,原来仅仅只是为了找我夜间谈心。”
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不过——
明济心看了他一眼,道:
“你会乖乖束手就擒吗?”
那当然是——不会。
叶迷津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在明济心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忽然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
叶迷津看向他的背影,说:
“明公子和紫龙太子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也应该更偏向此才对,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勉强自己屈从一个一无是处之人。”
明济心停下了脚步,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我还真是从不知道,传说中的叶坊主,竟然也会如此好心的提点别人的不是之处,还是说,你是要代替大师兄那个人,来朝我讲述一番取舍的道理?”
叶迷津合起折扇,敲了敲脑袋,思索道:
“你想这么认为,那也不是不行。”
明济心生出不好预感,接着便听叶迷津道:
“虽然我只是好奇,在明公子心中,紫龙太子与昔日旧主,究竟哪个更加重要,哪个更不能舍弃。”
明济心:……
这句话的意思,总不会是说他准备杀掉其中一个来看自己的反应吧。
明济心蓦然心脉停滞一瞬,连带着离开的脚步也停下来,他回头神色复杂的看向叶迷津,诚恳的询问:
“我也很好奇,你就这么喜欢挑战别人的忍耐极限,享受被追杀的乐趣吗?”
第333章 艰难决定
明济心不得不承认, 在得罪人这一条道路上,叶迷津真是天赋异禀,他人望尘莫及, 至少自己是甘拜下风。
而且, 叶迷津似乎也颇为沉浸其中, 听到明济心的评价,也丝毫没任何将来会被追杀的忧虑——这倒是也不奇怪, 他有天下一流刺探情报的组织,而且修为不凡, 想想看还真没几个人能瞒过捕风捉影坊的眼睛,来出其不意的埋伏他,就算是真埋伏到他, 也很难制服。
大概也是知晓很难有人能制服他,所以听到明济心的话,叶迷津也只是随意的扇了扇风,说:
“我也不过是在完成大师兄的最终目的而已——明济心,你难道没感觉到,一切你自以为是的选择, 都是在大师兄的计划之中么?”
明济心:……
这样的话……似乎也不算错了。
倘若最开始的时候,明济心还只当大师兄是“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出事”的人, 那么, 这么些年经历下来, 他也能感觉出来什么。
但这句话竟然是从叶迷津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明济心好奇:
“以你的性情, 竟然会按照别人规划的道路行走?”
叶迷津便哈哈大笑,对此却也早有自己的理解:
“焉知我逆大师兄的安排而行之, 不是大师兄的计划中一环呢,既然如此,倒不如还是按我的兴致来走,至少我高兴了。”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凉声说道:
“你的高兴,就是得罪所有人?你还真不怕落得和雁王一样下场,有朝一日,天下共诛。”
叶迷津果真为此沉思,但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沉思片刻,便毫不担忧的说:
“就算真有这么一日,我跑路的本事虽然不如明公子,但也不算差。”
明济心:……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能为吗?
明济心知晓多说无益,眼前之人自有一番世人无法理解的道理,自己和他说再多的话,也不过是枉费口舌,是以明济心最后也只能说:
“那就祝愿你得罪所有人,被天下人追杀时,还能有地方可以跑路吧。”
叶迷津:……
这可真是太“真挚”的祝愿了。
不过,明济心的话也还是有失偏颇,毕竟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也不算得罪所有人吧,他真正要得罪所有人的行为,可还没出招呢。
难道是对未来的某种预测么?
在叶迷津的注视之中,明济心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吹山风。
***
明济心回去的时候,那些欢闹庆贺的人群是已经散尽了,而姬彻天正对着聚龙化神策出神,或许是他思索的过于投入,甚至也未曾察觉明济的到来。
等待片刻之后,明济心才开口说:
“殿下看的如此认真,是在思索准备如何利用此物么?”
“啊——你回来了?”
姬彻天这才回神过来,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浮现空中的聚龙化神策,略笑道:
“你说的也不算错,我确实在思索如何处理此物,但也不急一时。”
而后便伸手一拢,收起了聚龙化神策,又问明济心道:
“和他相谈的结果如何?”
明济心突然间消失不见,他大概也能猜到干什么去了。
这场战事如此惨烈,姬彻天也有某些预感,觉得其中恐怕有那位叶迷津的推力,说不一定叶迷津还亲自前来观战了,只是自己明里暗里受到了太多人关注,并不适宜去找叶迷津一问究竟。
明济心摇头,说:
“还能如何呢?一个不容于世,特立独行的天才怪胎。”
听到这样的评价,倒是让姬彻天忍不住一笑,说:
“能得到这种评价……我倒是也想亲眼见他一面了。”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就算是一般人听到什么奇人异事,也忍不住想亲眼见上一见,更何况是叶迷津这种前无古人大概率也后无来者的“奇葩”,就算知晓靠近他很危险,恐怕也会让人忍不住想以身犯险。
明济心本想随口附和一两句,忽而又想起来什么,叫他的话止在喉中,转而劝说道:
“殿下若真正心怀天下,想要还天下一个早日安稳,还是不要想和他见面了。”
姬彻天闻言,沉吟片刻,才说:
“是因为他的目标——是与早日安稳完全相悖的天下大乱么?”
明济心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闭了闭眼,说: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谁和他走的太近,那谁就要倒霉了。”
这个评价……还真是叫人心中一凉。
饶是姬彻天,也立刻在心中生出防备了,
不过,现在姬彻天对叶迷津的兴趣本来也不大,所以也就随口说了几句,也就将其略过去了,而后说起来自己正经要谈的的事情:
“有件事情,我想先和你商议一番。”
明济心:……
终于还是来了。
明济心差不多能猜出他想谈论什么事情,他本能的对其抗拒,并不想听,但不是他不听,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
所以在心中叹气之后,明济心还是出口说:
“愿闻其详。”
那又是一阵的沉默,代表着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明济心也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等待。
直到姬彻天开口说话:
“此战过后,我准备继续向王都行走,再来,夺取王都,登上天子之位后,便收回九州龙脉,废除龙王之位。”
这件事情姬彻天已经思虑许久,也纠结太久,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也还没有想好要怎样措辞才能让九州龙王部的反对不那么激烈——显而易见,若这个消息说出去,说不一定,会引起更大一场属于龙王部挑起的战乱。
但这件事情,又不得不做了。
万灵军之乱起于对龙王部的不满,而不仅仅是万灵军,世上还有太多民众早已经不满龙王部的统御,千年的传承积压,到如今对于民众来讲,龙脉早已经不是庇护,而是欺辱。
若不彻底废除龙脉以及龙王部,万灵军之乱早晚会再次发生。
而万灵军本身依靠剥夺灵气而撑起的力量,又有采灵之事,以及这次三重关之乱……也叫姬彻天以为灵气引起的伤亡太过惨烈了,修行者为抢夺灵气不折手段,无视生灵,这件事情,本身也不该再继续留存下去。
但这些谋划,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艰难万分,那是肉眼可见的或许真要与天下为敌,但姬彻天既然有了这种想法,那硬着头皮也要试着推行下去。
他并不怕途中遇到千难万险,唯有一点担忧,那就是明济心的决裂。
且不说以明济心的才智,若真和自己作对,那是为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对手,他们到底也是起于微末的好友,而当初也是因为信任自己,明济心才选择来帮助自己,甚至这次三重关之行,明济心本不必来,却还是亲自前来协助自己,那同样是因为自己信守承诺,收回霖州之后,让沈循策继续做了霖州之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姬彻天想起来昔日在碧虚玄宫的时候,曾经在大师兄的书房内看过一本名叫诗经的书籍,上面有这样一手诗词,是说当你给了别人好处时,别人就会十倍百倍的好处奉还,那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感激之情,同样还代表着想要永结友好的心情。
而明济心,就是这个“别人”。
他有如此心境,自己又怎么能反过头来辜负这种信任呢。
所以在说完自己的打算之后,不等明济心发表什么意见,就先开口补充说:
“你不用担忧沈循策的事宜——他仍然可以继续做霖州的一方之王,只是不再是龙王。”
明济心闻言,却也没什么异常的神情,却也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说:
“这也正是我要和殿下要说的事情,殿下接下来的路途,唯有继续朝王都进发,再无第二条活路可走。”
姬彻天看着他平静的面孔,又听见他说出这么些明显是早就思虑过的事情,倒是有些意外:
“你不生气,不失望么?”
毕竟,自己最早和明济心说的话,是说自己从未有任何夺取王都的想法,如今却“食言”了。
明济心抬眼看过去,倒是也为姬彻天如此意外而感觉好笑:
“我为什么要生气,又为何失望——这本就是殿下必须要做的事情,若不继续这样走下去,殿下接下来又当如何归置?而若不是为了做出某些只有圣天子才能做出的改变,殿下又何必违背自己当初的许诺,逆天而行呢。”
不仅仅是姬彻天自己想要夺取王都,而是天下逼着他去做这件事情,若他不去,那天下间也没他的容身之所。
世上也绝不会同时存在两个太子,或者两个两个圣天子,其中必然要有一个被另外一个取代,或者消灭。
但想这样做,却不代表能够这样做,更不代表就能做成功。
明济心接着问:
“只是有一点,殿下是否已经做好了与九州龙王部,乃至整个人间界为敌的准备?”
姬彻天:……
会不会有些太过夸张?
他是为了早日让人间界恢复平定才决定“谋反”,怎么谋反还没真正开始,就先与整个人间界为敌了。
“或许事情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
姬彻天斟酌了一番,才慎重的开口说道:
“紫龙部有舅父承诺,无论我做什么都全力支持,甚至早有让我夺回王都的暗喻,自然不必担忧。”
明济心颔首,说道:
“紫龙部是殿下的立足之地,本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但只有一州的支持,是无法成事的。”
第334章 九州亲疏
只有一州支持, 想要成事绝无可能,这同样是姬彻天早就明白的道理。
但事实上,也并非只有紫龙部支持, 其余几州就全然反对了。
说完最支持自己的一个州府之后, 姬彻天又接着说起来霖州:
“无论怎样说, 我也算是帮霖州夺回一切,应该不至于与我为敌吧。”
他朝明济心笑了一下, 明济心没有长篇大论说什么不负期待的话,但这件事情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霖州是姬彻天帮忙夺回,就算是不去支持,也绝不会站在对立的一方。
而说完最友好的两州, 便是最交恶的两州:
“再来,雁州与炫州,是已经交恶的关系,无论我是不是准备反叛王都,此二州都已经与我为敌。”
话是这样说,明济心倒是又补充一些利于己方的地方:
“雁州经三重关一战, 已经元气大伤,再无战力,不足为据, 炫州虽然看起来兵强马壮, 但楚行骓刚愎自用, 且对手下苛刻,又以血脉为尊, 尤其出身贫寒之属,无论有再大功勋, 也绝无提升之可能,殿下若能展现自己不拘门第血脉的品行,想必会有意外之喜——”
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济心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的说:
“殿下想要废除龙脉传承,另外一方面,应该也是想提拔那些出身微末的有才之人吧。”
姬彻天颔首,笑道:
“果然知我者,莫若君也,诸多时日以来,我见识太多出身微末身怀奇才之人,譬如辛知燕——说一句惭愧的话,他之将才,比我甚之,不敢相信若他在万灵军当差的时候,被商不朝重用,只怕当年之事又添不少阻力。”
“那是没可能的事情。”
明济心却从头至尾都没这种担忧,语气平静的说:
“若商不朝是在落魄的时候见到辛知燕,或许会有很大可能重用他,但辛知燕入万灵军的时候,商不朝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灵公了……高高在上的人,是看不到隐藏在尘埃之中的良才的,尤其是与灵公身边的人毫无任何亲近关系,无人举荐,则想要出人头地,则更是无稽之谈。”
“你说这样的话,倒是提醒我了。”
姬彻天按了按眉心,若有所思道:
“我现在能看到如辛知燕这般微末之人的才能,是因为我,他日若我真正夺回王都,迈入云端,恐怕也同样看不到尘埃之中的良才,看来,还需要想一个办法,能够在亲近之人举荐之外,让这些出身微末的人才可以浮现水面。”
“那就是更远之外的事情了,殿下还是着眼当下吧。”
明济心对此并没过多追溯,他不是很喜欢在遥远之事上谈论更多的人,或许心中早有规划对策,但还不到畅谈的时候:
“除此外,还有五州。”
姬彻天“嗯”了一声,想了一想,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玉州么,是比以前的紫龙部还更信奉王都的存在,但好在玉州与央州世代联姻,关系密切,舅父既然早有反叛的念头,这许多年虽然不至于明说,但应该也潜移默化,多和玉州提前讨论过此事,有舅父从中周旋,不去逼迫他们一定要选择反派王都,总是能说服玉州不主动前来敌对。”
除却卧苍台世代侍奉王都,九州之中便属玉州对王都最为信奉了。
姬彻天担忧的时候,明济心会说出好处来化解担忧,但姬彻□□好的地方联想时,明济心也是要说出糟糕的地方:
“你怎么肯定,玉州就会无动于衷?若你真正要宣布与王都为敌,保持沉默,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反叛的选择,再来,内域州府之中的最后一个蓼州。”
不等姬彻天说下去,明济心便替他分析起来蓼州的行事:
“蓼州那位蓝龙王已经死去,世子因为亲眼目睹父亲被杀,据说如今更是不能成事,蓼州已然全由王妃把控,而赵决云与王妃乃是亲生兄妹,赵决云死于殿下之手,殿下觉得这位王妃会不记恨么,若殿下准备生事,蓼州就算不出手阻拦,也绝不会支持。”
这个嘛——姬彻天摸了摸鼻子,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玉州之事……舅父是已经打过招呼,有他在让我不必多管,所以就扔给他老人家帮忙摆平就是了,至于蓼州……蓼州身处险山危林之中,想要大肆派兵外出阻拦,也很是艰难,所以其实不必太担忧会阻拦,至于改天换地之后如何说服其接受统御——如你所言,那就是更远之外的事情了,现在也不必着急。”
意思还是没想好怎样面对就是了。
明济心倒也没继续拆穿,只是说:
“剩下外域三州,也如蓼州一样,虽然现在可以不担忧它们会出来阻拦,但殿下也最好早想日后如何收复,他们不听如今圣天子的宣召,可不代表就会听你的命令,尤其还是废除龙脉这种颠倒先辈惯例的事宜。”
这么一看,情形虽然不至于到天下为敌的糟糕地步,好像也不是很乐观。
“所以,这就又说回原来的问题了。”
姬彻天与明济心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情势如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前方有千难万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行走了。”
说完之后,停了一停,才又说:
“或许我要面对的境地比以往更加艰难危险几十数百倍,明公子不会视而不见吧。”
明济心却别过眼去,语气平淡的说道:
“我这里前来,本就是因为受命诏令,带兵前来支援,如今雁王已经伏诛,我也该回去交差。”
言下之意,是之后的道路,不能够继续同行。
得到这个回答,姬彻天也不意外,甚至是早有准备,所以他接着说:
“既然接受的是王都的诏令,那应该是前去王都复命,才算有始有终吧。”
明济心不置可否,只有些似笑非笑的看向姬彻天,后者十分坦然,毫无任何心虚的接着说道:
“雁王虽然已经伏诛,可这只是完成了诏令,还不算结束,只有前去王都禀明结果,才算彻底圆满,而兹事体大,总不好随便派个人前去吧。”
这可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
王都,长公主府。
长公主看着传来的信件,却是咬牙切齿,表情似怒似笑,最后还是冷笑一声,低声道:
“姬彻天……你可真是会找理由!”
三重关诛杀赵决云后,各州兵马尽数散去,却唯有紫龙太子所带领的紫龙部兵马不但没退回央州,反倒是朝着王都行来。
说什么是履行先前传召自己前往王都的诏令,以及顺道向王都详禀三重关战事——真是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说是为了履行先前的传召,那传召的内容分明是写的清清楚楚,要他一人前来王都,什么时候要他带领大批兵马前来!又说什么详禀三重关战事……王都认命的首领分明是楚行骓,干卿何事!
王都连发十二道诏令,命他不必前来,可姬彻天却仍旧朝着王都行来……这更是直白说明他此行前来,必然心怀祸端!
什么紫龙太子,分明是逆贼一个!
长公主愤恨不已,既忧心姬彻天的谋反,又为王都内乱头疼,赵决云离开,王都的混乱不过又回到了以前的局面,被国师把持手中,就连圣天子与皇后,无论是否自愿,也全被国师拿捏在手。
可恨这种时候,国师竟然还惦记着他那采灵大业,有那么一瞬间,长公主甚至放弃的想,干脆学谢氏一样,全不理世事,就让国师去折腾好了。
可她不能,天下是王族的天下,王都是王族的王都,她身为长公主,圣上已经形同虚设,又如何能让她做壁上观。
但又如何才能搬倒国师?
难道要重新再来一遍赵决云离开王都的契机么?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国师出身檀州,檀州……是出了名的不与外人相通,况且国师是为所谓的神明做事,杀手能用一个个来杀龙脉逼迫赵决云回去,刺客能去刺杀神明吗?
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许唯一办法,就只有去说动谢氏出山了。
但谢氏有可能在这种时候出来为自己做事么。
在长公主愁眉不展的时候,侍从匆匆跑了过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焦急的禀告说:
“殿下!国师离开了!”
什么?
长公主疑惑的看过去,那侍从才又更急切的说:
“国师离开王都了——据国师府的弟子说,国师是直接带着收集的灵气飞离了国师府,前往檀州了!”
长公主一时没听清,或者说她听清了侍从的传话,却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国师跑了?”
这可真是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因为太过意外,一时间竟然让长公主也不知道是该为此感到惊喜还是愤怒,或者其他的情绪。
但无论如何……长公主还是立刻起身,前往国师府一探究竟。
长公主其实犹然不信,然而当她带着侍卫前往国师府内,是,却只看到一大批信奉国师的人无措的站在国师府外。
看到她去,纷纷露出好像看到了什么救星一样的激动目光,立刻俯身行礼,然后激动不已的说起来国师离开的情形。
是说国师按照惯例进行闭目养神的时候,忽然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国师府内灵铃齐齐响动,净池之水也激荡不止,那情形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国师立刻抽取无数采集的灵气,才稳住心神,叫一切异常安定下来。
然而外在的异常安定了,弟子们心中的忐忑却未停歇。
第335章 圣上殡天
国师府发生如此大的异常, 国师自己也仿佛受到重伤一样,弟子们不敢上前询问因由,只能静立廊下, 心惊胆战的等候差遣。
而国师平静下来之后, 却也没为此做出什么解释, 只是抬起头看了半晌天空,然后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大劫已至……难道还是来不及么……”
什么大劫已至?!
弟子们面面相觑, 正要进一步询问,却见国师竟然运转法力, 直接用神照冰绯花吸取了所有的灵气,而后起身飞升,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国师府, 离开了王都。
长公主听了详情之后,犹然不信,当她带着侍卫前往国师府内,是,却只看到一大批信奉国师的人无措的站在国师府外。
确认到处找不到国师的踪迹之后,长公主才冷笑一声, 说道:
“我还真是高看了他,这个时候离开,不会是听说了姬彻天要打入王都了, 所以提前逃离了吧。”
国师府的弟子们纷纷低头, 虽然也为这种猜测, 可国师确实已经离开,而眼前之人——如今在王都便是真正不能违逆之人了。
不过, 长公主说出上面的话,到底是为了泄气, 以及她向来看不惯国师,当然是挑难听的话说。
发泄过后,长公主才又命人立刻彻查国师府,以及前往檀州一观——国师如此急匆匆的赶回去,还有他留下的那句话,让长公主十分怀疑,檀州恐怕也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
吩咐完毕之后,长公主才起身回驾,心中开始盘旋起来如何料理国师突兀离去后留下的烂摊子。
但还没有等长公主走出国师府,另外一道消息就已经传了过来。
“圣上殡天了!”
长公主:……
那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长公主轻描淡写的再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平淡至极,却叫人感觉好像有一股重压从天而降,让他们无声息间跪了一地。
那名传话的宫人已然是吓得瑟瑟发抖,顶着莫大的压力重复说道:
“圣上病重,无力回天……已然殡天了!”
这次说的,更是清楚明了。
长公主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冷笑一声,那是愤怒到了极致,反倒是感觉好笑,于是她咬牙切齿的笑了出来:
“一群懦夫!不过是一个废太子罢了,竟然将你们吓的逃的逃,死的死——”
她这样愤怒的话语说出来的时候,周围本就跪倒一片的人将头颅垂的更低,几乎要抵在地上,生怕自己被愤怒的长公主看到,受到什么责罚。
但长公主却连低头看一眼也没有,径直便上了步辇,朝王宫赶去。
刚到王宫门前,便见各处已经挂上了缟素,王宫内更是素白一片,待长公主走到内殿,隔着门窗就已经听到悲哭之声。
长公主走入殿内,果然见皇后一身素白,趴在床边哀哀哭泣,太子也被宫人套上缟素,只是太子尚且年幼,半跪在床边,好奇多过悲伤。
长公主走过去的时候,恰听见太子充满童稚的声音:
“母后,你怎么哭了?父皇怎么还不醒来陪我玩啊。”
听闻此言,皇后泪水更是如珠落下,正要说些什么,错眼见了长公主的身影,便止住了话意,又拭去了眼角泪水,想要起身迎接,但长公主示意她不必如此。
长公主走到床边,朝内看了一眼,喃喃道:
“难不成是被姬彻天吓死的?”
“您说什么?”
王后尚且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之中,并没听清长公主的话,又露出迷茫的神色,长公主见她神态不似作假,才又多问一句:
“姬彻天要来王都的消息,有传入到圣上耳中么?”
皇后立刻坐直了身躯,神色也变得不可置信:
“他……他要来王都?”
如此意外……看来是没有了。
长公主不动声色的看了皇后一眼,将她震惊之外,隐忍下去的激动与惊喜神情尽收眼底,
这是……长公主长眉微动,倒是想起来一些旧日的事宜。
若真说起来,皇后原本要嫁的人该是姬彻天,且他们之间也算是总角之好了,只是后来阴差阳错,皇后与姬彻天之间的姻缘被强行斩断了。
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也不如姬彻天的人,又是多年未见,皇后心中,大概对姬彻天的未了之情也是无法消除甚至历久弥深了。
如今听到姬彻天将要回来王都,终于可以见上一面,若说为此生出高兴的心情,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有些期望是不能实现的,就算是情难制禁,也只能永埋心中,不能宣之于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能遗恨终身,别无他选。
长公主也不觉得皇后有此异心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面无表情的去泼冷水。
挥挥手让其他人全都散去之后,长公主轻声开口说道:
“怎么,你以为让姬彻天真正进入王都,登上圣天子之位,还能和你再续前缘吗?”
皇后一惊,那一瞬间心脉跳动飞快,但她还是立刻冷静下来,不假思索便摇头否决:
“我没这种想法——我和他之间,早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此一点我早已经完全看透,也不会多生什么心思。”
长公主轻哼一声,对她的解释与保证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提醒她说道:
“最好不要有——不然,届时若叫你在他和太子之间做个选择,那才是叫你痛不欲生。”
“怎么可能?”
这句话比上面的话更让皇后震惊不已,甚至连为圣天子逝去而生出的悲伤心情都忘记了,她不由看向外间,但视线被屏风阻隔。
或许是早有预感自己命不长久,皇后诞下皇子后不久,圣天子便已经立下设为太子的诏令,时至今日,太子也不过是才学会走路的年纪……他还这么小!
皇后怎么想,都觉得长公主一定是在说恐吓她的话:
“我也听说……是听宫人们谈论过,他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甚至颇为宽容,普通民众尚且能坐在一起谈笑,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长公主却没她这么乐观:
“这是你的感觉,若站在他的立场去看呢,皇后,都已经到了今日地步,本宫不信,有些事情你丝毫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常,比如——”
长公主的目光朝床上看去,皇后顿了一下,也顺着长公主的视线看向圣天子的尸首。
那并不像是一具才失去性命的尸体,就算是病重已久,也不该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身躯就腐烂的如此严重,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好肉,就像是在什么充满剧毒的液体之中泡过一样——若不是太子年纪还小,身量不足,隔着厚厚的被褥看不到父皇的尸首,只怕要被当场吓哭。
饶是如此,许多宫人都已经露出惊惧的表情。
但那其实还该庆幸这些宫人们看不到圣天子的法相——在此刻只有长公主与皇后两个活人的房间中,长公主运转修为,一点点的将王上的龙脉引了出来。
那哪里是什么威风凛凛的龙脉,分明是长满恶疮的杂蛇一条。
皇后向后一顿,跌坐在了地上,就算对某些事情早有猜测,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如此这般的场景,却也让她为之胆寒,心脉也跳动的厉害。
平复心脉之后,皇后才艰难开口:
“皇姐……这是……”
长公主沉吟片刻,才说道:
“圣天子虽然胆怯懦弱,但对国师言听计从到了如同其亲制傀儡的地步,也太过古怪了。”
说话的时候,她已然撤去了术法,那条奄奄一息的杂蛇不过挣扎两下,便嘭的一声消失不见。
“看来,当真是当初国师用了什么秘术,来将姬彻天与圣天子之龙脉进行了调换,而此后圣天子便依仗国师而活,国师离开王都,断了供给,才叫圣天子也随之命绝,就如同——”
就如同当年父王忽然身躯羸弱,爆病而死,而且,还是那么轻易就说出要将姬彻天诛杀的话——
可这些也都不过是她的猜测,涉事知情之人都已死绝,或远走高飞,真相再无出头之日。
而现在再去追究这些事情,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长公主的话戛然而止,皇后虽然也想问“如同什么”,但见长公主的脸上也涌现出哀伤的表情,便知恐怕也是什么伤心事,是以并没有追问下去,但长公主说出口的这些话,也足以让皇后思虑万千。
她想了又想,才艰难开口道:
“皇姐……难不成……早就知晓……”
“我和你一样,只是猜测而已,今日才真正确认。”
长公主闭了闭眼,心中却没猜测正确的喜悦,反而涌现出无穷尽的悲哀。
蛇代龙脉之术,瞒天过海之招,毁掉的何止是一个人呢。
长公主又看向面目全非的圣天子,从其斑驳的面容上,依稀能辨认他惊恐畏惧的情绪——大概是因为感受到支撑他的力量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抽离而去,所以才会如此吧。
真是让人又怒又哀,最后也只是开口叹道 :
“是否是因为国师离开,所以你也无法支撑自己的命运——若果真是如此,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别人维系,因此而死,却也让人连同情都难,幸好你不是真被吓死……不然,真正是要让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王族的血脉了。”
“殿下——!”
长公主的话,却又是让皇后忍不住开口制止,低声说道:
“圣上已经归天,就算是平素有诸多不满……此刻您何必再讲说苛责的言语呢。”
第336章 助天行道
长公主听到皇后的话, 倒是真的没再继续说下去,停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你倒是还对圣天子多有情谊。”
皇后看了一眼圣天子的遗容, 扯了扯嘴角, 低声应答:
“到底是……也算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了。”
长公主也没再多说什么, 又安抚了皇后一番便准备离开,只是离开之前, 皇后又多问了一句:
“皇姐要如何应对他的到来?”
不过,长公主并没有给予什么回应, 不过是停了一停,就径直离去了。
那并非是故意无视皇后的问话,而是长公主也确实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才算妥帖。
一路从王都回到长公主府, 乃至走在府内的长廊之中时,长公主犹然心觉茫然。
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去阻止姬彻天回来王都,毕竟,他原本就是太子不是么,而今历经磨练, 收复人心,回来再做圣天子,至少不会是被人拿捏在手的傀儡昏君。
自己若放下心中那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来迎接他回来王都, 那或许真正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 这个念头生出之后,她心中的选择平衡便已经朝着这个方向倾斜, 而在此刻,却见一名侍从走了过来, 行过礼后,便说:
“殿下,有位公子揭了殿下贴出的求才之榜,已经在清湖亭等候多时了。”
长公主想要寻求有才之士,来谋求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让人在王都各处张贴了悬赏的诏令,是说若有人能够想到应对姬彻天到来的办法,听之可行,便赏千金,若行之有效,则更有万金奉上。
张贴出去的时候,也没抱有什么希望,事实上,张贴数天以来,也确实没有得到什么好的计谋,甚至长公主都差点忘记这件事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揭榜前来了。
而且揭榜之人,还是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清湖亭上,一名身穿缃色衣物的年轻男子泰然自若的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身处什么惬意自在的楼阁之中,而不是外间人人畏惧的长公主府内。
隔着盈盈花树,面容实在看不真切,但只看他的身姿动作,也叫人为之神往心动,长公主不知见过多少男子,只有寥寥几人,能与之比拟,其他的么,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她盯着那道身影步步走了过去,对方的面容便更加清晰的萦绕在了眼前。
那是温文尔雅的亲和相貌,他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向长公主的身影时,也立刻站了起来,十分规矩的行礼:
“在下叶迷津,见过长公主。”
恰有微风吹清湖,涟漪复翻荷叶飞。
长公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慢慢的说:
“你说你叫叶迷津——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长公主一边走入亭内,一边说道:
“为万灵叛军做过军师的人,竟然敢只身前来王都,你倒是胆大包天。”
叶迷津神色不动,回答道:
“只是另谋生路罢了,万灵军不复存在,在下无枝可依,当然要另谋生机。”
长公主嗤笑:
“所以你是来投奔本宫?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叶公子,敢想他人之不敢想,不过你敢来投奔,本宫却不敢收你。”
长公主也不是没看过有关叶迷津的情报,知晓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凡是他出现的地方,几乎都有莫大的祸事降临,被他找上门,长公主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长公主也不打算和他多费口舌——这些喜欢卖弄口舌的谋士,说的越多,越能让他们掌握主动。
“你是揭过悬赏榜来的,怎么,你有应对紫龙太子的办法。”
叶迷津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详了一番长公主,才移开目光,说道:
“自然是因为心中有些想法,所以才来公主府献丑,不过——或许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不需要?”
长公主挑眉,道:
“难不成是因为我拒绝收留你?”
说出这句话的,长公主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事实上,也确实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叶迷津微微摇头,说道:
“因为我想要告诉殿下的事情,是会让殿下与紫龙太子不死不休的内容,但殿下似乎想要与紫龙太子和解,如此,自然我的话不必多言了,所谓疏不间亲,殿下心中我是有污行之人,若是讲说紫龙太子的坏话,被殿下以为我是故意挑拨离间之人,难保殿下不会找人把我丢出去。”
长公主哼笑一声,道:
“你倒是如传闻一样能说会道——说说看吧,你要说什么内容,才会让我与他不死不休?”
“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一些消息。”
叶迷津握着折扇敲了敲手心,徐徐说道:
“紫龙太子将要废除龙脉,取缔九龙部,连带如今一切官员制度,是都要推翻殆尽,长公主殿下若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情,或者也认同这件事情,那在下的顾虑,就是多余了。”
叶迷津说完之后,长公主久久的没有回话,但她绵长起伏的气息,却已经说服她在勉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过去许久之后,长公主才低声说道:
“他怎么敢……如果真要这么做——这是在动摇九州千年根基!”
“或许紫龙太子继位之后,就是新的根基诞生之日。”
叶迷津说:
“长公主殿下,是要选择继续守护千年根基,还是选择与紫龙太子一道开启新的时代呢。”
长公主却并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头看向叶迷津,目光中带有戒备和审视,反问他道:
“你为何要来找我说这些,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能够要什么好处呢——”
叶迷津微微一笑,说道:
“在下只是助天行道而已。”
助天行道?
什么叫助天行道,这个词语出现的时机,该是有十恶不赦之徒应当被斩杀,难不成——
长公主忍不住一笑,冷声道:
“难不成在你眼中,我或者姬彻天,竟然有一方是十恶不赦之徒?”
长公主可不觉得他来和自己告密这些事情,就是真心是来投奔自己……以叶迷津投奔过的组织来看,或许他想投奔的人,就是他想谋害的对象。
听闻长公主的话,叶迷津摇摇头,真诚的笑道:
“殿下误会在下的意思,所谓助天行道,只是取其本意,人间界的未来通向何方,天道有它的指引,我不过是助力更快的达成这个目的而已。”
这种话太过玄妙荒诞,长公主当然不信:
“难道天道很喜欢看血脉自相残杀的戏码么?你既然说要助天行道,那你要助力的对象,是我还是姬彻天?”
叶迷津很有耐心的回答:
“殿下,在下已经说过了——所谓助天行道,只是取其本意。”
长公主:……
取其本意,那就是说要助力的只是天道,天道所选,当然是天命之人,所谓天命之人——
长公主不由坐直了身躯,冥冥之中,她竟觉得遍体生寒。
思绪四下流散,叫长公主恍然间好像回到许久以前,姬彻天突兀回来王都的那一次,守卫深严的王都,姬彻天却突然出现,而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手持拂尘的道君。
其实当时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说他来自何处,然而联系起来当年姬彻天消失时候流传的那几句话,再来今日叶迷津所说的话,却让长公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是不好的预感,不如说更近乎于一种荒谬到了可笑的猜测:
“如你所言,难道天道以为这千百年的根基传承,竟然是错的不成?”
叶迷津还是摇头:
“无所谓谁对谁错,不过时也命也,世上从未有千古不变的东西,日月星辰不停交转轮回,沧海桑田尚有互相替代的一日,人间界的运行规则,当然也有新旧更迭的时刻,这不是长公主所能阻止的。”
“所以——固然我所说的事情,有可能叫殿下与紫龙太子不死不休,但或许殿下应该认命,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无论怎样改天变地,长公主与紫龙太子之间的血亲是不会改变的,他做圣天子,就算叫天下龙脉灰飞烟灭,就算叫所有名门世家都做尘埃,也和长公主无关。”
认命?无关?
长公主很想笑上一笑,但她却笑不出来,只是闭上了眼睛,生平第一次,竟然叫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而叶迷津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敲了敲脑袋,说:
“差点忘记——还有一件事,在下已经替殿下将此消息告知王都诸位大臣,殿下不必谢我。”
“你说什么?!”
长公主蓦然抬头,竟然少有的神态失色,她看向叶迷津的背影,压抑怒气道:
“你是故意……”
故意要让自己与姬彻天不死不休——若这消息已经外传出去,那就算是自己想要与姬彻天和解,王都的其他龙脉传承之人,乃至名门世家之人,也绝不会同意。
果然,有叶迷津所在的地方,必然会有危害将至,且非天灾,而是人祸。
然而当长公主想要将他擒拿的时候,一只长鞭挥出,却只有噼里啪啦的破空之声,空中飘忽而落的,不过是一个纸人。
长公主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长廊,也只能咬牙忍下怒意,又怒极反笑:
“逃到倒是够快……”
长公主并非是忍气吞声之人,叶迷津敢如此算计她,当然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只是不等长公主派人去找寻叶迷津的行踪,已经有人找上门来。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王都龙脉与名门世家的联名上书,是请长公主务必斩杀姬彻天这紫龙杂脉。
第337章 自相残杀
天色尚未大明, 寒气犹未消散,然而人走入庭院之中时,却听到有琴声悠扬传来。
那琴声是从王都方向传来, 悠闲惬意, 仿佛是禽鸟在呼唤同伴。
明济心站在庭院内彻耳倾听片刻, 随后兴致大发,叫人取来一张瑟, 便坐在寒风之中,迎合着那一道琴声弹奏起来。
琴瑟和鸣, 相得益彰。
姬彻天与灌绡早起谈论战事,听到明济心的院子里传来曲调,便一道漫步走了过来, 灌绡看着院子里弹奏乐曲的身影,很是诧异,小声说道:
“没想到……明公子竟然弹琴也这么好听!”
“这不是琴,而是瑟。”
姬彻天摇摇头,笑着纠正,又说道:
“这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谢氏善琴,明氏擅瑟,是早有流传的事情, 只是后来, 却渐渐没落了, 再说一路上战事不断,也没给他弹奏的机会。”
简单解释过后, 二人也没再接着继续讲话,只是倚在门口欣赏。
只是这两道曲乐起初还很是和睦, 接着却是越来越变得肃杀,不像是相互迎合,而像是互相要争个高下一样。
叫旁听之人也跟着心情紧张起来,只是担心的方向却又不同,灌绡只是单纯觉得明公子难道是弹着弹着争胜心起了,想要和对方争个高下么,总感觉继续下去那细细的弦线就要崩裂了。
姬彻天的神色则更为严肃了一些,他了解明济心,绝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人,此刻两道曲调争斗的万分凶猛,也只是曲调本身就是这样的原因,但此刻弹奏起来这种曲调……总是让他有糟糕的预感。
而两道曲调相争到了最后,在极高的一声音调之后戛然而止,而后又低低响起,似乎有人哭诉一般,却又变得无比悲痛,而最后一个音调结束的时候,蹦的一声,弦线竟然是真的崩裂了。
沉浸在悲伤之中,甚至低头抹眼泪的灌绡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就见明公子垂眸,正看着自己冒血的手指。
“明公子!”
灌绡连忙跑了过去,见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又很是惊喜的说:
“明公子,没想到您还会弹琴啊,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可真好听!”
明济心随口回答:
“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而已,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姬彻天也走了过来,问:
“这是什么曲调?”
明济心拂去指尖渗出的血丝,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这是凤凰斗,说的是同出一脉的两只凤鸟,却因为某些误会,而斗得你死我活,其中一方死了之后,另外一方才后悔不已,悲愤痛哭的故事。”
简单一句话说完曲调的内容之后,明济心才抬起头看向姬彻天,缓缓说道:
“弹琴之人是谢氏的后代……长公主要与殿下决一死战了。”
姬彻天:……
姬彻天还未开口说话,一旁的灌绡便先惊叫了起来:
“等等——怎么就突然说起来殿下与长公主了?!”
他看了看明济心,又看了看并没提出什么质疑的资料太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事情:
“先前不是还说,有很大可能说服长公主开城门迎接我们进去么?”
明济心只是说:
“怕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这个人是谁,那就是不言而喻了,但猜到是谁,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只能去应对将要到来的糟糕场面。
而正如明济心所言的一样,果然他们到达王都城下的时候,面对的并不是什么友好的迎接,而是重兵把守。
带头应敌的人,叫做蒙少冠。
他虽然已经是青年模样,但若仔细辨认,却还是能看出年少时候的轮廓。
姬彻天在心中叹息,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进入王都前遇到的阻碍,竟然会是他。
昔日自己,与蒙少冠,还有谢蕴,乃是至交好友,那个时候,还想着自己文有谢蕴,武有蒙少冠,他们三人合力而治,一定能将九州天下治理的无比辉煌。
如今时过境迁,莫说一力同担,却是连陌路难见的关系都做不到,已经是要按剑相向的关系了。
今日见了蒙少冠,姬彻天便更加确认,那一日城墙上弹奏曲调的谢氏之人,必然是谢蕴无疑。
当时听到明济心的分析时,他还怀有渺茫的希望,以为谢蕴既然愿意透露消息过来,或许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现在看到了蒙少冠,姬彻天已然明白过来,那一日谢蕴确实是来提前透露消息不假,但同时也是来代替王都提前宣告死战的开始。
隔着滚滚烟尘,蒙少冠望向姬彻天的方向,开口问道:
“殿下一丝旧情也不打算顾念,想要我等尽数凋零,是真的么?”
姬彻天只是回答:
“若再不做任何更改,动荡永无止息。”
于是蒙少冠也明白了他的话,而后高喊一声:
“那就无话可说了!”
一声令下,双方兵马便展开了厮杀。
这场攻城之战,对于姬彻天而言,不算是最难以应对的战局,也不是伤亡最惨烈的战场,却绝对是让他内心最为煎熬与痛苦的一场对局。
因为对战双方一个是他如今的麾下,一个是他旧时的好友,或者说,一个是他今日的势力,一个是他过往的拥有,如何不算是一种自相残杀呢。
而到最后,看到长公主一身盛装,握着一只长鞭出现在城墙上时,姬彻天确定这才是自己要面临的,真正的自相残杀。
是否这也是天道如此,是否这也在大师兄的预料之中?
姬彻天忽然有些后悔没提前询问大师兄——过往那么多次找寻大师兄询问问题,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忘记了询问自己要面对的敌人都会是谁这件事情。
可是姬彻天却又不想问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若大师兄早就知晓这是结局,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向这条路……那就算是自己提前想到而去找大师兄问如何躲开这种局面,结果大概也是无法避免。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只能面对。
长公主一鞭挥下的时候,姬彻天拦住了其他想要主动应敌的人,然后他自己提枪迎了上去。
同时法相齐出,双龙相争,而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紫龙太子与长公主之间的斗争,用惊天动地去形容也不为过。
更是将下面厮杀的战局也停了下去,众人都愣在当场,抬头去看他们之间的拼杀。
不必多言,对峙的双方都已经明白,将士们之间的厮杀已经无任何意义,只看紫龙太子与长公主之间的斗争最后谁能取得胜利。
在电闪雷鸣之中,在风雨交错之下,在沉默的招式往来之间,姬彻天终于忍不住朝长公主喊道:
“昭阳——你疯了吗?!”
他不信昭阳能对他恨到这种地步,可事实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长公主听到他的声音,有片刻的恍惚。
昭阳,昭阳,多少年没有人来喊过她的名字了。
“我说过了,你已经没有进入王都的资格!”
昭阳抬头望去,同样朝他大喊,眼中亦有遗恨:
“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不是答应过我,紫龙部永远不会谋逆么?!但现在却是你亲自带着紫龙部来谋逆王都!”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了想起来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那是上一次分别的时候,说出口的话,那个时候以为以后恐怕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也想不到还会再见面,更想不到再见面的时候,便是互相残杀的局面。
长鞭缠绕长/枪之上,二者距离的太近,近到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姬彻天低声回答:
“不是王都先派人来追杀我的么?不是王都不给我活路么?!”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昭阳扯了扯嘴角,而后冷笑:
“是,所以也不要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
姬彻天看向她,彼此间再无话可说。
这样的争吵发泄出来,好像这场决斗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发生的,但他们却心知肚明,此刻真正要拼杀的原因,不是因为谁先违背了诺言,而是因为天道要他们若此。
天道要新的秩序开启,那旧的秩序就要死去。
想要更多人能闭嘴接受新的秩序,那就要先让旧秩序之中站在最高点的那个人,死在新的秩序之下,才能示威,才能服众,才能以儆效尤。
雪白的枪尖刺入昭阳的灵台之中,无尽的鲜血与龙脉之气飘散在风雨之中,而后长鞭脱落,昭阳也跌落下去。
姬彻天抱着她落在城墙之上,看着她心脉涌流不断地鲜血,却无法弥补,所有想要灌输进去的龙气尽速飘散——姬彻天头一次恨大师兄给他这一只长/枪是如此的神威天赐,被它刺穿的伤口是谁都无法进行修补的,只能血气与灵气散尽而死。
看着昭阳在自己怀中渐无声息,姬彻天一时间竟觉得天地苍茫,自己不知为何而来,又将为何而去。
而知晓自己回天乏术,昭阳拽住了姬彻天的衣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的话却是——
“杀了……杀了叶迷津!”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的区域,那是只有姬彻天能听到的话,二人对视,昭阳眼中是决绝的目光,直到姬彻天答应了她这个要求,昭阳才卸了全部的力气,瞪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然后才犹然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雨过天晴后,战局也已经完全分晓。
王都的城门大开 ,姬彻天抱着长公主的尸首踏步进入王都时,谢蕴带着诸多官员与名门世家分站道路两侧,无声的在门口迎接。
第338章 魔祸降临
国师已经离开, 长公主也已经死去,剩下的便是谢氏了,可沉寂已久的谢氏开门迎客, 做出的决定却是带领文武百官, 名门世家, 前往城门口迎接紫龙太子的到来。
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 和紫龙太子有血亲的长公主都已经死了,他们这些人再多反抗, 那也唯有被紫龙太子杀死一条路可选。
哦,现在也不能称之为紫龙太子,而该称呼为圣天子, 紫龙皇了。
入城之后的事宜,便更加顺遂。
长公主被葬入皇陵之中,先皇后自请携带幼子前去为先天子与长公主守陵——千百年来没有皇后守陵的这种规矩,但姬彻天还是应允了。
不过做了些许改动,是将先皇后所生之子封了王侯,而后为其在皇陵附近赐了宅院, 又将谢氏子弟迁移过去,后来其他名门世家也搬迁不少过去,倒是让原本荒凉的皇陵荒地, 成了名门世家才能踏足的富贵繁华之所。
但这又是后话了。
姬彻天回到王都之后, 先忙于长公主的丧事, 后料理国师与长公主前后离开之后留下的事宜,等到他真正接替九州, 想要推行新政,又是月余时间过去。
而在此期间, 有关紫龙皇将要废除龙脉,甚至打算要从贫民之中提拔官员的消息,也已经掩盖不住,或者说是在默许之下,传遍了王都,而后向九州蔓延而去。
那是说不单单是要废除龙脉,而且还是要将灵气也一并收走,聚龙化神策已经被姬彻天聚齐,至少目前为止,聚龙化神策能够吸纳的龙脉灵气,还远不足以将其填满。
或许聚龙化神策被建造出来的初衷,便是要吸纳人间界所有的灵气。
但是,如此这般,非但是各州龙王部按耐不住,名门世家坐立不安,甚至连江湖门派也蠢蠢欲动——因为姬彻天还准备正式颁布律法,再不许私下斗法动刑,而官员任免,也不再靠名门世家之间的举荐,而是要设一视同仁的筛选办法。
更遑论肆无忌惮的杀人者,更是早已经在要被铲除的名单之中,其中,枯荣草苑是名列前茅。
于是,新一轮的混战便将要再起,以炫州王楚行骓为首的龙脉率领大军前来王都问罪,各大名门世家虽然态度不一,但还是对此产生抗拒情绪的居多。
而枯荣草苑的杀手却几乎倾巢而出,要来王都刺杀紫龙皇,李藏名这么一个天下第一的刺客,自然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甚至连外域三州之二的檀州与溟州,竟然也前来“问罪”。
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才叫内域知晓,檀州与溟州的龙王部,已经早紫龙皇一步被人废除,落入旁人之首。
在溟州,宣浓光杀了蛇神,驾船归来,祭司已经自尽,溟州再没人敢与他抗衡,龙王部也是对他听之任之,宣浓光已然是将溟州视为己有。
而在这种时候,便听说有人竟然敢命令他做事,什么要天下九州的龙脉灵气全都收走废除,什么要废除龙王府的存在,他可还没说什么呢……要抢他的东西,有问过他的意见吗?!
为此感到愤怒,所以想要出兵前去质问,是一方面,而宣浓光带兵攻伐内域的另一方面嘛——溟州如今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再没有让他感觉有意思的地方,他倒是想要出海去探寻所谓的海上仙山,但是出海准备的船只却还没收拾完毕,最大的那一只船甚至还没装载一半,他在溟州呆的实在无聊,听说内域大乱,闲来无事,就想去凑个热闹。
况且,他答应江飘蓬会替他找所谓的紫龙太子复仇,那也就一并算上了。
而且,在知晓所谓的紫龙太子,亦是如今的紫龙皇就是姬彻天之后,宣浓光却更是笑的前俯后仰,觉得内域之人简直全都是蠢货,什么紫龙皇,紫蛇皇还差不多!
宣浓光可不在意什么安不安稳,为看更多的热闹,他不介意将姬彻天的法相就是蛇变的事情告知众人。
绯倒是无疑去掺和内域的争斗,但他不能让檀州的灵气被收取,那不仅仅是因为他获得成神的“能为”不久,还处于新鲜好奇的时刻,还是因为国师雪华光的回归。
雪华光是旧日神明剩下的唯一信徒传承,但他回到檀州之后,却并没有对绯发动什么报复的做法,而是站在神山在日夜冥想。
纵然绯已经将神明取而代之,但在更多的檀州民众心中,雪华光的存在仍然十分重要,雪华光不主动攻击,绯一时间也找不到好的理由去杀他——可留下雪华光,却也让绯感觉心中总有什么东西放不下来。
绯还在头疼如何处理雪华光的存在时,新任紫龙皇将要废除龙脉,收回灵气的消息便已经传到檀州。
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在意的,但雪华光却找到了绯,告诉了他一件事情。
为什么檀州民众只知神明不闻天道?
那是因为檀州的人早就千百年前都死绝了,如今的人都不过是由“神明”灵气所创造出来的“幻象”,若檀州灵气断绝,那檀州要么瞬间空无一人,要么瞬间尸横遍野。
而绯,也不例外。
要么死,要么彻底消失——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是绯想看到的。
雪华光又道,若绯愿意前去王都阻止,那么雪华光愿意以神明立誓,将会登上神山,为檀州民众祈福庇护,而一生一世,绝不下山,直到身死魂消。
所以绯也第一次出了檀州,为了阻止王都圣天子的命令而去。
王都之中,更有许多不满新政的“内鬼”,为王都之外的人透露更多的消息,甚至已经约定好在合适的时候主动打开城门,来给紫龙皇一个措手不及。
诸方人马轰轰烈烈兵临城下的时候,姬彻天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是看不见的烟尘滚滚,他忽然想起来,当初昭阳看到自己到来时,是否也是这样要与天下为敌的孤独心境。
他杀了昭阳夺回王都,那此刻楼下的各方人马,会否也有一个人杀了自己占据王都?
那似乎是已经到了无比僵持的时刻,姬彻天也早就做好要来一轮血流成河的诛杀,甚至已经做好战死的觉悟,但是在这场新一轮的厮杀将要开始时——
魔祸降临了。
***
血染八百里高山长河,问鬼神冤仇难伸何解?
剑斩三千万名门世家,答天地世道不公我灭!
人间界与魔界之间屏障破开的时候,有滚滚血雾铺天盖地而来。
入目所见,皆是兴奋尖叫的嗜血魔物,而在万千魔物的拥簇之中,有一道人影,眼蒙血纱,朱发长散,背负双剑,踏着血海走来。
这道人影先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江湖又一届论道会开启的区域。
论道会上,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按其地位分列而坐,正畅谈兴起的时候,忽然天地变色,有血雾蔓延而来,有人提剑而至。
一剑铺陈,万人血流。
看着那浴血而来的身影,叫所有人都警觉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地位高低,纷纷躲在修为高深的修行者身后,有胆大的人,开口质问他:
“你……你是谁!”
来人蒙着双目,略微侧耳,竟然真的开口回答:
“齐经霜。”
他只说了一个名字,起初还有人眼带茫然,江湖已经更新换代太多次了,新晋的江湖弟子不知道这个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那些老江湖在思索一番之后,便惊惧了起来。
因为他们想起了齐经霜到底是谁。
那个曾经跋山涉水来到论道会为父亲伸冤,为亲友诉仇的少年;
亦是那个破开净心塔,在长空禅宗大开杀戒,甚至杀了长空禅宗宗主的人。
于是又怒斥道:
“齐经霜——当年你畏罪潜逃,吾等不去追究你的罪责,你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齐经霜一挥手中长剑,接话道:
“既然吾与尔等都觉得彼此罪该万死,没继续活下去的必要,那多说何益,刀剑修为见生死吧。”
说完,他便提剑向前行走,有人前来阻拦,可就算是修为再高,都在他剑下撑不了三招,那是让人为之恐惧的修为,仿佛面对诸天神明——不,以此刻齐经霜的状况,那应该是说如同面对魔神。
众人后退一步,齐经霜便前行一步;众人无路可逃,齐经霜仍在前行。
而见齐经霜竟然不分好坏,见人就杀,又叫这些名门世家的弟子朝他高喊:
“齐经霜!大伙儿知晓你对当年判决不服——为此心有怀恨,想要泄愤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些小辈可是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这么多无辜之人?!”
“齐经霜,难道你真正要成为一个与世人为敌杀人如麻的魔头?!”
这样的质问声发出,却叫齐经霜笑出声来,那声音如鬼魅之影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心脉之中。
“吾早已经被逼成魔,何谈再成为呢。”
他一手背在身后,只一手提剑斩杀,这般杀戮时刻,却似闲庭胜步,还有余力回答这些想要问他罪责,要他心虚认罪的话语:
“原来诸位也知道,无辜之人不该前来,原来诸位也明白,无辜之人不该冤死,吾还以为在诸位名门世家的眼中,叛谁有罪,定谁生死,是看谁地位更高,是看谁与一流世家关系更深,原来还看真相到底如何啊。”
“可惜,晚了。”
他早已经不会再想着将任何希望寄托在这些名门世家身上,而将以魔神的力量,血洗人间界,还清九州恨。
第339章 魔临太玄
“人间界晦暗脏污如此, 已没任何存在的必要,倒不如杀个干干净净,才叫天地重新洗涮一遍, 再无冤屈可言。”
当齐经霜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论道会上已经无一个活口, 寥寥几人在旁人拼死掩护之下,才仓皇逃出升天。
齐经霜只是看了一眼, 也没再追,早晚有杀到的一天, 此刻何必急于一时。
他收回目光,漫步走向论道会的主位,看到一份厚厚的卷轴。
论道会上有风云榜, 是评断天下名门世家,一卷拖出,数十丈的画轴贴着地面延伸出去,浸染上斑驳血痕。
齐经霜看向排名第一的名门世家,那是太玄宗。
他的脑海中传出一阵轻笑:
“千百年过去,人间界第一的宗门竟然还是太玄宗——真是毫无长进, 这样的人间界,真不知道天道为何要维系下去。”
“有此名单,倒是省了功夫, 你不是心怀遗恨么, 那就一个个杀下去吧。”
齐经霜顿了一顿, 才微微侧身,算作行礼, 而后朝太玄宗的方向行去。
他是齐经霜,可又不全是。
当他在妖魔海睁开眼睛的时候, 他就已经是魔神的寄生之体,当他踏出魔界的时候,缭绕的魔气便化作纱幔覆在他的双眼之上,充满让人嫌恶气息的人间界没多看一眼的必要,而当人间界被料理干净的时候,便可以睁眼去看见焕然一新的人间界。
***
论道会被魔物血洗一空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九州,同样也传入王都,那是不需要去分辨真假的事情,因为魔物正无差别的侵染人间界。
原本聚集王都之下,为各种原因要讨伐姬彻天的王侯势力,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由王都率先出面,要求诸方势力的首领进入王都商量应对魔物的事宜。
这个时候,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谈论什么龙脉灵气的事情了,若魔祸席卷整个人间界,届时人都死了,还说什么龙脉灵气呢。
但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因为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去进行阻止,不过几日间,魔物已经侵染了近一州的山河面积,而领头的齐经霜更是以极快的速度血洗了无数名门世家。
囊括九州的地图被展现在众人面前,被标注的地方血红一片,一条尤其突出的路线被谋划出来,路线的尽头,指向的是太玄宗。
这符合许多人的预料,不过也有人问:
“为什么是太玄宗?”
负责讲述的人,当然是明济心:
“齐经霜从论道会走的时候,只带走了评判所有名门世家的风云卷,目的还不明显吗?”
又说:
“抛却那些不分一切弑杀殆尽的妖魔物,只齐经霜自己的作为,他沿途走去,所杀皆是榜上有名的名门世家,而对平民百姓没动分毫——据说他还顺道救了一个落水的孩童,也足以见得,他的目的,就是杀尽天下名门世家——至少风云榜上的名门世家是逃不掉的,而今名门世家之首是谁,应该也不用我多说吧。”
太玄宗千百年屹立不倒,是公认的江湖魁首,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又让人说:
“太玄宗是第一宗门,应该能抵挡的了吧。”
但明济心却没给出什么肯定的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
“这是未可知的答案,若太玄宗能成功将齐经霜斩杀,那当然魔劫可解,若无法阻止——那就真是大事不妙,也许大家都要等死了。”
最后一句话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话,不过显然在这种时候,并没有人能够笑的出来。
而且,太玄宗怎么可能胜不过魔祸?!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甚至为此对明济心也生出质疑,但是明济心也没反驳太多的话,只是说一切还不过是猜测,究竟事实如何,还需再看。
而无论猜测是否有不切实际的地方,赶在魔祸之前,派人前去太玄宗做个提醒,总是有备无患。
***
随着从论道会上侥幸逃出的弟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太玄宗报信后死去,而漫步登入太玄宗大殿的身影,是多年不见的叶迷津。
他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宗主大殿,而后无视满座长老前辈神色各异的目光,只对宗主说道:
“齐经霜挟裹魔神之力,是为灭世而来,第一个目标就是论道会,那么他下一个目标,若非是当年叛他生死的论道会举办之地长空禅宗,就是天下第一名门之首的太玄宗,宗主若不想灭门,那就全宗迁移吧。”
还没正式交锋,甚至那魔气还没蔓延过来,竟然就先闻风而逃,这岂不是奇耻大辱!
虽然诸位长老前辈也对这突然而至的魔祸倍感紧张——是说也有人预感到,齐经霜的目的恐怕就是太玄宗,而根据得到的消息,也知道魔祸应对艰难。
但听到叶迷津一来就说这种不战而退的话,立刻便呵斥他的“懦弱”,而且,又连带想起来他的种种“前科”。
“你怕魔物,那你自己想逃就逃去!不必来太玄宗丢人现眼!”
“你不是偷了禁令畏罪潜逃,哼,竟然还有胆子回来太玄宗,是真不怕将你抓起来——”
“话虽如此,但你还记得来太玄宗报信,也算还有些良心。”
叶迷津面不改色,甚至是十分从容的听种种斥责,等这些人不再说了,他才慢悠悠的开口:
“谁说我不打算逃走呢,说完此事后,我便往央州逃命去了——特意前来太玄宗一趟,亦是因为有人在捕风捉影坊下了帖子,指明要我前来太玄宗报信啊。”
言下之意,是骂他他也不介意,夸他也实在没有必要。
宗主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其他人都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才由站在一旁侍奉的宗门大师兄张青阳代为询问:
“叶迷津,以你的修为,难道也不能战胜如今的齐经霜?”
“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
叶迷津握着折扇敲了敲脑袋,似乎这个问题真是难倒他了:
“谁想承认自己不行呢,但我为什么要去和齐经霜斗个你死我活?当年使他冤屈尽负,甚至连人间界也待不下去的,是名门世家,又不是我,说不一定,我和他真正碰上面,还能做个好友——”
“叶师弟,有些话,也不用说的太过详尽了。”
张青阳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可能会引起众怒的言语,没必要说出来,叶迷津倒也知道见好就收,朝张青阳一笑,还真是闭嘴了。
又见张青阳沉吟片刻,才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以你看来,太玄宗可有人能和他一战?又或者,你有什么能够阻挡魔祸的计谋吗?”
且不说后面的话,前面的问题,是连诸位长老也意想不到的,纷纷朝张青阳看了过去,不加任何限定的词语,总不能是连宗主也算在其中吧,可以宗主的修为,怎样也算是人间界至尊,竟然还要问能不能战胜一个后辈晚生?未免有些荒谬。
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叶迷津的回答:
“这不是一人之力能够抵御的灾祸,同样,在能够毁天灭地的神魔之力面前,任何计谋都不过是狂风骤雨下的枯枝败叶,大师兄——唉,看在同样是大师兄的份上,我倒真有一句话可以说,太玄宗不是这场魔祸蔓延的尽头,也同样不是这场魔祸蔓延的目的,更不是解决这场魔祸的人选,下帖人所谓举宗迁移的建议也并非是让太玄宗不战而退,而是无意义的牺牲实无必要。”
什么叫做同样是大师兄的份上?
张青阳的眼中略过一丝的茫然,但随后他的心神就被叶迷津后面的话占据,沉思一番,又去和宗主耳语了一番之后,才又走出来看向叶迷津,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在捕风捉影坊下帖之人,是来自王都么?”
叶迷津微微一笑,张青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而后才又说:
“我知道了,但举宗迁移这件事情,还需更多商议。”
这就又是和叶迷津无关的事情了。
叶迷津也没再多劝什么,也没追问后续怎样安排,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告知完这件事情之后,叶迷津就迅速的离开了,而且也如他所言,所有捕风捉影坊的人对魔物的浸染全无任何抵御,而是完全避让。
齐经霜来的很快。
妖魔物如风如海,更是在转瞬间便涌入到了太玄宗内,但就在这些妖魔物铺天盖地涌入之后,自太玄宗上爆发出剧烈的光辉,那光辉笼罩整个太玄宗,几乎所有的妖魔物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只有寥寥数只逃出。
但齐经霜却不受影响,他一步步踏上太玄宗,一步步斩断了眼前所有的阵法屏障,而他向山上行走的时候,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直到他到了太玄宗大殿前的广场上,才看到太玄宗宗主与身后的太玄宗弟子。
太玄宗的大部分弟子,尤其是入门不久的弟子,已然随着张青阳提前离开,留下的都是签了生死书死战不退的弟子,以及坚守在此的宗主。
张青阳本是要留下来的,但宗主不许,让他带着宗主印与天道剑离开了,是所谓太玄宗不能退,但也不能就此灭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宗主虽然也抱有战死的念想,但更多的却是无畏无惧;但真正看到那在魔气簇拥之中登上太玄宗的人影时,却生出了巨大的不安——或许称之为畏惧更为合适。
而这种畏惧与本人的性情无关,是源于神明的威仪铺陈,对人族有着天生的压制。
第340章 欢聚一堂
看到被魔气拥簇着出现的人影, 已然叫太玄宗宗主确认,眼前之人,绝不是齐经霜。
而齐经霜开口说话, 更是笃定了这个猜测:
“天传六禁神令——真是好久没见过的术法了, 天道亲传的神令, 汝运转的如此漏洞百出,竟然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那是好像从四面八方都响彻而来的声音, 震得人心惶恐,而这种声音不是在场弟子捂起耳朵或者运功抵御便能抗衡的。
“齐经霜”的言语之间, 称呼之中,更是充满了对宗主乃至太玄宗的蔑视,而这种蔑视, 不是因为齐经霜骄傲自大,
而是因为神明对人族的不以为然。
宗主谨慎心起,再次问了一遍:
“你究竟是谁?”
“齐经霜,汝不是早已得知?”
“齐经霜”随口回答,看到眼前白发苍苍的人族老者,露出不相信的目光, 于是又轻笑一声,漫声说道:
“或者,汝更乐意听另外一个答案, 吾乃魔神。”
魔神?!
宗主震惊非常, 怎样也想不到竟然是传说中的魔神降临, 但对方碾压一切的修为,却又说明了一切。
这场对局, 胜负毫无任何悬念。
那甚至也称不上拼死一战,因为不等宗主耗费所有的修为, 或用尽所有的术法,“齐经霜”手中的剑就已经穿透了他的灵台,一掌拍出,顿时灵台破碎。
而后“齐经霜”便转身离开,留下残局交付给身后的妖魔物群进行解决。
宗主死去,也同样代表着太玄宗无法抵御魔祸攻伐的进程。
魔神一剑杀穿太玄宗,人间九州似乎再无任何可抗之力。
消息传入王都的时候,原本还心怀激荡的各路人马一下子全都泄气,看着眼前的文书,再没有一丝力气提笔改写,也再没有一丝力气去开口说话,而在片刻的低声讨论之后,从沈循策开始,陆陆续续的人马便告辞离去。
连太玄宗都无法抵御的魔祸,他们回去也是送死——但是,他们既然为一州之首,或者一方首领,却绝不能丢下自己州府或者地盘上的民众,而在王都逃避灾祸的想法。
况且,按照魔祸的行进速度,攻伐到王都,那也不过就是月余之间的事情。
姬彻天当然也不想,更不能在王都坐以待毙,但在有所行动之前,还需要先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先见大师兄一面。
既然是传说中的魔神苏醒降临,拥有的是任何人族都无法抵御的力量,那就只能请出同样拥有超越一切人族力量的存在来与之对抗了。
只不过……大师兄一直以来所坚守的规则,是绝不干扰任何有关人间界的事宜,却不知道这次大师兄是不是还会选择袖手旁观。
无论如何,总是先见上一面才行。
这个念头不仅仅是出现在姬彻天的脑海之中,也同样出现在其他人的心中,然后他们得到了同一个回复,那就是既然都在王都,就一道相见吧。
姬彻天身在王都,如此关键的时刻,明济心当然也不可能只去关照霖州的安危,而魔神的行进方向是朝九州中心而来,檀州与溟州都是远离内域,况且内域的名门世家,也和他们这些外域地方没什么关系,齐经霜找他们的麻烦,一时间也还祸害不到这两个地方。
所以宣浓光与绯也并没有急着离开——再来,另外一个原因,便是王宫甚至整个王都,对于他们二人而言,那是和天上神宫没什么区别了,尤其是绯,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论是街头小贩,还是王宫殿堂,都让他看的目瞪口呆,仿佛是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绯分明已经是一州的主人,而且也算身负神力,在王都却又很是谨言慎行,看上去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了,于是姬彻天注定安排了谢氏,甚至是谢氏家主亲自陪同他游逛王都,绯也很是乐意做一个看客,来听这些人讲述王都大大小小各项物品的来历或构造,甚至那些五谷杂粮,也叫他忍不住想,如果能传到檀州就好了。
至于宣浓光,显然是没有这么好打发的,他倒是不需要任何人来为他规划行程或者陪同,但同样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从他进入王宫之后,更是到处翻腾。
姬彻天每日不但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还要抽空听各处宫人对宣浓光的“控诉”,王宫无疑是整个人间界最讲规矩的地方了,但宣浓光也真能称一句世上最不在乎规矩的人,两者碰撞,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和平相处。
这真是让姬彻天重温了当初在碧虚玄宫时候的日子,却没感觉有半分喜悦,而是无比头疼——果然,有些过往只适合回忆,而却不能重新上演。
好在姬彻天也算了解宣浓光,知晓他兴趣来得快去的快,没什么长久折腾一个地方的爱好,而且这些宫人在宣浓光眼里也实在是不够看的,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宣浓光也不会故意为难。
所以最后也只是让宫人见到宣浓光的时候,顺着他的意或者避开他就是,忍个一时半刻或者几日,宣浓光也就弃之而去了。
至于叶迷津么,他本来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种时候,更是比谁都轻松,绝无一丝一毫的担忧,他回到王都,也纯粹是猜到旁人要求助大师兄,所以也一道回到王都来看个热闹。
白尽欢进入庭院中的时候,便见几人齐聚一堂。
宣浓光坐在池塘的假山上,支着一只膝盖,一边嫌弃的说王宫也不过如此,池塘也太小了,一边挑着鱼竿钓鱼,嗯,那鱼竿还是从王宫库房内找出来的金镶玉的杆子,此刻在他手里用的和随手砍得竹竿也没什么区别。
明济心与绯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侧,宣浓光每钓上来一条鱼,明济心便讲说一遍这条鱼的名字,特性,乃至怎样烹饪,或者有什么相关的趣事,都能随口就来。
绯双眼放光的听着明济心讲话,只觉得无论提到什么,这位明公子都能够说出许多的故事,简直是深不可测了。
但夹在两个人中间的宣浓光,却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将钓上来的小鱼随手丢给一旁等候多时的王宫野猫之后,忍不住说:
“你们两个烦不烦?说起来还没完没了,就不能去折磨其他人吗?”
大师兄都没明济心这么爱说教好么?!而且一定要在他耳边讲么,简直比蚊子还要烦人。
但绯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宣浓光的抱怨,还不解的问:
“我觉得明公子说的很有意思,你不觉得么。”
……觉得才怪!
宣浓光呵呵两声,凉凉的说:
“你觉得有意思,当然因为你是什么都不懂,一点见识也没有的白痴啊。”
宣浓光本来还以为自己是没什么才学的人,但每次见到绯——嗯,尤其是这一次在现实的世界里见到绯的出现,他竟然有一种颇为优异的自傲。
果然人都是对比出来的。
宣浓光又说:
“大名鼎鼎的明公子,你也真是厚脸皮,这种浅薄的东西也能面不改色的拿出来卖弄,也就能欺负欺负这种什么都没见过的狐狸了。”
明济心便面不改色的回应:
“说起来脸皮厚,在捕风捉影的坊主面前,我也是甘拜下风。”
而此刻,这位捕风捉影坊的房主便在他们身后的廊下坐着,正和姬彻天对弈,听闻这句话,倒也没和明济心争辩什么,只是落下一枚棋子之后,然后饶有兴趣的询问:
“谢氏为等待圣上归来,可沉寂数十年,且早为圣上的归来做好了一切准备;而明公子却也是一路跟着圣上走过来的谋士,同样为圣上谋划将来,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圣上有选择好到底是要谁留下,到底要采用谁的进言么?”
姬彻天:……
这真是让姬彻天左右为难的事情,但——等等,他们待在这里不是为了等待大师兄的到来么,怎么开始互相攻击起来了,还很不留情。
而还在钓鱼的宣浓光,在听到他们的话后,也很无情的说:
“你们这些喜欢搞阴谋诡计的,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话明济心还真是没办法反驳,叶迷津么,也是扇了扇折扇,笑着说:
“不觉得这样才有意思么。”
宣浓光的回答是翻一个白眼,但他是对着池塘的,就算是白眼翻上天,叶迷津也是完全看不懂。
当然,从门口走进来的白尽欢,就更是看不到了。
白尽欢进门口,就看到他们几个人“其乐融融”的待在庭院里,不由感慨道:
“这么热闹,看来你们相处的还不错嘛。”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庭院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宣浓光脚下一滑,差点没摔倒池塘里去。
相处的还不错?
这句话是真能说出来的吗?
跟着白尽欢一道进来的李藏名,在进门之前,就听到了庭院里这些人完全不加掩饰的互相“攻击”,听到大师兄的话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忍不住低声说:
“大师兄,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好像除了互相贬损,无事可做。”
白尽欢:……
倒也不必这么快就拆台。
白尽欢淡定的回答:
“凡事总有两面性,你是从坏的一面看起,我当然是从好的一面去看。”
李藏名是真没觉得能看出什么好的一面,毕竟若不是魔祸突来,这些人是真正要混战打起来的。
但他明智的选择了没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大师兄大概率又会说什么大道理出来,实话说,他也不是很喜欢听那些玄之又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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