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堂,长老会。


    原本各长老侃侃而谈,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因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突然被打破。


    年轻的长老一个个端正了坐姿,年长些的稍稍面露不虞,却也什么话都没说。


    讨论声骤停,安静得诡异。


    高坐在原本属于三长老的软椅上的年轻长老,蹭一下站起身:“三,三长老。”


    常少祖随意拉开最下面的座椅:“我来迟了,十二长老,您继续就好。”


    长老顺序是按入宗时间排的,常少祖说不来就不来,会议总不能没人主持,而但凡有点儿经验的,谁也不想“抢”常少祖的位子,于是年纪最小入宗最晚的十二长老就被架了上去。


    “……好。”


    良久,议事堂内静得地上落跟针都能听见。


    “不速之客”后知后觉,放下了揪花瓣的手:“我是不是……不该来?”


    “不,没有,您是三长老,有参加长老会的权力。”


    常少祖淡淡一笑:“那就好,您一直站着,我还以为不欢迎我。”


    “……”


    众长老一见他笑,表情都跟见了鬼一样,一时间议事堂内安静得更加诡异了。


    十二长老坐回软座,只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其实比常少祖小不了多少,但从拿剑开始,一路都是听着常少祖的传说长大的,书房里关于常少祖的故事卷轴,足足镶满了一面墙壁——


    野心大,手腕狠,且毫无怜悯之心。


    虽听说常少祖脾气近年来和善了不少,但他也知道,常少祖不爱笑。


    而他一笑,就代表着有人要倒血霉了。


    没人说话,十二长老只能硬着头皮讲。


    好在常少祖似乎真的并不在意那个位置,全程都逮着那几瓶花薅来薅去,薅完月季薅牡丹,好好的花全给薅秃了。


    “比试旨在磨砺年轻弟子的修炼意志……”


    “怎么个磨砺法?”


    就在十二长老即将放下戒心时,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悠悠插了进来,让他脊背一紧,思忱道:“自然是互相切磋,优中择优,妥善奖惩。”


    “无趣。”


    “三长老有何高见?”


    常少祖饶过手下即将被摧残的茉莉,撑着下巴,懒洋洋道:“人兽大战,一对一,车轮战。”


    轻飘飘一句话如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波浪,原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事不关己的长老们纷纷抬头,眼底除了惊诧还掺杂着几分气恼。


    终于阅历最多的大长老看不下去了,捋着花白的胡子,斟酌着措辞道:


    “三长老的提议是不是太草率了?先不提参赛弟子都未及冠,妖兽生性凶残,哪怕是等阶最低的一百年的妖兽,至少也要两名弟子……”


    “谁说要一百年的了?”


    “那是……”


    “一千年,我对小打小闹没兴趣。”


    大长老捋胡子的手猛然僵住。


    不仅是大长老,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长老此刻都跟吃了哑巴药似的,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谁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一时间没人说同意,也没人敢说不同意。


    “都不说话我就当大家同意了,第一轮就从……”


    常少祖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桌面,逡巡的目光在众长老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大长老腰间悬挂的祥云纹样的玉佩上,掀起眼皮:


    “就从大长老的孤云阁开始,如何?”


    “简直胡闹!”


    大长老一拍桌案站起来,白胡子后藏着的嘴唇气得发抖:“那几个娃娃哪有这么大能耐,不是叫他们去送死?”


    常少祖好似没看到他的暴怒,松松垂下眼皮,细长的手指又开始拨弄摇摇欲坠的茉莉花瓣,道:“都能替我教训弟子了,大长老应该对他们有信心才是。”


    大长老眉头拧出道道沟壑,看着他手中把玩的那朵清雅的白色,最终紧抿双唇,别开了脸。


    净方阁二层的一处卧房。


    大玥给江不宜上完药后,又拿了套干净衣服尽职尽责地一件件给他套上。


    而江不宜自从常少祖离开后,就一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像朵枯萎的小油菜花。


    大玥给他系好腰带,抚平领口的褶皱:“力气恢复了吗?”


    江不宜盯着脚尖不说话:“……”


    “不说话,哑巴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手上,大玥一时没反应过来:“怎,怎么了又?”


    他这句话好似打开了江不宜的泪闸,小人儿往前一扑,抓起他的衣服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大玥又不是常少祖,哪知道怎么哄小孩儿,两手悬在空中不知道放哪儿,最终掩耳盗铃似的捂住江不宜的眼睛和嘴巴。


    不到一炷香,大玥转而捂住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背过身去。


    小孩儿都这么能哭吗?!


    一盏茶后,大玥感到背后濡湿,忍无可忍转过身:“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没了,我的……没了。”


    江不宜抓着他腰上的白环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枚灵环罢了……”


    哭声戛然而止。


    江不宜抬起湿润润的眼睛:“大师兄能,能再给我,一个,吗?”


    大玥:“……”


    这倒不能。


    看他皱起脸又要哭,大玥忙道:“你跟师尊再要一个便是了。”


    “师尊,会给我吗?”


    “当然会,毕竟你是他的弟子。”


    江不宜刚扬起的眉毛在听到后半句时,又耷拉了下去,没吭声。


    江不宜先前说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寒潭边了,大玥正带他去找。


    一路上,江不宜的眼珠落在大玥身上,几度欲言又止,看到寒潭边的小竹篓时,立马跑了过去,见里面东西还在,松了口气,抱起竹篓往回走。


    走近了,大玥往里面一看,居然是大半筐鱼,活蹦乱跳的,十分新鲜,显然是不久前刚抓的。


    大玥皱起眉:“你出门就为了抓这几条鱼?”


    江不宜垂着头嗯了声,缠着纱布的手指紧紧扣着竹篓上的纹路,递上前:“给师尊的。”


    大玥望着里面活蹦乱跳的鱼,想:若是师尊知道他被迫听戏到一半儿赶回来,起因竟是几条鱼,得气成什么样儿。


    大玥应了声,接过竹篓,却并未打算给常少祖。


    “大师兄拜师时,有拜师仪式吗?”


    江不宜语气平淡,似不经意问起。


    但却没察觉到,因为打了太多遍腹稿,他说出的这句话格外流利。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玥记不太清,回想了好一会儿。


    沉默的空当,江不宜不自觉捏紧了衣角。


    “没有。”


    江不宜捏衣角的手骤然一松。


    “那时师尊还不是三长老,没那么多规矩。”


    “那,那其他弟子呢?必须,要有吗?”


    大玥也记不太清所有人的拜师过程了,回想一番后,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江不宜表情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怕被发现,紧走了两步到大玥前面,一路都没再说话。


    他回到藏书阁就砰一下关上门,扑到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三长老不是对你宝贝的很吗……”


    “连拜师仪式都没有……”


    “怎么可能收一个杂种……”


    江不宜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垃圾话都甩出去,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刚来灵云山那段日子。


    他像个小尾巴似的成日跟在师尊屁股后面,听别人都唤“师尊”,于是他也跟着叫。


    “师……尊。”


    发音并不标准。


    从未搭理过他的师尊却突然回过头,那双琉璃般的美眸中透出的刺骨寒意,让他直到今日也常常在深夜惊醒。


    从那日起,他每唤一声“师尊”,就会挨一顿鞭子。


    可他不觉得有什么,师尊对每个人都很凶,只不过对他更凶了一点点而已。


    师尊不喜欢他叫,肯定是他太弱了,觉得他给他丢脸了而已。


    毕竟师尊常常这样骂其他弟子。


    于是他拼命修炼,终于在一次师尊“特意”安排的人兽比试中,打败了一头五百年的炎魔熊。


    他满身血污,肋骨寸断,全身痛得几乎站不起来,可他眼神明亮甚至带着无法言喻地激动,望向观武台最右侧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他以为自己通过了师尊的“试炼”,能够得到师尊的认可了。


    于是他胆大包天地当着七大宗门众弟子长老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唤了声:“师尊。”


    那人终于睁开了眼,只是那眼中并无半分赞赏,而是深不见底的彻骨的寒。


    伤刚好了一半儿时,师尊突然来看望他,他很开心,可师尊只扔下句“死不了”就扭头走了。


    紧接着他就被拉出去,挨了那传说中能叫受刑者魂飞魄散的九九八十一道销魂鞭。


    效果立竿见影。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后,江不宜再没敢唤常少祖一句“师尊”。


    身子抖得如风中的蒲公英,江不宜躲进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盯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


    为什么别人都有拜师仪式,他没有呢?


    江不宜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整张脸埋进膝盖。


    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么忙,肯定是,肯定是忘了。


    大抵是软骨散药效还没完全消散,江不宜抱着抱着就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是被一名陪侍弟子叫醒的,师尊叫他一起用膳。


    江不宜心底的阴云瞬间一扫而空。


    他匆匆赶到时,常少祖正坐在疱屋外的石凳上翻阅一本食谱,听到动静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


    华灯初上,柔和的橘光打在他身上,好似披了层毛茸茸的光晕,平静无波的眼睛在看向他时,散发出浓浓的暖意。


    他走过去还未行礼,常少祖就把手中食谱塞给了他,问他想吃什么。


    江不宜随意翻了两页,抬起头,内心忐忑道:“鱼肉水饺?”


    “没有鱼。”


    江不宜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他昨日见师尊的食材中没有鱼,今日特地去抓,托大师兄送来的,怎么会没有?


    常少祖眉心轻皱一下:“没有就是没有,哪来的为什么?”


    这话落在江不宜耳朵里,却成了师尊还在气他今日又受伤惹事,没收下他送去的鱼。


    江不宜刚鼓起的再要一个灵环的勇气,此刻就像是扎了个洞的皮球,一时没吭声。


    “牛肉香菇的好吗?”


    “……好。”


    两大盘冒着热气儿的水饺端上来时,江不宜只觉得心碎成了饺子馅儿,虽然依旧吃了很多,但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明日的比试你也去。”


    在他吃下最后一个饺子时,常少祖突然开口。


    江不宜碎成饺子馅儿的心情突然凝固,他仰起头,眨了眨黑玉似的眼珠。


    常少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坐本尊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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