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二十六年,冬。


    司天监记载,天有异象,恐有灾殃。


    腊月十二日,夕阳半落。


    天空泾渭分明,左玄右赤,霞光与乌云漫卷,登高望去,宫门犹似陷落于火海浓烟。


    少时,余光坠失,黑云盖日,幽幽然不见五指。


    入夜,京城开始下雪。


    寂静无声,飘然四落,像风吹起的纸钱。


    一夜过去,天光大明,满目缟色,全城愀然。


    天亮时,雪还未停。


    有人见到一人在没入膝盖的雪地里亦步亦趋,艰难前行,其全身裹在黑袍之下,被这茫茫雪色一衬,倒似天地间一飘零无依的鬼影。


    寒风如刀,寸寸割人皮。


    她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视线已经模糊,才堪堪停下脚步。


    在她走过的路上,雪地拖出一条黑红色痕迹,像是泥与血混合的污渍,又很快被落雪掩去。


    终于到了。


    她仰头立在将军府高大威严的门楣下,风扯着她破碎的黑袍,宛如扯着她破碎的灵魂,遍体鳞伤,摇摇欲坠。


    大门紧闭,门前堆满了雪,檐下挂满了凌。


    风刀从“颜府”二字上刮过,这二字便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清晰了起来。


    但很快又变得模糊。


    真冷啊。


    黑袍下的眸子垂了垂,又支着不堪的身躯继续走,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卯时刚至,天色却已大亮。


    青宛早起了,裹了厚厚的棉衣,又活动了下四肢,确保不会影响日常做事才放心。


    她叫醒了院里的小丫头们:“快起了将院里的雪扫一扫,再拿个竿子赶一赶屋顶的雪,廊下挂的冰锥子也一并断了,莫叫掉下来伤了人。”


    小丫头们揉了揉眼睛,从被子里爬起来冷得打颤,搓着手哈气。


    “青宛姐姐,你怎起这么早?”


    青宛温声道:“昨儿个咱们姑娘闹了情绪睡下的,你们早些起来仔细伺候着,我瞧着院里原先开得极好的梅花快被积雪压折了,叫管花木的陈婆子来修剪一下,别又扰了姑娘今日的兴致。”


    小丫头们忙应了,赶紧起床收拾。


    青宛去厨房吩咐打点了声,才踩着步子小心穿过结冰的廊下,又回到院里,轻轻推开了主屋的门。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外头冰天雪地,屋内却温暖如春。


    鎏金的炉子里燃着上好的金丝炭,上头又拢着腊梅香膏,热气与淡香交织,均匀地散在屋子里。


    她靠近炉子搓热了冻僵的手,绕过一面美人扑蝶的苏绣屏风,视线投向天青色帷帐后隐约可见的少女。


    离得近了,少女的容颜也越发清晰。


    雾鬓云鬟,漫在枕上,衬得少女肤白如雪,长如蝶翼的睫毛轻垂,遮住了双秋水明眸,秀气小巧的鼻子下是唇珠圆润的粉唇,显出一丝少女独有的娇憨之色。


    此刻她大半身子罩在被子下,独露了一截藕臂,葱削般的十指微微朝里收着,将染的粉嫩嫩的指甲掩了大半。


    “姑娘。”


    青宛轻唤。


    颜诺远山般的眉轻轻皱了皱,只是将那段雪色光景收进了被子里,又继续睡着。


    青宛笑道:“姑娘,起来了,别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颜诺梦呓几声,眼睫颤了颤,手指从被子里伸出然后抓住被子猛地往上一盖,将整个人蒙了个严严实实。


    “再睡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


    青宛将帷帐收起,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她。


    “昨儿个睡那样早,怎么还睡不够呢。”


    安静了会儿,少女的声音才从被子下面闷闷地传出来。


    “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被子隆了起来,颜诺曲着双腿,略一用力,微微潮红的脸蛋就从被子里滑了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疲倦又酸涩的眼。


    “好吓人。”


    青宛认真问:“什么样的梦呢?”


    颜诺闭着眼认真回想了下,却记不清。


    于是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乌云般的发柔顺地垂在身前身后,纤细的手臂拿了一个枕头抱着,头懒懒的斜靠在枕头上,糯声道:“想不起来了。”


    青宛感叹自家姑娘养得真好,整个人像玉雕的一样。


    她从架子上拿了衣裳给她披上:“想不起来便不想了,衣裳穿好莫要冻着,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呢,到现在都没停。”


    “下雪了?”颜诺眸子亮起来,倦意风卷残云般消失了。


    她将软枕扔在一旁,立刻跳下床,鞋都未穿,赤脚踩在地上便往窗子边奔,好在被青宛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了。


    青宛比她身量高些,微微垂首,神情淡定:“就知道姑娘要任性,让奴婢服侍穿好衣裳再赏雪也来得及。”


    颜诺回头心虚笑了下,撒着娇:“青宛姐姐~”


    她自小便与青宛一同长大,青宛性子成熟稳重,虽是她丫鬟,更像她的姐姐,她撒娇时便会缠着她甜甜地唤一声。


    青宛起先慌着说受不起,后来也无奈地习惯了,好在颜家的主子都是和善人,不在意这些,反而觉得颜诺唤她一声姐姐是值当的。


    青宛眼神宠溺,手却不松,反收力将人拉了回来,老老实实坐在床榻上。


    颜诺打了个哈欠,只得乖巧地任由青宛替她将繁琐的衣裳穿好。


    浅粉色的立领对襟长衣外罩着嫩黄色的水貂绒比甲,下身是用金钱绣着与比甲同款云纹的褶裙,奢贵却不外显。


    青宛瞧了瞧,又拿了水貂绒的围脖替她系上,还在外头罩了厚斗篷才放心。


    颜诺张开手臂蹦了下,叹口气。


    “青宛,我好笨重,我要走不动路了。”


    青宛不为所动,认真替她挽了发髻,簪了钗环。


    然后才望着娇俏可人的少女浅笑:“我还不知道姑娘么,太上老君的捆仙绳儿都捆不住的人罢。”


    “哪有。”


    颜诺接过青宛递来的手炉,一并收在斗篷下。


    青宛拂了拂她鬓边青丝,笑道:“姑娘过了今日便十五了,及笄后就大了,莫要时时耍小性子。”


    颜诺噘了噘嘴:“哪有。”


    她知道青宛说的是昨日的事,昨日她想着今日生辰,裴晏要来府上替她祝贺呢,谁知人没来,只递了一封信,并一些她喜欢的物件儿。


    她反复将那封信读了几遍,才确信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的确不来,并非是同她玩笑,她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一时闹了情绪,连晚膳也没吃便气鼓鼓地睡下了。


    青宛温声道:“六皇子毕竟是天家人,纵然不如另两位尊贵,身份也是摆在那儿的,不过你们打小的情谊,早晚会在一处,也不必急在一时。”


    “我才没急呢。”颜诺摆摆手,朝外走去,“我要去跟嫂嫂一块儿用早膳了。”


    说完又退了回来,将桌上那半旧的玉坠子快速拿上收在袖里,这才安心出了门。


    青宛摇头笑笑,忙拿了伞跟上去。


    东院。


    院子里丫头们早已早起将雪扫至两侧,露了中间的小径出来。


    不过雪一直未停,很快就落满了。


    颜宵摆手让丫鬟们都下去,自己则脱去外衣,冒着大雪在院里练刀。


    温暖的内屋里,何夕打起帘子走进去,安排小丫头们布好饭菜,笑道:“大夫人,才听婆子们递信,姑娘正往东院来呢,这会儿菜上了,正方便用。”


    大夫人陈诗沅接过今夕递来的斗篷,笑道:“正巧,我去迎迎她。”


    她刚走到门口,就见颜诺兴冲冲地跑进来,不期颜宵练刀正酣,一个扫腿溅起了混了泥污的雪水,落在了颜诺裙上。


    颜诺呆立片刻,眼瞬间红了,高声喊:“大哥!大哥!你看你——”


    颜宵大笑几声,收了刀扔给廊下的小厮,又接过今夕递来的帕子擦汗:“谁叫你一大早就跑进来,大哥都没看着你。”


    颜诺委屈地提着裙摆,跑到陈氏面前,差点因地滑摔了一跤。


    “慢点。”陈诗沅赶紧抓住她胳膊扶住她。


    “嫂嫂,你看——”颜诺告状。


    陈诗沅看向颜宵,瞪眼嗔道:“你弄的,你赔。”


    “好,我赔。”颜宵笑着走过来,拍了拍颜诺的头,“委屈什么,大哥赔你,不就一件裙子吗?大哥赔你十件都行,就算给你生辰再添点礼。”


    颜诺抱着嫂嫂的胳膊,摇晃着:“大哥根本赔不了,这可是华梦楼最新样式,总共六件,我好容易才得了一件的。”


    “有钱还买不到吗?让他们再多做几件就是。”


    “有钱还真就买不到。”陈诗沅觑着丈夫,又忍不住笑道,“好了,还是我替你赔吧,你再说几句,小妹要掉眼泪了,你快去屋里洗漱一下,莫着凉了。”


    颜宵笑了几声走开。


    陈诗沅拉着颜诺的手去了内屋:“嫂嫂也有一件华梦楼的裙,还没穿过呢,与你的样式虽不同,颜色却也搭,你先换上吧。”


    说罢示意今夕去柜子里找出来。


    “嫂嫂。”颜诺望着嫂嫂温柔的笑颜,不知道为何,忽然眼圈一红。


    “嫂嫂知道我们小妹最爱干净了,你大哥也不是有意的。”陈诗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今天是生辰,可不能哭鼻子,不然以后这金豆子都要掉个不停了。”


    这话逗笑了颜诺,她取下随身的饰品,随今夕进去换衣裳。


    陈诗沅拿起桌上的半旧坠子瞧了眼,低声问青宛:“六皇子送来的?”


    青宛点头。


    陈诗沅叹道:“姑娘大了,想嫁人了,怪不得多愁善感起来。”


    颜诺换好衣裙出来时,大哥颜宵正换了身官服从外头进来。


    他看了眼妻,又转头对颜诺道:“大哥今日原特意告假替你过生辰的,但天象有异,大雪封城,京城多处出了事故,大哥得去处理,晚间尽量赶回来参加你的生辰宴,莫生大哥的气。”


    陈诗沅起身揽着颜诺笑道:“我们小妹才不会这么小气呢,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颜诺虽郁闷,但也分得清轻重急缓,便小声道:“……大哥早去早回,但要给我带杏花楼的杏花酥。”


    “好!……”颜宵笑了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用完早膳之后,姑嫂二人围着炉子,煮茶闲话。


    何夕蹲在一旁将新炭放入炉子,燃起了些明火。


    颜诺瞧着晃动的火焰,忽对嫂嫂道:“我昨晚做了个噩梦。”


    “什么样的?”


    “梦见了一场大火,我葬身火海……”


    “我的姑奶奶,你真要吓死我了。”陈诗沅吓了一跳,及时掩住颜诺的嘴,皱眉,“这大好的日子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哦——”颜诺低低应了声,望着逐渐熄灭的火焰发呆。


    陈诗沅忙转了话题。


    “今日是你的生辰,过了十五便及笄了,原先府上一切事宜都安排妥了的,戏班子也请好了,亲朋好友也都邀了,谁知一场大雪从昨夜下到现在都没停,你大哥递信回来说京城好多路都封了,这及笄宴怕是热闹不起来了。”


    她说了许多,却见颜诺神游天外,便柔声问:“小妹心情不好是因为六皇子不得空来?”


    六皇子,裴晏?


    颜诺忽的回过神,眸子盈上水汽。


    她摇了摇头,开始回应起嫂嫂前头说的话:“……反正我也不喜应付那些吵吵闹闹的客人,都是为了父兄来的,至于戏班子嘛…等雪停了让他们住到府上多唱几天吧,咱们自己热闹热闹。”


    说着她忍不住托腮叹了口气。


    “嫂嫂,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莫名其妙堵得慌。”


    陈诗沅轻笑:“长大了心思就重了,心思重烦恼就多了,女儿家是这样的。”


    见颜诺把玩着半旧的玉坠子,她道:“这坠子瞧着不新,想来有些年头了,玉倒是难得的好玉,他既将旧物送你,想来是寻常贴身的,也算是有心。”


    颜诺脸热起来,不知是否火烤的。


    “他都好久没来了。”


    陈诗沅了然这女儿情态,凑近耳畔道:“听你大哥说,公公年后回家有意向皇上求得你与六皇子的亲事……”


    颜诺腾地一下脸红透了,从晶莹的耳垂到粉嫩的脸颊,像湖里落了夕阳。


    陈诗沅侧首笑问:“心情好些了?”


    “才……才没有呢……”羞红脸的少女声如蚊蚋。


    天黑得很快,天上压着厚厚的阴云。


    下午戏班子过不来,宾客也难进府,只陆陆续续地差人送了礼来。


    陈诗沅干脆将及笄宴推迟,重新定个好日子,总还是要办的,且要办得盛大。


    颜府在京城颇有名望,颜府唯一的娇小姐自然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断不能委屈了,只是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也没更好的法子。


    入夜,青宛拿着几支被雪压折的梅花从院子里进来,瞧见颜诺托腮坐在梳妆台发呆,散着乌云似的长发。


    她将梅花插入瓶中,边修剪边道:“这天气着实古怪,不过这会儿雪小了些,明日大约就能停了,大夫人说过两日定能给姑娘补一个风风光光的及笄宴。”


    颜诺恍若未闻,她伸出纤纤玉指勾了一缕长发垂首轻嗅,又怔然望着镜中自己长发如云的模样。


    “怎么了?”青宛不解,“姑娘今日怎么时时发呆?”


    颜诺缓缓眨着眼,致蝶翼般的睫毛颤了下。


    “真是奇怪,我下午小憩后起来,总觉得我的头发被火烧着了,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可是这会儿又不觉得了。


    “睡蒙了吧。”


    青宛愣了下,笑笑,“大夫人替姑娘收了好些生辰礼,都还未归入库房,姑娘早些休息,明日去挑几件喜欢的罢。”


    颜诺晃了晃脑袋,丢掉那些奇奇怪怪的钻入脑子里的想法。


    走到窗边向外头瞧了眼。


    “今日应当没有客人上门了吧?”


    “这会儿了,该送礼的早送过了。”


    青宛一边准备姑娘要用的花露、香膏等,一边回话,又不禁叹气,“真是委屈姑娘了,头一回生辰宴过得这般冷清的。”


    颜诺不语,视线投入茫茫夜色。


    雪似乎又下了起来,她将手伸出窗外接了片飘落的雪花。


    忽地——


    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里,颜府东南角门被突兀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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