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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地牢


    裴玄霜双眸低垂, 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老者的话。


    伏蚺?伏蚺?


    她压根不知道师兄的表字是伏蚺。


    既然不知道,又为何会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


    莫非,她早在服用忘忧丹之前就认识了师兄?知道师兄的表字, 并深深地记在了脑海之中?


    伏蚺。


    当真是……好亲切的两个字。


    这厢裴玄霜不受控制地追忆着与白十安的过去,那厢等待她回复的谢浔已经要气疯了!


    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的脑子里想着的,居然还是别人!


    “说!说啊!”谢浔咬牙切齿,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 “说!你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


    掐在颈上的大手猛地用力, 叫她难以呼吸。


    她被迫高高地仰着头,看都不看谢浔一眼, 将其视作空气。


    谢浔怒火更盛。她一向懂得如何气死他, 一向!


    “不说是吗?你当你不说本侯就不知道了?”谢浔举起手中的玉蝉簪子, 寒声道, “你在与本侯行鱼|水之欢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是不是他?是不是?裴玄霜,你敢如此践踏本侯!本侯要杀了你!”


    “你要杀便杀……”裴玄霜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嘤咛, “你以为, 我会怕你……”


    谢浔一僵。


    是啊,她不怕他,从来不怕!


    谢浔眼珠轻颤地在裴玄霜面上睃巡着:“是,你不怕,你等着, 老子定会将你那好师兄找出来,慢慢折磨死!”


    说着五指收紧, 将裴玄霜的玉蝉簪子捏成齑粉。


    “不要!”裴玄霜惊呼一声, 直起身想要去夺谢浔手中的簪子, 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回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玉簪化为灰烬。


    他能轻轻松松捏碎一根玉簪,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掐断她的脖子!


    谢浔不断调整着手上的力气,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个该死的女人掐死!


    “后悔吗?”他表情阴诡地呢喃,“裴玄霜,告诉本侯,你后悔吗?”


    只要她说后悔,只要她说后悔!


    裴玄霜冷冷盯着谢浔,慢慢抬起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谢浔目光一厉:“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裴玄霜已然发狠地将芙蓉石耳坠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捡起一旁的石臼砸碎!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片刻犹豫,仿佛精心计划了许久,待谢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送给裴玄霜的芙蓉石耳坠已然四分五裂!


    殷红的血水顺着伤口蜿蜒而下,淌过脖颈,染红了交叠着的衣领。


    谢浔望着那两片殷红的血,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裴玄霜砸碎了。


    狠,好狠。


    他抖着手捧起变成了碎渣的芙蓉石,身形一晃,转过脸,死死地盯着裴玄霜。


    他从那张清丽凄美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不安,倒是看到了痛快,报复得逞之后的痛快。


    “开心了?”谢浔将那捧粉盈盈的碎石举到裴玄霜面前,“毁了它,你开心了?”


    裴玄霜浑身颤抖不语,只用恨到极致的目光瞪着谢浔。


    谢浔气得脑袋一阵阵发麻,弃了芙蓉石,一把拔|出侍卫的长剑,抵在了裴玄霜的心口。


    “老子这就杀了你!”他怒睁着一双幽沉的乌眸,“杀了你,老子就清净了!”


    说罢,谢浔当真将手中的长剑刺了出去。


    “手下留情吧谢侯爷,你连楚衣都不肯放过吗?”


    长剑刺穿裴玄霜衣衫的一瞬,老者幽幽地道。


    谢浔立时收住长剑,盯着堪堪划破裴玄霜皮肉的剑尖,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衣?


    楚衣是谁?


    这个该死的女人的乳名吗?


    谢浔面有不解地撤了剑,乜眼瞧着老者道:“你是谁?又是如何获知本侯的身份的?”


    老者无畏一笑:“阁下器宇轩昂,貌若谪仙,狂妄邪佞,嗜血歹毒,不是沛国武安侯谢浔又是哪个?”


    听得老者对自己的评价,谢浔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避世之人却知天下事,想来阁下也不简单。”他直起身,将剑插|入剑鞘,“老人家,你从哪儿来,师从何处啊?”


    老者垂着眼:“老朽无门无派,无国无家,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


    “那她呢?”谢浔逼近老者,“她到底是什么人?六年前为何失忆?她十岁之前生活在哪里?”


    “不知道。”老者不假思索地回答,“谢侯问得这些问题,老朽通通不知道。”


    “只怕换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谢浔阴狠着道,“本侯倒要瞧瞧能教出硬骨头的人骨头又有多硬。”


    “大牢啊?老朽不去。”老人家笑着摇了摇头,“那种地方不吉利,去多了,折阳寿。”


    “找死!”


    谢浔乌眸一觑,便要去拿人,老者猛地抬头,目光犀利地扫了谢浔一眼,自袖中滑出一根两寸来长的骨笛。


    骨笛横唇一奏,刹那间,幽静的山洞内响起震耳欲聋的骨笛声,倒悬在崖壁上的蝙蝠闻声而动,抖开双翅,嘶鸣着扑向山洞内的不速之客。


    越来越多的鬼脸蝙蝠自洞外涌入,咬得一种黑甲卫惨叫不止,混乱中,老者踉跄来到裴玄霜身边,拽起她,打开后门逃了出去!


    “裴玄霜!”被一大群鬼脸蝙蝠围着撕咬的谢浔怒喊,“你别想逃!”


    裴玄霜疯了似的护着老者往山下跑。


    正是一日之内雾气最重的时候,即便裴玄霜打起十二分精神,依旧只能看清半丈以内的路,真真是寸步难行,遑论身边还带着个重病在身的老人!


    她明显察觉到师父的身子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虚软,气息越来越不稳定,与上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她不敢停留,因为她知道那个疯子马上就会追上来!


    “师父,您坚持住!”裴玄霜撑着老者,“待逃入瘴木林,谢浔就奈何不了咱们了。”


    “师父、师父跑不动了……”老者虚弱地坐在地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催促裴玄霜,“师父已经油尽灯枯,霜儿,你跑,快跑……”


    “不,师父!”裴玄霜跪在老者身旁,“霜儿绝不会舍弃师父,大不了,咱们师徒今日一块死在这座无名山上!”


    老者欲言又止地看了裴玄霜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犟,你们兄妹,一样的犟。”


    裴玄霜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她掖了掖袖中的人|皮面具,夺过老者手中的骨笛,想好调子后奋力吹奏起来。


    刺耳尖锐的骨笛声在山头响起的一霎,万鸟齐齐离开树枝,朝山顶的方向飞去。


    另有蛇、蝎、猴、狐窜出,不约而同地涌上山巅,生生堵死了下山的路。


    裴玄霜快速收起骨笛,小心绕过脚下的蛇虫鼠蚁,深入大山腹地。


    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追着裴玄霜到来到半山腰的谢浔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了瘴木林。


    瘴木林内,毒气弥漫,人进去之后,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偏他带来的黑甲卫都被那对师徒召来的邪物缠住了脚步,迟迟无法脱身,便是谢浔自己也被鬼脸蝙蝠咬得血痕斑驳,狼狈不堪。


    “主子,前面是瘴木林,咱们还追不追?”蓝枫扬剑宰了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猴,“那师徒二人身上必有解药,所以才敢闯入瘴木林,可是……”


    “没有可是!”谢浔恨得双眼发红,任由面上颈上的鲜血不住地往下淌,“今日若不将她给本侯抓回来!你们都不用活了!”


    说罢,他一把摘下蓝枫背后的弓箭,长弓拉满,对准了那道急速奔跑的身影。


    眼看着那道身影越跑越远,谢浔却迟迟没有射出弓箭。


    片刻的犹豫后,他调整方向,对着她身旁步履蹒跚的老者射出一箭。


    谢浔的箭,向来是又快又准,势不可挡。


    急着跑进瘴木林的裴玄霜冷不丁闻得一声异响,她慌忙回头张望,却见一道锋利的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她手臂一空,死死护着的老者哀嚎一声倒地,拖着中箭受伤的右腿滚下山崖。


    “师父!”裴玄霜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与老者一并摔在了半山腰,距离瘴木林十丈远的地方。


    瘴气弥漫,散发着刺鼻毒气的瘴木林近在眼前,裴玄霜却无法再前移动半步。她急得左右观望,却发现身侧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师父!”她抱住老者,“师父,您怎么样?”


    老者按着鲜血淋漓的右腿,疼得冷汗直冒。


    “师父!”裴玄霜伏地痛哭,“师父,徒儿对不住您啊师父!”


    若不是她找了过来,谢浔怎么会出现在雍州,怎么会带着一众黑甲卫杀上山来,将她和师父逼入绝境!


    都怪她!都怪她!


    “师父……”裴玄霜抖着手摸了摸老者鲜血淋漓的右腿,“师父,对不起……”


    老者虚弱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已然快失去气息。


    “快、快跑。”老者握住裴玄霜的手,“活下去,楚衣,活下去……”


    裴玄霜含泪摇了摇头:“师父,徒儿带您走,您撑着些……”


    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老者架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向瘴木林。


    “你再敢往前移动半寸,本侯立刻射穿那老头的太阳穴!”紧追而来的谢浔翻身下马,“你若不信,便试试。”


    弓弦绷紧的声音响彻山野,裴玄霜足下一顿,面如死灰。


    “楚衣,别管我了,别管我了,我总归是快要死了的人了,没什么好挂心的。”老者歪坐在地上,推搡着裴玄霜,“你快逃!快逃啊!”


    “师父!”裴玄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徒儿不逃了,徒儿陪您一起死。”


    老者虚弱地叹了口气:“傻孩子,师父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死的……”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裴玄霜的双手,含笑望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安稳惬意的活下去,明白吗?”


    裴玄霜不住地摇头:“不、不……”


    “乖,听话……”老者浑浊浅褐的双眼微红,“师父……对你们兄妹两个并不好,师父……”


    他说着说着忽地闭上了眼睛,缓和一下情绪后慢慢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浔。


    “谢侯爷,你还是这么的威风赫赫……”老者一脸讥讽的嘲笑,“不过,你不必太过得意,会有你血债血偿的那一天的……”


    话落,老者猛地将裴玄霜了推出去,滚下悬崖。


    裴玄霜一颗心坠入寒冰地狱。


    她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直砸得眼冒金星,却还是看清了师父滚落山崖的一幕。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的飞快,几乎在弹指一挥间便被浓重的雾气所吞噬,再也看不见了。


    不,不……


    不!不!!


    “师父!!”裴玄霜歇斯底里的尖叫,挣扎着直起身,狂奔着扑向师父坠崖的地方。


    师父,不要丢下霜儿一人。


    师父,霜儿陪您一起死。


    这人世,她已无半点留念。


    她毅然决然地奔向那片吞噬了她师父的云雾,不想,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密不透风地将她死死罩住。


    她被重达百斤的大网压得直不起身,便手脚并用地挪向悬崖。


    眼看着就要抓住那片云雾,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漆黑如墨的衣角。


    “想死?”那人在她颈后重重一击,“没这么容易!”——


    裴玄霜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她被钉在一座高高的十字架上,周围围着无数恶鬼,恶鬼们面目狰狞,满身是血,对着她又哭又笑,又吵又闹,说着些她压根听不懂的话。


    梦里,她还见到了她的师父,师父告诉她,他已经到了这世上最清净快活的地方,让她不必再牵挂。


    她舍不得师父走,不停呼唤着对方,奈何师父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步步踏向深不见底的悬崖。


    “师父。”她哭喊,“师父!”


    紧紧阖着的双眼猛地睁开,两排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倏然间映入眼底。


    裴玄霜呆呆地望着那些火把,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她急促的呼吸着,心脏也在有力地蹦跳着,可她就是感受不到生的感觉,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与那些恶鬼纠缠在了一起。


    现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两排火把之间的谢浔。


    “醒了?”谢浔仰头望着她,即便站在石阶之下,依旧散发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气势,“既是醒了,咱们便好好算算之前的账。”


    谢浔!!


    裴玄霜攥紧双拳,奋力朝前一扑,却发现她的双手被镣铐束着,腰上,腿上,皆缠绕着一圈圈的黑色铁链。


    她竟是被谢浔架在了十字架上,那个曾经困束过李庆舒的地方。


    原来……这里是地牢,藏在藏书阁下面的地牢!


    裴玄霜瞬间入坠冰窟,寒气四溢,浑身发抖。


    “这个地方,你应该还记得吧。”谢浔优雅地踏上石阶,“一个月以前,本侯在这里和你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等待本侯的,居然是你的死讯,本侯伤心欲绝,权当自己吓坏了你,逼得你走上绝路。”


    他足下无声,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结果一切居然只是一场骗局,一场由你亲手安排,欺骗本侯的骗局,裴玄霜……你说,本侯到底该如何处罚你才好?”


    裴玄霜双耳嗡鸣,根本听不到谢浔的话。


    她知道她眼前的这个是疯子,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更是害死了她师父的凶手!


    他总说要与她算账,她何尝没有账和他算!


    “谢浔……”裴玄霜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你害死了我师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已然走到裴玄霜面前的谢浔仰头大笑,恐怖的笑声在地牢内久久回荡。


    “不放过本侯?”他抚上裴玄霜惨白的面容,“好啊。只是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奈我何?”


    裴玄霜别过脸,疯狂躲避着谢浔的手。


    谢浔不慌不忙地追寻着那张脸,偏要摸个痛快:“你躲得掉吗?”玩腻了的他一把钳住裴玄霜的下颌,“别说摸一摸脸了,便是立时要了你,你又能怎样?”


    裴玄霜齿尖打颤,心口憋胀得几欲炸裂,泪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想哭?你又什么好哭的?”谢浔用力一推,将裴玄霜的后脑抵在冷硬的十字铁架上,“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本侯?为什么懂得石门上的阵法?你的师父是谁,你的师兄又是谁?还有你……”


    谢浔加重力气:“你到底是什么人?六年前,你生活在哪里?说!给本侯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裴玄霜一张脸憋得紫胀,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叫她无法喘息。


    即便如此,她依旧咬牙挨着,偏是一声不吭。


    谢浔震怒!


    “又是这幅死样子?你当你闭紧了嘴巴本侯就奈何不了你了是不是?你到底明白明白,本侯现在……怒火中烧……”


    说罢,他突然松开了裴玄霜,抓住了她腿上的铁链。


    只听刺啦一声响,沉重的铁链随着两片轻盈的薄纱一同落地。


    “谢浔!你这个畜牲!啊——”


    裴玄霜疯狂挣扎,后脊和双臂不断地敲击着十字架,发出叮叮咣咣的巨响。


    噩梦竟是真的……


    她果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无法躲避,无法逃脱,绝望忍受着残忍的折磨。


    强忍着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死死低着头,理智被铁链撞击在十字架上的声音击的粉碎。


    “你哭了?”谢浔信子般的舌尖在她受了伤的耳垂上舐过,“哭吧,本侯会让你好好哭一场的……”


    作者有话说:


    第052章 惩罚


    裴玄霜恨不能剐去这一身皮肉!


    松松垮垮的铁链撞击在冷硬的十字架上, 每一下都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凶狠,令十字架难以承受, 似乎随时都要轰然倒塌。渐渐的,叮叮咣咣的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惊雷般在地牢中不断炸响。


    裴玄霜意识模糊, 入坠炼狱。


    她虚弱得厉害, 灵魂和肉|体似已剥离开来, 灵魂已逝,□□腐败, 在谢浔的磋磨下化为一瘫烂泥。


    她没有任何感觉, 却察觉得到谢浔快乐极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仿佛她令他重生了一样。


    真是可笑,一个屡屡将她逼上绝路的男人,居然在她身上获取希望。


    终于, 那阵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就在她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的时候, 束缚着她的镣铐咔吧一声打开了。


    她死鱼一般滑落在地,却被谢浔一把捞起,按在了地上。


    “这么快就撑不住了?你骨头不是硬的狠吗?”谢浔继续着报复,“哭啊!骂啊!裴玄霜,你不是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本侯吗?你不是恨本侯恨得要死吗?你的本事呢?拿出来啊!”


    裴玄霜有气无力地微睁着双眼, 看着不远处的火把前前后后的不断移动。


    他大抵,想用这种方式弄死她。


    就像他当着她师父所说的那样。


    这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她松弛了梗硬的脖颈, 绝望地趴在冰冷的青石台上, 由着狂风暴雨肆意摧|残, 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心如死灰了?任本侯为所欲为了?”谢浔揪住她的衣领,逼得她仰身抬头,“说,你和你那师兄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有没有男女私情,有没有?”


    裴玄霜双目紧闭,面无表情的受着。


    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是对师兄的羞辱,对她师门的羞辱。


    他是个衣冠禽兽,如何懂得人世间的情感。


    “说!说啊!”谢浔凌乱的呼吸着,仿佛才经历过一场艰难的鏖战,“说!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有没有?”


    裴玄霜闭着的眼眸缓缓掀开,若有似无地扫了谢浔一眼。


    她的目光太薄情,薄情到谢浔都不敢确定刚刚她是不是在看他。


    可与她四目相对的一霎,他还是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气得要死,嫉妒得要发疯!


    会不会……会不会她的心里,正在想着那个伏蚺?


    她会不会,把他想象成那个伏蚺?


    思及此,谢浔脑子都要炸了。


    他一把扳过裴玄霜的身子,逼视着她的双眼道:“裴玄霜,我是谁!说,我是谁!”


    裴玄霜一声不吭,眼神中带着鄙夷与轻蔑。


    谢浔便笑了。


    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否则,她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裴玄霜,你给本侯好好看着,看清楚!”他摸了摸她冰冷湿滑的面颊,狞笑,“看清楚要你的人,是谁……”


    凶厉的话语灌入四肢百骸,裴玄霜浑身一抖,彻底昏死了过去。


    她在炼狱中挣扎,被恶鬼撕咬吞噬。


    待她重新睁开双眼时,地牢中的烛火已然快燃尽了。


    她浑身酸痛,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软绵绵地趴在被身体捂热了的青石玉台上,一动不动。


    嘴里泛着苦涩的药味,不必细品,便知被人灌下了补身养神的汤药,身上的衣服亦是被更换了的,白衣层叠如雪海,却挡不住一身的斑驳。


    “醒了?”阴厉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醒了,咱们继续算账。”


    长发披散,衣襟半敞的谢浔慢悠悠走到裴玄霜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裴玄霜一颤,掀起眼帘,沉默地盯着缓缓走上石阶的男人。


    “让你交代的事情,你还没交代清楚。”谢浔乌目幽幽,冷笑连连,“介于你的身子较令本侯满意,本侯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一切,要么乖乖地向本侯认错,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选,那么你只能去阴曹地府陪你师父了。”


    他着重强调:“与孙婉心等人一起。”


    裴玄霜早已麻木的心脏蓦地缩紧,却没有察觉到任何痛感。


    “说罢,你的选择是什么?”谢浔半跪在裴玄霜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本侯在等待你的答案。”


    裴玄霜双眼空洞地看着谢浔,仿佛天地万物都可入她的眼,唯独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行。


    谢浔盯着那双无情的褐眸,哂笑。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不说是吧?很好……”他将裴玄霜拽到青石台边,指着不远处爬满了毒蛇毒蝎的石坑道,“知道虿|盆之刑吧?你若不肯说,本侯便让你尝尝蛇蝎噬咬的滋味。”


    裴玄霜抬起头来看了看那道石坑,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与谢浔,无话可说。


    长久的沉默耗尽了谢浔所有的耐心,他恼羞成怒地攥紧裴玄霜的手腕:“好……本侯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便拽着裴玄霜来到石坑前,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裴玄霜狼狈落入坑底,与一帮翘着蝎尾,吐着信子的毒物同处一方天地。


    她笑了笑,毫无反应地瘫坐着。


    谢浔阴着脸站在石坑边,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雪白冷漠的背影,暗暗攥紧了双拳。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一道银白色身影闪入石门,缓步来到谢浔身旁,“你这么做,她会死的。”


    谢浔转过头,淡淡扫了眉目如画的萧瑾成一眼。


    “你来了?”他回过头,继续注视着裴玄霜的一举一动,“你不用担心她。她的本事大得很,这些蛇蝎在她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操纵的工具而已。”


    “哦?真的?”萧瑾成潇洒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箫,“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先前总你说这位玄霜姑娘有操音纵物的本事,今日,我便要好好见识见识。”


    谢浔不置可否,只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裴玄霜坐在坑底一动不动。


    围在她四周的蛇蝎跃跃欲试。


    许是因为裴玄霜过分镇定,那些蛇蝎反而谨慎起来,试探频频,却不发起进攻。萧瑾成讶异极了:“当真是好本事,这些毒物都不敢靠近玄霜姑娘呢。”


    谢浔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几乎忘了自己将裴玄霜推入虿|盆的初衷,他明明是想看她崩溃哭泣,看她向他求饶的。


    显然,裴玄霜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正想着要不要将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带出来,裴玄霜突然间抬起了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了身前的黑眉锦蛇。


    本盘在石坑中浅眠的黑眉锦蛇倏然之间张开血盆大口,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目标明确地朝着裴玄霜扑咬了过去。


    “不好!”萧瑾成急道,“她想自尽!”


    话音未落,谢浔已然跳入石坑,徒手捏死了黑眉锦蛇。


    蛇身断成两段,谢浔却仍不解气,接连杀死了好几条毒蛇后才停下动作:“你想干什么?”他一把揪住裴玄霜的衣襟,寒声逼问,“裴玄霜,你刚刚想干什么?”


    裴玄霜低着头,连个眼神都不肯赏给谢浔。


    “说啊!你想干什么!”谢浔下颌绷直,冷白的手背上爬满青筋,“你想利用毒蛇求死?是不是?是不是?”


    答案显而易见,他却接受无能。


    她居然,还想离开他!摆脱他!


    一想到这里,谢浔就恨不能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咬下来,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裴玄霜,你别想死。”谢浔齿尖溢出一声冷笑,“你这条命,是我的……”


    裴玄霜浅褐色的清瞳微微一颤,转过脸,消无声息的盯住了另外一条毒蛇。


    那蛇生着一双殷红的赤目,见裴玄霜看了过来,忽地昂首吐信,慢慢地朝她爬了过去。


    眼见得那毒蛇越爬越近,裴玄霜缓缓抬起双眼,直勾勾地望住了谢浔。


    谢浔仍沉浸在裴玄霜不肯屈服的愤怒中,冷不丁见她望住了自己,呼吸不由一滞,大脑也在一瞬间放空,全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拂然,当心!”


    电光火石的一霎,萧瑾成飞身而下,用手中的玉箫挑去了扑向谢浔的毒蛇。


    谢浔一震,盯着软在地上的毒蛇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想杀我?”他怒极反笑,“裴玄霜,你想杀我?!”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浔,只觉得他的话好笑极了。


    她自然是要杀他的,只恨自己杀不掉。


    “裴玄霜,你说话啊!”谢浔强按着汹涌着的戾气,堪堪忍下了将那双浅褐眼睛剜出来的冲动,“说,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裴玄霜一哂,诚实地点了点头:“不错。”


    谢浔面上一顿,被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打击的体无完肤。


    “你……”他羞恼地掐住了裴玄霜的脖子,尚未动作,萧瑾成忽地抽出一把软剑,朝着裴玄霜的心口处刺了过去。


    裴玄霜闷哼一声,愤恨地剜了萧瑾成一眼,栽在谢浔怀里。


    谢浔混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萧瑾成!”他怒叱,“你干什么?”


    萧瑾成笑笑:“不干什么,替你解决个大麻烦。”


    谢浔一把推开萧瑾成,紧紧抱住裴玄霜呼唤:“玄霜?裴玄霜?!”


    “哈哈哈。”萧瑾成东倒西歪地在谢浔身边笑了起来,“假的!逗你玩的,我用剑柄点了她的穴道而已,没杀她。”


    谢浔一怔,这才发现抵在裴玄霜胸口上的不过是一截剑柄,剑身半掩在萧瑾成飘逸的袖袍下,并未穿过裴玄霜的胸膛。


    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乖巧躺在自己怀里的裴玄霜,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怎么样?刚刚是不是很害怕呀?”萧瑾成收起软剑,“害怕她真的死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谢浔沉默不语。


    萧瑾成晃了晃手里的玉箫,不羁地踞坐在地:“拂然,你告诉我,你千辛万苦地把她找回来做什么?”


    谢浔目光一沉:“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将先前的账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然后呢?”萧瑾成追问,“杀了她解气吗?”


    “杀了她?”谢浔面色渐冷,可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却依旧不舍温柔,“杀了她岂非便宜了她,本侯要把她困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折磨她,直到她……”


    他猛地一顿,说不下去了。


    萧瑾成在旁追问:“直到她什么?屈服吗?”他冷笑着摇头,“拂然啊,我说一句实话,这女子的性子我是看透了,她心如顽石,你降不住的。”


    谢浔面上一僵,表情瞬间难看起来。


    “降不住也要降。”他死死抱住裴玄霜,“本侯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萧瑾成皱了皱眉,一脸感慨地拍了拍谢浔的肩膀。


    “拂然啊,我看你是被她降服住了。”


    谢浔乜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萧瑾成耸了耸肩:“很明显,她不爱你,只一味的恨你。而你,却对她爱恨交加,甚至爱多于恨。”


    “爱?你说我爱她?”谢浔笑容玩味地觑起双眸,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不可能,本侯对她只有三分喜欢,七分怨憎。”


    萧瑾成一哼:“我看你是十分嘴硬。”


    谢浔目光闪了闪,抬头,看向了别处。


    萧瑾成浅笑两声,放软了语气好言相劝:“拂然,此女性格坚韧,嫉恶如仇,你这么逼她,只会让她离你越来越远。等她真的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了,你就是想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恰好望着一盏将将燃尽的灯烛的谢浔微微一颤,双臂不由自主地圈紧了怀中的女人——


    再一次苏醒过来时,裴玄霜已然回到了琅月轩。


    琅月轩中一切如旧,便是院子正中摆放着的荼蘼花都没有移动半寸,可裴玄霜还是觉得那两株荼蘼花变了,变得陌生而虚假。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懊恼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确实是想死的。


    原本,她还有所牵挂,有所寄托,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师父,师兄,还活着干什么?


    留着这幅残躯由着那武安侯糟|蹋吗?


    绝不。


    她要死。


    真的死。


    作者有话说:


    第053章 求死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道声音在阻止她寻死的想法, 但她不愿意听,不愿意想,死, 是她眼下唯一的渴望。


    “主子,您醒了?”熟悉的女音传入耳中,紧接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跪倒在她榻前。


    “主子!”女子哭泣, “主子, 您终于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裴玄霜缓缓转过脸, 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秋月。


    “秋月,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朝秋月伸出手, “不是让你带着银子离开提督府吗?”


    秋月握住裴玄霜冰凉的手, 含着泪摇头:“奴才不走,主子尾七还没……”


    她说着一愣,狠狠“呸呸”了两声:“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不该胡说八道, 主子好好的, 主子始终好端端活在这个世上。”


    裴玄霜笑笑,淡淡地道:“你不必道歉,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她看向窗外的荼蘼花,“秋月,那两株荼蘼花是新送来的对吗?”


    秋月一愣, 皱着眉撒谎:“不、不是啊,那就是一直养在琅月轩里的荼蘼花。”


    裴玄霜看破不说破, 且点点头:“秋月, 我要祭拜一下我的师父, 你帮我准备些东西吧……”


    “好。”


    秋月包着泪的眼睛眨了眨,二话不说给裴玄霜准备祭品。


    裴玄霜披麻戴孝,跪在了火盆前。


    看着一沓一沓的纸钱在火盆中烧成了灰烬,裴玄霜真心实意的觉得,她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师父。


    您等着徒儿。


    到了阴曹地府,咱们再做师徒。


    她如此想着,干涸的眼底终究泛滥成海,泪水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当心事重重的谢浔踏进琅月轩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他才从阎王殿门口将她拽回来,她就迫不及待的给别人披麻戴孝了!她就不能离这些阴气重的东西远一些!


    “裴玄霜!”谢浔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在干什么?”


    见谢浔来了,奴才们纷纷避至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秋月面色顿白,悄悄拽了拽裴玄霜的衣角。


    裴玄霜无动于衷,继续往火盆里扔纸钱。


    谢浔望着裴玄霜,简直被她这幅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气死了!


    “本侯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吗?”他俯身揪住裴玄霜的衣领,“谁准许你在提督府烧纸钱的,谁准许的?”


    他回头瞪着院中的下人:“本侯不是下令不准府中各处再出现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吗?是哪个不怕死的弄来这些东西!”


    “是、是奴才找来的。”秋月猛磕了两个头,“主子说,她想拜祭一下师父,奴才便、便给主子找来了丧服和火盆……其他的,奴才没敢拿给主子啊……”


    “师父?”谢浔便又去看裴玄霜,“你原来在祭拜你的师父,裴玄霜,你这不是挺有良心的吗?”


    裴玄霜看也不看谢浔一眼,抬手按住差点被风吹跑的纸钱,一张张放入火盆内。


    谢浔恨得咬牙,她哪是在烧纸钱,她分明是往他心上点火!


    “你扮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啊?”他手臂用力,几乎将裴玄霜提了起来,“本侯千辛万苦地把你找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本侯添堵的!你想一意孤行,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裴玄霜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微垂着头,只盯着火盆中的纸钱看。


    谢浔的眼里燃了火,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见她始终注视着那个火盆,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便是要将那火盆掀出去。


    然而手指触碰在火盆边缘的一霎,他还是顿住了。


    指腹被灼伤,他的心同样抽痛的厉害,可面前的女子依旧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挣开他的手,重重磕了个三个响头后回眸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浔恨极。


    他猛地一甩衣袖,跟着裴玄霜进了内室,趁着对方褪下丧服的一瞬将其抵在了墙上。


    “裴玄霜,你想干什么?”他逼视着那双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是不是本侯对你的处罚太轻了些,才令你如此猖狂,对本侯视而不见。”


    裴玄霜别着脸,自动屏蔽了谢浔的声音,谢浔的脸,谢浔的一切。


    她对他的不屑一顾,他尽收眼底。


    仿佛任何手段在她面前都是无效的,软的不行,硬的不行,狠的不行,柔的不行,她就是那么的软硬不吃,清高倔强,死死地将他阻隔于她的世界之外。


    谢浔不甘的要命,他绝不允许自己败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不搭理本侯是吗?”谢浔按住了裴玄霜的腰,在她的颈上撕咬亲吻,“本侯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你越是抗拒本侯,将本侯拒之千里之外,本侯便越想征服你,践|踏你,将你招惹出来的火气十倍百倍地报复在你身上!”


    裴玄霜别过脸,将谢浔撕咬的地方让了出来,由着对方折腾。


    这一身皮,她早就不要了的,他喜欢,拿去便是。


    谢浔被裴玄霜的举动惊得一愣。


    他盯着那段修长的,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眼前的玉颈,迟迟做不出反应。


    她从来没有这么顺从过,姿态低得像一朵任人采撷的花,别说反抗了,气息都没有乱一瞬。


    曾经,她对他的反抗是那么的激烈,如今,已如一潭死水。


    谢浔不由自主拉远了与裴玄霜之间的距离,惊诧地望着她。


    见对方不再胡作非为,裴玄霜转过头,香肩半露地走向卧房,连衣服都懒得整理。


    她擦肩而过的一瞬,谢浔的心在胸膛之中撞击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追随着那道纤瘦柔弱的身影,却察觉不到对方身上一丝一毫的生气,仿佛刚刚从他眼前飘过去的,是一只幽魂。


    谢浔骇然。


    “你怎么了?”他怔怔地问,心里慌得厉害,“你什么都不跟本侯说,又半死不活的,你想气死本侯是不是?”


    裴玄霜坐在罗汉床上,透过窗子盯着院外的荼蘼花。


    谢浔背着手走了过去,一把钳住她的下颌。


    “说话!说话!”他快要被裴玄霜逼疯了,“本侯已经放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他压低了声音,逼着自己缓和了神色:“本侯会帮你找到你师父的遗体,替你好生安葬了他。以前的事,你便忘了吧,本侯也会忘了,咱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裴玄霜褐眸半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谢浔的话。


    谢浔牙关紧咬,继续道:“若不是本侯对你存在几分喜爱,绝不会屡屡轻纵了你,你要……好自为之。只要你肯听话,肯乖乖的待在本侯身边,本侯绝不亏待于你。”


    他说着这辈子从没说过的软话——对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你听到了吗?”谢浔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在那雪白的肌肤上拧出两道粉印,“别再挑战本侯的耐心,本侯……”


    他停顿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的双眼,嗓子一阵阵发干。


    说了这么多,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自他踏进琅月轩,她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谢浔狠狠地闭上了双眼,不断调整着呼吸。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愤怒地击出一拳,将裴玄霜虚靠着的窗棂砸得粉碎。


    惊雷般的爆响将一院子的奴才吓白了脸,却未能影响到裴玄霜半分。


    她依旧半仰着头,没有表情地望着院中的荼蘼花,只有柔软的发丝随着在拳风袭来时朝窗外飘了飘。


    谢浔喘着粗气,再一次体会到了无力绝望的滋味。


    他恨死这个滋味。


    “你不说,便罢了……”他缓缓收回血流不止的手,冰冷道,“总之你人在我手上,便是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还不是由着本侯揉扁搓圆。所以,你还是想开些吧,你……不是本侯的对手。”


    裴玄霜目光淡淡,面色平静的仿若吹进琅月轩的风。


    谢浔嗅着沾染了荼蘼香气的清风,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冷哼一声,掀起袍角,大步流星而去。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总有一天!


    走到院门外的谢浔倏地回眸,不想,竟是对上了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


    而她自己,亦是那般的死气沉沉,仿佛已经与这个人世再无关联。


    谢浔一愣,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她想死!


    她真的想死!


    她在地牢操纵毒蛇扑咬自己,她在琅月轩吊唁师父,都是因为,她想死!


    她一心求死,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这个世界。


    谢浔慌了。


    他又恨又怕,手足无措。


    “来人!”他仓皇而急切地下令,“给本侯将琅月轩里里外外包围起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着她,若她出了任何差池,本侯要你们陪葬!”——


    裴玄霜被更加严密的监视起来。


    光是她的卧房里,便守着十几个婢女,她们紧张兮兮地望着她,像是在看管一只随时扑出来咬人的野兽。


    “主子,您就吃点东西吧,再这么熬下去,身子会垮掉的呀。”秋月跪在榻前边哭边劝,“主子,您就当心疼心疼奴婢,起来吃些东西吧,奴婢瞧您这般虚弱,心里当真是难过得紧……”


    裴玄霜静静地平躺在榻上,任秋月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亦置之不理。


    秋月委屈巴巴地望着裴玄霜,抽泣个不住。


    “她又怎么了?”去而复返的谢浔一摔珠帘走了进来,“远远的就听见琅月轩里有人哭,她又怎么了?”


    秋月急忙擦去眼角的泪,冲着谢浔跪好:“奴婢见过侯爷,给侯爷请安。”


    谢浔俯身望着面色苍白的裴玄霜,忍着怒气道:“她怎么还是这幅鬼样子,不是请太医看过了吗?”


    秋月一抖,磕磕巴巴地解释:“太、太医是来过了,也开了药,可、可主子不肯喝啊……”


    “什么?”谢浔的脸色越发难看,“不肯喝?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是废物吗?”


    秋月吓得语无伦次:“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这就把药端来,这就把药端来!”


    谢浔目光凛冽地扫过屋内的奴才,一掀袍脚坐在了裴玄霜身旁。


    她沉沉闭着眼,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裴玄霜……”他冷冰冰地唤她,“你最好打消掉那些愚蠢的念头,否则……”


    否则怎么样呢?


    她若真的死了,他该向谁报复?


    她不能死……


    绝不能……


    谢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张令他咬牙切齿的脸,却又蓦地收回了手,默默紧攥成拳。


    他皱眉望着她,心乱成麻。


    苦涩的药味渐渐靠近,谢浔自然而然地拿起药碗,便要给裴玄霜灌药。


    “把她扶起来。”他对着药碗轻吹了几口气,“令准备些蜜饯点心,别苦了她的嘴。”


    “蜜饯点心早已备下了。”秋月小心翼翼地高举着托盘,“只是太医叮嘱过,这汤药用些伤胃,服用前,务必进膳……”


    闻言,谢浔立刻将手里的药碗放下了。


    “她没有用膳吗?”他转过脸来盯着秋月,问。


    秋月目光躲闪:“没、没有。自主子重回琅月轩,别说膳食了,连水都没有喝过……”


    “什么?”谢浔气得险些将手里的药碗扔出去,“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禀告?你们这些奴才当真是死的吗?”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秋月头磕得砰砰响,“奴婢是想派人禀告侯爷的,可侯爷一直不在府上,奴婢、奴婢也没有办法啊……”


    谢浔僵着的面色稍稍舒缓,毕竟他这两日确实忙得很,并没有时时刻刻待在提督府。


    “太医怎么说?”他按着蹦蹦乱跳的太阳穴,“她的身子,什么时候时候才能调养好?”


    秋月小脸一白:“这、这……”


    “这什么这?”谢浔怒叱,“吞吞吐吐的,去,叫人把太医院院判给本侯请过来!”


    秋月赶忙应下:“是,是。奴才遵命!”


    谢浔兀自出了会儿神,抓起了一块点心,单手将裴玄霜扶了起来。


    “睁开眼……”他在她耳边狠狠威胁,“想绝食自尽?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裴玄霜软绵绵的靠在谢浔怀里,仿佛昏死了过去。


    谢浔恨不得一盆冰水泼下去将她泼醒,偏偏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便冲一旁的丫鬟发火:“还戳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的嘴给本侯掰开,将这块点心喂给她吃!”


    丫鬟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抖着手按住了裴玄霜的脸。


    “把她的嘴撬开。”谢浔捏着点心催促,“快啊!”


    丫鬟剧烈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冒犯裴姨娘,奴才不敢冒犯裴姨娘啊!”


    “废物!”谢浔一脚将丫鬟踹了出去,扔了点心,端起药碗不管不顾的给裴玄霜灌了下去。


    “你别想死,本侯不准你死。”谢浔红了眼,“本侯要你活着,裴玄霜,你听到没有,本侯要你活着!”


    漆黑的药汁尽数流在了二人交叠的衣衫上,半滴也没落进裴玄霜的喉咙里。


    谢浔筋疲力尽,抱着裴玄霜喘息不止。


    “再取药来!”他狠狠地将药碗砸在地上,“去!都去给本侯取药!”


    一碗碗苦涩漆黑的汤药络绎不绝地送到了谢浔手上,谢浔耐心地一一吹凉,执拗灌入裴玄霜口中。


    “喝下去!喝下去!”他死死捏着她的下颌,“本侯不准你死!不准!”


    雪白的纱衣渐渐被汤汁染黑,衬得那冷玉般的肌肤愈发雪白。


    谢浔几乎发狂,明明知道裴玄霜一滴都没咽下去,依旧一碗接着一碗地往下灌。


    直至秋月将王院判带到琅月轩,谢浔方才停下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秋月盯着浑身淌满了黑色药汤的谢浔瞠目结舌,王院判亦有些困惑,忍不住开口问:“侯爷万安,敢问侯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院判来了?”谢浔看了一眼怀中生死不明的女人,缓缓地将她放在榻上。


    “没什么,本侯就是想请王院判瞧瞧,这个女人还有没有的治。”他潇洒起身,笑得云淡风轻,不见一丝狼狈之色,“王院判,请吧。”


    王院判欠了欠身,陪着小心来到榻前,表情复杂地打量了裴玄霜一眼后,开始诊脉。


    诊脉的过程并不算久,谢浔却等得异常烦躁:“王院判,如何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王院判撤了脉枕,起身拱手道:“侯爷,恕臣直言,病人是否受过极重的刺激?”


    谢浔面色一僵,道:“她的亲人刚刚离世,当着她的面死的。”


    王院判点了下头,喃喃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谢浔眉目一厉,道。


    王院判神色一肃,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病人五内郁结心火难消,加之脾胃虚寒,忧思过重……”


    “王院判。”谢浔不耐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且告诉本侯,该如何医治她?”


    王院判面上一顿,稍事思索了片刻后,缓缓道:“她的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心。”他略带忧愁地看了谢浔一眼,“病人似乎已生断念,若不能治好她的心病,再多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也是于事无补的。”


    谢浔心凉了半截。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当真是,想去陪她的师父了。


    “没关系,你尽管放手医治。”谢浔目光幽幽地望着榻上的那道清影,“本侯会让她的心活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054章 无用


    翌日, 裴玄霜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所惊醒,不得不睁开眼睛。


    甫一睁开双眼,谢浔那张张扬乖戾的脸便映入眼帘, 叫她好生翻肠倒胃。


    “醒了?”谢浔垂眸望着她,除了怨恨,面上不带任何表情,“本侯还以为你会一直耗着, 直至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 前往九幽地狱。没想到, 你竟是半途而废,为了一阵脚步声睁眼了。”


    裴玄霜目光穿过谢浔的身子, 直直地朝外看了一眼。


    珠帘外, 似乎站着几个人。


    见她看了过来, 一道水蓝色的身影猛地一动, 口中不断发出“呜呜呜”的悲鸣声。


    裴玄霜一怔,缓缓直起了上半身。


    奈何她身子虚弱得很,轻轻一动便是急喘连连, 不过那又怎样, 她已然猜到站在珠帘后的人是谁,而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看到了?”谢浔闷声闷气地道,“看到了便好,裴玄霜, 咱们还做一桩交易吧?”


    交易?裴玄霜心中冷笑,她都这个样子了, 谢浔居然还想跟她做什么交易。


    与其说是交易, 不如说是他对她无计可施后的阴损手段罢了。


    她半睁着眼睛, 重新躺回在床上,且等着谢浔的后话。


    见裴玄霜或多或少有些反应,谢浔心下稍安,他冷肃地道:“本侯知道,因为你师父的事,你伤心绝望,一蹶不振,不愿搭理本侯,亲近本侯。这些……本侯不会与你计较,但也绝不允许你做出自绝的事情……”


    他转头看站在珠帘后面的人:“本侯将他们找过来是想告诉你,只要你能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振作起来,本侯会让孙婉心一家在府上陪着你,你不必再忍受孤单,你仍旧拥有家人的陪伴,可如果你一意孤行……”


    谢浔目露凶光:“你若一意孤行,那么他们,也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裴玄霜毫无反应。


    “所以,现在是你做选择的时候。”他握住裴玄霜的手腕,来来回回地细细揉捏着,“希望你的答案,不会让本侯失望。”


    裴玄霜目光直视于前,直至谢浔等得心烦气躁,揉捏她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方说道:“留在你身边,我宁愿去死。”


    说罢,一点点将自己地和手从谢浔的掌心中抽了出来。


    谢浔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缓缓挣脱出去的手,双眼蓦地一红。


    “原来如此,竟是本侯……自作多情了。”他表情忍耐地问,“你想好了?决定了?”


    裴玄霜纤长的睫毛颤也未颤,呼吸更是没有乱了半分。


    “呵,真是好的气性。”谢浔面色一变,忽地狰狞阴邪起来,“本侯就不信,你不肯低头!”


    他呵斥一声:“把人押上来!”


    “是!”


    一阵叮叮咣咣的杂响后,裴玄霜的榻前多出了四个人。


    孙氏夫妇跪在前,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跪在后,四人被反剪着双臂,口中勒着布条,个个高仰着头,眼泪汪汪地望着裴玄霜。


    “不看看他们吗?”谢浔将裴玄霜的脸拧了过来,“你不是把孙婉心一家,当做自己的亲人么?如今他们齐齐跪在你的榻前,你怎么理也不理,看也不看?”


    裴玄霜双眼微微抬起,目光一一从那四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孙婉心身上。


    孙婉心早已哭成了泪人。


    “婉心……”她虚飘飘道,“对不起……”


    “孙大叔,婶子,云卓,对不起……”


    她苦笑:“诸位的恩情,玄霜来世再报,这一世,是我对不住你们。”


    孙氏夫妇哽咽个不住,孙云卓则激动得动来动去,似乎有话要说。


    谢浔递了个眼神,下人立刻上前摘去了孙云卓口中的布条。


    孙云卓急喘了几口气,大声呼喊:“玄霜姐!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侯爷会把我们全杀了的!我姐姐身怀有孕,我也快要成亲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毁掉我们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呢?”


    裴玄霜闭了闭眼,一时无言以对。


    谢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裴玄霜:“把孙婉心放开。”


    下人立刻拿掉了孙婉心口中的白布,松了她身上的绳索。


    “玄霜!”孙婉心起身扑到榻前,颤抖地握住了裴玄霜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玄霜,你、你这是怎么了?”


    “婉心……”裴玄霜更加用力的回握住孙婉心的手,“我没事,我就是,太累了,活着太累了。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只是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们,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她每说一句话便会停下来歇一歇,待她将想说的话说完了,目光已黯淡如散星。


    孙婉心摇摇头,无视谢浔的存在,倍感失望地道:“居然又被他识破了,真是老天无眼!”


    “是啊。”裴玄霜哑然,“天意弄人,我已然放弃挣扎。”


    孙婉心狠狠咬住唇肉,流着泪不再说话。


    裴玄霜便又转过头去看孙氏夫妇:“此生,我已无能为力,只愿来世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报答一二,我欠的债,我会记得……”


    “玄霜!”孙婉心哭嚎着抱住裴玄霜,“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裴玄霜一滴泪都没流,人绝望到极致的时候,仿佛任何情感都消失了,这世上的喜怒哀乐,怨憎会,爱别离,都已与她无关。


    “玄霜姐,你不能这样做啊,你要为我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他还没有出生,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上看一看啊!”孙云卓撕心裂肺地喊。


    孙氏夫妇同样在“唔唔唔”地劝说着什么,裴玄霜饱含歉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脸,对着孙婉心无奈一笑。


    孙婉心轻抽了口冷气:“玄霜……”


    “婉心。”裴玄霜嘴角含着真诚的笑意,“能和你做朋友,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我会永远记得你……”


    “玄霜!”孙婉心一抖,扑进裴玄霜怀里嚎啕大哭。


    谢浔望着裴玄霜面上释怀的笑意,身上冒出层层冷汗。


    她终于笑了,在她想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时候。


    不、不……


    谢浔摇着头,一脸的不可置信:“裴玄霜,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他推开孙婉心,一把按住裴玄霜枯瘦的肩膀:“本侯再问你一次,你肯不肯妥协?”


    裴玄霜垂着眼,生生将谢浔隔出自己的视线外。


    “好、好……”谢浔沉着脸色,“动手!”


    侍卫拔|出佩剑,一剑刺入孙云卓的胸口。


    “唔!唔唔唔!!”


    孙氏夫妇疯狂挣扎,悲戚的呜鸣声久久回荡在裴玄霜耳边,裴玄霜却依旧无动于衷的躺着,无视谢浔的一切举动。


    “云卓!!”


    孙婉心踉踉跄跄地扑向孙云卓,孙云卓吓破了胆,抱怨地看了裴玄霜片刻后昏死过去。


    “云卓!云卓!”孙婉心哑着嗓子奋力哭骂,“谢侯爷,你还看不出来吗?玄霜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们一家全杀了,她也不会妥协的!”


    “她对你的恨!她想离开你的决心!远远超过了对我孙家的歉意!你以为她会因我们一家的安危而改变心意吗?呵呵,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只能说,你太不了解玄霜了!”


    谢浔惨白着一张脸听完了孙婉心的话。


    他隐隐觉得孙婉心说得很对,他确实不大了解裴玄霜。


    这个女人的心硬起来,当真连他都对付不了。


    “把他们带下去吧。”他甚感无力,“把王院判叫来,给她熬药,灌药,吊着她的命,不许她死。”


    “裴玄霜……”谢浔缓缓起身,不甘而恼怒地瞪着裴玄霜道,“本侯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会……”


    裴玄霜静心聆听着屋外的脚步声。


    待确定那四人平平安安离开了朗月轩后,她轻扬了下唇角,在谢浔的注视下轻轻合上眼睛。


    一连三日,王院判日日到提督府来,看病抓药,指挥着下人将药水给裴玄霜生生灌下去。


    可无论他将多少灵丹妙药灌入裴玄霜的口中,裴玄霜的身子就是不见好,一日虚弱过一日,脸色也愈发得苍白。


    他便知道此女也是懂医术的,知道如何耗损自己的元气,令灌入体内的汤药如石牛入海,起不到任何效果。


    王院判急得满嘴是炮,整日在裴玄霜榻前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果第四日,谢浔忽然说,不必给裴玄霜治病了。


    王院判如逢大赦,庆幸之余不免好奇,莫非谢侯爷找到了医术更加精湛的医者?


    便找了个借口悄悄留在琅月轩中,默默等了一整天,天亮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侯爷捧着一个壁松崖骨灰盒进了裴玄霜的屋子。


    当谢浔见到瘦了一圈不止,面无血色,眼窝深陷的裴玄霜时,双臂不由一颤。


    几日未见,她已成功地将自己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谢浔咽了咽嗓,却仍觉得喉咙里干得厉害,他努力了许久才发出声音:“裴玄霜……”


    他缓缓靠近:“睁开眼睛看看,我带着谁来看你了。”


    裴玄霜悄无声息的静静躺着,比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还要安静。


    谢浔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出两道锋利的直线:“我找到你师父了,裴玄霜,我带你师父来看你了……”


    裴玄霜闭着的眼睛一颤。


    她一点一点,艰难地掀开眼皮,缓缓地朝谢浔看了过去。


    一古铜色,刻着双鹤抱月图的碧松崖骨灰盒,赫然撞进她的视线。


    除了这个堪称奇珍异宝的骨灰盒,裴玄霜还看到了一枚宝葫芦玉佩。


    那是……她师父随身携带的玉佩。


    “师父……”她挣扎起身,嘶哑哽咽地呼唤,“师父……”


    作者有话说:


    第055章 服毒


    她缓缓抬起手, 双眼直直地盯着谢浔怀中的骨灰盒,似想要摸一摸。


    见状,谢浔立刻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一半猛地刹住脚步,狠下心来道:“你师父就在这里,想得到他的骨灰,自己走过来拿。”


    裴玄霜闻言一顿, 高高抬着的手慢慢放下, 眼睛里的光辉也一点一点的散了去。


    “罢了, 罢了……”她躺回在榻上,“到了阴曹地府, 也是一样的……”


    谢浔干裂的嘴角抖了抖, 不敢相信这是从裴玄霜口中说出来的话。


    “你连你师父都不在乎了吗?你忘了你师父临终前对你的嘱咐了吗?”


    师父……裴玄霜半睁着双眼, 木然地盯着那片血一样红的床帐:“师父, 徒儿对不起你。”她阖目,“徒儿会当面向您请罪的,师父, 就让徒儿任性一回吧……”


    “裴玄霜!”谢浔捧着骨灰盒奔到榻前, 急道,“你若还不起来,本侯就将你师父的骨灰撒入江河,让你永生永世都见不到!”


    裴玄霜面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你造了那么多孽,再多一桩, 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她声音渐沉,听似虚弱无力, 实则字字如刀, “谢浔, 你别白费力气了,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不必告诉我。”


    谢浔浑身一抖,凶厉地将怀中的骨灰盒扔了出去。


    “这就是你的回应?”他将裴玄霜提了起来,“裴玄霜,这就是你的回应?你谁也不在乎了,死定了是吧?”


    纤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随即恢复平静。


    谢浔浓黑的眸子剧颤着:“即便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师父的遗体,把他的骨灰带回来见你,也激发不起你求生的欲望是吗?裴玄霜,你告诉我,你到底怎样才肯活,怎样才肯放过你自己?”


    裴玄霜紧闭着双眼,压根不理会谢浔。


    谢浔的心刀割似的疼了起来,甚至有一种想和裴玄霜同归于尽的冲动。


    “你到底想怎样?”他几乎崩溃地道,“裴玄霜,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说啊!!”


    他疯狂摇晃着裴玄霜的身子,令她宛若一株被暴雨狂风摧残的,快要衰败了的荼蘼花。


    秋月在一边看得恸哭不止,悄悄抱起骨灰盒,不忍地道:“侯爷,收手吧,主子身子虚弱,受不了的呀。”


    “她受不了本侯就能受得了?!”谢浔眼睛红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本侯只是想让她活着,本侯做错了什么她要如此对待本侯!”


    说着,大力将裴玄霜推了出去,裴玄霜猛地撞在床帐上,顺着柔滑的红布坠落于榻。


    谢浔望着倒在朱红床帐里的裴玄霜,忍不住想起死于沙场,被乱箭穿心的父亲。


    血,浓郁的血,冰冷的血。


    “呃……”脑袋里仿佛有巨兽狠狠踏过,将他的头盖骨一点点撑开,痛得他魂飞魄散。


    “啊!!!”


    谢浔惨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朝裴玄霜伸出手,指腹碰到她冰凉面颊的一瞬,他再难忍受头痛欲裂的苦楚,昏死在裴玄霜榻边。


    提督府陷入混乱,白总管指挥着下人在琅月轩内外忙碌了一天一夜。


    次日,远在武安侯府的齐老夫人坐不住了。


    眼看得中秋佳节就要到了,偏偏她那宝贝大孙子还不来找她商量定亲的事,凡她差人去问,得到的答复一定是最近衙门里有事,忙得脱不开身,可她明明听说谢浔前两日还往雍州去了一趟,回来后就窝在提督府里避不见客,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齐老夫人越想越不对劲,隐隐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便赶紧派了心腹前往提督府偷偷打探消息,一打探才知道,谢浔居然从雍州带回来个名叫胡婵的女子,那女子性子烈的很,自来了提督府便要死要活地闹,如今已生生将自己熬至油尽灯枯之境,她那宝贝孙儿见不得对方寻短见,又是请太医,又是找人参,硬是要把这位胡婵姑娘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齐老夫人气了个倒仰,先有裴玄霜,后有胡姑娘,两个女人加起来几乎闹掉她孙儿的一条命。她也甚为不解,她那宝贝长孙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怎地就从断情绝爱,不近女色的狠辣权臣变成恨海情天的痴情种了!


    齐老夫人越想越气,在侯府吃了两天护心丹后,趁着谢浔没什么动静,带着方嬷嬷杀上了提督府。


    待她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见到打雍州来的狐狸精时,几乎被对方吓了个魂不附体。


    那容貌,那气质,那身段,不是裴玄霜又是哪个?


    可裴玄霜不是死了吗?难不成谢浔找了个与其极为相似的女子来代替她?可、可这未免也太像了吧!


    “谁能告诉老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齐老夫人拄着拐杖的手抖啊抖的,“快!你们谁来给老身说说,这个女人她、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一屋子的奴才默不吭声,根本不敢回答齐老夫人的问题。


    “说话啊!”齐老夫人气得直杵拐杖,“一个个都是哑巴不成?”


    “老夫人,您别生气。”秋月一脸为难地回道,“主子、主子她没有死,一切只是个误会,她还活着的……”


    “误会?”齐老夫人大惊,“人命关天,你这丫头居然说只是个误会?”


    “老夫人息怒!”秋月赶忙跪地认错,“是奴才蠢笨无知,说错了话,只是、只是主子确确实实没有死,她一直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


    齐老夫人脑袋晕了晕。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离奇事。


    “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


    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来到裴玄霜榻边。


    无论怎样,当她亲眼看到那张真真切切,却又异常惨白,莫名带着一股死人气息的清丽面庞时,心里面还是缩成了一团。


    “玄、玄霜?”她小声呼唤,“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老夫人啊……”


    裴玄霜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


    她眼前一片模糊,仿佛遮挡着氤氲的薄雾,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立在榻前的人:“老夫人?”她心中感慨万千,“你来了……”


    齐老夫人一愣。


    “玄霜?真的是你?你没死?你还活着?”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是、我没死……我还活着……”裴玄霜有气无力,“不过,我早晚会死的。”


    齐老夫人褶皱堆叠的眼皮抖了抖,没能理解裴玄霜的话。


    “这、这这这、这不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你入棺下葬,怎么可能……”说着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瘫软了下去,所幸被方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没摔着。


    “你、你真的没死?”齐老夫人气了个脸白,“这太离谱了,玄霜,你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你和浔儿到底在干什么?”


    裴玄霜缓缓抽了一口气,闭了闭干涩酸胀的眼睛,道:“之前,我假死为逃脱谢浔的掌心,如今,我真心求死,只愿今生来世,再不与你、与谢家有任何瓜葛,否则,我宁愿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齐老夫人闻言一颤,惊恐讶异的神情化为震怒与不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脑中转得飞快,总算理解了裴玄霜的意图,可她根本不能接受裴玄霜的所思所想!


    “你的意思是,只要待在浔儿身边,你就要去死!假死不成,你就真死。你没完没了的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了摆脱我孙儿是不是?”


    “是。”裴玄霜不假思索地道,“在玉蜂山下救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她转过脸,补充:“没能在遇见谢浔之初下毒杀了他,导致先机尽失,再难得手,是我第二后悔的事。”


    齐老夫人愕然,虚虚倚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子摇摇欲坠。


    “都说医者仁心,你、你为何如此冷心冷情?浔儿待你不好吗?我待你不好吗?”


    “好吗?”裴玄霜咯咯冷笑,笑得一众下人脸色惨白,“他践|踏我,折磨我,侮辱我,奸|淫我。杀我师父,灭我师门,害我朋友,屠我家人,这叫……好?”


    齐老夫人一哽,一时间竟是无言可对。


    这确实都是她那混账孙儿能干出来的事。


    她攥紧拐杖,努力地想为谢浔争辩:“他做事是冲动了些,可是、可是对你总归是……”


    “你不必说了。”裴玄霜冷冷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对你也好,对谢浔也好,我已无话可说,请走吧,不要扰了我最后的清净。”


    齐老夫人面上乍青乍白,胡乱地转动着眼珠,却不知该看哪里。


    “孽啊,孽啊!!”良久,齐老夫人锤着腿道,“你说你悔不当初,老身何尝不是?因为你,这个本就残破不全的家成什么样了……”


    她额头抵上拐杖上,伤心地哭泣着,一旁的方嬷嬷忍耐不住,跟着一块流眼泪:“裴姑娘,侯爷失恃失怙,也是个苦命人。他性子虽然狂傲了些,但心里面是真的有姑娘的,姑娘何不放下成见,和侯爷好好过日子呢?”


    裴玄霜闭着眼不说话。


    方嬷嬷叹了口气,便去看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哭过之后镇定了许多,她红着双眼盯着气息奄奄,骨瘦如柴,显然只剩下半口气的裴玄霜,道:“真是个犟胚子,你这样熬着自己可好受?”


    “不好受。”裴玄霜薄唇一张一阖,面上冷漠无情,“所以,若是可以的话,烦劳老夫人出手送我一程。”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虚飘得厉害,可齐老夫人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进了耳朵里。


    “什么?”她无不纳罕,“你让我……送你一程?”


    “是。”裴玄霜道,“如果齐老夫人还记得昔日恩情,便请齐老夫人送民女一程,此恩此情,民女来世不忘。”


    齐老夫人愣了愣,猛地俯下身去,狠命地按住痉挛不止的肺腑。


    “你果真是……去意已决……”她轻轻点头,“也罢,你去了,是解脱,也是我孙儿的救赎,我便,成全了你……”


    齐老夫人走后没多久,方嬷嬷便带着一小瓶药粉找上了裴玄霜。


    “姑娘,你要的东西,老奴送来了。“


    她将药瓶放到裴玄霜枕边,小声道:“老夫人说了,此药喝下不会太痛苦,姑娘便……放心去吧。”


    “有劳齐老夫人了。”裴玄霜眼中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替我谢谢她老人家。”


    方嬷嬷望着那张苍白清丽的面庞一抖,后退两步,仓皇欠了欠身:“是。”


    她迅速转身离去,不敢再多看裴玄霜一眼。


    “姨娘好生歇着吧,老夫人送来的补品都是顶好的,记得按时服用,早早调养好身子。”方嬷嬷故意大声道,“奴才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看望姨娘。”


    这是做给下人的戏,裴玄霜无需配合。


    待床帐徐徐落下,她伸出手,将枕边的紫玉药瓶拿了起来。


    瓶塞打开,药瓶里殷红的药粉显现了出来,裴玄霜敷衍地嗅了嗅,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几味绝佳的毒药。


    选了如此名贵的毒药给她,齐老夫人还真是有心了。


    裴玄霜一哂,扬起头,将毒粉吞了下去。


    毒粉入喉甚是干噎,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继而将药瓶掖在枕下,深吸了两口气后缓缓躺平在榻上。


    希望一切有个终了。


    希望这双眼睛,永远不用再睁开。


    在梦幽水榭昏睡了整整三日的谢浔莫名打了个觳觫,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去找寻裴玄霜的身影,却发现自己睡在梦幽水榭中,立时勃然大怒:“谁叫你们将本侯送到这里来的!裴玄霜呢?她在哪儿?”


    “主子,裴姨娘好端端躺在琅月轩中,主子不必惊慌。”守在榻前的蓝枫道。


    好端端?怎么可能好端端!


    他刚刚明明梦到她死了!


    “本侯昏睡了几日了?”谢浔胡乱穿戴好衣服,“本侯昏睡的这几日,她如何了?”


    “主子昏睡了足足三日了。”蓝枫飞快答道,“裴姨娘处有王院判等人悉心照顾着,尚无大碍。”


    明明听得裴玄霜“尚无大碍”的消息,可谢浔心里依旧放不下,他瞥了蓝枫一眼:“你说,她还没死?”


    蓝枫的脸白了白:“没有。”又补充道,“听闻老夫人今日过来看望过裴姨娘,裴姨娘与老夫人感情颇深,经老夫人劝慰后,许能解开心结……”


    “你说什么?”不待蓝枫将话说话,谢浔忽然震怒地道,“你说,老夫人今日来了?”


    蓝枫不明所以,甚是恐慌:“不错。”他凝眉,“主子,怎么了?”


    谢浔盯着蓝枫冷峻的面庞,直感觉脑袋里一阵阵发紧,令他生不如死的头疾似乎又要发作。


    “快走!”他催促,“去琅月轩,本侯要见她!”


    当谢浔火急火燎赶到琅月轩的时候,刚好撞见了急着去梦幽水榭报信的白总管。


    “侯爷?”白总管面色惨白如墙皮,额上爬满豆大的汗珠,见了谢浔,慌不迭一拱手道,“侯爷,大事不好了,裴姨娘她、她……”


    “她怎么了?!”谢浔一把抓住白总管的衣领,“说!快说!”


    白总管骇得舌头直打结:“侯爷,裴姨娘莫名其妙中了毒,眼下正……”


    “什么?!”谢浔脚下晃了晃,猛地推开白总管,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裴玄霜的卧房。


    卧房内,草药味浓得几欲令他晕眩。


    他忍着阵阵袭上头顶的痛意,觑着眼走到裴玄霜的榻边,将王院判等一干人等推了出去。


    “霜儿……”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裴玄霜鼻下,“霜儿,你别吓我……”


    裴玄霜面上一片安宁,五官舒展安然,仿佛睡得正香。


    他眼底进了沙子似的又痒又涩,却逼着自己没有眨眼落泪,终于,他从那琼鼻之下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登时松懈了神经,直挺挺坐在榻上。


    “侯爷……”手捧汤药的秋月苦着一张脸道,“侯爷莫慌,王院判已经给主子服下了解药,主子马上就能醒过来了。”


    谢浔垂首敛眸,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对着一旁满脸忐忑的王院判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王院判躬下身,道:“是鸩羽千夜,此毒毒性虽烈,却不会给服毒之人带来太大的痛苦,是宫中常见的毒药。”


    “鸩羽千夜。”谢浔沉声再问,“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王院判便道:“至多一夜就能醒来,所幸下人发现的及时,毒性尚未蔓延,否则的话,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谢浔紧攥着的双拳稍稍放松,转过头,盯着秋月道:“说,本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秋月提着裙角跪倒在地:“回侯爷的话,主子这几日虽然依旧不吃不喝,但因强灌了汤药下去,到底还提着一口气。今日午后,老夫人来了,奴才隐约听到主子和老夫人说了许多话,且老夫人走的时候表情怪怪的,便暗暗留了心,后来,那方嬷嬷又来了,鬼鬼祟祟的在主子榻前晃悠了晃悠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奴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悄悄看了看主子,不成想竟是在主子的嘴角见到了些朱红色的粉末,奴才以为那方嬷嬷给主子灌了朱砂,便赶紧将王院判叫来了,王院判查验之后奴才才知晓,主子竟是吞了毒……”


    秋月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巧玲珑的紫玉所致的药瓶递给了谢浔。


    谢浔接过药瓶,拿在手里来回看了看后问道:“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从主子枕头下。”秋月默默压低了声音,“主子把毒药吞干净了的……”


    “本侯看到了。”谢浔气绝,无可奈何而又伤心无力地道,“连我祖母都要利用,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着五指收紧,将那紫玉瓶捏成齑粉。


    “今日的事,多亏你了,本侯重重有赏。”他盯着裴玄霜,狠道,“有赏便该有罚,她们敢算计到本侯的头上来,就必须付出代价!”


    秋月闻言一抖:“侯爷三思啊,想来老夫人也是一时糊涂,不是存心毒杀主子的。”


    “存心?呵呵,你当是老夫人要杀她吗?”谢浔剑眉恨皱,“定然是她千方百计地向老夫人索要了毒物,但求一死。”


    秋月愣了愣,细想了片刻后默默认同了谢浔的话。


    “主子她,糊涂啊……”她按了按眼角,目光不舍地裴玄霜望了过去。


    谢浔却不忍再看裴玄霜。


    每看一次,他的心便狠狠痛一次,他对她狠不下心,绝不了情,断不了意,唯有两相折磨,无止无休。


    “好好看守着她……”谢浔缓缓起身,“蓝枫,传我命令,将方嬷嬷押送天井,不死不归。”


    “是。”蓝枫点头应下。


    谢浔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裴玄霜一眼。


    那双清澈的褐眸依旧紧闭着,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几乎没有呼吸。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牵扯着四肢百骸,噬他的骨,饮他的血,仿佛只要他一日不肯放过裴玄霜,便一日与他死命周旋到底,要他命来殉她的恨!


    “本侯就不信,会输给你……”他目光一沉,再向蓝枫下达一令,“告诉言琢,明日,我要严婆入府!”——


    裴玄霜当真是失望透顶。


    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再一次从死神擦肩而过,悲凉凄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齐老夫人给她的毒药没有错,错就错在谢浔派了一大群人时时刻刻盯着她,让她寻死都寻得不得安宁,偏那王太医又拼尽了毕生医术吊着她的命,什么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玉竹石硝通通拿来入药养身,她想从容一死,何其困难。


    她想不通,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遇上谢浔这般难缠疯狂的恶棍!


    “姑娘,你醒了?”


    正自怨自艾地胡思乱想着,一道尖细沙哑,鬼气森森的声音沉甸甸传入耳中。


    “自是醒了,便起来与老婆子玩个游戏吧。”


    第056章 身世


    那老婆子头上裹着块鸦青色的头巾, 身上套着件宽松陈旧的麻布袍子,容貌怪异,笑容扭曲, 裴玄霜面无表情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你是什么人?”


    严婆笑笑:“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我在,姑娘死不了。”


    说罢, 利落翻身上床, 半跪在裴玄霜身边, 将她拽了起来。


    那老婆子瘦如枯柴,力气却大得可怕, 被迫起身的裴玄霜眼前一片混沌, 仿佛坠入茫茫云海, 难分东西。迷茫间, 一阵清脆的铃声忽地传入耳中,她循声看了过去,愕然发现那诡异老妪的手里多出来一个腿骨做成的摇铃, 此刻正拿在手里奋力摇着。


    裴玄霜盯着那串乱响的摇铃, 脑中“嗡”地一声响,涣散茫然的双眸忽然间变得专注明亮。


    谢浔站在珠帘后,默默观察着裴玄霜的反应。


    “真把这严婆找过来了?”萧瑾成负手走到谢浔面前,“就算这老太婆救回了裴玄霜又怎样呢?你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已, 即便将她强行留在了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行尸走肉我也要她, 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 我不在乎她是疯是傻, 是痴是呆。”谢浔不容置喙地道。


    “真有你的。”萧瑾成叹息着摇头,“我便要瞧瞧你这法子行不行得通。”


    谢浔不作答,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雪白清瘦的身影。


    裴玄霜感觉眼前有无数的人影在乱晃。


    他们在她的脑海中叫嚣着,拉扯着,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她的意识,企图带着她一起陷入这场诡异的狂欢,失去自我,失去灵魂,成为一个麻木不仁的傀儡。


    她脑中清清楚楚,几乎在陷入混乱的一瞬间便挣脱了出来,歪头睨着那容貌怪异的老妪。


    乱响的铃铛声遽然一顿,老妪缓缓收起了铃铛,目光讶异地打量起裴玄霜。


    “你还清醒着?不可能啊!这么多年来,老身的摄魂术还从未失手过。”老妪难以置信地道。


    摄魂术,原来是摄魂术。


    裴玄霜一脸淡然的鄙夷:“是谢浔让你来的吧?”她冷笑,“为了对付我,他还能使出多少卑鄙的手段。”


    老妪依旧在认真打量着裴玄霜:“你是如何挣脱我的摄魂术的?”她认真瞧了瞧裴玄霜的眼睛,“你……”


    裴玄霜缓缓扬眸,与那老妪四目相对。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被谢浔派来对付她的老妪,也生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珠。


    “你是北夷人?”裴玄霜率先发问。


    老妪一愣,慌忙用面巾遮了遮脸:“姑娘误会了,老身不是北夷人,只不过恰巧长了双浅褐色的眼珠而已。”


    裴玄霜惨白的薄唇一扬,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总不能所有生着浅褐色眼珠的人都是北夷人吧,如此的话,北夷人未免也太多了……”


    她转眸盯住老妪手中的摇铃:“只是这摇铃上的字符,分明也来自北夷,你念咒时说的话,也是北夷话,我看懂了,也听懂了,你觉得你瞒得过我吗?”


    老妪两眼猛地瞪大,抬起手,一颤一颤地指着裴玄霜:“你是北夷人?你是北夷人对不对?”


    “对。”裴玄霜毫不遮掩,“我是北夷人。”


    老妪一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倒去。


    “你、你是什么人?”她又狠又惧地瞪着裴玄霜,似乎想从她的身上挖出天大的秘密,“你怎么会认得摇铃上的字符!你和国师是什么关系?”


    “国师?”裴玄霜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或许认识你所说的这个人,可惜,我想不起来了。至于我为什么认识这些字符,很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容貌诡异的老妪惊恐万状地望着清丽无双,倾城绝艳的少女,良久无言。


    “阿婆,你在为谢浔做事对吗?”裴玄霜倚坐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道。


    严婆晃了晃神,答道:“是……是侯爷派我过来的。”


    “真是可笑。”裴玄霜冷眼瞧她,“你明明是北夷人,却在北夷人的仇人手下做事,你就不觉得惭愧吗?”


    “惭愧?我有什么可惭愧的?”严婆理直气壮的道,“我一心求活,你一心求死,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想让自己快活些罢了。”


    裴玄霜轻喘了几口气,望着老妪的目光越来越冷漠:“没有什么不同吗?我却觉得与你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侧身躺下,“还有别的术法要试吗?没有的话,请你离开。”


    严婆神情复杂地犹豫了片刻,裹紧袍子落荒而逃。


    “侯爷。”她对着守在外室的谢浔一躬身,“奴才罪该万死,未能完成侯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还望侯爷恕罪。”


    谢浔低垂着双眸,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萧瑾成幸灾乐祸:“这玄霜姑娘当真不是一般人啊,凡是拂然贤弟你想出来的法子,在她身上通通不顶用。”


    谢浔的心情烦躁得厉害,他拂开挡在面前的萧瑾成,寒声询问:“怎么回事?”


    严婆深深地埋着头:“那姑娘似乎也懂得摄魂术,或者说,她见别人施展过摄魂术。”


    谢浔不悦:“你不是说,你的摄魂术是北夷国师的独门秘术吗?”


    严婆面上一慌,忙道:“奴才不敢欺瞒侯爷,此术确实是北夷国师的独门秘术。”她将头巾压低了一些,紧张道,“侯爷,您可知,那姑娘也是北夷人?”


    谢浔闻言一震,登时愣在了原地。


    “老太婆,你没弄错吧?”萧瑾成同样面色剧变,“你说,那裴玄霜是北夷人?”


    “正是。”严婆道,“她亲口所认,想来不会有假。”


    萧瑾成愕然:“天呐。”他意味深长地扫了谢浔一眼,“这麻烦可大了去了。”


    谢浔一脸的阴翳,眼底的郁色散都散不开。


    “她亲口对你说,她是北夷人?”


    严婆抬眼看了看谢浔,继而慌里慌张地垂了眼,将头埋得更低:“没错。奴才猜测,这位姑娘极有可能是国师的关门弟子,或是国师的女儿也说不定,总之,一定与国师有着密切关系。”


    谢浔脑中一片混乱,他冲着严婆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严婆点点头,弯着腰离开了琅月轩。


    “玄霜姑娘居然是北夷人。”萧瑾成啧啧感叹,“拂然贤弟,我都有些同情你了,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谢浔沉默地望着静静躺在榻上的裴玄霜,心中百感交集。


    他强行按下涌上心头的万种想法,足下无声地走向了她。


    听得谢浔的脚步声,裴玄霜转过头来,目光虚飘地扫了他一眼。


    谢浔在裴玄霜的注视下停下脚步,问:“你是北夷人?”


    “是。”一早便料到有此一问的裴玄霜干脆道。


    谢浔眼神荡了荡,声音一沉,再问:“你师父呢?也是北夷人?”


    “是。”裴玄霜一脸冷漠地道。


    谢浔倒抽冷气,眼中晦暗不明:“因为你是北夷人,所以你恨我?”


    裴玄霜心中冷笑:“不是。”她决绝地道,“我恨你就是我恨你,与我是哪国人并无关系。”


    谢浔顿了顿,心中将将浮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毁灭。


    “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何不将毒药给我喝了,毒死我,一了百了。”他面上露出诡异凄婉的微笑,“你要相信,你亲手奉上的毒药,我会甘之如饴地服下。”


    裴玄霜眼底的疲色一闪而过:“我毒得掉你吗?自我第一次刺杀你失败,你便小心翼翼的防备着我,不是吗?”


    “你都知道?”谢浔轻挑了下眉,问。


    裴玄霜轻哂,道:“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想毒杀掉你的人成百上千,他们都没能成功,我自然也不能。”


    谢浔目光眷恋地望着裴玄霜面上的那抹哂意,仿佛在欣赏夕阳西沉时的最后一抹光芒:“你很聪明。”他上前一步,俯身摸了摸裴玄霜的脸,“可若是你亲手奉上的毒,本侯会甘之如饴的饮下。”


    裴玄霜避也不避谢浔的手,只双眼凄寒地盯着他:“然后呢?看着太医把你救过来?”


    谢浔不语,只一下一下地在她的面颊上轻抚着。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触碰过她了,他知道,她今日如此顺从,绝不是想开了,放弃了,而是,她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他无论将她怎样,她都不在乎。


    “你想让我变成疯子,傻子,由着你的摆布是吗?”裴玄霜幽幽地问,“谢浔,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会如此花样百出的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浔心头滴血,面上却露出淡然的浅笑:“是啊,本侯为何偏偏与一个北夷女过不去呢?”他冷笑了两声自嘲,“可笑,真是可笑。”


    说着,缓缓拿开抚摸着裴玄霜面颊的手指,僵硬转身离去。


    梦幽水榭内酒香弥漫,两道修长飘逸的身影横于玉台,传杯弄盏,逍遥快活。


    谢浔一杯一杯地灌着酒,酒喝得越多,脑中的画面越是清晰。


    怪不得,她不喜雍州饮食;怪不得,她喜凉怕热;怪不得,她的过去是个谜。


    怪不得,她生着一双浅褐色的额眼珠。


    他早该猜到,她是北夷人。


    只是,她到底是谁?难不成她真的是北夷国师的女儿?还有她那师父,他又是什么人,会否是北夷国师?


    他心中藏有无数谜团,不过,他已无甚兴趣去破解了。


    “拂然贤弟,你打算怎么办?”萧瑾成歪七扭八地靠在冰凉生寒的玉枕上,借着醉意放纵道,“她去意已决,你是留不下的,再说了,你当真要留一个北夷女在身边吗?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北夷人的血,视你为仇人,同样的,也是你的仇人。和仇人同床共枕,你放心得下?”


    谢浔端着酒杯,默然不语。


    萧瑾成哼了一声继续:“北夷因你而亡国,你因北夷而丧父,国仇家恨宛若一道天堑横亘于你二人之间,你跨得过去吗?”


    他胳膊搭在谢浔肩上,往他耳边一凑:“你该不会忘了宁国公的事了吧?那位可是眼巴巴地盯着你呢!若让他成功抓住了这个把柄,只怕你的清净日子就结束了!”


    说完,重重推了谢浔一下,试图将他推醒。


    谢浔身子一晃未晃,便是酒水都没有撒出去几滴。


    他低敛了眼眸,目光迷离地盯着手中的玲珑瓷杯:“把柄?什么把柄?私纳北夷女为妾吗?你觉得我会怕?”


    继而凄凉一笑,漠道:“自我父亲死后,我便没过上一天的清净日子,多一些麻烦,少一些麻烦,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倒巴不得她给我惹些麻烦出来,和我撕扯,和我闹,可惜她什么都不做,只一味地求死。”


    “所以,你想不想她死?”萧瑾成干脆地问。


    谢浔再次陷入沉默。


    他有的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可他不想用了。


    没意思,当真是没意思的很。


    “我与她之间,或许真的隔着一道天堑。”俄顷,谢浔面无表情地说,“她是去是留,我会做出个决断的。”——


    严婆之后,谢浔没再派任何江湖异士前来打扰裴玄霜。


    裴玄霜求死之心不减分毫,虽有王院判的汤药吊着一口气,依旧一日虚弱过一日,琅月轩的下人战战兢兢,没人知道裴玄霜离世之日,谢浔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而数日不曾踏入琅月轩的谢浔,亦是遇见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传令下去,凡擅闯城门者,杀无赦!”


    深更半夜,大雨连绵,谢浔负手站在箭矢穿梭的城楼上,等待一场屠戮的结束。


    终于,大雨停了下来,密密麻麻的箭矢令城门前的青砖地化成一片血海,谢浔飞快走下城楼,一脚踹开城门外唯一一辆没有中箭的马车,将里面的少年抱了出来。


    “桓儿?桓儿?”谢浔着急呼唤他,“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桓儿,你安全了,你别怕!”


    满身是血,躺在谢浔怀中的少年艰难睁开了眼睛。


    “舅父……”他抬起手,用力抓住谢浔的衣襟,“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057章 放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提督府的宁静。


    浑身是血的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谢浔的榻上, 口中不断呼唤着“母妃”“舅父”,直听得谢浔心烦意乱,揪心不已。


    他一脸焦灼地盯着有条不紊为少年医治的薛府医, 问:“怎么样?他的伤重不重?”


    薛府医正在敷药,闻言,停下动作道:“小公子伤势虽险,却不要命, 只是这毒……”


    他看了一眼少年手腕上诡异的青色蛇纹, 忧道:“小公子所中之毒, 甚是古怪,奴才此生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奴才私以为, 不如请王院判过来诊断诊断, 许是能拿个主意。”


    谢浔同样表情严肃地盯着少年的手腕:“不能请王院判过来。”他道, “这件事,决不能外传,否则……”


    他说的点到为止, 薛府医已全然明白, 他重重点了下头:“侯爷放心,奴才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全力救他。”谢浔看了面色乌青的少年一眼,“本侯要他活着。”


    薛府医拱手:“是。”


    谢浔揉了揉太阳穴,甚是乏累地坐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


    他依旧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疲惫过了。


    仿佛被人挖空了内里,空荡荡得厉害, 痛苦和快乐都变得不真实,一切都是虚幻。


    他厌烦死了这样的自己。


    “呦, 谢侯爷, 睡着呐?”玉箫撩开珠帘, 玉树临风的萧瑾成带着严婆款步而入,“精心保护着的宝贝外甥被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情睡觉?行,你可真行?”


    谢浔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手,冷冷瞥了萧瑾成一眼。


    他确实没料到会有人对李沛桓出手。


    六年来,李沛桓在宫外藏得好好的,为了保命什么苦都吃了,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骤变,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下的暗卫救下了李沛桓,他们舅甥俩,只怕已经天人永隔了。


    既然李沛桓的身份已经暴露,有些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谢侯爷,你想什么呢?”萧瑾成在面色凝重的谢浔面前晃了晃袖子,“知道你心情不好,来,咱们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谢浔捻了下眉心,未语。


    “你外甥怎么样了?”萧瑾成剥了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嘟囔,“我说你最近可真够倒霉的,找回来的心上人是敌人,救回来的宝贝外甥命悬一线。我提醒你一句啊,那王院判可就在隔壁院呐,你就不怕他把消息带给那位主。”


    “你少说风凉话了。”谢浔扬了下头,“快看看,他手腕上的是什么。”


    萧瑾成嚼着橘子慢悠悠来到李沛桓面前,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蛇纹,摇头:“我不认得。”他看向严婆,“老婆子,你认得吗?”


    严婆立刻道:“这是一种极为阴损的蛊毒,会使中蛊之人神智昏聩,疯癫而死,除了北夷国国师,只怕只有羯族、耒族的后人可解。”


    “北夷国国师?又是北夷国?”萧瑾成哈哈大笑,“拂然啊,你和这北夷国真是有着天大的缘分,不,是天大的孽缘。”


    谢浔一脸冷漠,全然不似萧瑾成那般激动。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从袖中拿出一宝葫芦玉佩:“你看看,这是不是北夷国国师的东西。”


    严婆掀开眼皮将那宝葫芦一望:“是。”她略显激动地道,“这确实是国师的玉佩无疑。”


    谢浔默默收回玉佩,面上毫无解开谜团的欣喜。


    “你从北夷国带回来的宝贝可真够多的啊,连人家国师的贴身玉佩都弄来了。”萧瑾成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你心爱的玄霜姑娘,同样也大有来头啊。”


    谢浔闭了闭眼,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裴玄霜的脸。


    那张冰冷的,无情的,一心求死,想要永远离开他的脸。


    “她确实大有来头,大有来头得很……”谢浔睁开眼,忽地起身下令,“带桓儿去琅月轩,立刻。”——


    谢浔急匆匆踏入琅月轩,可当他见到了裴玄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面无表情,不喜不悲,明明还喘着一口气活在这世上,却莫名觉得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谢浔不知道,裴玄霜还能耗多久,更不知道,王院判的药还能撑多久。


    他甚至觉得,他自己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原本是想折磨她,将她欠他的讨要回来,结果,难受的人却是他。


    大概是因为他多多少少动了真心,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玄霜,醒醒,本侯有事与你商量。”


    谢浔在距离裴玄霜半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淡漠地道。


    裴玄霜无奈睁开双眼,却不应声。


    谢浔也不计较,且平静地问她:“你师父便是北夷国师,对吗?”


    听得谢浔再一次提到她的师父,裴玄霜苍白的面上到底现出了几分愠色。


    “不知道。”她的声音极为疲惫,“他都被你害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谢浔晦暗无光的双眸沉了沉,也不解释什么,摆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抬了进来。


    他走到李沛桓身旁,俯下身,将他现有蛊毒印记的手腕抬了起来:“这个孩子中了蛊毒,听说,这种毒只要你的师父能解。”


    闻言,裴玄霜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那躺在担架上的少年。


    少年比她小不了几岁,容貌俊秀,隐约有几分谢浔的影子。他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除了面色铁青无血色外,看不出任何狼狈之态。裴玄霜甚是好奇对方的身份,便问:“他是谁?”


    “我外甥。”谢浔道。


    裴玄霜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宸妃之子,前太子李沛桓,谢浔的亲外甥。


    她看向李沛桓的手腕,忽然间明白了谢浔的意图。


    “我师父确实能救他。”裴玄霜微微起身,“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谢侯爷,这件事你该不会忘了吧。”


    谢浔默默注视着那双毫无光芒的褐眸,默默攥紧了双拳。


    “尊师之死,谢某深感遗憾,谢某今日前来,是想问玄霜姑娘一句,你可有办法救他?”


    少时,谢浔平静地道。


    裴玄霜不由一愣,抬起眼,细细在谢浔面上端详了端详。


    谢浔不动声色地由着裴玄霜打量,并在其收回目光时欠身一笑。


    “玄霜姑娘,如何?”


    裴玄霜心下无措。


    便是她再虚弱无力,也察觉出了谢浔的异样,只是不知,谢浔又想用什么花招来对付她。


    不过,任他想出什么精妙诡谲的办法又怎样?她早已别无所求,唯一死耳。


    但显然,谢浔仍对她有所求。


    “我能救他。”裴玄霜目光冰冷地看着谢浔,道,“可你害死了我师父,你觉得,我会救你外甥吗?”


    谢浔面色不变,神情之中甚至带着一丝坦然,仿佛早已料到裴玄霜的回话:“我请你救他。”他声音一沉,“你救他,我给你休书,放你离开,如何?”


    用手肘勉强撑起上半身的裴玄霜目光微凝,诧异而戒备地盯着谢浔。


    谢浔纳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更紧,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我可以把你师父的骨灰还给你,送你离开京城,从此天高地远,你我再无关联。”


    他定定望住裴玄霜的双眼:“只要你救他。”


    裴玄霜皱了皱眉:“谢侯爷,我凭什么信你?”


    谢浔松开攥出血印的手掌,从怀中取出一枚宝葫芦形的凝脂玉佩道:“凭这个。”他将玉佩扔给裴玄霜,郑重其事地道,“我以谢家先祖起誓,只要你救回桓儿,我一定放你离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裴玄霜接住师父的玉佩,沉默不语。


    谢浔却无力再多说什么。


    他将开始渗血的双手背在身后,淡淡地道:“愿不愿意活着离开提督府,你自己选择,今夜过后,希望你能给本侯一个答案。”


    撂下这句话后,谢浔潇洒转身,风度翩翩地离开了裴玄霜的卧房,徒留裴玄霜与一个中了蛊毒的少年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一夜之后,裴玄霜用实际行动给了谢浔一个答复。


    她命人找来了几味不常见的药材,另要了一个瓮来,瓮里养了金蝉、蝎子、蜘蛛、蟾蜍等物,埋入桃树下,七日后取出,所剩之虫,即为蛊虫。


    蛊虫养成后,裴玄霜亲自持刀从谢浔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以至亲血肉为引,以蛊虫为饵,生生将李沛桓所中之蛊,逼出体外。


    裴玄霜下刀下得狠,谢浔骨肉分离,却是一声不吭。萧瑾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龇牙咧嘴,唉声叹气,不停抱怨裴玄霜下手太狠,不留情面。


    汤药入腹,半日后,李沛桓终是清醒了过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光洁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问谢浔:“舅父,你救了我?”


    谢浔按着血淋淋的纱布,对着苏醒过来的李沛桓微微一笑:“桓儿,你醒了?”


    他指着被烧成的一团灰烬的蛊虫:“就是那个东西害了你,别怕,舅父已经把它焚毁了。”


    李沛桓却不看蛊虫,只盯着谢浔的左臂问:“舅父,你受伤了?”


    谢浔愣了愣,这才发现按着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随意换了块纱布按上,道:“小伤而已,无需挂怀。桓儿,你先回房休息,待你身体恢复完全,咱们再从长计议。”


    “可是舅父,你流了许多血。”李沛桓挣扎着来到谢浔身前,跪地,“舅父,你可是为桓儿受了伤?”


    谢浔摇了摇头,正欲答话,一旁的萧瑾成道:“非也,非也,你舅舅是为了感情受的伤,太子殿下,你快回房休息吧,你舅舅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呢。”


    李沛桓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便去看坐在谢浔身旁的裴玄霜。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几分敌意。


    “你是谁?”李沛桓一脸阴郁地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裴玄霜同样在看李沛桓的眼睛。


    那漆黑深邃的眼珠,阴鸷尊贵的气质,简直和谢浔如出一辙。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裴玄霜凉凉道。


    谢浔微微一凛,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送回房,转过脸来望着裴玄霜道:“今日?你身体这般虚弱,何不在府上养上几天,待中秋过了再走。”


    “咳咳。”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立刻轻咳提醒,“拂然,今日便是中秋佳节了,你这么说,不是撵人嘛。”


    谢浔一顿,这才发觉自己糊涂得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他淡然一笑,蓦地将声音抬高了些:“那便过了今日再走,中秋分别,总归是不大吉利。”


    裴玄霜手肘支在炕桌上,勉强撑着自己虚弱乏力的身体:“谢浔,你又要出尔反尔了是吗?别忘了,你可是用谢家祖先起誓的。”


    谢浔斜眸看她,面上露出了久违的,桀骜不羁的冷笑:“害怕了?”他塌了腰,也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别怕,谢某并非出尔反尔,谢某是真心为玄霜姑娘好。”


    “我没事。”裴玄霜直视着谢浔,“请谢侯爷履行承诺。”


    谢浔默了默。


    明明已经决定了放手,可真正放手时,心里仍是那般的不甘不愿。


    他垂眸看了看裴玄霜亲手剜出来的伤口,讥诮地道:“亲手救回仇人的亲人,心中是不是很懊悔?”


    裴玄霜目光一闪。


    “谢侯爷,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到其他人救太子,你既然找上了我,不就是想给你我一个解脱吗?”


    冰凉薄情的话语冰锥子似的刺进谢浔的耳中。


    “你真是聪明。”他苦笑着感慨,“本侯常常想,你若笨一点,就一点,你我二人是否就能有个完美结局。”


    “不会的。”裴玄霜嗓音清清,目光坚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浔按着伤口的手一颤,眼中好像下了一场雪。


    萧瑾成冷眼旁观,连连皱眉。


    “玄霜姑娘,要我说,你何必太过执着呢?”他忍不住出口相劝,“我直觉拂然贤弟为了你改变良多,你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凉凉看向儒雅清隽的萧瑾成:“既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请萧公子放轻羽离开,许她与她未婚夫团聚。”


    转着玉箫浅笑连连的萧瑾成僵了脸。


    “好了,不必说了。”谢浔遽然之间变了脸色,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霜,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下人很快备下了纸笔,谢浔笔走龙蛇,飞快写下一封休书。


    他将休书甩给裴玄霜:“看看吧,可还满意。”


    裴玄霜当真打开休书看了看,也只有在读懂了休书上的每一行字后她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原来,这大半年,她一直以谢浔妾室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


    真是好沉重的一副枷锁,如今枷锁已除,她真的好轻松。


    “还有呢?”她焦灼地盯着谢浔,急着要回师父的骨灰。


    谢浔盯着她看了好久,赌气般将一个锦盒扔给了她。


    他低着头,紧闭着双眼道:“这里是一百万两银票和一块金牌,有这块金牌在,九州十国任你逍遥,比什么路引文牒好用多了。”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裴玄霜隐隐有些着急,“谢浔,我师父的骨灰呢?”


    谢浔睁开双眸,幽幽望了裴玄霜一眼道:“你就这么急?片刻功夫都不能忍耐?”


    裴玄霜咬紧牙关,生怕心中所愿再次化为乌有:“谢侯爷。”她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哀求,“请你把我师父的骨灰还给我。”


    谢浔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的眼睛,亮了。


    在他身边,她死。


    离开他,她活。


    她的选择,就是这么的清楚干脆。


    “笑一笑。”谢浔轻佻地道,“笑一笑,我便让你如愿。”


    裴玄霜面上一僵,望着谢浔的眸子里渐渐布满寒气。


    她若结了一层冰霜的荼蘼花,虽然冰冷,却依旧美得动人心弦。


    再没人比她适合白色,她的人,她的人,当真与霜雪一样,洁白透明,冷硬绝情。


    “笑不出来便算了,不必勉强。”谢浔唤进蓝枫,“把东西拿过来。”


    蓝枫二话不说,立刻将刻着双鹤抱月的,一树值百金的碧松崖骨灰盒放在了炕桌上。


    裴玄霜手一抖,立刻将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她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既有了离开的希望,定按照师父的嘱咐,将他送回北夷,寻一清净处,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师父……”裴玄霜闭上眼,任泪水一滴滴滚下,“师父,徒儿带你回家。”


    谢浔垂眸望着动情哭泣的裴玄霜,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更痛了。


    泪水打湿了裴玄霜雪白的衣袖,她拂去泪珠,对着站在谢浔身后的蓝枫道:“蓝左使,请你好好对待婉心。”


    蓝枫一怔,郑重而不失温柔地道:“裴姨……裴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对婉心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看向候在珠帘外的秋月。


    秋月会意,立刻将裴玄霜的包袱送了过来:“主子,你真的要走吗?”秋月红着眼,“主子,奴才舍不得你。”


    裴玄霜摸了摸秋月的脸,笑道:“分别的话早已说过,今日,便不说了。别伤心,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还会见面的。”


    便打开包袱,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至于谢浔给她的东西,她只留下了一封休书。


    收拾妥当后,裴玄霜虚软起身,便是要离开。


    “要走了?”宛若忍受着凌迟之苦的谢浔抬眼看她,“此一别,永不再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裴玄霜走下炕阶,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的手臂仍往外淌着血,浸透了衣衫,染红了他的眼。


    “没有吗?”他不信、不甘,“一句也没有吗?”


    裴玄霜绵软无力的双足一顿,瞟了谢浔殷红的手臂一眼,道:“我若说没有,你还会让我走吗?”


    谢浔后脊瀑出一层冷汗,脑中天旋地转,如遭万蚁吞噬。


    “滚!”失去意识前,他呕心抽肠地咆哮。


    作者有话说:


    第058章 三年


    三年后, 中秋。


    秋风大作,锋都大营内桴鼓相应。


    校场内,两名身穿铠甲的少年将士手握长|枪, 纵马疾驰,激战正酣。围观将士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为两名小将加油鼓劲。


    忽地,银甲小将调转枪头, 刺向对方马腹, 黑甲小将见机不妙, 持枪去挡,结果银甲小将竟是虚晃一枪, 趁着黑甲小将挡枪之际飞身而起, 一手按着马鞍, 一手扬着长枪, 将黑甲小将飞脚踹了出去。


    随着黑甲小将狼狈坠地,一场比试有了结果。


    众将士吹哨子鼓掌,看着银甲小将飞身下马, 兴致冲冲地冲上了瞭望台。


    “舅父!”银甲小将褪去铠甲, 一脸兴奋地道,“您看到了吗?我刚刚赢啦!”


    一袭华贵玄袍的谢浔踞坐在地,闻得小将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道:“桓儿,你来了。”


    李沛桓呆呆地看了谢浔一会儿, 自觉收起了面上兴奋的表情。


    “舅父。”他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谢浔身边,“今天是中秋节, 您不回侯府陪伴曾外祖母吗?”


    谢浔笑笑, 无动于衷地转过脸来, 看向泛起晚霞的天空。


    李沛桓扁着嘴角垂了眼,便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他的舅父在想念那个女人。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舅父虽然没再提过那个女人,但阖府上下皆知,舅父心里始终对那个女人放心不下。


    比如他见不得其他女子穿白衣,在花园里种满了荼蘼花,将蓝左使岳丈一家赏了又赏,更重要的是,自那女子离开之后,舅父再也没过过中秋节。


    明明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因为那个女人,生生令他生出了清明节一般的哀伤与离愁。


    他如此,他想,他舅父亦是如此。


    “舅父。”李沛桓朝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问,“您在想什么呢?”


    是想那个女人吗?


    一定是了。


    李沛桓懊恼地诅咒着那个女人,抱怨她害得他舅舅伤心难过,却从不敢当着他舅舅的面说那女人半句坏话。


    之前,一个老嬷嬷在他曾外祖母面前嚼舌根,说那女人生了一双妖精似的眼睛,是天生勾引人的狐媚子,舅父知道后,命人将那老嬷嬷的眼睛挖了出来喂狗,自此以后,再无人敢说那女人半句坏话。


    他也见到许多官员往舅父的后院里塞女人,可无论他们送了什么样的倾城佳人过来,都被舅父打发了出去,自此他便知道,在舅父心里,那女子是唯一。


    正因如此,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个薄情寡义,抛弃了他舅父的女人。


    “舅父,您怎么不说话?”迟迟得不到谢浔的回答,李沛桓心里很是有些七上八下,“舅父,是桓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摘了下来。


    谁知,他这个动作竟是刺激到了谢浔,只见谢浔猛地转过脸来,寒声问:“谁让你将面具摘下来的?”


    李沛桓一抖,举着人|皮面具小声小气地道:“舅父,我忘了,您别生气……”


    谢浔盯着那张与他长姐足足有七八分像的脸,莫名聚在心头的邪火缓缓散去。


    “桓儿,舅父没生气。”谢浔安抚地按了按李沛桓的肩膀,“舅父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三年前的事,绝不能再发生了。”


    听到谢浔主动提及三年前的事,李沛桓的心不由抖了抖。


    他的人|皮面具,是舅父命人仿制出来的。


    据他所知,舅父那里也有一张人|皮面具,听闻是那女人不慎遗失在提督府上的,舅父从下人手中得到那张人|皮面具的时候,兀自坐在窗前沉默了许久许久。


    “舅父放心,桓儿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的。”李沛桓乖乖地将面具带上,瞬间从清风朗月,俊美无双的少年变成了面色黝黑,目光坚定的小将士。


    谢浔望着少年,仿佛看见九年前的自己。


    他感慨一笑,淡道:“舅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你外祖父上战场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原本舅父以为,没有什么比战场更残酷了,直至舅父带着你外祖父的遗体回到京城,被宋彪拦在城门外,险被扣上叛军的帽子的时候舅父才知道,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


    思及往事,李沛桓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从未生出过夺嫡之念,是他们害我!”他重复着三年来对谢浔说过无数次的话。


    “舅父知道。”他重重按着李沛桓的肩膀,“若不是舅父当日没能找到你,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岂会是那个窝囊废。你放心,李家欠你的,欠你母亲的,欠谢家的,舅父会一一讨回来。”——


    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


    瑰丽气派的武安侯府内到处是一副喜庆热闹的景象,齐老夫人所居的春光阁更是被各式花灯装点得亮如白昼一般,白发苍苍的齐老夫人倚窗而坐,一手抱着个粉团似的奶娃娃,一手举着拨浪鼓,正笑眯眯地逗重孙子玩。


    从江宁赶回京城过节的谢溶与妻子江氏手拉着手,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齐老夫人与她怀中的奶娃娃,笑得两眼弯弯。


    “看看,曾祖母手里拿着什么呀,叮叮咚咚的响。”齐老夫人轻轻摇着拨浪鼓,努力地逗奶娃娃笑,奶娃娃咯咯咯地笑了几声,靠在齐老夫人怀里,不吵也不闹。


    齐老夫人越看这孩子越喜欢,笑着对谢溶夫妇道:“这孩子像玉柔,安静稳重,不像溶儿,泼猴似的淘气。”


    “孙儿才回来两天,祖母便又嫌孙儿烦腻了。”谢溶点了点奶娃娃的鼻尖,同样笑得一脸宠溺,“如今祖母的眼里呀,只放得下琰儿和玉柔,哪还记挂孙儿啊。”


    齐老夫人抬头望着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谢溶一家,不由得想起谢浔那个混账:“你们一家子乖巧听话,祖母自然疼你们,不像你大哥,尽惹我伤心。”


    闻言,谢溶夫妇飞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祖母,尝尝月饼,江宁的酥皮月饼味道口感都是一绝,您老一定会喜欢。”谢溶将一碟精美的月饼摆到齐老夫人面前,令奉上了一双牙著。


    江氏则把奶娃娃接了过来:“祖母,喝些茶吧,我来哄着琰儿便好,您歇歇。”


    齐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将奶娃娃交给江氏,憨笑:“这大胖小子怪沉的,别说,抱了一会儿子,胳膊直发酸。”


    说着面上一顿,叹了口气道:“他们兄弟两个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幼时一个比一个胖,抱在怀里也沉的沉,不知不觉的,这兄弟两个便长大成人了。如今想想,我养大谢浔那个祸害干什么呢?让他年年气我吗?气得我少活十好几年。”


    谢溶容貌不变,性子却沉稳了许多,他耐心地劝说齐老夫人:“祖母,您就别跟大哥置气了,都是至亲骨肉,岂会有隔夜仇呢。”


    “是我和他置气吗?明明是他和我置气!”齐老夫人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反驳,“我都没有计较他把方箬打发到天井的事,他倒好,因为那裴玄……”


    话说一半,齐老夫人猛地顿住,看向谢溶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


    谢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好在齐老夫人反应及时,立刻将此话题揭了过去:“罢了罢了,不说这事了,晦气。”


    “祖母是嫌孙儿晦气吗?”


    齐老夫人话音刚落,谢浔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原本其乐融融的春光阁因谢浔的突然到访瞬间变得压抑紧张。


    谢溶慌忙起身,冲着谢浔一欠身:“大哥。


    “大哥。”江氏站在谢溶身后,亦朝着谢浔福了福身。


    “二弟,弟妹。”谢浔淡笑着道,“一路辛苦,坐下说话吧。”


    夫妻二人陪着笑脸,没敢落座。


    谢浔便一掀衣袍坐在的圆凳上,好奇地望着靠在乳母怀里的奶娃娃道:“这是琰儿吧,生得真好,与弟妹一样招人喜欢。”


    江氏莞尔一笑:“多谢大哥夸奖。”


    谢浔点点头,冲着谢溶夫妇一挥手:“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说话吧。”


    夫妻俩道了声是,方才落座。


    齐老夫人紧绷着脸,故意不看谢浔。


    谢浔自嘲地笑笑,主动与齐老夫人搭话:“祖母,还跟孙儿生气呢?”


    齐老夫人哼了一声:“你今年倒是有空来了,往年都干什么去了?”


    “今年抽得开空,所以来了。”谢浔笑笑,“祖母,您身体可好。”


    齐老夫人白了谢浔一眼,阴阳怪气:“还有一口气在,没被你气死。”


    谢浔:“祖母言重了,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谢溶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他看了江氏一眼,江氏会意,立刻抱起谢琰道:“琰儿,瞧,这是大伯,大伯来看咱们啦。”


    谢浔便朝面团子似的谢琰看了过去:“来,给大伯父抱抱。”


    他朝江氏伸出手,稳稳当当地将谢琰抱了过来:“好可爱的小娃娃,又软又暖,像抱着一团棉花似的,真有趣。”


    见谢浔甚是喜欢谢溶的儿子,齐老夫人赶忙旁敲侧击:“有趣就自己生一个,抱着别人的孩子做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抱怨,“亲弟弟的儿子都快两岁了,做哥哥的还是光棍一个,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谢浔不动如山,笑容虽仍挂在脸上,眼底却如冷月下的秋风一样冷了。


    他肃冷的模样令春光阁的气氛越发压抑,谢溶在一言不发的谢浔和心事重重的齐老夫人面上端详了端详,正欲出言调解一二,谢浔冷不丁道:“是孙儿来的不巧了。”


    他将谢琰还给江氏,款款起身冲齐老夫人一拜:“见祖母身体康健,二弟二弟妹感情和顺,孙儿便放心了。孙儿衙门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打扰祖母与二弟弟妹欢聚的时光,先行退下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春光阁。


    “浔儿!浔儿你去哪里?”齐老夫人急得捶床捣枕,“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甩脸子走了,这些年,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齐老夫人委屈不已,靠在软枕上抽泣个不住:“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账东西!我要他娶妻生子,他就是不听!难不成他愿意当鳏夫,这辈子断子绝孙不成?”


    “祖母,您消消气,消消气。”谢溶忙倒了盏热茶给齐老夫人,他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有些怅然地道,“大哥的性子就是这样,唯我独尊,目无余子。”


    他收回目光,朝齐老夫人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过些日子三姐便要回京了,这件事,便交给三姐去办吧。孙儿相信,三姐一定有办法完成祖母的心愿。”——


    踏着冰霜一样的月光,谢浔疾步走出了武安侯府。


    府门外,一身护卫打扮的李沛桓扬头望月,正静静等待着谢浔,见他出来了,牵着马走过去道:“舅父,您和曾外祖母说完话啦。”


    “说完了。”谢浔捏了捏李沛桓的脸,“可到了你曾外祖母和二叔二婶?”


    “看到啦!”李沛桓兴奋地道,“我还看到了二叔二婶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可可爱啦。”


    “你刚生下的时候,也是那个模样。”谢浔哼笑,“臭小子,为了让你如愿,我可是受了老大的委屈,说,你日后如何补偿我?”


    李沛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舅父,说真的,外甥当真期盼与亲人相认的那天。”


    “现在还不是时候。”谢浔目光微沉,承诺,“但你期盼的那一天,不远了。”


    李沛桓点点头,又问:“舅父,您当真不娶妻了吗?”


    谢浔一怔,抬起头,看向了天边的圆月。


    甚是明亮圆润的月亮,与三年那一晚的一模一样。


    心痛来得猝不及防,好在他不动声色地忍下了。


    “不娶了。”那盯着那冷月面无表情地道,“舅父一个人,习惯了。”——


    与沛国相隔千里的漠川草原上,身着羯族的民族服饰的裴玄霜仰头望月,心中默默思念着故友,家人。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许多事,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那些记忆无比清晰。


    “师父、师兄、婉心,你们还好吗?”她抓起一把枯叶撒了出去,“我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枯叶随风散去,一同样穿着羯族服饰的貌美男子走上前来,将一把五颜六色的山花送给了裴玄霜。


    裴玄霜嗅了嗅怀中的山花,对着男子一笑。


    “谢谢。”她目光真诚地道,“这些花,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059章 消息


    “喜欢就好。”男子随意地往裴玄霜身边一坐, “大家围着篝火跳舞呢,热闹得很,你不来吗?”


    “我不了。”一向喜欢清静的裴玄霜道, “我在这里发发呆,看看月亮,自在得很,等兰婶和春儿回来了, 我就回去休息了。”


    “这么早就休息啦。”男子仰面朝天地躺下, “我可不睡, 今天是中秋,我要熬到天亮。”


    裴玄霜歪头瞧着自然而然在她身边睡下的男子, 莫名觉得安宁, 亲切。


    这一切, 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的她刚离开沛国, 兜兜转转来到北夷城,选了一清净之地,埋葬了师父的骨灰。北夷早已亡国, 城中已成废墟, 她明知不该逗留在北夷城中,却还是因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与眷恋而留了下来。


    她在城中一待就是半年多,日日与沛国驻军周旋,救治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北夷流民,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在一次转移流民的过程中,险些被沛兵抓去, 幸得男子搭救, 自此相识, 一路相伴到漠川。


    在此期间,他们不断收留北夷流民,待到达漠川时,队伍已壮大到八九百人。羯族首领拓跋洪生性豁达,不但收留了他们,还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裴玄霜铭感五内,便主动留了下来,为羯族、北夷两族的百姓医治疾病。


    她想,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稳惬意的地方。


    “胡婵姐,你想家吗?”男子冷不丁问她。


    思绪被人打断,裴玄霜不由得愣了一霎,她对着男子一笑,道:“不想。我没有家,所以不想。倒是很想念师父和朋友,你呢逐风,你想家吗?”


    逐风笑不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玄霜一眼,继而对着高悬于空的圆月道:“我想,我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


    裴玄霜闻言一愣:“你还有个亲妹妹?”这事倒是她第一次听说。


    “对,我有个亲妹妹。”提及妹妹,逐风心情好了许多,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愉悦的调子,“她比我小一岁,长得很漂亮,性子很稳重,不爱哭不爱笑的,跟你一样,喜欢清静。”


    “是吗?”裴玄霜接过话茬,“她现在在哪儿?是否平安?”


    “应该……还算平安。”朔风目光闪烁,似故意躲避着裴玄霜审视的打量,“我与妹妹失散多年,再见面,她未必能认出我。”


    裴玄霜望着一脸遗憾之色的逐风,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师兄,白十安。


    三年又三年,她已与师兄整整分别了九年了。


    “我和我师兄也好多年没见了。”她叹气,“三年了,师兄仍旧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将师父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逐风表情一滞,问:“你会怪你师兄吗?”


    裴玄霜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想问问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逐风默了默,沉沉地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裴玄霜轻哂,未置可否。


    远方欢歌笑语声渐歇,她告别逐风,回到了和兰婶一家同住的营帐。


    “小婵,你回来啦!”兰婶拉着裴玄霜在土炕上坐下,“来,刚熬好的盐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谢谢兰婶。”


    裴玄霜笑着接过盐茶,挨着滚进被子里睡觉的春儿坐下,春儿见她坐了过来,立刻缠着她道:“小婵姐姐,给我讲故事,给我讲故事。”


    裴玄霜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虎头虎脑的春儿,她是在北夷城遇到兰婶一家的,他们同样被逐风所救,跟着他一起来到漠川,追随了漠川王,拓跋洪。


    漠川地处塞外,幅员辽阔,地广人稀,虽不富庶,却很安逸悠闲,每日放放牛羊,烤烤胡饼,喝些盐茶就很快乐。


    “你这小鬼头,困了就去睡觉,跑来闹你小婵姐姐干什么?”兰婶将春儿推到一边,坐在裴玄霜身旁道,“小婵,你刚刚去哪儿了?到处都看不到你。”


    裴玄霜笑了笑:“我哪儿也没去,就自己儿待了会。你们呢?玩的可开心?”


    “开心!开心!”兰婶笑眯眯道,“多年前没过过中秋节了,这羯族的中秋习俗虽与咱们北夷不大一样,可说到底都是快乐幸福的日子,我这心里呀,开心得很。”


    裴玄霜点点头:“开心就好。”


    兰婶握住裴玄霜的手,甚是感慨地说:“还好遇上了你,遇上了逐风公子,遇上了漠川王,否则我们母子俩当真不是该如何活下去。”


    说着双眼一红,垂了头便要落眼泪。


    裴玄霜忙放下盐茶劝她:“兰婶,你别这么说,有道是苦尽甘来,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兰婶破涕为笑,从窑坑里扒拉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烤野兔,“这是我才做的,趁热给逐风公子送过去,你先睡,别等我。”


    “兰婶,我去吧。”裴玄霜起身道,“你留下陪春儿,我赶紧送过去就回来。”


    “也好。”兰婶便将烤兔交给了裴玄霜,“你快些回来,我给你留着火烛。”


    “嗯。”裴玄霜披随便披了件衣裳,小跑着走出营帐。


    夜晚的草原,繁星追月,明亮而又深邃。


    她径直跑到逐风的营帐外,正要叫门,忽听里面的人说道:“一会儿听我号令,三声鞭响,尔等直取拓跋洪的首级!”


    是逐风的声音!


    裴玄霜端着笸箩的手一颤,尚未反应过来屋子里的人谈论的是什么,又听逐风道:“只要杀了拓跋洪,漠川就是咱们北夷人的了!有了漠川,何愁没有复国之日,何愁没有复仇之时!此一战,只许赢不许输!”


    “是!”


    裴玄霜目瞪口呆。


    逐风、逐风居然要杀拓跋洪!他想……夺权!!!


    来不及多想什么,裴玄霜急匆匆奔回营帐,扯着兰婶的胳膊道:“兰婶,带着春儿跟我走!快!”——


    时光飞逝,转眼间,九月只剩下个尾巴。


    难得回京城小住的谢家三小姐谢芷滢捧着一沓子画像,一脸严肃地站在谢浔面前,阴阳怪气地道:“来吧,一张一张的选,慢慢的选,什么时候选出来了,姐姐我什么时候走。”


    她一边说,一边将画像一张一张地铺在书桌上,逼着谢浔去看。谢浔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双眼低垂:“三姐,祖母和溶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怎么就让堂堂的定南王王妃,变成惹人嫌的媒婆了。”


    谢芷滢美眸一扬,在谢浔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我想管你,还不是你不孝顺,气得祖母要死要活。我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若真将祖母气出个三长两短,我会抬着父亲的长刀来削你!”


    谢浔勾唇一笑,阖目不语。


    “快选!”谢芷滢将画像一股脑堆到他眼前,“这么多名门闺秀,我就不信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谢浔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谢芷滢打量着谢浔的动作,忍不住好奇地问:“听说,你和你前面的那位妾室闹得厉害?怎么?闹过一次,怕了女人了?”


    谢浔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


    他微微睁开眼,冷笑:“不错,我当真是怕了女人了,还是三姐了解我。”


    谢芷滢眼珠子上下瞟了瞟:“怕了也得选。你选不出来的话,我可给你做主了。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话音刚落,蓝枫悄然而入,朝谢浔比了个手势。


    谢浔正愁脱不开身,见状立刻站起来道:“三姐愿意管这桩烂事便管吧,只是,你可别后悔。”


    他对着满眼愤怒的谢芷滢一笑:“皇帝宣我入宫,三姐,再会。”


    谢芷滢望着谢浔潇洒离去的背影,气得将画像扔在地上。


    “这事我还就管定了!”她大声喊道,“一正妻,两平妻四偏妾,我全都给你娶回来!你不要也得要!”——


    勤政殿内,李沛昭正对着一封八百里密报唉声叹气。


    “谢侯,你看看吧,漠川一夜之间易主,新上任的这位野心极大,厉兵秣马,西下槊渊,直奔野狐岭而去,进犯我沛国之心昭然若揭啊。”


    一壁说,一壁将奏报交给了徐福,由徐福奉于谢浔。


    谢浔接过奏报,细细看着不说话。


    李沛昭端详了端详谢浔的反应,继续忧心忡忡地道:“沛国与漠川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世代交好,也不知这位篡权夺位的新任漠川王是何来路,王位还没坐稳呢,便急着向咱们发难了。谢侯,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早已将奏报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清楚楚的谢浔抬起眼来,冷冷望住李沛昭:“皇上的意思是?”


    李沛昭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朕也是没个注意,所以才找谢侯商量。”他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提醒了一句,“这……据探子回报,这位新任漠川王,似乎是北夷人……”


    “北夷人?”谢浔瞬间明白了李沛昭的意图,“原来是北夷余孽在作祟,怪不得皇上找上了臣。”


    李沛昭连忙摆手,干笑得解释个不住:“谢侯不必多想,谢侯乃沛国第一武将,出了这样的大事,朕自然想与谢侯商议,只盼谢侯能给朕出个主意。”


    “这是小事,皇上不必挂心。”谢浔将奏报放到一边,似笑非笑地与李沛昭道,“臣会替皇上料理了这帮乌合之众的。”


    兵贵神速,新任漠川王尚未到达野狐岭,镇北军便杀了过去,打得对方溃不成军。


    对于谢浔来说,这场仗根本算不得什么,只当带着镇北军出来历练历练,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干掉拓跋洪的北夷人,是谁。


    “那个北夷人的来路查清了吗?”


    主帅营帐内,灯火通明,谢浔负手站在舆图前,甚是漫不经心地问。


    “都已查清了。”蓝枫将一奉奏报交给谢浔,肃道,“主子,据可靠消息,拓跋洪还活着。”


    “哦?”谢浔转过身淡淡一笑,“那就把他找出来,咱们送他份大礼。”


    “是。”蓝枫拱了拱手,“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谢浔踱步来到案前坐下,打开奏报道:“说。”


    蓝枫道:“主动投降的羯族将领说,事发时,一女子提前向拓跋洪报信,拓跋洪得信后及时反击,这才保下一命。那女子还带走了几十名北夷流明,至于逃去了哪里,尚且无人知晓。”


    “怪不得逃过一劫,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谢浔放下奏报,淡然地道。


    “是。”蓝枫眼神闪了闪,默默压低了声音,“主子,羯族叛将说,那女子名叫胡婵,是个……是个医女。”


    表情淡淡注视着蓝枫的谢浔面色一变,浓黑的眼珠像被冰冻住了似的,牢牢地盯着蓝枫,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他僵着脸起身,“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060章 面具


    寒风呼啸, 荒草萋萋,秋日的草原,荒凉得令人心生绝望。


    裴玄霜带着兰婶等人在草原上东躲西藏了七八日, 至今都不敢回羯族旧部,朔风忽然发动的战争无疑将羯族人与北夷人放在了对立面,让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拥有了容身之地的人再一次无家可归。


    “逐风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漠川王对咱们北夷人有恩, 咱们万不该恩将仇报啊!”兰婶浑身哆嗦得搂着小脸通红的春儿, 满是无奈地道。


    跟着裴玄霜一起逃出来的北夷百姓纷纷附和, 大家都不认同逐风恩将仇报的做法,认为他此举太过歹毒。


    裴玄霜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现在, 她都无法相信, 将她救出北夷城和带领北夷人刺杀拓跋洪的人是一个人, 她更不能接受逐风刺杀漠川王的这个行为。


    “他大概是魔怔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裴玄霜道, “我常常听他说什么复国报仇的事,原本只当他年轻气盛,随便说说而已, 没想到, 他竟真的有这个打算。”


    她苦笑地一摇头:“可是他太着急了,他杀了拓跋洪又怎样?羯族人不会接受他,不会跟随他,便是他强拉起一队人马,也没有实力与国富民强的沛国一较高下, 他此举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所以, 我说他是魔怔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魔怔了。”


    “唉,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兰婶道,“小婵,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有个家,这下又没了,唉……”


    裴玄霜心中跟着叹气。


    “小婵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春儿委屈巴巴,“小婵姐姐,我怕……”


    裴玄霜心头一酸,咧着干裂的唇角勉强朝春儿露出了一个微笑:“春儿乖,不要怕,小婵姐姐会保护你。”


    春儿扁了扁嘴,红着眼道:“咱们背叛了羯族,羯族人不会再帮助咱们了,新首领带着大家去打仗,兵荒马乱的,咱们若是找了过去,会被沛国的战马踏死,被沛国的箭矢射穿心脏……小婵姐姐,我真的好怕啊。”


    春儿一边说,一边哽咽得扑进了裴玄霜的怀里。


    裴玄霜搂着春儿,望着周围不断唉声叹息,狼狈凄惨的北夷百姓,欲哭无泪。


    怎么办?


    怎么办?


    愁苦无措间,一队羯族人马踏着夕阳的余晖疾驰而来,将他们层层包围了住。


    裴玄霜连忙起身:“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之人带着羯族传统面具,明明听到了裴玄霜的话,却迟迟不应答。裴玄霜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忍不住皱了眉,谨慎地再问:“你是谁的手下?拓跋洪还是逐风?”


    那人盯着裴玄霜的脸看了许久,在裴玄霜完全失去耐心前,总算给出了答案。


    “我是拓跋氻,你便是胡婵?”


    裴玄霜眉心一抖,猛地抬起眼,仔仔细细地在来人的面上打量了打量。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你、你是拓跋氻?拓跋洪的弟弟拓跋氻?”


    “是。”来人道,“大王命我接你们回去,你们准备准备,跟我走吧。”


    闻言,百姓们齐齐起身,情绪激动无比,便是要跟着拓跋氻离去,裴玄霜却迟迟不动,因为此人的身形和声音都像极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里的男人。


    不过,也只是像而已。


    他明显比谢浔瘦削,声音也更低沉。


    裴玄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随即说了一句羯族语。


    来人虽然迟疑了一瞬,却也很快用羯族语回答了她,末了还带着一缕嘲讽的笑意问她:“这回放心了吗?”


    裴玄霜想想,问:“大王还活着?”


    “活着。”来人道。


    裴玄霜又问:“大王现在在何处?”


    来人道:“大王已回王营。”他纵马向前两步,“瞧你犹犹豫豫的,莫非,你有什么顾虑不成?”


    裴玄霜一顿,正欲解释,兰婶走过来道:“没有顾虑没有顾虑,我们这就跟您回去。”兰婶凑到裴玄霜耳边,嘀咕,“小婵,你再犹犹豫豫的,人家该以为咱们和逐风是一伙的了。你报信有功,大王记着你的好,所以才接咱们回去,咱们可不能错失良机啊!”


    她表情凝重地看了看春儿:“再熬下去,大家会熬病的。”


    裴玄霜无奈至极。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她看了看跟在面具男身后的羯族将领,终是放下心来,催促大家上路。


    老弱妇孺坐上马车,年轻人或骑马,或奔行,裴玄霜原本也想找匹马骑,可马匹实在太少了,想要骑行,需与人同乘一骑。


    正寻思着该向哪一位骑兵求助,“拓跋氻”忽地朝她手:“上来吧,我带你回去。”


    虽然戴着手套,却也不难瞧出那是一只极为修长有力的大手。


    裴玄霜盯着那只手直皱眉,然而男子却没给她过多犹豫的时间,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将其抱上马背,绝尘而去。


    狂风烈烈从耳边掠过,裴玄霜半眯着眼睛,看着燃烧着篝火的营帐越来越近。


    她低头直背,不敢和身后的拓跋氻靠得太近,拓跋氻也十分有风度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缰绳与手臂到底还是围成了一个圆,将她不松不紧地圈了进去。


    “胡婵姑娘,你明明是北夷人,为什么要帮着羯族人,给大王通风报信。”拓跋氻一边纵马一边问。


    裴玄霜直勾勾地远方的家园:“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该这样做,就这样做了。”她心下着急,忍不住催促,“可以再快些吗?”


    “拓跋氻”默默移开双眼,用力攥住了缰绳道:“当然可以,只是,胡婵姑娘要坐稳了!驾!”


    身下的骏马利箭般窜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裴玄霜明明做好了准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撞进了拓跋氻的怀抱里,即便四周大风呼啸,风中蹄音阵阵,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拓跋氻澎湃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怀着复杂的心情,裴玄霜与拓跋氻一同回到了漠川。


    王帐前,裴玄霜飞身下马,潦草地向拓跋氻道了声谢后奔向人群,急着寻找兰婶和春儿,“拓跋氻”盯着那抹灵巧的背影看了许久,一转身,与随从一并进了王帐。


    帐内,身负重伤的拓跋洪正在换药,见“拓跋氻”来了,立刻起身道:“侯爷。”


    “拓跋氻”潇洒利落地摘下面罩,对着拓跋洪一笑:“漠川王可好?”


    拓跋洪恭敬地一躬身:“若非谢侯爷出手相助,拓跋洪早已曝尸荒野,谢侯爷,请受拓跋洪一拜。”


    “谢侯爷,请受我兄弟二人一拜!”真正的拓跋氻一拱手,与拓跋洪一齐对着谢浔一拜。


    谢浔亦欠了欠身,道:“漠川王当真是折煞谢某了,能为大王解忧,是谢某的荣幸。”


    漠川王一手按着伤口,一手引着谢浔坐下:“谢侯爷,这边请。”


    谢浔便在拓跋洪下首坐下:“大王,那逐风到底是何来路?”


    提及逐风,漠川王一脸的晦气:“他是北夷人,带领八百多北夷百姓来投奔我的,我看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差点死在对方手里。”


    谢浔漠然一笑,淡淡道:“此人野心极大,却太过冒进急躁,根本□□便敢挑衅沛国,简直是自寻死路。”


    漠川王冷冷一哼:“那个两面三刀的东西!等我抓到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拓跋氻气愤填膺地道,“那小贼可够狡猾的,竟能从侯爷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侯爷放心,我兄弟二人便是掘地三尺也会将那贼子揪出来!料理干净。”


    “那谢某便等着二位的好消息。”谢浔将面具还给拓跋氻,笑着道。


    一番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后,谢浔走出了王帐。


    月挂中天,于天地之间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谢浔抬头望月,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全是裴玄霜。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再次相见,他竟是生出了一丝怯意,不敢与之相认的怯意。


    她几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目光纯净,冷面如霜,虽是穿着一袭紫黑相间的羯族服饰,却依旧空灵可人,出尘绝艳。


    他以为自己放过她便是放过自己,可他明白,三年来,他一直想着她,记挂着她,但他们的过往太多狰狞,他似乎没有勇气再拥有她了。


    即便在见到她时,他的心跳的是那么的快,心情是那么的激动。


    他不舍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却又怕揭开彼此的伤口,弄得鲜血淋漓。


    可老天毕竟给了他再见到她的机会,这是否证明,他与她,尚有一丝缘分。


    谢浔想着想着便笑了,他不敢相信,如此坐立难安,举棋不定的人,是他自己。


    “我要见大王,拜托你们让我见见大王!”


    一身材高挑的妇人闯进人群,强行打断了谢浔的思绪。


    谢浔打量了妇人两眼,走过去问:“怎么了?”


    兰婶本在和侍卫争执,见了谢浔后先是一愣,继而跪地祈求:“大人,我儿子和干女儿失踪了,求大人帮民妇将儿子和干女儿找回来!”


    “儿子?干女儿?”谢浔脑海中浮现出妇人与裴玄霜说悄悄话的画面,“你儿子是谁?干女儿又是谁?”


    兰婶立刻道:“我儿子叫春儿,干女儿叫胡婵!大人,您能帮帮我吗?”


    “胡婵?”谢浔意味深长地一笑,“当然可以,本官刚好也在寻找胡婵姑娘,本官和她,有话要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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