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黄雀在后
烟生也不算是什么很纠结的性情, 尤其是报仇,杀人之事上,做好决定, 便不再犹豫了, 他虽然对和明济心合作没什么很必须的想法, 但也没什么抗拒的心情。
而明济心既然已经承诺会给他最恰当的时间,那自己妥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 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情。
直接问:
“什么时间?”
明济心显然也是早有准备,立刻回答:
“短则三月, 长则一年,那取决于商不朝能抵御多长时间。”
他垂眸望向山崖下,千万里的区域都尽收眼底, 只是那些点点星火,却是仿佛汇聚成了一片火光,而不是分明的楼阁。
看着万家灯火,明济心却没觉得安定,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心间——虽然他总是回去思虑很多的事情,但这股不安, 却是突然间侵袭的情绪,那是在一切预料之外的猝不及防。
难道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明济心思索的同时,烟生也为他的话而感到了有一丝的不满, 或者说等不及也行。
时间太长了。
烟生想说这一句话, 不要说三个月, 他或许连三天的时间都等不及,甚至想现在就和商不朝去较量高下, 但他也明白,两军之间的对峙, 并不像是他杀人那么简单,他觉得用三个月的时间杀一个人有些漫长——其实如果从一开始就定下目标到最后完成任务,多的是三个月以上的时间去做准备,可是烟生此前等待的时间,也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三月过去,所以还是觉得漫长。
不过,这如果是让其他人听到,如果说三个月的时间灭了万灵军,就快的不可思议了。
明济心能够告诉他三个月的时间,大概也是最快的速度了,于是烟生沉默半晌之后,也没再催促什么,只是他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质疑的地方,那也就代表他们之间的见面该要到了结束的时候,毕竟,除了这件事情之外,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事情好说的了,真要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交集,那大概就是大师兄与碧虚玄宫了。
所以在离开之前,烟生倒是又说了另外一句话:
“你真是很会算计人心,我倒是想知道,如果你和叶迷津碰上,又该是谁更胜一筹了。”
这是感慨,也是真心有好奇,却让明济心感到意外。
叶迷津?突然提他做什么呢,自己可不愿意和他碰上。
明济心略微蹙眉,下意识就选择拒绝,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得到关于此人的信息去看,若是和他较量起来,有损失的一方一定是别人。
因为叶迷津什么也不在意,所以他什么也不会损失。
而明济心在意的东西,却太多了,明济心不想平白无故的损失什么东西,所以他希望永远都不要和叶迷津碰上,但世情从来不随人缘。
明济心不是很想谈论和这个危险人物有关的话题,但那或许他出自本能的警觉,让他多问了一个问题:
“为何突然提起来叶迷津,难道你和他熟悉?”
“谈不上熟悉,只是在碧虚玄宫的时候打过一架而已。”
烟生顿了一顿,又看了看明济心的脸色,才又若有所思的接着说道:
“你似乎都不太想和他碰上。”
明济心淡声说道:
“或许谁都不想。”
“这倒是真的,大师兄也讲让我最好不想和他见面。”
烟生忍不住一笑,似乎回忆起来什么,又说:
“但我还是和他见面,然后打了一架——叶迷津,他如果真对你感兴趣,是想方设法也会和你对上的,不会因为你的躲避而放弃。”
尽管只见过一面,只打了一架,但烟生却已经无比确认,这是一个难缠的家伙,但倒也不必担心会被他纠缠很久,满足了他想要做的,他自然就很干脆利索的离开,不会在分给你半分心神了。
但问题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他作弄之下,还能继续安然存活下去呢。
明济心挑了挑眉,说:
“你是在给予我什么忠告么?”
“我只是想说此人难缠而已。”
烟生朝他歪头一笑,然后便摆了摆手,准备离开,但明济心却又喊住了他。
明济心看向烟生,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已经从碧虚玄宫回到人间界,那他呢?”
明济心觉得自己或许忘了一个太重要的变数,而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生出透彻心扉的寒意。
那股寒意传递到了烟生的心中,让他也愣了一下,想了想,不确定的说:
“或许……也快了吧,我不是很清楚。”
而后,似乎有些不太相信的说:
“你不会是真害怕他来找你的麻烦吧?”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明济心担忧的不是叶迷津来找他的麻烦,而是——叶迷津去直接找紫龙部的麻烦,或者再准确一点,是去找如今属于紫龙太子部下的,那些将士们的麻烦。
一个人能够找一群人的麻烦吗?
不能,所以前来找麻烦的另有其人。
“紫龙太子,你来趁人之危,那就不要怪我趁你离开之际出手了。”
在紫龙部驻扎之地,周围燃起熊熊大火,那是霖州的万灵军几乎倾巢而出,跟随商不朝一举攻入到了紫龙太子驻地之处。
姬彻天与明济心都不在,这次留下的人或许被做了妥帖的安排,但正如田流炎面对姬彻天不会有胜算一样,他们面对商不朝的亲临,难道还能反败为胜么?
更何况,商不朝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神秘的谋士。
在真正对上紫龙太子的前一刻,田流炎仍然心存怀疑,觉得紫龙太子不会亲自来杀他;
而在真正看到商不朝出现之前,那些属于紫龙太子的兵马,也同样没有想到灵公竟然会亲自领军来此。
那还需要什么万灵军呢,他一个人就足以灭去千军万马了。
预想之中三个月或许一年之后才会发生的决战,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在这个夜晚开始了。
姬彻天提着田流炎的人头狂奔回来时,驻地已经变成废墟一片,而血流成河,他与商不朝正式对上,彼此间眼中都有滔天的恨意。
明济心赶回去的时候,姬彻天已经又和商不朝打起来了,那是龙脉之间的战斗,每一道气力打下来的时候都如万钧之势迸发,所到之处灰飞烟灭。
明济心与烟生远远眺望着他们之间的战局,许久之后,明济心才低声说:
“也许……你的仇怨现在就能够报了。”
烟生看了他一眼,刀刃早已经在他的手中转动,但他还是出口问了一句:
“你要我现在出手,帮紫龙太子?”
明济心缓缓摇头,他心中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等他们休战之后——这一场战局是分不出胜负的,而他们已经远离战场太远了,互相分开之后都是孤身一人,而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必然都身受重伤。”
余下的话,就不必言明了,烟生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还有问题要问:
“你都能想到这一步,难道叶迷津想不到?若他也安排人去接应,或者他亲自去接应,我可也不一定会有很大的胜算啊。”
“他不会是真心要成为商不朝的谋士——今日这一切,紫龙部损失惨重,万灵军恐怕也伤亡不少,况且田流炎已死——真正走投无路的,只会是商不朝,至于叶迷津会不会去接应商不朝,那就赌一赌吧。”
明济心一字一句的说:
“我赌他不会安排人去接应。”
烟生看向他,对他的言语不置可否,只是身影在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他已经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明济心也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们之间的战局,而是直接去联系了已经四下分散逃入山林之中的士兵,不过是简单了解一番战局之后,便开始了进行布局反攻。
明济心不想再有什么损失,但与万灵军碰上,却一定是损失惨重,因为万灵军要和他们同归于尽,那是完全不同于先前全然保守的战术,而是变成了疯狂的战意,仿佛就是奔着同归于尽的心情来战斗的。
对方想死,明济心想活,所以正面对战是不占优势的,只能迂回前行,所有的士兵被分成无数的小队,如细小的溪流从四面八方的山林朝着缕春城靠近,他们约定了入城的地点时间,而要如何才能入城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是一场考验。
考验谁够灵活应变,也考验谁能够活到最后。
但什么时候才能够入城,那还需要一个信号。
商不朝的死讯。
在半个月之后,姬彻天终于找到了躲藏山林之中的明济心,他们四目相对,唯有长久的沉默。
或许有对彼此的埋怨,但却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自责,姬彻天想起来大师兄说过的话,他到底要走一条什么道路?
他那个时候信誓旦旦的说他要走紫龙太子的路,但结果他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私人情绪去做游侠,用江湖客的方式去报仇,然后他就受到了最惨烈的反噬。
他是紫龙太子,他不能够意气用事,当他开始任性的时候,跟随他的人将会受到灭顶之灾,这或许是姬彻天所受到的最大的教训。
而明济心也是同样,他自信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完全的排布,但世事无常,总是会告诉他,当你太自信的时候,就会出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聪明人,当他以为自己料事如神的时候,那一定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再有过多的自责,或者埋怨也是无济于事了。
第302章 得利渔翁
或许有千言万语需要述说, 但明济心开口说话,却只是道:
“殿下还需要一位用兵如神的将军。”
姬彻天说:
“你已经有了人选?”
“或许吧。”
明济心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看向更浓重的夜色之中。
***
无穷夜色之下, 看不清前路通向何方, 唯有云雾茫茫。
商不朝已经很少有这样在密林之中单独潜行的时候了。
自他以灵公的身份, 创立万灵成天会以来,到如今他也算坐镇一方的灵王, 所到之处无一不是众人拥簇,纵容是在夜色之下行走, 也是灯火璀璨,恍若明日。
再也没有一人独行黑夜之中的经历。
此刻难得再有这样的时机,在山林之中朝回奔走的时候, 便忍不住去追随以往,但记忆却早已经模糊不清,想了一会儿,总觉得上一次在黑夜中奔走,还是在被龙王部的人追杀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 还在担忧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的一切。
想到这里,商不朝笑了一下, 但随后他的笑意便收敛了起来。
人不该回忆过往的。
一旦他开始回忆过往, 那就该是时运不济的时候了。
商不朝停下脚步, 凝神看着眼前浓重的夜色。
那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山林夜色,但商不朝却不由握紧手中的兵器, 甚至立刻就放出了法相在空中盘旋。
他感觉有一股致命的危险,就在前面等着他。
那甚至是比起刚才和姬彻天对战的时候, 还要让他紧张万分。
因为他从姬彻天那里所感受到了的,不过是愤怒的战意而已,虽然赤腾如火,但他同样也满腔愤怒,那是早就预料,而且主动等待着姬彻天的回去。
而时刻他所感受到的,是弥漫天地间的恨意,冰冷的仿佛沉寂千年的寒潭。
“出来——!”
商不朝终于率先忍受不住这沉寂的对对峙,他朝着眼前无穷尽黑暗的密林之中劈砍灵气,法相也随之凄厉鸣叫,冲入到了密林之中,惊起一阵的鸟飞兽鸣,等法相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法相的爪子上落下了些许绚烂的粉末。
那是属于蝴蝶翅膀上的灵粉。
在商不朝的注视之下,从无穷的夜色之中,一步步的走出一道人影。
他一身黑衣,低头走路的时候,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的面容却仿佛让天地都璀璨起来,就算天地间只有惨淡的月光照耀,却也毫不掩饰他无双的容颜芳华。
饶是已经感受到无穷尽杀气的商不朝,竟然也不由自主的愣了一愣。
然后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你是谁?”
“杀你的人。”
对方开口说话,声音也如流水潺潺,并不像是要杀人的语调,但他的手下却实实在在已经夺取无数人的性命。
商不朝当然也不会因为他的音容相貌就放松警惕,相反,他更为小心谨慎起来,又猜测说道:
“你是姬彻天的人。”
对方不置可否,商不朝便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说:
“看来他自认为不如我,所以溃败而逃。却又安排你来杀我——这位太子出身华贵,却喜欢这种半路截道的江湖招式!”
但虽然对方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和他谈论姬彻天的爱好如何。
再没有多说废话,便起招而来。
他要杀人,用的却不是以前做刺客的手段。
如果他用做杀手刺客的招式,那商不朝一定就能很快就认出来,他就是曾经刺杀过自己的那名杀手,但是他却没有用碧血刃。
他用的是剑。
有惨淡的月光照射下来,剑上流淌着如月一样的光华。
他用的是剑。
但当他的杀意达到顶峰的时候,他的剑招已经无意识间变成了他用碧血刃的习惯。
分明在碧虚玄宫的时候,他还能够将自己的白鹤剑法,以及碧血刃的招式分的一清二楚,从未有过混合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与商不朝进行对招,或许是因为恨意到了顶峰,或许是因为对方也在用十分的杀招,所以让他无暇去分辨自己要用什么招式,只是凭借本能来进行作战。
到了最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用白鹤剑法还是用碧血刃,他也早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杀人如麻的刺客,还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李家少爷。
而在他凌乱的招式之中,商不朝仿佛也窥见出了什么,不由开口说道:
“你是那个刺客——你是素霓山庄的弟子!”
这样的猜测,倒是也让对方有些意外,于是也回应了一句话:
“你竟然能认出我的剑法。”
商不朝哈哈大笑,说道:
“聚龙化神策都归我所有,认出你们素霓山庄的剑法,又有何难,倒是你的身份——”
商不朝此前没有见过他,但那其实也不难猜。
若李藏名还是带着他原本的那副平庸的面具,那倒是很能迷惑人心,任谁也不可能从面容上看出他的出身,但他如今却是以面目示人,就算一开始商不朝并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但在想过素霓山庄之中,究竟是谁才能够拥有这样惊人的面容之后,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商不朝说道:
“你难不成竟然就是素霓山庄那个逃跑少爷?”
李藏名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道:
“既然你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那你也该知道,你今夜必死无疑了。”
话音未落,便又是一剑刺出,蓬勃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商不朝已经修为不支,他也不想再和李藏名在这夜色下周旋下去,李藏名是习惯了夜色下杀人,可商不朝距离上一次亲手杀人——或者应该说,距离他上一次需要如此耗费心神的去和敌手周旋,已经是太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许久不曾磨砺,连宝剑都会生锈,何况是会懈怠的人呢。
商不朝知晓再这样继续下去对他绝没任何好处,便想要展开属于他自己的灵域,然后将李藏名拖入其中杀死,但是在他开始之前,李藏名的剑已经深入到了他的心脉。
那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剑,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一剑是怎么刺进来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分神,就被李藏名抓住了机会。
但这在李藏名看来却并没有什么好感觉意外的地方。
距离上一次李藏名上一次刺杀他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商不朝的修为有了新的境界,李藏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而且,商不朝本就才与姬彻天打过一场,虽然没分出胜负生死,却也是元气大伤。
此刻,自然是不敌李藏名。
商不朝看着心脉前血流不止的剑孔,尚且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刺中了……他的心中自然不平,下意识道:
“若不是姬彻天那家伙耗我心力,怎有可能让你轻易得手!”
但李藏名可没有什么胜之不武的概念,非但没为这句话有所动摇,反倒是立刻又去补上一剑,商不朝当然躲闪,但他已中一剑,且修为几乎耗空,不过腾挪之间,便又被李藏名得手。
见他再无任何反抗的力气,李藏名才甩出一剑血珠,回应他刚才的话语:
“姬彻天先与田流炎对过一局,也是修为有损,来不及修复,便又强行与你对招,而今你被耗了气血,再遇上我,被我了结,也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况生死仇怨,要谈公平,才是可笑。”
“你还真是……为姬彻天做事?”
商不朝闻言一怔,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是看着李藏名大笑,甚至目光中透出怜悯。
“可笑,可笑!你以为你杀我了,你的仇就算报了!你替姬彻天办事,却不知道当年灭你全家的,也有他们龙王部的一份功劳!”
李藏名当然不是为姬彻天办事,他回应这么一句话,也不过是要让商不朝死的明白一些,他死在自己手里,也不算死的冤屈。
而李藏名也懒得和他解释太多,听到他后面的话,也只是说: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蓼州龙王部是你的仇人吗?”
商不朝仰天大笑,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又看向李藏名,是想嘲弄李藏名的愚蠢:
“可怜的家伙……你一辈子也不可能报仇的!”
这样的话,无疑是让李藏名原本还有些放松下来的神情立刻又冰凉起来,但商不朝却全然不觉得惧怕,他直视着那道穿透脖颈的剑光,到死也不曾有半分悔改,只恨自己虎落平阳,才被这人杀死在密林之中。
而他要死,当然也不可能让杀他的人好过,所以他的目光从剑身上落在眼前之人的眼上,直直的看着他,说道:
“恨吗?想知道你素霓山庄灭门的真相究竟为何,那就去枯荣草苑找寻你想要的答案,哈哈哈哈……只怕,到时候你再没报仇的勇气!”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李藏名的剑刺穿了他的脖颈喉咙。
李藏名没有想留他一命,听他说更多话的念头,若商不朝活下去,只会说更多的话来迷惑自己,而不可能真心想要和自己袒露当年的一切。
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他真应该去所谓枯荣草苑走一趟,况且,就算是商不朝不说这一句话,李藏名也是要去找枯荣草苑的麻烦,因为他也同样找到了一些有关的线索。
商不朝仰头倒在血泊之中,听着耳边远去的脚步声,忽然很想大笑,于是他想象之中自己嚎啕大笑起来,可是现实中他只是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流出泪水。
他不后悔,却不甘心,也想不明白。
第303章 不朝龙脉
本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结果却又被天道抛弃,究竟是人事无常,还是天道作弄?
商不朝躺在冰凉潮湿的泥土之中, 仰头怔怔的看着头顶交错弥补的山林枝叶。
他应该已经死去了才对, 杀手出身的李藏名, 想也知晓绝不会忘记补刀,给予他逃出生天的可能。
但在李藏名已经离开之后, 他却实实在在还有一丝游离的意识,让他奋力的睁开眼睛, 尽管那只是薄如纸张的一条缝隙,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就连月光也是朦胧一片的光晕。
而就在这万物融为一片的光晕之中, 他却又仿佛清晰的看到一篇素白的衣角从眼前飘过。
“不过都是被仇恨捆缚的人。”
他听到耳侧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感叹声。
那片衣角,那道声音,许多年前,他曾经也见到过。
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叫商不朝本已经混沌一片的思绪记忆,竟然无比清晰的显露出很久之前的一段记忆, 就像是把满池污水泼去之后,下面的石头终于清晰可见了。
是又臭又硬的茅房石头。
很久很久以前,那些龙王部的侍从们曾经这样辱骂过商不朝——哦, 那个时候, 他还不叫商不朝, 他有一个足够谦逊的名字,但是后来他改掉了。
因为龙王部只会仗着龙脉肆意欺压凌辱别人, 他才不会向这样的龙王部朝拜,他发誓言不朝天子龙王, 有朝一日,他要将这些龙王部甚至王都天子,都踩在脚下向他朝拜。
所以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不朝”。
但是他发这样誓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是被欺辱的对象罢了。
但他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别人能心甘情愿的去听从灵王府所下发的所有命令,也不敢违逆那些身负龙脉之人的差遣,他却不同,他站在人群里看到龙王府的人经过,心中所想,确是难道人生来有贵贱之分么?难道他就不能和这些身负龙脉的人一样被人拥簇,然后让这些龙脉之人对他俯首称臣么?
而且,难道天生龙脉,就高人一等?商不朝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愤世嫉俗的人,但他却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不公平。
一开始的时候,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倘若说出去给别人知晓,不要说会不会有人告密,那是说出来都会让人觉得异想天开的念头。
直到一次契机的出现。
那或许应该是说一次失误出现更为恰当,那个时候,商不朝和其他人一道负责押送要运入龙王府的东西,但却因为下起了连绵的大雨而无法行走,最终,他们将东西运送到龙王府的时候,晚到了两日,而且东西已经不够新鲜了。
他们知晓自己将要接受惩罚,却没有想到龙王部竟然要将他们全部处死,商不朝不想死,所以他选择了反叛。
他和其他人说: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了,与其跟着回去憋屈死掉,还不如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他又说:
“若今日能够活着逃命出去,那我在此立下誓言,总有一日,我要让大家都不受龙王部的压迫,总有一日,龙脉也不只是龙王部之人能够拥有。”
他的话说动了其他人,于是一起联合杀掉了看守他们的侍卫,然后开始了他们的逃亡生涯,一边逃,一边又去说服更多的人加入他们,但那收效甚微,而且没有过去多长时间,商不朝就被龙王部的人抓住了踪迹,并且将他逼到了一处断崖前。
商不朝不想乖乖就死,所以他转头跌落进入山涧之中,顺着湍急的河水飘荡,其实也没有多少能够逃掉的希望,因为那河水下游是很平缓的河流,想要拦截他轻而易举,商不朝奋力在河水之中游荡,他只想着决不能被人抓到,所以看到人就会折返到相反的方向,如此这般,他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飘荡到了什么地方。
他终于体力不支,在河水之中晕倒,但他却并没有溺死在河流之中,而是睁开眼睛,浑身干燥的躺在一处竹屋之中,竹屋主人似乎是一名清修的修行者,身穿素衣道袍,握着一柄造型颇为奇怪的拂尘,表情很冷淡,也不和他多说什么话,彼此间沉默过了几日之后,商不朝和他告别,说自己要离开。
竹屋的主人说:
“外面都是追杀你的人,你出去,怕也难逃一死,倒不如在这里过活一生,总可以安全无忧。”
“那我也要回去。”
商不朝说:
“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他立下了誓言,要带着大家踏平龙王府,怎么能够一个人躲在山林里苟且偷生。”
对方再三询问,他再三回答,都是同样的答案,然后竹屋主人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修行的功法,或许自己可以教授与他。
如果说他有什么想学的功法——
商不朝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学屠龙之术!”
人间界都在龙脉龙王府的把持之中,岂会允许世上有屠龙之术?他也做好了对方嘲笑他异想天开的准备,但对方只是看了他半晌,然后便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一掌拍向了他的脑门。
商不朝没有防备,直接顺着力道向后倒去,又觉得眼前蓦然一黑,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见对方说道:
“我没有屠龙之术传给你。”
果然……他在心中,还没有说完果然如此这几个字,然后就接连听到了另外几句话:
“但吾可以帮你开灵台……顺道,或可让你的法相能够与龙脉相克。”
“这一丝天地神力,便算吾送你的修为,记住你说过的话,记住你要走的道路。”
这是……什么意思?
商不朝坐直了身躯,然而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竹屋道人,只有一片野生竹林,还有一只在空中盘旋的法相。
难道他是做梦,可他确确实实感觉道身体轻盈,有灵气在身体之中流转不停。
商不朝渐渐地激动起来,那是不需要再言明更多的事情,他已经自冥冥之中感知到——
他是被天道选中要来让龙王部就此灭亡的人!
他是被天道选中要来救世的人!
商不朝激动起来,又怀着这样的激动心情,离开了这片野生的竹林,此后再没有回去过。
他以为自己是会是天地之间唯一一个被天道选中,要改天换地的天命之子,直到他看到了姬彻天,直到他在和姬彻天的一场场对弈之中节节败退,他感受到名为天运的流逝。
他终于也生出疑惑,难道姬彻天也是天命之子么?他不愿相信,但如今的结果却已经说明一切,他轰轰烈烈了一生,结果却死在这么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那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他已经被天道抛弃。
***
白尽欢盘膝坐在商不朝的身边,看着他死去后犹然不甘,还瞪得滚圆的双目,一时心中也生出无穷尽的感慨出来,若说有主角天赋,或许商不朝也不逊色其他几人,但他却将道路走的太偏了。
那也许可以说是白尽欢自己设定的人物形象,这个时候再去讲人物的选择对错,很有些欲盖弥彰的迹象,但当白尽欢自己真正存活在这个世界中时候,书中的人物也已经完全具化为完整的个体,他们有相当的自由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但很多时候,结果却在最开始的时候已经注定,无论中间经过多少的变动,结果亘古不变。
在那属于商不朝的意识还残余的时间,白尽欢轻声叹道:
“你的仇恨已经不够纯粹,商不朝,如今的你,心中究竟还有几分仇恨,又被几分的倨傲占据呢,如今的你,和当初的龙王部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他才不会和那些龙王部相提并论。
商不朝在心中呐喊,却说不出口,无法说出口,也难以说出口。
因为他没说话的力气,因为他恍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起义的初衷,他才占据一个霖州而已,却贪图享乐,并且,如这道声音所言,当初他的满腔恨意,也早在日复一日的侵蚀之中,转化为了对自己操控那些修行者的自得。
就因为如此,所以他被天道抛弃了吗。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他还是心有不甘。
难道姬彻天就会比他更好吗?难道姬彻天就不会偏离他的初衷么?他不相信。
眼前之人,同样也不相信。
而好像是能够看出来他心中所想一样,他听见对方说:
“不只是姬彻天——或许你也该知晓一件事情,你比他们都更要特殊,因为你失败了,才会让吾找更多的人同时试错,而不会再只将人间界的希望放置在一个人的身上。”
“并不仅仅是姬彻天,而是每一个人,当他偏离自己的初衷太远时,都将会被抛弃。”
“又或者,那其实是你自己放弃了你的天道,难道你也要怨恨是天道抛弃了你吗。”
商不朝:……
这是商不朝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也永远无法回答了,只是用最后一缕还没散尽的神识,去渺茫的想,真是无情的天道啊,连怨恨也不能够有么……
可谁在被天道抛弃的时候,能够不产生怨恨呢,能够不想让天道再给一次机会呢,可惜,他再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又或者,他的人生之中其实有过很多次,但都被他错过去了。
商不朝的神思完全散去,未尝闭合的双眸被人轻轻地合上了眼睛,世上不甘不愿之人很多,并不差他一个。
这才是天道无情。
第304章 劝降之人
灵公商不朝生死未卜——那是说, 许多流言都在说商不朝已经被人杀死了,但是灵王宫却对此无可奉告,并且贴出告示, 言说若再有人传此谣言, 一经抓捕严惩不贷。
而此刻也有人说, 倘若灵公已经死去,那聚龙化神策又怎么可能还能如常运转呢。
这样说似乎也很有道理, 但又确确实实很多天没有见过灵公,或许是闭关修行了呢……
因此, 有关于这件事情,众说纷纭,并无定案, 但有一件事情确是无可掩饰,那就是缕春城戒严了太多,巡视的将士更是多了数倍,同样的,原本就是负责日常城门巡视的人,次数也是很明显的增加了, 惹得底下的人都哀声哉道,纷纷抱怨,都说实在是严苛太多。
唯有辛知燕, 在旁人抱怨的时候, 他却说起来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灵公真的死了。
这样的话, 叫其他人都连忙过来捂住他的嘴巴,又呵斥他不想活了吗?他不想活, 其他人可还不想被牵连呢。
虽然对上面的决策不满产生抱怨,也是不应该的事情, 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偷偷去讲,但事关灵公生死这种事情,那是连私下讨论都不敢的,因为一旦说这种事情,就算是在家里关上门说的,那也许就会被房顶上的暗卫听到,然后把人抓起来。
但辛知燕却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言行太过可笑了,死就是死了,隐瞒,又能隐瞒多久呢,他甚至觉得,最开始有关商不朝死去的流言,就是从紫龙太子那里传出来的。
而若真是如此,那就是说明紫龙太子已经确定商不朝死亡,也许很快就会攻入到缕春来,没有灵公的缕春,又能抵抗多久呢。
或者就算是不确定灵公的生死,只是想引起民众的不安,那传出这种言论,恐怕也做好了后续的攻伐准备,无论原因为何,那结果都是同样,缕春一定会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攻伐,万灵军应该做好应对外敌的准备,而不是费尽心力去捉拿普通的民众。
但他人微言轻,他这样的推测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他是在故意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来引人注意而已,而不会有人当真。
辛知燕在万灵军中混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是才做了一名百夫长而已,小的时候常常幻想自己能够做神勇无双的大将军,长大了才知晓,那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他能够做到百夫长,甚至还是因为他足够识趣,愿意主动把自己的功劳让给长官,长官受到赏赐,升官加爵,高兴也才提拔提拔他,甚至觉得已经对他足够恩惠,他不过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乞丐,按理来说到死也该还是一个乞丐才是,现在却年纪轻轻做到百夫长,怎么不算已经足够幸运了呢。
所以辛知燕平日里也表现的很是自足享乐,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但总也有忍耐不住想要表现自己的时候,于是他也很喜欢在各种茶馆酒楼里去“指点江山”,他说紫龙太子哪里行军不对,也说万灵军哪里应对出了差错,说的还头头是道,让一群人听得也很是敬佩,但另外一方面,他也会被人嘲讽,说:
“你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啊。”
那个时候,辛知燕也只是挠挠脑袋,然后和其他人一样笑起来。
茶楼酒馆里多的是谈论战事的人,发表观点看法的也不仅仅是辛知燕一个人,那几乎是每个茶客都能说上几句,辛知燕也不算什么很特别的人,所以他就算是大谈阔论,最多有人看不惯出言嘲讽几句,却也不会真的在意他说了什么,甚至连长官知道这种事情,也只是跟着调侃而已,不会认为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想法。
只是每次洋洋洒洒说完之后,又难免有些郁结在心,不止一次的询问自己,看到自己就这样看城门一直看到自己老去吗?
或许真就这样度过一生了,辛知燕很清楚他是不可能在万灵军有什么出头之日了,于是又忍不住想如果紫龙太子打进来的话——他是听说紫龙太子对那些战俘都很优待,就算是誓死不屈,紫龙太子也并不会过多的虐待,而如果是投降的万灵军,紫龙太子也不计前嫌,甚至若有过人的才能,那就算是山匪盗贼,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徒,紫龙太子也愿意给将功赎罪的机会。
自己这样的人,能够在紫龙太子那里受到优待么。
哎,如果紫龙太子打进来的话,其实辛知燕也没有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只希望能够换一个位置,至少不要让他继续再看城门,他都怀疑自己已经将几个城门的石头摸的光滑了。
而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迎来了一名客人。
那是他如往常一样在茶馆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店小二说二楼雅间有客人邀请——其实以往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那些大人们也会“乔装打扮”,来这里听他们的谈话,听到有意思的,就单独叫过去细问,但也就止步于此了,不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
况且是这种时候,他被叫过去的原因,很大可能是因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被叫过去受到惩罚。
辛知燕甚至已经做好了求饶的准备,但是他入门之后,看到请他的客人,却完全呆住了。
坐在窗边安静喝茶的人,竟然是明济心——怎么会是明公子?!
辛知燕左右看了看,连忙关上屋门,不可置信的走了过去,确认是他之后,更觉得……明公子可真是够大胆的,他是紫龙太子的谋士,不知道坑害多少次万灵军了,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候也敢出现在缕春城,恐怕谁也想不到吧。
辛知燕当然也想不到,更想不到他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在一阵寒暄之后,明济心说:
“你对紫龙太子,应该没十分抗拒的心情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要招降自己吗?
辛知燕大吃一惊,不由说道:
“明公子……是要让我跟您离开吗?”
这可真是稀罕事情了,那么多的大人物不去说服,竟然找到自己……辛知燕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自己是立刻就降,还是做出宁死不屈的样子——他现在既然是万灵军的人,似乎是该要效忠到底的,但他实在是没觉得自己是万灵军的一员,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但若说立刻就跟着走,又或者透露什么有关万灵军的机密……可他也不知道什么机密事情啊。
在辛知燕胡思乱想的时候,明济心又说另外一句话,那是辛知燕从未想过的事情,甚至连做梦都觉得荒谬的程度。
因为明济心竟然是让他去做大将军的。
“我来兑现当初我说过的话——我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现在,我带着这个机会来找你了。”
明济心看向辛知燕,眼眸之中带有疑惑:
“还是说,你很乐意做一辈子的看门士兵?”
那当然是很不乐意的。
但他还是不太相信,会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难道紫龙太子会缺士兵吗?”
明济心轻笑了一声,说:
“紫龙太子不缺士兵,但却缺一位用兵如神的将军,我听说你一个人曾经守住了落栾城,此事是真是假?”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他跟着老大一块去落栾城守卫,结果就遇到了紫龙部的袭击,老大醉的不省人事,而援军天亮之后才能到达,他也没有办法只要顶头带人进行守卫,所幸最后守了下来,当然,这件事情,最后还是归功于老大了。
此刻猛地被明济心一问,辛知燕下意识就想回一句都是老大的功劳,但面对着明济心,他却说不出口了。
他点点头,说:
“确实是我。”
“那就行了。”
明济心也不过问更多的内容,但显然也不是立刻就让辛知燕去号令千军万马,那样不仅仅是辛知燕不敢置信,也同样无法说服其他的将士,所以——
“不过,为了能够说服众人,你还需要通过一次考验。”
明济心在他面前铺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份地图,然后指了指其中一处标红的地点,说:
“这里有三千名士兵,我想要让他们去往商江郡占领此地——那里是商不朝起兵之地,亦有很大可能是万灵军与万灵承天会落败之后会回退的地方,你能够做到吗?”
这是断后的计谋,或许也该称之为绝密的计划才是,就这样透露给了他听,辛知燕看了一会儿,犹然有些不可置信:
“明公子……就不怕我告密吗?”
“那是你的选择,而我的选择是信任你。”
明济心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眼眸之中不掺杂任何的计算,而是全然的信任,就像是当初和他说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一样。
辛知燕感觉心脉跳动的厉害,他咽了咽喉咙,才轻声开口说道:
“我可以试一试。”
这不是明济心要的回答,所以明济心又问了他一遍:
“你的回答,只有你能做好,或者不能做到,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若你能够做到,我也可以现在就答应你,等功成之时,紫龙太子可为你封王侯之位。”
这样说的时候,明济心又拿出来另外一份卷轴,摊开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份空白的封王诏令,已经加盖了紫龙太子的章印,只是还未填补封号。
它在等它的主人点头。
辛知燕愣在当场。
这是太难拒绝的条件,更何况,他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305章 做个选择
“明公子既然如此信任我, 将这三千人交付给我,那我当然也不会辜负明公子的嘱托。”
辛知燕坐直了身躯,直视着明济心的目光, 说道:
“我能够做到。”
他一直都在为做一个出人头地的人而努力,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出人头地, 他最了解的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位明公子了, 天生的才智他是不能够比拟的,但是后天修行他总可以效仿, 他曾听说明公子对九州风貌都无比了解,他要对战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会将对方的一切都了解透彻, 所以才会总是一击必中。
所以辛知燕也熟读天下九州的地图,尽管那在别人看来似乎是很无聊的喜好,但他想万一呢,万一有那么一天,他有带兵出征的可能,那他牢记九州的地图风貌, 他还了解九州各地的风土人情,无论他去哪里,他都能够游刃有余。
但他没有等来灵王宫的召请, 却先等来了明公子的请求。
辛知燕答应了明济心之后, 甚至没去找他的长官辞别, 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他又不是从一开始就跟随灵公的万灵军,也没有什么生死忠于万灵军的想法, 谁能够赏识他,谁能够让他大展宏图, 出人头地,那他就为谁卖命。
西斜的日光,仿佛如火燃尽山林。
明济心一身单薄的青衣,拄着一只已经泛白的青竹,行走在山林之中,他这幅装扮,仿佛和任何一个寻常人家没有不同之处,但也不同,寻常人家在山林之中出入,大多是为了找寻一些山货带出去买卖,再不济也是要捡拾一些干柴回去做烧火的工具,都是免不了负重累累,却不会和他一样毫无负担,脚步轻快。
但他也不算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背负,虽然外表他是空无一物,但他心中的重担,又岂止是重若千钧呢。
青竹在潮湿的山林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你如今也算是紫龙太子的谋士,想要金银制成的拄杖应该也是很轻易的事情,为何不舍弃这么一条青竹杖呢,若是让旁人看到,还以为是紫龙太子对你太过苛责。”
明济心的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道人影,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白尽欢。
他一步一步走的散漫,却也在不知觉就和明济心并排行走,见他没有说话,又自顾自的说:
“如果是想要前来投奔紫龙太子的人见到了你这样的装扮,一看连大名鼎鼎的明公子也如此朴素,或许会想,紫龙太子竟然连一身好的行头都没给你,这也太吝啬了,最为信赖的谋士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他呢,这样一想,或许都要被吓跑了。”
说道最后,不由啧啧而叹,好像是真看到了有人被吓跑的样子。
他讲的很是惟妙惟肖,也让明济心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接过话说:
“紫龙太子的慷慨之名,不会因为我的简朴而被误解,外在的喜好说明不了什么,便如楚行骓,他是喜好奢华之人,身侧之人也同样是穿金戴银,但他却不肯分封给下面的人过多兵权或者封地,得利之人仍是他之亲友居多,是以虽然他奢华之名远扬,但投奔他的人很少;
紫龙太子却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是紫龙部的人就过分优待,也不会因为有人出身卑微就对其轻视,所以有更多出身草莽的豪杰,更愿意前来为紫龙太子做事,他们是因为紫龙太子而来,怎么会被我的穿戴影响——若真为此就离开,那说明对方本来也不是能够久留之人,离开也不算是什么遗憾。”
白尽欢听他分析的也是头头是道,莞尔道:
“你倒是很了解他们。”
这就是有些没话找话说的嫌疑了。
明济心也回答说:
“不了解主公的性情,如何才能找到真正可以让自己辅佐的人,又如何能安心在其手下办事呢。至于我为什么到如今,也还只是用这么一根旧日的竹子——”
明济心抬眸看了一眼走在身侧的人,说:
“因为我是念旧之人,您不就是想要这样一个问答么?”
白尽欢便轻笑出声,说:
“看来你也是很懂我的意思。”
又说:
“但太懂别人的心思也不好,比如现在的你,应该也明白姬彻天他若有一日掌权九州,或许不会再允许龙脉的存在,你又是怎样想的呢,还能够毫无芥蒂的辅佐他到最后么。”
这句话的隐藏意思是,他当初答应辅佐姬彻天,是因为姬彻天也答应他收回霖州之后,还会让沈循策继续做他的霖州龙王,可若姬彻天真有废除龙脉的打算,那显然这个承诺是要落空了。
明知道日后姬彻天会失信于自己,现在是否还要继续同行呢。
按理来说,那应该是很久之后才考虑的事情,毕竟现在姬彻天可是连霖州都还没收入手中,王都也还有人镇守,他想掌权九州,那还是太遥远的事情,至少显然没必要为之费神。
但有些事情,在它露出苗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让人为之忧虑了。
明济心也收敛了自己轻松的神情,却并没有直白的去回答白尽欢的问题,只是说:
“紫龙太子自己就是龙脉,他要废除龙脉的存在,难道是要先废除自己么?”
白尽欢笑了一下,说:
“你的心还在犹豫。”
明济心不置可否,只是说:
“因为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而是姬彻天他自己要先解决的事宜,或许等他做出决定,我也就有了自己的答案——这应该也是您给出的考验,但就算是您给的考验,也分先来后到吧。”
白尽欢便轻笑出声,说:
“就当是我给出的考验吧,或者,我其实更觉得这是一种友爱的提点啊。”
白尽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济心神色一怔,显然是被“友爱的提点”这几个字噎到,委实来说,他其实有些不太想看到这位大师兄,因为他每次出现,就代表会有新的难题与考验同时到来,这也算是友爱吗?那还真是与众不同的理解。
就算是让人觉得永远不会遇到难题的明济心,也不会真的喜欢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也会有纠结,他也会有痛苦,他也会有迷茫不堪。
上一次梅疏香与胡崩山的对决之后,他也知晓姬彻天与这位大师兄见过面了,他也想知晓他们谈论了什么,但最终明济心什么也没有做,也没选择跟着去见白尽欢,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既然是和姬彻天的私下会面,而不是特意找到自己,那就说明这难题与考验和自己无关。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姬彻天多次或明白或暗示询问他对于如今九州排布的意见,又问他觉得龙王部与龙脉的留存,对于民众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他就已经知晓,姬彻天恐怕是想要废除龙王部了。
而这种想法的来源,也必然是白尽欢的指点。
明济心无从去评判这种想法是对是错——或者说,他迄今为止的努力,都是为了收回霖州,救出沈循策,叫他继续做霖州的龙王而奔走,若姬彻天要废除龙脉,他当然不愿意,那岂不是代表他过去多年所做的事情,全都是白日梦一场?
可他又无比清楚的明白,龙王部,没有留存的必要,他甚至早就已经想好该如何从民众之中提拔有用之才,使其优胜劣汰,替换着来管辖九州,而不是叫龙王部世代累积,结果却堆积出来一群废物后代。
但明济心从未将这种想法告诉过姬彻天,归根结底,他仍是有自己的私心,那是太过渺茫的希望,或许姬彻天想不出改变之后有什么好的想法,所以就会放弃,觉得还是保持现状吧。
明济心对这个问题兴致缺缺,敷衍满满,于是姬彻天其实这些天也已经不和他说这件事情了,如今,却又被白尽欢提了起来,明济心无从躲避,只能喟叹,果然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了。
大师兄所谓友爱的提点——明济心苦笑一声,说:
“大师兄的意思,不会是说,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情,是让我做好这种事情会发生的准备,所以等他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就不会太过失态么。”
白尽欢歪了歪头,又扬了扬拂尘,说道:
“ 也不是不能这样解释,但是我更想要提醒你的是,还记得那一次梦中相会的时候,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明济心怔怔,片刻后,才从脑海之中找寻出来那段早已经尘封的记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有轻雾缭绕,寒月高悬,夜风簌簌,琴弦冷冷,在河水中飘荡的舟舫内,白尽欢感慨说:
“世上知音少,明君更难得,若心神全都放在追寻此道上,大概很难如愿”
“……在没有遇上知音明君前,得到一个听话的世子也不错,总比日后真正出仕时,遇上一个叛逆惹人生气的辅佐之主好吧。”
……
昔日之言悠然在耳,昔日之景已经无处找寻。
而昔日的问题,到了今日才被真正提出来。
“现在我想要问你的是——”
明济心看向他,缓缓说道:
“你的心究竟要落在何方呢,你要选择你后天遇到的知音君主,还是选择你生来就要辅佐的听话主公?”
明济心:……
他抬头看去,见眼前之人眼神中似乎有无限温柔,却又和月光一样,叫人感受到的是一片凉意。
因为这个问题,自己无法回答。
他谁也不想放弃,但世上之事总是难以两全,他必定要做出一个决定。
第306章 要舍弃的
是要选择后天遇到的知音君主, 还是选择生来就要辅佐的听话主公?
这真是两难的境地了,沉默片刻之后,明济心才开口说道:
“这似乎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顿了顿, 他又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说:
“若万灵军气恼非常, 要杀了沈循策泄愤,我好像也没就没有这种忧虑了。”
白尽欢也轻声一笑, 若有所思道:
“你难道真正希望沈循策被万灵军泄愤杀死吗?”
明济心:……
一瞬间,明济心竟然难得有心脉剧烈跳动的时候。
一瞬间, 明济心竟然也真的生出“希望如此”的心境,这样好像是最好的结果,沈循策死了, 他没就再没有任何顾虑,他也不用再去纠结许多的事宜。
他可以全心全意的去辅佐姬彻天,也可以洋洋洒洒的去书写他心中对九州未来的谋划……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一瞬间之后,明济心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结果。
明济心闭了闭眼,再睁眼已经是全然坚定的神色:
“他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会, 我答应过他,会救他出来。”
这句话,究竟想说服的是谁呢。
白尽欢也没过多的追问下去, 但明济心却看向了他, 露出带有怀疑的目光:
“这个问题, 是否也是您的一次考验?”
白尽欢:……那倒也是不必这么猜测,这次真是顺口一问而已。
等等, 不会是被自己搞的风声鹤唳,以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吧。
白尽欢耸了耸肩, 说道:
“我只是让你直白的去面对你的内心,有些东西顺应本心去舍弃,或许会让你轻松许多,明济心,你比其他人,都背负太多本不需要的东西。”
这一点,明济心他自己都比任何人更清楚,但他却从未想过放下:
“但我如果轻易的就舍弃了那些东西,我也就不是我了,这一点,您也应该心知肚明。”
白尽欢和他对视片刻,无奈一笑,说:
“我就说了,太过洞彻人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济心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虽然了解眼前之人的心思,了解越多,只会让自己更痛苦,又但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和眼前之人一样,有一开口就让人陷入两难境地的本事。
明济心说:
“我是谋士,若不能洞彻人心,那又如何才能做出正确的应敌之法?”
白尽欢:……
虽然这句话是没错,但白尽欢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又不是真心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要让他改变,而且自己的话,明济心大概率也并不会都听,所以何必要如此认真的解释呢。
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反驳吧,这同样是身为谋士的本能,实际对战如何暂且不说,口头之风是决不能落下的。
又但是,白尽欢也不是和他敌对的谋士啊。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白尽欢便道:
“你的伶俐口舌,倒也不必用在我的身上。”
又自嘲的笑了一下,说:
“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你大概也是不太想继续看到我——嗯,不过,那句话永远有效,你若想找我,随时可以动用我留给你的那道印记。”
明济心点点头,说:
“我记得。”
记得,而不是会这样做。
但白尽欢也不能非逼着人来找自己帮忙,倘若明济心永远都想不起来找自己,那就……那就只好自己过来找他了。
他是大师兄嘛,大师兄关心师弟们所以主动找来,怎么能算倒贴呢。
而在离开之前,白尽欢最后说:
“那根青竹杖已经太过陈旧了,恐怕支撑不了你走多久,还是扔掉吧。”
明济心:……
明济心看向手中的青竹杖,那其实不应该成为青竹杖,因为太过陈旧,而早就已经是枯黄的颜色,似乎真的应该早就舍弃掉了。
但眼前之人所说之言,当真只是在说青竹杖的事情吗。
“这算是您第一次有偏向性的指引么?”
明济心轻轻一笑,歪头想了想,说:
“我会考虑。”
考虑,而不是立刻将其丢弃,这实在是不符合明济心一贯做了决定就会立刻执行的性情。
但世上之事就如藕丝一般,岂是想要一刀两断,就能全无牵连的呢。
又但是,白尽欢也不能够替他去做什么决定,人生的轨迹看似早已经注定,但真正身临其境,漫长的人生谁有知晓究竟会通向何方呢,就算是被固定在模具里成长的树木,也不是真正就能长成心中最完美的模样。
更何况是本就多变的人呢,一念之间,足以生出千万条岔路了。
而这千万条岔路,谁也不知道哪一条才能够走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尽头。
就如同商不朝一样,他原本的道路,几乎是绝佳的逆袭模板了,但他却迷失了本心,止步霖州,最后死在荒烟蔓草,山林密树之中,也是谁都无法想象得到的结局。
而这几个人的结尾,最终又会通向何方呢,白尽欢当然是心中有数,但其他人却全然未知,而就算是白尽欢明知道他们的结局,但此刻自己身在此世之间,却也难免为其伤怀。
譬如眼下之人。
垂眸望去,明济心孤身一人行走在山林小道之上,没有同行之人,前路曲折崎岖,漫漫无终,似乎过分孤独,叫人看了,难免为之伤神。
但明济心本人却没这种伤感的情绪,他在思虑另外一个问题。
白尽欢所提出的难题与选择,考验暂且不提,他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明济心,在彻底将万灵军驱逐之前,得想办法保住沈循策的命。
虽然当初和江飘蓬约定要保沈循策的命,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谁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江飘蓬是不是还会遵守当日的约定,留着沈循策的命呢。
那得提前想好应对的办法,叫江飘蓬不能够杀沈循策泄愤。
事不宜迟,想到此处,明济心的步伐便加快了,也没什么慢慢行走的心思,很快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
白尽欢回去了碧虚玄宫,其中只有各种虫鸣鸟叫,或者风吹草木的声音,此外就再没更多的声量。
在李藏名与叶迷津相继离开之后,碧虚玄宫便一下子冷清下来了。
虽然李藏名与叶迷津他们两个在的时候,碧虚玄宫也是寂静无声,毕竟一个是真寡言少语,一个虽然话不少,但也不是很想让人和他说话,而且叶迷津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书楼里面闭门不出,也没有什么让他讲话的时机。
真要说碧虚玄宫有什么热闹的时候,那大概就是宣浓光在的时候,不过,宣浓光所制造出来的热闹,或许称之为闯祸更为恰当吧。
白尽欢感觉自己真是提前步入养老生活,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就开始回忆过往,但是他回忆到宣浓光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嗯,这个也没有什么回忆的必要,毕竟有关于这崽子的回应,那无一例外全都是惊吓啊。
这样一想,白尽欢又觉得人不能回头去看,应该向未来展望,但未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展望的,至少对于碧虚玄宫来说,几个小崽子都来过一遍——除了明济心,但明济心如果来碧虚玄宫,掐指一算,似乎还有一段时间。
可见短时间内是展望不上的。
但碧虚玄宫也不是真的就从此以后再没人踏足了。
又是月圆之夜,绯再次来到了碧虚玄宫内。
距离他上一次来已经过去很久远的时间,而他的身形又是猛地往上窜了一窜,看起来也有成年人的身高了,只是仍然身形偏瘦,不过,又和明济心心思太多愁绪满怀所造成的清瘦不同,他虽然也瘦,却不会叫人以为他是体弱多病之人,反倒是能够感觉到他的身手矫健,有蓬勃的生气。
而这次来到的时候,绯也并不是和以前一样,带有怯懦或者不安,在看向白尽欢的时候,也不是全然的惶恐与崇敬,而是带有一丝若有还无的疑虑和戒备。
他甚至也敢长久的注视白尽欢了,而且从来了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跟在白尽欢的身后。
白尽欢也不着急,慢悠悠的沿着池塘去喂鱼。
虽然大晚上喂鱼也挺抽风的,但总是要做些什么,才显得自己云淡风轻么。
在一筐鱼食下去一半的时候,绯终于开口说话了。
却没有想到绯一开口,就是质疑他的存在。
“您真正是神明大人么?”
这个问题,真是有些不太美妙,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绯想要真正成为檀州的主人,那当然要质疑神明的存在,最终才能够有勇气推翻神明,而后将其取而代之。
但是,但是……
白尽欢有些惆怅的想,孩子果然是长大了,都知道质疑自己了。
白尽欢心中虽然也有涟漪,面容却还是平平淡淡,甚至是轻笑了一声。
他一边将食物投入池水之中,一边若无其事的说:
“你若怀疑我的存在,为何还要前来呢。”
“我若怀疑您的存在,确实来不了这里……”
绯开口说话,声音却变得有些委屈和幽怨:
“神明大人,是否如别人所言,若我的心不够虔诚,您是不是就真的也会抛弃我了?”
绯扯了扯嘴角,强撑的气势随着这句话说出来之后,立刻就颓废下去,他的眉眼也随着衰了下去,连带着脊背好像也垂落,仿佛真是被抛弃的人。
白尽欢看了他一眼,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又觉得有些好笑,唉,看着已经是长大了不少,但在自己的眼里,绯其实还是一个小孩子。
第307章 质疑神明
分明已经长大了, 却总还是觉得对方是幼崽心性,似乎是不太好的。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其实也没有什么, 毕竟白尽欢以老父亲自居, 在父母眼里, 孩子本来就是无论多大年纪,也还是小崽子的样子。
更何况绯原本就比其他几个人更加单纯, 甚至是可以称之为愚昧的程度,愚昧之人想要彻底开蒙, 单单就是自我怀疑,否定,就已经足够折磨他的身心了。
而绯便是处于这样的境界。
他在檀州, 虽然还是遭受无穷尽的阻力,也算是有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追随他,信奉他,以他为主,可是他却日渐烦躁不安起来。
因为在旁人对他是神明化身日渐深信不疑的时候, 他自己却开始质疑神明的存在了。
随着绯见识的越多,懂得的越多,也就越发见识到了那些神官们的险恶, 也就越发为之愤怒, 不会再和以前一样, 以为有人就生来是奴婢,以为有人生来就该受无穷尽的虐待。
以为神官主人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因为他们是被神明选中的人,所以做什么都不能质疑。
为什么不能呢?
绯不单单是对这种规则不再盲从, 他甚至怀疑神明本身的存在。
若神明真的存在,若神明真正是无私良善,为何会允许大小神官借由神明的名义行各种恶事,却不闻不问,任由他们危害檀州。
然而若神明不存在,若神明是邪恶化神,又为何会屡屡帮助自己度过难关,就算是说绝不现世,可是在自己面对危难时,神明却还是降下神迹来拯救自己……
所以到底神明存在吗?神明又究竟是善是恶?
这问题萦绕在绯的心中,让他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谁又能给他这个答案呢,那似乎不用多说,绯迫切的想要找到梦中神明去问一个答案。
可是在绯对神明产生怀疑的时候,他却再也梦不到神明了。
要么,他一夜无梦,要么,他梦见山川草木,梦见牛羊虫鸟,甚至梦见鲜血满地,却再梦不见神宫神明。
难道是神明也知晓自己不再虔诚,所以拒绝召请自己了吗?
这种想法让绯为之惶恐不安,那或许真是世上最可悲的东西,他分明已经质疑神明,可是他生来就是信奉神明存在的,真正被神明抛弃的时候,不会让神明为此受到任何损伤,却会让他追悔莫及,痛苦非常,一下子就将那一些质疑全都抛之脑后。
绯向神明赎罪,说自己不该质疑,但在别人看来,他赎罪是因为他内心善良,虽然是按照神明的旨意杀了许多神官,废了许多规定,可他也会为之心痛,因为他这样的表现,反倒是让人更加信服他了。
绯得知旁人对他的误解,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苦笑以对。
而当他终于再次踏入神宫之后,他欣喜若狂起来,看来自己的忏悔终于得到了神明的谅解。
绯迫不及待的在神宫之中穿梭,去找寻神明的身影,当他真正看到神明的身影时,他的内心安定下来。
但他的内心又生出涟漪,先前被全然压下的,对神明的质疑又涌上心头——这或许真正才是身为人族的不可饶恕之罪,失去了才知晓重要,得到了却又开始轻忽。
所以人之一生,总是在各种悔恨之中度过。
在质疑的念头一生出时,绯便惊出一身冷汗,他怕被神明察觉,然后将自己立刻赶走,但神明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继续做他自己的事情,仿佛对绯的心生质疑并不在意,也仿佛对绯本身的存在就全不在意。
绯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什么,他鬼使神差的,竟然真的将自己心中的质疑说了出来。
“神明大人,是否如别人所言,若我的心不够虔诚,您是不是就真的也会抛弃我了?”
其实说完之后,绯就后悔了,说出这种话,不就是故意惹神明愤怒么,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错了”这几个字,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他面对神明,也无法再说出更多的放肆言论,所以他只能沉默以待,等待着神明对他的惩罚。
但那在绯看来似乎是很漫长的等待,其实只是白尽欢看着一条鱼吞下食物的片刻时间,白尽欢才轻笑一声,说:
“你为何要在意我抛不抛弃你呢——好吧,如果你真正要一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也许对你而言,神明从不存在,也从未收留过你,所以何谈抛弃呢。”
从不存在……神明从不存在!
这分明应该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才对,绯却忽然生出无限的惶恐,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立刻颤抖着声音追问道:
“难道我梦见的这一切,全都是假的么?”
白尽欢道:
“不然呢,难道你在现实之中见过神明?难道檀州民众,有人见过神明究竟是怎样的相貌吗”
绯:……答案当然是没有,但那是因为——
绯几乎是双眼灰败,他眼中不由自主的蓄满了泪水,他几乎是带有祈求的说:
“那是因为,您不愿意现世……”
若神明大人愿意往檀州走一走,谁会质疑神明的存在?除了自己,除了自己……
绯以为这才是神明对自己的惩罚,就算是有,也还是无。
“梦就是梦,虚妄而已。”
白尽欢朝着绯看去,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没人情,可怜悯在心,却不能真正表现妥协。
他也知晓这样说,只会让绯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更多的质疑,只会让绯更加痛苦,但他却还是坚定的说下去。
因为极致的痛苦过后,才能成就无坚不摧的心:
“你能走到今日,全是你自己足够幸运,且有天赋,愿意谋求一个璀璨的前途,我不过只是在梦里和你说几句话而已。”
“神明也好,不是神明也罢,重要的从来不是神明存不存在,而是你自己。”
白尽欢走向了绯,伸手点在了他的眉心之上,而后朝后一推,将他推入到了湖水之中。
白尽欢静静看着绯面露惊恐的在湖水之中挣扎,却越发沉溺,却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岸边,目下无尘,无情无欲,无悲无喜,层层叠叠的衣衫随着夜风飘荡,如云似雾缭绕。
绯透过千万层水波光影,朝着他岸上的人看去——这样远远地看着,好像比起来方才,更像是遥不可及的神明了。
那一瞬间,绯彻底坚信了神明的存在,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下一瞬间,他就被湖水完全淹没,似乎要溺死其中。
绯不愿意死,他蓦然睁眼,却已经天光大盛,而他身居床上,周围也无深不见底的湖水。
神明的话,似乎还响彻在耳边:
“你自己想要什么未来,那就去做吧,不要再顾虑所谓的神明了……”
可真正能够全不顾虑吗,那是自己在出生之前就信奉的神明,若说彻底割断,又和叫他斩断自己的性命有何区别。
啪嗒一声,绯感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手背上是崩开了一朵水花。
梦中的泪水,终究落在现实之中。
***
灵王宫,静思庭。
这是沈循策所居住的庭院,在灵王宫最偏僻之处,平素很少能够见到日光,更何况如今霖州整日阴雨连连,这里就更是阴森僻静了,若叫外人不慎闯入,只怕还以为是什么鬼屋,若看到轻薄如纸的沈循策飘荡其中,更是要直呼见鬼。
商不朝将他养在这里,其一是就没打算让他能过得多好,其二,也是想要让他如殿名一样,能够静夜长思,反省罪过——但自己又有什么罪过呢,或许是他不知悔改吧,沈循策却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为了做做样子,他偶尔也会抄写一些经卷,但每次不过是抄写几个字就没了下文。
反正他如今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明正大说自己写字劳累非凡,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况且他也是真做不了什么事情,多跑几步路都气喘吁吁的,日常活着,大概也就是养养他那庭院内半死不活的花草树木了,而且,浇水翻土这种事情,还是让西风代劳。
西风是灵王商不朝派来保护他的人,渐渐地,倒是好像成了他的专属管家了一样,除了保护他之外,其他什么事情也都替他去做,就差没替他吃饭睡觉了。
侍弄花草这种事情,也是沈循策动动嘴皮子,西风却是跑来跑去无比劳累。
但显然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养花弄草的天赋,一院子花花草草生生死死不知道换过多少,如今长得也是参差不齐半死不活,只有院角一株梅花颇为坚强,长得颇为枝繁叶茂,就是从不开花,实在是扫兴。
沈循策倚在一旁的树干上看着西风为那些花草浇水,忽然开口说:
“灵王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西风手下一顿,身上顿时冒出一阵浓郁的杀气,叫沈循策以为她下一刻就会杀了自己,但那股杀气又转瞬即逝,西风继续浇水,而后声音冰凉的说:
“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沈循策闻言,却觉得有些好笑:
“难道我不说,这件事情就不存在吗?况且,我是将死之人,还害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你说什么?!”
西风蓦然转身看向他,而后以沈循策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就已经握起了他的手腕,去探看他的脉搏,但除了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没什么灵气流动,也没性命之忧。
第308章 所谓谋士
确认沈循策不会因为什么内在的原因死掉之后, 西风才放心下来,又转念一想,便明白沈循策所谓“将死之人”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说他身躯有病, 而是说会有人来杀他。
但这种担忧也实在没有必要。
西风就丢开他的手腕, 蹙眉说道:
“江先生保你不死,况且我也保你安全, 谁会来杀你,谁能来杀你?”
起初, 对于自己要来保护一个“废物”,西风也是心生不满,可这许多年下来, 她却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差事,她不会让沈循策死,也不允许沈循策自己说这种晦气话。
但今日的沈循策却不是和以前一样,对她言听计从,毫无任何反抗之意,沈循策知晓说这样的话叫她恼怒, 却没道歉的打算了。
沈循策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惨淡一笑, 说:
“也许就是这位江先生要杀我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见他竟然敢如此“诋毁”江飘蓬, 让西风不由恼怒, 又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道:
“杀你,对江先生有什么好处!”
沈循策看着西风全无任何杂念的眸光, 只有因为他说出这句话而感觉不悦的情绪,一时间, 沈循策竟然有些羡慕她了,不用每天去想那些叫人感觉悲哀愁苦的事情,只需要做好吩咐下来的命令就可以了。
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可惜在猝不及防间,这样天真的时光就完全被剥夺斩断,而属于西风这样单纯的时光,又还能存在多长时间呢。
“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但能泄愤就够了。”
顶着西风越来越不好的神色,沈循策继续说:
“说来说去,你们是在济心的谋划下吃亏,而今若商不朝真正死了,那应该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但你们没办法去找明济心算账,哈,想来想去,应该也只有杀我才能泄愤,或许将我千刀万剐,才能泄去心头之恨,也说不一定啊。”
这样一想,其实好处还是很多,至少也算鼓舞士气的一个方式了。
西风:……
西风不想听他讲这样的话,可是自己却也无法反驳。
在听说主公竟然死去,而且很有可能是被明济心谋杀的时候,她也怒火冲天,想要杀了沈循策报仇,可是她回来的时候,看到沈循策晕倒在庭院里,鼻息几近无声,她却有些慌乱。
又觉得心中悲凉,因为她无法对沈循策下手,沈循策已经和死没什么区别,如今不过是苟活一条命而已,杀不杀他有差别吗。
况且,杀了沈循策,最多是叫明济心难过,但谁能知晓明济心还会不会为沈循策难过呢,她可是听说明济心如今做紫龙太子的谋士,可是做的如鱼得水,说不一定,早就忘了他还有个主公呢。
说不一定,若明济心听到沈循策的死讯,不但不会难过,还会开心,因为是彻底丢掉了一个累赘。
若真是如此,就更没必要杀沈循策了,因为毫无意义。
西风觉得自己都能想到这些,江飘蓬也一定能比自己想的更多,才不会来多余除去沈循策的性命,反倒是让自己遭受天谴——她当然也是听说,当初江飘蓬是以天道立誓,若有违逆,天道当然会降下惩戒。
所以,在想过了一圈之后,西风便道:
“你想的太多了。”
真正是他想的太多了吗?
沈循策心中却不这样觉得,但和西风争论这个问题也没必要,该来的总是回来,不会因为他们的谈话而消失。
所以沈循策也只是朝她笑了一下,敷衍的附和她的话说道:
“嗯,也许真是我多想了吧,唉,想的一多,我就头晕目眩,我去休息了,你如果累了也停下来吧,这种活计,本来也不是你必须要尽的职责。”
说完,他就转身朝着寝殿走去,西风皱眉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天气并不算多么寒冷,可是沈循策却还是披着宽阔的袍子,但无论袍子多么宽阔,也被衬托的空荡荡的,仿佛是挂在细竹竿上。
仿佛下一刻,沈循策就会歪倒在地上死掉。
他本来就只是靠一口气活着而已,什么时候他不想活了,不过是散去一口气的事情而已。
也许……难道他现在就不想活了吗?
这样的想法让西风呼吸一停,几乎立刻就想跑过去把他搀扶着,警告他不要乱来,但最终西风也没过去,最终沈循策也没倒下,而是一步步走到了寝殿内,然后关上了屋门。
门只是啪嗒一声呗轻轻地关上,却叫西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关上了这扇门,沈循策就会彻底从她眼前消失不见。
***
其实,沈循策的预感不算有错,江飘蓬也确实是想要来杀了他泄恨,但在江飘蓬出门之前,却被人阻拦了下来。
仍旧是那一位不速之客,仍旧是那一方会客的庭院,但今日彼时,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江飘蓬还一脸淡定,应答自如,这一次见面,江飘蓬脸上却是肉眼可见的阴晴不定,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见到叶迷津的时候,先是一愣,而后是不可置信,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来找自己,而后,竟然又生出一丝若有还无的怨恨。
叶迷津却对他怨恨的目光视而不见,也没觉得自己多么不受欢迎,他打量了一番江飘蓬,才若有所思道:
“你想要出门杀人。”
江飘蓬不想和他说太多,冷冷道:
“和你无关。”
叶迷津仍是没被他逐客的排斥态度影响,反问他道:
“你是谋士,难道想要亲自动手杀人么?”
江飘蓬语气生硬的说:
“怎么,不行?”
“怎么不行,当然行啊。”
叶迷津微微一笑,“唰”的一声展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慢悠悠的说:
“但谋士若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亲自动手杀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没谋士的资格了,若杀人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仅仅只是为了泄愤,那就更是连自称谋士的资格也没了,彻底成为败家之犬,江飘蓬,你是吗?”
他是什么?!
叶迷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跳出来的,仿佛拨弄江飘蓬的心脉,让他血气上涌,脸颊火热一片,这和当面来打他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江飘蓬忍不住怒喝道:
“叶迷津!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
江飘蓬噌的一声抽出佩剑,直指叶迷津的面门,距离他的皮肉不过一指距离,稍一推力,便能刺穿叶迷津的面皮。
但叶迷津却不躲不避,只是含笑看着他,仿佛笃定他绝不会真的动手。
若他真的动手,那他就真正是如果叶迷津所言,已经成为彻底的败家之犬……江飘蓬但凡还有一丝理智,都会想到这里,不愿动手,因为他还有身为谋士的自矜。
但他若一丝理智也没了,那就没有什么叫叶迷津特意拜访一趟的必要了。
他们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叶迷津胜了。
江飘蓬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臂垂落下来,哐当一声,剑也随之跌落在地,江飘蓬带着挫败的烦躁说:
“你究竟又来做什么?!难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叶迷津,”
叶迷津噫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意外的说:
“你是觉得商不朝的死,应该全算我头上么?”
江飘蓬:……
江飘蓬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有这种想法,但被叶迷津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他又生出心虚。
江飘蓬当然也知晓商不朝的死和眼前之人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呢,若不是他的计谋,商不朝怎可能会亲自带人前去围攻紫龙太子,又怎可能和紫龙太子正面对上,又怎可能会在重伤之下被人暗算?!
可若要将商不朝的死因全加注在眼前之人身上,似乎也说不过去,只是,若说对他全无一丝埋怨,江飘蓬甚至无法说服自己,更不要说瞒过眼前之人了。
江飘蓬沉默不语,叶迷津却已经明了他微妙的心思,摇了摇头,说道:
“为何怪我呢,我可没答应你要保住商不朝的性命,只是说会让紫龙太子也吃上一亏。”
叶迷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可指责的地方,他也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可没食言啊。
叶迷津又道:
“况且,你也没提前讲说,要我一定保全商不朝的性命。”
所以要怪,就怪江飘蓬自己没想的那么长远。
江飘蓬:……
江飘蓬竟然无法反驳,可是那又要如何才能够提前特意强调呢,谁能想到主公竟然会死在这里,江飘蓬甚至想过他回来的时候,面对的是商不朝孤守空城,也从未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暗杀。
江飘蓬心中无限懊悔自责,却又好像烧为灰烬,叫他声音也完全低沉下去,喃喃自语:
“是,这是我的过错,和你无关。”
叶迷津嗯了一声,说道:
“认错是个好习惯,但只是认错,却绝不是谋士该做的事情。”
江飘蓬皱眉,抬起头看向仍是一片轻松的叶迷津,心中更是复杂,其中有欣羡,有不解,有疑虑,还有未曾完全消减的怨恨,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无比烦躁:
“你今日来,是为了教我怎么做谋士吗?”
叶迷津摇头,说道:
“并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若冷静下来,或许能找到更好的,为商不朝报仇的办法也说不一定,或者,我可以替你来想这个办法。”
江飘蓬下意识就想要问是什么办法,可是话要出口却又止住,因为他想起来上一次叶迷津的帮忙,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第309章 复仇之法
江飘蓬不敢再轻易相信叶迷津, 但又不舍直接拒绝,于是警觉的问道:
“你为何要帮我?”
“是在帮你吗?”
叶迷津可不这样认为,而且, 为什么要开口说是“帮”呢, 若将来发生了什么再怨恨自己, 那今天这个从口里说出来的“帮”字,岂不是显得现在的自己很可笑。
但江飘蓬还在等一个理由。
叶迷津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高空, 然后才若有所思说:
“也许是因为天意要我如此做吧。”
天意?这可真是最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但也是最敷衍不过的理由。
江飘蓬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但对方既然不想说真正的原因,那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而且纠结这个, 似乎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
于是江飘蓬也没过多追问,只是说:
“若让你替我来做决定,这次我又会付出什么代价?”
这样的话,却也让叶迷津轻笑了一声,他将江飘蓬打量了一番,这次倒是真正好奇:
“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吗?”
江飘蓬:……
他父母早已经亡故, 商不朝业已死去,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万灵军么, 那就算是没眼前这个人在其中参与, 万灵军也会遭受紫龙太子的袭击。
再有其他……还真没江飘蓬可在意的东西了。
这样想来, 仿佛有悲哀自心中生出,江飘蓬闭了闭眼, 然后说道:
“所以,你要怎样做, 才能帮——让我能够为灵公报仇?”
“那要看你是想要什么结果。”
叶迷津扇了扇手中的折扇,徐徐说道:
“若你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恨意,叫自己好过一些,那现在就去杀了沈循策;若你是为了叫紫龙太子也尝到失去的滋味,那就留下沈循策的性命,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刻,而若你想要亲自再和明济心一较高下,而再给紫龙太子出一道难题,那就去溟州找寻时机吧。”
“溟州?”
江飘蓬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茫然,他想了一想,溟州那地方真是千万里之遥,而且溟州与内域并不互动,据说很是看中宗亲,却对参与内域的事宜不感兴趣,他去那里做什么,避难吗?
江飘蓬也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溟州会参与到内域的斗争之中么?”
叶迷津却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更加深沉了一些:
“或许呢,那要看你足不足够聪明,能不能过抓住时机了,嗯,或许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去了之后,或许有人能够给你一道关于紫龙太子的致命弱点。”
前面的话让江飘蓬感到无语,后面的话却叫江飘蓬为之振奋,紫龙太子的致命弱点,如何不对他有吸引力。
可是,在振奋之后,江飘蓬却又犹豫起来,他说道:
“难道要我现在就走?可现在正是万灵军风雨飘摇之际——”
叶迷津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如果现在的万灵军并不需要你的存在了呢。”
这句话成功让江飘蓬感到震惊与莫名其妙:
“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最让他无法走开的时候吗,总不会是——
“你难道要我放弃万灵军?”
叶迷津却是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我要你放弃,也不是我要你离开,而是或许你不走不行,与其将来你被驱逐排斥,只能失魂落魄的离开,还不如现在主动退出,再来去做一些叫你能够为商不朝报仇的事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飘蓬心有不安。
很快江飘蓬就知晓答案了,那是说还没有等他问出口,就有侍从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甚至也来不及顾忌外人在场,匆忙握拳行礼之后,就说:
“不好了公子!世子带着人去静思庭,要去杀沈循策了!”
“什么——”
江飘蓬立刻坐直了身躯,世子商雏,是商不朝唯一的儿子,或许他并未遭受过什么苦难,却是生性倨傲,贪图享乐,又暴躁任性,万灵军内不少人都说此子不堪继位。
可是当初商不朝自封灵王,正高兴的时候商雏前来讨封,他对下面的人虽然苛责,面对自己的父亲却极尽乖巧讨喜,商不朝一时欢喜,也顺口就封了他做世子,事后虽有后悔,却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将其封号撤除,本打算再有其他孩子出世,或许就能将其取而代之,但却再不会有这么一天。
商不朝的死亡叫万灵军都惶恐起来,江飘蓬为之焦虑不安,并没有想过这位世子,此刻忽然惊醒,现在对万灵军而言,最威胁的恐怕不是紫龙太子,而是将要继位的商雏了。
做世子时候尚且嚣张跋扈,江飘蓬实不敢想他真正去做了灵王,又该怎么放肆,而他也很明白,商雏对自己一向颇有怨言,因为自己总是归劝他……
这或许就是叶迷津所言,自己将会被驱逐排斥……江飘蓬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叶迷津却只是朝他挑了挑眉,说:
“你不打算去看看么,若商雏真把沈循策杀了……那一切规划,可也就没再谈的必要了。”
江飘蓬最后看他一眼,便匆忙起身,朝王宫赶去。
为商不朝之死而想要迁怒沈循策的人,并不只是江飘蓬一个人,商雏也是愤恨之极,他可想不来那么多,也想不起来太久远的未来,他现在杀不了明济心,杀不了紫龙太子,总能先杀一个沈循策,反正他是早看这个废物不顺眼。
但除却这些理由之外,商雏要杀沈循策,还是因为他想要尽快坐上灵王的位置,叫别人都服从他,那他就要做一件事情让人能够认同。
而他现在能够做到的,可以让众人泄愤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曾经的龙王世子,也是明济心曾经的主上,沈循策。
江飘蓬到达的时候,正带着商雏带着一群侍卫站在门口,和西风对峙。
见西风怎样也不肯让开,商雏不由嗤笑,说道:
“西风,不肯让兄弟们进去杀了沈循策泄恨,难道你是和这小子日久生情了,才不想他死?”
西风却仍是面无表情,只是说道:
“保沈循策不死,这是主上与江公子交付给我的任务,除非我死,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他的性命。”
什么主上商不朝已经死了!,现在万灵军的主上是他,应该一切都听他的才是。
但这句话却不能说出口,说到底,就算是商不朝是了,万灵军大部分人心中的主上都还是商不朝,可不认同他。
不能质疑自己的父亲,于是商雏咬牙切齿,只能说:
“江公子?!哼,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书生罢了,他说的话,有什么听从的必要吗?!”
他对江飘蓬不满,是人尽皆知之事,而能够和他一道行事的人,当然也是如此,所以跟随他来的人,也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只是西风皱眉,感觉这句话说出来简直过分至极,于情于理,都太出格。
可是还不等西风,出口反驳,便先听到一阵冷笑传来,众人看去,却不知江飘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商雏心中立刻生出一阵慌乱,说到底,他现在还不是灵王。
江飘蓬仍是商不朝之下四大将之一,如今其他三个都已经死去,万灵军中便属他地位最高,甚至此刻隐瞒商不朝死去消息的决定,都是江飘蓬所下,若不是他,哼!自己早就继位了!
想到这里,又让商雏心中生出怒气,可也无法发作起来,毕竟现在的他,还真没办法和江飘蓬比在万灵军中的地位,就算是有人和自己一样对江飘蓬并不重视,但若江飘蓬反对……他继位之后,怕也难以服众,而且,他什么时候能够继位,也还不知道啊。
商雏压下心中怒火,脑子里想要不要说一些场面话,先来恭维一番江飘蓬,等自己真正继位了,再找他算账不迟……
但江飘蓬却是懒得理他,只是看向西风,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道:
“西风,你做的很好。”
“江公子……”
西风受到了夸赞,一瞬间也有欣喜,但紧接着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安的看向江飘蓬,后者却好像是并未察觉她的担忧,仍是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我知晓你是很有担当之人,那就坚持下去,你只需要做好保护沈循策这一件事情就行了,以前是,以后也是。若有人要支走你,或者要杀沈循策,那他就是违逆灵公的命令,我想,应该没有人敢这样做吧,除非他是万灵军的仇敌。”
商雏:……
这句话到底是在威胁谁?!
商雏满是怒火,甚至是动了杀心的盯着江飘蓬的后背,然后就冷不防对上了江飘蓬转过来的视线。
商雏瞬间呼吸一窒,连忙收回视线,却也不知道江飘蓬有没有看出来自己的杀心,若是看出来……
还没等商雏想个理由,就听见江飘蓬说:
“世子,有些话,单独来谈吧。”
商雏充满戒备的看向他,商雏对江飘蓬有不满,他当然也知晓江飘蓬对自己也并不信服,叫自己单独谈话……不会是想借机除掉自己吧。
那也没可能,自己是父亲唯一子嗣,以江飘蓬对父亲的信服程度,应该不会这样做,那是……想做什么。
商雏总觉的他不安好心,也不是很想去和他单独谈话,但被这么多人看着,商雏也不想露怯,于是只能不情不愿的跟着他离开。
又暗中凝聚灵气,是随时做好了若江飘蓬真打算对他不利,他就立刻反击的准备。
第310章 引荐之人
为何叫做江飘蓬呢, 是因为人生如飘转如蓬草,漂泊无依啊。
然而人总是如蓬草一样孤苦,却无法如蓬草一样自由。
江飘蓬自幼孤苦伶仃, 百家讨食, 他小的时候龙王部的人从未过问他活的好不好, 他长大了却被强征为丁去修补水坝,但监管之人自己玩忽职守, 监守自盗,又偷工减料, 乃至于发大水的时候一冲就散,上面降下责罚,是让他们这些人肉身前去堵水。
那不过是变相叫他们送死而已, 江飘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在漫天遍野的江水与雨水之中,他见到了商不朝,那时的商不朝,眼中有火一样的炽热,他救了自己, 然后说一起反了这天吧。
所以江飘蓬就跟着他一道造反了,从微末起身,到万众瞩目, 如何不算辉煌成就, 可惜, 可惜……
今日回想往日,错的太多, 却已经无法挽回,他曾经想过最差的结果, 也不过是所有人全都死绝,他和商不朝坚守到最后死去而已,却没有相当到头来的结果,是商不朝横死山林,而自己却也要远走他乡。
到头来他还是那一根无处可依的蓬草罢了。
其实江飘蓬也不舍得离开万灵军,如果有可能,他更想和兄弟们同生共死到最后,但他知晓,最后留下来的,是他与商雏之一。
他能够废除商不朝唯一子嗣吗?
不能,不行,不可以……所以走的只能是他。
与其到时候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表面情谊都没了,倒不如现在自己主动退出,或许在商雏眼中,自己还算一个识趣的长辈。
江飘蓬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来回晃动的少年人,那是全然不耐烦的表现,今日已经轻视若此,来日又当如何呢。
他叹出一口气,径直说明了自己要和他单独交谈的用意。
“万灵军不可一日无首,灵公去世之事已然瞒不了太久,既是如此,让人选了良辰吉日,世子就继任灵王之位吧。”
这样一句话说出来,让商雏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然后无比诧异的看向江飘蓬,是真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说出这句话,不会有什么诈吧。
而江飘蓬下一句话,却更让商雏目瞪口呆。
“待世子继位之后,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你说什么?”
商雏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听,立刻就先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我可没有赶你走!”
“是我自己离开,这件事情,我会与大家解说清楚,世子不必多虑。”
为了不让商雏疑心,江飘蓬又解释说道:
“灵公之死,我难辞其咎,如今心绪不定,已经再难担任谋士,无法辅佐世子继续行走下去,是以自请离去,待他日我若心绪平定下来,再来为世子谋略不迟。”
商雏:……
那一瞬间,商雏也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也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竟然能安静下来听江飘蓬说话了,但却又觉得江飘蓬实在可怜,父亲死了他就离开,仿佛一生只是维系在父亲一个人身上一样……这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的一种么,那真是不值。
但这样做,又正合上了商雏的心意,所以他也只是稍微劝说一两句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起来继位相关的事宜。
他的言语之中,既没有对父亲死去的悲伤痛苦,也没有对江飘蓬要离去的挽留忧虑,而全然是对自己将要继位之后的激动欢喜。
江飘蓬恍然之间,似乎看到万灵军颓败的将来,而他已经无力阻止,无力阻止,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江飘蓬打起精神来说他后续的谋划之事,虽然商雏已然沉浸在自己真正要成为灵王的惊喜情绪之中,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但自己要说的时候,总还是要说出来。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他要告诉商雏:
“虽然我离开,但我会引荐一位谋士给你,他日你如果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找他来帮忙。”
什么?自己走了还要找人来看管自己吗?
商雏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我不需要。”
但是江飘蓬是来告知他这件事情,而不是同他商量,所以他也无视了商雏说的话,拍了两下巴掌,就从身后屏风内漫步走出一道人影。
商雏抬头看去,便见一位穿戴富贵的公子,手持折扇漫步而来。
来者本也长相俊美,又未语先笑,叫人不由生出好感,就算是商雏这样叛逆的性情,一时间纠结几转,倒也没说什么苛责的话出来,只是面色仍然不好。
江飘蓬又为他们互相引荐,又让他们来单独进行谈话,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江飘蓬离开之后,商雏戒备的看着叶迷津,不屑一顾的说:
“江飘蓬是让你来监视我的吗?”
江飘蓬自己都不敢说能够命令他,找来这么一个年轻的人,以为能做什么事情吗。
他心中所想全都表现在脸上,甚至让叶迷津都没必要动脑筋去猜,就全然了解,而后,叶迷津便笑道:
“当然不会,他不是说了,我是他为您找来的谋士,但也仅止于此,您要不要启用在下,那就是您的选择了。”
商雏打量着他,试探的说:
“什么意思?我现在让你走开,不要跟着我,你也会走吗?”
叶迷津颔首,毫不犹豫的说:
“自然,如果这是您若期望的。”
这样说着,叶迷津果然真的站了起来,又朝外看了看天色,计算了一下时间,回过头看向商雏,说道:
“您如果是想要我离开,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唉,现在出去,正好可以顺道带上西大街那个茶馆里让店家预留的茶叶,再晚一会儿可就关门了。”
听起来,他好像是比商雏更期盼离开,这却让商雏不理解了。
“你不是江飘蓬为我找来的谋士?不应该和他一样劝导我吗,或者说一下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够让我信服你?”
叶迷津闻言便噗呲一笑,又展开折扇,在口舌之处轻轻遮掩,含笑说道:
“我只是拿钱办事而已,钱都已经到手,当然是要及时行乐,殿下不喜欢我,那我当然也是要自觉离开,不碍殿下的眼才是,我又不是什么很喜欢自找苦吃的人,可以避开的嫌隙,何必一定要互相折磨呢。”
商雏:……
这样的话,好像也是商雏本来就想的那样,但不知为什么听到眼前之人这样说出来,倒是让他又感觉不习惯,又想说让他跟着自己,不要擅离职守。
但想了又想,商雏这句话也是没讲,他到底还是信不过江飘蓬推荐的人,也不想被江飘蓬的人管束。
而且,谁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不是故意正话反说,让自己逆反心起,将他留了下来,那不正好是合了江飘蓬的心思?哼!这些谋士,就是太过于阴险狡诈,以算计人为乐,他才不会上当。
所以商雏还是让叶迷津离开,他是试探对方,却没有想到对方真的就这样告辞了,而等他不甘愿的认输想找人回来的时候,叶迷津却已经没有了人影。
跑得也太快了吧!
商雏一股气憋在心里,简直是不知道怎么发作,只能将侍从打骂一顿,然后又让人满城的去找,是一定要找到叶迷津的身影,他还真不信,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跑到哪里去。
心中这股气,也是要找到这个人才能算万全发泄出来。
但直到半夜,也还是没找到叶迷津的身影,反倒是为商雏带回去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有关于叶迷津的过去,一个人能耍整个江湖名门世家的事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而且,还传言说他就是捕风捉影坊的真正主人,捕风捉影坊!那可是天下闻名的情报收集之处,什么消息都逃不过捕风捉影坊的耳目。
也就是说,江飘蓬是真心为他好,为他推荐了叶迷津,对方的武力,心智,甚至是情报耳目都是绝世顶尖的水平。
他想要做谁的谋士,那就算只放出风声,对方恐怕都要亲自去叶迷津的住处迎接,就算是紫龙太子已经有明济心做谋士,也未必不会对其动心……
他却不知好歹,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
商雏呆愣愣的坐在殿内,他就算是再怎么蠢笨,也知晓这样一个人被推出去,对自己而已,究竟是多大的损失,退一万步讲,他这算不算是得罪了此人,若是……商雏并不想给自己埋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震惊,懊悔,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第二天天明,当有侍从跑出来说找到了叶迷津的住处,他便想也不想立刻跑出去亲自找寻,但却扑空。
接连三天,他都扑空,最后一日倒是找到了叶迷津,叶迷津却是笑吟吟的看着他,道:
“殿下何必如此紧张呢,在下不是说了,殿下如果不需要我,我就自己离开,绝不会烦忧殿下半分,怎么,殿下不满意么。”
“我需要!很需要!”
商雏连忙说,又看着叶迷津的脸色,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商雏也只能试探的说:
“你……咳,我赶你离开,您不会是生我的气吧。”
“怎会,若论起来殿下才是主上,我只是谋士而已,怎敢有气生”
叶迷津扇了扇风,又看了看商雏心虚惊慌的神情,又是一笑,缓缓说道:
“不过,我也是真没什么时间时刻跟在殿下身边,所以殿下大可放心,我不会对殿下有任何管束,而殿下需要我的时候,开口就是。”
这可真是正和了商雏的心意了。
第311章 投其所好
需要他的时候, 只需要开口就好了。
听到叶迷津这样说,商雏安心下来,又不由窃喜, 这可是传说中从未真正露过面的捕风捉影坊的主人, 据说, 还从未有人能够让坊主现身,现在这位坊主却要听从自己的命令, 如何不让他感觉沾沾自喜呢。
想到这里,商雏又支支吾吾的说, 过几日登基大典,不知道叶迷津能不能前去观礼,嗯, 如果能够以捕风捉影坊坊主的身份前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直白的心思完全写在脸上,让人想误解出其他的意思都难。
叫叶迷津为之一笑,欣然应允,而且是说:自己是他的谋士,这是他要求自己做的, 自己当然会听从命令。
于是商雏便更加得意洋洋,眉飞色舞起来,看向叶迷津的目光, 也越发光彩熠熠, 惹得身侧的侍从竟然对叶迷津露出嫉恨的目光, 是觉得自己的宠信被夺走了。
又阴阳怪气的讲:
“世子对你这样信任,可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世子的事情。”
叶迷津能怎么回答呢, 叶迷津也只能颇为无辜的看向商雏,问道:
“难道我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 还不够表示我是完全听从世子的命令么?”
他眉眼弯弯,语气诚恳,叫商雏连连点头,又回过头恼怒的看向侍从,让他不要因为叶迷津是江飘蓬推荐的人,就对叶公子如此无礼。
他们可不一样。
他们当然不一样。
世上没有谁和谁是一样的。
叶迷津全程只是微笑,却也没参与到这个无聊的话题之中。
而送走商雏之后,江飘蓬从屏风之后走出,看着商雏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又暗自感叹道:
“或许是我真正不适合做一个谋士。”
江飘蓬叹气,他这几日叹息的次数,比起以往许多年都要多,而没一次叹气,仿佛就带走他一分的活力,叫他苍老一度。
他甚至已然陷入到了自我怀疑之中:
“世上还有比我更无能的谋士么,主公无法庇护,世子也不得其心 ……真正是到头来一事无成。”
说着,他又看向叶迷津,神色颇为复杂,尽管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他不如叶迷津:
“先前,我还以为你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而今却是完全的佩服你,不过寥寥几句话,就能够让商雏为你数次奔走,轻而易举便得到他的青睐。”
叶迷津神色平淡的回答:
“不过是越亲近之人越能肆无忌惮的伤害罢了,亲者苛责,疏者宽容,世人皆是如此,倒也不必为此伤怀。”
叶迷津却未曾因为这件事情而有丝毫的窃喜或者自满,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小游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只需要投其所好,得到他的欢心轻而易举。
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无限制包容。
但无所限制的包容,却常常又被以为是有所偏爱,可真正是如此吗?
那就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商雏继位的日子,江飘蓬在看过他的继位大殿之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除却和几位好友告别,再没有惊动更多的人。
只不过江飘蓬出城的时候,忽然听到西风的叫喊声:
“江哥!”
他回头望去,就见西风架着一辆马车飞奔而来。
或许是真正意识到这一次分别之后,恐怕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叫西风也顾不得再去用改过的称呼,而是下意识喊起来以前还是草莽贼寇时候的称谓了。
她的身后,沈循策虽然是坐着马车一道出来的,但他掀起来帘子的时候,已然面容发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西风会来送他,也在江飘蓬的预料之中,但沈循策竟然也跟着过来,那可真就让他感觉意外。
于是江飘蓬问起来沈循策怎么也跟着来了。
西风便很理直气壮的说:
“江哥不是说要我贴身保护他吗?我想来送您一程,当然也要把他带过来了,不然怎么贴身保护。”
这个理由……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啊。
说完之后,西风却又是哈哈一笑,说:
“其实,是他也有话想和江哥你说。”
这就更是让江飘蓬觉得一头雾水了,他们之间,有什么话可谈吗?
江飘蓬对上了沈循策的视线,后者的眼中有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他问道:
“明济心……他害了商不朝的性命,你不杀我?”
江飘蓬:……就为了这个问题啊。
江飘蓬当然有想杀他的念头,不过是后来又打消了。
但这些事情,就没必要讲出来了。
沈循策既然问起,江飘蓬沉吟片刻,才回答说道:
“我既然以天道立下誓言,保你不死,当然不会杀你,就算是商不朝死在明济心的谋算之下,但那和你无关。”
“而我也告知西风,她只需要保护好你就是了,如果你死了,她也一定会死在你的前面。”
沈循策:……
沈循策呼吸一窒,他无从分辨这句话是真是假,但他听在心中,却是实实在在的为之震惊。
或许谋士,也并不都是不折手段,他们有自己的立场,却也有自己的道义。
沈循策看向江飘蓬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敬重,他站直了身躯,很是庄重的朝着江飘蓬行了一道礼节,又说,自己会铭记在心。
铭记在心什么呢,不会是感激吧。
江飘蓬却觉得可笑,他这个时候,更加无比清晰的体会到叶迷津所谓“亲者苛责,疏者宽容”是怎样的意思。
他只是说一句话保沈循策不死,沈循策便对他如此感激涕零,因为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这么“好”。
那么明济心呢,哈哈,只怕明济心在外奔走,为了救他绞尽脑汁,到头来,却要和沈循策之间也生出嫌隙。
因为太过亲近的人,总是会同样太过苛责。
他等待着,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江飘蓬朝他们挥了挥手,便绝尘而去。
而霖州似乎也没有因为江飘蓬的离去发生什么变化,倒是因为商雏的继位,而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因为商雏喜好热闹奢华,如今他成为万灵军的主人,更加肆无忌惮了。
但紫龙太子却不会因为万灵军更换主人,而停止进攻的步伐,叶迷津既然是江飘蓬引荐给商雏的谋士,商雏也对他颇有好感,所以一开始还真是让叶迷津来全权安排应对紫龙太子的事宜。
叶迷津接手之后,是和紫龙太子打成平手,那是说双方僵持起来,有胜有败,五五分罢了,但也比起来先前节节败退的情况好太多了,而且亲临前线的人,也能够明显感觉到紫龙太子一方的纠结和试探——那就好像是原本必胜的棋局,忽然换了棋手,以最快的速度夺回了一大片的区域,但紫龙太子反应过来之后,也立刻根据万灵军的路数更改了谋略,如今正是互相试探的局面。
只看谁更快露出破绽。
然而这是属于位居斗争之中的将士考虑的事情,对于灵王宫中的人而言,却全然感觉不到紧张,反而觉得叶迷津的能力好像也不过如此。
因为叶迷津被认命为全权掌控战局的地位,这实在是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他一个外人,怎么能够如此!
尤其侍奉商雏的近侍们,更是对叶迷津甚是怨恨,因为叶迷津来找商雏谈论事情的时候,他们甚至不被允许近身,就算是在一旁侍奉,也不能够说话,好像他们这些人不配说话一样——
怨恨积攒起来,便也忍不住进行发泄,那是慢慢的,试探着在商雏耳边说叶迷津的坏话,就如同冲刷石头的河流一样,日积月累,总是有将石头推到的一日。
而且叶迷津自视清高,可从来不会和商雏解释太多,也从不过问商雏对他的意见,有没有人说坏话……这就更方便近侍们在商雏面前吹风,说叶迷津也是名不副实之徒。
他们的理由也很是充分,首先叶迷津智谋并不怎么样,由他来全权调度万灵军,结果竟然只是和紫龙太子打个平手,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胜算,可见能力是不怎么样的。
其次是叶迷津的态度并不怎么样,所有人都焦急的时候,他还能优哉游哉的喝茶弹琴,这是完全不把战事放在心上,既然他都不注重这件事情,怎么能让他继续来为万灵军做事呢。
最后是叶迷津的调度也很有问题,那是说很多次都是发兵一半又紧急撤回,转向另外一条道路,又或者同时发出许多的兵马,去向却完全不同,很多时候都只是出去跑一圈就回来了,这岂不是故意作弄兄弟们么。
如此这般,细说一番,叶迷津简直是无才无德,态度也颇为散漫不端。
似乎应该被驱逐才行,而随着时日的增多,商雏对叶迷津的兴趣也逐渐消散了,叶迷津并不主动讨好他恭维他,面对质问,叶迷津也从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是说灵王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也叫商雏更加不满,说什么叶迷津是他的谋士,但实际上呢,完全是叶迷津在牵着他的鼻子走,这怎么能让商雏忍受得了。
再有那些近侍们的挑拨,商雏当真也觉得叶迷津实在是没什么留存的必要了,于是便特意召请了叶迷津,扯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才委婉的表示:他也劳累许多,不如暂且休养吧。
所谓的暂且休养,可以是一两日,也可以是永远。
叶迷津当然感觉出来商雏对自己日渐敷衍疏远的态度,也知晓这其实就是要让自己主动离开的理由而已。
第312章 势如破竹
接过商雏所下的诏令之后, 叶迷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径直就告辞离去了。
他离开的太快,甚至是让商雏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实话说, 叶迷津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的时候, 还真是让商雏后悔了。
商雏隐隐约约, 能够感觉到自己恐怕做了一个很糟糕的决定,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他总不可能收回命令。
况且,他心中又有怨恨, 说走就走,可见叶迷津也是真就没有把他当成主公。
既是如此,自己何必对他过多在意!
所以, 尽管心有后悔,商雏最终也还是没有经过任何的挽留。
又安慰自己说,他走就走了,难道没有他,自己还不能抵抗的了紫龙太子的来犯么。
那是说,叶迷津虽然离开, 万灵军与紫龙太子之间的对峙却还在继续,最开始的时候,似乎和他没有离开的时候, 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彼此间仍是互相试探。
但万灵军失去叶迷津的指点, 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勉强按照原先的排布进行应对, 而很快新的谋士上任,立刻做出了与叶迷津完全不同的战事排布, 那或许当真是叶迷津无能,新的谋士计谋一经采用竟然打的紫龙太子措手不及。
这件事情,穿入王宫之后,近侍为之一喜,更加肆无忌惮的说起来叶迷津的坏话,商雏也心下稍安,以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就不再想着找回叶迷津之事。
但他也不算十分的蠢笨,至少还知道让人瞒住叶迷津已经离开的消息,不许对外透露半分。
又但是,不是瞒着不说,这件事情便会真的无人能够猜到。
而在紫龙太子的一方,战败的将士已经做好回去领罚的准备,结果信送回紫龙太子手中的之后,没过几日,竟然是紫龙太子手下第一谋士亲临战局。
明济心让将士们把对战细节尽可能的全部讲出,又将记录的战报尽数看过一遍,而后又让几小支队伍陆陆续续突袭几处地点之后,明济心才终于做出了判断。
“叶迷津走了。”
得到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无他,只因这种互相拉扯却又毫无进展的日子,实在是让人过的太痛苦,可有叶迷津在,他们永远无法再进一步。
这当然也是明济心做出的谋略,亦是紫龙太子下达的命令。
先前叶迷津在的时候,他们双方之间的对峙,都未用尽全力,或者说在明济心知道叶迷津成为万灵军的谋士之后,便叫全军人马都暂停攻势,一切先前的谋划也都停了下来,只是轮流让一小部门的兵马到处去进行试探出击,剩下的人便只是做日常的练兵,又说大家可以放松下来,趁着这段时间休整一番。
这种安排却让大家有些不解,他们也都听说叶迷津的名声,那是神鬼莫测的一个人,更何况先前就是因为他的计谋,才让商不朝给紫龙太子来了一击重创。
此刻听说他真正成为商雏的谋士来对付自己,当然如临大敌,却没有想到明济心竟然是如此轻松的态度。
难道不怕对方趁虚而入吗?
面对众人的质疑,明济心只是说:
“有我在,还怕他能占到什么便宜吗?”
这样的话,还真是有够自信,但他说这样的话,还真叫人无法反驳,于是沉默之间,有人觉得应该鼓舞士气而不是消极低沉,便开口说:
“有明公子在,我们当然不用怕会遭到什么谋算!”
又有人道:
“并非是质疑明公子,只是既然明公子自信能够对付叶迷津,那为什么不直接将他打个落花流水,而是要停下战事,只是用小股兵马不断地去进行各种试探呢。”
明济心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开口说:
“有他在,我们想要更进一步,也很难啊。”
声音中带有全然的无奈。
总而言之,是双方都讨不了什么便宜就是了,而且,明济心又说:
“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用少部分的人出击,他也会用少部分的人回礼,你若大军压境,他也能调动所有万灵军来个鱼死网破,他不在乎万灵军的牺牲,但我却不能让将士们平白受死,我想,殿下也不愿意诸位有这种没必要的消耗牺牲。”
姬彻天颔首,认同道:
“与他正面对招,对我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紫龙太子都这样说了,其他的人当然也没有什么更大的异议。
可这种日子,未免太过煎熬。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人按耐不住前来问什么时候能够大干一场,得到仍是稍安勿躁的回复后,忍不住说:
“那难道就这么僵持下去吗?”
“或许称之为给我们难得的休养机会也不算错。”
明济心回答道:
“我们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养精蓄锐,等叶迷津离开万灵军之后,诸位才能以全然充沛的姿态发起进攻。”
这句话让人立刻眼前一亮,忍不住追问:
“明公子难道知晓叶迷津什么时候会离开万灵军?”
又有疑惑:
“可是他不是那什么灵王的谋士吗,据说这个新灵王可还对他很是言听计从,怎么会轻易离开。”
明济心便摇了摇头,说: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万灵军,但我确定他不会在万灵军待太久,至于为什么——他的性情,注定他不会效忠别人,这对于一个主公来说,是最致命的缺点,没有主公能够永远信赖这样一个谋士,就算是百无禁忌,任人唯贤的殿下,应该也会犹豫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姬彻天也是在场,闻言颇有些尴尬,毕竟当初他和叶迷津匆匆见过一面,叶迷津还真说过愿意辅佐自己的话,但那个时候他对叶迷津全无了解,只知晓他可能也是大师兄找来的师弟而已。
现在嘛,对于叶迷津,姬彻天还是敬谢不敏了。
所以姬彻天在片刻的尴尬心虚之后,还是能够坦然的回答:
“这句话却是不假,若叶迷津前来投奔我,我怕也不敢相信他是想要真心追随,这不是我能够掌控之人。 ”
不能够掌控的危险人物,似乎必须要除掉才行,若姬彻天心更狠一些,或许也能说出不为我所用者,也不能为旁人所用,杀之才能无后顾之忧这句话。
但这句话说出来容易,想做到却难,至少姬彻天不敢说自己有绝对的保证能对付得了明济心。
而此刻姬彻天还需专注眼前的战局,无法分心去对付叶迷津,所以这种事情,只能押后再谈,且此刻也没多说出来的必要。
明济心最后又说:
“而最重要的原因,叶迷津也不是真心辅佐新灵王,更不会长久留在万灵军,不如说,他会加速万灵军的灭亡——毕竟他要的,可不是帮助万灵军重整旗鼓,而是天下大乱。”
【我要人间无皇,天下大乱!】
这是昔日叶迷津拜入太玄宗时候说过的话,如今不过是作为一则趣闻在坊间流传,不会有人真正把这句话当真,除却明济心。
明济心很清楚一件事情,往往被人以为是开玩笑的话,或许就是真正的心意所指,尤其这是叶迷津唯一明确说过的目的,再结合他所做过的事情,也无法不让明济心为之慎重。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讲,那就是如果叶迷津当真找到了姬彻天,恐怕也是要为姬彻天带来混乱与灭亡。
对整个人间界而言,或许叶迷津本身就是一场无法估算的祸害,可谁也无法除掉他。
至少现在,至少对于他们而言,现在紧要的事情是对付万灵军,是没精力也没可能去对付叶迷津。
只能押后再谈。
***
猛地一听到明济心说叶迷津离开的事情,还让人不可置信:
“军师,您确定他离开了吗?”
明济心说:
“我从不讲不确定的话。”
“那,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虽然让人欣喜若狂,但也因为消息来的太过突然,还是让人一时间没法适应,又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明济心却是不答反问:
“你劈过竹子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看着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明济心大笑:
“接下来的,便如刀劈竹子一样顺遂了,所以什么也不必顾虑,清点兵马,准备大干一场吧。”
于是众将士们便重整旗鼓,全力突击,果真势如破竹,节节胜利,不过数月之间,已经兵临霖州城下。
而灵王宫内混乱一片,恰如当年万灵军攻破霖州的那一日,但却也比那一日好的太多,毕竟今时今日,虽然城外兵甲林立,可至少他们的头顶没有一团团的火焰笼罩威胁。
可商雏逃出灵宫的身影,却远比当年明济心与沈循策他们逃出去的更加狼狈不堪。
江飘蓬已经了无音讯,叶迷津也不再回应他的任何讯息,其他的谋士面对紫龙太子的各种兵马调动,攻伐之策,被打击的毫无任何还手之力,无论是怎样的应对方法,都好像能被对方看透一样。
结果是下面的人被商雏来回大骂,也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哀哀哭泣。
却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属于万灵军的城池被紫龙太子一点点拿下,最后霖州也被团团包围。
商雏不是没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可他最终还是太过惜命,身边的近侍也不想就这么轻易的死掉,于是拼命说服商雏改装易容,偷偷逃出霖州。
他们是早已经找好逃走的路途,只要有一条命在,其他都可以放下。
第313章 一夜之间
那些商雏的近侍谋士们打算是, 他们辗转回到商江郡,就万事大吉了。
毕竟那是万灵军起义的源头,也是万灵承天会的本部所在之处, 若说什么地方最安全, 自己人最多, 不是霖州缕春,而是这里。
回到自己的地盘, 何愁没有再打回去的机会!
退一万步说,就算商雏没有任何想要反抗打回去的想法, 那窝在商江郡也算安全,况且这许多年囤积的财物,也足够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甚至可以奢侈过活。
而商雏逃走的时候,竟然还不忘将沈循策也一并带走。
这却是让沈循策意外:
“我跟着殿下离开,不是多给殿下带去累赘么”
“少废话了!”
商雏简直是气恼不已,但他又答应过江飘蓬绝不杀沈循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为紫龙太子打进来之后你就自由了,就可以让那个叫明济心的家伙如愿以偿吗?!”
说起来明济心, 实在是让商雏恼怒至极,于是更加迁怒眼前之人,下意识就卡住了沈循策的脖颈, 那是叫沈循策窒息的力度, 不过片刻, 沈循策便满脸冷汗,呼吸急促, 快要喘不过气。
西风神色一变,立刻就朝商雏的手腕握去, 那也是暴起青筋的力度,迫使商雏不得不松了手指。
“西风!”
商雏大喊一声,但在他说出更多口不择言的话之前,西风便先开口说:
“这是灵公的命令,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明济心死在您的手下,您应该也不想做违背父命之人吧。”
商雏一口气憋在口中发泄不出来,只能将牙磨的生疼,又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
“紧张什么,我说了不会杀他……只是一时情不自禁罢了,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我不阻止,现在沈循策恐怕真是死人一条了。
西风在心中冷笑,才不相信这种话,但对方毕竟是灵王的身份,西风也只能道歉认错。
商雏啧了一声,也不是没看出来西风的敷衍态度,但现在计较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径直便道:
“我虽然不会杀他,可我也不会把他留给明济心,哼,你想和明济心见面团圆,想继续做你的龙王吗,那就继续在梦里见面,在梦里听人喊你龙王殿下吧!”
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和沈循策说的。
沈循策闻言,唯有苦笑以对,他现在这种筋脉具断,毫无灵气的样子,还有什么做龙王的可能吗?
更何况他一个多年阶下囚,明济心能不装作不认识他都是奢望,继续做龙王,他没这么自不量力。
商雏也实在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
可是商雏更不会听他说什么话,只会以为他说什么都是别有用心。
沈循策能怎么办呢,也只能被拖拽着跟着逃走。
他们变换妆容,从小道逃出了霖州,遥望着紫龙太子的兵马,已经有千万人之多,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这些兵马将霖州团团包围,也看不到任何突击胜利的可能。
逃亡的众人终于死心,只是却也各有自己的心绪,或愤怒,或悲哀……种种不一,沈循策看着那滚滚烟尘之中包裹的兵马,也不由去想,其中是否其中就有明济心的身影呢,明济心又是否,还记得他,还想见他呢。
可惜却不能相见。
从霖州到商江郡,也是一路急行,就算是沈循策不用奔跑,不用动用任何体力,但坐在车马之上颠簸,却也是每日痛苦缠身,本就消瘦的身躯,几日间便瘦骨嶙峋,饭食不下,药物也是吃了就吐,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
所有人也都已经做好他随时会死的准备,压根不敢,也不愿接近他,只有西风依旧形影不离的照看他,又一遍遍的劝说:
“商江郡是我们的故乡,到了那里,就有好郎中来帮你治病,撑下去,行吗?”
“你不是很想见明济心吗?活下去才能见到他啊。”
沈循策看着她含泪的目光,很想问她一句,如此急切的让自己不要死,到底是因为灵公与江飘蓬的交代……还是她自己不想要自己死呢。
可他到底也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像是他开口说:“我不会死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答应过明济心无论好坏都要活着,还是因为西风说,让他不要死。
或许有些问题,就是永远不能问出来的,只能深埋心里,随着自己一道死去,一道走过冥界奈何桥,然后喝了孟婆汤,也就随着所有的记忆,一并消散,不必再为此苦恼了。
可惜他现在还死不了,还不能死,所以还只能继续承受各种煎熬。
***
西风的话虽然是说出来安慰沈循策,却也是肺腑之言。
西风总是有很乐观的态度,以为回到了商江郡,就一切万事大吉。
而他们中途虽然也有各种磕磕绊绊,也经过许多次来自紫龙太子部下的追杀,最终也确实是成功到达了商江郡,又得到了很是热烈的迎接,当天晚上,便举办了一场很是盛大的迎接宴会。
当天晚上,也让所有人都把一路上的提心吊胆抛之脑后,好好地睡了一觉,那可真是最美好的一夜,也是不少人的最后一夜。
第二日商雏口渴醒来,闭着眼睛喊侍从送水过来,结果水一入口却是烫的他立刻叫了起来。
商雏顺手便将杯子扔到了一旁,怒气冲冲的睁开眼睛,就要呵斥侍从,结果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陌生人对着自己笑的灿烂。
对方很随意的朝他行礼,笑着说:
“灵王殿下,这杯水难道不好饮?真是不好意思,我没侍奉殿下的经验,还请殿下见谅啊。”
商雏愣了半晌,才惊惧着叫了起来:
“你,你是——来人,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商雏大声喊了起来,对方站了起来,却是不慌不忙的在寝殿之中转悠,又拿起来寝殿之中的各种玩物欣赏起来,而任凭商雏喊得嗓子冒烟,也没喊出来一个人。
直到他歇了力气,恶狠狠地去问眼前之人是谁时,对方才慢悠悠的自报家门。
“我叫辛知燕,无名之辈而已,哦,很快应该就会成为商江郡王吧,明公子答应我,成功拿下商江郡,便封我为王,九州之地可任意挑选,我看商江郡就很不错。”
听到这句话,商雏简直是五雷轰顶了,他想也不想就抓起床边的剑朝着辛知燕砍去,又怒骂道:
“胡说八道!你这个窃贼,刺客!商江郡是我的地盘,也能让你这么放肆,找死来!”
商雏享乐多年,就算是有那么一些修为武力,也不知道废弃多年了,如今简直和废人无异,他要去砍辛知燕,自己却差点被座椅绊倒。
辛知燕却不同,他多年从未松懈过自己的修行,对付起来一个酒囊饭袋轻而易举。
他周旋了几圈,然后瞅准机会,一脚就将商雏的手腕踹的发麻,商雏手中的剑也被这一脚踹的飞出数米之外,嘭的一声,穿透屏风,然后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脚朝着商雏的心脉踹去,便将商雏踹倒在地,几番挣扎,也爬不起来,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的捂着疼痛不堪的心脉。
辛知燕居高临下的,看着灵王在自己面前如此狼狈的模样,犹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放在以前,他还真是从来没有,自己竟然还有能有踹飞灵王的这么一天。
嗯,如果是商不朝,大概是永远没这么一天吧,可谁让现在的灵王是商雏这么一个废物呢。
那句话怎么说,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了。
辛知燕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懒得再戏弄他,冷声道:
“商雏!整个商江郡都已经被我拿下,你还在挣扎什么?!”
这一声如同雷劈,叫商雏瞬间静止,甚至连疼痛都忘记了,他猛地翻身,瞠目欲裂的看向辛知燕,又呼吸急促,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过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就完全占据了商江郡!
商雏满眼的不可置信,浑身颤抖,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大脑空白一片。
他张了张嘴,想怒骂几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蓄积了一些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朝门口跑去,辛知燕却也不拦着他,只是露出可怜的目光,看着他状若疯癫的跑了出去。
跑出去又能看到什么呢。
只能看到满城遍地都是紫龙太子的兵马,而万灵军早被伏诛,甚至连万灵承天会的人也尽数被搜查了出来。
商雏跑出庭院,便见庭院已经被紫龙太子的兵马接管,他又一路跑到了大街上,那也都是紫龙太子的人。
又跑到了城墙上俯瞰整个商江郡,却只能看到满城飘荡的,属于紫龙太子的旗帜。
街道上遍地都是还没干涸的鲜血,到处都是还在被抓捕押送的万灵部署。
真正是一夜之间,天色已变!
若这是梦,那将是最叫人恐慌的噩梦,可是噩梦醒来之后就会消失不见,可这是现实,现实又该如何才能逃避!
商雏疯了。
他看到每一个人,都问这里到底是哪里,是商江郡吗?如果是,他怎么看到的全是紫龙太子的人呢。
他想不明白,分明半夜时候这还是他的地盘,他们还在庆贺回到故地,怎么可能转瞬之间,商江郡就已经易主!
到底是他太过无能,还是天道已经不公到如斯地步,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帮着紫龙太子夺取运势!
第314章 最后同伴
商雏整日整夜的发疯呓语, 可是杀又暂时杀不得,实在是让人烦躁不堪。
他既然说想知晓为何一夜变天的原因,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几日后, 商雏就被带到了地牢里面, 看到了原本镇守商江郡的首领刘飞阳, 四目相对,唯有泪流。
刘飞阳也算好汉一条, 宁死不屈,酷刑加身, 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此刻见到浑身脏污不成人形的商雏,却是立刻心志崩毁, 再不能镇定。
他们承受灵公的诸多恩赐,却让灵公的儿子连安稳度日都做不到,哪里还有颜面去见灵公呢。
刘飞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说道: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无有戒心,是我对不起灵公啊!”
商雏只是愣愣的看着他泪流满面, 面容似笑还哭,心中涌现说不出的悲哀。
对不起灵公,哈哈——灵公, 灵公, 他是灵王, 哪里来的灵公!
灵公商不朝早就死了!
说到底,谁也没把他这个灵王放在眼里, 紫龙太子不在意,明济心不在意, 叶迷津不在意,就连江飘蓬,甚至西风区区一个侍从,心中也只有商不朝一个主公而已。
或许在他父亲死的时候,万灵军也罢,万灵承天会也好,也都在那个时候全都死掉了,留给他的,只有空壳一具。
但就算全都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空壳,一个个打下来也要个几天吧,怎么会一夜之间全被拿下?
如何才能一夜之间占据商江郡么?
让商雏百思不解的事情,说起来却也简单,因为不只是这一夜,而在辛知燕他们早就已经进入商江郡了。
明济心分给辛知燕的几千兵力,翻山越水到达商江郡附近的山脉之后,辛知燕便让所有人把兵甲全都放置山林之中,只留下几百人看顾,其他所有的人全都身穿布衣,分成数十上百的小队,扮作商户,农户,道士,和尚,甚至妓娼,乞丐……
陆陆续续,接连不断,这些兵力装扮成各种人,如水润无声一般渗透了整个商江郡,他们进去之后,也不用互相联系,也不用传递任何情报,只需要如常过活,等待最后的命令就行了。
这样也能阻止有人叛变。
就算是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自爆身份说是紫龙太子的部署,却也只会引起一阵的哄堂大笑,这可是万灵承天会的老巢,紫龙太子疯了么?敢派人来这里,而且一个人如何成事?就算是透露出来有同伴,在这些人的想象之中,也不过是几个人,至多数十个,又能做成什么。
况且被指出来的同伴,也是一脸无辜的表情,任凭其他人怎么搜查,也不会找到什么异常的地方,毕竟他们来了之后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这就是明济心的谋略了,让你就算是提前知晓紫龙太子的人去了,又怎么样呢,也绝不会有任何对策,就算是有人预感到危机,想要重视,也不会得到任何的支持。
而辛知燕将它执行的很好。
甚至是远远超出明济心的预估。
明济心是叫他们没有命令到达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但是辛知燕却提前告知大家,可以在周围邻居谈论起来紫龙太子有关事情的时候,顺口去说紫龙太子的好话,比如紫龙太子并不滥杀无辜,比如紫龙太子每夺回一座城池,都会清理处决那些贪官污吏,至于普通民众,是绝不会有什么打扰……
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日真正占据商江郡时,民众才不会恐慌排斥的太多。
再来,明济心也说,等商雏他们逃回去商江郡的时候,就见机行事,建议是说先观察一番商雏等人的状况,再行战事。
但辛知燕在商雏到达商江郡,开始庆贺的当夜,就趁着他们喝的酩酊大醉时招呼人立刻起兵,全然不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
所谓迟则生变,就算只给商雏一天的反应时间,让他知晓商江郡恐怕有了紫龙太子的兵力慎入,那以往绝不在意的情报,在此刻如惊弓之鸟的商雏面前,也会全都信以为真,然后开始戒备起来,并且会挨家挨户搜捕可疑人员,再进行严刑逼供。
那势必会让辛知燕这一支兵力受到阻碍,况且辛知燕可不想受什么牢狱之灾,所以辛知燕当机立断,在所有万灵军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发起了进攻。
攻伐的路线早就事先再山林之中演练过无数遍,真正施行的时候,更比想象之中顺利,不过一夜,这场原本会以为打的激烈的斗争,却已经接近了尾声。
天明的时候,紫龙太子的旗帜已经插上了商江郡的城墙上,并且张贴告示,告知所有的普通民众,紫龙太子仁德宽厚,不杀平民,况且紫龙太子本就是前去霖州收复失地,如今也算是拨乱反正,当然更不会损伤本就是属于自己的子民。
再加上平时潜移默化的言语影响,商江郡的民众,对这场变故,相比起来其他区域来说,已经算是接受良好。
商雏以为是一夜之间的斗争,实际上却是从他还没有继位灵王位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筹谋。
明济心提前他数年就布下的棋局,他怎么赢?
就算是他已经了然全部的内容,心中涌现不是“如果早知道我一定能避开或者赢过”,而是无限的绝望,因为他别无他法,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方法。
而且他也不知道,紫龙太子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筹谋仍在暗中潜伏。
或许有人能够找到破局的办法,甚至不需要“早知道”,事先就能推算出来商江城的变动,那样的话,或许,或许……真正有偏向自己的例外发生也说不一定。
但这个人却被他亲手推开了。
商雏躺在阴暗的房间里,不知今夕何夕,也分不清百日黑夜,也不知道上一次有人来过是什么时候。
便在这种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他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殿下,您现在可真够可怜。”
谁……这个时候,谁还会喊他殿下?!
商雏蓦然抬头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便见昏暗的屋门前,站着一道闲适的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正优哉游哉的摇晃着。
“……叶,叶迷津!”
商雏立刻喊出他的名字,心中涌现惊喜,但紧接着升起的却是戒备与愤怒:
“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吗?!”
“嗯,难道不是殿下想要见我吗?”
叶迷津朝他一步步走过去,相比商雏的狼狈,他简直可以用仙风道骨来形容了。
叶迷津不无遗憾的说:
“我知晓殿下需要我,所以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结果殿下却如此揣测我别有用心,可真是叫人难过啊。”
难道你不是别有用心!
商雏在心中呐喊,他是想见叶迷津,可那是在霖州城破之前,那个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想找到叶迷津,结果各种渠道送出去的消息全都如石沉大海,就连捕风捉影坊,也以无比敷衍的态度说坊主不在。
那显然是不打算搭理他的意思。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成了阶下囚,叶迷津竟然又追随跟来。
来了,又能做什么?!
商雏不信其中没有任何的另有所图。
仿佛是能够看懂他的心思一般,叶迷津问道:
“难道殿下是要我离开吗?”
商雏刚想说是,叶迷津便先他一步说:
“殿下,有些人一生可以犯错无数次,有些人一生犯错一次便无回天之力。”
商雏:……都这种时候了,还妄图来教训他什么道理吗?
商雏对此不屑一顾,但叶迷津总是有能让人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握在手中。
叶迷津说道:
“殿下难道也甘心于此就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属于万灵军,万灵承天会的一切,被紫龙太子尽数收入囊中吗?”
商雏:……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选项吗?
“难道殿下竟然真的心如死水,连恨意都消磨殆尽了?”
叶迷津走进了他,轻声道:
“难道殿下不想让紫龙太子与明济心之间生出嫌隙么?世上都以为配合天衣无缝的主公与谋士,却有永生永世也无法弥合的隔阂出现,这样有趣的事情,殿下不想看到么?”
商雏:……
“他们会生出嫌隙?”
商雏嗤笑一声,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分明最煎熬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万灵军都已经被拿下了,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隔阂出现吗?
商雏想也不想便道:
“万灵军都已经覆灭了,过不久就是天下太平,叫他们之间生出嫌隙,又有何用?”
“殿下,我说了,有些人一生能犯的错误很少,而你又错了。”
叶迷津轻轻摇头,说道:
“这样的话说来或许无情,但万灵军的覆灭,不过是新战局的开始,新一轮的战局,虽然没殿下你参与的余地,但您不是不能先让姬彻天缺失一臂啊。”
商雏:……
前面的话,让人无地自容,后面的话,却又让人为之动心。
叶迷津……你真是会拿捏人心。
商雏低声一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或许是笑自己真是可笑吧。
明知道又是要落入一个圈套之中,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踩入,他不相信叶迷津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必然另有图谋。
自己不应该被他牵着鼻子走,可是,可是……
他确实恨着紫龙太子,他确实也想看紫龙太子和明济心生出隔阂,甚至反目为仇啊!
所以明知晓这有可能——不,必然是一个陷阱,他还是跳了下去。
商雏默默地想,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些喜欢玩弄人心的谋士。
第315章 请君自尽
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 大概就是分明讨厌,却还不得不去接触,不得不去听从,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商雏朝后缩了缩身躯, 那或许是出于本能的逃避, 让他又问叶迷津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
身处绝望之中渴望得到有人的帮助,但真正有人什么也不图谋的来帮自己的时候, 却又不敢相信这种好事真正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叶迷津说:
“因为我是殿下的谋士。”
商雏:……
或许是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可笑,让叶迷津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一声, 所以叶迷津又轻咳了一声,说:
“殿下不相信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这句话, 商雏可真是无法反驳,他确实无人可用。
他已经走投无路,他已经谁也无法信任,也没有人来信任他,真是想不到,到头来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 竟然会是叶迷津。
商雏苦笑一声,道:
“是,你说的确实没错, 时至今日, 我只有你了。”
叶迷津道:
“这样说来, 殿下似乎没有其他问题了。”
商雏沉默,那是与默认无疑, 叶迷津持扇身前,缓缓道:
“殿下没有问题了, 我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殿下来做。”
这句话让商雏疑惑:
“我能做什么事情。”
“那就是——”
叶迷津拉长了语调,然后一字一句的说:
“请殿下自尽。”
商雏:……
“你说什么?!你要我自尽!”
商雏立刻暴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向叶迷津,以为他在开什么并不好笑的玩笑,但叶迷津眼中却没有任何的戏弄,见他反应如此剧烈,才有所疑惑的说:
“殿下不想自尽?”
废话!谁想自尽,商雏冷笑一声,说道:
“看来你也不是真心为我考虑,你若已经投奔紫龙太子,不妨明说,反正叛徒不多你一个。”
“殿下,不可误解我的真心啊。”
叶迷津便“噫”了一声,摇摇头说道:
“也不是非要殿下自尽不可,若殿下不敢自尽,倒也有另外的选择,但只怕殿下更不敢去做。”
商雏却不敢再相信他说的话,只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却又忍不住问:
“什么?”
叶迷津果然说出更让他震惊的言语:
“聚龙化神策不是还在殿下手中么?龙脉龙气都能够被聚龙化神策所吸收,更何况是普通灵气呢。”
“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借天下生灵之灵气为己所用啊。”
叶迷津站直了身躯,垂眸看向商雏,徐徐说道:
“万万人之灵气魂魄召入幡中为己所用,无论是紫龙太子还是明济心,任凭有千万心机,在完全的修为压制之下,不过都是尘烟一片。”
不敢自杀,那敢去杀万万人吗?
可谁又能想出这种主意出来?
商雏浑身都颤抖起来,牙齿也咯咯作响,他不由连退两步,觉得眼前之人犹如妖魔。
妖魔最让人害怕不已,可妖魔也是最擅长蛊惑人心的啊。
叶迷津的声音接连不断的传入耳中。
“殿下在害怕我,还是在担忧前途呢,殿下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倘若期望能够为紫龙太子带去那么一丝一毫的报复,只有信任我。”
“只有我才能帮助殿下,也只有我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能不顾一切,前来帮助殿下。”
……
如妖似魔的人声,最终将人心完全蛊惑。
天明之际,商雏破门而出,聚龙化神策升入空中,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吸取天下生灵的灵气。
***
商雏入魔了!
他要献祭千万人来修成神魔之体,是要报复天下。
聚龙化神策铺陈开来,笼罩整个商江郡,血雾弥漫,无数修行者转瞬即灭。
惶恐至极的声音传遍整个商江郡,也传入到了姬彻天与明济心的的耳朵之中,大殿之上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明济心,企图他能够给出一个应对的计谋。
可是明济心却是闭了闭眼,而后长叹一口气,那似乎是也无可奈何的境界。
在绝对的修为面前,计谋毫无用处。
他苦笑一声,说:
“叶迷津,你要天下大乱,当真是无人能阻挡你的计划啊。”
那是谁都猜不出他会怎样出招,阻挡自然也无从谈起。
听见明济心如此悲凉的话,仿佛也只能坐等灭顶之日到来,旁人绝望的询问: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商雏修成魔神,叫天下人全都覆灭吗?”
明济心定神,缓缓说道:
“那要看商雏是否还有人心可言了。”
***
商江郡中,天空已经血红一片,聚龙化神策在高空之上熠熠生辉,那在平日叫人看到感觉信息的东西,此刻看去,却觉得无比恐怖。
因为以往都是从其中吸取灵气,然而此刻,聚龙化神策却在一刻不停的吸收万物灵气。
商雏的发丝,瞳孔,也被染上血的颜色,聚龙化神策在头顶飞速吸取灵气,他的修为也在片刻不停地飞速高涨,那叫他心态也跟着膨胀,以为自己不日便能超越世上所有修行者。
什么明济心,什么紫龙太子,全都要被他踩在脚下,撕成碎片。
他踏过如河流一样流淌的血水,他要往霖州一路杀穿过去,但他要踏出商江郡的时候,却听到有箫声响起。
那箫声如泣如诉,让他有很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来是何处听过。
而后,他又听到笛子的声音,他又听到琴瑟和鸣的声音,他又听到一道人声响起……
“芦苇黄了又青哦,商江长流不绝——”
“商江长流不绝哦,漫过我千里良田——”
“漫过我千里良田哦,长养我万户人家——”
那是……是商江郡世世代代传唱的歌谣!
商雏心神大震,他回头望去,却见漫山遍野亮起烟火,无数穿着商江郡衣物的民众站在起伏的山坡上,站在流动的河流中,站在宽阔的平原上,在呼唤他,在恳求他,在拉回他……
一道,两道,千万道人声共同唱和起来,在天地之间共鸣,声音仿佛生出丝丝缕缕的藤蔓,铺天盖地而来,将商雏完全缠绕其中。
不能挣扎,不得挣扎,不想挣扎了……
他看到西风从人群之中一步步走出,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说:
“少主,就剩下我们了,我们去找主公吧。”
商雏眼前恍惚,好像又回到很久以前的时候,他那时还小,西风也还很小,那个时候,他和西风的关系还不错,西风拉着他去河边儿玩,便听见河边那些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他们也跟着唱那些歌谣,直到夕阳西落,那些人们陆陆续续回去,父亲也站在很远的地方朝他们招手,喊他们回去。
人都走完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哪里呢,当然是跟着父亲了,父亲去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了。
啪嗒——
商雏感觉鼻尖一凉,他伸手摸去,以为是自己落泪了,但是舌尖舔了舔,却没有泪水特有的咸味,反倒是清清凉凉的。
是雨水?
下雨了吗?
他抬起头看向高空,有雨滴点点低落,而后丝丝缕缕,淅淅沥沥,最后汇聚成瓢泼大雨,冲刷一切血腥与罪恶。
天色大亮之后,商雏自尽暴雨之中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三日之后,这道消息被送入霖州,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姬彻天也不例外,但他为这件事情提起来的心可以放下,却又有新的麻烦生出。
那是说,随着商雏自尽的消息传来,聚龙化神策也被送了过来,但同样被送过来的,还有辛知燕求封王的请求。
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只说想要商江郡下属的一个城镇,做个百户王就心满意足了。
他原是万灵军的部下,而且出身卑微,结果一出口就要封王,这实在是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实际上,早在辛知燕带兵前往商江埋伏之前,就有人对他的能力质疑,毕竟他来历不明,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他,怎么能够放心的下来。
但辛知燕却用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一路上他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从未有过任何的特殊要求,而且他又熟悉每一条山路,对危险的到来也能够提前预知,并且安排好对应的手段,到达商江郡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收服了几千将士们的心。
商雏入魔之后,明济心虽然给了应对的策略,但明济心没有亲自过去——若商江郡留不住商雏,他必然会奔袭霖州而来,明济心当然要以霖州为要,不能轻易离去。
所以具体怎样实施还是要看辛知燕自己,而他完成的很好。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是很能说服其他人接受要封他为王这件事情,毕竟他出身,经历都太薄弱,除却那几千人对他敬佩之外,其余人都对他还存有质疑。
给一些丰厚的赏赐已经很不错了,封王实在是有些不妥。
质疑的人太多,叫姬彻天也有所动摇,但他去询问明济心的时候,明济心却问:
“殿下现在就要做言而无信之人吗?”
姬彻天便无言以对了。
这实在是太致命的问题,其他人问也许还好应对,但偏偏是明济心,偏偏是这种微妙的时候。
让姬彻天再没有犹豫的想法了。
姬彻天心知肚明,若自己对辛知燕言而无信,说要封王却又反悔,那他要失去的恐怕不仅仅是辛知燕的效忠,还有明济心。
毕竟明济心能够跟随他,就是当初他承诺过要救出沈循策,还说会让沈循策继续做霖州之王。
主公的承诺或许重若千钧,却也轻薄如纸,稍不注意,便全无信誉可言。
第316章 君心为谁
姬彻天还不想做言而无信的主公, 所以他最后还是力压众议,将封王的诏令传给了辛知燕,并且他说既然答应了要封王, 当然也是要按照王侯的品阶, 不能只用百户之地敷衍了事, 而是要整个商江郡都封给他,不过, 不过——
姬彻天说,兵符早已经制好, 并且送给了辛知燕,以证实自己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但封王这件事情, 他还需要和王都商议。
王都,是了,上面可还有一个王都呢。
那是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所有目的,就在松了一口气,准备好好停歇一番的时候,却发现原来一无所获。
虽然后来许多人都是因为紫龙太子的名声前来投奔, 时至今日,紫龙太子的部下,原属于紫龙部的兵马只有一半了。
但说到底, 姬彻天是打着紫龙部的旗号来进行一切的, 在霖州之事了结, 万灵军也只剩些许残余逃亡,事情已然成了定局之后, 来自王都的天子诏令姗姗来迟。
诏令内容通篇对是对紫龙部的赞扬,却对姬彻天只字未提——哦, 也不算是只字未提,是在末尾的时候,提起来说废太子既然已经现世,王都倒是愿意给予废太子一次改过向善的机会,所以请废太子孤身前去王都,不得携带任何兵马,否者,便将视作谋逆,天下将要共诛之。
天下共诛之。
真是有够无情的一句话,就算是在九州之内都用一句紫龙太子来敬称他,但在王都,他还是那个背负紫蛇杂脉的废太子啊。
但姬彻天却也不会和小时候一样,因为这样的话而感到惶恐或者痛苦,比起来这个,他更在意这道天子诏令是谁所写,据他所了解到的情报,如今的圣天子,是早已经奄奄一息,卧床不起,尤其是在姬彻天彻底占据霖州之后,圣天子更是被惊吓的饭食不进,滴水不沾,随时都有毙命的可能。
这样的人,有可能洋洋洒洒写下来这么一大堆的东西么?
所以——
“这到底是谁下的旨意呢。”
天子诏令被摊放在众人面前共同传阅,自然是让诸位将士们激愤不已,又说这必然是那位国师,或者如今占据王都的金龙部龙王所写,但姬彻天在听完大家莫衷一是的分析之后,却是叹息着摇了摇头,让众人散去了。
众人不理解紫龙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纷纷去询问明济心,然而明济心却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竟然对这个问题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可真是奇怪,明济心怎么会完全猜不到呢,众人议论纷纷间,忽然有人说:
“那个霖州原来的龙王,叫做沈循策的,好像是也回来了吧,明公子不会准备和紫龙太子就此分道扬镳吧。”
这样的话,立刻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愣过一瞬之后,便纷纷探讨起来这件事情。
“就是,我也听说,当初就是因为殿下答应明公子会帮他收回霖州,救出霖州的龙王世子,并且让其继续继位龙王,明公子才答应成为殿下的谋士,来为他出谋划策。”
“说起来这个,我怎么记得当初是殿下找炫州王借的明公子,明公子其实算是炫州王的谋士吧?”
“所以明公子如今到底算是谁的谋士?难道明公子真不打算跟殿下了?”
“……这个问题,我们怎么知道哦。”
……
众人的议论纷纷,固然也传入到了明济心的耳朵之中,但他却也无动于衷,或者因为也无法做出抉择,所以表现的无动于衷。
在商雏自尽伏诛的消息传入道霖州后不久,沈循策也被护送回到了霖州,并没有什么很盛大的欢迎仪式,只有明济心孤身一人站在城外的长亭内迎接。
分明这是许多年未曾见面,许多年都提心吊胆,害怕对方出什么意外,然而真切到了见面的时候,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心情出来,竟然有些害怕见面,因为见面之后,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是明济心知晓那位名叫西风的侍从,也和商雏一道自尽了。
虽说西风是看守沈循策的侍从,但明济心也完全了解,那更像是相依为命的生活,朝夕相处数年时光,怎样也不可能一丝一毫的情谊都未曾留存。
而西风却因为自己死了,明济心不能确定沈循策会不会将这件事情怪罪到自己身上,毕竟,传信给辛知燕,让他安排人去演奏商江郡的故乡曲调,又让他找一个和商雏关系最近的人来进行劝说……写出这封书信的人,正是自己啊。
虽然自己是说,事成之后,可让西风继续做沈循策的侍从,又或者西风想要自由,也可以给她自由,但谁也想不到,西风会一道自尽。
但也说不上是完全的意外,是了,就是如此,在外人看来,他明济心料事如神,就算是西风之死不是自己的谋算,但事实已定,所有人都会想当然以为这必然是他早就猜到,而且是他想要的结果。
或许这也算是谋士的悲哀,分明并非是你所愿,却也总会被世人将万般业果加诸其身。
沈循策有可能会因为西风的关系,而憎恶自己么?
这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但无论是怎样猜测,又或者心情是怎么复杂,在看到那马车粼粼接近的时候,明济心的心情还是难免激动起来,沈循策从车马之中探身,二人隔着长亭与漫漫荒草对视,长风吹着荒草翻滚如海浪,又像是时间在流逝一样。
那一时刻,所有的质疑,所有的不安仿佛全都被长风吹尽,只剩下全然纯粹的喜悦,多年念想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如何不开心呢。
只是——
沈循策简直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明济心涌现出一阵酸涩,就要问一问他的身躯是否还好,却没有想到是沈循策开怀大笑,朝着他飞奔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笑道:
“我终于不用做囚奴了!哈哈哈,济心,我就知道你会做到你所承诺的事情。”
又握了握他的胳膊,说:
“济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明济心只是含笑看着他,听闻此言,竟然眼角酸涩,他侧目去,装作被风沙刮到的样子,用衣袖抚了抚,然后才又看向沈循策,说道:
“再怎样,也比你好的多。”
“是哦,我好像瘦的像个鬼一样了。”
沈循策哎呀一声,又很是豪情壮志的说:
“那我们一道回去,大吃特吃,争取早日吃成两个胖子!”
说完这句话,沈循策忽然咳了一声,而后又接连咳得不能停止,仿佛是要把肺腑也全都一下子咳出来一样。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缓过神来,面色苍白如纸。
明济心见他状态稳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又担忧的问:
“你的身躯,到底是如何?”
沈循策摆了摆手,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哎呀,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哼哼,反正我现在就算是偷懒享受,你也不能惩罚了抄书了,我可是抄不了的。”
明济心露出无奈的表情,说:
“当然不会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循策便道:
“那就先带我回去看一看如今的缕春吧,我虽然一直待在王宫之中,却几乎没见过王宫外的东西。”
其实应该是是说,几乎没有见过静思庭之外的景色。
但想了想,还是不要说这样可怜的话了,车马驶入缕春,速度很慢,沈循策趴在窗户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外面看,仿佛这是最后一趟,这次之后再也看不到了一样,所以要牢牢地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明济心几次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果然全都不一样了。
他与沈循策之间,也决然再不可能和以往一样了。
他们极力维系着虚假的,如同记忆中一样的关系,但彼此心知肚明,那只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与不敢面对现实的胆怯。
虚假的场面,终究是有被戳破的一日。
王都封王的诏令传来的时候,沈循策盯着看了半晌,心中却未曾有半分激动,只觉得无比悲哀,他想一如既往的,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但嘴角扯了扯,却只是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他喃喃自语,语气里面满是自嘲:
“我做这个龙王,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道封王的诏令,在他看来不像是什么嘉奖,反倒是一种嘲讽。
嘲讽他多年为阶下囚,什么也没有做,现在竟然还有脸面,去抢夺别人辛苦得来的成果。
王都敢给,他可也不敢要。
明济心站在他的面前,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声音也淡了下去:
“殿下这样说,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全无意义的事情了。”
沈循策抬起头看向他,神色恍惚,笑了一声,说:
“明济心,你所谓的殿下,究竟是我,还是紫龙太子?”
这是什么问题?
明济心蹙眉看向他,沈循策却好像是要一股脑把心中的郁郁之气发泄出来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看着他问:
“你是在为我要做龙王而开心,还是在为我抢夺了紫龙太子的功劳而怨恨,明济心!你到底是谁的谋士,你自己能分清楚吗?!”
明济心:……
明济心看着他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忽然想起来被拔了爪牙的老虎——沈循策可不就是被拔了爪牙的龙么,因为没有任何自保的东西,所以才会做出这种虚张声势的样子,企图震慑其他人。
但又能震慑谁呢,只会让人感觉悲哀。
第317章 似是而非
沈循策说完那些话之后, 便顿感后悔,他没有想怪明济心的意思,可是话已经出口, 便如覆水难收, 想要尽力弥补, 但就算是破镜重圆,也有裂痕无法消磨。
看着明济心无言离去的背影, 让沈循策也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明济心, 看着他抄写完了一张经卷,才开口低声说:
“我并非是想怪你——是觉得我自己不堪胜任这个王位。这是紫龙太子打下来的地盘,我什么都没有做, 却将其取而代之,实在是于心有愧。”
明济心神色未变,笔力也甚是平稳的继续抄写下一篇章的经卷,又平静的开口说道:
“觉得于心有愧,那就好好做这个王上,善待民众, 就算是最好的报答了。”
沈循策:……
这样说,还真是叫人无言以对,又觉得道理确实如此, 但问题是——他是无法心安理得的来做这个王上啊。
那是又抄写了将近半张篇幅的经卷, 也没听到沈循策说话, 当然也没有离开,他就只是沉默的呆坐在面前而已。
明济心抬眼看去, 见沈循策一脸茫然的表情,不由一笑, 又放下手中的笔,而后仰头大笑,反倒是把沈循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目光从茫然变作不解,渐次又变作惶恐,不安的开口试探:
“济心……你不是被我气疯了吧。”
明济心:……
那倒是还不至于。
“疯的另有其人。”
明济心止住了笑意,看向沈循策,也是不解的询问:
“你在愧疚什么呢,若真论起来对不起紫龙太子,前面还有王都顶着呢,王都能毫无芥蒂的仍称紫龙太子为有罪之人,完全无视他的作为,你和王都比起来,已经是很有良心。”
沈循策:……
是能够这样对比的吗?
明济心又说:
“放心吧,这本来就是我和紫龙太子交易的事情,我作为他的谋士,他替我打下来霖州,并且将你救出来,继续做霖州龙王,如今不过是兑现当初约定好的诺言,是姬彻天该给我的承诺——当年,若不是你主动舍己,恐怕今日我也是亡魂一具,真正要追根溯源,这龙王你怎么没资格当呢。”
沈循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当初固然是他为了让明济心与薛寄月逃生,才选择主动跟着离开,可……若没有自己,他们两个本也不必过逃亡的生活。
但若这样追究下去,其实也分不清究竟谁对不起谁了,如同纠葛而生的藤蔓草木,从一开始就休戚与共,不可能将恩怨完全分开。
而说起来明济心与紫龙太子之间的交易,倒是也让沈循策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连忙问:
“那你……如今交易完成,你要跟着他一道离开吗?”
自己既然继任王位,虽然不会主动驱赶紫龙太子,但沈循策也心知肚明,紫龙太子不会永远待在霖州,他早晚会离开,况且王都宣召,到底名义上还是王都的臣民,不可不从,但若紫龙太子当真前往王都,那也是白痴都能看出来的凶险万分。
且不说日后天长地久的时间,明济心会不会永远跟随紫龙太子,眼前这一趟王都之行,明济心会不会跟随前去呢?
但面对这个问题,明济心却又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并没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沈循策便知晓这个问题,或许本就不该说出口。
沈循策又深吸一口气,说出来他最开始的目的:
“我不该质疑你的用心,只是一时失言,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明济心似乎也有所不解,他侧身看向沈循策,想了想,才说道:
“你是说讲错话惹我生气吗?这种事情,你以前也做过很多,不是吗?我虽然生气,但你知晓我气的是什么。”
是他不求上进,只知玩乐。
这样说着,也让沈循策想起来那些旧日的时光,自己一次次在要写功课的时候逃出去玩乐,然后又一次次的被明济心抓回去加倍的惩罚课业,那个时候,未曾不觉得日子苦不堪言,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满满都是无忧无虑的轻快。
这样说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好像是回到那个时候,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一样。
但好像是,却不是真正是。
这一次,他们之间的矛盾仿佛就这样在似乎轻松的氛围之中解决了。
但接下来的时间,却又总是会有各种矛盾,沈循策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朝明济心发怒,事后又伏低做小的赔罪,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这么做只会将他们之间的隔阂加深,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性。
而沈循策的脾性也变的更加阴晴不定,侍奉的人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要么是他不满意,要么是侍奉的人找到明济心哭诉,是说实在是无法胜任殿下的侍从,宁愿去劳苦的宫殿过活,也不想再继续侍奉沈循策了。
那也不是侍从们轻忽沈循策,而是他的要求委实刁钻,要人夜不能寐守在一旁,还要人白日舞刀弄棒,又要人浇花除草,却又不许将这些活计假手他人……如此重重,谁又能受得了呢。
当然有人受得了,可是能受得了而且愿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做的人,早已经死去了。
明济心找到了沈循策,说:
“我去了静思庭,那里的花草已经全部凋亡,没有再侍奉的必要,侍奉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沈循策有长久的静默,长久的静默之中,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轻声说:
“我知道了。”
又说:
“我不会再有任何的意见,想怎样侍奉,就怎样侍奉吧。”
他听懂了明济心的弦外之音,也不想让明济心难做,所以他选择了妥协。
说完之后,他就漫步走入到了内殿,一路上没有回头,明济心同样也没看他离去的背影,只是看着窗外景色,竟有身心俱疲的错觉。
分明这许多时日,都没有用到什么心力,但现在这样平静的胜过,却让他感觉比起来之前谋划战局的时候更加疲惫不堪,又有动摇,不知如此强行让沈循策去继续做龙王,究竟是对是错。
“后悔了吗?”
漫步回到自己的庭院时,明济心看到那道飘渺身影站在廊下,注视着庭院内的草木,直到明济心靠近之后,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明济心沉默许久,才开口说:
“我从不后悔。”
顿了顿,才又说: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找出最恰当的相处方式。”
白尽欢嗯了一声,对他的回答也不例外,说道:
“看来先前询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明济心:……
又是这个问题!又是要他从中作一个选择……而这次来,是否是又要给他另外一个难题去做选择。
明济心看着眼前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种烦躁的情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质问的话就已经脱口而出:
“所以您这次来,是想要看我选择错误之后的狼狈姿态吗?”
白尽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过去,将明济心端详了一番,然后才说:
“这不是你应该问出的问题。”
明济心:……
在明济心沉默的注视中,白尽欢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下之人有万种风貌,若说狼狈,也数不胜数,比你更甚者比比皆是,我何必一定要看你的狼狈相呢,能够问出这种问题——明济心,你已经被沈循策的情绪影响了。”
明济心:……
白尽欢的声音不大,是和平素闲聊一样的语气,但听在明济心的耳中,却仿佛是如雷震一样,又像是有人拿着棒子敲打了他的头颅,乃至于让他全身都跟着发麻。
那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明济心才开口说道:
“……抱歉。”
白尽欢眨了眨眼,仿佛并不理解:
“为何要对我讲抱歉?”
“或许是,我辜负您的期望。”
明济心自嘲的笑了一声,说道:
“您虽然是给了我两个选项,但其实您希望我选择紫龙太子吧,可是我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这应该不是您所期望的,再来,我竟然会被沈循策影响心绪,真是万不应该,而相比于其他人来说,我的性情,大概也太过迂腐不堪了。”
“若说性情的话——”
白尽欢想了想其他人的性情,忍不住一笑,又不太相信的看向明济心,说:
“你认真的?”
明济心:……
白尽欢撑着下颚,歪头看着他,具体一点的问:
“你应该也猜出来谁是我认下的师弟,你是认真觉得他们的性情比你好吗?还是觉得他们的性情算是完美无缺吗?”
明济心:……
这个问题嘛……比他好不好的是颇为主观的事情,不好下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他人的性情也绝谈不上完美无缺,世上也没能让所有人都觉得完美无缺的人。
明济心这样说,是因为相比其他人,甚至相比于大多数的普通将士,他的观念都太过顽固,但若说其他人的性情有多么好,那也是不可能,其他人暂且不提,叶迷津的性情,若说很好,很完美无缺,那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了。
明济心沉默之间,白尽欢已经了然他的答案,于是说:
“所以性情如何,选择如何,对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像是万千河流一样。”
白尽欢这样说着,便伸出手,在空中虚化出一点灵气,而后这一点灵气,就化作无数条细小的线条延展而去。
第318章 转告之言
在沉默之中, 白尽欢与明济心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一点灵气分化成无数的细丝,未曾经由任何特意的引导, 在天地之间肆意的游走, 游走的路线各不相同, 有快有慢,有的越加宽阔, 也有的停滞半途,消失不见。
就如同千万道河流, 他们固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但中途是怎样流动却无从知晓,而又会遇到无数的障碍, 越过障碍就继续往下游走,越不过障碍就停留原地,或干涸枯竭,或化为死水一片,那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这正如白尽欢所给予他们的考验,白尽欢并不干涉他们的选择究竟如何, 也不在意他们为达到目的去做什么,甚至所谓考验,也看起来像是自然形成的障碍。
而度过障碍的河流, 会迎来更广阔的未来, 但也有可能发生什么水质的变化, 正如人一样,在越过关卡之后, 或许会迎来新的广阔天地,但也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也有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那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取决于自己的选择,或者说,那就是所谓的命运。
看着眼前如河水流动的灵气,明济心忽然道:
“若是如此类比,您的存在好像是全然没有一样。”
难道不是么?
就像是眼前这无数条游走的灵丝一样,一切看起来都是自己的命运流转,和眼前之人全无关系。
若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眼前这些灵丝,是因为白尽欢点出了最初的那道灵气才存在,但这一点要如何对比现实,难道是要说是眼前之人创造了最初的一道生灵,才会有现在的万千生灵,才会有现在的世道轮转吗?
似乎是有些过于荒谬了。
而当着别人的面去说他的存在全然无用,似乎是也有些过分,明济心说完之后便有些后悔,但他动了动喉咙,却到底没有过多的去解释什么。
白尽欢也并未因为这样的话生气,甚至是笑了一下。
“这样说也不算错。”
白尽欢点了点手中的拂尘,说道:
“譬如天地,世上万物生灵都在天地之间存活,但谁又会整日都在意到天地的存在呢。”
明济心闻言,不由一笑:
“您是在自比天地么?”
“为什么不可以呢?”
白尽欢也跟着轻笑出声,又有所思索的说道:
“我应该说过吧,本就是传承天道……就算是自比一下,天道应该也不会小气和我计较吧。”
这就又是谁都不可知的事情了。
而经过这样一番插科打诨,倒是让原本颇有些惆怅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明济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去。
他开口说道:
“说回原题吧,我并不后悔做出现在的决定,这不是意气用事或者故作姿态,仅仅是因为我内心便是这样想的。”
白尽欢也一挥拂尘,将空中游历的灵气一挥而尽。
又颔首道:
“这么说,你是真正没选择其他的考虑了。”
明济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不打算干涉自己做出的决定,却又一而再,再而衰的问自己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想做出其他的选择……这似乎并不符合眼前之人一贯而来坚持的原则。
如此前后矛盾的言行举止……明济心第一反应是眼前之人不会是什么假冒的吧,但随机又否决,世上应该也还没有谁能够冒充眼前之人。
那就只剩下另外一一种可能,就是——其实白尽欢是替别人来问这些问题的。
但谁关心这些问题,谁又能请得动眼前之人来问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明济心定了定神,又抿了抿唇,然后决定打破这层薄弱的窗户纸:
“我还是那句话,我并没有后悔自己说做的决定,也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您可以告诉那位拜托您前来的人,我做出的决定,都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就算是旁人不能够理解,但我心往之,是以心甘情愿,仅此而已。”
“嗯?”
白尽欢怔了一怔,随后失笑,说:
“为何要说是有人让我来看你?”
明济心道:
“我并没有找您寻求任何的求援,现在也不是什么逼命时刻,甚至是难得安宁的时候,若非是有其他人这样请求您,您怎么会突然找到我呢。”
白尽欢还想再挣扎一下:
“以往我来找你的时候,可也几乎都是主动前来,而不是你有所要求。”
“那就当这一次是我请求吧。”
明济心转身看向他,果然是以很认真的口吻说:
“有些话当面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所以就请您代为转告殿下——代为转告姬彻天,我和他之间的交易,就此结束了,我会留在霖州,但他若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前去进行救援,这是我的承诺。”
白尽欢:……所以他现在是又要做什么传话筒的工作么。
又不由腹诽道:你们现在就在同一个王宫之中,虽然不至于同一个屋檐下,但跑几条街道也就见面了,甚至每次会议的时候也都是面对面的见面,结果还要自己这么一个游离千里之外的人,千里迢迢的跑过来帮你们传话。
也真是不嫌麻烦啊。
白尽欢与他对视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来,说:
“若这是你的决定——我当然不能够拒绝,只怕有人要失望。”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道:
“世上失望之事太多,总不遂人愿,我早已经习惯,姬彻天应该也早就清楚才对。”
“话虽如此……”
明济心沉默半晌,才说道:
“但总是想要寻求圆满,否则人之一生,又何必拼死也要去求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呢……这件事情我会替你转交给姬彻天,但你也需明白,我就算是替你转告,也只是让他心中有所准备,而有些话,还是需要当面说清楚的。”
那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明济心才轻轻的嗯了一声,于是白尽欢也不再多说什么话了。
***
明济心猜的没错,在前来找寻他之前,确实是姬彻天先行联系了白尽欢。
白尽欢来到的时候,姬彻天正对着从商雏那里得到的聚龙化神策发愣。
姬彻天能够感受到聚龙化神策中汹涌澎湃的灵气,那是商雏吸收进去之后还未来得及炼化的灵气,或者还有以前商不朝所斩杀的龙脉龙气,但这些来历不同的灵气混合在聚龙化神策之中,却已经全然分不清是来自何处了。
分明龙气与普通龙气有着明显的区别,但在聚龙化神策之中,却都变成一片纯净的虚无。
这或许就是聚龙化神策最神秘的地方了,世上修行者自身炼化的灵气,是很难被他人再行汲取的,尤其是龙气之属,普通人若强行抽取为己所用,非但自身灵脉会遭受到如火焚烧的痛苦,严重的人,甚至很有可能爆体而亡。
但这些修行者炼化的灵气经由聚龙化神策再行炼化之后,和游离天地之间的灵气再无区别,所有人都可以无限制的汲取,而且,那还是比游离天地间的灵气更为纯粹的,被精炼过的灵气。
世上也不是没有这种能够把炼化的灵气重新再炼制为己所用的器具,但一则没有聚龙化神策能够融合的如此自然,二则,也不像是聚龙化神策一样,没有任何限制,可以无限制的往里面存储灵气,那就好像是……
能够将整个人间界的灵气全都吸收进去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姬彻天忽然打了一个寒颤,那是一种可怕的念头,但又转身即逝,消失的太快,让姬彻天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而他也因此回过神来,抬起头就看到大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来了。
白尽欢没打扰姬彻天的沉思,等他自己回神之后,白尽欢才开口和他打招呼,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聚龙化神策,问道:
“怎么,你是在想如何使用它吗?”
“怎会——”
姬彻天不由摇头,否认了这种猜测,又说道
“如果我使用聚龙化神策话,那我和商不朝,商雏,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他的战利品,按理来说怎样使用别人都无权置喙,只要不继续抢夺别人的灵气填充其中就是了——可姬彻天却不敢试,他不知道倘若自己已经习惯了轻而易举的吸收别人精粹过的灵气,等到聚龙化神策之中的灵气被消耗殆尽之后,他是不是也会走向商不朝的老路。
有些道路是不能够开头的,一旦开口,就再没挽回的余地了。
而听到他的回答,白尽欢又是说道:
“嗯,若你这样说,那在你看来,至少金龙部,蓼州的龙王部他们,也是和商不朝一样的存在了。”
姬彻天心脉一跳,那种让他想要逃避的感觉又出现了。
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是,聚龙化神策并非只有眼前的这一份。
当年素霓山庄的庄主到底为何要将聚龙化神策分成多份,让人携带出逃的原因已经不可追究,但一般而言,这样四分五裂的秘籍,显然是没有可能让人进行利用修行,但聚龙化神策却不一样,就算是残缺的部分,也能有这样的功效。
只不过目前为止,也只有商不朝用聚龙化神策浩浩荡荡的发起了这么一场延续多年的动乱,其他的人却还真没听说搞出什么大动静出来——但那也可能是因为在更多人认知之中,聚龙化神策是用来对付龙脉的,所以龙王部的人得到之后,都是放置起来,又不是疯了,当然没有自己来抽自己龙脉的道理。
第319章 拐弯抹角
就算是只有一个商不朝, 只有一个残篇的聚龙化神策,就已经如斯难对付,叫人不由去想, 若合成一个整体, 聚龙化神策又会有怎样的效果。
姬彻天轻抚手中的聚龙化神策残篇, 略一联想,便心惊胆战, 不由开口问道:
“大师兄——可知晓若聚龙化神策成为整体,又会发挥出怎样的威力?”
白尽欢想了想, 随口道:
“或许能将整个人间界的灵气都吸收殆尽吧,等你能够筹齐所有的残篇,你就能真正了解聚龙化神策的秘密, 以及它的威力究竟如何了。”
“或许”,这两个字是表示不确定的语气,但从大师兄口中说出来,姬彻天便已然明了,那就是一定能够做到。
但聚集所有的聚龙化神策……想象总觉得不太可能。
姬彻天径直略去了这个想象,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聚龙化神策既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为何素霓山庄拥有这种神物,却将其百年藏匿,却丝毫没见使用?”
这个问题嘛——白尽欢挥了挥手中拂尘, 随口说道:
“只是先祖在代代传承之中, 选择了让后代禁用而已, 若此经卷是在你手里,你会告知后人它如何使用才能灭世, 还是会告知后人此书危害过大所以禁用?”
姬彻天的选择,无疑是后者。
而或许传承一代两代, 还知晓为何禁用,延续太多次之后,就会让后人逐渐忘却禁用的本质,只记得此书不能善用,最后被束之高阁,或最后消散历史尘烟,又或者如现在一样,被怀有异心之人察觉,利用,最后生出一场动荡出来。
是以,白尽欢又接着说道:
“若素霓山庄将其开启使用,那就是另外一场万灵军的动乱,只不过会换成另外一个动乱的名字。”
姬彻天:……
说的也是。
而在姬彻天沉默之间,白尽欢又看向他,饶有兴趣的说:
“怎么关心起来完整的聚龙化神策是有怎样的威力,难道说,你也已经做好了要讨伐其他几个龙王部的准备了吗?”
姬彻天:……
姬彻天也不知道是该说什么好,总之是感觉有些无言以对:
“大师兄,难道我们之间,只有这一个话题可聊了吗?”
虽然大师兄并没有明说,但是姬彻天能够隐隐约约的感觉出来,大师兄好像总是在引导着他,希望他去废除九龙部一样。
就像是现在所谈论的话题一样,本是说关于聚龙化神策的事情,大师兄却还是能拐到他想不想废除九龙部的问题上。
可姬彻天却只能装傻充愣,废除九龙部,这种要颠覆千年规则的事情,对他而已,无疑重若高山。
他心存犹豫,沉默不语,白尽欢也不逼迫他,闻言便道:
“那当然不是,你不想谈,我可以不说,只不过这个话题便如万水的源头,无论中途水流向何方,它最终都将汇入江海——正如你一样,此刻的你或许不需要考虑这个,但将来的你,终究会到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的一日。”
所以与其到时候无措应对,倒不如一开始就做好面对它的准备,日后才能游刃有余的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可是,就算是说一万遍以后一定会面对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姬彻天而已,这个问题也太过沉重,让他下意识就想逃避。
姬彻天无奈苦笑:
“但我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王都要召我前去,说是要给我一次改过向善的机会,只怕是九死一生啊。”
况且他有什么可改过向善的地方呢,就因为他当初被测出法相是蛇,所以算他生来就是罪过?那这种罪过,可是也没有什么更改的机会了,总不能是王都有人已经知晓他如今已经“化蛇为龙”,所以打算为他正名吧,想想总觉得不太可能,姬彻天也不会抱这种希望。
可是王都诏令,又不能不从,否则谋逆之罪……那就是真正让王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指挥九州龙王部来讨伐了。
而他要是真正如诏令所写,孤身前去王都,也觉得很难能活命出来。
白尽欢观看了一番他的神色,若有所思道:
“你害怕了。”
姬彻天扯了扯嘴角,叹道:
“事关生死,无法不怕。”
就算是他说不怕,其他人也是要替他害怕。
将士们已经几番劝说,是要他千万不要前去孤身赴宴,大不了直接造反,如今他也有属于自己少说数万兵马,不是不能与王都分庭抗礼,他的舅父没有明说什么,却也特来书信告知他,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几年紫龙部其他一事无成,唯有粮草囤积丰厚,唯有兵马储备充足。
言下之意是什么,姬彻天不是傻子,当然能够理解出来,那是也同样时刻做好了造反的机会,或许从许多年前大儿子死的时候,被污蔑说要谋逆的时候,紫龙部就已经做好了要谋反的准备——你污蔑我谋逆,那我就真正谋逆给你看看吧。
只可惜被寄予希望的姬彻天偏要装傻充愣,时至今日……也不肯真正自立为王,明面上去和王都彻底决裂,他到底仍记得自己本就是出身王都皇族,世上又有谁能谋逆自己呢,尽管王都早已经抛弃了他,可他自己,却还不肯彻底割舍自己的起源之处,与之完全敌视。
又或者说,他仅仅是对王都中的某些人,还抱有希望而已。
白尽欢当然了然他心中所想,闻言也只是道:
“可是你怕,也不能不去。”
姬彻天点头,又说:
“所以,能否请大师兄帮我一个忙。”
白尽欢嗯了一声,随口道:
“帮你什么?给你一个保命符么?比如你受到致命伤便能立刻转移阵地的术法?”
也不是不可以,但条件也是要有的。
但姬彻天却轻轻摇头,又纠结一番,才试探的说:
“能否,请大师兄帮我前去试探一番明济心的心意。”
白尽欢啧了一声,坐直了身躯,抚了抚身上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思索道:
“你和他共同御敌至今,尚且不能说服他继续为你做事,难道我就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吗?”
姬彻天便道:
“大师兄与我不同,我是当局者迷,所以想不出能超脱己身之外的办法,大师兄身处局外,或许能有新的理解,况且,身为师弟,应该是能听大师兄的话吧。”
白尽欢:……
白尽欢挑了挑眉眼,说道:
“我可从未讲过,你和你同样,也是我的师弟啊。”
“您虽然未曾说过,但我能够猜的出来。”
姬彻天顿了顿,才笑了一下,说:
“能入大师兄法眼之人,世上也寥寥无几,况且以明济心聪慧的程度,没有注意到大师兄存在,而且无视大师兄的存在,才不可能吧。”
这就是了,其实姬彻天也不是真正知晓明济心也和他一样是,他只是确定明济心肯定见过大师兄——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至少在以前共事的时候,明济心不会放任有这么一个人转悠在姬彻天周围,却对他视而不见的。
“我当然可以代你前去询问,但是——”
白尽欢起身,垂眸看向姬彻天,提醒他说道:
“但是,你也应该清楚,我从未强迫过任何人一定去做什么事情,过去如此,现在当然也是如此,所以我只能替你去问他的心意,却不能替你命令他一定继续为你做事。”
姬彻天也不意外,闻言点头:
“这个自然,大师兄能代为询问,我已经感激不尽,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直接和他说,只有请大师兄代劳。”
白尽欢看了他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又说道:
“你要知晓,有些话是需要面对面说清楚的,让第三个人代为传达,又或者彼此间沉默不语——那就算是能猜到对方的心思,也只会让你们之间的矛盾越发加深。”
姬彻天似乎真正为这句话沉思了,他沉默半晌,才开口说:
“我知晓……但这一次,就请大师兄代为先行询问一番吧。”
既然是他执意要求,那白尽欢当然不能置之不理,还是替他去见了白尽欢一面。
但结果却早已经注定。
***
即使是请大师兄代为问询明济心的意思,但姬彻天早已经心知肚明,明济心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
他只是有些渺茫的妄想,觉得大师兄帮他说情,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但事实证明,妄想终究是妄想而已,明济心没丝毫想要离开霖州的感觉,他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各种对霖州的重新谋划,律法的纠正,人员的调动,各种案件的处理……
是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好像是把姬彻天已经忘到了天涯海角一样了。
但好在他还是惦念曾经共同作战的情谊,在姬彻天决定启程前去王都赴约,并且准备出发的前夕,到底还是抽出时间前来亲自为他送行。
期间当然又免不了说起来让姬彻天多加防备的话,那是肉眼可见的危险局面,明济心为他分析局势,甚至连各路人马该如何安排,出现什么事情该如何应对都已经考虑完全,替他早做应对,最后又说:
“倘若殿下记不清楚,那到时候就看这份书册就是了。”
说完,便真的将一卷书册递交给了姬彻天。
姬彻天看着那筹备详细的书册,简直是把各种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进去,一边看,一边心情复杂的想,他到底是怎么挤出来时间做出的排布——
他抬起头看向明济心,单薄的身躯裹在一身青衣之下,似乎连眉眼也比以前淡薄了不少。
第320章 枯荣草苑
明济心的修为已经停滞不前太久了, 无论是霖州,又或者是姬彻天,又或者……更远将来对九州的全然规划, 他将一切的局面都尽数谋划完全, 可却偏偏忘记了自己。
但谁也无法去劝说他两者兼顾, 因为自觉无法说服他,因为知晓还需要他的帮助。
姬彻天收下那份书册, 停顿片刻,还是没忍住说:
“既然你也如此担忧我会中招, 不若一道随我前去,才能更好地化险为夷啊。”
这样的话,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
但明济心抬眼看了看他, 却很是冷静的说:
“一道前去,是要被王都一网打尽吗?”
又说:
“况且,殿下也不一定有命能够走到王都。”
姬彻天:……
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有些微妙了。
姬彻天吓了一跳,不可置信的看向明济心:
“你我只是无缘再做君臣,难道连好友也做不成, 要这样诅咒我吗?”
明济心:……
这怎么能算是诅咒,他分明是……不过阐述一些现实而已。
明济心慢悠悠的说道:
“殿下难道还对您注定要被追杀的命运不够清楚么?有人想要殿下进入王都,但也有更多人, 绝不希望在王都看到您出现。”
话虽然是这样说, 但冷不丁的讲自己没命走到王都, 也太吓人了。
“你还是不要用这种口气喊我殿下了。”
姬彻天揉了揉手指,总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而且这种命运,他也敬谢不敏。
调侃两句之后, 便又接着说起来正事,明济心将一封书信递交给了姬彻天,然后说道:
“总而言之,殿下还是做好半路折返的准备吧——或许,应该说是早日做好继续斗争的准备。”
那是一封来自捕风捉影坊的信件。
信件之中说,那名出身碧血阁的刺客,又开始动手杀人了。
但他要杀的人,不是残余的万灵军或万灵承天会成员,而是九州龙脉。
***
枯荣草苑,本是九州最有名的杀手组织,后来出现一个碧血阁,抢了不少风头,碧血阁训练有素,而且口风紧密,可比枯荣草苑这全都是半路出家的杀手可靠多了,一度要将枯荣草苑取而代之,好在碧血阁只杀万灵成天会的人,才叫枯荣草苑松了一口气。
但碧血阁便如流星,只有瞬间的璀璨,很快就消失不见,于是九州最有名的杀手组织,仍是枯荣草苑。
若干天之前,枯荣草苑,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你就是那位碧血阁的杀手烟生?”
负责接收新人的老范头,看着眼前带着面具的年轻人,尚且还有些不可置信,就算只看身姿,也觉得对方应该是什么世家公子,而绝不是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杀手。
于是怀疑的问:
“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怎么让人相信你就是烟生。”
烟生道:
“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摘下我的面具。”
这是挑衅?
对方神色一转,隐藏在暗中的人便飞身而出,是要去杀烟生——这本来也是考验新人的一环,倘若自己都无法自保,何谈出去杀人呢。
但这名考验的杀手转瞬之间就到了烟生的身边,又在转瞬之间死去。
于是再不需要更多的盘问,就已经确定他的身份了。
接着便是下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进入枯荣草苑?”
这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但任何抱有其他目的,想要进入枯荣草苑的人都会被这个问题拦住,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自以为天衣无缝,在枯荣草苑看起来就漏洞百出了。
但烟生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我除了杀人,其他什么也不会做。”
这可真是一个太坦荡的理由。
坦荡到让对方也沉默起来,然后才哈哈大笑,说你通过了。
烟生又说:
“但我也有我的要求。”
“说说看。”
对方却并不意外,枯荣草苑不如碧血阁自己讲杀手从小培养训练长大,而是招揽各路高手来帮自己做事杀人的,高手么,总是有自己的怪癖,他们遇到的够多,不在乎多烟生一个。
烟生道:
“我只杀我认为该杀之人,而不是你们要我杀什么,我就必须照做。”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对方便低声笑了起来,还以为是什么很严苛的理由,没想到竟然是这种要求,岂止是简单,简直是和没要求无区别。
毕竟进入枯荣草苑的人,那些太低级的杀手就不必说了,但凡有些名气的杀手,几乎都狂妄任性,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只杀自己愿意杀的,那真就和默认就有的规矩没什么区别了。
而烟生在进入枯荣草苑之后,也确实如他所言,他几乎没怎么拒绝过给他递过来的杀人名单,无论贩夫走卒,或者高手前辈,也从未提出过任何过分的要求,或者以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推脱。
别人不屑杀,不愿杀,不敢杀的人,他全都愿意动手,前提是,对方确实该死。
是了,在经过许多日的观察之后,枯荣草苑也摸清了他的选择范围,他是只杀有恶之人,并不杀好人。
这么说来,烟生简直是锄强扶弱的大侠一位了,但大侠美名远扬九州,到处都是朋友,烟生嘛,那就是杀人恶名天下皆知,无处没有敌人。
烟生却并不在意自己在人间界的风评如何,他的人生只有杀人两个字,别人和他的关系,似乎只剩下要被杀的人,或者是陌生人。
但也并非全都如此。
而在杀人之外,烟生虽然也沉默寡言,却也并非完全离群索居之人,倒是结交了几位好友——这听起来有些离谱,但杀人也不是单打独斗的事情,总是需要有人帮忙或者断后,一来二去,总也相熟。
在一次庆贺的酒席之后,每个人说起来自己生平之中最难忘的一次出手经历,有人说自己杀过某位龙王殿下,有人说自己杀过某位绝世高手,有人说自己提前给了提示,而后在重重包围之下还是杀了对方……各有各的精彩之处,也听得其他人啧啧称奇。
最后有一个名叫龚德海人说,他生平最难忘的一次经历,是曾经跟谁阁主屠戮一整个山庄。
灭人满门这种事情听起来确实惊世骇俗,但似乎也不算十分罕见,听到其他人的啧啧之言,龚德海便接着酒气大笑,说道你们知晓什么,你们以为灵王商不朝为何能走到连王都都忌惮的地步,为何能把龙王部都踩在脚底,那全都是因为,全都是因为……我们灭了素霓山庄满门!
一阵吵闹之中,唯有烟生目光冰凉一片,他未曾想过,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猝不及防的听到关于灭门的消息,于是他也面无表情的附和其他人的声音,让对方说出更多的细节话题。
还能有什么细节呢,无外乎是商不朝在枯荣草苑下了单子,要他们去杀素霓山庄,但龚德海却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是说,除却商不朝之外,王都也派人前来召见,要他们将素霓山庄的聚龙化神策找出来。
但这样的话,却引起一阵哈哈大笑。
“王都,哈哈,你编的也太过分了!王都要杀谁,九州共诛!需要杀手出面吗?!”
龚德海却不屑一顾的说:
“王都怎么了!真以为王都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吗?王都杀人,也要名正言顺,哼,不然王都对紫龙部憎恶至此,没有真正抓住紫龙部谋逆的名头,不还是得眼睁睁看着紫龙部存在吗?!”
那人据理力争,其他人却都已经喝的酩酊大醉,完全不听他的解释,而此人也是喝的晕头晕脑,全无意识了。
等龚德海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吊在悬崖下面。
他惊恐挣扎,抬起头的时候,才看到悬崖旁边坐着一个人,夜色太深,只能看出身形轮廓,他身姿美妙,让人看着,就像是一只白鹤立在崖边,长发与衣衫在夜风之中飞扬,又或者一只蝴蝶在不停地扇动翅膀。
但现在可不是欣赏这人身姿的时候。
龚德海惊恐大叫,问他是人是鬼,为何要这样做。
烟生道:
“就当我是鬼吧,被你屠戮满门的素霓山庄之冤魂,今夜找你索命——我问你,我们素霓山庄的大小姐身在何处?”
素霓山庄的大小姐……龚德海脑袋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来这是谁,但……没关系,龚德海大喊道:
“难道我说了,你就会放我离开!”
烟生轻声一笑,笑声也如珠落玉盘,分外美妙,但听在龚德海的耳朵里,却如阎罗催命。
“你还是要死。”
龚德海气愤不已:
“那我为什么要说!”
烟生说道:
“你可以不说,区别只在于你会被一刀毙命,还是千刀万剐。”
他玩耍着手中的刀刃,朝下一飞,那本就如手指粗细的绳索立刻被割断一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叫龚德海真觉得绳索好像是在断裂之中。
那道声音又从头顶响起:
“哦,忘记告诉你,这里是碧血阁的后山,哼——你应该也听说过碧血阁的传说吧,他们后山养着一群毒蛇毒虫,有不听话的弟子,就扔到山崖下去喂食这些毒物,可碧血阁已经消弭许久,不如猜猜看,山崖下的那些毒物,已经饿了多久?”
他这样说着,好像真能听到山崖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真能听到那些饿了太久的毒虫声音。
龚德海心脉剧烈跳动,不由飞速向上挣扎起来,他是杀人高手,却不代表他自己不怕死。
烟生却不着急,他看着天色,每隔半刻钟,便在那绳索上面划上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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