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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回(上)


    【惜别离始知情深重】


    却说蒋铭三人吃毕了?饭, 桂枝去厨下收拾了。蒋铭打发李劲宝泉先去镇上寻住处。这才坐下来,与云贞述说别后详情。说了那时如何被禁足在家?,以及后来种种。告诉家中景况:“菱歌生了个儿子,五个月了?, 又白?又胖的一个娃娃。大哥知道我来, 让我带话说多谢你, 只?是时间?仓促, 你现又是客居,没带谢礼过来。”


    云贞笑了:“不是早都谢过了??也?不过举手之劳, 不须谢的, 只?要大家?欢喜就好。”看看他,轻声说:“你原该往北走的, 绕了?路来,伯父伯母一定不高兴,老人家心里怕是深怪我了。”


    蒋铭笑说道:“怎么会呢?是我执意要来,要怪也?是怪我……”叹口气道:“怪就怪吧,我也?顾不得了?, 不来看看你, 叫我怎么放心走?”


    低声问道:“母亲说我就这么来看你, 怕人见了?背后议论,损你清誉,可要紧么?”云贞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我不在意这个。”蒋铭笑说:“我也?觉得你不会在意。”又道:“那时我来不了?, 请你去金陵, 你怎么不去?”


    云贞默然片刻, 说:“一来我的身份,也?不是来去自由的;二来……大人要你在家?读书备考, 我怎么好去扰你?”


    蒋铭笑道:“我也?料到了?。只?是你不去,害我想念的苦。”云贞听他说的直白?,又觉害羞,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笑了?。蒋铭伸手握住了?她?手,看着她?眼睛柔声问:“妹妹也?想念我么?”


    云贞一时害羞无语。过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是,其实……我也?很想念你。”


    蒋铭闻听这一句,心中欢喜无限,叫了?声:“贞儿”,起身过来,云贞不由也?随着站起,蒋铭伸手臂将她?拥在怀中。云贞听着他胸中心跳咚咚作响,只?觉他身上男子气息袭来,不由一阵晕眩,面红心跳,难以自禁……片时挣脱开,蒋铭见她?平时清丽的面孔此?刻艳若桃花,流光泛霞,不由情动,就想去亲她?,又怕唐突了?她?,迟疑片刻,只?往她?额发上轻轻吻了?一吻。


    相拥良久,云贞低声道:“咱们坐下来说话吧。”蒋铭平息了?心情,柔声应道:“好。”两?个手拉着手,相依坐下。


    因说起这次上京的事。蒋铭道:“我这次一定中的,只?不知中了?之后如何,就是别处除授官职,也?该先回来探亲,到时我先来这儿,咱们商量以后的事,你看好么?”


    云贞道:“你别来这儿了?。过年时舅舅说,过两?个月,要安排我回应天家?去,到时再会吧。”蒋铭想了?想,喜道:“那就更好了?!不如……你别回应天,直接来汴京寻我,怎么样?”


    云贞道:“我还是回应天吧,看太公的意思,再说下一步。”蒋铭问:“太公知道咱们的事么?”云贞摇头。


    蒋铭握了?握她?手:“不知道也?没关系,他老人家?那么疼你,只?要你一说,一定都会依你!”


    云贞不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蒋铭拥住她?,柔声道:“你别担心什么,都会有办法的。”云贞道:“不是我要担心,现在最麻烦还是我家?的身份。我不去金陵,其实也?是怕……万一连累了?你,不是小事。”


    蒋铭:“你别想那么多。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这事,就是知道的,你是行医的,对人只?有施恩,没有结仇的,哪有那么多人坏了?良心,只?要害人。”云贞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蒋铭道:“事在人为。你只?管放心。我已?经?跟父亲说了?,三年之内,不议亲事……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不做官了?,又能怎样?”


    云贞见他说的急,忙安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并没担心什么。其实……”顿了?一顿,“其实我只?希望你好,只?要你好好的,别的……我都行,没什么可担心的。”


    蒋铭道:“我知道。可是,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好。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好呢?”


    云贞回握他手,含笑轻声道:“你不会没有我的,我信你,你也?须信我才是!”蒋铭听她?语气温柔坚定,大为感动,唤了?声:“贞儿……”


    千万言语,难以表白?。半晌方说:“那你早些回应天,我到了?汴京,考完了?,到时怎么情形,立刻就给?你写信,投到素文那里,让她?给?你送去。”……


    两?个人絮絮说话,眼见天色已?晚,掌起灯来。蒋铭迟迟舍不得去,直到二更时分,夜色已?深。云贞催促道:“你去吧,明日还要赶路,别太晚了?。”


    蒋铭无奈起身,复又叮嘱:“你千万保重自己,等我相见。”


    出得屋来,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仰头望去,但?见半轮冷月杳然挂在空中,繁星满天,清灿灿一道银河横空烂漫。走到院子中间?,不觉都住了?脚步,并肩仰望,看了?多时。


    蒋铭低声道:“等你收到信,知道我在哪里,千万早些来,免得我日夜悬望。”云贞望着他眼里反映出的星光月色,心中涌起万千柔情,满怀惆怅与不舍,却只?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好好保重自己。”


    相随走到门外,蒋铭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云贞不由得泪水涌了?上来,却平静说道:“你去吧。”蒋铭用力抱了?抱她?,方才放开了?手。李劲拉过马来。云贞看着二人上马,夜色中去了?。


    次日一早,蒋铭又来见云贞辞行,一行车马启程,向北去了?。云桂两?个站在门口,直望到身影不见,转身回来。桂枝怏怏地道:“也?不知舅老爷什么时候来,咱们什么时候回应天去。”


    云贞不答她?话,吩咐小厮把?门关好了?,走入房里。只?听桂枝又喃喃讷讷说:“其实早也?回,晚也?回,要是依我,不如跟蒋二爷他们一道走也?好了?。”


    云贞正自心里难受,却被?这话逗笑了?,道:“你这丫头,说的傻话!”


    不由想起上次众人一路相送的情景,恍如昨日,不知蒋铭此?去何时才能再见。怅然伤怀,一时难以自已?,颓然坐在椅上,几欲流下泪来。


    桂枝没料到她?这样,忙说:“姑娘别难过了?。等咱们回了?应天,与太公说一声,就去汴京找二少爷。不管二爷去哪里做官,我们也?跟着一起去。”


    云贞不禁又笑了?,嗔道:“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容易的!”桂枝道:“就算没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难的,我看是姑娘想的太多了?。”


    云贞渐渐平息了?心情,擦干了?眼角,说道:“不是我想的多。现在处境,你还不清楚么,那时如果我们俩不在应天,这时就在岭南了?。去汴京?谈何容易!要是见他,被?人知道了?,还会连累他,不但?考不成?,还要担不小的罪过。”


    桂枝嘟哝道:“真的有那么要紧么?又没人知道。”云贞叹息一声:“要是不要紧,我们又何必隐姓埋名,躲在这里来。”


    桂枝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口。云贞道:“你别管了?,这事儿谁都管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勉强笑了?笑,“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心事重重,呆坐了?多时。她?向来独立自持,自认为性情疏淡,凡事总能看得开,放得下。先前与蒋铭彼此?表白?,谈及终身大事,言语亲密,虽是出于一片赤诚,心里想的却是:“我只?要他好好的,两?个人彼此?心里牵挂,就算将来无法在一起,有这一场缘分也?是难得,我只?远远守望着他也?罢了?。”——直到昨日与蒋铭两?番拥抱,是她?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身心触动无以言说,才知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喜的是爱而得其人,忧的是身世坎坷,亲事难以如愿……


    正自坐着,桂枝探头进?来,笑容满面说道:“姑娘,镇上送花苗的来了?,你出来看看捡些什么好,我不懂。”


    原来地方上有二月种树栽花的习俗。云贞在这儿给?人诊病,凡来的总要付些诊费,银钱上宽裕,就想趁此?时把?院子收拾一下,栽种一些花木。


    桂枝起初不解:“过些天都要走了?,还种花做什么?费工又费时的。咱们虽然没出赁房子的钱,也?没亏了?主人家?,别说姑娘平常给?褚大娘子送的东西,就是她?家?药铺也?有不少的进?账。”


    云贞笑道:“你这心思,倒学会算账了?。咱们走还会有别人来,前人栽花,后人看花。现有的花木,也?不是咱们种的。临去收拾一下院子,也?好留个念想。”桂枝就笑了?:“姑娘说的也?是,以后看见花木,褚家?娘子也?会想起咱们的好处。”


    云贞出门来,看见花匠车上满载着花苗花肥盆栽等物,叠放得高高的。就捡了?蜀葵,冬青,木樨,紫葳几样根苗,并各色草花种子,数包花肥,算钱,打发花匠去了?。然后告诉小厮哪里栽种,如何掘挖土地……小厮知道不会让他白?干,乐得很,笑说:“就请桂姐姐指教着我,管情三五天就弄好了?。”


    小厮干活儿。云贞先站旁边看了?一会儿,落后换了?紧趁衣服,拿了?花锄手镐,和桂枝一起做起活儿来。桂枝笑道:“往常太公就说,不开心时,与其在屋里烦恼,还不如出来干点活,也?就不烦恼了?。”


    云贞笑笑,心中也?觉松快了?些,想道:“不管怎么,我只?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如今他好好的,我也?好好的,等烦恼来时,再去烦恼也?不迟……”


    过两?日便是花朝。褚家?大娘召唤云贞到野外挑菜玩耍。云桂二人吃毕早饭出门,随着褚娘子和几个亲友一块儿走去附近山坡上挑菜。只?见春光明亮,遍地新草发芽,河边桃树挂着花蕾只?待开放,到处可见三三两?两?出来踏青的人。众女子提着篮儿,拿着小锄,挖取茵陈、马齿苋、枸杞芽等各色野菜。走走停停,说说笑笑。


    一时走累了?,褚娘子命小厮捡高坡处铺设毡条,幕天席地摆下茶点,众人一边吃喝谈笑,一边往四下观瞧,玩赏春景。只?见坡下一群乡里孩子放风筝,那些风筝都扎的花红柳绿,趁着风儿飞的高高的,仿佛要钻入云端里去。云贞心情舒畅,一怀愁绪全抛去云霄之外了?。


    忽见一个小厮跑来,正是这两?日褚家?派去帮着栽种花木的,气喘吁吁,报说:“刚来了?两?个官人,说是周大姑娘家?中哥哥,来找大姑娘的。”


    云贞问来人模样,那小厮说不清,只?说两?个骑着马来的。桂枝疑惑道:“会不会是二少爷没去成?京里,返回来了??”云贞摇头:“不会”,却也?想不出是哪个。告辞了?褚娘子,同桂枝一起回家?来。


    走到门前,就见道旁树上拴着两?匹马。一个身穿青布袍子的汉子,把?袍襟卷起来,掖在腰里,和小厮两?个在那里掘土,另有一个高大魁梧,身穿竹青色罗缎袍的青年男子,站在边儿上观看。


    转头看见了?云贞她?们,笑容满面走了?过来。云贞一见惊喜叫道:“表哥!”原来是李孟起来了?,那帮忙干活儿的正是常兴。


    进?屋里落座。常兴来拜见,桂枝也?向孟起见了?礼,倒了?茶,俩人都出去了?。云贞问:“表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孟起笑道:“你妙手回春,名号在外,我还不好寻的!”云贞笑了?:“表哥怎么也?会笑话人了?,”忽想起窦宪曾说在东岭山寺庙见过孟起,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听连生说的。”


    孟起不置可否,笑问:“怎么样?你在这里还住的惯么?”


    云贞点头:“这里很好。隔壁主家?是舅舅的朋友,很是照看我们,刚才就是与他家?大娘子一块儿出去踏青了?。表哥家?中也?都好吧?”


    孟起笑了?笑:“我都好,只?是这一年来,母亲的身子不大好。”


    原来孟起的母亲,就是云贞的嫡亲姑母,闺名叫做云珩。云家?抄家?时,孟起怕母亲着急,叫把?这些消息都瞒了?。后来云家?老太太殁了?,云珔也?没了?,实在瞒不住,只?好告诉了?。云珩禁不起这晴天霹雳,一病数月,人也?消瘦了?。


    孟起道:“先时伤心难过,后来知道舅母和表弟在岭南安顿下了?,你也?平安,入秋时渐渐好了?些,可是冬至前后,又着了?些烦恼,愈发厉害了?。每日只?在房里郁闷,劝也?不听,真是没奈何。如今饮食也?吃不下,找人医治,又不愿服药,服了?药也?不见效,我心里着急,来寻你,我看母亲就是心事太重,表妹若去看看,诊病还是其次,她?心里安慰些,你劝几句也?能听进?去,说不定也?就好起来了?。”


    云贞看他越说脸色越沉了?下来,知道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来找自己。便道:“表哥不必着急,我在这里也?没事,就去家?里陪姑妈待些日子也?好。”


    孟起喜道:“要是能住一段日子就最好了?,妹妹什么时候要回,我还亲自送回来。”


    云贞因惦记蒋铭的事,想早些回应天,思忖说道:“到时看姑妈情形,要是多待几天,我也?不一定回这儿了?,上次舅舅说,过些日子要安排我回家?去。”


    孟起道:“若是这样,来回一趟路不近,不如就不回来了?,表妹索性在庐州多住一段时间?,到时候我送你回应天去,你看好么?”


    云贞叫桂枝进?来,三人计议定了?。落后桂枝做饭,吃毕了?饭,喝茶说话儿,常兴就与小厮干了?一下午活儿,晚上二人去客栈歇了?。


    次日云贞与褚家?娘子辞别,诸事交代过,留了?一封信给?周通序。和桂枝收拾行李,打发小厮赏钱……又次日,孟起雇了?一辆车,众人启程往渡口而来。


    第六十六回(下)


    【渡大江罕见鹰唳天】


    因?早上出?发的迟, 到渡口已是黄昏时分。恰好有?一艘渡船,原被人约下,那?人有?事又不走了?。一说即合,就将?行李搬上船, 打发车子去了?。众人客栈里歇了一晚, 次日一早, 将?两匹马也拉到船上, 扬帆起航。


    船离岸渐行渐远,行到午时, 四面看不见?岸头, 唯见?江流滚滚,浩渺无垠。云桂两个出舱来, 立在船头之上,望着那江水浩浩汤汤,无边无际,云贞不由生起身世苍茫之感。又想起那年八月间,夤夜在江边赏月, 同是一条大江, 彼时波平如镜, 此时却是莽荡横流……只觉得恍如隔世,人间缘分直似梦幻一般,火石电光稍纵即逝,再不可?回……


    正自?感喟, 不知何时孟起走过来, 站在身后, 桂枝便悄悄回舱中去了。云贞回头看见?表哥,笑了?一笑。孟起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望着江水良久,轻声问:“表妹想什么呢?”


    云贞顿了?一顿,答道:“我?在想……人生天地之间实是渺小,太过微不足道了?。”


    孟起默然了?半晌,感叹道:“似这般江流东去亘古不变,千百年来,也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多情儿女,像我?们?现在这般横渡大江,心生感喟……”


    云贞听闻这话,与赏月那?日蒋铭说的意?思相近,不觉心中一动。她早知表哥对己有?爱慕之情,只是孟起一向?守礼,言谈举动从不逾越分毫。故此虽对他并无儿女私情,每每想起,心中不免也有?暖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默然无话。


    只听孟起又说:“天下山水皆是一体相连。不但南北如此,古今也是一样。所以我?想,不管你牵挂的人在何方,或者已经?不在了?,一旦望着江流想起,也等于是在一处,倒不必为见?不着面而伤心难过了?。”


    云贞听了?这一番话,益发默默无言。忽听得头顶上方几声啸叫,二人仰头看去,望见?空中不知何时飞来几只苍鹰,挟着江风展翼翱翔,盘旋鸣叫,忽尔低飞,在半空掠过,忽尔振翅钻入云端,几不可?见?。


    此时仲春天气,江上风虽不甚大,也吹的船帆猎猎作响,鹰飞唳天,看得人襟怀荡轶,豪情顿生。孟起望着多时,不觉慨叹道:“真好气概!”略思忖,口占一词《临江仙》,道是:


    骄阳凛照东流水,飞鸢啸唳长空。凌霄何惧羿雕弓。行云凭袂卷,猎猎一天风。


    唯念当年关塞曲,古今豪兴谁同。且将?怀抱散苍穹。得失随尔去,成败亦英雄。


    船在江上行了?一整日,到对岸时天色已晚,夜幕沉沉。就在码头客栈歇了?一夜,次日又雇一辆车子。晓行夜宿,走了?数日,来到庐州城。


    一径来到守备府门前。孟起相扶云贞下车,带着桂枝,走入自?家院里来。李家院落颇为整肃,来往家人仆役俱各敛声静气,敛目低眉,见?了?一行人经?过,皆躬身闪在道旁。


    不一时来在上房院里,只见?数间正房,两边耳房厢房高低错落,曲廊边一架荼靡,枝叶繁茂,庭中生着一棵高大的木兰树,正开着一树莹白如玉的花朵。


    孟起引着进了?明间,微笑道:“委屈表妹先在这里坐坐,我?进去与母亲说。”云贞就在椅上坐下来,孟起进里去了?。


    彼时屋里静悄悄的,门口立着一个丫鬟。桂枝在云贞身旁站着,俩人互看了?一看,都不好说什么。正这时,只见?外面款款走来一个妇人,三四十岁光景,身穿松绿袄子,品红绣缎裙,描眉画眼,施着脂粉,打扮得乔模乔样。


    妇人向?那?丫鬟道:“珊瑚!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儿,就说我?来给太太请安,不知太太身子好些了?没,前日寅哥儿叫人从兖州捎来的吊钟柿饼,我?拿来给太太尝尝。”


    那?叫珊瑚的丫鬟答应一声,进里屋去了?,妇人看见?云贞,上上下下打量她。须臾珊瑚回来,向?妇人说道:“太太说今儿好些,请姨娘回吧,大公?子也在里面呢。柿饼这屋也有?,请姨娘留着自?家吃吧。”


    妇人闻言在原地呆了?一呆,脸上现出?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把手里汗巾儿一甩,扭身就走出?去,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纸包的丫头,躲闪不及,险些撞上。妇人气哼哼说了?句:“回吧!”二人去了?。


    少顷,忽见?从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模样,生得温婉端秀。向?云贞含笑道:“这是云妹妹吧,母亲请妹妹进来相见?。”


    云贞忙站起身来,不知是谁不好称呼,就见?孟起也掀帘子出?来了?,笑说道:“这是我?屋里你表嫂。”云贞便知来人是李孟起的妻子秦氏,彼此招呼,一同入里屋来。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宽阔隔间,安放着橱柜炉鼎,待茶的桌椅,四壁悬挂字画,古筝,宝剑等物。再往里才是云珩的卧房。


    秦氏打帘子,云贞进门,只见?屋内屏帐柜几,锦褥雕床,铺设十分富丽,地上立着两三个丫鬟。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床上下来,打量云贞,唤了?一声:“贞儿”。


    云贞一看面目,就知道是姑母了?,忙走近前叫了?声:“姑妈”,敛衽才要拜下去,却被云珩一把拉住了?,颤声唤道:“贞儿,你就是我?的贞儿…”一边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云贞到了?这时,亦不免悲从中来,与姑母抱在一处,流下泪来。


    云娘子哭的站立不住,秦氏在旁扶着,坐在床沿上。姑姪俩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孟起劝道:“母亲别难过了?,妹妹来是欢喜的事儿,如何又哭?当心哭坏了?身子。”


    云贞闻言忙止了?泪水,又替姑母拭泪。丫头端水来,二人洗了?脸,云贞这才整衣拜见?了?。


    坐一处说话,云珩便问她从哪里过来,路上走了?几天,又问在应天几时出?来的……正说着,那?边秦氏亲自?摆放桌儿,奉茶上来,笑说道:“妹妹一路辛苦,快吃口茶吧。”


    云珩笑道:“可?不是,你一路上累的,我?只顾拉住你说话。”云贞含笑道:“我?没事,路上行走惯了?,见?到姑妈我?也欢喜的很呢。”秦氏在旁笑说道:“一看贞妹妹就是母亲嫡亲的侄女,生的恁相像。”


    云珩和云贞不由对看了?一看,都笑了?。云珩道:“人说养女随姑,说的可?是,你这面目生的一点儿都不像你妈妈,倒像我?了?。可?是细看风度神态,还是太公?带出?来的女孩儿,还是有?你妈妈的影儿,错不了?的。”


    秦氏道:“我?那?时年纪小,还记得当年周大娘子,那?气度就像画里的神仙一般,如今贞妹妹也是这等超逸不俗。”


    云珩疑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周娘子?莫不糊涂了??”秦氏陪笑道:“母亲忘了?,那?年我?才八岁,随母亲去过一趟芜湖。不但见?了?周娘子,还见?过贞妹妹呢,那?时妹妹也就三四岁样子,还是个小娃娃呢。”


    云贞听孟起说过,这秦氏嫂子,闺名秦慕南,原是李孚友人家孩子,从小收养在他家,在云娘子身边长大的,小时和孟起兄妹相称,大了?就嫁给了?孟起。所以她们?婆媳之间没有?芥蒂,只如母女一般。


    云珩想了?一想,面露笑容:“是有?这么回事,我?倒记不得了?。”向?云贞道:“你娘进门时,我?已不在芜湖了?,我?俩见?的倒不多。后来她殁了?,你去应天前,我?还带着你表哥回去过一次,”问孟起:“你还记得不?”


    孟起一直坐在椅上听她们?说话,见?问点头道:“我?记得,那?时贞妹妹是个可?爱的小娃娃,好像个磨喝乐仙童一样,教人碰也不敢碰的!”说的都笑了?。


    云珩对儿子道:“你怎么还坐在这?回来还没见?你父亲吧。”孟起笑道:“我?过会儿就去,好久都没看母亲这么欢喜了?。”秦氏附和道:“说的是,这才一会儿功夫,母亲脸色都看着好多了?。”


    云珩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娘母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多开心。那?日我?与你父亲还说,圣人也讲‘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我?是不懂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要功成名就,殊不知功名背后,都隐藏着凶险,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说着停住了?。


    孟起陪笑道:“母亲说的是,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也都好好的。您就不要多想了?。您这病都是太过忧心的缘故,这次表妹能多待些日子,母亲也要自?己宽心才是。”


    云珩看看儿子,欲言又止。转向?云贞道:“我?又没什么病,是他们?总找人来,这一年到头逼我?喝了?多少苦药汤,现在一闻那?个味儿,我?什么都吃不下。你来了?陪我?说说话就好,千万别给我?诊脉开方了?,就开了?方我?也不吃!”


    云贞含笑道:“姑妈说不开就不开,我?看姑妈气色还好,只是虚弱些,应该没有?大症候,倒是多进些饮食要紧。”


    孟起笑道:“有?妹妹在这儿我?们?都放心了?。”向?秦氏看了?一眼,秦氏会意?,就与丈夫一块儿辞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姑姪俩个,云珩倦了?,索性倚靠在枕上,细细说起旧事,又问云贞在应天种种经?过。娘俩个不免又哭一阵儿,笑一阵儿。如此不在话下。


    却说李孟起和妻子出?了?门。孟起问:“这几天我?不在,家里没什么事吧。”秦氏答道:“没什么,外面我?不晓得,家里都安生着的。孩子……也都好。裴姨娘过来两回,请了?安就走了?,母亲轻易也不愿见?她。”


    孟起“嗯”了?一声,边走边说:“你辛苦了?。”秦氏跟在旁边,看了?看丈夫,欲言又止。孟起问:“什么事?”秦氏道:“没什么,等你回屋再说吧。”孟起停住脚步问:“到底什么事,你且说。”


    秦氏道:“前日父亲着人带湛儿出?去骑马,受了?点风,这两日有?些咳嗽,这倒也不打紧,只是我?听说……父亲要给他开蒙读书,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湛儿还不满五周岁呢。”


    孟起“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会与父亲说。”说毕和妻子分开,走来书房见?父亲。


    李孚正在桌案旁想事,一见?他进来,便说:“你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人找来了?么?”孟起行了?礼,答道:“已经?在母亲房里了?,母亲见?了?她,精神显见?好了?很多。”


    李孚:“那?便好。”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两页纸笺来:“你看看这个。”


    孟起接过看时,见?是母亲云珩笔迹,写的一阙词,内有?怨愤之情,读了?一遍,放在桌上。


    李孚走到茶桌旁,招呼他一同坐下。说:“妇人家总是想不开,身子恁般不好了?,还要写这些诗词,显山露水,当初你舅舅就是为这获罪的,我?说了?也不听,你何时说说罢。”


    孟起应道:“我?知道了?。外祖家遭遇这些变故,母亲也要疏解心怀,况这些东西只在家里,不会传扬出?去,没什么要紧的。”


    李孚道:“昨日姜蒙方从京里回来了?,礼物都送到,事情也都办妥。若无意?外,过两个月告身下来,你就好去寿州上任了?,都统制的职衔虽是不大,但手里有?实在兵权。到时你把家眷也搬过去,好免人口舌。”


    孟起应道:“我?知道了?。”犹豫了?一下,“家眷过去,我?怕母亲这边没人侍奉……”


    李孚顿了?顿:“你先搬过去看看,不行再让她们?娘母子回来。寿州比庐州还要紧,先是秦助,后来是我?,下的功夫最多,守备贺思文虽然也是李唐旧人,奈何年纪大了?,这么多年,只怕他心思有?变,你去了?我?才放心。”


    孟起道:“李悃在那?里一年多,各方都接上了?。他又是老?人儿。倒是那?几个文官,得防着些。”


    李孚点头:“我?正是担心这个,机事不密则害成。凡事就怕败在细小处,秦助不就是个例么?李悃做事是没说的,只是个性太耿了?,我?怕他一时不慎,被人看出?什么。你两人在一起,我?才放心。”


    喝了?口茶,又道:“对了?,前日梁寅来消息,说是窦从义?的那?个儿子,去了?金陵,和蒋家人在一起,他在酒桌上遇见?了?。”


    孟起道:“这也不奇怪,窦宪想必是去看云贞的,顺便去蒋家拜访,前年冬天我?去凤栖山,蒋铭和他兄弟都在那?里,听窦从义?说,他从前也是认识蒋毅的……”想了?想道:“父亲看,要不要我?去一趟金陵,拜访一下蒋弘之?”


    李孚道:“不要!蒋毅当年跟赵德昭,赵廷美等人来往甚密,这人很是机敏,还是少招惹他,弄不好反引他疑心。倒是汤秉焕那?里要紧,王益祥如今已能调动他多半兵力。”


    李孟起思忖道:“父亲,依我?看,咱们?这里就先这样吧,这两年扩军耗费太多,粮草补给也吃力,这么下去也怕露了?行藏。等我?去了?寿州,再做打算。”


    李孚点头,沉吟道:“你说的是。你自?己也要保重……我?如今这么大年纪了?,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再也禁不起出?什么差错了?。”孟起看了?看父亲:“我?知道了?,父亲放心”。


    李孚蹙起眉头:“就凭王绍英那?些儿能为,怎么仲怀竟折在他手里。那?时你不在跟前,会不会是窦从义?、韩世峻他们?相助了?,只是邀功时没说?”


    孟起摇头道:“我?查过了?,凤栖山确实没有?援手。王绍英死时也招认,那?时下雪,常荣是马失前蹄了?,所以才……,不然也不至于,这事,”缓缓地道:“或许还是天意?吧。”


    李孚摇了?摇头,便道:“还是把姜先生请来,咱三个商议一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七回(上)


    【云娘子涵忍求全】


    上回说?到孟起来家, 与父亲李孚说?话,提到了秦助、秦仲怀、王绍英等一干人?物。这里有一段隐情需要交代。原来李孚和秦助早年相识,二人?一直都是死党。秦助出生在寿州,乃是刘仁瞻的后人?, 六合之战, 周世宗柴荣得了江北十四州, 那时秦助年纪尚幼, 随养父进?了汴京,长成后入朝为官。李孚当年到禁军入职, 就是得秦助之力, 不惟如此,就连云珩和李孚的亲事, 也是秦助撮合而成。


    秦李二人?所?谋者大,为了掩人?耳目,李孚离开?京城时,表面上装作与秦助发生龃龉,俩人?翻脸成仇, 断绝了关系, 实?际上却在暗中互换了儿女, 以此固盟。秦仲怀原本就是李孚的亲生儿子,侍妾所?生,才几岁就跟着?他娘一起去了秦家。秦助也把自己最小的女儿送到了李家,就是如今李孟起的妻子秦慕南。


    这件事做的十分隐秘, 鲜有人知。云珔是个耿介书生, 与他两家关系都挺密切, 全不清楚个中款曲,只?当两人?真的反目了, 还曾屡次写书信从中劝和。其实哪里知道,李孚和秦助从未中断来往。只是做的万分谨慎,亲信人?传递消息,所?有留下痕迹的字纸笔迹,一经看阅即时销毁。故此秦助案发时,没查到任何有关李孚的证据。当时秦府中一个姓刘的书办走了,就是如今姜蒙方?,改名换姓来了李孚这里。


    近二十年来,秦助致力搜罗钱财,借着?自己官宦身份,调动门路,私下与辽国、党项等?地互通有无,做着?丝绸牛马等?各种生意。那年辽使萧崇敬来京觐见,办完了事,忽又绕路去了宋州,就是秦助以谈生意为由,使人?把他诓骗过去的。


    秦仲怀与萧崇敬在宋州会面?,要与他签署约定,让他回辽之后上呈契丹王庭,一旦秦李举事,辽军则南下攻宋,内外呼应,形成夹击之势,好夺取赵宋的天下……


    此事秦助计划颇为周密,也知会了李孚,谁料半路出了岔子:这萧崇敬是个死心眼儿,赚钱的事可以,谋反的事他却不想参与,两下没谈拢,萧崇敬惦记跑路,两次逃走都被秦仲怀捉了,身边的随从也折的干干净净。


    秦仲怀怕走漏消息,押着?萧崇敬、王三皮、小厮燕平去了石臼山。意欲扣留做人?质,只?要他给辽国国主写书,签订盟约,使王三皮带书回辽。萧崇敬并不知道王三皮早已是秦助的人?,看出自家凶险,一定要他们送去边境线上,才肯写书签盟……如此这般,两下僵持住了。


    后来的事看官已然知晓:宋庭因为辽使被劫,怕坏了澶渊之盟,急命地方?上解救……便有了杨琼引着?窦宪、蒋铭、陆青,四人?雪夜上石臼山,救了三人?出来,带到凤栖山,窦从义将他们交给了王绍英。


    因事态复杂,萧崇敬没敢向王绍英透露实?情,由着?李孟起护送过了战马驿,以为平安无事了,谁知老天不看顾,才离狼群,又入虎口。李孟起把他们交给大名府公?人?后,佯作离开?,其实?一路尾随。没过几天,就扮作劫匪杀散护送官军,重又将三人?劫持,逼迫萧崇敬写了书信,让王三皮带回去,燕平也放了。却看萧崇敬指望不上,干脆把他杀了!


    那秦仲怀才干过人?,颇有计谋。自十七岁起,就在江湖上替秦助谋事。辽使走脱后,他将计就计,把官军困在山上,将王绍英围堵在石匠洼……之后蒋铭和陆青突然出现……如此这般,和常荣一块儿,双双死于蒋铭手中。


    消息传到庐州,已是春节过后。李孚悲痛万分,立时就要杀王绍英报仇,却赶上秦助那边又出了事,掀开?惊天大案……,形势迫人?,李孚不得不隐忍下来。直到五月,李孟起才带着?常兴赶往兖州,杀了王绍英,给秦仲怀报了仇。


    一年以来风云变幻。他们谋划这些事,虽是瞒的天下不知,却难瞒过枕边人?。云珩听到些口风,看出些影迹,她?是聪明女子,读的史?书又多,思前想后,猜出秦助案子与自己哥哥无关,倒是丈夫的嫌疑更大…本来云家的风波刚刚过去,心情尚未平复,这下反又加剧了烦忧。每日?思虑伤怀,精神越来越差,到后来恹恹不起…这才有了孟起去句容找云贞的事。


    却说?云贞见了姑母,到底是一姓血亲,分外亲近,说?了半日?话。吃饭时秦氏又来服侍。云珩虽然倦了,心里欢喜,倒比平日?多进?了些饮食。


    吃毕了饭,云珩对秦氏道:“你?回屋去看孩子吧,等?下孟起回去也怕没人?,有你?妹妹陪着?我,你?就不用天天来我这儿了,有空多陪陪孩子。”


    秦氏请示道:“贞妹妹要住一段日?子的,母亲看住哪儿合适,好叫她?们收拾屋子。”云珩道:“就这西厢房收拾两间出来……也不急,这两天,就让她?跟我住一块儿吧。”秦氏应喏去了。


    云珩带着?云贞到隔壁里间,见是一间整洁房屋,窗明几净,靠墙设一个碧纱橱,过来是一张桌案,摆着?笔墨纸砚。两边壁上都是书橱,满架都是诗书。原来是云珩日?常写字读书的地方?。


    云娘子道:“这两天你?就先住这儿,晚上咱娘俩好说?话。”云贞看了看姑母:“那姑丈……”云珩道:“你?姑丈军务忙,他有别的歇处,有时候连家也不回,就在外头军营里住了。”


    云贞见案上放着?诗稿,拿起来看,知道是云珩写的,笑说?道:“我听人?说?咱云家是宿儒诗礼之家,姑妈这样有才情,才是云家女儿,我却怎么也比不上的。”


    云珩苦笑道:“什么才情,不过就是解解闷,取个乐儿罢了。他们都怕我劳累,不叫我写。”


    云贞放下纸笺,婉言道:“读书作诗是好事,只?是太过劳神,姑妈身子弱,还是少做这些为好,虽是疏解心情,也容易增添伤感。要是写字消遣,不如抄些经书,也好静心养神。”


    云珩想了想:“你?说?的是。那我听你?的,以后没事就抄抄经吧,也是功德。”


    晚些云贞叫了桂枝过来:“我但凡出门,都是她?跟着?。她?和玉竹两个,都是小时候父亲教人?从芜湖送到应天的,与我一块儿长大,她?俩就像我的姐妹一样。”


    桂枝行礼拜见,问了姑太太安。云娘子看她?生的干净利落,说?话又伶俐,很是喜欢,赏了一两银子,并两股银丝簪子。让丫头玉钏带她?去耳房住下。当夜云贞就和姑母一处歇息了。


    次日?,孟起陪着?李孚来了。云贞看这位姑丈五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穿一身纁黄色家常衣袍,言语深沉,仪容肃穆。见毕了礼,李孚问了周太公?安好。让云贞坐。说?道:“你?姑母时常惦记你?。现下你?来了,她?也好放心。听说?你?学的医术,正好给你?姑母看看,调养一下身子。”


    云贞回道:“今早诊过脉了,没有什么大碍,姑母是忧思太过,只?要多加休养,饮食上调理,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孚微微笑了笑:“你?姑母就是太伤心忧虑的过,你?多解劝解劝她?,别想那么多,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想何益?”又对妻子说?:“你?看贞儿生的这么好,你?也放心罢。”略坐了一会儿,孟起陪着?走了。


    这厢云珩解释道:“你?别看你?姑丈脸色不好看,你?来他也是欢喜的。他就是这么个人?,小辈面?前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今日?有个笑模样,还是难得的。”


    落后秦氏带了两个孩子过来。大的男孩儿,单名叫做李湛,虽然才五岁,却生得浓眉大眼,双目明亮,一举一动有板有眼,活脱脱是个小男子汉模样。小的是女儿,去年冬月生的,抱在奶娘怀里,两个黑眼珠子瞪乎瞪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云贞喜她?可爱,抱过来逗弄了一会儿。那李湛在云贞膝边依偎着?,不愿离开?。


    秦氏奇道:“这个孩子,平时谁也不爱搭理,今儿见了妹妹倒是亲近,就像一家人?一样。”对儿子笑道:“这是你?嫡亲的姑母,在应天住,你?亲她?一下,等?以后长大了,去京城考官儿,就去应天找她?去!”


    湛儿羞的小脸红了,却真个翘起脚,往云贞额上亲了一下。众人?都笑了。云珩道:“可不就是一家子么,小孩子心净,天生能?知道谁跟他近、谁跟他远。”


    正说?笑着?,丫头进?来报道:“裴姨奶奶来了,问太太今儿可好些了不?”云珩停顿一下:“请她?进?来吧。”原来就是昨日?云贞见过的那个妇人?,进?来道了万福,云娘子还了半礼。秦氏对云贞说?:“这是裴姨娘。”云贞知道是李孚的妾室,站起身来,与她?见了礼。


    裴氏满面?笑容说?道:“原来是表姑娘,昨儿在门口见了一面?,我还想这是从哪儿来的上画儿一般的姐姐,后来听说?是大娘子的嫡亲侄女,难怪生的这么俊。”云珩今日?心情好,听她?这些话,倒不像以前那么厌烦,便笑了笑。


    裴氏笑问:“表姑娘是从芜湖过来的么?”


    云贞心里不觉吃了一惊。只?听云珩淡淡地道:“不是。这孩子因她?母亲早没了,从小就过继给她?舅舅家,是在她?外公?身边长大的。”


    裴氏话一出口,就知道犯忌讳了,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忙陪笑描补:“我说?这么些年,也没听大娘子提起呢。人?都说?养女随姑,不管到哪里去,血脉错不了的,看表姑娘生的与大娘子这等?相像,不说?是侄女,就说?是亲生女儿,人?也信了。”说?毕自己先笑起来,旁人?也都笑了。


    又说?了几句家常话。转向云贞道:“既是表姑娘住的日?子长,啥时候有空赏了脸,到我那里也坐坐,喝口茶罢。”起身告辞去了。


    待她?走了,秦氏又坐一会儿,领着?两个孩子也出去了。云珩才向云贞说?起裴姨娘来历。


    这裴迎春本来是李孚朋友的侍妾,因那朋友亡故了,临终把裴迎春和梁寅都托付给李孚,收了做第三房。妇人?刚来时,见人?低眉下意,只?做温良模样,背地里极力贴服李孚,把男人?心思笼络住了。也亏得妇人?心机厉害,那梁寅是个外来的,却也没受气,跟着?别的孩子一起长大了。没改原来名姓,也喊李孚做父亲。


    待后来,裴迎春生下李季隆,等?于在李家立住了脚跟,就与第二个小妾,也就是秦仲怀的娘,两个争风吃醋,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不久二房母子离开?了家,裴氏愈发得宠,又想出尖儿,暗地又和云珩较劲儿。


    云珩乃是大家闺秀出身,端重自持,不屑与妾室争斗,裴氏做的太过了,才出言弹压。裴迎春不能?得逞,就在李孚跟前吹风,说?些小话诋毁,那李孚却是个冷面?冷心的,况云娘子是正室,与他乃是少年夫妻,心中自有一份尊重地位。见裴氏如此,也不声响,却摆出脸色,好几天没进?她?的屋里来。裴氏慌了,赶紧又给云珩下气赔礼,挽回其心。从此知道撼不动的,也就不敢了。


    后来孩子们渐次长大,裴氏见李孚越来越倚重孟起,心生畏惧,不敢再做非分之想,反而时常来奉承云珩。云珩却一贯疏远着?她?,近日?身子不好,更是借此推脱,不愿见她?。


    云珩道:“起初我想,大家都是女人?,既然进?来一个门里,也是有缘,又看她?带个孩子不容易,想好好待她?,相处时候长了也是个陪伴。可是人?跟人?想的却不一样,有些人?就是不受尊敬,你?对她?越好,她?越要爬到你?头上来。这等?笑里藏刀的人?,我看见就觉心里堵得慌,还是远着?些,眼不见,心不烦。”


    云贞叹息了一声:“姑母说?的是。这样人?走到哪里,免不了都要争斗的。姑母只?不理会她?,远着?她?也罢了。”


    云珩道:“你?姑娘家,不知深宅里争斗的厉害。要不是有你?表哥,她?心里怕惧,不敢怎么样,像我这样没心计的,啥时候被她?算计了也说?不得。”


    云贞安慰道:“我虽没经过,也能?想象几分,姑母防备着?些是对的。我看姑丈倒是正气的,您只?看姑丈也罢了。”


    云珩点头道:“是,你?姑丈倒是男子汉的性儿,要换个耳朵软的,进?来这么一个,这个家怕也要乱套了。”


    却说?过了两天,西厢房拾掇好了,一应铺陈周全,云贞带了桂枝搬进?去住。因她?在这里,李孚就很少过来。云贞常常从早到晚陪着?云娘子,说?话解闷,调理饮食,又开?了个调理方?,抓了几副汤药煎了吃。转眼十多天过去,院里木兰花谢了,生出嫩绿的叶子。云珩心情转好,胃口也好了,眼见脸上有了血色,笑容也多起来。


    怕云贞总在家里闷,秦氏陪她?到街上逛了逛。云贞看中一个小兔子的翡翠挂坠,因湛儿是属兔的,买了送给他。又给女娃涵儿买了个镶金沥彩的拨浪鼓玩耍。


    第六十七回(下)


    【桂丫鬟豪爽施惠】


    这?日在上房与姑母说话, 李孟起来了,告诉母亲他要出门办差,约莫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向云贞道:“妹妹且安心住着,等我回来了, 就送妹妹回应天?去。”


    云贞含笑说:“表哥有事就去忙吧。到时表哥要是没空闲, 叫别人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孟起笑道:“那怎么行!是我接你来的?, 自然还是我送, 别人我也不放心?。”


    云珩听见儿子要走,有些不乐:“你妹妹在?这?里, 还是到处跑, 成日也见不着你个影儿。这又要远处去。”


    孟起陪笑道:“儿子也想多陪陪母亲,陪妹妹, 奈何官差在?身,我也是没法子。”云珩看了看儿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言语了。云贞见状, 就指了个?事从屋里出来了。


    这?厢云珩问孟起:“你这?次又往哪里去?”孟起在?母亲身旁坐了:“我去滁州一趟, 是军里的?差事。母亲放心?, 我尽量赶早回来。”


    云珩又叹了一口气:“你有你的?事情?,我也不是非要你在?家,难道你娘是那等不晓事的?人么?我只是担心?……”一语噎住了。


    孟起低声道:“母亲不必担心?什么,秦助的?案子决断快一年了。别说咱家与他没什么关联, 就是曾经有些来往, 谁还敢提?事情?已然过去了, 母亲不要多想,凭白糟蹋自己身子。”


    云珩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一语又止住, 看了看儿子。孟起疑道:“那是什么?”


    云珩默然良久,方说:“我是担心?…你父亲的?性子,做什么肯半途而废的??倘若秦助的?事真有咱家的?份儿,他能?就此罢手么?万一,到时候这?么一大家子人,只怕都要跟着他……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说毕眼?圈红了。


    李孟起心?中?一痛,面上却笑了,拉过母亲的?手劝慰道:“母亲想的?也忒多了。这?不是无中?生有么!父亲哪有那心?思!就算有,如?今秦助已经折了,凡牵连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父亲想做也是孤掌难鸣。再说他都这?个?岁数了,怎么不知?利害的??母亲且请放心?罢。”


    云珩收了泪,平复下?来,语带嗔怨道:“我知?道你跟你父亲都是一伙儿的?,你可别只说宽心?话哄我!”孟起笑说道:“儿子怎敢,母亲连我的?话都不信了么?”云珩苦笑道:“我自然信你,可是儿大不由娘,你们男人的?心?思,谁晓得呢。”


    嘴上这?么说,心?内觉得儿子话合情?合理,轻松了许多。


    却说云贞来在?自己房里,桂枝匆匆跟进来,问:“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应天?呢?”云贞笑嗔道:“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住一阵子的?,急着回去做什么?”


    桂枝答不出,嘟哝道:“听说表少爷要出门了,我觉着心?里不安。”云贞瞅瞅她,疑道:“怎么不安,出什么事了么?”


    桂枝往外看看无人,凑近跟前说:“昨儿我听珊瑚说,姑老爷跟姑太太商量,要给姑娘提亲,就是他们家三少爷,裴姨奶奶生的?那个?儿子。”


    原来桂枝刚来时,与珊瑚和玉钏两个?丫头住了几晚,混熟了,经常到一块儿说话玩耍,就把李家的?人事知?道了十之八九。


    云贞略怔了一下?:“是真的?么,那姑太太怎么说?”


    桂枝道:“真的?,珊瑚说她亲耳听见。姑太太一口回绝了,说姑娘是太公带大的?,凡事都是太公做主,这?亲事他们家做不成的?。”


    云贞就笑了:“这?不就结了,你又担心?什么!”又道:“我看珊瑚那丫头也是小?心?明白的?,怎么什么都给你说?”


    桂枝笑道:“我们处的?好呗!姑太太待姑娘亲近,她们也知?道这?些话不用避讳咱们。”。


    云贞想了想,笑问:“是不是你给她们送东西了?”


    桂枝抿嘴笑了:“我把那两个?金鱼撇杖儿,她和玉钏,一人送了一支,开始还不敢收,我说这?是我的?,我们姑娘不管,也不问,她俩才收下?了。”


    云贞:“你倒也舍得。”桂枝:“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又使不着!”


    想了想又说:“我总觉着不得劲儿。姑太太是没说的?,对姑娘极好,可是这?个?家沉闷闷的?,讲话都不能?大声,叫人透不过来气儿!姑娘没觉着么?”


    云贞点?了点?头:“是有点?儿。他们官宦人家,规矩多些也对,不然各人任意,不就乱了。”


    桂枝摇头道:“也不是,你看金陵蒋二少爷家,排场比这?里还大,也没见怎么样。蒋老爷虽然也板着脸,人却透着和气,不像姑老爷,看见就让人害怕。旁人也是,这?家里人人好像都有八十个?心?眼?子……只有表少爷在?,才让人心?里踏实些。”


    云贞笑嗔道:“又乱说,咋那么多话。”桂枝吐了个?舌头:“我就是跟姑娘说说。”又道:“论起来,还是咱们凤栖山最好,虽然没这?样体面,可是人活的?倒快活。”


    云贞不觉出了会儿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想家了。出来一年多,也不知?外公他们怎么样了”。桂枝道:“是呢,我也想玉竹了。走多少地方,还是家里最好。”云贞笑了:“那是自然。”


    不觉又过数日。云珩散开了心?结,精神日渐充足,要去城外寺庙进香祈福。对云贞道:“趁着春光还在?咱们出去走走,到园子看看花去”。


    这?日天?气晴好,日光明媚,姑侄二人坐轿,桂枝、玉钏两个?丫头随轿,家人李保带了八个?排军卫护,一行?人出城来。秦氏却因孩子有些不适留在?了家里。


    原来城西三四里处有一座普化寺。寺旁连着一座花园,是人家的?私园,整治得草木茂盛,四时花开不断,赶在?平日也对游人开放,看花的?人只须随心?给几个?钱罢了。


    一行?人先到园里赏玩了一会儿,已是暮春时节,桃李樱棠等各色花朵都开过气了,枝上烂漫繁华,一阵风吹来,那些花朵飘飘洒洒,如?雨般纷纷落下?来,铺的?地上一层落红。


    园里出来,就到隔壁普化寺进香。这?普化寺不大,也有几排殿阁,甚是清幽。姑姪二人正在?大殿上焚香祝祷,忽听见门外阶下?李保和人说话。有人问:“你怎么在?这?儿,家里有人来么?”李保答道:“三爷好,太太和表姑娘在?里面呢。”


    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二十来岁,军官打扮。云贞一看却是认识的?,正是那日在?东岭山上见过,跟陆青争夺麂子的?李季隆。


    李季隆向云珩作揖道:“儿子请母亲安!”云珩问:“你怎么来了,有事么?”季隆抬头看了云贞一眼?,陪笑答道:“父亲命儿子来寺里找个?人,不想母亲在?这?里。”


    云娘子道:“既是这?样,你就去办你的?事吧,不用管我。怎么,你找的?人住在?寺里么?”


    李季隆没认出云贞来,只顾打量她,稍后?方答:“是。是父亲的?朋友,原是个?僧人,所?以这?里住着的?。”又道:“姜先生到里面去寻了。”


    正说着,听见门外脚步声响,一个?身穿方巾道袍气度儒雅的?中?年男人,陪着一个?光头老和尚,从殿旁甬道处走了过来。


    云贞张眼?一望,只见那和尚身材长大,却十分?瘦削,一颗头仿佛是脖颈撑在?肩上,脸上皱纹满布,花白胡须,双目炯炯。穿着一领僧衣,宽袍大袖,飘然而行?。原来就是前年秋天?在?东岭山宝华寺后?院见过的?那个?名叫觉空的?老和尚。


    李季隆躬身说道:“母亲且在?,儿子先告退了。”出门走到阶下?,向老和尚做了个?揖,笑说道:“大师父来,怎么也不到家里,今日让晚辈好找!”


    觉空停住脚步,也不答礼,面色沉郁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劳师动众的?这?么多人,你这?是来捉我了么?”


    李季隆忙又拱手,躬身笑道:“大师父这?么说,季隆如?何担得起!当?日小?子一时妄言,还请大师父大人莫记小?人过,宽恕了罢!我父亲一向惦记大师父,今日得知?您在?这?里,特派了季隆和姜先生迎请,请大师父家里相聚。这?几个?人是陪着内眷来寺里进香的?,我带的?人都没叫进来,只在?寺外候着。”


    和尚冷冷地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的?紧,我才到,茶还没喝一口,你们就到了,难道我身边,倒有你的?耳报神不成?”


    他话里有话,表面上在?说李季隆,实际上指的?却是李孚。李季隆无言可对,一时语塞。


    姜蒙方在?旁呵呵笑道:“大师父是贵人,我们到山上请了多少回都没请动,这?次偶然得知?远路来了,李爷欣喜万分?,派我们来迎,只怕迟了大师父进了城,就显得我们晚辈不恭敬了。”


    李季隆连忙也陪笑,说:“正是如?此。父亲是有事绊住了,不然,他就亲自来迎您老人家了。”


    觉空冷笑道:“你如?此说,就是我今天?不同你去,也行?么?”


    李季隆闻言脸色变了,只不做声。姜蒙方又笑道:“大师父说笑了。李爷是想念的?紧,才命我们快来,要是您在?这?里还有事,晚辈们就先告退,改日再来迎请也罢。”


    觉空顿了一顿,呵呵笑了:“还是姜先生会说话,老和尚倒没话说了。既是这?样,我就同你们去吧。”姜蒙方抬手笑道:“大师父请。”相陪和尚走了出去,李季隆随后?也去了。


    姑姪两个?礼佛毕,坐轿回至家中?。云贞没听窦宪和蒋铭提过李季隆的?事,所?以见他管云娘子叫母亲,很是意外。到家问姑母,才知?道就是李孚的?第三子。梁寅就是裴氏带来的?那个?继子,如?今已去别处当?差了。


    云珩冷笑道:“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个?小?三,惯会耍心?机,做事心?黑手狠。小?小?年纪不学好,屋里丫头都叫霸占尽了,还不足,还在?外头牵三扯四。偏哄得你姑丈信他,只是惯着。有件事我没与你说……”


    说着却停住了,又道:“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让人生气!”


    云贞知?道指的?什么事,就没接话。问道:“那会儿外面两个?人,一个?穿衣巾的?先生,一个?僧人,姑母以前见过么?”


    云珩道:“那个?穿道袍的?,是去年来的?一位姓姜的?先生,我听你姑丈说,留他在?营里做书办的?。那僧人却没见过。听小?三说是你姑丈的?朋友,你姑丈素来结交的?人多,他有些什么朋友,我也不大晓得。”


    云贞笑说道:“姑丈为官多年,自然朋友是多的?。”她因在?东岭山见过老和尚,同时又见到了李季隆和梁寅,不知?几人是什么关系,心?里好奇所?以才问,却见云珩一无所?知?。想告诉姑母那天?的?遭遇,一来她不是多话的?人,二来当?时跟蒋铭在?一块,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又担心?云珩多想,就把这?个?话题撂过了。


    到晚间细问桂枝:“那天?,是你和允中?先进去的?,在?院里听说了什么话,还记得不?”


    桂枝道:“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个?男的?,就是后?来陆二爷管叫他李大哥的?那个?人,跟老和尚说,要带他下?山去养老,老和尚不肯去。还骂了那个?李大哥。后?来,梁寅就进来,紧跟着你和二少爷也来了。”


    云贞想了想:“那时梁寅拦着不让我们走,说为了大师父的?安危着想,可是那位老师父出来,好像很生气?”


    桂枝道:“对,和尚不是对我们生气,是对梁寅很生气。还说……还说‘你当?我老和尚糊涂了,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云贞点?头道:“是了,那日梁寅和李季隆去,一定是奉了姑丈的?命令,就是说,他们要做什么,可是老人并不领情??”思忖了一会儿,不得其解。


    桂枝道:“姑娘别想了,反正跟咱们没关系。我倒是奇怪,原来李季隆就是这?家三少爷,我们在?山上明明见过的?,可是今天?,他好像没认出来。”


    云贞道:“那天?咱俩扮了男装,遇见时,他和陆二哥打架输了,脸上还流了血,你还记得不?”


    桂枝:“记得,”想了想,一下?笑了:“我知?道了!他那会儿让陆二哥和李劲打得落花流水,一定都没顾上看咱俩,所?以不认得。”云贞也笑了。


    桂枝又道:“我听玉钏说,他们家这?个?三少爷最讨嫌了,心?眼?又坏,她们见着都躲着走。”云贞没说话,过会儿嘱咐道:“她们说自家里事,你只听着就行?了,别多问,更不要说咱们见过的?话。”桂枝笑道:“这?我还不知?道,还消姑娘嘱咐。”


    次日,云贞与姑母吃毕了早饭,因有半块尺头要给小?娃儿做件罩衣,二人正掂量裁剪。只听丫头报说:“三少爷来了。”


    李季隆进来,作揖声喏,陪笑说:“父亲说,来的?这?位表姐,医术甚是高明,想请姐姐去给个?人瞧瞧,诊诊脉。”俩人听说,不由得一怔,对看了一眼?。云珩问:“给谁瞧?是家里人么?”李季隆道:“不是咱家里人。”


    云珩皱眉道:“既不是家里人,叫他外面寻医官去,又找她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不过知?道一点?儿医道,是谁说的?医术高明的?话。”


    李季隆陪笑道:“这?人是父亲的?好朋友,也不算是外人,听说还是云家外祖的?旧相识,所?以父亲说请姐姐去给瞧瞧。”


    两人又互相看了看。云贞道:“既是姑丈的?意思,我就去一趟吧。”云珩犹疑了一下?:“让珊瑚跟着你去。”云贞道:“还是让桂枝跟我去,或许,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云珩点?头道:“那也好,你使惯她了。”对李季隆道:“与你父亲说,我不放心?,让你姐姐快去快回。”李季隆应喏了,云贞就同桂枝一块儿跟随出门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八回(上)


    【抬望眼仍昨日河山】


    云贞带着桂枝, 跟随李季隆出了上房,沿着穿廊往前院走。李季隆放缓了脚步,笑说道:“姐姐来了好些天,我竟不知道。从前亲戚也走动的少, 昨儿在寺里见着姐姐, 我竟不认得, 今儿听我娘说才晓得, 昨儿我失礼了。”


    云贞没说话?,只笑了笑算作回应。李季隆又道:“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 且在家多住些日子, 这里虽比不上应天,也有些好景物, 哪天空闲我陪姐姐外面看看去。”


    他本来比云贞大两岁,只是叫“姐”,云贞仍是笑笑,没应声。李季隆以为她姑娘家害羞,也不在意, 一边搭话?, 一边在心里打主意。


    看官可还?记着:去年秋天李季隆从濠州回来路上遇到了窦宪兄妹, 见灵儿美丽活泼,就动了爱慕之情?。后来又?在东岭山重逢,见灵儿与陆青在一处,心里不免又?嫉又?恨, 当时与陆青打了一架, 却被孟起阻止了。心里实在不忿, 一路悻悻,到家就与他父亲说, 要往凤栖山向窦从义提亲,求娶窦灵儿为妻。


    李孚闻听,也觉得是个结交窦从义的好机会,于是找来孟起商量,说道:“窦从义和?韩世峻都?是当年有名的豪杰,交游甚广。要是和?他成了儿女亲家,得他助力,江湖上也好做事。岂不是一举数得!”


    李孟起想了想,不觉冷笑:“这事只怕不容易。窦家这女孩儿年纪还?小,上次我去,碰上她才过十五岁生日。我看窦从义夫妇十分疼爱她,不会轻易许嫁。况咱们离得远,交往时日不多,要是贸然提亲,应了最好,若是不应,往后反不好与窦从义来往了,我看还?是缓一缓罢。”


    李孚思忖点头:“你说的是,我也觉着有些唐突。那就先等等,瞅机会再?说。”就把?此事撂下了。李季隆不甘心,却也无可如何。


    那天云贞来到李府,被裴迎春看见了,因见云贞生的美貌,又?是云珩的侄女,妇人就动了心思,当时李季隆办差不在家,她等不及儿子回,先与丈夫说了,道:“这位表姑娘温柔性儿,大大方方,又?有本事,她家摊上案子,想必丫头亲事不好说了,我看她跟咱们季隆倒是一对儿,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守着家里明珠不要,还?去外头寻琉璃去?……”


    那李孚惦着凤栖山,还?是觉着窦灵儿更合适,却架不住妇人心红,枕头风天天吹,就顺口问了云珩,被云娘子一口回绝,也就罢了。然而?裴迎春不死心,等儿子来家,如此这般告诉他,说道:


    “你说的那个窦姑娘,我又?没看见,年纪恁小,人事不知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好?我打听清楚了,这个贞姑娘是她两姨表姐,眼?见十分人才不说,要是你娶了她,以?后大娘子什么事不得看顾你?就是你大哥也要让你几?分!”


    李季隆骨子里是个浪荡之子,听他娘说了这多好处,心里也活动了。昨天在寺里听说云贞在,特意进大殿看她,虽然与窦灵儿不同,却是另一样美貌佳人。又?想起东岭山上,灵儿跟陆青形容亲近,看样子是中意陆青的,自己求亲的指望不大。心里想道:“若是我娶了她姐姐,日后遇见了,也算争得一口气!”——算盘打了几?遍,只赢不输,所?以?上赶着讨好云贞。


    不一时来到前面厅上,李季隆先一步进里通报,请云贞进来。


    只见厅上坐的三个人:李孚,姜蒙方,和?先时那个老和?尚。姜蒙方见她来了,便向李孚二人打躬道:“二位老先生且在,学生先告退。”会同李季隆一块儿出门去了。


    这厢李孚微笑说道:“贞儿,这位是觉空大师父,与你祖父是好友,是云家世交的长辈,你过来与老人家见个礼吧。”又?向和?尚道:“这就是我内侄女,云珔兄的女儿。”


    云贞看那老僧,虽是瘦得模样古怪,神?情?却透着慈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大师父好。”觉空和?尚早站起身来,单手打个问讯还?礼。李孚让坐,云贞就在下首椅上坐了。


    李孚道:“大师父,贞儿是咱自家里孩儿,从小学的医术,不如让她给您看看脉,调养调养身子,好好的,大师父何必总说那些丧气的话?。”


    觉空不答话?,仔细端详云贞,疑道:“这个孩子,老僧可在哪里见过么?”


    云贞立起身来,答道:“小女从前是见过大师父。”觉空抬手道:“你且坐,坐下说。”云贞微微一笑,坐下了,说:“前年秋天小女路过东岭山宝华寺,曾经见过大师父一面,只是匆忙之间未曾说过话?。”


    觉空凝神?想了想,笑说道:“我真是老了,记性不行,只是看着有些面善,竟然一点也想起来……”


    云贞含笑道:“那日小女因为行路不便,扮了男装,所?以?大师父一时记不起……”觉空不由?“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另还?有个女娃儿,你们两个都?穿的小厮模样。”


    云贞笑答:“是的”。


    李孚道:“竟有这么巧的事?”心下警觉,便问云贞:“贞儿怎么会去东岭山的?”


    云贞:“那时从南面回应天,路过东岭山停留了一日。到山上观赏秋景,进寺游玩,跟的丫头淘气,打扰了大师父清修,我们赔了不是就退出来了。”


    李孚呵呵笑了,向觉空道:“这么小的事大师父都?能记起来,可见记性好的不得了,怎么还?说老了不行了?”


    觉空也笑了:“我老和?尚现在,是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偏忘不了。”叹了口气,又?道:“你看见我精神?好,其实早不成了。寺里枯坐了二十年,别?的不知道,自己身子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要不是时日不多,也不会来聒噪你。如今就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没奈何……不过,残生之年能见到云氏后人,老夫还?是很开?心!这女娃儿年纪虽小,举止倒颇有几?分乃祖云重公素尚之风。”


    云贞听他说到祖父的名字,又?忽然换了俗家口吻,自称“老夫”,心中略觉诧异。只听李孚叹道:“是啊,可叹云珔兄就这样含冤身故了,怎不叫人扼腕痛惜!”


    觉空不语。少顷惨然一笑:“这也是命数使然。人生在世,早晚都?要去的,不是这样去,便是那样去,细思也没什么两样。人皆如此,夫复何言?”


    李孚道:“大师父真是看的透了,我却不行。消息传过来时,真个是五内倶摧!只恨李孚无能,解救不了他……内子已是病了快一年了,至今还?不见好,这次孟起接贞儿来,也是为让她劝一劝她姑母,一味只顾伤痛,坏了自己身子,于亡者又?有何益!”


    觉空轻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抬眼?山河依旧,却是新人换旧人,孩子们都?大了……”说着停住了,默然半晌。又?问:“云家别?的亲眷,如今都?在哪儿,可还?好不?”


    李孚道:“云氏人丁单薄,外父只得舅兄一个儿子。现下贞儿还?有个弟弟,是舅兄后娶的娘子生的,还?没成年,跟着他母亲一起去了岭南宾州,还?好有两房家人跟着,几?个旧日朋友扶持,尚可度日。”


    觉空颔首道:“平安就好,总算有个后人承继香火,云珔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李孚道:“贞儿母亲过世的早,她从小是在舅家长大的,她外祖父就是周坚白老先生,自幼教导传授与她医术,所?以?我让她来给大师父看看,施些针药调养,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孝心。”


    觉空恍然:“原来她母亲是周坚白的女儿么?”又?仔细打量了云贞几?眼?:“怪不得,”问:“周老先生如今在哪里,可都?好吧?”云贞欠身回道:“外公都?好,他老人家这一向都?在应天家中居住。”


    觉空和?尚迟疑说道:“既是你这么说,来也来了,再?推拒倒是老夫不通人情?了,就劳动女娃儿瞧瞧吧。”


    云贞近前,左右轮番诊过脉息,诊了半晌,又?细看了看老人眼?睛。


    觉空道:“你看我这身体怎么样?”云贞含笑说:“还?好。大师父体弱,不能劳碌了,应多多休息为是。”觉空一笑,便不再?问了。又?说了几?句话?,李孚叫了李季隆来:“你陪着大师父到下处歇息吧。”觉空就同季隆去了。


    房内剩下二人。李孚问:“你且直说,大师父病况究竟如何?”云贞轻轻摇了摇头,答道:“大师父身子不好。脉缓若无,脉体浮大虚空……恐怕难以?挽回了。”


    李孚略吃一惊,蹙眉道:“我看他脸色还?好,说话?也如常,怎么就到这个地步?”


    云贞默然刹那:“侄女可能判断有误。但依侄女看,大师父面上神?采,实是阴盛格阳之象。只因老人家多年修行,强自支撑,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李孚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沉吟良久,问:“现下还?能怎么处?”


    云贞想了想,说:“侄女只能尽力一试,若是服了药,脉象有复,就还?可以?斟酌。不然……可能时日不会太多,姑丈须早做准备。”


    李孚点头:“我知道了,那你开?个方子吧。”


    云贞开?了方儿,交代如何煎煮服用,便同桂枝一块儿回后院来。路上遇到秦氏,带着奶娘抱着孩子,同到了上房屋里。


    只见裴姨娘不知何时来了,坐在床沿上,正与云娘子说话?。见她俩进屋,讪讪打个招呼,说了几?句没要紧的,告辞走了。


    云珩叫她俩坐,问秦氏:“湛儿呢?”秦氏答说:“叫人领出去玩去了。”笑道:“裴姨娘又?来了。”云娘子哼了一声:“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试试探探,问贞儿的亲事定下了没,被我说,贞儿外祖做主,已经许了人家了,因她父亲没了才没成亲。这次回应天,估摸就要成礼了。”


    秦氏抿嘴儿笑道:“姨娘最近来的好勤哩,又?要请妹妹吃茶,又?要送东送西的,都?叫母亲拦挡了,这一下把?话?说完,八成就死了心了。”


    云珩道:“她那个心思,我怎么不知道的,以?为云家出了事,想占便宜。我们贞儿再?怎么,也不至于……”说着看看云贞,云贞微微笑了一笑,没说话?。


    秦氏问:“妹妹在家订过亲事了么?”云娘子道:“就是因为家里出事,耽误了她,贞儿这一桩姻缘,还?不知将来落在何处呢。”说毕,叹了口气。


    秦氏忙说道:“姻缘之事,都?是老天爷定了的,妹妹这样人才,太公一定给她寻一头如意的亲事,母亲还?担心什么呢。”云娘子道:“你说的也是。”


    她俩讨论着话?题,云贞不好插言,看小孩子可爱,就去逗她,那孩子咧嘴儿笑了。云贞就要接过来抱,秦氏阻道:“妹妹别?抱了,看累着你。”自己把?孩子抱在怀里,笑说道:“你看这孩子,昨天闹的我心焦麻乱,经你手捏捏揉揉,睡了一夜,今早醒,什么事都?没有了。”


    云珩道:“小孩子心思简单,病好治,左不过是些外感,发的急,好的也快。看你昨儿慌的那样儿,我就说没事,湛儿如今多大了,你也不是没经过,还?是这么着,一有点儿事就焦的不了。”


    秦氏笑道:“我都?忘了,湛儿那时怎么过来的。那会儿也是母亲拿主意多,我心里倒没有现在乱的。”


    云贞含笑道:“表嫂做娘的人,也难怪她。‘父母唯其疾之忧’,都?是一样的。”


    秦氏向云贞道:“小孩子病好医的话?,从前我也听人说过。还?说一旦人长大了,好多病都?是从心里生出来,不改变心情?难以?根治。妹妹说是也不是?”


    云贞道:“是这个理。凡人生病,无非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内经上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又?说百病皆生于气。绝大多数病都?与人心思情?志有关,平常思虑、生气、郁闷、悲伤……以?致气血逆乱,脉道淤堵,时间长了,就要生病了。”


    秦氏含笑道:“所?以?遇事总要想开?些,才是养生之道,母亲,你看贞妹妹都?这么说了。”云珩笑嗔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都?笑了。


    云珩轻叹道:“原来在家时,老人常教导说,每日三省吾身,俯仰无怍,即是养生之道。可是,要是遇到什么事都?想的开?,不起念头,那不成了木石人了?”


    问云贞:“方才叫你去,是给什么人瞧病?你认识么?”


    云贞答道:“就是昨日在寺里看见,与姜先生一块儿回来的那位老师父,法名叫做觉空。”遂将经过说了:“姑丈说他是咱们家世交,听他说话?,好像跟祖父和?父亲都?认识的。”


    云珩道:“那是谁呢?”想不起来。云贞道:“应该是出家之前与姑丈交往的,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看姑丈对他很是关心。”


    云珩问:“他得了什么病,你看怎样了?”云贞回道:“并不是得什么病,是内里原受过重伤,如今年迈,气血虚弱,所?以?旧疾复发,难以?支撑了。”


    云珩惊道:“这么说,是病的很重了?”云贞望了姑母一眼?,没言语。云珩心下明白,不觉叹了口气。


    第六十八回(下)


    【数从头皆故家子弟】


    却?说次日早, 云贞陪着姑母,两人立在?院里荼靡架下,看那架上花朵。忽然丫头来报说:“二门外传话?,说老?爷请表姑娘去瞧个病人。”云珩疑道?:“怎么又找她?, 又是哪个病了?”丫头回:“说还是昨日的病人, 现下有人在?二门外候着, 要接表姑娘去哩。”


    云珩道?:“昨日的话?, 你都与你姑丈说清楚了吧?”云贞:“都说了。或是有别的事,我去看看, 姑母不必担心。”


    依旧带上桂枝, 出了二门,却?是一个老?家人带领, 往西绕过群房,见?房山对面院墙上开了两扇小门,打开门走出去,隔壁又是个院子,沿着墙边石子路往北走, 过了一带紫竹墙, 绕到前头, 只见?一个小?院,前面一处太湖石景,侧边花竹掩映,三?间正房, 明堂门头上面悬着一个乌金笺匾, 上书两个浅金大字:逊斋。


    李孚和姜蒙方都立在?门前阶下, 旁边家人端着托盘,盘上搁着一碗汤药。


    见?云贞来了, 李孚说道?:“贞儿,大师父不愿意服药,你去劝劝,老?人家固执,你耐心些,他也说了想?见?你。”


    云贞应喏了,便让桂枝接了托盘汤药。主?仆两个进房,旁人都没跟进来。


    进明间不见?人,往里走入,只见?是个宽敞房间,陈设桌椅几案、笔墨纸砚。靠墙安放一张拔步大床。觉空在?床沿上坐着,见?她?说道?:“云丫头来了!”云贞上前道?个万福:“大师父好。”


    觉空见?桂枝端着茶盘,苦笑了一下,道?:“都这时候了,我喝它做什么!”忽然虚咳了两声,云贞忙上前给他拍抚胸背,觉空止住了咳,扬手道?:“我没事儿,”指面前椅子,“丫头坐吧。”


    云贞依言坐下,抬眼只见?对面壁上并排挂着两张画像:一张是坐像,画中是个四五十岁男子,面如满月,俊眉修目,头戴九龙珠冠,身穿大红蟒袍,腰间玉带,端正坐在?椅上。另一张是立像,那人也是四五十岁,穿着绛紫色战袍,形容甚是冷峻。云贞打眼一看,觉得这穿战袍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端详,越看越像是蒋钰,年纪却?大了许多。


    觉空道?:“这两张画像你以前见?过么?”云贞摇了摇头。觉空道?:“那你猜猜,这两个是什么人。”云贞道?:“小?女猜不出。看这张打扮,这人不是皇帝,也是王室贵胄,旁边这个,倒像是一位将军。”


    觉空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问:“云家祖上的旧事,你听人说过么?”


    云贞一怔,又摇了摇头。她?自幼离开本家,对于云氏家族所知?甚少,想?起来也觉遗憾。此刻觉得面前老?人慈和亲切,就像自家长辈一般,便道?:“外公和舅舅从?不与说我从?前的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的事,我也知?道?的甚少。大师父一定知?道?很多往事,能?给小?女讲一讲么?”


    觉空嘴角又略过一丝苦笑,沉吟良久,长吁了一口气说:“看来周老?先生是不愿你知?道?这些事,才不与你说,老?和尚要是与你说了,岂不是和尚多事了么?”


    云贞问:“您老?人家,见?过我祖父么?”


    觉空就笑了:“何止见?过。当年我与你祖父云重同殿为臣,虽然我是武官,他是文官,我俩却?是好友,甚是说的来。只是……”又看看墙上画像:“只是那时我们做的官,却?不是赵宋的官。”


    云贞想?了想?,道?:“那就是南唐的官了?”觉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望着半空出神?,似乎在?想?什么。云贞看他沉思,不敢打扰。


    只听觉空自语说道?:“我还记得那年秋天,赵宋兵围金陵,昼夜攻城,城内米粮匮乏,死者不可胜数……国主?无奈,再次派遣徐铉北上求和,没人敢随同前去,是我和你祖父扮作随从?,一起去的…徐相在?宋庭上卑躬屈膝,好言说尽,再三?请求退兵,那赵匡胤只是不许,徐相一时情急,竟昏倒在?朝堂之上……”


    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彼时你祖父正在?阶下,上前搀扶,直问赵大官:‘江南何罪?我主?以臣子礼相待多年,不曾过犯,为何只恁逼迫不休!’就是那时,赵匡胤说的那句千古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强贼如此蛮横,到头来,也顾不得假装仁义了,呵呵,呵呵……”连笑了两声:“只恨我不在?当场,不能?血溅三?尺,与强贼同归于尽!”


    说到此,忽然语声发颤,神?情激愤,仿佛又回到当时无可奈何、痛心疾首之际,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胸腔发出空洞的声响。


    云贞连忙上前拍抚老?人后背,劝慰道?:“大师父身子要紧,且莫动怒。”待他平息了些:“大师父还是先把药服了,好些再说吧。”


    桂枝一直在?门边站着,听见?走了来,轻声问:“姑娘,这药都冷了,还能?喝么?”


    云贞:“我倒忘了!这药须得热了才能?喝。”桂枝道?:“姑娘莫急,我这就去叫人去热热。”托着茶盘出去了。


    觉空道?:“丫头,我没事儿。”缓了一缓,又苦笑说:“可笑我还以为自己?看破了,说起来还是这般……”


    云贞默然不语,似乎感受他心中惨伤,也自心酸酸的,几乎流下泪来。


    觉空默然良久,喃喃吟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后来宋军大举攻城,城破了,死的死,降的降,主?上成了阶下囚,徐老?先生也归了赵宋。宋庭几番召你祖父入朝为官,都被?他拒绝了,携着一家老?小?回了芜湖……”望空叹息了一声:“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老?的死了,新人还有多少记得这些?往事已矣,都付与尘烟罢了!”


    忽然望着云贞问:“丫头,你说,这恩恩怨怨,一代一代,人是该忘了它,只看眼前,还是应该奋起复仇,洗雪前耻?”


    云贞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说:“贞儿不知?道?。”


    觉空停了片刻,又道?:“那你说,譬如你遇到一个病患,问起来,却?是祖辈仇家的后人,你该不该救他?”


    云贞想?了又想?,心中难过,答道?:“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外公当初教贞儿学医曾说过,面对病患时,贞儿只是个医者,仅此而已。”


    觉空思忖片刻,连连颔首,轻叹道?:“看来,我还是不够通透,所以不能?悟道?。周老?先生是道?门中人,不沾惹这些是非恩怨,今日是和尚不对了,不该问你这些话?,难为你一个娃娃。”


    停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和尚在?佛门浸润多年,虽然放不下,却?偏生出一念之仁。俗语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彼时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泥沙俱下,玉石皆焚。多少无辜本是不相干的,只因两方争权夺利,任是奇伟之人,珍稀之物,触着碰着也遭灰飞烟灭,岂不令人痛心……”


    云贞无言以对,只是静静立着。看老?人平复了,望着墙上画像问:“大师父,这画上的两个人都是谁,您知?道?么?”


    觉空也看画像,虚笑一声:“都是老?夫故人,早都作古了,还挂着他做什么?活着的只须活好当下,该忘就忘了吧!”顿了一顿,又道?:“丫头知?道?么,老?夫这辈子,听过最?使人难过的一句话?是什么?”


    不等云贞答话?,望着那画像自语道?:“就是人常用来劝说未亡者的那句话?:‘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须好好地活!’”


    他语声平淡,云贞听在?耳中,却?似有无尽的惨伤,心中触动,深感人生其实无奈,莫名一阵悲恸,簇地淌下泪来。


    这时桂枝托着盘走进来:“姑娘,药热好了。”


    云贞忙收了泪,说:“大师父还是先喝药吧。”端过药碗,用勺轻轻搅了两下,凑近闻了闻,忽然停住了。


    觉空无谓地笑笑:“其实无用。但看是你一片心意,拿过来吧,我自己?喝。”伸手来接,云贞一闪避开了,道?:“不行?!这药……”


    觉空疑道?:“怎么了?”


    云贞又闻了闻:“这药气味不对,不是我开的方子。”


    LJ  觉空皱起眉头,表情中却?夹杂了一丝冷笑:“难道?是毒药?”


    云贞拿勺儿略尝了尝,摇头道?:“不是毒药,可是……却?多了一味麻黄。”


    觉空道?:“我吃下会?怎么样?”


    云贞看他一眼,没回答。觉空呆了一呆,忽然站起身来,先是轻声冷笑,继而呵呵大笑,跟着又是一阵咳嗽。云贞忙将药碗递给桂枝,扶着他在?床沿坐下。


    觉空望空叹道?:“李孚啊李孚,我怎么没想?到?只有我走了,他才能?放心啊。”又点头:“这也对,正是他的性子!”便向桂枝抬手道?:“拿过药来,我喝!”


    云贞:“不可!药不对,不能?喝了!”觉空笑道?:“丫头,要是我不喝下这碗药,怕不连累你?祸患无穷!”


    云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面色却?平静,说道?:“我是个医家,只知?给人医治病痛,是就是,非就非,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却?从?来不曾学得!”


    觉空点头赞道?:“好好,好孩子!的确是云家的种!”又自笑了:“你放心,这个药我不喝,你去叫李孚来,我跟他说话?!”


    云贞出了门,只见?阶下立着一个家人,吩咐他去了。顷刻间,李孚和姜蒙方一同走来,想?是一直都没走远。云贞三?言两语,将汤药不对的事说了。


    李孚闻言又惊又怒:“在?我家里竟出来这样的事!是什么人大胆!”向觉空道?:“大师父放心,此事我一定查清楚,给大师父一个交代!”


    这时姜蒙方在?旁说道?:“李爷莫急,”端过药碗细瞧了瞧,疑惑说:“莫不是抓药的弄错了?”


    云贞道?:“若是抓药的弄错,别的药少一味,错拿了麻黄,也是有的。可是,现下方中并没有其他药与麻黄形状相似,别的药也都全,只是多了一味麻黄,于大师父病,效用刚好相反。所以依我看,倒像是懂药的人有意为之。”


    李孚听毕,就把面色阴沉下来:“贞儿说的有理,这事也好查,药是叫常发去抓的,中间经过谁,一问便知?!”喝命家人:“去把常发叫来!”


    家人看他发怒,连忙答应一声,拔脚往外就走,忽听姜蒙方喝了声:“你回来!”


    李孚诧异道?:“姜先生有何话?说?”


    姜蒙方笑了一笑,走去往椅上坐下了,缓缓说道?:“李爷不用查了,这事……是我做的。”


    李孚愕然道?:“先生为何这样做?”


    姜蒙方又笑了:“为何?学生与大师父只见?过两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害他?学生这么做,全是为了李爷着想?。”


    李孚愠怒道?:“为我想??你加害大师父,怎地却?是为我想?,难道?我想?你加害他么?”


    姜蒙方不答。一旁觉空和尚忽然笑了,说道?:“姜先生确是为了你好,老?和尚错就错在?知?道?的太多了。只是看不出,姜先生年纪轻轻,为人竟如此精细!”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过奖了。要是姜某不谨慎些,恐怕也到不了今日,早就跟着秦爷去西方极乐了!”


    李孚面沉似水。转向云贞道?:“贞儿你先回去吧。”不待云贞答言,吩咐家人:“送表姑娘回太太那里去。”


    云贞不好说什么,只得施礼告辞,与桂枝一起,随那家人走了。


    这厢李孚一脸愠色,说道?:“我知?道?先生从?秦府出来不容易,这些年,也亏得先生处事周密,保全了大伙儿,可是大师父是我的至亲长辈,你如今做下这件事,教我怎么处?”


    姜蒙方默然,抬眼望着李孚道?:“李爷看怎么处?要学生向大师父陪个罪,也容易,只怕大师父从?此容不得学生了!”


    觉空冷笑道?:“这也好处。后生者可畏,何必为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坏了你们交情!老?和尚此行?,只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几句肺腑之言,听不听在?于你,和尚只求无憾罢了,值得计较什么?姜先生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太看重老?夫了!”


    姜蒙方道?:“大师父的肺腑之言,不觉得是一厢情愿么?向来都是同心勠力,一路至此,那边秦爷,把一家老?小?性命都搭进去了,大师父倒是稳稳当当,任事不愁清净了半辈子,如今却?来这一番说辞,难道?咱们半生忍辱负重、辛苦谋划,只为您老?人家几句话?,就此毁于一旦么?”


    转向李孚拱了拱手:“学生若是只为活命,也不来李爷您这儿了,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枕石漱流,岂不快哉?之所以出此下策,只因大公子就要来家,学生不愿大师父与大公子说些没气力的话?!”


    一番话?说的李孚默然无语。


    原来这觉空也是当年南唐旧军中人,在?宝华寺隐匿了二十余年,晨钟暮鼓,吃斋佞佛,使得慈心渐生,杀心渐退。近日旧疾复发,自知?命不久矣,这次来庐州,就是想?劝说李孚罢手,以免事发后累及亲友,生灵涂炭。李孚心里不以为然,但也知?道?他出自好意,并没多想?。此刻听了姜蒙方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要是让觉空见?到了孟起,如此这般,动摇了大儿子决心,可就贻患无穷了!


    觉空看他不说话?,知?道?被?姜蒙方说动了,沉吟片时,苦笑道?:“既是这样,老?和尚这次来,实是多事了!我也不见?孟起了,你若是放心,明日就着人送我回寺里去,若是不放心,老?夫把这碗药喝了便是!”


    李孚强笑道?:“大师父怎这等说!姜先生不知?咱们交往,还请大师父宽宥他罢了。大师父就请家中将养些时日,要是您老?人家为此走了,叫李孚情何以堪……”


    话?犹未了,只听姜蒙方冷笑了一声:“大师父既然来了,还要走到哪里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九回(上)


    【临归路遑论是非】


    上回说到姜蒙方突然发话, 李孚和觉空俱都一怔。觉空冷笑道:“怎么?,姜先生的意思,是要留下老夫这条性命么??”


    姜蒙方顿了一顿,忽然站起身来, 对着觉空做了个深揖, 说道:“大师父哪里话!学生算什么?人?, 敢自不量力!这是李爷府上, 李爷就是要了学生的性命,也不能对大师父无礼。只是, 大师父若去了, 不免叫晚辈们朝夕牵挂,寝食难安。依学生愚见, 不如请大师父留在李爷府中,闭关清修,颐养天年,至于外面的事,您老人?家就不必操心了!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那觉空隐居宝华寺二十余年, 起初只为避祸, 并非真心向佛, 后来浸淫经书,善根发动,生起一念慈心,才来劝说李孚, 其?实没?有真的悟道?, 性情更是未改。方才与云贞谈话, 把旧事都勾起来,心绪翻腾, 愤恨依旧。听姜蒙方这么?说,意思不让他?出这个门了,就把从前倔强脾气上来了,冷冷地道?:“要是老夫不依你说,一定?要走呢?”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一定?要走,学生又?有什么?法子?难道?学生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么??佛说万法皆空,一切平等,此地彼地又?有什么?差别?你老人?家是明白?人?,何必临了临了,要让晚辈们不放心呢?”


    他?这句话带笑说的,又?似合情合理,觉空竟一时语塞。


    李孚心下赞同姜蒙方,早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想着和尚到底是走还是留:要是走了,不放心他?再见旁人?,要是留下,又?怕他?跟孟起说些不该说的,委实难决。后来又?想:老和尚没?几天活头了,还是留在眼皮底下放心,就是孟起回来,先瞒住他?也罢了。


    便向觉空关切说道?:“姜先生也是好意,大师父别误会。您现下身子虚弱,回去的话路途颠簸,我?也实在是不放心。若是大师父在寺里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不如交由李孚去办。孟起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孩子一直惦念您老人?家,不让他?与您老人?家见个面,日后知道?了,他?心里过不去,也要与我?厮闹。您老人?家且在这里将养几日,身子好些,我?再派人?送您回东岭山去。要是您想见什么?人?,就去接了来,也是易事。”


    觉空被他?俩话头堵住,满腔怒气,一时却不好发作。默然了半晌。


    只听姜蒙方呵呵笑了,说道?:“大师父放心不下的,想必也没?别人?,只有寿州李悃了,他?是大师父抚养长大的,想必早去寺里探望过,该说的话,您老人?家早都与他?说过了吧?!”


    觉空心内一惊,蓦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冷笑道?:“姜先生真是神?人?,什么?都知道?了!”说毕,不觉向李孚看了一眼。


    姜蒙方笑说道?:“大师父误会了!这件事并不是李爷告诉学生的。学生在秦爷府上那么?多年,凡事经手?多少?知道?这事又?有什么?稀奇!”


    觉空闻言不觉呆了一呆,随即自?笑两声,颓然道?:“姜先生说的有理,果真是‘人?之?视己,如见肺肝然’也!老夫昏聩至此,尚不自?知,殊为可笑了!”


    转向李孚惨然说道?:“存忠我?也不想见他?了,如今我?是个无用之?人?,见他?又?有何益?存忠为人?忠直,只是性子太过耿介……往后,托庇你好生看顾他?吧。”


    李孚道?:“大师父放心,存忠与李孚世交生死,胜过至亲骨肉,何须多言!”


    姜蒙方笑道?:“学生还听说了一事,却不知是真是假。听说李悃早年在京城,也曾娶妻生子。如今把老婆孩子都在某地藏匿下了,只他?一个人?到了寿州,瞒的世人?不知。大师父与他?情同父子,可知实情么??”


    他?此话一出,李孚和觉空都是一惊。李孚诧异道?:“有这等事,先生哪里得来消息?”


    姜蒙方道?:“学生也是在京时听的传言,朦朦胧胧,不知真假,更不知他?家眷何处安身,所以没?敢跟李爷说。现下大师父在,正好请问大师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觉空先是惊异,继而?默然不语,半日摇头道?:“老夫不知此事,多半是空穴来风,如若是真,这么?大的事,他?纵瞒着别人?,应该也不会瞒着老夫!”


    姜蒙方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似学生和李爷这等一心一意,不留退路,至死不变的,能有几个?如今风云莫测前程未卜,李悃留一招后手?也在情理之?中,大师父说,是也不是?”


    觉空听他?提到李悃时,就知道?李孚断然不会放自?己去了。原来李悃就是李存忠,本是南唐李景达(李璟之?弟,李煜之?叔)一支后人?,南唐国破时,李存忠年纪尚幼,父兄尽皆战死,觉空将他?一人?带走,抚育成人?。上次东岭山相会,李存忠告诉觉空,自?己已有妻儿,并访查到当年哥哥遗下幼子,业已长大成人?。自?己已将妻儿与侄儿秘密安置在一处。将来万一事败,灾祸临身,也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如此这般,觉空忽听姜蒙方说起此事,心中惊骇,只得推作不知。笑道?:“要是真如姜先生所说,倒是老夫意外之?喜。存忠是皇家支脉,上次见着,我?还劝他?退隐江湖,娶妻生子,好歹给景达公留个后,纵然不能承祀宗庙,也不至断了血脉。他?却不肯依我?,教我?痛骂了一场。要是确有其?事,可不好了!多谢姜先生告知,不论真假到底是一丝念想,老夫如今就死,也能瞑目了!”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您连李悃都说服不了,何必还说别人??据我?所知,当年就是大师父要保存实力,四方走跳,李爷进京与秦爷联手?,也是您老人?家一力促成。如今您初心变了,我?等却已鞍前马后,付出半世心血,更有秦助公英魂不远,岂是说退就退的?大师父,依学生愚见,您老人?家只管安享晚年,早晚诵些佛经,超度既往英灵,别的事,就别搅乱了吧!”说毕哈哈大笑。


    他?这一番话无礼之?极,却不追问李存忠家眷的事了,觉空顿觉心里一松,没?生气,反倒点了点头,苦笑道?:“先生说的是,如今是我?心生后悔了。你们都没?错,存忠也没?有错,错只错在老夫,当年教错了他?……”


    略作思忖,又?摇了摇头:“不对,我?也没?有什么?错,当年老夫所作所为,只是从心而?已,如今也是,呵!呵呵……”连笑了两声,仰首叹道?:“匪上帝之?不时,利势易焉!老夫一生不曾昧心行事,我?有何错,又?有何悔哉?!”


    转向姜蒙方笑道?:“现下老夫只有一事不明,请教先生,人?人?都有缘故,却不知姜先生坚心似铁,又?是什么?缘故?我?看先生年纪,不过四十几岁,难道?身上也背负血海深仇,重责大任,或者,先生是要做那陶朱姜尚、赵普一流人?物么??”


    姜蒙方仰头大笑,说道?:“就是学生有此心,又?有何妨?大丈夫生来一世,纵不能流芳千古,亦当遗臭万年!这等乱世,谁家往前追溯,没?有一笔血泪帐?那郭威人?人?都说他?好,乾祐三年,汴京城抢掠三日,又?有多少人?托赖他?家破人?亡!我?姜家祖上,本是老实本分百姓,就为不服劫掠,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一夜之?间,数十人?口,只留我?父一人?劫后余生……敢问大师父,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难道?只你皇家恩仇便是天大的事,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觉空冷笑道?:“既是众生平等,你看那庶民?百姓,万般隐忍,谁不是要平安过活,一旦天下战乱,又?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先生乃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要是人?人?都如先生这般想,世上永无宁日了!你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权力欲望,何必追根溯源,寻这陈年老账做借口,实为可笑!人?世间功名成败,都是天数,岂是人?力所能为也?历代开国的帝主,哪一个不是顺势而?为,如今好好的太平盛世,却要逆天而?行,称王称霸,不过都是狂心妄想罢了!”


    话犹未落,只听李孚道?:“大师父此言差矣!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赵匡胤就是天选之?人?么??大师父可别忘了,当初赵匡胤强霸江南,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大丈夫立于世间,活的是一腔血性,当年寿州刘仁瞻誓死不降,把他?乃郎都弃了,连柴荣也起敬,依大师父说,倒是他?错了么??”


    原来李孚虽然姓李,却和南唐王室没?什么?关系,方才听觉空说李悃是正支皇室血脉,心里就觉不痛快了,又?听他?说“功名妄想”的话,更是刺耳。忍不住开口反驳,语中带着不忿。


    觉空一时哑口无言。反是姜蒙方在旁笑了,劝李孚道?:“李爷这又?何必!大师父只是年事已高,想法变了。他?老人?家也是为了咱们晚辈好,要是真都看开了,想必,他?老人?家今日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孚略作平复,向觉空拱了拱手?,没?言语。一时房内鸦雀无声。


    觉空长叹一声道?:“姜先生真是智人?。老夫已明白?了,世间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各自?,岂是我?一己之?力所能左右。从前做过事,是我?之?业也!今番来此,亦有我?之?因也!诸位亦是如此,何来对错之?分?原来因缘相依,业力轮回,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呵呵……”笑了两声,思忖说道?:“果然佛言不谬,空花泡影,全是因缘和合而?生,确是如此。”说毕又?笑了。


    他?在宝华寺念佛诵经,静修打坐,一直不解经书其?意,如今临近生命尽头,忽然有所领悟,一时间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无比轻松。动身就要站起来,忽觉心头一阵烘热,喉咙里一股咸腥涌了上来,强自?压了回去。


    笑说道?:“老夫原以为,今生结果必是宝华寺了,不想却是这里!好好好,故人?在侧,也算是老夫有始有终,得其?所哉!一切都是定?数……很好!很好!”


    忽听见外面脚步声杂沓,有人?叫道?:“大公子……您不能进去!”紧接着听见“啪”、“啊哟”的声响,像是谁挨了一记耳光,随即门“嘭”一声打开了,李孟起大踏步走入来,手?上按着腰间佩剑。身后家人?一手?捂着脸,向前叫道?:“老爷……”


    李孚挥了挥手?,示意家人?下去了,只见又?一人?跟着走进来,却是云贞。


    原来云贞和桂枝回上房院里,还没?进屋,就遇见李孟起来了。孟起刚到家,衣服也没?换,赶来要见母亲。看云贞走在前面,叫住笑道?:“表妹,你去哪里了?”


    云贞心中焦虑,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来如同见了救星。怕姑母听见,连忙使眼色,从院中走出来。孟起不知就里,只得转身跟着出来了,疑道?:“表妹怎么?了?”


    云贞如此这般,把给觉空大师父诊病,服药有假的事告诉了。李孟起脸色沉下来:“现在人?都在哪儿?”云贞道?:“在旁边院子,一个叫‘逊斋’的地方,我?刚从那里来的。”


    孟起回身便走,云贞叫住道?:“表哥,我?与你一同去吧。”桂枝紧紧跟随在后,也来了。


    却说云贞走进屋来,默然敛衽,向李孚道?了个万福。那李孟起犹自?手?按佩剑,望望屋里三人?,只不言语。


    李孚看了大儿子,皱眉道?:“你回来了,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没?看大师父在这儿么?,还不快过来见礼!”


    孟起顿了一顿,这才向父亲做了个揖,又?转向觉空施了一礼,叫了声:“大师父。”


    觉空缓缓立起身来,微笑道?:“孟起回来了,云丫头也来了。不想还能看到你俩,我?今番就走……也走的无憾了!”


    孟起带笑说道?:“大师父何时来家?孟起才回来,您怎么?就说要走,您老人?家要去哪里?”


    觉空笑道?:“我?来也无事,只是与你父亲叙叙旧,要说的话,都对你父亲说了。如何不走?……老夫已是油尽灯枯,还能往哪里去,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人?人?都要走的,只争早与迟罢了!”


    李孟起看他?面有光辉,神?采奕奕,只当说的负气话,上前两步扶着坐下了,陪笑道?:“大师父何出此言?您来是贵客,要是在家里住的不开心,有谁得罪了您,孟起就代为赔罪,请大师父宽谅些个。”


    觉空此时心中畅快,笑说道?:“孩儿,我?今日明白?许多道?理,几十年的心结散开,怎会不开心?真是非常好,好极了,从来都没?这么?好过。”呵呵笑了数声,又?道?:“和尚只愿你们少年人?都好好的,天下人?都好好的……”


    云贞叫了声:“大师父”,孟起回头一看,只见她流下泪来,不由惊异道?:“表妹怎么?了?”云贞不答,含泪向觉空道?:“大师父多保重。”


    觉空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有你二人?在此,吾心足矣!和尚修了这么?多年,虽然没?甚道?行,这来去的自?在,还是有一些的。”说毕将眼睛轻轻闭起,众人?眼见着他?脸色晦暗下来,顷刻之?间神?色灰败,头一垂,就此没?了声响。


    孟起大惊:“大师父!”往前探鼻息,发觉人?已去了。


    第六十九回(下)


    【向斯人难陈衷曲】


    次日午后?, 云贞在上房与姑母坐的。云珩道:“他们爷几个都出城去了,不知怎么安排。昨天才没了的,今儿就忙着?发送出去,也不知尊的什?么制, 虽是?出家人不忌讳, 也该有个礼才是, 这等匆匆忙忙, 也忒不像了。”


    云贞安慰说:“这些事,凭姑丈他们去料理罢, 人已是?走了, 再怎么只是尽心而已。要是?姑妈心里觉着?过不去,早晚诵几卷经文, 大师父神识未远,还能收得着?。”


    忽然想起觉空说的那句“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需好好活”的话来?,一阵悲凉袭上心头,几欲流泪, 怕云珩看见难过, 勉强笑了笑, 掩饰过了。


    云珩这边,之前就知道觉空的身子?不好,倒也没觉得多意外。可是?她隐约感到觉空和?李孚之间有许多隐秘事,心下疑虑重重, 却没地方问?, 跟侄女更?是?不好说的。姑姪二人默然无语。


    忽听?门?外丫头报道:“大公子?来?了。”李孟起掀帘子?进来?, 只见穿着?一身素色衣袍,头上戴着?白缎冠巾。云珩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事情怎么样了?”


    孟起道:“早上棺木一送到,就成殓了。紧接着?送去普化寺安置下,只等断七化了入土。别的没什?么事,只留三弟在那里看着?僧人做法事。我和?父亲都?回?来?了。”云珩叹了口气,没言语。


    孟起默然坐了片时,说:“事已至此,不过尽心罢了。母亲不必难过了。”转向云贞道:“我想过两日送表妹回?应天,表妹的意思?呢?要是?行,这两天就收拾一下。”


    云珩道:“怎么这么急?再叫你妹妹待几天,等大师父过了头七再走吧。你这才回?来?,也好歇一歇。”


    孟起陪笑道:“再迟我怕又有差事了,来?不及。妹妹在家待了这长时间,恐怕太公也惦记她。”云贞笑说道:“表哥忙,要不让常兴送我也行,别耽搁了表哥的正事。”


    孟起笑道:“那怎么成?送你回?应天也是?正事。”


    云珩心里舍不得,却也无法,便道:“你说的也是?,是?该让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孟起道:“妹妹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说。”


    两个人走出门?来?,就在荼靡架旁站立。孟起道:“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前面诊病的事,你细说说。”


    云贞就从那日普化寺看见李季隆和?姜蒙方接到觉空说起,如何李孚叫去诊脉,次日又去劝觉空服药,前后?讲了一遍,说道:“那时发觉药汤不对,姑丈就要命人去查,姜先生承认是?他动的手脚,然后?姑丈就叫人送我离开了。并不知为的什?么,只听?姜先生说,他是?为了姑丈才这么做的,还说如果他不谨慎些,就从秦府出不来?了。”


    孟起思?忖着?问?道:“那依你看,姜蒙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这样做?”


    云贞想了想:“详细我也不知,好像大师父知道些什?么事,姜先生怕他说出来?,所以要害他。”


    孟起沉吟良久,又问?:“那你看大师父,到底怎么走的,我看先时还好好的,突然就走了,很是?蹊跷。”


    云贞道:“这倒没什?么奇怪,大师父是?自己走的,进去时我看了,那碗药还搁在桌上,没动。大师父走时脸上神色,是?阳气尽出了,老人家是?自己散神走的。”


    孟起望着?花棚出了会儿神,叮嘱说:“这些事,还是?关系到当年秦助谋逆案子?,一时我也难与你说,姜先生好不容易脱了连累,怕大师父提起旧事,所以起了这心思?,也算是?有情可原,这事交给父亲处理罢了……秦案波及的人已经太多,如今大师父也已故去,我不想再生事端。今日之事,还请表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任何人,表妹能答应我么?”


    云贞听?他说的郑重,略一思?索,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谁也不说,表哥放心吧。”


    之后?孟起从内院出来?,到前面书房见李孚,说了要送云贞回?家的事。李孚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正想跟你说她的事呢。”孟起疑道:“她有什?么事?”


    李孚道:“你三弟的亲事,裴姨娘看云贞挺好,年纪也合适。我看凤栖山那边没个头绪,成数不大,不如亲上做亲,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大凡人不做指望时,不会放在心上,一旦做了指望,就不免痴心妄想。李季隆被他娘撺弄,存了这个心,越看越觉得云贞好,就放不下了。裴迎春送礼物,云珩给挡住了,想请云贞吃饭,也叫推脱了。李季隆想找机会单独会面,可是?家里到处都?是?人,云贞身边总不离云珩和?秦氏,至少也有桂枝跟着?,寻不见个空儿,这也是?大户人家规矩礼法的好处。李季隆无计可施,只有再三央告他爹。


    李孚这时又有了别的心思?,也赞成这门?婚事。便向孟起道:“你母亲说,太公已经给她订了亲,我看未必是?真,云家案子?这么重,就算外头有亲事也成不得。我写封信,你这次送她去应天,顺便就跟周老太公提亲吧。”


    孟起初时一怔,继而冷笑道:“母亲说的没错,贞妹妹是?订了亲的。就算没订亲,太公也不会愿意她嫁到这里来?,再说云贞我知道,她不会愿意的。叫三弟别妄想了。”


    李孚不悦道:“你怎么知道准不愿意?我李家门?楣,哪里就配不上她了?”


    孟起道:“不是?门?第的事,太公的性?情,云贞的性?情,我都?知道的,绝无可能,父亲如何不信我话?”


    李孚沉吟片刻,说道:“这次大师父来?,云贞与他见了两面,说了不少话,想必她也听?闻了一些旧事。这丫头聪明的紧,就怕猜到些什?么,说出去,教有心人听?见了,如何是?好?要是?做了亲,就不用担心了。”


    孟起笑了笑:“父亲多虑了。别说云贞不知道些什?么,就算真的知道,云家本来?就是?因为被这些事连累,她至今身份不明,不能光明正大行走,怎么还会与人说去?父亲做事如此周密,大师父也不是?多话的人,表妹并不知道什?么,我方才问?过她了。父亲不必顾虑。”


    李孚停了一会儿,点头道:“既是?这样也罢了。提亲的事你再想想,由你看着?办吧。”


    孟起“嗯”了一声,忽然冷笑道:“这个主意,恐怕又是?姜蒙方给父亲出的吧。”


    李孚看了看儿子?:“姜先生怎么会管这些?也不会出这样主意。是?三儿他娘喜欢,三儿也觉得她好,与我说的。”


    孟起冷哼一声:“三弟觉得哪个都?好,爹也只是?纵着?他!”李孚笑笑,没说话。


    孟起又道:“姜蒙方那时怎么在汤药里动手脚?虽然大师父没喝,必是?他又说了什?么,逼死?了大师父,不然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突然自己散神走了?”


    李孚知道这事含糊不过去,叹了口气,缓缓道:“大师父不听?劝,总要回?宝华寺,姜先生也是?担心……”不想跟儿子?说觉空劝他退隐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姜先生也是?千难万险才从秦府逃出来?,他顾虑的多,也在情理之中。虽说做的过了些,也是?为咱们着?想。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他的,他一介白衣,没别的地方投奔,不来?这里去哪里?当初仲怀也是?赖他照护,秦助和?咱们来?往这么多年,不出纰漏,也是?他两边周旋……”


    “这个人颇有谋略,这几天你不在,他将管屯的指挥佥事丁元寿拉拢过来?了,这不是?容易的,以后?咱们许多事还要他帮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要揪住这些小事不放,况且大师父本来?也是?油尽灯枯,没有多少时日了。”


    孟起冷笑道:“那时为什?么让表妹去劝大师父服药,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姜蒙方的主意?大师父虽然脾气执拗,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人劝说劝说不就行了?这么做,是?要嫁祸云贞,好让她闭口不言么?”


    李孚知道他对这个表妹呵护的紧,因为姜蒙方换药的事,已是?心生恶感,要是?知道主意确是?姜蒙方出的,必定心里存下芥蒂,将来?二人不睦,于大局不利。便说道:


    “你怎么总想这些没有的事。让云贞去劝,是?我让贞丫头去的。大师父一见她甚是?欢喜,想起不少以前的事。我又不晓得药汤有假,叫云贞去,是?想她陪老人家说说话,宽宽他的心,你怎地只往坏处想!”


    李孟起不言语,只看着?父亲。李孚不觉蹙眉道:“难道你连爹的话也不信了?你是?知道的,那觉空在外面,请了多少次不来?,虽是?我信得过他,可是?怎么不担心?万一仇家知道风声,露了行藏,有多少危险!就这我也忍了,何曾想过动他?如今他自己来?到,身子?骨也不行了,我反急着?要害他了?你问?问?云贞,是?她亲自诊的脉,难道我骗你不成?”


    李孟起听?说这番话,方不言语了。


    又过几日。这天一早,云贞和?桂枝,孟起和?常兴,带了四个排军,雇了两辆车子?,一道启程。


    云贞与姑母辞别,不免又相抱哭了一场。云娘子?道:“你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云贞落泪道:“姑妈多保重身子?,以后?我往南来?,就寻机会来?看您。”孟起和?秦氏在旁边劝了又劝,才都?收了泪,相拥而别。


    车马发动,依照孟起的意思?,仍到运河边上换船,走水路北上。如此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码头,来?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名叫做武陵居,门?口两边镌着?一副对联,道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五年前孟起送云贞和?周太公回?家,就曾路过此地,也住在这家客栈,故此是?熟悉的。只见檩木廊柱已是?有些陈旧,越发显得古色古香。客栈间壁相连新起了两层大酒楼,是?同一家盖的,厅堂敞阔,门?面光鲜,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店主人见孟起军官打扮,又有排军跟着?,不敢怠慢,亲自安排了住处。都?安顿下了,吃了饭。孟起和?常兴去经纪处雇了一艘船,叫排军将行李搬到船上,约好了次日启程,就打发四个排军带车马回?庐州去了。


    不觉已是?红日西斜,看看无事,孟起叫上云贞,二人到酒楼上吃茶说话。原来?这里叫做淮扬码头,是?东西南北几路方向经过处,甚是?繁华热闹。两个人喝了会儿茶,就走到外间露台上,凭着?栏杆,看那河上往来?的船只,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清风拂裾,岸柳婆娑,水蓝的晴空飘浮着?淡淡云朵,夕阳映照河面,一派氤氲如画。


    云贞一边看风景,一边心中想着?蒋铭,应是?早到了汴京,不知这会儿怎样了。正自出神,忽听?孟起唤她:“表妹你来?看,这里有几首诗词,写的还不错。”


    云贞回?身走来?,看那□□壁上墨迹淋漓,写着?许多前人题咏,一眼就望见左上角一阙《浣溪沙》。一见之下,不由惊喜万分,甜蜜之情涌上心头,原来?这词的下阙有两句:“亲爱但如明月永,相思?常恨碧天遥①”,正是?前时在长山镇,蒋铭寄来?书信中所写七律的颈联。再看下方署名,道是?:金陵蒋二作。


    就知道蒋铭走的运河边上官道,也曾在这里路过,这首小词,正是?写给云贞的。一时激动不已,幸福之情无以言说,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李孟起站在她身后?,也自观瞧,二人默默看了半晌。


    只听?孟起轻声说道:“贞儿,你知道我为何着?急送你回?去么?”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天觉空大师父,真的吓到我了,万一你没有识破机关,大师父把那药汤喝下去了,后?面会怎么样?我真想都?不敢想。这次接你来?家,我只盼你陪着?母亲住一段日子?,你们两人都?能欢欢喜喜,谁知道竟遇到这样的事。要是?你在庐州有什?么闪失,我这一世恐怕都?不能安心了。”


    云贞听?他语音平淡,却似含着?无限关怀和?感伤,不觉升起一阵惆怅,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孟起笑了一笑,抬眼望着?墙壁念道:“亲爱但如明月永,相思?长恨碧天遥……,这词里,这两句尤为最好,语浅情深,明白如话,对仗又工整。只是?,若依我的心意,只要头一句尽够了——但似月明亲爱永,何须万里寄相思??若是?心内喜欢一个人,只愿她一切都?好好的,康健平安,一世喜乐,我心足矣!”


    云贞听?此言大有情意,心内感动,默然无语。


    二人静立良久,心绪万千。忽听?得里间声响,一人喝道:“不是?叫你滚么?还跟着?我做什?么?还要小爷给你买饭吃,也不问?问?你配不配吃,不怕撑死?你个狗才!”


    又有一人陪着?笑说:“少爷叫小的往哪去?这许多天,小的连回?去道路也不认得了!不若您老人家就把小的收下使唤,小的情愿写文?书画押,一辈子?服侍少爷,只求爷给口饭吃,别饿死?了小的就行。”


    前面那人“嘿”了一声,骂道:“你饿不饿死?关我甚事!你个狗才,贼出身!还想怎地?啊?你还狗皮膏药,把小爷赖上了?快滚!没听?见么?你滚不滚?滚不滚?还不滚,我教你不滚——”


    紧接着?听?得“砰啪、哎呦”一阵乱响,好像一个踢打另一个,孟起和?云贞忙走入来?看,见一个闲汉从楼梯口处叽里骨碌滚到下面去了,踢人的那个愤愤地骂了两句,又啐了一口,转过身来?,正与他二人打个照面,俱各惊喜。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回(上)


    【恃风流少年弄箫管】


    那人转过身来, 惊喜叫道:“姐姐!李大哥!你们怎么在这儿?”原来却是?窦宪。


    云贞和孟起一齐问:“怎么是?你,你这是?从哪儿来的?”窦宪笑道:“唉!说起来话长,我从南边才回来,正要去濠州找灵儿呢。”


    原来窦宪那时在长山镇辞了云贞, 就往茅山去了?。到玉虚观见到舅父周通序, 递上?了?太公家?书。本来要在山上?玩几天, 不?巧赶上?周通序和褚双两个要去闽地访友。窦宪寻思道:“师父和灵儿得在濠州待一阵子, 我这么早回去做什么?不如跟着舅舅往南逛逛去!”就与周通序说了?,通序应允, 于是?一道走了?。


    这窦连生是?放任不?羁的性子, 跟着两个悠游自在的道士,三人算是?对了?脾性, 一路游山玩水,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不?觉过了?将近一月光景。窦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与舅舅告辞回返。当地?朋友送了?些龙眼?干和白茶,周通序让他给太公带上?。吩咐道:“回去说我都?好着, 请老人家?不?用挂心。我就不?写信了?。”


    俗话说路远无轻载, 窦宪本来只背了?个缠袋, 装几样随身物件,一个人走的步履轻快,如今带上?这些,裹了?一个大包袱。水上?行?船还不?碍, 陆上?走就觉得累赘, 因?此走的慢了?。今日也赶到淮扬码头, 在武陵居客店住下,上?楼吃饭, 遇见了?云贞和孟起。


    三人相见格外欢喜。云贞也把?在庐州陪伴姑母的事情告诉了?,说:“表哥送我回应天,要不?咱们一路走吧。”孟起也道:“方才已?经雇下船,船上?宽绰,一起走,等到了?濠州把?你放下。”


    窦宪喜道:“那敢是?好了?,我正愁路上?没个伴儿呢,回来一路就我自己,真?闷坏我了?!”


    云贞问:“你和灵儿什么时候回应天?”转对孟起道:“要是?他们就回,我也跟连生去濠州吧,与他俩结伴走。表哥就好回去了?。”


    孟起笑道:“那怎么成!我一定送你到了?家?才放心。你要想跟他们一块走,咱们就到濠州停一两日,等等他们也行?。”


    窦宪摆手道:“那就不?用了?,我还不?知啥时候回,恐怕耽误大哥的路程。我就到濠州下船,哥送姐姐先回,咱们到了?应天再会。”


    坐下喝茶说话,窦宪叫了?客饭来吃了?。云贞问:“方才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同他厮闹?”


    窦宪道:“管他的!是?一个闲皮,道儿上?我雇他扛东西来着,上?船用不?着了?,就打发他走了?。”停了?一会儿,又悻悻地?说:“这个贼囚!那天过了?江,没找到合适的脚子,走贪晚了?,在乡里客栈歇了?一晚,不?想竟然有?贼!这厮半夜悄悄儿地?来,把?我一双鞋顺走了?,亏得我睡的轻,逮个正着!要送官,小子一劲儿求饶……我看他可怜,再说我赶路,经官动府的也嫌烦,就让他给我扛行?李,跟着走了?四五天。今儿到这里了?,叫他走,这厮还不?想走了?!只要跟着我,姐姐说,我要他个咸腊肉做什么!”


    听得二人都?笑了?。孟起先前没听云贞说窦宪出来的事,问道:“这次就你们兄妹俩出来的?是?去看陆朴臣的吧,”说着笑了?,“你怎么放心,就把?灵儿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儿,自己跑出来。”


    窦宪笑道:“那哪能!韩师父也下山了?,我们三个一道来的。师父收了?陆二哥做徒弟,在那里教他武艺,得待一段时间,他说教完了?陆二哥,还要寻访几个故人。也不?知现在离开?了?没……”


    吃毕了?饭,一块儿下楼,就从一楼穿廊走来客栈大堂。看见那个被窦宪踢下楼去的闲汉,在过厅角落里蹲着,手里捧个碗吃饭。喊伙计道:“小二哥!俺吃完了?。劳驾倒口茶吃,渴的嗓子冒火!”


    店伙计端了?一大碗茶水来,把?碗筷收去了?。那人一仰脖咕咚咚灌下去,洒的衣襟上?都?是?水。忽看见三人,眼?里一亮,抹了?抹下巴,站起陪笑道:“少爷回来了?!”


    窦宪把?眉头纵了?起来,喝道:“你咋还没走?”转向店伙计说:“早跟你说了?,他跟我不?是?一块儿的,你给他饭吃,自跟他讨账,不?干我的事!”


    那伙计躬身陪笑道:“小人知道,俺掌柜的说了?,他跟客官来的,看在客官面上?给他口吃的,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窦宪道:“这狗才是?不?又缠磨你们了??”向闲汉斥道:“你还不?滚!明儿我上?船走了?,你还赖谁去!再赖,拿去送官究治!到时叫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人可怜巴巴道:“官人真?的不?要小人服侍么?”


    窦宪笑骂道:“怪狗才!我要你?我要的起你么?我吃一碗饭,你倒吃三碗,还说没吃饱!我养不?起你,快哪儿来哪儿去吧。”


    那人咧了?咧嘴,嬉皮笑脸说道:“小人明儿一早就走,官人慈悲,看小的连日效劳,再赏两个脚钱吧!”


    窦宪喝道:“滚!脚钱我前儿就给你了?,想咋?玩儿滚刀肉不?是??门外有?砖头,你把?自己砸开?瓢儿了?,看小爷给你几个脚钱!”


    正这时,常兴从外头走了?来。窦宪向孟起道:“大哥,借你家?常兴一用。”孟起会意,冲常兴使了?个眼?色,常兴大踏步上?前,伸手就把?那人脖领子薅住了?,径直向外拖拽出去,那人:“别?别?别?,小的这就走了?,不?劳大爷费心……”脚不?沾地?出了?门,被常兴将手一扔,当街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


    次日窦宪相随上?了?船,同孟起、常兴、云贞、桂枝,一行?五人乘舟北行?。有?了?他,路上?便多了?许多热闹,说笑声不?断。


    忽一时窦宪想起来,问孟起道:“去年秋天咱们在东岭山,陆二哥与您府上?三哥误会了?,大伙打了?一架,常兴一现身就把?那边曾都?头打倒了?,我都?没看清怎么倒的!后来我们几个议论?,都?不?知道常兴竟这么厉害,还有?三哥身边那个常达,也是?身手了?得,他们都?是?怎么练得?”


    孟起听这话,看了?看一旁常兴,笑说道:“他和常达,从小就在闽地?跟着高人习武,长大后才过来的。”


    窦宪听他说的简略,不?好细问,便道:“怪不?得呢!”向常兴摆手道:“常兴你来,咱俩比划比划,你教我两招行?不??”


    那常兴低头垂手,只不?言语。李孟起笑道:“他怎么能跟你比,给他多大胆子敢与你动手!”云贞闻言笑嗔道:“连生!就你淘气?,这船上?多不?方便,你还要难为人。”


    窦宪听这么说,又看那常兴十分卑逊,想必没有?孟起的话是?断然不?肯出手的,只得罢了?。


    行?了?数日,到了?往濠州方向的岔口,窦宪换小船往西而来。孟起云贞四人继续乘舟北上?,往应天去了?,不?提。


    却说窦宪到了?牛头镇临淮码头,上?了?岸。往镇上?客栈找寻师父和妹妹,都?没在,问店主人,说是?韩世峻半月前离开?了?,两间房都?没退,灵儿住着一间,另一间陆青住着,曾建也常来。


    窦宪放下行?李,出来吃了?饭。去前时练武的地?方找寻了?一遍,没见人。寻思道:“这是?去哪儿了??不?可能带着灵儿去牢城,或是?去码头上?玩了??方才下船我没瞧见?”


    这么想着,顺手在路旁杨树上?扯下一条嫩枝,拧了?个树哨儿,含在嘴边儿吹着,溜溜达达,走到码头上?来。转悠了?一圈,又往酒楼里瞅了?瞅,都?没有?。


    正自狐疑,忽看见那边楼上?一个老婆子出来,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菜。


    窦宪听陆青说过,那楼里住着与曾建相好的□□。于是?踱步过来,笑问:“妈妈好。”


    婆子打量他两眼?,脸上?堆出笑来,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多承官人问话,官人从哪里来的,敢问贵干?”


    窦宪笑嘻嘻道:“妈妈怎地?这清闲?你家?姐姐呢?怎不?见下来,赏我见个面儿,喝杯茶,有?句话说。”


    婆子笑说道:“官人来过么?你看婆子老眼?昏花,竟没认出您来。俺家?姐姐这几日身上?不?舒坦,总不?见客,官人既是?熟人,倒是?不?妨的!”便往楼梯上?喊了?声:“姐姐快下来,有?大官人来看你了?!”


    潘娇儿在楼上?听见这声,就知道来的是?外地?有?钱的客,走下两阶楼梯,斜着身往外睃了?一眼?,只见当地?站着一个白白净净、潇洒俊俏的小郎。想了?一想,回身上?去,往镜前照了?照,整一整鬓发,这才扭动腰肢款款地?下楼来了?。


    二人见了?礼,婆子上?茶。妇人含笑说:“向来不?曾见,请问小官人高姓,何处贵地?来的?”


    窦宪戏她道:“官人就是?官人,因?何却是?小官人?原来姐姐这里,官人也分大分小的。”


    娇儿一抿嘴笑了?,欠身作礼,说道:“是?奴家?说错话了?,因?看官人年秀,得罪了?,且请官人恕罪则个。”


    窦宪忙笑道:“我说笑哩,姐姐勿怪。曾建哥哥现在哪里,姐姐知道不??我是?来找他的。”


    潘娇儿略一怔,随即猜到窦宪就是?上?元夜乘船来的那几人中一个,心下有?些失落,又有?些讪讪的,就把?媚态收起了?,问道:“官人可是?兖州来的窦小官人,陆二爷的朋友?”


    窦宪笑道:“对对,就是?我!这几天我出门去了?,刚回来,找不?着他们,也不?知都?去哪里了?。”


    潘娇儿道:“怪不?得……我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曾建也好些天没来了?,这个没人心的,早都?把?我忘了?!”原来曾建陪着韩世峻和陆青,好长时间不?来。潘娇儿倒想他,托人带信去找,才来了?两回。


    窦宪有?些失望,要走又不?好立时走的,看妇人甚有?风情,坐下喝了?杯茶,笑说道:“姐姐弹个曲儿我听,可好不??”


    那潘娇儿见窦宪生的聪俊伶俐,一表人物,心里甚是?爱他,只是?碍着曾建,不?好使出魅惑的手段,又见他年纪虽小,眉目之间却有?一股端方清正之气?,不?容狎昵,不?觉把?平素妖冶放荡之态收敛了?,含笑说:“官人要听曲儿,奴敢不?从命?只不?知官人要听什么曲子?”


    窦宪笑道:“随姐姐,只要姐姐喜欢的就好。”


    潘娇儿略想了?想,抱起月琴弹唱了?一曲《意难忘前》,竟是?声韵清婉,字正腔真?。


    窦宪连声称赞。潘娇儿笑道:“奴看小官人甚是?知音,一定也会些乐器,奴可有?幸听闻么?”


    窦宪听曲儿听的开?心了?,便道:“我倒会些箫笛,姐姐若不?嫌,就服侍姐姐一曲。”


    潘娇儿忙取过一支箫管来,窦宪接过,呜呜咽咽吹了?一回,果然清幽委婉,余音绕梁。


    妇人由衷赞道:“不?想官人竟吹得好箫。”心花儿也开?了?,吩咐妈妈置办酒菜,要与窦宪吃一杯。窦宪笑说道:“多感姐姐盛情。我还找两位哥哥有?事哩,改日再来相扰罢。”起身告辞。临去放下三钱银子:“给姐姐买脂粉的,莫嫌礼少。”


    潘娇儿送到门口,窦宪又说:“等我见着曾大哥,教他早些儿来会姐姐。”把?个妇人喜得眉花眼?笑,走老远了?,还在门口望他。


    却说窦宪要回客栈去,转过楼角,远远看见曾建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个矮胖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军官模样的,四人一路,拐进一个门里不?见了?。


    窦宪忙赶过来,进了?门,却是?一家?赌馆。外间厅角落坐着一个看场的黑汉,脸上?刺着金印,裸着上?半身,横肉滚滚。伙计过来迎接,问:“官人是?自个儿来的,还是?有?约的?”窦宪道:“有?约。是?牢城营曾小官人约我来的,他来了?么?”


    伙计进里间找,少顷曾建出来,喜道:“窦兄可回来了?,去了?这多时,二哥都?着急了?!”


    窦宪道:“都?头真?在这里,我刚在外头看见,还以为看差了?!二哥和我家?小妹呢?”


    曾建道:“他们俩去玄明观玩去了?!我何尝想来这里,是?叫谢管事硬拽来的!”


    原来不?久前,都?监杨能把?谢三找去,将后宅一个丫鬟叫做嫣红的,赏了?他做老婆。说:“你最?是?我心腹,好好与我看管生意,以后有?你享不?完的好处。”


    又道:“皇甫威是?我的人,武艺也好,将来我要重用他,过年时他和曾建厮闹,恐怕彼此记恨了?。你想个法儿给他俩说合说合。那曾建与陆青甚是?要好。陆青过两年要去京里,他背后是?太傅楚王府,这是?直通京城的道路,到时候他去了?京,我把?曾建调来身边,有?事儿好使他往京里通消息。”


    谢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嫣红丫头来,半是?笼络,半是?监视他。面上?仍是?喜不?自胜,千恩万谢。说道:“据小人所知,曾建与陆青好,却还不?如李瑞霖与他交情更牢。听说陆青在应天时俩人就认识了?,李教头的本事比皇甫威还强,又是?军中的,老爷不?如在他身上?使些好处,收为己用,岂不?更好!”


    杨能沉吟良久:“李瑞霖是?那年巡按孙沔荐来的,摸不?清他心思如何,他与陆青怎么认识的,你知道详细么?”


    谢三道:“听说教头去应天办差,顺路访朋友,认识了?,与京城倒没甚关系。”


    杨能便道:“那再看吧。你先把?曾建和皇甫威俩人说和好。皇甫那天我也说他了?,他知道好歹的。”


    谢三就去找皇甫威,驰骋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升了?李瑞霖职,是?不?好驳孙沔的面子。都?监怎地?不?让他动兵权?还是?防着他呢!刚才亲口与我说的,你我才是?他心腹人。”


    又道:“老爷的脾气?我知道。张口就骂,正说明没拿你当外人。如今你下个气?,窝盘住曾建,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皇甫威前日被杨能骂得狗血喷头,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又听说这番话,便懵了?,不?知是?喜是?恼,只得满口应承。


    第七十回(下)


    【耽迷执老道误丹砂】


    谢三又去找曾建和陆青, 如此?这般说?了,邀请两人同去:“是都监老爷的?意思,希望你俩和皇甫将军握手言和,以后好同心协力办差……”


    彼时韩世峻刚走?, 陆青忙着陪窦灵儿, 连牢城营点卯也不去了, 哪里顾上理会他?当面不好推拒, 含糊答应了:“行行”,到了日子却对曾建说:“既是给你俩说?合摆的?宴, 你去就行了, 我去做什么?我和灵儿已经约好了,明儿要去石洞山玄明观逛逛去。”


    曾建笑道:“怎么, 明儿你俩去逛不用我陪着么?”陆青嘿嘿笑了:“你不是忙么!”曾建道:“这会儿你又嫌我碍眼了,前日我不来,非让我来。你两个你好我好眉来眼去的?,我待旁边算什么?”


    原来韩世峻走?后,陆青还是继续到郊外习武。因他和灵儿两情相悦, 曾建在旁边觉着不得劲儿, 就找借口不来了。谁知一天没来, 陆青就急了,去牢城营找他,非喊他出来一块儿玩不可。你道为何?


    原来这陆青自幼憨直,他心里喜欢灵儿, 便只知道对她好, 为她做什么都情愿, 甜言蜜语却一句也?不会说?。有曾建在旁,大伙说?说?笑笑, 他还挺自在,只剩下他和灵儿,反倒局促起来。那窦灵儿虽是活泼,毕竟女?孩子?害羞,亲密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如此?这般,俩人单独在一起,反不如曾建在时有说?有笑的?了。故此?陆青总要拉上曾建。


    此?时听曾建抱怨,陆青不好意思,挠挠头没话?说?。曾建看天色已晚,便道:“那行,我跟谢胖子?说?。明儿你俩去玩吧,我等早上应了卯再?过?来,单刀赴会,闯一闯谢胖子?的?鸿门宴!”


    陆青道:“那你去,我送送你。”曾建笑道:“快得了,我个大男人还要你送?一会儿窦姑娘该来找你了,你俩好出去晒月亮。”陆青笑说?:“哪有那事!”不由分说?,拽着曾建的?胳膊出门来。


    走?出客栈大门,曾建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吧?”陆青讪讪地道:“没啥事,我跟你出来走?走?。”走?了几步,又道:“窦连生咋还不回来,都去了两个多月了。”


    曾建说?:“不定去哪里玩了,就快回来了。”笑道:“不回来还不好么?他一回来,灵儿姑娘也?要回家了吧?”陆青“哦”了一声,没言语。


    曾建就站住了,想了一想,笑说?道:“你俩将来怎么打算的??商量了没?”陆青摇了摇头,道:“她没说?。”


    曾建噗地笑了,伸手推了陆青一把,道:“什么她没说?!这事儿得你先说?,怎么可能?人家姑娘先说?!”


    陆青挠了挠头:“那怎么说??你教教我呗!”


    曾建又笑起来:“我就说?你准有事,原来跟这儿等着呢!”看见陆青脸也?红了,不再?笑了,说?道:“这有何难?你就直接说?呗!就说?你喜欢她,想跟她双宿双飞,白头偕老!”


    陆青咧了一下嘴角,笑了,却没说?话?。曾建又道:“正好明儿去玄明观,你和她一起拜拜三清祖师,当着祖师的?神位,许个愿,一双两好,共度白头,多美的?事儿!”顿了顿,凑近了问:“你亲过?她没?”


    陆青连连摇头。曾建笑道:“依我说?,明天你在山上瞅个机会,亲亲她!只要亲过?了,别的?话?就都不用说?了,商量将来怎么到一处就行了!”


    陆青想了想,红着脸问:“那样行么?要是她生气了怎么办?”曾建将手指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可真是!放心吧,她绝不会生气,就生气也?不是真的?……”说?毕笑着去了。


    曾建到得次日,独自走?来镇上赴约。谢三看见只来他一个,心下不快,问道:“陆二哥忙啥呢,怎么小官人也?请不动?大驾!”


    曾建笑应道:“他有事没来,这长时间的?交情,你还不知他么?最是好玩好乐的?,能?来怎么不来?最近他师妹在呢,今儿他陪着去玄明观了,所以没来。”


    谢三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天在路上,恍惚看见他身边有个小娘子?,仙女?儿似的?,原来是他师妹,陆二哥还真有福。”说?毕都笑了,两个上楼,皇甫威和辛柏生已经到了。


    当下开席,众人吃喝了一顿。席间皇甫威半真半假给曾建赔话?,谢三和辛柏生两个和稀泥,那曾建是在军中混过?的?,什么人没见过??于是就坡下驴,虚情假意,插科打诨,算是把话?说?开了。一众传杯换盏,拍肩搭背,皆大欢喜。


    吃毕了酒,皇甫威要去赌坊耍钱。曾建不肯去:“我比不得你们,哪里有钱!”辛柏生戏他道:“都头怎地没钱?都头大把的?金银,都给潘姐儿存着去了,只难取出来!”众人呵呵大笑……末了谢三说?:“我出十?两银子?,给小官人做本?钱,输了算我的?,赢了是小官人的?!”曾建推却不过?,只好来了。


    却说?曾建见窦宪来了,便道:“窦兄既来了,进?来坐坐,二哥估摸到晚才回哩。待会儿咱俩一起回客栈等他们。”一起进?了里间。曾建介绍众人认识了。谢三招呼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窦朋友来了,不玩两把怎行?人多了才热闹!”


    辛柏生道:“我看着你们玩吧,我玩这个真玩不来!”皇甫威一听,摆脸子?道:“去,哪有还没开局就退场的??别给我胡耍笑!”


    辛柏生道:“你们不知,我这钱袋里空空,一开赌就心虚。这个心就像有根线儿拽着,一会儿提上去,一会儿掉下来,真真是受用不得!”


    说?的?众人都笑了,谢三笑道:“谁不是这样?耍赌不就是玩的?心跳么?今儿窦官人是新朋友,你不玩,看人家笑话?,皇甫将军也?扫兴,”


    曾建笑说?道:“这样吧,咱们就轮一圈坐庄行了,不管输赢我都得走?,窦兄找我寻陆二哥有事儿哩!”谢三挥挥手:“行行行,反正都得上,弟兄们一块乐呵乐呵,缺一个也?不美气!”


    于是都上场玩了一会儿。当下窦宪大发?利市,赢了五六两银子?,曾建倒输了二两。曾建因先说?好了,况且又输,张罗要走?。窦宪道:“这银子?我不要了,把曾大哥的?账也?消了吧。”


    谢三道:“这怎么说?的?,赌场无父子?,别的?账不清,赌账也?得清。我先答应小官人输了算我的?……”七嘴八舌乱了一会儿,窦宪和曾建一同走?了。


    回到客栈,一面等着陆青,一面两人说?话?,曾建告诉窦宪两件事,第一件是韩世峻走?时留话?,让窦宪同灵儿先回应天,他去各处走?走?,然后自己回凤栖山去;第二件是前不久陈升从金陵来过?,给陆青带的?银子?、衣裳。说?着说?着,看天色已暗,叫了夜宵来吃。


    按下二人不表,且回头说?这天早上,陆青同灵儿一块儿来到石洞山玄明观。道官吴宗元听说?是陆青来,亲自下山门迎接,陪着在观里游览了一圈,邀在厅上吃茶。


    笑说?道:“前时镇上于大官儿来了,好不赞颂二哥仗义!才知道陆二哥是京城王府关照的?人,都监相公也?要给面子?的?。”


    陆青疑惑道:“谁与他说?的??他知道的?倒多!”吴道官道:“这镇子?才多大地方,一点事没几天就传的?都知道了。他还说?不对旁人说?,只对我说?!”


    陆青引见灵儿:“这是我兖州来的?窦师妹,上次来的?周道长,就是她嫡亲的?舅舅。”


    吴宗元讶异,忙命童儿端来酥饼点心、素斋茶食,笑道:“说?来说?去,竟都是一家人!山里微薄管待不周,请陆二哥和师妹多多原谅。”


    灵儿笑道:“道长太客气了。”陆青问:“听说?这石洞山上好几处仙洞,待会儿我们想去看看,也?不知山上太平不,有没什么狼虫猛兽。”


    吴宗元道:“别的?没有,倒是有蛇,得小心些。也?不是什么仙洞,就是石洞,去探一探也?有趣,最有意思的?一处山洞是穿山而过?的?,里面黑,得点火把才能?进?去。”


    陆青憾然道:“这却没想到,来时没准备火把,今儿去不得了!”


    道官笑了:“这不妨,火把观里常备着的?,让他们寻去,有现成的?给二哥带上。”吩咐道童去找,不一时,取来两支桐油火把,并火折子?一同包了,送给陆青。陆青称谢不迭。


    吴宗元爽朗笑道:“这算什么,还用谢?”又道:“说?起周师伯,我正要问他老人家现在哪里,师妹可知道么?”


    灵儿道:“舅舅应该是在茅山,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行踪不定的?。前一阵我哥哥去茅山看他了,还没回来。怎么,道长找舅舅有事么?”


    吴宗元:“现下观里出了点事,要是周师伯在就好了。”叹了口气道:“既然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们,是我师父服丹药练功,出了岔子?,要不是发?现及时,险些把性命也?伤了……”


    原来玄明观的?观主吴化?淳,痴迷外丹之术,在道观后头开辟了一处地方,专心熬炼丹药。观中事务一概不理。大约一个月前,仙丹告成,吴道长择吉时服用,闭起关来练功,说?是要练七七四十?九天。头两个七天还算顺利,到了三七,忽觉身上发?麻,四肢僵硬,先还强自支撑,以为只是出偏了,运功纠偏,谁知越纠越厉害,渐渐身子?僵硬,气息奄奄,竟显出下世的?光景来……


    吴宗元道:“幸而护关的?是我一个师弟,见机的?早,仓皇破了关。等我去看,哪里是出偏?分明是中了毒!叫人熬甘草汤吃了,如今人算是救回来了,身子?却还不能?动?,只能?依枕静坐,着人服侍着,也?有十?来天了……若依我,还不如运功通络,把药力都散出来,慢慢休养,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跟他老人家说?,怎么都不肯,还把我骂了一场,说?,‘那不是前功尽弃了?枉费我多年跋山涉水、殚精竭虑!’非要接着练不行,法度却又乱了,不知如何,竟成了盲修瞎练了……我也?不敢深说?什么。要是周师伯在,就能?一起研讨拿个章程,凡事劝一劝,想必师父也?能?听进?去……”


    正这时,忽见一个道童在门口探头探脑。吴道官斥问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客人在呢,成什么体统!”


    童儿进?来,怯生生说?:“师父,老观主请您过?去呢。”吴道官听说?,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你师叔没在么?”童儿道:“师叔在哩,老观主只要您去,说?有话?问您。”


    吴道官无奈叹了口气,向陆青和灵儿摊了摊手:“你们看,这不就来了?”


    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师父服丹练功,是照着《参同契》的?法门修炼的?,昨儿叫我去,问我里面一节是不是弄错了,我哪里知道?想必今儿又有什么要问。这一门学问您二位可学过?么?”


    陆青和灵儿听他说?了这番故事,早都禁不住相对咋舌。陆青笑道:“这道家仙术我是一点也?不懂,”向灵儿道:“你学过?么?”


    灵儿摇头:“我也?没学过?。只是从前听舅舅说?,《参同契》是无上秘术,其中奥秘极难参透。炼制外丹讲究也?多,不但讲究药材来处,炼制的?时辰、火候,服丹后还要导引丹力入周天修炼,时辰、地点都有讲究,许多关口,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一丝一毫也?不能?错的?。”


    吴宗元道:“窦师妹说?的?正是。原来就听周师伯说?过?,内丹不炼只炼外丹,多半都要坏事。现下可不应了?没法子?,只能?缓缓劝他老人家……这也?是一个人的?造化?,随顺自然罢了。等窦师兄回来帮我问问,周师伯如今在哪儿,要是在茅山,我就使人请去。”


    陆青和灵儿见他有事,便起身告辞:“道长快去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吴宗元也?没挽留,将他俩送出山门,回身应对他师父去了。


    陆青和灵儿出了道观,往山里走?来。越走?越深,先还依稀有路,后来只见野林乱石,杂草丛生。此?时已是孟夏之际,天气渐热,山里却十?分凉爽。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至山峦高处,陆青望着碧空白云,四野苍莽,心胸为之一阔。


    将双手拢在唇边,望空长长吆喝了一声,顿时山鸣谷应,回响不绝。灵儿拍手笑,陆青伸展双臂,大声说?:“真个爽快!”向灵儿道:“你也?喊一喊!”


    灵儿含笑不语,停了一会儿,轻启朱唇唱起歌来,真如新莺乍啭,悦耳动?听。陆青不觉听得痴了。一曲唱罢,两个默默无言,只见不远处,阳光穿过?树林,映照着一丛山花,姹紫嫣红,迎风摇曳。


    灵儿叹道:“好美。”陆青便道:“我去采了来!”便要去,被灵儿一把拉住:“不要采,让它在那里开着,才好看。”


    陆青闻言如奉纶音,忙住了脚步,却将手掌一转,握住了灵儿的?手。二人相视而笑,手拉着手,继续向前行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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