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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死讯


    “罢了罢了, 不聊她们了,还是说些正事吧。”喝的满脸通红的萧瑾成果断结束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不是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么?东西呢?赶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谢浔从腰间玉带中取出一枚飞镖, 扔给了萧瑾成。


    萧瑾成打了个酒嗝,四仰八叉地往软枕上一靠,眯眼打量起手中的飞镖:“燕子钻,啧啧啧, 这是七煞门的东西。”


    他五指轮动把玩着飞镖, 转过脸冲谢浔一哂:“怪不得你栽了跟头, 原来是招惹上了七煞门的人。”


    “这个七煞门大有来头吗?”谢浔问。


    “你猜呢?”萧瑾成打了个哈哈,“他们的第一代掌门人出身金麟卫, 要身份有身份, 要地位有地位, 武功不说是天下第一, 只怕也难逢对手。和这样的帮派周旋,你不吃亏谁吃亏?”


    谢浔淡淡一笑,嘲讽:“江湖上的事本侯做不了主, 祁王殿下也没办法吗?”


    萧瑾成一嗔, 妩媚的凤眼斜扫过来:“你少阴阳怪气的用激将法来激我,不过就是个日薄西山的武林帮派而已,本王帮你料理了便是。”


    “那便有劳祁王殿下了。”谢浔敬了萧瑾成一杯酒,对方含笑饮下。


    “痛快!”萧瑾成拿起酒壶,又往肚子里灌了几杯酒, “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呐!谢侯爷,等你清除了晋王余孽, 便可高枕无忧了吧?”


    “高枕无忧?”谢浔半阖眼帘, 一哂, “只怕还言之过早。”


    “那你找到你那外甥了吗?”萧瑾成又问,“这都快七年了吧,那孩子依旧音讯全无吗?”


    谢浔端着酒盏的手一顿,转过头,凉凉扫了萧瑾成一眼,“你说他?”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可是本侯的外甥,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剑,本侯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离开凤祥山庄时,天空依旧飘着雨。


    次日,雨停了,被裴玄霜盼了许多天的孙婉心终于出现了。


    一见面,二人一句话也不说,携手进了卧房,关上门合上窗,唯恐被别人偷听了去,偷看了去。


    “婉心,怎么样?”裴玄霜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问。


    “成了!”孙婉心将一褐黄色的,巴掌大小的药葫芦交到裴玄霜手上,“苍天保佑,叫蓝枫那个狗男人受了重伤,给我了充足的时间来熬药。我按照你所授方法熬制了七天七夜,一共炼得三颗。”


    裴玄霜小心翼翼地打开药葫芦,果见里面有三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倒出一颗交给孙婉心:“婉心,这颗假死药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不,我不用。”孙婉心按住裴玄霜的手,一脸的毅然决然,“我已决定了,要和那蓝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恨他恨的要死,不在他身上三刀六洞,实在出不了心头的这口恶心,若出不了心头的这口恶心,我便是苟活在这世上,也不得快乐。”


    “婉心!”裴玄霜用帕子将假死药包好,硬是塞进了孙婉心的袖子里,“我知道你恨他,可是,有什么比自由比活命要紧?你先摆脱掉他的纠缠,届时他在明咱们在暗,买凶也好,下毒也好,总有办法料理了他。”


    孙婉心似被裴玄霜说动,默了默道:“你说的有道理……”她拢紧袖口,“好,这颗假死药我收着了。”


    她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问:“那另外一颗假死药呢?”


    裴玄霜微微一笑,一脸赞许地道:“婉心,你炼的假死药刚刚好。另一颗……便送给一位刚刚认识的姑娘。”


    许是与文轻羽心有灵犀,午膳后,裴玄霜竟是收到了来自凤祥山庄的请帖。


    谢浔近日来忙得席不暇暖,即便如此,依旧陪着裴玄霜用膳。见凤祥山庄送来了请帖,不过只淡淡地嘱咐了一句“早些回来”,足以见得他对萧瑾成是多么的信任。


    裴玄霜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在谢浔的威逼下喝了半碗汤,乘着轿子去了凤祥山庄。


    山庄内弥漫着大雨过后的清新,空气似乎都是湿润的,一扫初夏的燥热,带来几分秋日的爽意。裴玄霜一边漫不经心的地观赏着山庄内的美景,一边跟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进了一座阁楼,一入阁楼便听见一年轻男子温声细语地道:“我怎么可能骗你呢?先前,是我误信了谗言,以为韩寂已经死了,所以才劝你死心。如今既然找到了韩寂的下落,我自然会把他带回来,教你们夫妻团聚。轻羽,我是喜欢你,但如果你一颗心始终系在别人身上,我势必不会多做纠缠,你不必再猜忌我,怀疑我,想要离开我。韩寂回来之前,请让我保护你,照顾你,权当是……成全我的一片真心。”


    “祁王殿下,你若对我尚有几分真心,便请放我离开吧。”文轻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我要去找韩寂,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软弱逃避。若他生,我便陪着他生,若他死,我便陪着他死。”


    “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萧瑾成的声音低沉而阴郁,“有本王在,谁也拿不走你的命……”


    裴玄霜默默候在门外,直到屋子里的人停止了谈话,方在下人的引带下走了进去。


    萧瑾成已是从内室之中走了出来,他彬彬有礼地冲裴玄霜一颔首,道:“叫夫人久侯了,抱歉。”


    裴玄霜微微欠身:“祁王殿下还是叫我玄霜吧。”


    萧瑾成柔柔一笑:“看来拂然贤弟不得夫人的心啊。”他百无避忌地与裴玄霜开玩笑,“不知玄霜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呢?不妨说来与在下听听,在下好叫我那不开窍的朋友努力学学。”


    裴玄霜眺了萧瑾成一眼,没有说话。


    萧瑾成便换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在下唐突了,请玄霜姑娘不要介怀。”他朝卧房的方向虚抬了下手,“轻羽就在里面,她与玄霜姑娘一见如故,还请玄霜姑娘帮在下好好劝慰劝慰她。”


    “嗯。”裴玄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跟着下人入了内室。


    内室中弥漫着怡人的清香,装饰精美,极富闺阁气息。裴玄霜目不转睛地来到文轻羽床前,主动地朝对方伸出手:“轻羽姑娘,你可好?”


    文轻羽正缩在被子里哭泣,见了裴玄霜,立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哽咽地唤了声:“姐姐。”


    一边呼唤,一边紧紧握住了裴玄霜的手。


    裴玄霜便在文轻羽身旁坐下:“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文轻羽眨掉眼中的泪花,“还不是他、他、他……”


    只说了两句,那双多情哀怨的眼眸中便又盛满了泪。


    裴玄霜眼底一片酸涩,她轻轻按了按文轻羽的肩,道:“轻羽姑娘,你想想你的夫君,为着你们夫妻团聚的那一天,你也要坚强。”


    “我知道。”文轻羽气道,“我就是为了韩郎才与他起了争执,可他、可他……”


    文轻羽死死攥住裴玄霜的手:“可他就是不肯放过我!不肯叫我离开!”


    裴玄霜哑然。


    “他们一贯这样。”俄顷,她不屑而冰凉地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干些流氓勾当。”


    呜咽哭泣的文轻羽莫名一抖,抓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点头:“对,就是流氓,就是无赖……”


    她盯着空中莫名的一点,羞恼道:“昨天,他和谢侯爷喝多了酒,非要待在我房里,想强迫我做那件事……我不依,他便发了狂……险些扆崋,强|暴了我。”


    裴玄霜额角一跳。


    “什么?”她声音冷的不是自己似的,“祁王他、他竟然……”


    文轻羽又是一抖,转过脸来,凄楚地望住裴玄霜。


    裴玄霜如何忍心再问下去,只心疼地看着文轻羽,亦看着她眼中的自己。


    “他还没有得逞。”文轻羽怔怔地道,“他动了这个念头许多次,但一直都没能得逞。因为……他怕我死。”


    说着说着,她又笑了,笑得古怪阴森至极:“死了……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你不了解这个人,他一生顺风顺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若是我尚未让他得手就离开了人世,他会懊恼的寝食难安,恨不得将我挖出来挫骨扬灰……”


    “疯子。”裴玄霜嘟囔,“又是一个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文轻羽瘫靠在软枕上,“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疯子!”


    裴玄霜幽幽叹了口气:“既然知道他们是疯子,便不能和他们硬来,毕竟,无论心智还是手段,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目光坚定地冲六神无主的文轻羽一颔首:“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许能挣出来一条活路,只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真的?”文轻羽更加用力地攥紧裴玄霜的手,“只要能摆脱掉萧瑾成的纠缠,别说付出一点代价,便是拿走我半条命我都心甘情愿。


    裴玄霜淡淡一笑:“不至于拿走半条命,需受些皮肉之苦而已。轻羽姑娘在行动前一定要做好万全之备,以防万一。”


    说着,她将提前备好的假死药递给了文轻羽。


    文轻羽这才发现她都将裴玄霜的手抓红了,慌忙松开了对方,愧疚道:“玄霜姐姐,对不起。”


    裴玄霜摇摇头,将假死药放在了文轻羽手上。


    文轻羽捧着只有她半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好奇而又期待地问:“姐姐,这是什么?”


    “假死药。”裴玄霜道。


    “假死药?”文轻羽猛地直起腰,“这……”


    “嘘……”裴玄霜谨慎地朝外观察了观察,将声音放低,“服用下此药后,会进入假死的状态,七日之后,你会自动苏醒过来。七日,只有七日,你一定要掐算好时间,安排好接应的人手,找准良机。”


    文轻羽认真地听着裴玄霜的嘱咐,将她的话视作圭臬。


    “我记住了……”她握紧手中的锦盒,问,“姐姐也要用此办法离开那谢侯爷吗?”


    裴玄霜惊讶于文轻羽的聪慧,愣了一瞬后道:“是。”


    文轻羽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转:“这、这会不会出问题啊……”她提心吊胆地道,“若咱们用了同样的方法来摆脱他们的纠缠,岂非会让他们察觉出古怪,继而查出你我假死的真相。”


    “是有这个可能。”裴玄霜镇定地道,“但生死离别毕竟是大事,等他们双双反应过来时,咱们早已逃出生天。”


    “有道理。”文轻羽想了想,道,“为保万一,待我随他回了南楚后再服用此药,留出足够的时间与那二人周旋。”


    “不错。”裴玄霜赞同道,“轻羽姑娘思虑的极是。”


    文轻羽闪动着含着泪的眼眸,一把将裴玄霜拥入怀中:“玄霜姐,谢谢你!若不是遇见了你,只怕我一生都逃脱不出萧瑾成的魔爪!”


    “不用客气。”裴玄霜抚了抚文轻羽柔软的头发,“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文轻羽在裴玄霜耳边又笑又哭,忍不住向她讲述了自己与韩寂的过往,裴玄霜默默听着,既羡慕又惋惜,末了竟是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是个连过往都没有的人。


    两日后,萧瑾成与文轻羽启程前往南楚。


    临上船前,萧瑾成不忘讥讽谢浔:“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愿下次见面时,拂然贤弟已与玄霜姑娘开花结果。”


    谢浔懒得与萧瑾成斗嘴,睨着他问:“不是说要在凤祥山庄避暑吗?怎么忽然之间决定回南楚了?”


    “轻羽不大习惯沛国的饮食气候,是以想早些回去。”他用长箫敲了敲谢浔的肩,“拂然啊,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完啦,就不必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来哄我了吧?”


    谢浔闻言一哼:“祁王殿下就别自作多情了,一路走好。”


    萧瑾成哈哈一笑,冲着谢浔与裴玄霜拱了拱手。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侯爷,玄霜姑娘,再会。”


    谢浔颔首示意,裴玄霜则欠了欠身,默默看向文轻羽。


    文轻羽早已红了眼眶,她走到裴玄霜身前,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玄霜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加保重。”


    “你也是。”裴玄霜微笑道,“愿你顺遂如意,一路顺风。”


    文轻羽点点头,缓缓松开裴玄霜的手,跟着萧瑾成走向码头。


    “你似乎很喜欢这位轻羽姑娘。”待二人登船远去,消失于茫茫天地间,谢浔走到裴玄霜身前问。


    裴玄霜静静凝望着文轻羽离开的方向:“轻羽姑娘美丽善良,很难叫人不喜欢。”


    谢浔幽幽一笑:“听瑾成说,文轻羽也很喜欢你。”


    裴玄霜眼帘低垂,不置可否:“或许。”


    “等解决了手上的麻烦,我带你去南楚小住几天。”谢浔环住裴玄霜的腰,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南楚四季如春,风光旖旎,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裴玄霜斜斜扫了身旁的谢浔一眼,却意外地被对方攫取了双眸。


    她立刻将脸转了回来,无视那双乌眸中的阴诡的浓情蜜意:“回去吧。”便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自说自话,“似乎又要下雨了。”——


    五日后,裴玄霜从谢浔的口中得到了文轻羽暴毙身亡的消息。


    彼时裴玄霜正在院子里修剪那两株荼蘼,谢浔悠然前来,先是询问了她的饮食睡眠,后冷不防道出了这个消息。


    裴玄霜一时走神,剪刀顺着她的虎口划了过去,割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小心!”谢浔一个箭步闪至裴玄霜面前,抓起她鲜血淋漓的手道,“你流了好多血,快些回房上药。”


    裴玄霜毫无反应,仿佛没看见手上的鲜血一样:“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轻羽死了?”


    “是。”谢浔叹了口气,“回到南楚没两天便死了,怪蹊跷的,正派人着手去查呢。”


    边说,边拽着裴玄霜往屋里走。


    裴玄霜踉跄两步后顿在原地:“可查出了什么?”


    谢浔同样停下了脚步:“尚未。”他回头看着裴玄霜,“瑾成大受刺激,杀了一群人泄愤,祁王府如今正乱着。你放心,我已派得力人手前往南楚,协助瑾成查清文轻羽的死因。”


    裴玄霜面上蓦地一白,极其幽怨地瞪着谢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谢浔只当裴玄霜在为文轻羽的死伤心,便好生安慰她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说罢一把将裴玄霜抱了起来,吩咐下去:“传府医过来。”


    裴玄霜心情复杂地靠在谢浔宽阔平直的肩膀上,看着自虎口流出的鲜血横贯掌心,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终于等到了文轻羽的消息,替对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文轻羽解脱了,如今,轮到她了。


    想到这里,裴玄霜竟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双眼睛始终落在裴玄霜面上的谢浔一怔。


    她从不在他二人独处时笑。


    今日却笑了。


    在得知了文轻羽的死讯之后。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死盾


    第042章 死盾(上)


    因为这个诡异的笑容, 谢浔的心始终无法回归原位。


    即便萧瑾成的手下已经将七煞门灭门,蓝枫也将晋王一党的余孽抓了回来,他依旧鞅鞅不乐, 不断在脑中回忆着,思索着,解读着那抹微笑。


    “侯爷,他们招了。”步兵统领左翼总兵江淮将一份按着血手印的状纸交给谢浔, “都是晋王一党的余孽, 多年来与七煞门里应外合, 试图对侯爷不利。


    “嗯。”谢浔端坐在太师椅上,歪着头, 一壁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一壁不徐不疾地问, “他们是冲着李庆舒来的?”


    “是。”江淮道。


    谢浔抬起眼:“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江淮一皱眉:“他们也不清楚。说是那人丢下一句凤祥山庄内设有埋伏后就匆匆离开了。他们不敢冒险, 便取消了计划,后在七煞门弟子的帮助下摆脱掉言大人的追捕,顺利逃出京城。”


    谢浔冷冷一哼, 不满地道:“七煞门本该在江湖上逍遥, 却硬要加入波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你猜,他们为了什么?”


    江淮面色一沉,拱手:“想必是有人向他们许诺下了了不得的好处。”


    “不错。”谢浔放下手,幽幽望着不远处半合半开的刑房大门, “晋王余孽的背后是七煞门,七煞门背后另有其人。此人想坐收渔翁之利, 利用晋王余孽和七煞门除掉我。”


    他桀桀冷笑:“好聪明的心思, 可惜, 不够精巧。”


    话音刚落,房里面猝然间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一截扭曲的手臂和两颗血淋淋的眼珠掉落在地,透过一寸来宽的门缝清清楚楚地显示在谢浔眼前。


    紧接着,刑房大门被一满身是血,肌肉虬扎的魁梧狱卒打开,他满目杀气,冲着谢浔大步而来。


    “侯爷。”那狱卒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水,“七煞门的贼子昏死过去了!”


    谢浔眼中寒光一闪。


    萧瑾成派人灭了七煞门上下,唯独留了掌门之子给他,好让他审问出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那少掌门是个硬茬子,即便被狱卒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依旧什么都不肯说,嘴巴紧得厉害。


    “严婆还没来吗?”谢浔凉凉道,“对付江湖中人,还得严婆出马。”


    “严婆已经到了,正在里面审讯犯人呢。”狱卒道,“她老人家说了,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这贼子必然吐口。”


    谢浔阖目点了点头,静待消息。


    约莫一炷香后,刑房的大门再次打开,一裹着鸦青色头巾,骨瘦如柴的老妪走了出来。


    那老妪路过谢浔时点了点头,缓缓走出大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谢浔毫不气恼,他看着刑房的方向:“吐口了吗?”


    一跛脚狱卒急匆匆走过来禀告:“回侯爷的话,犯人已经招供。”


    谢浔豁然起身,阔步进了刑房。


    刑房内的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遑论地上还躺着一瘫烂泥似的东西,简直恶得人肠子都要吐出来。谢浔低着头将那摊烂泥打量了片刻,道:“还活着吗?”


    烂泥点了点头,快速回应了谢浔。


    谢浔绕过一洼黏腻的血水来到烂泥的面前:“本侯问你,是谁命你们助纣为虐,帮着晋王逆党谋害本侯的。”


    “是掌门命我们这么做的。”烂泥有气无力,说话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


    “掌门?”谢浔眯了眯眼,“掌门受谁的指令?”


    烂泥立刻道:“掌门听从一位公公的命令。”


    谢浔再问:“那公公叫什么?”


    “掌门唤他徐公公。”烂泥道。


    闻言,谢浔不屑一笑,意味深长地扫了汪淮等人一眼。


    汪淮等面色青白,似被烂泥说出来的话吓得不轻。


    “很好。”他从容地点了点头,面上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仿佛一切早有预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谁给晋王余孽传递了消息,让他们取消了夜袭凤祥山庄的计划?


    烂泥不假思索:“李元稹。”


    听到这三个字,谢浔依旧很淡定。


    李元稹便是宁国公,是他早就怀疑上了的对象。


    “果然是宁国公。”谢浔笑笑,“这下好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本侯只需要弄清楚谁在暗中给宁国公通风报信,导致本侯计划落空,白白在那凤翔山庄里吹了一整晚的夜风,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会是宁国公。”江淮一脸的难以置信,“宁国公韬光养晦多年,怎会为了晋王余孽冒此风险?”


    谢浔一哂,道:“宁国公韬光养晦多年不假,暗中扶助晋王余孽也是真,毕竟……晋王妃是宁国公心头的白月光,宁国公爱屋及乌,自然对晋王府上下格外上心。”


    众人闻言一愣,瞠目结舌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浔站在一片暗红色的血光之中,笑得颠倒众生。


    “侯爷身旁莫不是有宁国公的暗桩?”江淮摸了摸下巴,甚是担忧地道,“也不知这贼人潜藏了多久,暗中传出去了多少消息。”


    “真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是啊。”


    几位追随着谢浔的官员正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蓝枫猛地推门而入,表情复杂地在谢浔身侧耳语了一番。


    谢浔淡定地听着,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可他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由一开始云淡风轻变为风卷雨涌,待蓝枫把话说完,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已经全无生气,阴冷地如同瘫在血泊中的活死人一样。


    众人齐齐打了个觳觫,低下头不敢说话。


    “真的吗?”片时,谢浔淡淡地问。


    蓝枫压着嗓音:“千真万确。”


    “很好……”阴诡血腥的刑房内回荡起谢浔冷窒含笑的声音,“本侯便等着看,她能耍出什么名堂……”——


    虽然不是诀别,但裴玄霜还是和孙婉心见了最后一面。


    细细商议了一番后,裴玄霜将李庆舒的下落告诉了孙婉心,由孙婉心告知宁国公。


    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地牢内那个可怜的孩子,她都希望宁国公能够如愿以偿,而她,也终于可以上路了。


    “秋月,你一定要照顾好那两株荼蘼花。”裴玄霜倚在床头,平静的嘱咐着养好了伤,回到她身边伺候的秋月,“那花喜水,你要日日浇灌它,但不能令它的根部积了水,否则的话根部会烂掉,根一烂,这花就活不成了。”


    秋月正在拾掇梳妆台,听了裴玄霜的话,转过脸来问:“主子一向是亲手照顾这两棵荼蘼花的,怎么忽然间交给奴才了?”


    她抱着一个精致的钱匣走到裴玄霜面前,再道:“这些花草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主子日日修炼这两株荼蘼花,荼蘼花自然记住了主子。若是换奴才去照顾啊,荼蘼花一准会凋谢的。”


    裴玄霜哑然:“你怎么惫懒起来了?她望着秋月,“是伤了一回的缘故吗?”


    “才不是呢。”她半跪在裴玄霜身前,撒娇似地在她膝上蹭了下,“主子亲手照顾那荼蘼花,侯爷见到了,开心!”


    裴玄霜面上浅淡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他开不开心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望着院中洁白如雪的荼蘼,“我喜欢那花,也和他没一点关系。”


    秋月扁了扁嘴,便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她捧起沉甸甸的钱匣:“主子,你让奴才收拾的金银细软奴才都收拾好啦!装了满满一匣子呢!这是主子给婉心姑娘准备的嫁妆吗?”


    “不是。”裴玄霜轻声道,“这是给你的。”


    秋月一呆:“给奴才的?”


    裴玄霜点了下头:“是,给你的。你挑些喜欢的留下,剩下的给大家伙分了。”她苦涩地笑了笑,凄声道,“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们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秋月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主、主子、你在和奴才开玩笑吧?”


    “怎会?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伸手摸了摸那古铜色,雕着缠枝莲花纹的钱匣,“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不算多,希望你们不会嫌弃。”


    “主子的家当……”秋月眼珠子一通乱转,“这是,主子的体己?”


    裴玄霜被秋月问得一愣:“是啊,我行医多年攒下的,怎么了?”


    秋月立刻将钱匣子放在了裴玄霜的床头,双膝跪倒在她面前:“主子,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呀!奴婢、奴婢……”


    “好了,快起来吧,别跪着了。”不等秋月把话说完,裴玄霜立刻俯身将她扶了起来,“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既送你,你收着便是了。”


    秋月望着笑容清浅的裴玄霜,心头咯噔一响。


    她从没见裴玄霜如此笑过,虚飘飘的,好像一缕薄薄的纱雾,风一吹就散了。


    “主子……你、你怎么了?”秋月有些紧张地问。


    裴玄霜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她放下床帐,目光不经意间从放在枕边的葫芦瓶上扫过,“你帮我看好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秋月一脸担忧地应下:“是。”


    裴玄霜拢了青丝,正待躺下,一面生的嬷嬷跑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裴主子,府上出事了呀!”


    “小声些!”秋月剜了那嬷嬷一样,“没看见姨娘正要歇息吗?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姨娘,府上出事了呀!”嬷嬷急得跺脚,“那宁国公带了一大帮子人找上门来,说是侯爷藏匿朝廷钦犯,带着圣旨来搜人,偏偏侯爷不在府上,如今府上能做主的人就剩您了呀!”


    “宁国公来了?”裴玄霜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将药葫芦攥在了手里,“他带了多少人来?”


    嬷嬷瞪着眼道:“足足百十来号人!”


    “是吗?”


    裴玄霜双拳攥紧,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姨娘,您快拿个主意吧!”那嬷嬷绕过秋月,不管不顾地将裴玄霜拽了起来,拉着她往屋外走,“白管家怕是要扛不住了,再没个正主震慑着,提督府怕是难逃一劫啊!”


    裴玄霜身材瘦削,哪里挣脱得开五大三粗的老嬷嬷。她心乱如麻地跟着嬷嬷离开了琅月轩,问:“谢浔此刻在哪?”


    “侯爷被皇上叫到宫里去啦!这会儿子还没回来呐!”嬷嬷足下生风,“姨娘,你不必惊慌,待你见了那宁国公,就拿出督府主子的款来!下人们已经去宫里递消息了,姨娘努力拖延个一时三刻便可,待侯爷回府,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裴玄霜望着越来越近二堂门,猛地刹住脚步。


    “姨娘?您怎么了?”嬷嬷急道。


    裴玄霜一脸怔怔:“我、我需要换件衣裳。”她冲那嬷嬷下令,“你先去前堂候着,我马上就来。”


    便提起裙角,飞也似的跑向藏书阁。


    她要将李庆舒放出来,坐实谢浔藏匿逆贼的罪名,她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皇宫赶回提督府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只要她赶在谢浔回来前放出李庆舒,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她的心飞了起来,越跑越快。


    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芍药花依旧争相绽放着,裴玄霜在阵阵花香的追随下推开藏书阁的大门,找到那本《闻山记》,在曾经出现过指纹的地方按了下去。


    轰地一声巨响,地道打开,熟悉的长石阶显现出来,她抹黑爬了下去,一路踉踉跄跄地来到石门前。


    石门前多了两支斜立着的火把,帮她照亮了身前的路。


    她顾不上多想什么,摸上凹凸不平的石门,按照记忆飞快排列着石门正中的石板,“卐”字归正的一霎,石门滑入轨道,徐徐打开。


    成了!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满目期待地朝青玉石台望了过去。


    青玉石台上,一身乌金长袍的谢浔负手而立,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裴玄霜魂飞魄散!


    谢浔?!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惊得退后一步,谁知那两支斜立着的火把竟动了起来,交叉在一起拦在了她身后。


    见她仓皇无措,无路可逃,谢浔竟是一脸宠溺地微笑起来。


    “来了?”他阴恻恻道,“来了便别想走了。你进来,咱们……好好聊聊。”


    作者有话说:


    抱歉,身体不适,今天写不到死盾了,明天肯定盾。


    第043章 死盾(下)


    裴玄霜周身血液一点一点凝固。


    谢浔, 怎么会是谢浔?!李庆舒呢?他去哪了?他还活着没有?


    四周明明安静的很,裴玄霜却莫名听到了一阵哭嚎,那哭声尖利刺耳凄惨无比, 携着阵阵阴风灌入耳中。


    她瑟瑟发抖,惊恐不安,双脚不是自己了似的,无论她如何努力, 都移动不了半分。


    她又输了, 每一次与谢浔周旋, 她都输得一败涂地。


    如此想着,裴玄霜竟是冷静了下来, 连望着谢浔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更糟糕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 还怕眼前的变故吗?


    便松弛了僵硬的手脚,缓步踏入石门。


    “你把李庆舒弄到哪里去了?”裴玄霜边走边道,“他还活着吗?”


    谢浔目光阴郁地望着施施然朝他走来的女子, 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有诧异, 有依恋,有轻蔑,有嘲讽,然而更多却是愤怒!被其屡次背叛后的愤怒!


    “好个处变不惊,博施济众的裴医女。见了本侯, 心中担心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郎。”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庆舒只见过一面?”裴玄霜在距离青玉石台两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审讯过他了, 是吗?”


    她扬着头, 目光绕过谢浔落在了他身后的十字架上,不出预料却又悬心吊胆地看到了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迹。


    她一颗心不由自主缩成了一团,随着每一次呼吸泛起密密匝匝的疼。


    “谢浔,你究竟把李庆舒怎样了?”她咬着颤抖的舌尖,“你将李庆舒……杀了?”


    谢浔眼中好似拢上了一层浓郁的寒雾,叫人看不到任何表情。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裴玄霜眸色一黯:“误打误撞,巧合而已。”


    “巧合?”谢浔站在高高的青玉石台上冷笑,抬手指了指裴玄霜身后沉重的石门道:“那道门,是本侯请能工巧匠所制,门上的天罡九宫阵出自北夷国师之手,除了本侯,无人能解得开。”


    他收回目光,探究而阴冷地往裴玄霜面上一瞧:“那么裴医女又是如何误打误撞,碰巧偶然地将这天罡九宫阵解开了?说实话,若非亲眼所见,本侯当真不敢相信,本侯的枕边人居然藏着这样的好本事。”


    裴玄霜很是有些无言可对。


    毕竟,她也解释不清楚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冷清清地说,薄韧如冰霜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内久久回荡,“你若不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谢浔低敛了眉目,冷笑。


    他背着手走下石阶,像逼近猎物的黑豹一般逼近裴玄霜。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发现地牢存在的人,是你。”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懂得天罡九宫阵的人,是你。”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走到裴玄霜面前的谢浔抬手钳住她的下颌,低哑着声音道,“与人里应外合,想治本侯于死地的人,是你。”


    他桀桀冷笑,犀利冰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尖利的刀,在裴玄霜姣好的面容上割来割去:“本侯当真没有想到,被本侯一直娇宠着的枕边人,居然有一副蛇蝎心肠。”


    说罢,白玉扇骨般的大手上青筋爆出,狠厉地掐住了裴玄霜的脖子。


    “说!”他怒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玄霜轻轻闭了闭眼,却给肿胀充血中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刺痛。


    便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这张俊美而不可一世的脸,道:“你将李庆舒如何了?”


    谢浔的表情登时变得扭曲起来,狰狞阴鸷,满目杀气:“还惦记着那小子呢?”他嗤笑,“放心,在将他最后一点可利用的价值榨干前,他不会死。”


    “然后呢?”裴玄霜紧攥袖子,拼了命发出嘶哑的声音,“然后你就要杀了他是不是?”


    “我想杀了你!!”谢浔咆哮,失控地道,“裴玄霜,我想杀了你!”


    近乎窒息的裴玄霜无动于衷。


    她喉咙痛得像是断了一样,脑袋憋胀,胸口几欲炸裂。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的令她生出了幻觉,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呼吸也渐渐消失了……


    “别杀他……”即便如此,她依旧向谢浔哀求,“他,只是一个孩子……”


    谢浔掐着裴玄霜的手剧烈一抖,将她重重甩了出去。


    纤瘦羸弱的身体撞上坚硬的崖壁,枯叶般滑落于地。


    她歪着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身陷混沌之中,已经分辨不清是非对错了。


    “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那双绣着祥云纹的乌缎皂靴已是映入眼底,“本侯对你不好吗?你屡次忤逆本侯,顶撞本侯,本侯都原谅了你,依旧把你当做眼珠子一般捧着!你为何就这般狼心狗肺,铁石心肠,即便本侯对你再好,你依然想方设法的坑害本侯,背弃本侯!将本侯对你的情谊视作粪土!”


    他一掀衣袍半跪在裴玄霜面前,逼视着那双冰冷无情的褐眸道:“你记挂着孙婉心一家,因文轻羽的死讯而失神划伤了手,现在,你又担心起李庆舒那个小贼!裴玄霜啊裴玄霜,你爱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独独不爱本侯是不是?”


    裴玄霜头又涨又疼,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跳一跳的,双耳嗡嗡作响。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谢浔的话:“爱?谢浔,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这个字吗?”她冷笑,“你也不必将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地装出一副情痴的模样,我哪一次顶撞你,忤逆你之后没有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若是没有心,总还有眼睛吧?”


    谢浔眉心一皱,不由自主盯住了在裴玄霜耳垂下摇晃着的耳坠。


    他迷离了目光,轻柔地抚上了那对耳坠:“记仇?很好。”


    “裴玄霜,你知道你本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吗?”他伸出舌尖在嘴角舔了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言,像躲在阴暗角落地舔舐伤口的兽,“本侯对你的宽容和忍让,你当真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吗?”


    那双邃如深井寒似冷月的乌眸斜斜睥睨过来时,裴玄霜不由自主地一抖。


    谢浔笑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冰刃似的落在那凝脂般的蝤蛴上,顺着下颌寸寸划过。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在那段玉肌上激出层层寒栗,一边发出惺忪慵懒的长音:“你可知道,本侯最恨的便是背叛与出卖……这一次,你出卖了本侯,背叛了本侯,你说本侯该如何惩罚你?如何泄愤?”


    裴玄霜轻颤着不语。


    谢浔目光与动作齐齐一顿:“裴玄霜,你一直都恨着本侯,怨着本侯是不是?”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浔邪佞一笑,晃动着迷离幽冷的目光,在裴玄霜面上扫来扫去:“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装出一副假意顺从的样子,与本侯虚与委蛇了好几日?”他逼近了些,“忘了告诉你,你演得一点也不像。”


    裴玄霜苍白无色的面庞上浮现了出一丝淡漠的嘲笑:“我总要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吧……”她看向别处,“至于像不像的,我也无能为力。”


    谢浔颌角紧绷轻轻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裴玄霜轻抚了一下脸:“想说的其实有很多,但任何话语在你卑劣行径的衬托下都显得苍白无比。”她盯着谢浔,“谢侯爷,我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呼风唤雨,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谢浔笑问:“不死不休?是吗?”


    裴玄霜:“从未改变。”


    四目相瞪,眼中皆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恨意。


    “好……非常好……”良久后,谢浔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本侯现在顾不上你,需要抽出时间来解决你想里应外合的宁国公,还与那个小世子。等我忙完了他们俩的事,再来与你不死不休。”


    “来人!”


    他厉声下令,召来一队黑甲护卫。


    “将此人押回琅月轩,严加看管,若有闪失,唯尔等是问!”


    “是!”


    乌金长袍卷携着寒风自裴玄霜面前扬过。


    裴玄霜微微侧眸瞧了一眼那高冷华贵的身影,默默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假死药……——


    九门提督府仪门前,两位上了些年岁的老者正在针锋相对。


    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宁国公微眯着矍铄锋利的双眸,略显不耐地道:“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本官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逆叛!尔等竟敢以谢侯不在提督府为由横加阻拦!怎么?皇命大不过你们主子的命令吗?”


    “宁国公息怒,息怒。”


    已过花甲之年的白总管老神在在,面对咄咄逼人的宁国公,十分的从容不迫。他迂缓着道:“正因为宁国公是代表皇上来的,为表郑重,奴才才快马加鞭地请侯爷回来,协理配合刑部的调查。反正宁国公已经将提督府围成铁桶,如果提督府内有逆叛,定然是插翅难逃。国公爷何必计较这一时三刻,与其和奴才置气,不如到寮房坐坐,等侯爷回来了,一切都好商量。”


    “哼!你们故意拖延推诿,不就是怕本官趁着谢浔不在搜出什么来吗?!”宁国公广袖一挥,“来人,给本官将这群刁奴拿下!”


    立刻有侍卫上前围住了白总管等人,白总管身后的府兵一拥而上,将宁国公带来的侍卫层层包围。


    宁国公望着训练有素,犹如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将士一般的府兵,骇然一震。


    早就听闻武安侯谢浔治下严明,兵将刚毅勇猛,无坚不摧,看来此言非虚。


    正是胶着难分,谢浔并几个随从不慌不忙地踏进了提督府的大门。


    见了宁国公,他微一颔首,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宁国公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宁国遽然一愣,僵了脸,似怒非怒地看向谢浔。


    “谢侯,缓兵之计用得可好?”


    谢浔笑岑岑地走到宁国公面前,道:“国公爷说笑了,谢某坦坦荡荡,从未用过什么缓兵之计。倒是国公爷,您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杀到我府上,想要做什么啊?”


    宁国公冷睨着对方:“谢浔,你就不必明知故问了吧。”他举起手中的圣旨,“这道圣旨上写着什么?你不清楚吗?”


    谢浔便抬眸瞧了瞧那道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的圣旨:“巧了,我这里也有一道圣旨,圣上刚刚颁给我的。”他话音刚落,蓝枫立刻将一道圣旨放在了谢浔手中。


    谢浔捧着圣旨,淡然道:“本官收到密报,说是宁国公匿藏朝廷要犯,图谋不轨,便奏请皇上彻查此事,如今已从宁国公府中将逆贼抓获,烦请宁国公随本官往大理寺走一趟,将此事说说清楚。”


    话落,随谢浔一同前来的大理寺官员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宁国公,请。”


    宁国公惊得舌桥不下:“这、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谢浔向前踱了两步,擦着宁国公的肩膀站着,语不传六耳,“给宁国公传信的是本侯的爱妾,她怎么可能背叛本侯帮助国公爷你呢?”


    宁国公脸色剧变。


    “不、不是这样!”宁国公手指一抖一抖地指着谢浔,“你对那裴氏女强取豪夺,对方恨你入骨,怎会欺我!”


    谢浔琰琰一笑:“宁国公倒是查的一清二楚。”他挑衅地一挑眉,“那就只能怪宁国公技不如人,白白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被本侯占得先机。”


    “你!”宁国公长须颤抖,满目怒火,“你何时将李庆舒藏到我府上去的?”


    谢浔挑了下眉:“宁国公以为呢?”


    宁国公愤然难语。


    “让本官想想国公爷打得什么好算盘。”谢浔轻轻按下宁国公的衣袖,娓娓道来,“你想假借圣意,光明正大地将李庆舒带走,再移花接木把人从大牢里救出来,瞒天过海悄悄养在身边。是也不是?”


    宁国公恼怒地甩开了谢浔的手。


    “胡说!”


    谢浔冷哂:“计划落空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本侯受过一次,便也请国公爷尝尝滋味。”


    便在宁国公惊愕羞恼的目光中潇洒回身,下令:“来人,押宁国公入宫面圣!”——


    在谢浔的精心安排下,宁国公匿藏李庆舒一案很快便有了结果。


    大理寺顺藤摸瓜,将所有与晋王余孽暗中勾结的官员都揪了出来,宁国公亦对扶助逆党一事供认不讳,皇帝震怒不已,下令三司会审,意在将逆党一网打尽。


    谢浔离开皇宫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亲自将谢浔送到泰和宫外的太监总管徐福谄媚地目送着他:“侯爷一路当心,咱家先行退下了。”


    “徐公公慢走。”谢浔深深看了那徐公公一眼,翻身上马,亟不可待地赶回提督府。


    他早已等待不及,他急着去办另外一件事!


    此事十万火急,急得他火烧火燎,片刻也在皇宫里待不下去了!


    适才看大理寺官员审讯宁国公时,脑子里飞来荡去的全是裴玄霜的脸,那张冰冷的,无情的,对他不屑一顾的脸。


    偏偏那张脸是那么诱人,令他看一眼就魂牵梦萦,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将她狠狠地蹂|躏磋磨,看她恸哭,听她哀叫,只要她还是他的,还能被他予取予夺,他就快乐!就舒畅!


    裴玄霜,你自己做的孽,便休怪本侯心狠手毒!


    如此想着,谢浔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赶回了提督府。


    马蹄尚未在府门外稳稳停下,谢浔便跳下了马背,大跨步进了府门。


    他一路穿堂而过,带着一身戾气推开了琅月轩的院门。


    院门打开,荼蘼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花的两旁,站着一众黑甲护卫,他们手持银色长|枪,老树般一动不动,见谢浔来了,齐刷刷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多看他一眼。


    谢浔心头莫名一紧。


    尚未来得及查问,忽见几个嬷嬷婢女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跪伏在地,哽咽个不住。


    “你们哭什么?”谢浔冷道,“出什么事了?”


    下人们只一味地哭嚎,无人敢回答谢浔的问题。谢浔怒火中烧,踹翻两个下人闯进房门,一入门,便看见了六神无主的府医,与趴在裴玄霜身上恸哭的秋月。


    他揪着一颗心想见的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盖着鸳鸯戏水红锦被,双手叠放于腹,衣袖垂在身侧,墨发蜿蜒,面白如雪。那双令他欢喜,令他忧愁,令他咬牙切齿的褐眸紧闭着,长睫纹丝不动。


    是睡着了吗?可未免也太安静了,安静的连呼吸都感受不到。


    “她怎么了?”谢浔牢牢盯着裴玄霜,“怎么院子里的奴才都在哭,你也在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月抖了一抖,软绵绵跪在了地上。


    “侯爷!”她捂着脸哭道,“主子、主子她去了!”


    谢浔猛地刹住脚步。


    乌黑的瞳孔倏然缩紧,久久望着裴玄霜的脸不语。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狞笑:“你们串谋好了诓骗本侯对不对。”他侧头盯着秋月,“她故意让你们这么做,这么说对不对?”


    “不、不是的……”秋月努力睁着红肿的双眼,“侯爷,主子真的、真的去了!奴才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可主子真的去了啊!”


    “什么?!”谢浔双目一红,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他盯着泪流不止,哭得撕心裂肺的秋月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看了看院中悲戚呜咽,战战兢兢的奴才,继而将目光落在了薛府医的身上。


    薛府医被谢浔疾言遽色的样子吓得浑身一抖,提着药箱跪在了地上。


    “侯爷……”


    “薛仲!”谢浔一把将薛府医拽了起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府医诚惶诚恐地看了看谢浔,道:“侯爷……这、这裴姨娘确实死了,奴才已经诊治过了,应是吞金而亡。”


    “吞金……而亡?!”谢浔根本不相信薛府医的话,他摇着头,面上露出诡异阴霾的微笑,“不可能,不可能的!好端端的,她吞金干什么?”


    便松开薛府医,目光慌乱地在房中睃巡:“吞金?不可能!她怎么敢!怎么敢!传太医……”他重重一拍桌子,声嘶力竭地怒喊,“给本侯传太医!”


    院中下人慌不迭冲了出去。


    “侯爷,不必传太医了。”薛府医小声道,“奴才细细诊治过了,裴姨娘确实是吞金而亡的。生金赤而有大毒,炼十余次,毒乃已。金块沉重,入喉后划破五脏,坠穿肠胃,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啊……”


    谢浔怔怔地听着薛府医的话,每听完一句,脸色便寒下三分。


    待薛府医把话说完,他的脸色已经寒得不像话了。


    “吞金……自戕……她居然敢……吞金……自戕……”


    谢浔缓缓回身,在薛府医骇怖的目光中徐徐走向裴玄霜。


    那双眼睛依旧闭着,紧紧的闭着。


    谢浔亦闭了闭眼,可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褐色的眼眸依旧闭着。


    他乍然间怒不可遏,怒火将他狠狠吞噬,烧得他骨头都碎了!


    “裴玄霜……”他低哑着威胁,“你给本侯把眼睛睁开。”


    躺在床榻上的裴玄霜毫无反应。


    “裴玄霜!”谢浔浑身战栗,光洁的额头上青筋迸现,“你听到本侯的话了吗?你若肯及时睁开眼,本侯……既往不咎。”


    “裴玄霜……你别不知好歹。”


    “裴玄霜!”


    “裴玄霜!!!”


    他喊哑了嗓子,却始终没能叫醒榻上的人。


    一个残酷无情的事实似乎不容抗拒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裴玄霜死了。


    死在了他最恨她的时候。


    明明还有帐没和她算完!她怎么能死!


    她怎么可以死!


    “裴玄霜……”谢浔崩溃地扑到榻上,颤抖地抚摸着裴玄霜的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你死了?你就这么死了?”


    “死的好,你死了,本侯就清净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狰狞地冷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沉了脸色,一把拽起裴玄霜,摇晃着她的肩膀怒喝:“你给本侯把眼睛睁开!本侯还没准许你死!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裴玄霜死鱼似的被谢浔摇来晃去,脑袋随着谢浔的动作前后摆动。


    “侯爷!”秋月不忍直视,冒死拦在了裴玄霜的身前,“侯爷,您就让主子安心的去吧。”


    她抽泣两声,抱怨:“若不是怕侯爷怪罪,主子如何会做出这般自戕自戮的事,追根究底,还是侯爷逼得太紧的缘故。”


    “你说什么?怪罪?”


    谢浔凶狠地盯着护在裴玄霜身前的秋月:“你把话给本侯说清楚?什么叫害怕本侯怪罪?她死前跟你说什么了?啊?她说了什么!”


    秋月吓得嚎啕大哭,东倒西歪地跪在了地上。


    “说!”谢浔揽着裴玄霜的肩,如先前那般亲昵地将她拥在怀里,“胆敢欺瞒半句!本侯叫人活剐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044章 下葬


    “侯爷!侯爷饶命!”秋月砰砰磕了两个头, 哽咽着道,“主子被押回琅月轩后一直闷闷不乐,奴才问主子怎么了, 主子说她得罪了侯爷,侯爷大怒,一定会杀了她……”


    “奴才就拼命的劝主子,说侯爷对主子宠爱有加, 无论主子犯了什么错, 侯爷都不会怪罪。主子听了后只一味地笑, 后对奴才说身子乏了,想睡一会儿, 打发奴才出去伺候。”


    “奴才便守在了外间, 约莫一个时辰后, 奴才回内室看望主子, 却、发现主子她……”


    “她怎么了?!”谢浔怒喝。


    秋月剧烈一抖:“主子她、她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谢浔双眉紧皱。


    秋月继续哆哆嗦嗦的道“奴才当时怕的不得了,一心想着唤醒主子, 可主子的嘴角一直渗血, 眼底一片乌青,怎么叫也叫不醒。奴才赶忙叫人找来了薛府医,薛府医看后说、说主子已经没气了……”


    说罢,秋月已是哭倒在地。


    谢浔面上一片灰白之色。


    生金入腹,肠穿肚烂, 她宁愿忍受这般惨绝人寰的痛楚,也要求得一死, 离开他。


    她死前在想什么?有没有害怕, 有没有后悔?有没有觉得剧痛难忍?有没有想见见他, 想让他救她?


    谢浔不知道,他光是想着她挣扎在榻上,苦苦忍受着吞金的折磨,呕血破肠,便恼怒得快要发疯了!


    “害怕本侯怪罪?害怕本侯怪罪?”他回头盯着裴玄霜的脸,“你何时如此惧怕本侯了?啊?裴玄霜,你何时如此惧怕本侯了?”


    他疯狂地摇晃着裴玄霜的身体,直晃得裴玄霜摇摇欲坠,跪在地上的秋月眼巴巴地看着,敢怒不敢言。


    “你既然如此惧怕本侯,为何还要做那些挑衅本侯背叛本侯的事?”谢浔抖着声音,“你既然做了……就别怕啊!你为什么要自戕?为什么!!”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直将自己震得肝胆俱裂,四肢发麻,脑袋木胀,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死死盯着裴玄霜平静如水的面孔,不由得想起那抹淡淡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是一个谜,带着几分惬意,几分豁然,几分解脱与欣慰,偏偏,她是为文轻羽的死而笑的。


    文轻羽死了,所以她笑了。她是不是在羡慕文轻羽,羡慕她,离开了……


    莫非,她从那时起便想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


    她倒底是过得有多凄苦,过得有多绝望,才会这么的渴望死亡。


    仿佛有两根冰锥自左右太阳穴戳进了大脑,遽然间要他痛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剧痛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吞噬掉他的皮肉,凿开他的骨缝,带着锋利冰冷的倒刺在他的脑浆里缓慢划过,故意凌|迟着他,折磨着他,让他好好体会这一刻的苦痛。


    谢浔目眦欲裂,双眼殷红如浸血,颈上额上爬满青筋。


    他舌尖顶住上颚,紧咬着牙关,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呜咽,像不堪忍受阳光照射的孤魂,像遭遇鞭笞的凶兽。


    “侯爷!”


    秋月与薛府医齐齐上前,却被谢浔眼中猩红的寒芒看得毛骨悚然,慌忙刹住脚步。


    谢浔浑身都在抽搐,胳膊上绷出的青筋扭拧在一起,脸色比裴玄霜还要苍白。


    他狰狞到极致,仿佛一只来人间历劫的绝色恶鬼,惨烈,恐怖,却又诡异的凄美着。


    剧痛一浪一浪地袭来,波骇云属,愈演愈烈,似乎要让他活生生地痛死在此处,他强撑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下,身子一歪,松开了裴玄霜。


    双手从那白色罗裙上移开的一刹那,裴玄霜摇摇晃晃地栽了出去。


    谢浔大惊失色,陡然间清醒过来,将人拦腰抱起,拥在了怀中。


    他的头依旧痛得想要他的命,他却似感受不到了,他抱着怀中冰凉的身体,什么触感都没有了。


    如此静静抱了裴玄霜片刻,谢浔猛地将人推倒在床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死了好,死了好……”他眼珠乱转个不住,口中喃喃自语,“死了本侯就清净了,就不用劳心费力的想如何惩罚她了,死了好,死了好……”


    他大笑:“裴玄霜!你死的真好啊……”


    秋月爬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裴玄霜的尸体,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望着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谢浔……


    “侯爷。”薛府医声如蚊呐,“侯爷头疾怕是犯了,不如让奴才为侯爷诊治诊治,疏解一二……”


    “头疾?”谢浔定在窗前,徐徐转身,痛恨难当地盯着裴玄霜的尸体,“不必了……她死了,本侯的头疾,不会再犯了……”——


    月明如盏,提督府内灯火一夜未熄。


    天亮后,前来吊唁裴玄霜的官员齐聚灵堂外。


    哀乐凄婉,白纸漫天,哭声连绵不绝。官员们表情凝重,庄肃地将一沓一沓的楮钱放入火盆中。


    他们皆为武安侯谢浔的亲信,虽未见过裴玄霜,却知其极受谢浔宠爱,是以,即便知晓对方身份低微,依旧放下身段,前来吊唁。


    可是,直到圆日高悬,众人也没见到武安侯的身影。


    莫非……传言是假?否则的话,谢浔为何出席这位裴姨娘的丧仪?


    众人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置喙什么,默默祭拜亡灵。


    眼看着一波波官员带着狐疑的表情离开,白总管终于坐不住了。


    他壮着胆子来到琅月轩,一进门,便看到了面容憔悴而冰冷的谢浔。


    “侯爷。”白总管躬身拱手,“侯爷,前来祭拜裴姨娘的宾客都到了,侯爷是否……”


    话说一半,他猛地收住了话音。


    双手搭在膝头,端坐在榻上的谢浔斜斜扫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一丝温度。


    他的身侧,躺着同样没有一丝温度的裴玄霜。


    一日已过,裴玄霜依旧躺在琅月轩里,连副棺椁都没有。


    白总管喉结滚了滚,仓皇低下了头:“侯爷,奴才知错了……”


    “你哪里错了?”谢浔嗓音瑟瑟,似被砂纸磨砺过一般,“你身为提督府总管,按章程办事,何罪之有?”


    白总管抖了抖,莫名觉得谢浔话里藏刀。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且道:“侯爷,死者已矣,还望侯爷节哀顺变。”


    谢浔深邃的眸子里一片血红的网,干涸得如同一片了无生机的荒漠。


    “把他们都轰出去。”他垂着眼,死气沉沉地道,“把前来吊唁的人,轰出去……”


    白总管皱了眉:“侯爷,这……”


    “怎么了?”谢浔睨着他,“你也想来反抗本侯了?”


    “奴才不敢!”白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侯爷,只是、只是前来吊唁裴姨娘的,都是侯爷的亲信啊!着实是……怠慢不得。”


    谢浔冷冷一哼:“什么亲信,都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而已。”


    他转过头,看了看裴玄霜柔宁的睡颜:“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本侯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


    “谁在哭?”他猛地瞪大眼睛,愠恼道,“把他们打出去!通通打出去!谁再敢在本侯面前哭嚎,本侯便要了谁的命!”


    白总管闻言一愣,急忙来到院子里,吩咐侍卫将哭灵的奴才轰了出去。


    始终在裴玄霜榻前默默垂泪的秋月瑟瑟发抖,她极力压下眼中的泪光,跪在谢浔面前道:“侯爷,您就让主子入土为安吧,奴才求您了……”


    “入土为安?”谢浔攥紧裴玄霜的衣袖,力气大得仿佛想将榻上之人捏为齑粉,“她害得本侯不得安宁,还妄想入土为安?”


    他寒岑岑地一笑:“做梦!”


    秋月怔怔地望着谢浔,低下头,悄悄拭去了眼中的泪水。


    第三天,谢浔依旧没安排裴玄霜下葬。


    第四天,依旧如此。


    四日来,谢浔目不交睫,滴水不沾,固执地守在裴玄霜身旁,也不知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太阳落下升起,荼蘼凋谢又开,一切都在周而复始地变化着,唯独谢浔与裴玄霜分毫不改。


    裴玄霜死后的第五日,齐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颤巍巍进了琅月轩的院门。


    当老人家看到躺在榻上,早已断气的裴玄霜,和与死人没什么两样,颜色憔悴,面容枯槁的谢浔时,险些撅死过去。


    “孽障!”齐老夫人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你这孽障真真是想气死我!人家不愿意嫁你,你将人家强掳了来!既强掳了来,为何不好好待人家,逼得人家吞金自尽!”


    齐老夫人说完便有些站不住,倚着奴婢歪坐在矮榻上,且气喘吁吁地将谢浔瞪着。


    谢浔不动如山地坐在裴玄霜身旁,面无表情地道:“祖母怕是被谗言误导了,孙儿从来没有虐待过裴氏,孙儿对她宽待有加,宠爱有加,是她自己自甘下贱,受不起孙儿的这份恩宠。”


    “自甘下贱?”齐老夫人气得嘴角发抖,“裴医女是自甘下贱的人吗?她正是因为不甘下贱,才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了你!如今,她死了,魂归离恨天,你还拘着她干什么?困着她干什么?浔儿,她可是祖母的恩人啊!你、你怎么能这样……”


    齐老夫人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握着拐杖的手颤啊颤啊,沧桑尽显却矍铄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好端端一个人啊,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啊……”


    谢浔无动于衷地听着。


    齐老夫人焦眉苦脸地看着谢浔:“浔儿,你听祖母的,快些将人葬了,少造些孽吧!”


    她苦心婆心的劝导并未得到谢浔的回应,齐老夫人神情一僵,登时变了脸色:“浔儿,你听到祖母的话没有?”


    卧房中站满了人,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好一会儿才响起谢浔阴鸷沙哑的声音:“祖母,你怎么只心疼她,不心疼孙儿呢?”他看着裴玄霜,“这个铁石心肠的混账东西,将孙儿当成泥土一样的践踏,孙儿怎能轻易饶恕她?”


    齐老夫人苦着脸:“她如今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


    谢浔目光沉了沉,便又不说话了。


    齐老夫人哀然叹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浔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注定是强求不来的。若能回到过去,祖母宁愿死在玉蜂山下,也不愿为裴医女所救,省得你们相识相认,结成怨侣,彼此折磨。”


    说罢,齐老夫人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


    她擦了泪,再看谢浔,只觉得她那意气风发,卓尔不群的孙儿快要陪着榻上的女子一起魂飞湮灭了。


    他面如土色,披发散缨,双目涣散无神,哪还有昔日的半分风采。


    齐老夫人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哽咽着道:“自你双亲离世,祖母还从未见你如此失意过,颓丧过。浔儿,你这个样子,祖母看得实在心疼,你就当心疼心疼祖母,将这件事,将这个人放下好不好?”


    “放下?”谢浔狞笑,“不,祖母,孙儿放不下。”


    他徐徐抬手,不偏不倚地指着裴玄霜的脸:“此女将孙儿玩弄于股掌之中,背离孙儿,出卖孙儿,反复践踏孙儿的尊严,孙儿岂能放过她?”


    齐老夫人一愣。


    谢浔唇角一勾,继续道:“即便她死了又怎样?人们不是常说,不得好死吗?孙儿便让她……不得好死。”


    齐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浔儿!你莫不是疯了吧……”


    谢浔诧异地挑了下眉:“疯?孙儿没疯。孙儿只是想亲眼看着这具尸体慢慢腐败,想看着她面目全非,肠穿肚烂。”


    他说着一笑,目光久久地在裴玄霜的面上流连:“孙儿想看着她变成一瘫烂泥,想看看腐烂腥臭的她,还会不会像她活着的时候那般硬气,那般冥顽不灵,顽固不化!”


    “疯了,他疯了……”


    齐老夫人痛心疾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撑着拐杖站起来催促:“快去传太医,不……去上清观,将妙清真人请来!”


    谢浔一哂,全然不理会齐老夫人的反应,只一味地盯着裴玄霜的脸看。


    忽然间,一缕携带着荼蘼花香气的微风吹了过来,从瀑泄着的青丝上飞过。


    青丝因风而起,在半空中荡了荡后,缓缓落下。


    谢浔盯着那几缕飘起来的青丝,双眼猛地一亮。


    “她还活着!”他激动地道,抓起那几缕青丝,急着向屋里的人证明,“她的头发刚刚动了!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是不是?”


    除了瘫坐在裴玄霜榻前的秋月,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站在暖榻前的齐老夫人心痛难当,望着自己的宝贝孙儿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明亮起来的双眸遽然之间陷入黑暗,放入坠入无尽的永夜。


    死一般的寂静中,琅月轩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身着丧服,头戴白色绢花的孙婉心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脸焦灼的蓝枫,蓝枫不断上前阻拦孙婉心,都被孙婉心歇斯底里的挣开。


    “放开我!我要见玄霜!我要见玄霜!”


    手中扔握着裴玄霜一缕青丝的谢浔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见在院中与蓝枫发生争执的人是孙婉心,他淡淡下令:“叫她进来。”


    下人立刻将孙婉心传了进来,孙婉心一入卧房便跪在了裴玄霜榻前,呼天抢地的喊了声:“玄霜!”


    谢浔长睫微颤,松开手,任那青丝落地,汇入汪洋的墨海。


    “你哭什么?”他冷冰冰地道,“本侯这两天听腻了哭声,再哭,本侯找人拔了你的舌头。”


    孙婉心悲怆地瞪着谢浔,强压着内心的怒火道:“谢侯爷,你逼死了我玄霜姐!你还想做什么?”


    “本侯做什么?”谢浔扭过头睨着孙婉心,“你们人人都说本侯逼死了她!凭什么?为什么?本侯就是太骄纵了她些,才叫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用死来胁迫本侯!”


    “可她已经被你逼死了,不是吗?”孙婉心声泪俱下,“谢侯爷,玄霜她是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又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本就孤单的很,凄苦的很,你究竟是有多恨她,多讨厌她,才会加重她的苦难,让她活都不想活了!”


    孙婉心一番话成功惹怒了谢浔。


    见谢浔面色有变,蓝枫慌忙跪在地上道:“侯爷,此女伤心过度,神志不清,并非故意出言顶撞,望侯爷原谅。”


    “你说她凄苦?”谢浔无视蓝枫,只对一脸不卑不亢的孙婉心道,“她十六年前或许过得凄苦,可她有大造化,她做了本侯的宠妾,她不必再忍受漂泊,她拥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以本侯的权势,还不足以护她一生一世吗?”


    孙婉心紧绷着唇角,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是这样的吗?谢侯爷,真相真的是你所说的这样吗?”


    她看向裴玄霜苍白的面容:“我不止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狰狞的淤痕,谢侯爷,那都是你亲手弄出来的吧?”


    谢浔瞪着孙婉心,无言以对。


    不远处,齐老夫人身形剧烈一晃。


    孙婉心继续道:“谢侯爷,你只是将玄霜当成一个玩物而已……玄霜她心知肚明,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你!她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世上,凭什么要遭遇此劫,活生生沦为武安侯你的玩物!就算她没有自戕,你敢保证,你日后不会因为她的忤逆与不从杀了她?”


    谢浔怔怔地不语,怒容显而易见。


    孙婉心不顾蓝枫的阻拦,继续道:“谢侯爷,你根本不喜欢她,你只是觉得她骨头硬,想要将她的傲骨折断罢了。说到底,只是你的征服欲在作祟,你在沛国呼风唤雨,你忍受不了别人对你的忤逆,所以,你才一直苦苦折磨着她,禁锢着她……你……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


    “孙婉心!”蓝枫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孙婉心拽到了自己身后。


    孙婉心瘫坐在蓝枫身后,目光凛凛地瞪着谢浔。


    谢浔倒抽一口冷气,瞪着孙婉心,却又似瞪着别人,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装着。


    “向侯爷认错!快!”蓝枫拽着孙婉心道。


    孙婉心偏不认错,她默了片刻,道:“谢侯爷,你若对她存着一点真心,烦请将她入殓。你若当真只是将她当做一个玩物,便当民女没有说过刚才的话……”


    谢浔目光自孙婉心面上割过,落回在裴玄霜面上。


    真心?


    什么是真心?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按在了裴玄霜寂静的胸膛上。


    他没有过的东西,她也没有。


    “侯爷,便让主子入土为安吧。”秋月苦苦哀求,“奴才家乡有种说法,人死之后若是超过七天没有下葬,祭了头七,便不能轮回转世了。主子一生积德行善,定能早早转世的,说不定转世之后可以与侯爷重逢呢!”


    此话听得孙婉心直皱眉头,正欲出言拦阻,谢浔幽幽地问:“重逢?”


    “是啊,重逢!”秋月猛地点头,“待侯爷与主子重逢之后,再一点点抚平今生的遗憾。”


    谢浔眉心剧烈一颤,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


    见状,齐老夫人赶紧开口道:“浔儿,已经是第五天了,速速安葬了裴医女吧。”


    谢浔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霜,似乎再做最后的决定。


    “据说皇上为曹太妃备下了一副千年不朽的阴沉木金丝楠棺,蓝枫,你去把它要来。”


    他闭了下眼,凉凉道:“明日巳时,将她葬入尧山。”——


    翌日,风和日丽,微风习习。


    一口巨大的阴沉木金丝楠棺在八仙棍的抬架下缓缓落入墓坑,铺盖泥土。


    一袭凄白长袍的谢浔踞坐在墓坑旁,对着裴玄霜的墓碑发愣。


    “不死不休……如今你死了,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休止了?”他抚过裴玄霜的名字,不屑道,“你死了又怎样?还不是以本侯妾室的身份下葬,还不是葬在了谢家的坟地里,等本侯死了,咱们还是要在下面见面的,所以,你急什么呢?”


    泥土一层一层盖在华丽的棺椁上,里面的躺着的人,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


    谢浔忽而一笑,放下墓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蓝枫几个立刻上前,扶住了谢浔。


    “主子。”


    “侯爷。”


    谢浔仰望着天,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鸟雀,忽然间觉得没意思起来。


    不就是一只豢养着的鸟儿吗?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自嘲地冷笑了几声,拂开蓝枫等人的手,虚飘飘离开了墓碑林立的尧山……


    作者有话说:


    第045章 摧花


    乌云挤压着夜空, 沉甸甸得好像要坠下来。


    尧山上,沙土飞扬,石块滚动, 骤然间狂风大作。


    几个身穿蓑衣,手拿旋风铲、绳索、撬杆、竹筐等物的大汉鬼鬼祟祟跟着一名蓝衣少女爬上尧山,站在了一座新坟前。


    “就是这里!”少女下令,“快挖!”


    大汉仰头望了望雷电闪烁的夜空, 惶恐道:“姑娘, 这可是谢氏家族的墓地啊, 你让咱们在这动手,不是想要咱们的命嘛?”


    “是啊!早知道是武安侯姬妾的墓, 说什么我们也不来挖!”


    “没错!”


    大汉们一个个打起了退堂鼓, 生怕惹上杀身之祸, 孙婉心跪在坟墓旁, 迎着飞沙走石的狂风道:“你们不想要酬金了?只要你们开了这棺材,将里面的人送下山,我便付你们百两黄金!”


    便将背在身上的包袱打开, 露出了里面沉甸甸的金锭。


    “挖不挖?”孙婉心狠道, “你们不挖,我便去城隍庙找别的流浪汉来挖!”


    “挖!我们挖!”大汉一见了货真价实的金锭子,哪有不动心的,登时顾不上害怕,你一铲子我一铁锹地挖了下去。


    孙婉心按着被风吹得乱飞的裙角, 看着那墓坑越来越深。


    终于,墓坑见了底, 露出了华贵精美的阴沉木金丝楠棺, 几名大汉盯着那口硕大的棺材再一次犯起了难。


    “启棺啊!你们不想要金锭了?”孙婉心焦急地道。


    忽地一个闷雷轰了下来, 闪电穿云而过,将黑夜化为白昼。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犹豫,硬着头皮将一根根撬棍楔进了棺椁的缝隙中。


    棺椁上的泥土随着撬棍的撬动扑簌簌掉落,终于,棺盖打开,露出了一位身穿华美殓服的年轻女子。


    女子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表情安详,样貌栩栩如生。大汉们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恐万状,宛若见了艳鬼。


    “下绳子啊!”孙婉心急道,“把人拽出来,快!”


    套好活扣的绳索徐徐放入棺材中,大汉们配合默契,用撬杆支起裴玄霜的上身,将绳索套在腰上,拽紧活扣,将人一点点拉了上来。


    “玄霜!”


    当裴玄霜蹭着泥土重归人间时,孙婉心嚎啕大哭。


    “把棺盖盖上,再将泥土填回去,立好墓碑!一切回归原位,不能留下任何马脚!否则,咱们谁也活不了。”她亲自将裴玄霜拖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大竹筐中,盖上盖子道,“快着些!雨下来了就麻烦了!”


    大汉们奋力挥舞着旋风铲,动作飞快地填平了墓坑,重新立好了墓碑。


    孙婉心挥舞着衣袖将墓碑周围的沙土扫去,用力地在地上跺了跺,命大汉抬着裴玄霜下了山。


    又是一道闷雷响彻夜空,雨水瓢泼而来。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晴空万里,被雨水浸润过的空气温润潮湿,带着一丝丝怡人的清甜。


    裴玄霜的头七之日,是个好天气。


    一夜不曾合眼的谢浔掀开床帐,消沉地揉了揉太阳穴。


    许是没有入梦的缘故,昨晚,他没有见到她。


    虽然没有见到她,但脑子里想着的人全是她。谢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孙婉心说得话是真的?她是他的一个执念,是他尚未征服的猎物,因为不甘心失败,所以才会如此念念难忘。


    他想不通。他感觉自己矛盾极了,一方面想要忘记她放下她,一方面又纵容着自己去拼命的想她,恨她。他几乎要被这两种对立的情绪折磨疯了。


    头疼欲裂,头痛欲裂……她可真是他命中的克星,即便死了,依旧有办法让他痛苦,让他难受。


    正在心中反复咒骂那个可恶歹毒的女人,秋月忽然捧了几个盘盏进来,供在了裴玄霜的灵位前。


    “你在干什么?”一切与裴玄霜有关的动作在谢浔看来都是挑衅,他恼怒地道,“你在供奉什么?”


    秋月吓得跪在地上:“回侯爷的话,奴才给主子供了些果子点心,都是主子生前爱吃的,奴才希望主子回来时能看到……”


    “回来?”谢浔松开揉捏太阳穴的手,疾步奔向瑟瑟发抖的秋月,“你说谁要回来?她吗?”


    秋月埋着头,看也不敢看谢浔:“主、主子回来……”她嗫喏地道,“奴才听说,人死后,会在头七之日回家看一看,奴才想着万一主子也回来呢?便准备了主子喜欢的吃食,主子看到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吗?”谢浔眼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你说的是真的?”


    “奴才也是听说的……”秋月战战兢兢,“但奴才真的希望主子能回来,再、再见奴才一面……”


    谢浔一愣。


    她真的会回来吗?


    他和她说过,要她把提督府当成她的家,她听了吗?


    她走时,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今日……可弥补吗?


    “传令下去,命膳房做她喜欢的饭菜,即刻送过来!”谢浔迫不及待地道,“快!快去!”


    秋月点点头,赶紧去传话了。


    膳房的人动作飞快,不多时,便做出了一桌子珍馐美馔。


    谢浔坐在圆桌边,静静地望着手边的炙羊肉,忍不住回想起与裴玄霜一同用膳时的画面。


    她饭量极小,又不爱喝汤,每每吃点羊肉,吃一小块胡饼就撂了筷,将一桌子的佳肴都赏给下人。


    她似乎真的无欲无求,弄得他都不知道该赏她什么好,她大抵真的是天上的一片云,地上的一捧沙,他越是想用力地攥紧,越是会早早失去她。


    悔。


    悔心慈手软,没能真的剪了她的双翅,叫她用死亡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飞出了他的手掌心!


    “怎么还没来?”久久等不来裴玄霜魂魄的谢浔有些烦躁,“都过了午时了,她人呢?”


    “侯爷,再等等吧。”倚坐在廊檐下的秋月道,“主子或许正在路上,马上就能到了。”


    闻言,谢浔的表情立刻柔和了下去:“这么慢?”他小声抱怨,“她喜欢吃的菜都凉了……”


    秋月悄悄看了魂不守舍的谢浔一眼,默默擦拭掉眼泪。


    直至夜阑人静,月挂中天,裴玄霜的魂魄依旧没有回来。


    守着一桌子珍馐从早坐到晚的谢浔缓缓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到了院子里。


    “她来了吗?”谢浔问,“再不来,头七便过了。”


    秋月小脸惨白,害怕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奴、奴才也不知道……”她抖着手脚,磕磕巴巴地道,“主、主子或许不来了,或许……去找婉心姑娘了……”


    “你敢诓骗本侯?”谢浔勃然大怒,一把将秋月提溜了起来,“这里是她的家,她去找孙婉心干什么?啊?”


    秋月双膝发软站也站不住,她颤栗着哭求:“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奴才也不晓得传言是真是假,奴才、奴才只是想主子了,想再见一见主子……”


    谢浔恶狠狠地盯着秋月看了片刻,终是松开了青筋暴起的手。


    秋月摔倒在地,急忙忙摆成跪地求饶的姿势。


    谢浔沉着一张脸,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了院中的荼蘼花。


    她走了,他送她的花依旧好好活着。


    “荼蘼花……”他摸了摸凉薄软嫩的花瓣,“末路之美,繁华之后的孤寂……此花,像极了她……”


    话音刚落,他身前的两株荼蘼忽然晃了晃。


    谢浔双瞳一紧,本能地去寻找吹动了荼蘼的风,可今夜的提督府风平浪静,无风亦无雨。


    “你们感觉到风了吗?”谢浔一惊一乍,“有人感受到风了吗?有吗?”


    白管家与琅月轩里的下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回答:“侯爷,院子里没风啊。”


    “没风这两株花为什么会动?”谢浔瞪着眼道,“这两株花刚刚动过了,你们看到没有?”


    奴才们哪敢逆着谢浔的意思来,纷纷点头说看到了。


    谢浔面有狐疑的划过众人的面庞,扭头去看秋月。


    “你看到了吗?”


    秋月跪在地上一抖:“奴婢、奴婢也看到了。”她红着眼道,“许是主子回来了,主子生前最喜欢那两株荼蘼,看过之后,便离开了……”


    “什么?”谢浔用力拉扯着荼蘼花,“哪里?本侯怎么看不到?”


    荼蘼花花枝颤颤,在谢浔的蹂|躏下掉落无数花朵枝叶。


    秋月看得好不心疼。


    “侯爷,你放过那两株荼蘼花吧,主子……怕是已经离开了。”


    谢浔动作一顿,瞬间白了脸。


    走了?


    就这么走了?


    都没有与他说上一句话,打上一个照面,就这么无情的离开了?


    “裴玄霜……”他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疯了似的劈斩撅折着花枝,便是被锋利的枝杈划破了手掌也不停下。


    “主子!”


    “侯爷不可啊!!”


    白总管等望着双手鲜血淋漓的谢浔,齐齐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直至将那两株盛开着的荼蘼碾成面目全非的花泥,谢浔才停止了动作。


    他压抑地喘着粗气,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半跪于地。


    地上,沾染了鲜血的荼蘼花无声地与他对望着。


    月光下的荼蘼花妖娆瑰丽,红得越发的红,白得越发的白,红白之下,是一只枯枝一般的大手。


    谢浔额角抖了抖,抓起那朵半红半白的荼蘼花,狠狠攥紧。


    忘了她……


    他闭上眼睛,反复告诫自己。


    谢拂然。


    忘了她——


    同一时间,裴玄霜在一间竹屋内睁开了眼。


    双眼睁开的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呼吸,还活在这个世上。


    “玄霜!你醒了!”守在竹床边的孙婉心摇了摇裴玄霜的肩,“我是婉心呐!玄霜,你看看我!”


    裴玄霜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一点点朝孙婉心看了过去。


    “婉心!”她伸出僵硬的手,堪堪与孙婉心握在一处。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孙婉心抹着泪道,“马上就是子时,你再不醒过来,我、我……”


    她捂住脸,哽咽地哭个不住。


    “不哭了,不哭了……”


    裴玄霜很想坐起来,可她身子虚弱得厉害,别说起身了,连摸一摸孙婉心的脸都办不到,便软绵绵地躺在竹床上,轻喃:“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婉心,我成功地逃出来了,咱们的计划成功了,你该高兴才是。”


    “是,我高兴。”孙婉心点着头,“可这一路真是太难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的‘尸体’时,内心有多绝望,恍然间,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裴玄霜褐眸一黯,幽幽道:“我确实死过一次。”她回过头,打量了打量空荡干净的竹屋,“如今,我重生了。”


    孙婉心擦干眼泪,笑笑:“对,你重生了。你再不用受那武安侯的折磨了!”


    听及武安侯三个字,裴玄霜不由得僵了僵面孔,她沉睡了七天,当真觉得那个人,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好在,噩梦再长,她还是苏醒了,挣脱了。


    “这是哪儿啊?”沉吟片刻,她问,“像是山里面,有菌子的味道。”


    “是太青山。”孙婉心解释,“这间小竹屋是我从一个老员外手里买来的,既隐蔽,又清幽,住着养伤最好不过了。”


    “买的?”裴玄霜笑着问,“你哪来的银子?”


    孙婉心翻了个白眼:“狗男人给的,他追随武安侯多年,银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多花些才解气。”她盘腿往裴玄霜身旁一坐,“不瞒你说,掘墓的钱,也是我从狗男人那里要来的。”


    裴玄霜愕然。


    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问:“蓝枫他……没有怀疑什么吧?”


    “没有。”孙婉心笃定地道,“那狗东西武功确实高强,然而脑袋不大灵光,我只需花一点点小心思便能将他糊弄过去。”


    裴玄霜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心口,欲言又止地望着孙婉心。


    孙婉心如何不明白裴玄霜的心思,赶忙安抚她道:“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裴玄霜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担心那蓝枫……”


    孙婉心默了默,严肃下来道:“你不用担心他,时机一到,我会将他三刀六洞的。你呀,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才是。”


    说完,弯腰从一旁的小木桌上取了纸笔过来。


    她将纸笔递给裴玄霜:“喏,快写吧。”


    裴玄霜一愣:“写什么?”


    “方子啊!”孙婉心促狭地笑着,“你不准备把身子调养好啦?再不喝药,当心你的肠子烂掉!”


    裴玄霜恍然大悟,方才觉得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她莞尔一笑,接过纸笔道:“烂掉也比困在那座牢笼里一辈子强。”


    “少胡说了!”孙婉心佯怒地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下,催促,“快写!”


    “好,好,我写。”裴玄霜被孙婉心搀扶着坐起来,缓慢艰辛地写下一张药方。


    孙婉心对着方子吹了吹,折好后收了起来。


    “玄霜,你安心休息,我抓了药便回来。”说着一愣,抬起眼,怔怔地盯着裴玄霜。


    裴玄霜一脸疑惑:“婉心,还有什么事吗?”


    孙婉心忽地垂下眼,慌乱起身:“没、没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给裴玄霜倒了碗水:“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居然忘了你七天六夜没吃东西。”便将水和点心摆在裴玄霜面前,“你先吃点东西,我去抓药。你别怕,这里安全的很,我去去就回来。”


    裴玄霜直勾勾地盯着孙婉心的脸,内心七上八下。


    “婉心……”她不安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孙婉心笑得勉强,“我真没事。哎呀,你别担心我!快吃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竹屋。


    裴玄霜望着孙婉心匆匆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服用了汤药的裴玄霜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她精神明显好了些,脸色没那么苍白,呕血的情况也减轻了。孙婉心望着气色见好的裴玄霜,欢喜道:“还是你厉害!既能写方子把自己弄死,又能写方子把自己救回来,你不是神医谁是神医!”


    裴玄霜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微笑:“连地都下不了,还神医呢,也就你能瞧得上我的这点本事。”


    “你本事大的呢!”孙婉心将一碗竹笋鸡汤递给裴玄霜,“尝尝吧,我刚刚熬好的,用的都是这山里的竹子。”


    裴玄霜接过汤碗,一口气喝了大半。


    “慢点喝,慢点喝。”孙婉心笑她,“一山的竹子和野鸡呢,吃多少有多少,这么着急忙慌的作什么?


    “好喝。”裴玄霜由衷称赞,“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孙婉心笑着将汤碗放在桌上:“虚不受补,再好喝也不能喝太多。”她拉住裴玄霜微凉的手,问,“玄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裴玄霜想了想道:“我这身子再有个三五天便能复原,届时,依旧南下,去雍州。”


    孙婉心眼睛一亮:“你要去找你的亲人对吗?”


    裴玄霜愣了愣,表情忽然凄凉下来。


    “婉心,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垂了眼,“其实,我在雍州并没有什么亲人。”


    “什么?”孙婉心甚至惊讶,“你不是说,你和你雍州的亲人走散了吗?”


    裴玄霜摇了摇头:“不是走散了,是无奈分开了……”她道,“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师父和师兄……”


    孙婉心双眼瞪大:“你师父?师兄?”


    “是。”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幽沉地望向窗外,“我自有记忆起,便生活在一座白雾茫茫的大山上,当时我十岁,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是师父赐了我名字,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


    “十三岁那年,我师兄违背师命私逃下山,我担心师父怪罪,便悄悄下山找他,结果人没找到,自己还中了瘴气,昏迷数日后才回到了师门。”


    “等我回到了师门,师父早已不在了,他老人家留下了一封信,说我师兄可能去汉中了,让我去找他。”


    “我草草收拾了行囊,北上汉中,结果路遇流寇,险些丧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几句话讲述完自己的过去的裴玄霜回过神来,默默望住孙婉心。


    孙婉心听得两眼发呆:“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十岁前的记忆,玄霜,你为什么会失忆?”


    裴玄霜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但师父说过,若有一天我想要回自己的记忆,便带着昆山血玉去找他。”


    “昆山血玉?”孙婉心直勾勾地盯着她锁骨之间的红色月牙形玉佩,“就是你戴着的这块玉佩?”


    “正是。”裴玄霜道,“这些事,那人一一盘问过我,但我一句真话都没告诉他。”


    孙婉心沉默了片刻,感慨:“你的身世还真是坎坷,偏偏你师父也下落不明,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们。”


    “找不到也得找。”裴玄霜正色道,“我势必要离开京城。”


    孙婉心一愣:“因为他吗?”


    裴玄霜亦愣了下,似乎在思索孙婉心说得人是谁:“不是。”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道,“那个人,向来与我无关。”


    孙婉心怔怔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婉心。”裴玄霜一脸不舍地拉住孙婉心的手问,“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我、我吗?”孙婉心懵懵地道。


    裴玄霜皱眉:“对啊,那人心性如何你也清楚,我担心他会找你们一家的麻烦。”


    闻言,孙婉心长长叹了口气,失落地道:“如何走得掉呢?云卓才和邻家姑娘定了亲,我爹在也京城谋到了正经营生,我娘则爱极了京城的繁华热闹,他们不会走的。”


    “那你自己呢?”裴玄霜轻轻地问,“你想和我走吗?”


    孙婉心一脸犹豫:“我……”


    说着面色一变,转过身,猛地站了起来,抬手按住了胸口。


    裴玄霜挣扎着便要下床:“婉心,你怎么了?”


    “我没事。”孙婉心背对着裴玄霜道,“你身子虚,别动弹。我腿麻了而已,站站就好。”


    她的谎话彰明较著,裴玄霜如何能信,到底撑着竹床站了起来,拽住了孙婉心的袖子。


    “你前几日就不大对劲,盯着我欲言又止的。婉心,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裴玄霜急道。


    孙婉心依旧紧紧按压着胸口,微弯着腰,很是难受的样子:“我、我……”


    她拧了眉,喉间溢出一声干呕。


    裴玄霜一震,立刻按住了孙婉心的脉搏。


    即便精神不济,即便伤病未愈,她依旧诊出了她的脉。


    那脉象圆滑如珠,回旋有力,正是……喜脉。


    作者有话说:


    第046章 送别(捉虫)


    生平第一次, 裴玄霜以为自己诊错了脉。


    指腹缓缓从跃动有力的脉搏上移开,她抬眸,难以置信的望住孙婉心。


    孙婉心眼里满是泪水。


    “婉心……”她艰难地道, “你……”


    “是蓝枫!”孙婉心咬牙切齿,“是蓝枫那个狗东西的种!”


    即便心中早有答案,但当孙婉心将蓝枫的名字说出来的时候,裴玄霜还是眼前一黑。


    “玄霜, 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婉心扑到裴玄霜面前, “我本想让你给我开一副汤药送走这个孽障, 可、可我一来不舍,二来不敢……听说落胎会流好多好多的血, 我怕我会死……”


    裴玄霜盯着孙婉心看了一会儿, 失魂落魄地坐在竹凳上。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裴玄霜反应了好一会, 才发现那是她的泪。


    “怪我……”她呢喃,“都怪我……”


    说罢,狠狠地在膝头上锤了几拳。


    她用尽力气, 狠命轮砸, 似乎要将自己的腿锤断,孙婉心怛然失色,连忙冲上来按住裴玄霜的手,道:“玄霜!你做什么,你疯了?”


    裴玄霜整个人筛糠似的颤抖着。她低着头, 死死盯着自己与孙婉心的鞋尖:“婉心,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因为我, 你不会遇上蓝枫, 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孙婉心咬了咬牙抱住裴玄霜:“不, 玄霜,这事不怪你!这大约是我的命,我命中该有此劫,逃也逃不掉的。”


    裴玄霜悔恨地摇了摇头。


    “玄霜,你别这样,我不想你难过。”孙婉心拂去裴玄霜脸上的泪,打起精神道,“说到底不过是个未成形的小孽种,你给我开一副汤药,帮我送走他!”


    裴玄霜颤抖着的身子猛地一顿。


    她抬头看着孙婉心,正色道:“送走他?婉心,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叫我如何忍心?况且落胎对女子伤害极大,我、我……咳咳!”


    话未说完,裴玄霜便弓着背咳嗽起来。


    “玄霜,你怎么了?”孙婉心轻轻拍打着裴玄霜的背心,“你被气到了是不是?你别气,我跟你说过的,我早晚会将蓝枫三刀六洞。”


    裴玄霜默默眼下口中的血腥气,喝了口茶顺了顺后不忍地问:“婉心,你、你该如何是好?”她叹气,“我当真、当真是没了主意。”


    孙婉心紧紧握住裴玄霜的手,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吗?”裴玄霜忍不住问。


    孙婉心微微一滞后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裴玄霜心头抓紧:“那……”


    “我不会告诉他的。”孙婉心道,“这孩子是去是留,我自己决定。”


    “那你还不跟我走?”裴玄霜一脸焦急,“你若日日与他见面,此事如何瞒得住?只要你在我身边,此子是去是留,我都能照顾你。”


    孙婉心怔了怔,苦涩一笑:“我若跟你走了,又如何将他三刀六洞。”


    裴玄霜望着孙婉心的脸,忽然间觉得自己看不懂她的表情。


    便直视着孙婉心的双眼,不解而又担忧地问:“婉心,我怎么有些糊涂呢?”


    孙婉心瞳孔闪了闪,别过脸,避开了裴玄霜的目光。


    “别说你了,我也糊涂着呢。”


    见其如此,裴玄霜神色一顿,到底将满肚子的疑虑咽下去了。


    “好了玄霜,你就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了。”少时,孙婉心打起精神道,“蓝枫不似武安侯,我奈何得了他。”


    裴玄霜眉目之间一片郁色,她将孙婉心的手握在掌中:“婉心……”


    她一边心疼地看着孙婉心,一边轻轻摩挲着孙婉心的手,惊讶的发现,孙婉心手上的茧子都已消失不见了。


    现如今,那双做惯了农活的手与她的手一般娇嫩,细白。


    孙婉心由着裴玄霜抚摸着自己的双手,柔声道:“玄霜,当务之急,是养好你的身体,送你离开京城。”


    裴玄霜不愿再令孙婉心为难,便顺着她的话道:“离开京城倒是容易,只是这一路上少不了被人盘查户籍路引,我又是‘死’了的人,想要顺利到达雍州,怕是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孙婉心微讶。


    “对。”裴玄霜叹了口气,“我原本想向宁国公讨一份路引的,又怕东窗事发,被那人顺藤摸瓜查出行踪,便按下了这个想法,结果,兜兜转转的,依旧被这个问题困住了。”


    “此事我来想办法!”孙婉心一拍胸膛,“放心,我一定能给你搞到路引。”——


    孙婉心说到做到,四日后,当真给裴玄霜弄来了户籍路引。


    户籍上的她叫做胡婵,祖籍雍州,家住大郭乡,急着回家帮忙收麦子。


    为了符合农家女的身份,裴玄霜特意用布巾裹了头发,换上了孙婉心的旧衣,只是皮肤太白,瞧不出风吹日晒的影子,为保周全,又用黄土擦了脸。


    一番捯饬之后,她与孙婉心来到了凌河渡口。


    “玄霜,你弯着点腰,头也低一些,你这个样子活像乔装离家的千金小姐,哪里像急着回家干农活的农家女啊。”孙婉心一边朝路口张望,一边叮嘱裴玄霜。


    裴玄霜拽了拽头巾,疑惑道:“婉心,你在等谁啊?”


    “等一位老朋友。”她故弄玄虚地道,“他从我这里知道了你要离开京城的事,想要跟你见一面,我一想大家都是好朋友,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朋友?”裴玄霜的脑海中迅速蹦出一个人的身影,尚未来得及向孙婉心查证,便见一身材高挑瘦削的年轻公子跳下马车,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


    裴玄霜呼吸一滞,几乎没能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来人面黄肌瘦,槁项黄馘,虽仍是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打扮,可不知为何,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沉如死水,面上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蓬勃朝气,萎靡颓唐得好似行将就木之人。


    更令她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腿!


    他的右小腿诡异地外翻着,像是一节横出的枝杈,无力却又坚定地支撑着他脚下的每一步路。裴玄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残腿,直感觉对方的每一脚都踏在了她的心上,踏得她心痛难当,内疚不已。


    “薄公子……”她呢喃,“是薄公子。”


    她不敢相信,数月前助她逃离提督府的儒雅少年竟是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便扔了了竹篮,疾步奔向薄文兴。


    见裴玄霜步伐匆匆朝自己赶了过来,薄文兴越发着急,一个不小心崴到了左脚,身体斜摔了出去。


    “当心!”裴玄霜及时拽住了薄文兴的胳膊,护在他身侧。


    “薄公子,你没事吧?”堪堪撑着薄文兴的裴玄霜道。


    薄文兴气喘吁吁,一脸窘迫:“我没事。”他按着断腿站直了身体,“裴医女,刚刚冒犯了,不好意思。”


    裴玄霜摇摇头,垂眸望着薄文兴的腿,颤声道:“薄公子,你的腿……”


    薄文兴一掀袍角遮住了自己的断腿,淡笑着道:“一条断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玄霜心头猛地一坠,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起。


    “我仿佛是个扫把星。”她无力地摇了摇头,恨极,愧极,“凡是与我相识的人,你也好,婉心也好,师父师兄也好,都会倒霉透顶,蒙受血光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沉沉闭上眼睛:“或许,我真的该死……”


    “玄霜,你少胡言乱语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孙婉心气道,“你在自怨自艾什么?但凡我和薄公子将一切怪在你身上,我们还会来渡口送你吗?”


    薄文兴亦道:“裴医女,你不必如此,始作俑者另有他人,你何必为他人心怀愧疚。”


    裴玄霜心知如今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便忍下心头的不安与愧疚,睁开双眼道:“薄公子,我想诊验一下你的伤势,可以吗?”


    薄文兴一愣,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裴玄霜二话不说,立刻半跪在了薄文兴的断腿前。


    她小心翼翼地在关节骨骼各处捏了捏,心中有了计较。


    “怎么样?”孙婉心好奇地问,“有的治吗?”


    裴玄霜当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向薄文兴承诺:“我会尽全力一试,薄公子,你等着我。”


    薄文兴笑了笑:“好。”


    “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说的便快说吧。”孙婉心催促,“船快来了,玄霜该上路了。”


    裴玄霜与薄文兴互看一眼,一时间竟是尴尬无言。


    “玄霜……”少时,薄文兴道,“我能叫你玄霜吗?”


    裴玄霜莞尔一笑:“当然可以。”


    薄文兴有些腼腆地低了低头,继而温声细语地叮嘱她:“玄霜,你路上多加小心。走了,就别回来了,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裴玄霜目光一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嗯,我知道的。”她问薄文兴,“薄公子,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薄文兴顿了顿,坚定道:“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话落,他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一脸的意味深长。


    裴玄霜福了福身,支持他道:“薄公子才高八斗,德才兼备,定能金榜题名,扶摇直上。”她不舍地看了看孙婉心,又望了望懊丧,却目光坚定的薄文兴,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日后,无论我身在何方,都会为你们二人祈福。”


    “玄霜!”孙婉心一把抱住裴玄霜,“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舍不得你走了!”


    裴玄霜轻轻揉了揉孙婉心的头发,冲着薄文兴抿唇一笑,缓缓走向码头。


    此一去,山高路远。


    定不再回头——


    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穿过人来人往的凌河渡口,挥动着翅膀飞向皇宫。


    御花园内,谢浔正在与皇帝进行着最后的谈判。


    “皇上当真要放宁国公一马吗?”谢浔慵懒地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他襄助晋王逆党多年,意在谋反,此等大罪,皇上不下旨诛灭九族便罢了,居然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遮掩过去。皇上就不怕朝臣不满,百姓议论?”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笑得暖如春风:“宁国公年事已高,又是朕的亲舅舅,纵然犯了大错,朕亦不忍心杀他。总之李庆舒等逆叛都已伏诛,从此以后,朕和谢侯都可高枕无忧,此事……便这么算了吧!”


    “算了?”谢浔倏地冷笑,斜斜睨着半张脸都被九龙华盖投下的阴影遮掩了去的年轻帝王,“皇上是糊涂了吗?这种事也能算了?”


    作者有话说:


    第047章 宿醉(捉虫)


    李沛昭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除了手持拂尘站在他身后的徐公公, 所有宫人都深深埋着头,看都不敢看坐在他下首的谢浔一眼,仿佛谢浔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而他只是个穿着龙衮的无知小儿。


    李沛昭面上的笑意僵了僵,依旧用商量的语气道:“朕会好好处罚宁国公的,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饶他一条命罢了。


    谢浔不屑一哼, 觑起双眸,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翡翠珠串:“皇上好生大度, 意欲谋反的叛臣都能放过,还有什么不能放过的。”


    李沛昭被谢浔呛了个白脸, 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朕知道这件事为难谢侯了, 这样, 谢侯先前不是提议命谢溶出任江宁巡抚一职吗?朕思索了几日, 觉得此议甚好,便……”


    “多谢皇上恩典。”不待李沛昭把话说完,谢浔便道, “谢溶能得到皇上如此信任, 是他的福气。”


    李沛昭噎了噎,尬笑:“给谢侯上茶。”


    谢浔手边本就放着一碗热茶,闻令,宫人们立刻换了套新茶碗上来,重新给谢浔奉茶。


    “等等。”谢浔斜睨着身后的宫人, “你们下去,让徐公公来。”


    李沛昭与徐福齐齐一顿。


    “徐福。”稍稍停顿了片刻后, 李沛昭肃然下令, “去给谢侯奉茶。”


    徐福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谢浔面前, 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奉了茶。


    “谢侯爷,茶好了,请品尝。”


    谢浔却不接茶,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徐福。


    徐福垂着双眸,双臂伸直,端着茶碗一动不动,李沛昭默默注视着谢浔的反应,面色越来越沉。


    终于,谢浔抬起手臂,接过了徐公公手中的茶。


    他将茶碗撂在一旁,起身道:“皇上,臣忽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全,便先行退下了。”


    “好。”见谢浔要走,李沛昭如释重负,“天气炎热,谢侯一路当心,莫中了暑气。”


    “臣多谢皇上关爱。”谢浔草草行了一礼,带着蓝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谢浔一走,李沛昭立刻松弛了脊背,虚靠在龙椅上。


    “徐福,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李沛昭无力道。


    徐福白眉一挑,镇定道:“皇上,无论谢浔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此人都留不得了。”


    “留不得……”皇上苦笑,“可惜满朝文武之中,与朕心意相通的只有一个宁国公。”


    徐福惋惜地摇了摇头:“为了保全宁国公,皇上宁愿将江宁巡抚一职拱手相送,江宁……怕也保不住了。”


    李沛昭双拳攥紧:“朕知道,但朕没有办法!他想把江宁交给他弟弟,朕成全了他便是,总好过朕自断一臂。”


    他盯着头顶的九龙华盖,失意道:“朕一定是沛国最窝囊的帝王,虽高坐于金銮殿,却始终仰人鼻息,受人摆布。如今,朝野上下唯谢浔马首是瞻,只怕再过几年,人人只识谢侯爷,不知新帝王。”


    “皇上不必灰心丧气。”徐福道,“皇上就是皇上,任那武安侯再嚣张跋扈,天下依旧是皇上的。”


    “是朕的吗?”李沛昭冷笑:“朕想送给皇后的芙蓉石,他要走了;朕为曹太妃备下的棺木,他要走了;只要是他谢浔想要的,朕敢不给吗?”


    他拍了拍身下的龙椅:“只因这龙椅是他推着朕坐上来的,朕便要做他一辈子的傀儡,悲哉,悲哉啊!”


    徐福白眉一皱,躬身道:“若有一天,谢侯向皇上讨要皇位呢?皇上预备如何是好?”他压低声音,“奴才斗胆提醒皇上一句,前太子李沛桓,至今下落不明啊……”


    李沛昭冷笑着的脸顿僵。


    “那就把他找出来。”他狠狠攥住龙椅,“五马分尸!”——


    盛夏的京城燥热憋闷,一如谢浔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分明已经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忘了,偏偏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昨夜偷偷地入了他的梦,害得他不得安枕,从半夜熬到了天亮。


    天亮时细细一想,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死了半月有余了。


    最多再有半月,他便能彻彻底底放下那个女人。


    如此想着,谢浔脚下轻盈了许多,步子越迈越大。


    蓝枫紧紧跟着谢浔,问:“主子,是否除掉宁国公?“


    “不必。”谢浔不假思索地道,“本侯倒想瞧瞧,皇上和那位徐公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一家奴跳下马背,半跪在谢浔面前。


    “侯爷。”


    谢浔停下脚步:“什么事?”


    家奴道:“老夫人派奴才前来请侯爷过侯府一叙。”


    “知道了。”谢浔翻身上马,“驾!”


    他追风逐电地赶到了武安侯府,尚未踏进春光阁,便听到了齐老夫人唉声叹气的声音。


    方嬷嬷在一边劝慰着齐老夫人:“老夫人,您就别担心了,侯爷做事一向有分寸,便是对那裴姨娘有几分真心,时间长了,也就放下了。”


    “可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听提督府的下人说,那孽障仍是茶不思饭不想的,你让我这个做祖母的如何放心。”齐老夫人的声音越发苦涩起来,“那孽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又该如何向他天上的老子娘交代。”


    “老夫人,您过虑了,侯爷是什么样的心性品格,您还不清楚嘛?”


    “正是清楚才担心呐。”齐老夫人愁道,“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人,偏偏对方还不依他,还自戕,这事极大的刺激了他的自尊心,稍有不慎……”


    “祖母。”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的谢浔迈长腿而入,自然而然地打断了齐老夫人的话,“您和方嬷嬷说什么呢?怪热闹的。”


    齐老夫人和方嬷嬷齐齐合上了嘴。


    “浔儿,你来啦。”齐老夫人不自然地笑了笑,“瞧你,一头的汗珠,热坏了吧。”


    一壁说,一壁招呼着下人端上来新鲜的瓜果和凉爽的梅子汤。


    谢浔端起梅子汤饮了一大口,道:“今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祖母还是去竣稷山避避暑吧。”


    齐老夫人顿了一顿,扫了谢浔一眼,欲言又止。她细细打量着面色愈发苍白,五官愈发深邃秾丽,轮廓愈发锋利逼人的谢浔,郁道:浔儿,祖母听说你在提督府吃不下睡不好,不如搬回侯府吧,咱们祖孙两个彼此照顾着,既妥帖,又能有个伴。”


    “孙儿害祖母孤寂了?”谢浔放下梅子汤,浅笑着道,“再过些日子的吧,提督府有白事,孙儿此时回来,恐冲撞了祖母。”


    他以此为借口,便是齐老夫人再不情缘,也只能应了下来。


    “好吧。”她望着谢浔浓黑的双眼,“最晚中秋,你必须搬回来。”


    “一定。”谢浔转过脸来看着齐老夫人,“中秋佳节,孙儿一定陪祖母一起过。”


    说罢,用银挑子挑了块四四方方的西瓜块,递到了齐老夫人的嘴边。


    齐老夫人一愣,继而笑眯眯地接过了谢浔递来的西瓜。


    老人家吃着孙儿递过来的西瓜,心里比蜜还甜,她隐隐觉得方嬷嬷说得对,她的宝贝孙儿根本不像她想的那么脆弱,他坚强果决的很,岂会为一个女子折戟。


    再看他的神情,虽是阴郁了些,但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全然不似伤心欲绝的模样。


    齐老夫人心下大安,觉得手里的西瓜更甜了。


    “浔儿,有件事,祖母想告诉你。”她咽下西瓜,道,“溶儿看上了一位官家小姐,前个儿送了书信回来,想要定亲呢。”


    “哦?”谢浔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能入二弟的眼,想来这位小姐定是天姿国色,才貌双绝。”


    齐老夫人望着谢浔笑意盈盈的乌眸,莫名有些心虚:“听溶儿说是个大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他感情极好。”


    “情投意合?”谢浔忍不住冷笑一声,“既是情投意合,祖母还不快快成全了这对鸳鸯。”


    齐老夫人盯着谢浔愣了一会儿,默默攥紧了手里的绢子。


    “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二姐去办。”她在谢浔结了冰似的面上瞟了瞟,“祖母要留在京城,操办你的事。”


    “我的事?”谢浔倚在靠枕上,一脸的满不在乎,“我有什么事需得祖母亲自操办?”


    “当然是你的婚事。”齐老夫人一鼓作气,“浔儿,祖母不想跟你兜圈子,你也给祖母撂句实话,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子女子做妻子。”


    谢浔把玩着手里的翡翠玉珠,目光幽幽地不说话。


    见他并没有太过抗拒这个话题,齐老夫人朝前探了探身,追问:“你不是和那个丹阳郡主见过一面吗?感觉如何?”


    谢浔头一歪,哂笑着道:“丹阳郡主样貌品行都不错,但她是太后的亲侄女,祖母觉得,我能娶她吗?”


    齐老夫人恍然大悟,立刻否决:“既是太后的亲侄女,自然是不宜做咱们谢家的媳妇的,咱们谢家没那个造化,也不想惹这个麻烦。”老人家垂眸想了想,立刻抛出了第二个人选,“那郎尚书的女儿呢,她父亲是你一手提拔上去的,想来不会背刺与你。且此女钟情于你多年,为了你不知拒绝了多少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你何不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你们两个有没有夫妻缘分。”


    “孙儿机缘巧合之间见过那位郎小姐。”齐老夫人话音刚落,谢浔便意兴阑珊地道,“郎小姐样样都好,只是太过板正,好似一块精雕细刻的木头,没意思的很。”


    闻得谢浔将好好的名门淑女形容成精雕细刻的木头,齐老夫人肺都气炸了。


    她重重地在炕桌上一拍,破口大骂:“这个不行,那个没意思的,你到底想娶个什么回来?难不成全天下的好女子都比不上那个死了的裴玄霜?!”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奴才都愣住了。


    齐老夫人亦僵了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无血色,手指不缓不慢拨动着翡翠玉珠的谢浔,默默咽了口口水。


    听着那“嗒嗒嗒嗒”的玉珠碰撞声,老人家只觉得脑仁嗡嗡直响,呼吸不畅。


    便立刻和缓了态度,轻声轻气地道:“浔儿,祖母气昏头了才会说那样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叹气,“祖母知道,自那裴玄霜离世后,你伤心的很,难过的很。可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娶妻生子,总要向前看,祖母实在不愿看着你继续颓唐下去了。浔儿,你能否明白祖母的一片苦心?”


    谢浔乌丸似的眼眸缓缓扬起,带着几分不耐与厌恶道:“祖母多虑了,那裴玄霜确实有动人之处,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山野俗物,孙儿早就腻烦了她,又岂会为她伤心难过?”


    齐老夫人一脸惑色:“是吗?”


    谢浔嗤笑:“孙儿岂会诓骗祖母。”他慢条斯理地将翡翠珠串戴在手腕上,语气分外冰凉,“奴才们闲来无事,最喜搬口弄舌,挑拨是非,祖母随便听听便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齐老夫人盯着谢浔看了好一会儿也分辨不清他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只得暂且妥协:“如此最好。”她软软地斜躺在引枕上,“如此,祖母就不担心了。只是浔儿,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呢?”


    谢浔面上现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惆怅:“此事孙儿也苦恼的很。”他看向齐老夫人,“若孙儿迟迟遇不上两情相悦之人,便请祖母全权做主,选个妥帖的人儿做孙儿的妻子。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祖母您喜欢,且识大体,不拈酸呷醋便可。”


    “你这要求也太宽泛了些,一听就是糊弄人。”齐老夫人被谢浔气得脑袋发沉,“我会好好帮你挑几个人,但最终要娶谁做妻子,你自己决定。你也别跟祖母说空话,你明确的告诉祖母,你打算何时定亲。”


    谢浔默了一瞬,道:“孙儿才死了个妾,若急着操办婚事,岂非白事红事撞到了一块?”他目光沉了沉,冷道,“便等那死人过完尾七吧,尾七一过,孙儿立刻定亲。”


    得到谢浔首肯的齐老夫人迅速行动起来,不出三日便将一沓子名门贵女的画像送进了提督府。


    可惜,在四星台逍遥快活的谢浔一张都没看到。


    曾与谢浔一同在四星台找乐子的官员悉数前来,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嬉闹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谢浔以手支头看着缠绵于纱幔之中,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只觉得痛快的很,逍遥的很。


    “侯爷,再喝一杯吧。”一白衣舞姬跪在谢浔面前,婉转轻柔地道,“侯爷喝了酒,再看我们姐妹舞一曲怎么样?”


    谢浔抬起迷离的双眼,默默地瞧着那舞姬。


    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压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知道她白衣胜雪,肤如冷玉。


    他眉心一动,缓缓坐直了身体。


    “是你?”他盯着那道雪白,“你来了?”


    “是,奴婢来了。”舞姬顺势靠在谢浔膝上,“侯爷,您喜欢奴婢吗?”


    谢浔耳中一片嗡鸣,根本听不清她的声音。他只一味地盯着那张模糊不堪的脸:“是你吗?”他冷笑,“你还敢出现在本侯面前?不怕本侯叫你魂飞魄散!”


    话虽如此,他依旧直起了身,死死拽住了那舞女的衣襟。


    舞姬吓白了脸:“侯爷,你干什么?”她软着声音求饶,“您,您抓疼奴婢了。”


    谢浔将那舞姬拽至身前,目光幽冷地打量着。


    “侯爷……”舞姬轻轻拉住谢浔的袖子,哀求,“您放了奴婢好不好?”


    她在求饶?


    她若是肯求饶的话,他要不要放她一马?


    “继续求我。”谢浔放开了她,仰头灌了壶酒,“求到本侯心软为止。”


    舞姬十分懂事地跪在地上,便去解谢浔的腰带。


    染着蔻丹的手抚上他腰身的一瞬,谢浔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把攥住那舞姬的手,瞪着她道:“你想干什么?”


    舞女花容失色,被谢浔狠厉阴沉的模样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烈酒荡涤了他的双眸,他终是看清了那胆大包天敢给他宽衣解带的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美则美矣,可惜,不是她!


    “谁让你穿白裙的?”谢浔一脚将那舞姬踹开,“滚!”


    舞姬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见谢浔动了怒气,官员们纷纷停下了动作。


    “侯爷,您怎么生气了?”坐在谢浔下首的言琢道,“一个小小的舞姬而已,侯爷犯不上动气。”


    谢浔循声望去,不想,竟是看到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尚未平息的怒火再次袭上心头。


    “你!”他抬手指着那人,“过来!”


    跟着言琢的小倌一颤,战战兢兢地跪在了谢浔面前。


    “侯爷……”


    谢浔一把钳住小倌的下颌,冷冰冰地瞪着他的眼睛道:“本侯看见这双眼睛就来气!来人,拉下去,砍了!”


    “侯爷不要!”面上刺有红梅的小倌跪行至谢浔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我弟弟他犯了什么错?侯爷为什么要杀他?”


    谢浔一瞧来求情的小倌不仅也长了一双褐色的眼睛,面上还刺着红梅,瞬间更来气了。他一手掐着一个,逼问:“你们一个个是不想活了吗?带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来见本侯!”


    小倌吓得魂飞魄散:“奴才也不喜欢这双褐色的眼珠!可奴才生来如此,没有选择啊!”他哭诉,“奴才记得,侯爷的侍妾也生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珠,侯爷不是喜欢的很吗?”


    “住嘴!”言琢疾驰过来,瞪着那小倌道,“再敢胡言乱语,本官立刻命人将你们兄弟二人的皮剥了!”


    继而朝怒火中烧的谢浔一拱手:“侯爷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下贱胚子置气,侯爷若不喜欢他们,下官将他们杀了便是。”


    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小倌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当日,那贱人和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了许多话。”他掐紧了他二人的脖子,“说,她和你们说了什么,只要你们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本侯便饶你们一命。”


    两名小倌对视一眼,哪敢说出当日与裴玄霜谈论过的话。


    “侯爷的侍妾说、说、说她很喜欢侯爷,很敬重侯爷……”面刺红梅的小倌嗫喏道。


    闻言,谢浔仰头大笑起来。


    “喜欢?敬重?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满目寒气,一脸狰狞,“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可真会说笑话!”


    两名小倌慌乱地看向言琢,期待着言琢能救他们。


    言琢早已被谢浔的反应吓白了脸,他手一挥下令:“来人,把这二人拖下去,杀了。”


    小倌瘫软在地。


    “言大人,言大人饶命啊!”


    “大人!侯爷!饶命啊!”


    侍卫持剑而来,面无表情地将小倌拖了出去。


    “侯爷,您今日饮酒太多,不如找个舒适的地方安置了吧。”言琢垂首站在谢浔身侧,毕恭毕敬地道。


    “你把他们两个杀了?”笑得浑身无力的谢浔踞坐于地,“那不是你宠爱有加的娈童吗?”


    言琢讪讪一笑,不屑道:“不过是两个北夷奴而已,死便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谢浔双目一觑:“你说什么?北夷奴?”


    言琢被谢浔瞧得遍体生寒,忙答:“对,北夷奴。”


    北夷奴?北夷奴?


    谢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细细查问一番,眼前蓦地一黑,直挺挺昏倒在地。


    翌日,谢浔在凤祥山庄内醒了过来。


    “主子!”蓝枫提着剑半跪在谢浔榻前,“主子,您醒了?”


    谢浔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醉眼迷离地打量了打量四周:“这里是凤祥山庄?”


    “是。”蓝枫道。


    他一脸狐疑:“怎么将本侯送到凤祥山庄里来了?”


    “想你了,接你到凤祥山庄见一面,可以吗?”


    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转着玉箫走了进来。


    “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拿凉水泼你了。”


    谢浔睨着萧瑾成:“你怎么来了?”


    萧瑾成笑笑:“自然是来看望看望为情所困的谢侯爷。”


    谢浔目光不善地扫了萧瑾成两眼:“轻羽姑娘尸骨未寒,祁王殿下便有心情出来东游西逛了。”他冷嘲,“看来,她在你心里不过如此。”


    “比不上玄霜姑娘在谢侯爷心里的分量中。”萧瑾成反唇相讥,“一月前,谢侯爷还是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没想到那玄霜姑娘一死,立刻面如土色,如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般。”


    “萧瑾成,你到底有没有正事?”谢浔躺在榻上,“没事的话请你出去,本侯昨夜醉酒,今日乏累的很,没功夫搭理你。”


    “哦?谢侯爷喝多了酒,想睡了。”萧瑾成靠在谢浔肩上,笑得意味深长,“既想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不如在入睡之前服用一粒丸药,萧某敢保证,只要拂然贤弟你乖乖服下这粒丸药,便可安生睡上七天七夜。”


    第048章 开棺


    已然阖上了眼帘的谢浔缓缓睁开眼睛。


    “萧瑾成, 你又耍什么花样?”他一脸不耐,“有话快说,少在这里拐弯抹角。”


    萧瑾成花瓣似的樱唇一勾, 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一边来来回回地捏着,一边在谢浔耳边吹气:“我哪里拐弯抹角了?我不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吗?”


    谢浔闭了眼,懒得搭理萧瑾成。


    萧瑾成一哂, 长腿往榻上一撂, 紧挨着谢浔躺下了:“还是躺着舒服, 只是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睡觉,是个什么滋味。”


    “你死了就知道了。”谢浔闭着眼睛道, “你若实在好奇, 我可以让蓝枫送你一程。”


    “哈哈, 不必了。”萧瑾成咂了咂舌, 语调一转,“拂然啊,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丸药, 喝下去之后心跳呼吸齐齐消失, 与死人一般无二,然而七天之后又会好端端的醒过来,只需仔细调养几天,便又生龙活虎的了。”


    他凑到谢浔耳边,故意往他耳朵里吹凉气:“不瞒你说, 临行前,我才与轻羽温存过, 你别说, 在棺材里躺过的女子, 滋味真的很不一样。”


    一旁的谢浔猛地睁开眼睛。


    察觉到谢浔的反应,萧瑾成浅浅一笑,继续道:“若我猜得不错,你的那位玄霜姑娘,应该也已经醒过来了。拂然,听到这个消息,你还困吗?”


    “什么?”谢浔推开萧瑾成坐了起来,“萧瑾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该不是疯了吧?”


    “疯?哈哈哈,好端端的我疯什么,我看你才是快疯了,被裴玄霜的死折磨疯了。”


    “你少跟我提她!”谢浔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且跟我说清楚,文轻羽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萧瑾成摊了摊手,“啧啧,看来拂然贤弟不仅气疯了,还气傻了,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


    谢浔恼怒地瞪着萧瑾成,面色黑如锅底。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仿佛怕谢浔真的生气似的,萧瑾成握着玉箫朝他作了个揖,娓娓道来。


    “上个月,我带着轻羽回到南楚,结果两日之后,轻羽死了。太医说,轻羽是吞金自尽的,我虽伤心难过,却一点都不信太医的话。”


    “为何?”谢浔道。


    萧瑾成凤眸微眯,现出两道迷人妩媚的弧度:“因为她才知道了韩寂尚在人世的消息,她一心想和她那未婚夫团聚,此目的达成之前,怎么可能自尽。”


    谢浔漆黑的剑眉一皱。


    “于是乎,我便派人去查这件事,调查期间,她的奶嬷嬷总是催促我将那丫头下葬,我心觉有异,便将计就计地按那奶嬷嬷的要求给文轻羽办了盛大的丧仪,结果下葬当夜,这老太太便带着一帮人挖坟去了。”


    “如此简单的计策,我想看不穿都难,便命人打开了棺木,静静等待着,你猜怎么着?两日后,文轻羽在棺材里醒了过来,你是没看到她当时见到我时的表情,那可真是一个精彩纷呈。后来……”


    萧瑾成潇洒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箫:“后来我便跳进棺材,成全了那丫头想死的一份心,如今,她已经彻彻底底是我的人了。我宠幸爱妻之余还请人还原了这颗丸药,特意千里迢迢的给你送过来,以解除谢侯爷你的燃眉之急,怎么样?够义气吧?”


    谢浔压根没听萧瑾成后面的话,当他从他口中得知文轻羽是假死之后,脑袋便炸了!


    “所以,文轻羽服用了假死药。”他盯着萧瑾成,“她也一样!”


    “对,就是假死药,谢侯爷,你终于清醒过来了。”萧瑾成笑眯眯地将药碗放入谢浔的掌心,“若我猜得不错,这假死药,是玄霜姑娘亲手做出来的,她送了轻羽一颗,自己吃了一颗,企图帮助她和轻羽,离开你和我。”


    谢浔死死捏住手里的药丸,气得面红发乱,头痛欲裂,周身沸腾的血液仿佛燃成了火,灼烧着他,妄图将他烧成一把灰,叫他飞灰湮灭!


    “好、好……她当真是……好得很!!”谢浔怒瞪着一双赤红的眸子,站起身,一步步踏下木阶。


    “敢如此戏耍本侯,当真是好得很!”他一拳砸在雕着二龙抢珠的炕屏上,“她最好已经在黄土里烂成了泥,否则的话,本侯定然要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妙工巧篆的炕屏上,血迹斑斑。


    站在炕屏另一侧的蓝枫一拱手,道:“主子,奴才有事禀告。”


    “说!”谢浔暴喝。


    蓝枫飞快地道:“主子之前让奴才调查裴姨娘的事,奴才已经查清了。”


    “你也查清了?”谢浔喜怒不明地看向蓝枫,“你查清了什么?”


    蓝枫默默低下了头,忐忑不安地道:“主子,裴姨娘在玉蜂山下生活了三年不假,在雍州境内待了三年也是真,但是……”


    “但是什么?”谢浔少见地朝蓝枫发火,“快些说!”


    蓝枫赶忙道:“裴姨娘十岁之前的经历,奴才怎样都调查不出,仿佛是个谜。”


    “谜?”谢浔回忆着某些往事,幽幽道,“她身上的谜团多得很,没事……本侯有的是精力,自会一一查清楚!”


    说罢,取下楎架上的衣袍,急匆匆离开了凤祥山庄。


    半个时辰后,头发松散,衣衫凌乱的谢浔来到了尧山,


    他盯着那座亲手所刻的墓碑,冷漠下令:“挖。”


    八名身强力壮的侍卫站在裴玄霜的坟墓两侧,挪开沉重的墓碑,开始掘坟。


    谢浔锋利阴郁的面容在飞扬着的黄沙下变得模糊起来。


    他盯着堆积在墓坑四周的泥土,轻轻闭上眼睛。


    天气热得厉害,谢浔浑身上下却在冒凉气。


    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然而最多最清晰的,仍是那双浅褐的无情眼。


    他好想毁了那双眼。


    毁了那个薄情寡性,铁石心肠的人。


    正是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蓝枫在他身侧道:“主子,挖到棺木了。”


    谢浔睁开眼睛,缓缓走到了墓坑旁。


    纵被泥土掩埋半月之余,那副精美华贵的阴沉木金丝楠棺依旧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宝光。


    “她配不上这副棺木……”谢浔沉着脸道,“启棺。”


    侍卫撬动神仙棍,徐徐打开了棺盖。


    阳光一寸寸填入漆黑的巨口,直至照亮了整副棺材。


    棺材内空空荡荡,别说尸体了,连个幽魂都没有。


    侍卫们大惊失色,提着神仙棍默默后退半步,蓝枫同样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主子……这……”


    谢浔反应全无,浓黑的眸子里静静地停放着两口巨棺。


    她果然不在这里。


    果然。


    亏他心疼她。


    亏他放不下她。


    亏他怕她坟茔孤零,时时来看她。


    笑话,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将棺木烧了。”谢浔从那副阴沉木金丝楠棺上移开目光,冷笑,“还好皇上没杀宁国公,否则的话,本侯当真不知道,该找谁算这笔账。”


    闻言,蓝枫立刻将谢浔的坐骑牵了过来。


    谢浔潇洒跃上马背,最后看了裴玄霜的墓碑一眼,绝尘而去——


    距离沛国都城五百公里外的雍州城,细雨连绵,闷热潮湿。


    裴玄霜早晨出门时才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不过去集市上转了一圈,小衣便湿透了,她一向怕热喜凉,在京城的时候就不喜过夏天,回了雍州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京城的夏天有多舒畅。


    “姑娘,你要几张胡饼呢?”光着膀子剃着秃头,被太阳晒的黑丽嘉黢黢油亮亮的小贩笑眯眯地看着站在他摊子前的小娘子,“胡饼两文一张,羊汤十文一碗,保证鲜亮!”


    大热天的,来摊子上吃胡饼喝羊汤的人着实不多,是以小贩对每一个前来光顾生意的客人都格外热情,对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则更加热情。


    裴玄霜拢了拢头巾,客气地对小贩道:“给我二十张胡饼就好,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贩飞快地给裴玄霜包了二十张胡饼,裴玄霜接过胡饼放在篮子里,付了钱,急匆匆进了一条窄胡同。


    窄胡同里住着的都是跑江湖卖艺的人,还有些腿脚不方便,没人照看的老人家,裴玄霜低着头走进一座小杂院,一进门,便被一帮七八岁的小乞丐围住了。


    “别抢别抢,刚出锅的胡饼,当心烫着。”她手忙脚乱地将胡饼分给饿得肚子直叫的小乞丐,看着小乞丐捧着胡饼狼吞虎咽,长长叹了口气。


    她到达雍州城整整八日了,八日来,她师父师兄没找着,倒是认识了一帮小乞丐,以及小乞丐们的爹娘。


    与小乞丐们相识的过程同样离谱,当时她才下了船,还没分清楚东南西北呢便被这帮小乞丐抢走了荷包,一路追着他们来到了这条窄巷子,意外认识了这些人。


    奇怪的是,看到那几位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流民后,她非但不觉得厌恶,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且他们当中不乏老弱病残,身为医者,便理所当然地留下来为他们治疗,一来二去的便成了这些流民的朋友,相处得甚是融洽。


    这几日来,她几乎日日出门打听师父的下落,却次次无功而返。更令她苦恼的是,雍州境内终年弥漫着白雾的大山不下百座,她又该去哪一座大山寻找她的师门。


    那座白雾飘飘的无名山,简直成了她的心病。


    “胡婵姑娘,你在想什么?”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裴玄霜身旁,问,“天气怪热的,我叫春儿打了井水,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裴玄霜收起纷繁的思绪,转身对妇人一笑。


    “兰婶。”她道,“井水留着喝吧,我不觉得热。”


    “喝的水留出来了,剩下的,你拿去用吧。”兰婶拽着裴玄霜的袖子,带着她在茅草屋内的草垫上坐下,“你这么个金贵人儿,和我们这些乞儿混在一起实在委屈了,不仅给我们治病,还给我们东西吃,我们无以为报,只不过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兰婶,没关系的,我不求回报,我跟你们待在一起莫名的开心满足。”裴玄霜将剩下的胡饼塞给兰婶,“趁热吃了吧,这家胡饼做的不错。”


    兰婶捧着热腾腾的胡饼,感动的两眼发热:“胡婵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这些人看着你,也觉得亲切。”


    她望着裴玄霜清淡如茶的双眼:“在我的家乡,许多人都生着和你一样的眼珠。”


    “是吗?”裴玄霜不由得想起跟着言琢的那两个小倌,“我倒是在京城见过褐色眼珠的少年,兰婶,你们是京城人氏吗?”


    兰婶闻言一愣,低下头道:“不、不是,我们怎么可能是京城人氏。”


    见兰婶面有郁色,裴玄霜便不再问了,换了个话题道:“兰婶,春儿怎么样了?”


    “吃了你的药好多了。”兰婶抬起头,“胡婵姑娘,你医术可真好!”


    裴玄霜笑笑,耐心嘱咐:“可别再吃山里的野菌子了,天知道哪一朵有毒,哪一朵没毒,春儿也大了,人又机灵,何不在城里找份杂工做做,总好过行乞挖野菜不是。”


    兰婶子抓了抓脏兮兮的衣角,苦笑着道:“胡婵姑娘,你说的办法,我都试过,但是……行不通啊。”


    裴玄霜讶然:“为何行不通?”


    兰婶表情为难地转了转眼珠,一咬牙道:“胡婵姑娘,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家里有宅子有田地的,过的也是好日子,可、可是……”她呜咽了一声,“可是该死的老天不让我们好好过活啊……“


    裴玄霜赶忙握住兰婶的手,轻轻地问:“兰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兰婶按了按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裴玄霜道:“我……实为北夷人,北夷亡国之后,有一部分人留在北夷城内等死,有一部分人逃去了东陵、南楚两国,还有一部分人被沛兵抓去了天井,在天井里做劳役,为沛国建城墙,筑工事。我们一家原本想逃到南楚去的,奈何一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最后跟着一群流民流落到雍州来了。”


    她叹了口气,再道:“我们这些人,没有家园,没有户籍,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挨过一日是一日罢了,行乞都属勉强,何谈谋营生。”


    “你们是北夷人?”听完兰婶的话,裴玄霜倍感惊讶,“怪不得你们的身材都这么高大,皮肤又是极为光滑雪白,原来是北夷人。”


    “对。”兰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着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安地问,“胡婵姑娘,你会嫌弃我们这些北夷人吗?”


    裴玄霜笑着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嫌弃你们,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吗?”她握紧兰婶的手,“你们失去了家园和亲人,我何尝不是?我到现在都没找到我的师父。”


    “胡婵姑娘,你找了这么多天,一点你师父的消息都没打探到吗?”兰婶道。


    裴玄霜默了默:“没有。”


    兰婶反握住裴玄霜的双手,宽慰她道:“你别太担心,春儿他们走街串巷时,一直在帮你打听,只要你师父还在雍州城,总会打听到的。”


    此话正中裴玄霜心事。


    她根本不知道师父在不在雍州城里,如此大海捞针,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去。


    距离她“吞金自戕”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可她总觉得雍州城内不大安全,若中秋后还打听不到师父的消息,她务必北上汉中,去找师兄白十安。


    想起白十安,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发间的玉蝉簪子。


    兰婶瞧着裴玄霜的动作,促狭一笑,打趣她:“这簪子是你相公送的吧?别说,这玉簪极衬你。”


    裴玄霜一顿,正欲解释,兰婶的儿子春儿用干荷叶捧着几个金黄油亮的果子跑了进来。


    “娘,你看,这是什么!”春儿一脸兴奋的道。


    兰婶探头一瞧,激动道:“油果?”她惊讶地问,“你哪来的油果?”


    春儿咧嘴大笑:“我用胡婵姐姐给的银子买了面和油,自己做的。”


    兰婶朝春儿投去赞赏的目光,接着接过他手中的油果,转身递给了裴玄霜。


    “这是北……这是我们家乡的美食,你要不要尝尝?”


    裴玄霜怔怔地望着荷叶上的油果,半晌没说出话。


    “胡婵姑娘?”见她呆呆的不语,兰婶小声地问,“你……想尝一尝吗?”


    裴玄霜这才反应过来,她朝兰婶和春儿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捏起了一颗油果。


    油果刚刚出锅,外皮很是有些烫,裴玄霜敷衍地吹了吹,忍着烫咬了一小口。


    外焦里嫩,细腻弹牙,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甜味,香而不腻,甚为可口。


    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与师兄给她做的油果一模一样的味道。


    “真好吃。”裴玄霜称赞,“春儿,你手艺可真好。”


    她话音刚落,几个挎着长刀的衙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童尖叫着四处躲藏,仿佛见到了来人间勾魂的黑白双煞。


    “好啊,你们藏到这来了!”为首官员提了提袖子,指着站在茅草屋里的兰婶和裴玄霜道,“来人,给本官将这些个黑户通通抓起来。”


    “是!”衙役们凶神恶煞地冲进茅草屋,将裴玄霜和兰婶拽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裴玄霜挣扎着道,“我有户籍路引,宋知州,你为何抓我?”


    那宋知州正是前几天盘查过裴玄霜户籍路引的人,因裴玄霜容貌出众,便惦记上了她,想要把她收进府里做姬妾。


    “只要你肯跟本官走一趟,本官就放过这些人。”宋宪毫不掩饰对裴玄霜的垂涎,“你现在走,本官现在就放。”


    “当真?”裴玄霜冷冷瞪着对方。


    宋宪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本官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


    裴玄霜按下心中的鄙夷,痛快应了下来“可以。不过,我要收拾收拾行李。”


    见她毫不反抗,宋宪心里乐开了花:“小胡婵,你很识时务嘛。去吧,本官在这里等着你。”


    裴玄霜挣开衙役的手,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兰婶紧跟着裴玄霜,嘴里不停地劝:“胡婵姑娘,你不能跟宋知州走啊!那人没安好心。”


    裴玄霜将一包药粉掖进袖子里,另将一袋碎银子交给了兰婶。


    “兰婶,这些银子你拿着,带着孩子们躲到别处去,最好离开雍州。”她恨恨瞪了候在门外的宋宪一眼,“这些狗官,怕是盯上你们了。”


    兰婶难为情地收下银子,问:“那、那你怎么办?”


    裴玄霜背起包袱:“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握了握兰婶的手,不慌不忙地跟着宋宪离开了小杂院。


    是夜,裴玄霜被宋府的下人带到了宋宪的卧房里。


    宋宪正在饮酒,见裴玄霜来了,飘飘然起身道:“美人儿,你来啦!快来,陪本大人喝两杯!”


    裴玄霜由着宋宪将自己拽到了圆桌边:“宋大人,您找民女来何事?”


    “何事?当然是好事啊。”宋宪倒了杯酒给裴玄霜,“只要你肯听话,本官保证你拥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裴玄霜接过了那杯酒,冷笑。


    真是好巧,她在京城听过无数遍的话,又在雍州听到了。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恶心!


    便不动声色地用指甲蘸了些药粉:“民女不会饮酒。”


    她顺势拿起手边的茶碗:“大人,民女敬您一碗茶吧。”


    “你这个促狭鬼,可真是折磨人。”宋宪笑得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地接过了裴玄霜的茶,全然不察那修长莹润的小指自水面上悄然划过。


    他端起茶,一饮而尽。


    “喝完啦。”他手搭在裴玄霜肩上,“你……让本官亲一口。”


    肥腻的胖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巾,裴玄霜实难忍耐,斥道:“把你的手拿开。”


    宋宪猥琐一笑,偏去拽裴玄霜的头巾:“一块头巾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莫非是你的情郎送的?”


    药力尚未起效,裴玄霜只得咬着牙和对方周旋:“不是。”


    宋宪嘿嘿两声,又摸了摸她发间的玉簪:“那你这簪子,可是情郎送的?”


    “是我师兄送的。”裴玄霜冷道。


    宋宪目光下移:“那你这玉佩的呢?”


    裴玄霜拢了下衣襟:“师父送的。”


    宋宪又将目光移了上去:“你这耳坠子呢?”


    裴玄霜褐眸一沉,瞪着宋宪没说话。


    “你瞪着本官做什么?说话啊?”宋宪皱了皱眉,忽地往桌上一栽,“诶?本官的头怎么这么晕呢?”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一定是你生得太好看了,看得本官头都晕了,美人儿……你快过来……过……来。”


    “砰”地一声巨响,膘肥体壮的宋大人瘫倒在地上。


    他一睡便睡到了第三日早上,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别说美人了,便是窄巷里的那帮流民都找不到了!


    宋大人气得火冒三丈,穿上官服便要去抓人,结果人还没离开宋府大门呢,便被一队威风凛凛的黑甲卫围住了。


    他吓了个脸白,正欲传左右将黑甲卫的来路问问清楚,一身穿乌金玄袍,昳丽貌美的男子足下无声地走了过来。


    宋大人盯着那浑身散发着贵气与煞气的男子,猛地打了个觳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下官宋宪!”


    “拜见谢侯!”


    “谢侯万福!”


    作者有话说:


    第049章 上门(捉虫)


    谢浔目不斜视地走到宋宪面前, 停下脚步。


    宋宪两臂夹紧,深深埋着头。


    “宋大人神色匆匆急着上哪儿啊?”谢浔睨着对方,不咸不淡地道。


    宋宪抖了抖, 一脸谄媚地道:“回谢侯的话,雍州城境内出现了大量来路不明的流民,下官急着将他们捉拿归案。”


    “原来如此。”谢浔往廊下的藤椅上一坐,漫不经心道, “捉拿流民的事先放放, 本侯这里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宋大人帮帮忙。”


    “帮?帮忙?”宋宪受宠若惊, 低垂着的脑袋想抬又不敢抬,只磕磕巴巴道, “下官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只是不知侯爷有何事需要下官效力呢?”


    谢浔扫了宋宪一眼, 面无表情地垂了眼眸, 宋宪挑着眼珠极力地观察着谢浔的表情,看得愈久,心头越发的七上八下。


    好在这无声无息的酷刑并没有持续多久, 蓝枫随即走到了他的面前, “唰”地一声展开了一幅画像。


    “宋知州,麻烦你替本侯找到画像上的这个人。”谢浔慵懒地道。


    宋宪这才抬起头来,朝那画像上看了一眼。


    只见那画像的人儿气质不凡,容貌出众,一袭简约的白衣飘飘若仙, 发间别着一支玉蝉簪子,耳上坠着一对粉圆耳坠, 颈上若有似无地戴着一条细银链, 链上挂着一块朱红色的月牙形玉佩。


    宋大人登时傻了眼, 这画上的女子不是胡婵又是哪个?


    想到自己居然无意之间招惹了武安侯要找的女人,宋宪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吞了吞不断涌上喉头的苦水,默默擦了把冷汗,再次低下头道:“下、下官明白了。”


    谢浔幽幽掀开眼眸,冷冷地盯着战战兢兢,如跪在随时都要崩裂融化的薄冰上的宋宪道:“宋大人,你见过画上的女人没有?”


    宋宪打了个觳觫:“见、见过的……”


    “哦?”谢浔乌眸一觑,神情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什么时候见的?”


    宋宪慌乱地眨了眨眼:“就在前两日。”


    谢浔眼底寒光一闪,懒洋洋塌着的脊背一寸寸变得坚实冷硬:“在哪里见的?”


    宋宪汗如雨下,纳在宽袖里手抖啊抖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在、在下官府上见的。”他颤颤巍巍道。


    谢浔狠厉地瞪住宋宪,双眼仿佛淬了毒。


    “在你府上?”他缓缓俯下身,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撑在了膝头。


    他鹰隼般牢牢盯着宋宪的脸:“你把她带到你府上做什么?”


    “下官……下官……”宋宪慌得连句整话都不出,“下、下官……”


    “别紧张,宋大人。”见宋宪吓破了胆,谢浔微微一笑,循循善诱地道,“你只需要告诉本侯,她是怎么来到你府上的,又与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要一五一十的答,明白吗?”


    宋宪中了蛊似的连连点头:“明白,下官明白。”便道,“下官邀请胡婵姑娘府上做客,胡婵姑娘答应了,见面后下官也没和胡婵姑娘做什么,不过是喝了两杯酒,说了些家常话。”


    “胡婵?”谢浔嘴角漫起一丝玩味的冷笑,“接着说,你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本侯都要知道。”


    宋宪盯着谢浔那抹足以颠倒众生的冷笑一愣,后背上又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冷汗。他揣测着谢浔与胡婵的关系,懊恼之余尚存一丝侥幸——还好昨夜没发生什么,不然,吾命休矣!


    他不敢实话实话,又不敢不说实话,便半真半假地道:“胡婵姑娘敬了下官一碗茶,下官喝了,因觉得胡婵姑娘的头巾很漂亮,便问她是不是情郎送的,胡婵姑娘说不是。”


    说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浔的反应。


    谢浔扬了下头:“继续。”


    宋宪吞了吞唾沫,继续道:“后来、后来下官又问胡婵姑娘,她的簪子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是师兄送的。下官又问胡婵姑娘她的玉佩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是师父送的。下官又问她的耳坠子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


    “说什么?”谢浔目光泠泠地逼问。


    宋宪扁了扁嘴,苦着脸道:“这个……胡婵姑娘什么都没说……”


    “没说?”谢浔肃冷了眉目,“为何旁的都告诉你了,偏偏不说那耳坠子的来历。”


    宋宪被疾言厉色的谢浔吓得两股战战:“下官、下官也不清楚啊……”


    “然后呢?”谢浔怒道,“然后你们干了什么?”


    “下官和胡婵姑娘什么都没干呐!”宋宪摆着手解释,“聊完这些后,下官就把胡婵姑娘送走了,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他精神紧张,越描越黑,自己都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到了。


    “宋大人,你刚刚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谢浔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慢吞吞地道。


    宋宪看也不敢看谢浔的双眼:“是、是真的……”


    “嗯。”谢浔点了下,“看来宋大人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硬骨头,便自己去大牢里请罚吧,本侯在此处等着宋大人归来。”


    一旁的蓝枫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宋宪。


    宋宪仿佛被人按住了命门似的瘫倒在地,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呼天抢地的哀求:“别、别!侯爷,我说,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告诉侯爷……”


    谢浔朝蓝枫挥了下手:“说!”


    蓝枫松开宋宪,拔|出佩剑站在其身后。


    利剑在后,宋宪哪还有胆子撒谎隐瞒,他动作僵硬地摆正了手脚,瑟缩道:“下、下官垂涎胡婵姑娘美色,心起邪念……尚未得逞,便、便被胡婵姑娘使计迷昏了过去……”


    谢浔不苟言笑的面庞上因宋宪的话而露出一丝骇人的笑容。


    “是吗?”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来到宋宪面前,“宋大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宋宪梗着脖子偷偷看了谢浔一眼,乌龟似的缩紧身子,一动不动。


    谢浔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对方:“宋大人,她是不是生得极美啊?”


    “是是是……”宋宪一愣,慌不迭改口,“不不不,不是,不是……”


    “不是?”谢浔冷笑。


    “是!是!”宋宪哽咽起来,“是!是的侯爷!”


    谢浔面上的笑意更深:“是?”


    宋宪颤了颤,半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他朝前跪行了几步,用额头重重撞击着地面,“侯爷大人大量,便饶恕下官这一回吧,下官对胡婵姑娘的冒犯纯属无心之失,若下官事先知晓那胡婵姑娘是侯爷要找的人,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接近胡婵姑娘啊!侯爷、侯爷您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下官会帮着侯爷把胡婵姑娘找回来的!”


    谢浔笑容幽幽,端的是风轻云淡,平易近人:“宋大人别紧张,你又不知道本侯与那胡婵是个什么关系,来找她是何目的,一味地磕头道歉做什么?”


    宋宪动作一顿,表情呆滞地抬起磕出淤青的脑袋。


    “侯爷此话怎样?”他问,“莫非,侯爷是来找那女子寻仇的?”


    谢浔眯眼笑笑:“不错。”


    宋宪瞬间如释重负:“是下官愚蠢,妄自揣测侯爷的心意。”他跪着拱了拱手,“下官斗胆问一句,侯爷打算如何处理那女子。”


    “这个嘛,本侯也没想清楚呢。”谢浔俯视着宋宪,“宋大人,你说本侯该如何处置一个出卖了本侯的妾室呢?”


    宋宪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再次僵住。


    “妾、妾室?”他吞吞吐吐地道,“那胡婵是、是侯爷的妾室?”


    “正是。”谢浔双目如针,“宋大人,本侯那妾室,伺候得可好啊?”


    宋宪喉间溢出“呃”地一声闷响,寒毛卓竖地伏倒在地。


    “侯爷。”他哭喊,“侯爷饶命啊……”——


    两日后,裴玄霜在一家面馆里得到了宋宪暴病身亡的消息。


    “根本不是暴病身亡,我听说,这宋知州得罪了江湖人士,被江湖人士暗杀了!”


    坐在她对面的小哥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宋宪的死因:“宋知州死得惨呐!脖子都被人拧断了!你们要是见到了他的尸首,一定会吓死的!”


    “这话说得,就像你见过宋知州的尸体一样!”


    “我当然见过啦!”小哥瞪着眼道,“宋知州入殓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大家伙“嘁”了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起小哥的话。


    裴玄霜低着头,默默吃着羊汤面,仿佛没听到旁边嘈杂的讨论。


    饭毕,她数出些铜板放在桌子上,背起包袱便要走。


    “姑娘。”一慈眉善目的老大爷笑眯眯地叫住了她,“我出门没装银子,你能帮我付下面钱吗?”


    裴玄霜转过脸,看向大爷。


    见她看了过来,老大爷笑容更盛,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大白牙。


    “姑娘,拜托啦。”


    裴玄霜自然不会拒绝一个老人家的求助,浅笑着点了下头,又数出十五枚铜板。


    “掌柜的,这是那位老者的面钱,我帮他付了。”她把铜板交到柜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面馆。


    羊肉汤面味美浓香,她却吃得没滋没味的。


    她心事重重,一方面为宋宪的死感到困惑,一方面为师门的所在地感到迷茫。


    前者倒不甚令她苦恼,恶人自有天收,那是宋宪的现世报,后者则令她惴惴难安,她已经翻过五座大山了,今朝,又该往哪去寻找?


    正是踌躇难定,请她帮忙付饭钱的老大爷走出过来,不声不响地跟在了她身后。


    裴玄霜甚为讶异,停下脚步,直视着那老人道:“老人家,你跟着我做什么?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没有。”老大爷弯着一双眼睛,“我要去白麓山,也走这条路。”


    “白麓山?”裴玄霜好奇的问,“白麓山在哪里?”


    “在城西啊。”老大爷边走边说,“城西走到头,便是白麓山,那山上的风光可美啦!有清澈的小溪,广袤的竹海,各种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只是白雾太多,路不好走,有些地方终年弥漫着瘴气,那瘴气吸多了可是会死人呢!”


    老人家精神矍铄,话说得清楚,路走得也快,裴玄霜被对方的话所吸引,情不自禁跟上对方的脚步:“这山上有瘴气吗?大概在哪个方向?”


    “西面北面都有。”老人家道,“就在半山腰上盘旋着,令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来。”


    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来?!


    裴玄霜眉心一动,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恩师的脸,她迫切地向老者恳求:“老人家,您能带我去白麓山吗?”


    “当然可以啊!”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你请我吃面,我请你爬山,公平得很,有缘的很呐!”


    裴玄霜笑着点点头,紧紧跟上老人家的步伐。


    三个时辰后,裴玄霜察觉出自己大意了。


    她理解的城西走到头,和老者所说的城西走到头,完全是两码事。


    她以为,出了西城门,便是白麓山,结果老者所说的城西走到头,是出了西城门后继续往西走,走到雍州属地西面的尽头。


    偏那老者身体硬朗的很,连走三个多时辰依旧是面不改色,足下生风。裴玄霜越走越觉得头晕目眩,两足飘飘,若不是怀揣着找到师门的期望,当真无法顶着炎炎烈日连赶几十里路。


    “就是这里啦。”终于,老者在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山头前停下脚步,“姑娘,你很厉害呀,看着瘦瘦弱弱的,居然能跟着老头走这么久。”


    裴玄霜双手扶腰气喘吁吁:“老人家,您为何不肯听我的话,赁一辆牛车呢?”


    一路上,她不只一回建议搭坐牛车,偏那老者不肯答应,坚持要步行至此处。


    她拗不过对方,只得妥协。


    “赁牛车不得花钱呀?”老者背着手走踏上山路,“咱们非亲非故的,总花你的钱,我实在于心不忍啊。”


    一句话的功夫,老人家已经走出去数丈远。


    裴玄霜抬头看了看白雾茫茫的大山,心一横,疾步跟了上去。


    重峦叠嶂,鸟语花香。


    山中美景果如老者形容的一样。


    她在阵阵鸟鸣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山顶,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云海一样的茫茫白雾。


    “是这里……”她按捺着心头的激动,“会是这里吗?”


    似乎与记忆力是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怎么样?山顶的景色不错吧?”老人家得意洋洋地向裴玄霜介绍,“看那儿,那儿有一座平整的山洞,山洞里呀另有一番景象!”


    她怔怔地望着老人家,转过脸,直勾勾看向那座山洞。


    山洞内,同样是白雾茫茫。


    她一颤,扔掉包袱,默默走向了山洞。


    那片雾有灵性似的,见裴玄霜走了过来,即刻朝两边散开,将山洞的一切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来。


    裴玄霜站在山洞外,看了个清清楚楚。


    山洞内有三面硕大的石门,每一面石门都大敞着,石门内有石桌,有石床,有石凳,有各种各样用石头做出来的小物件。每一间石屋都又宽敞又明亮,既不沉闷也不压抑,全然是一处避世绝俗的人间清净地。


    裴玄霜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当是生出了幻觉。


    除了她的师父和师兄!没有人比她再熟悉这里的一切!


    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这就是……她的师门之地,她苦苦寻找的地方。


    “师父,师兄……”她忍不住朝石门内呼唤,“霜儿回来了,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


    话音刚落,身后立刻响起了回应她的声音。


    裴玄霜浑身一颤,转过身,诧异地望着那名老人。


    老人的声音,变了!


    变成了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你……”她嗓子抖得说不出话,“你……”


    “你什么你呀。”老人微微一笑,扬手揭去了面上的□□。


    褐黄干瘪的面孔倏然一变,幻化成白眉长须,不怒自威的耄耋老人。


    “霜儿。”老者不满地盯着裴玄霜道,“三年了,才想起回师门来,你与你那师兄一样的狼心狗肺!”


    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看了许久,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师父!”她红了眼眶,“徒儿总算找到您了。”


    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霜:“找到我?哼,若不是我在城里偶然遇见那些小乞丐,看着他们拿着完全不像我的画像到处打听我,咱们师徒两个能见上面吗?”


    裴玄霜轻咬住唇角不语。


    老者翻了个白眼,讥讽道:“不过你总比你那师兄强些,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一准忘了老夫,忘了你,天南海北的逍遥去了。”


    裴玄霜不敢为擅离师门的师兄辩白什么,便平复了一下心情,试探地问:“师父,这里真的是白麓山吗?”


    正在更换衣袍的老者抬眼将裴玄霜一瞧:“嗯!你变聪明了!”他穿好白袍,顺手将旧衣服扔在了地上,“这里不是什么白麓山,是我诓你的。若让你们知道了此山是何山,此地是何地,岂非人人都能找到这里来?老夫的清净日子还过不过了?”


    听着老者尖酸刻薄的话语,裴玄霜只觉得亲切无比:“师父,这些年,您过得可好?”她动容地道,“徒儿一直都很想念您……”


    老者面上一顿,无所谓地挥了挥袖子:“想什么想?我对你们又不好,不过是养两个小玩意在身边,打发时间而已。”


    闻言,裴玄霜双眼更红了。


    她师父待他们确实算不上好。


    老人家脾气古怪,要求严格,对他们动辄打骂,鞭笞跪罚都是家常事,所以师兄跑了,跑了便不再回来。


    心头蓦地一酸,到底没忍住流下了两滴泪。


    见她落了泪,老者面上一软,不耐烦地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早就说过,咱们之间的师徒情缘浅,彼此陪伴不了多久的。”


    便盘膝坐好,神色淡淡地看着裴玄霜道:“说罢,你此次上山,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第050章 重逢


    裴玄霜默了默, 摘下了颈上的昆山血玉,捧在掌心之中。


    “师父曾说,若有一天徒儿想要拿回十岁之前的记忆, 便带着昆山血玉来找师父。如今,徒儿已经做好了接受过往的准备,还望师父成全。”


    老者皱着长眉看了看裴玄霜手中的玉佩,面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霜儿, 你先告诉师父,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是否开心, 是否顺遂?”


    裴玄霜一愣,一时间没能回答上来老者的话。


    她在玉蜂山下度过的时光无疑是开心顺遂的, 可惜后来遇上了谢浔, 在其魔掌中活得暗无天日, 生不如死,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


    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老者哼笑一声, 道:“瞧你这副凄凄惨惨, 悲悲凉凉的样子,一看就是过得不好。既是过得不好,又何必知道那些心酸过往。”


    裴玄霜心头咯噔一声响:“师父,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老者翻了个白眼,“这事, 我不答应。”


    “不答应?”裴玄霜一脸的震惊与不解,“师父, 您为何要出尔反尔?”


    老者扫了裴玄霜一眼, 露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就出尔反尔了, 你欲如何?”


    裴玄霜嘴角一抖,简直被老者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师父,求您成全了徒儿吧。”她苦苦哀求,“这么多年了,徒儿的脑子里一直空空荡荡的,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随风飘摇着,无根无落。徒儿急需这段记忆将空荡荡的大脑填满,找到自己的根在哪里,否则,徒儿寝食难安。”


    老者沉着脸沉默了片刻,绝情地道:“空荡荡就空荡荡吧,总比塞满了痛苦的回忆强。”他乜眼瞧着裴玄霜,“当初,你主动向我讨要了忘忧丹,为的就是忘却那些痛苦的过往,若我给了你忘忧丹的解药,岂不是让你与当初的意愿背道而驰?这种蠢事,我不干。”


    “可您明明承诺了徒儿啊。”裴玄霜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继续据理力争:“师父,徒儿不怕痛苦难过,徒儿只想拥有完整的记忆!”


    “不行。”老者不留情面地拒绝,“时移世易,当初许给你承诺,如今,做不得数喽。”


    裴玄霜难以置信地望着老者。


    老者被她瞧得心里发虚,忙缓和了语气,劝道:“一切已成定局,皆无法改变,你又何必太过执着于过去,听师父一句劝,稀里糊涂地活着,挺好。”


    裴玄霜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她本就不大了解她的师父,如今,越发得看不透了。


    “师父,我……是北夷人吗?”


    两相缄默了许久后,裴玄霜冷不丁问。


    谁知这话却如平地惊雷,惊得老者猛地起身,骇然望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的?”他指着裴玄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玄霜愣了愣,漠道:“刚刚。”


    老者长须一抖。


    “你当真是……变聪明了。”他盘膝坐回原位,“是,你是北夷人。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改变什么呢?”


    裴玄霜愕然。


    她万万没想到,她鬼使神差的一问,竟是问出了自己出身来历。


    若非与兰婶等人结识,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怀疑自己的血脉,一旦怀疑上了,便会觉察出诸多蛛丝马迹。


    她怕热喜凉,饮食喜好与北夷人相同,且生着一双北夷人中常见的褐色眼珠。


    种种迹象表明,她极有可能是北夷人。


    原来……她的猜测竟是真的。


    “我竟是北夷人?”裴玄霜心头澎湃,莫名地激动着,“我原来是北夷人,师父,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早告诉你做什么?”老者略有不满,“若非一时不慎被你套去了话,老夫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你是北夷人这件事!”


    裴玄霜更为不解:“师父,为什么?”


    老者眼一瞪:“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不成?北夷亡国了,咱们这些北夷人都是丧家之犬,能留有一条命在已属不易,你还想贪图什么?还找回那些记忆干什么?存心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裴玄霜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显然不认同老者的话。


    “还是这么倔强。”老者气鼓鼓道,“罢了,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老夫累了,没功夫跟你耗着。”


    说罢大摇大摆地进了山洞,当真不理会裴玄霜了。


    裴玄霜在山洞外从天黑跪到了天亮。


    她眼睁睁地看着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看着阳光一寸寸地照亮幽深宁静的山谷。


    她不觉得害怕,不觉得孤独,心情异常的平静着,毕竟,她曾经在这座山洞外跪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这点磋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轻盈的白雾飘来荡去,始终萦绕在她周围,似乎在与她低语着什么,诉说着什么。几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在山洞外找吃的,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地从她面上扫过,似乎在想她是谁,为什么会跪在这座雾气沼沼的高山上。


    裴玄霜按了按酸麻的膝盖,抬起头,默默望着眼前紧闭着的石门。


    俄顷,石门缓缓打开,在山洞中安睡了一夜的老者捋着长须走了出来。


    “师父。”裴玄霜立刻向老者问安,“您醒了?”


    正张着嘴打哈欠的老者一愣,一脸惊诧地打量起裴玄霜来,目光陌生得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你是……”老者拍了拍头,“楚衣?”


    楚衣?裴玄霜心里一揪,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是玄霜啊……”


    “玄霜……”老者恍然大悟,“玄霜,哎呀你呀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玄霜被老者一惊一乍的样子吓得够呛:“师父,您怎么了?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老者深深凹陷着的浑浊眼珠晃了晃,终是清醒了过来。


    “霜儿。”他定定望着裴玄霜,“你还在山洞外跪着呢?”


    裴玄霜满目忧色地点了下头:“是,师父。徒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老者长眉一皱,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后朝裴玄霜招了招手:“进来说话吧。”


    裴玄霜惊喜交加,咬着牙一点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山洞。


    山洞内全然不似外面那般潮热,冷峭的好似将要进入冬日的深秋,裴玄霜目光流连地从她与白十安的石屋内扫过,跟着老者进了最大的一间石室。


    石室内静谧幽冷,西面立着两排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药罐,乱中有序,密密麻麻。书架前立着两口大石缸,石缸旁是一张竹床,竹床对面立着一个博古架,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倒悬于崖壁,眯着眼睛睡觉的鬼脸蝙蝠。


    裴玄霜伸手摸了摸鬼脸蝙蝠的翅膀,淡笑着道:“它们也在,真好。”


    “你还记得这些蝙蝠。”老者慢慢坐在竹床上,道。


    裴玄霜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小时候,师兄老抓鬼脸蝙蝠吓唬我,一来二去的,我就不怕了。”


    提及往事,老者目光一沉,面上流露出半喜半悲的复杂神色:“你师兄淘气,不像你,性子沉静,你们两个一动一静,一点也不像……”


    话说一半,老者忽地停下,顿了顿道:“一点也不像同门师兄妹。”


    裴玄霜赧然,默默低下了头。


    老者望着眼帘半阖,臻静清冷的裴玄霜,缓声道:“霜儿,你想你师兄吗?”


    裴玄霜唇角微扬:“徒儿与师兄朝夕相处三年,感情深厚,自然是想的。”


    闻言,老者满目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别想了,白十安已经不是从前的白十安了,你权当他死了吧。”


    裴玄霜一惊,抬起头,问:“师父,您见过师兄?”


    “见过一次。”老者冷着脸,“两年前,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了百十来号人,杀得双眼猩红,满身戾气,说是走火入魔了都不为过。”


    “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希望他悬崖勒马,不要做会叫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他却巧施奸计,把我送回了雍州,从此再无音讯。”


    裴玄霜听得脸色发白:“师父,师兄他为何如此?”


    老者冷哼一声:“为何?当然是为了心中的仇恨,为了报复。”他一脸气愤地道,“你师兄已经无可救药,你尚可以被拯救。老夫一辈子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去寻死便罢了,另一个,老夫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上。”


    “师父……”裴玄霜喉头一梗,疾步走到老者面前,跪在地上。


    她强忍着想落泪的冲动,低声道:“师父,您别这么说,师兄会好好的,徒儿也会好好的。”


    老者欲言又止地盯着裴玄霜看了好一会儿,从枕下摸出了张□□,放在了她手上。


    “师父老了,人都糊涂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霜儿,你若还有些孝心,便将为师的骨灰送回北夷,随便找个清静地埋了吧。余生藏在这张面具下好好活着,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北夷人的身份,且将自己当做一只断了翅的鸟儿吧……”


    “师父!”闻得老人交代后事,裴玄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师父您别吓唬徒儿!徒儿在这世上只剩下师父您一个亲人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徒儿也不活了!”


    “傻孩子……”老者摸了摸裴玄霜的头,“我都一百零七岁了,活够了,该死了。死前能再见你一面,师父知足了……”


    “不、不……师父不会死,师父会和徒儿一起活下去!”裴玄霜握着老者枯枝一样的手,流着泪道,“师父,徒儿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山上陪着师父,咱们师徒两个守着这座山头,平安惬意地度过余生……”


    “安稳惬意……”老者一脸感慨地点头,“是啊,人活一辈子,不就追求个安稳惬意吗?”


    说着面色一变,别过脸,弓着背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师父!”裴玄霜撑住老者的肩,“师父,您还好吗?”


    老者面色涨红,身体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几乎要将肺咳出来:“听到了吧……”他不忘向裴玄霜解释,“肺经俱损,药石罔……罔……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声震天动地,将倒悬在崖壁上的鬼脸蝙蝠齐齐惊醒,裴玄霜无助地哭泣着,心似被人架在火上烧。


    “看,师父没骗你吧。”老者嘴角不断往外淌着带血的涎水,“师父当真是,命不久矣……”


    “不会的师父,不会的!”裴玄霜将□□收好,扶着老者躺在床上,“徒儿会给师父治病,师父,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话音刚落,石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的声。


    裴玄霜与老者齐齐一愣,抬起头,看向石门。


    “有人?”老者顿时来了精神,“过去看看是谁,别不是你那杀千刀的师兄回来了。”


    裴玄霜点点头,立刻走到了石门前。


    隔着只有半指宽的门缝,她隐隐约约看见了被白雾笼罩着的黑色身影。


    裴玄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十安。


    记忆中,白十安总喜欢穿一身利飒的黑色劲装。


    师兄……


    她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石门,却听石门外的人道:“敢问胡婵姑娘住在这里吗?”


    裴玄霜按在机括上的手一僵。


    不是白十安!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另外一张脸,一张令她想起来就倍感恶心,惊恐,胆寒的一张脸。


    “胡婵姑娘?”石门外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胡婵姑娘听到在下的话了吗?若胡婵姑娘故意闻而不答,在下便只能硬闯了!”


    那人话音甫一落地,石门外立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山洞剧烈摇晃,脚下的石板裂出道道缝隙,受了惊的鬼脸蝙蝠尖叫着到处乱飞,四下里一片混乱。


    裴玄霜张开双臂勉强保持着平衡,企图关闭机括的瞬间被一股疾风弹飞出去。


    她狼狈倒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后狠狠撞在了石缸上。


    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带得心脏都抽搐了起来,裴玄霜咬着牙抬起头,却见一身玄衣,长发半散,目光睥睨天下的谢浔走了进来。


    她一惊,忙去看躺在床上的师父。


    谢浔却在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胡婵姑娘。”他冷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裴玄霜怔怔地转过头,犹如在看恶鬼一样又惊又骇地瞪住谢浔。


    “是你……”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恨不得眼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再次跌入的噩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自是费了些功夫找过来的。”谢浔背着手逼近裴玄霜,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面上,似要好好看一看,看清楚这张死而复生的脸。


    裴玄霜半伏在地,颤抖着与谢浔对视。


    谢浔乌沉沉的双眸一点点从她身上扫过,先是小巧的双足,再是修长的双腿,再是纤细柔软的腰肢,旖旎多姿的身躯,细白的脖颈,尖翘的下巴,继而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他想亲手挖下的那双眼睛!


    “果然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他调戏她,“别说,你打扮成村姑的样子,同样动人,本侯喜欢得很。”


    “谢浔,你想怎么样?”裴玄霜根本没想到谢浔能找过来,可既然他已经找了过来,必然是识破了她假死的计谋。


    一瞬间,许多张脸浮现在了她的面前,孙婉心、文轻羽、萧瑾成、还有薄文兴。


    “你在想什么?”见她惨白着一张脸不语,谢浔优雅地半跪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你是在想本侯会如何处置那些助纣为虐的人,还是在想,眼下该使用何种奸计,逃出本侯的手掌心。”


    他冷哂:“省省吧,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这一次,本侯绝不会轻饶了你,本侯一定会让你明白,背叛本侯,欺瞒本侯,到底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口气不算冰冷,甚至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欢喜,可裴玄霜却忍不住发起抖来——这世上没有人比她再清楚,这张世无其二的俊美皮囊下,藏着一颗多么肮脏扭曲的心。


    “你就没什么对本侯说的吗?”迟迟等不来裴玄霜的回应的谢浔有些不耐烦,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他动作缓慢,极其温柔,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心爱之物。


    “你对着宋宪那头老猪都能笑出来,为何偏对本侯冷着一张脸?本侯竟是连那老猪都不如吗?令你如此厌弃抗拒,便是强颜欢笑都做不出!”他猛地掐住那细嫩的脖子,散去面上虚假的笑容,变脸只在一瞬之间!


    “你可真招人喜欢啊,宁国公给你送药,孙婉心不怕死的屡屡帮你,薄文兴即便因你断了一条腿还敢替你卖命,给你送身份文牒,助你瞒天过海离开本侯!还有那个可笑的文轻羽,不过见了你一面而已,便敢吃你送的假死药了,真是把你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


    裴玄霜脑中乱成一片,到底被谢浔逼红了双眼:“轻羽怎么了?”


    还有孙婉心,薄文兴……原来,原来她的路引户籍是薄文兴弄来的!


    该死!裴玄霜,你真该死!


    “你说啊!”她崩溃到了极致,“你都干了些什么?”


    “本侯?本侯能将她怎么样?”谢浔故意凑到裴玄霜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拜你所赐,文轻羽被萧瑾成得手了,两人在棺材里做的,你那好妹妹呼天抢地的,流了好多血呢……”


    裴玄霜脑子里嗡鸣一声炸成碎片,用力推开谢浔,歇斯底里的怒喊:“啊——”


    她双眼猩红布满血网:“畜牲!你们这些畜牲!”


    谢浔噙着冷笑幽幽看她:“畜牲又如何?不照样把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想让你们怎样就怎样吗?啊?!”


    裴玄霜颤栗着,狠狠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愿听谢浔的话。


    她还要脸!可这疯子已经不要了!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她的心,将她的尊严扯成碎片。


    “你捂着耳朵做什么?嗯?敢做不敢认?”谢浔按下她的手,“你忘了你如何被本侯强|占,如何被本侯摆弄的了?你在床|上不是挺乖的吗?为何下了床就和养不熟的野狼一样!”


    裴玄霜目眦欲裂,气得双耳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谢浔紧紧拽着她,偏要让她清醒地承受眼前的一切:“跑?你想跑到哪里去?啊?来找你的师父,来找你的师兄是吧?”


    他一把拽下他发间的玉蝉簪子,恨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宝贝这根破簪子,对本侯送给你的宝贝视若无睹,原来这簪子是你的什么狗屁师兄送的!说!你与你那师兄是什么关系!这根簪子,是不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疯了!裴玄霜感觉自己疯了!


    自她有记忆起,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杀死一个人!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手边的石臼,对着谢浔的头砸了过去。


    谢浔目光阴狠地攥住裴玄霜挥来的手腕,夺下她手中的石臼扔在一边:“说啊!”他凶神恶煞地威胁,“你若不说,本侯就当着那老头的面把你弄个几遍,弄到死为止!”


    裴玄霜一栗,面无血色地转过头,看向被蓝枫用剑抵住脖子的老者。


    老者表情镇定,目光中满是戏谑与鄙夷:“谢侯爷,你想知道,这支簪子是不是伏蚺送的吗?”


    手握玉簪的谢浔猛地一凛。


    他一手攥着裴玄霜皙白的手腕,一手掐着她的脖颈,侧过身,阴鸷地注视着老者道:“你说什么?伏蚺?”


    “对,就是伏蚺。”老者冷笑,“伏蚺就是霜儿的师兄,这支簪子是伏蚺送给霜儿的,这个问题我替霜儿回答了,请谢侯爷放开霜儿吧。”


    谢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伏蚺?伏蚺?她口口声声唤着的人,竟然真的不是他!


    “伏蚺……”谢浔咯咯冷笑,“敢问是哪两个字。”


    老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蛰伏的伏,蚺蛇的蚺,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伺机攻敌的毒蟒。”


    “原来如此。”得到了答案的谢浔缓缓回过头,用那双诡丽惊鸿的乌眸注视着裴玄霜,“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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