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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宵夜 ◇


    ◎啊,丢人!◎


    裴烨在震惊中吃了不少烤全羊, 还吃了两个碗口大的羊肉包子,最后还喝了一碗佐料简单却极为鲜美的羊肉汤。


    从裴砚和楚沁的宅子离开的时候,他撑得直打嗝。


    裴砚将他送到大门外, 边扶他上马车边嘱咐他回去后好好消消食再睡, 裴烨连声答应。


    等裴烨走后,裴砚折回院子里, 先重赏了忙了一下午的小章,然后便回到正院。


    楚沁也吃撑了, 正在院子里绕着圈散步。裴砚在年后就找了工匠来盖那个栽紫藤的回廊, 这会儿回廊已经盖好了, 只差秋千还没装上,楚沁便在那个小回廊里转悠, 边转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想事。


    裴砚见状就跟上去, 然而她竟然半天都没察觉,一直走到拐弯处,拐弯的瞬间她余光睃见身后有人, 这才冷不丁地吓一跳, 转过身道:“你回来啦!”


    “想什么呢?”裴砚自顾一笑, 伸手揽住她,和她一起散步。


    楚沁思索着笑言:“我在想,四弟妹真是个聪明人。”


    “四弟妹?”裴砚不禁意外,“她最近来找过你?”


    “没有。”楚沁摇头, “但四弟今晚会过来,准是四弟妹的主意。”


    裴砚一怔, 想了想, 便也回过味儿来:“是了, 四弟对这些事从来不上心。若没人提点他, 他恐怕想不到来找我。”


    楚沁点点头,回忆着上辈子与谢氏为数不多的一些交道,缓缓道:“你听四弟方才的说辞,话里话外是担心你和二哥见面尴尬,连带着他也不好做人。我猜,四弟妹就是这样同他说的。但再深一重想,四弟妹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那是正经与太子殿下沾亲、要唤太子殿下一声表哥的,她与四弟说这些,大概多少也有怕自己日后里外不是人的顾虑。”


    关乎朝堂纷争的事,文人动起笔来,总爱说不站队的才是最聪明的,好像只要不站队,就能从两边都捞着好处,但事实绝不是那样。


    尤其像裴烨这样的身份,家里门楣耀眼,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投了励王的门、庶兄却是太子近臣,他若不及时表明立场,来日的下场绝不会是两边都拿他当自己人,只会两边都对他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出路可言呢?谢氏这样巧妙地让他摆明了立场,将他推去了太子那边,虽然带着两分哄骗的意味,却做得实在聪明。


    楚沁上辈子就发觉了谢氏的聪明。在谢氏这一手之后,裴烨就明晃晃地成了太子的人,再加上裴砚在东宫当差,定国公府内两个对一个,外人眼里定国公府便也就成了太子的一片羽翼,反倒让裴煜成了个异类。


    后来,太子虽然因故没了,但因皇帝的屡次表态,得了势的励王也不敢对太子的旧部做什么,为了博得圣心,倒笼络起了他们,不论是裴烨还是裴砚都因此平步青云,得了不少好处,早早投到励王门下的裴煜却因资质平庸混得一般。


    这么算来,谢氏真称得上是裴烨的贵人了。


    不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若按私心来说,楚沁其实希望太子这回不会早亡,能安安稳稳地登到皇位上去。因为上一世在历经那些波折之后,裴砚这样的人被励王拉拢、后又称为励王的亲信,实是置身其中自然而然做出的选择,当中是有一个个细由促成了最后的结果。可旁观者眼注定只会看到那个结果,便会觉得他们见风使舵。再加上坊间那时盛传太子的死是因励王暗算,虽毫无证据却挡不住这种流言喧嚣尘上,他们这一干太子旧臣的“见风使舵”就慢慢变成了“背主求荣”,一个个都是一边平步青云一边被人戳脊梁骨。


    如果太子能长命百岁,起码活到顺利承继皇位,都不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了。


    楚沁想着这些,心里直感叹世事无常。裴砚脑子里则转着裴煜投到励王门下的事,私心里知道,这种事他必须亲口与太子提一句。


    于是次日,裴砚从踏入宫门起就等着见太子。然而太子这几日都忙得很,许多时候都成日待在宣政殿里批阅奏章,要么就是与朝臣议事,根本没时间回东宫。可他若去宣政殿求见,太子虽必然会见他,却显得很小题大做——宣政殿里议的起码也是“某地闹灾几万十几万人受灾”这样的事情,他过去只为说一句“我哥跟了励王”,听着就跟二傻子似的。


    是以裴砚只得在东宫等着,从白日里几人一起读书上课等到下午商议国事,再到大家都走了,他自己独坐在明政殿里。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了,正值月中,一轮元月挂在天幕上。裴砚到底是在书房里闷得久了,愈发坐卧不安,索性出了殿门,在殿前转悠起来。


    这地方是太子回毓德殿的必经之路,他想一会儿太子回来,他就直接跟太子把事情说了,然后就出宫,沁沁应该已经在殿门外等了很久了。


    也不知沁沁今晚想吃点什么。


    裴砚无所事事地这么瞎琢磨,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过起了近来吃到的各样美食。说实话,他从前虽不像楚沁这个姑娘家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很少出门吃宵夜,从来不知京中竟有这么多好吃的!


    想着想着,裴砚就把自己想饿了。


    临近八点,太子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走出宣政殿便不紧不慢地回东宫。


    许是近来太忙,他愈发觉得这样在宫里随处走走很是舒服。没有丝竹乱耳、没有案牍劳形,他可以安静地想一会儿自己的事,在一天的劳累后偷得片刻清闲。


    走到临近明政殿的时候,约莫八点一刻。太子抬眸间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在殿前无所事事,再走近几步认清是谁,扬音一笑:“裴砚。”


    裴砚闻声回头:“殿下。”说着便迎上前。


    太子笑道:“要出宫?”


    裴砚颔首:“有些事要与太子说说,说完就出宫。”


    “哦。”太子点点头,“那正好,孤与你一道走走。”


    “……”裴砚一僵,想说不必,但太子已先一步转身向宫门的方向行去。裴砚看出太子这是本也想走走,便也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太子从容不迫地问他:“有什么事?”


    裴砚垂首:“昨晚四弟专程跑来告诉臣,说臣的二哥在励王跟前谋了个差事,进工部了。”


    他专门提及了裴烨,太子睇了他一眼:“孤记得你二哥与四弟是亲兄弟?”


    “是,四弟不日前刚与谢姑娘完婚。”裴砚沉然,太子缓了口气:“孤知道了。”


    而后沉默便在二人间弥漫了良久,直至出了东宫的大门,太子才又一叹:“如今父皇一直病着,每每召孤过去说话,话也不多。大哥接掌京中卫戍一事,孤心里也不安生,但想了很久,还是没有跟父皇开口。”


    裴砚怔了怔,眼中一片惑色:“臣不明白。”


    太子笑了声,心平气和地解释:“久病总是难受的,父皇最近脾气愈发不好,虽然并不苛责宫人,骂人的时候却也多了。”


    裴砚目露了然:“殿下是怕挨骂?”


    “那倒不是。”太子摇摇头,“孤只是想,这样的时候让他顺心些也没什么不好。御医说了,他这病虽走得慢,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京中卫戍的归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等他好了再议吧。”


    裴砚一时懵了,他隐约发觉,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将皇帝的平安喜乐放在了首位。他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天家竟还能有这样的父子之情。


    裴砚心底因而生出一股复杂,其中自有几许动容与羡慕,却也难免不安,踟蹰了良久,终是又道:“臣有一问,殿下恕臣无罪……”


    “孤知道你想问什么。”太子睇着他一哂,“你是不是想问孤,万一励王以此为始,继而步步得势,孤该怎么办?”


    裴砚无声以对,算是默认。


    “太傅也问过孤同样的问题。”太子淡泊一笑,天边玉轮洒下来的银辉拢在他身上,映出一股出尘的气质。


    他一字一顿道:“裴砚,圣贤书上说,物格、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总是有道理的。咱们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不能做个伪君子。”


    裴砚屏息:“殿下,这是国之大事,请殿下三思。”


    太子摇头:“那孤换个说法,若孤今日为心中的几分不安便能不顾父皇病体惹他不快,明日或许就能再进一步,为一己私利彻底枉顾人伦孝道。到时你身为孤面前的近臣,是会觉得孤能分清轻重,来日必成大器;还是会觉得孤这般步步堕落,日后终会沦为昏君?”


    裴砚被问住了,哑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太子笑了笑:“这世上生来就是坏人的人,没有几个。可人若想纵容自己、想让自己日渐沦落,很是容易。孤若不是太子,一念之差做些自私自利的事情或许也没什么,可在太子这个位子上,权势是无尽的,一旦放纵自己,就说不好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得从容又平和,书中所写的“正人君子”的模样,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裴砚看着他,心下只觉这样的人大抵堕落不到哪里去,便直言道:“殿下不会。”


    太子笑意未变,看看裴砚,忽而意识到他比自己小三岁,口吻里便有了些当兄长般的叮嘱:“莫要考验人性,也莫要让孤拿自己去赌。孤一旦拿自己去赌了,赌上的或许就是天下万民日后的平安。”.


    宫门外,楚沁等得直打哈欠。


    她不到七点就已经到了,刚开始是在车下等,后来站得累了,就又回到了车上。


    但车厢就这么大,坐得久了既无趣又憋闷,她便再度下了车,驴拉磨似的踱来踱去。


    然后,裴砚给她的那块怀表就遭了罪。那块表自从到了她手里,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图个看时间方便。这会儿因为等得着急,怀表被她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其间好几次她都觉得等了半天了,打开怀表一看,分针的挪动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楚沁就这样越等越暴躁,刚开始是心里暴躁,后来连带着肚子里也暴躁起来。


    近些日子她都喜欢在裴砚出宫后和他一起去吃个宵夜,为着宵夜,她晚膳总是吃得不多,在路上就已经觉得饿了,现下更是饿得厉害。


    如此又踱了几个来回,楚沁不再拉磨了。


    她想走来走去大概会饿得更快,便再度扶着清秋的手回到车上,但没进车厢,就坐在了车辕上,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继续等,心里想吃麻辣串串。


    另一边,裴砚与太子终于走到了临近宫门的地方。裴砚屏息望了眼宫门,想看楚沁在不在外头,但宫门说是一道门,实则镶在一道极厚的城墙外,城墙有几丈之厚,墙上留出的门洞自也极深,从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裴砚扫了眼太子,状似轻松道:“臣这就出去了,殿下请回吧。”


    太子浑不在意:“无妨,送送你。”


    裴砚:“臣不敢。”


    “客气什么。”太子好笑地看他一眼,他只得把话噎住,低着头继续往外走。


    接下来每走一步,裴砚心里都在祈祷楚沁这会儿好好在车里坐着,别让太子看见她。不然太子知道他进出宫都还要娘子陪……多丢人啊!


    楚沁坐在车辕上,饿得发昏的眼睛没精打采地盯着宫门。


    这会儿宫门还开着,但因天黑,她也看不见宫里的情景,只能隐约看到含元殿前侍卫们手中火把映照出的星星点点的光火。


    太子身边却没带宫人,两个人一路踏着夜色而行,从楚沁这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竖着耳朵听,终于听到门洞内有了声响,她一下就多了些精神,继而直起腰背努力看了看,在几乎看得眼睛都酸了的时候,终于借着墙上火把的光晕隐约分辨出昏暗里的其中一个身影是裴砚,她一下子跳下车,欢欢喜喜地跑过去:“裴砚!”


    “裴砚!”


    门洞聚音,年轻女孩子的声音灌进来,一下子显得特别清楚。


    正往外走的二人脚下都是一顿,一片昏暗中,裴砚清楚地感觉到太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只能低着头假作没发觉。


    再往前几步,面前霍然开朗。楚沁的笑容映入他的眼帘,她张口正要再唤他一声,却猛然看清和他一起出来的是谁,脑子里嗡地一声,下一瞬便垂眸拜下去:“太子殿下金安……”


    短暂的安静之后,太子先道了一声“免了”,继而再度看向裴砚:“这位是……”


    裴砚的目光好似恨不能在地上打个洞,死死低着头道:“是臣的娘子。”


    太子了然:“哦……家里有事?”继而歉然,“孤耽搁你了。”


    “也、也没有……”裴砚的头压得更低了,“臣就是……晚上要跟娘子去用宵夜,所以,所以就……”


    啊,丢人!


    夫妻两个脑子里都是这句话。


    太子神情也变得很复杂,看了他半天:“那快去吧。”


    裴砚如蒙大赦,赶紧一揖:“臣告退。”


    楚沁也面红耳赤地福身:“臣妇告退。”


    然后夫妻两个就忙不迭地钻进了马车,看那架势就跟逃命似的。太子神情又复杂了会儿,忽地就笑了,摇摇头,转身折回宫门里去。


    车厢里,楚沁的脸颊紧紧贴着车窗帘子,却又没勇气揭开帘子大大方方地看,就这么溜着缝盯着,眼看太子走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裴砚。”她怔怔地转回头,不安地问他,“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啊?”


    “没有。”方才还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裴砚这会儿已冷静下来,见她这么问,直截了当地伸手将她一圈,“夫妻一体,就该一起待着,有什么丢人的?”


    “不是……”楚沁只道他是想偏了,认认真真地又解释了句,“夫妻一体自然好,但你连出宫都有人等这事,会不会丢人啊?”


    裴砚:“不会。”


    两个字掷地有声。


    楚沁浅怔,但抬眸看看他便懂了。


    其实丢人还是丢人的,可他好像宁可丢人也想让她来,所以便这样嘴硬。


    那……


    那她就装个傻,听他的好了。


    主要是吃宵夜还挺开心的.


    太子回到东宫,却没进毓德殿,直接进了东宫的后院,进了太子妃的毓仪殿。


    太子妃正坐在茶榻上翻看皇后递来的册子。这册子本是今届秀女的花名册,但皇帝没什么心思遴选嫔妃,就说要给儿子们挑一挑。


    皇后的意思是东宫要添两个人,几个快到年纪的皇子挑选正妃的事也让她拿个主意,她便已看了一整日的名册,勾选了几个人,想等太子得空的时候与他商量商量。


    结果就这么巧,近来忙到根本顾不上往后院来的太子今天就这样进来了。太子妃不及起身见礼,他就道了声“坐”,太子妃就索性安然坐着,跟他说:“殿下来得正好,帮臣妾看看选秀女的事。”


    她边说边将一本薄薄的本册递过去,不是皇后送来的花名册,而是她自己写下的一本。里面誊抄了数名秀女的家世、年纪,也写明了让谁到哪个府,算是初定。


    太子接过册子,太子妃道:“臣妾拟了个大概,殿下先过过目,若觉得合适,臣妾再呈给母后。”


    “嗯。”太子点头,简单翻了翻,对别的没什么异议,只说,“别的都好,但东宫不添了吧。你直接去回母后,就说是我说的。”


    太子妃抿唇:“东宫如今就两个侧妃,说出去不像样子。”


    太子蹙眉,太子妃不待他争辩,就又说:“臣妾瞧母后也不过是要做做样子的意思。殿下待臣妾的心意臣妾明白,可殿下贵为太子,后院里总不能冷冷清清的,就像父皇待母后一样。”


    当今天子自从迎娶皇后之后,待皇后就一心一意。但这么多年来,后宫也没空过,该有的规制总要有的,这才像个天子的样子。


    太子闻言眉头却蹙得更深,坐到太子妃身边,攥着她的手道:“有些话说出去就不恭敬,我只与你说,你明白我的心思就行了,然后替我把事推了。”


    太子妃怔了怔:“殿下请说。”


    太子道:“在情分的事上,父皇待母后没的说。可对那些后宫妃嫔而言,这便是有亏欠的。”


    太子妃哑了哑,摇头:“不是这样。既入了后宫,便是谁也不能担保自己能得宠的,那父皇专宠皇后娘娘、还是去宠旁人,对诸位母妃而言也都没什么分别,谈不上亏欠的。”


    “她们没人能担保自己得宠,却也没人是奔着独守空闺一辈子来的。”太子缓缓道,“你想想,同样的事情若放在你身上——我如果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太子妃情投意合,你嫁进来纵使贵为侧妃也只能独守空房,你还肯不肯嫁我?”


    太子妃怔忪一瞬,即道:“那臣妾自然不肯!”


    她的出身,本也是京中一等一的。虽不姓谢,却也算是皇后的娘家亲戚,父亲更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倘使没能嫁给太子,嫁个亲王做正妃也是必然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要独守空房。


    太子含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走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让她们都好好嫁人去。至于已在东宫的两位侧妃……”


    那两个侧妃,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宫里惯有规矩,皇子们大婚前都要由尚寝局遣宫女教他们“行事”,一般都是遣两个来。


    诚然,这两个宫女若不给名分也行,依旧以宫女的身份留在宫里当差也可以,可那就更惨了。太子不愿那样愧对于人,受封太子之后便给她们请封了侧妃的位子。


    现下他提起她们,太子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即道:“殿下放心,臣妾自会多关照她们。”


    “嗯。”太子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忽而道,“吃宵夜吗?”


    “啊?”太子妃一愣,太子刚想跟她解释就笑出了声:“我今日送裴家三郎出宫,见到他娘子了。”


    “他娘子进宫了?”太子妃茫然,“是来见母后的?”


    “不是。”太子摒笑,“根本没进宫门,是来等他的。裴砚说他们要一起吃宵夜去,把我说饿了。”


    “……他们夫妻倒有意思。”太子妃神情复杂了一瞬,继而也笑了声,“那臣妾让小厨房备膳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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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 麻辣串串 ◇


    ◎要十个牛肉、十个羊肉、十个鸭肠、十个毛肚、十个香菇。◎


    楚沁与裴砚坐着马车到西市的时候, 西市南侧那条小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条小街白日里与集市上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都是些卖杂货的小商小贩,但到了晚上, 差不多从用晚膳的时候开始, 卖杂货的商贩三三两两地回家了,新一波卖小吃的小贩过来占上地方, 就会渐渐变成一条小吃街。


    这样的小吃街,达官显贵虽偶尔也会来吃个新鲜, 但比起寻常百姓到底少之又少。所以近来楚沁和裴砚不管吃什么都会发现旁人躲着他们, 这样的好处是周围没人, 他们聊点什么都方便,坏处则是不免影响店家的生意。好在这样在街边上卖的小吃都不太贵, 裴砚便每次都多付些钱, 不让店家吃亏。


    今日楚沁想了一晚上的麻辣串串,到了小吃街上,就直奔那商贩去了。这商贩占下的一片地方在集市中算是大的, 正当中的板车上放着煮串串的锅具, 两侧各有四张低矮的小方桌, 每张桌边三四张小凳,能同时招待八小桌的客人。


    楚沁和裴砚在左侧挑了张小桌落座,左侧那另外三桌便也没人了。裴砚便先与老板赔了个不是,继而摸了一两银子出来。老板本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讲道理, 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这种麻辣串串是正经从四川那边过来的东西, 口味其实类似于火锅里涮出的菜, 汤底除却高汤与鲜辣的牛油还要加八角、花椒、陈皮芝麻等物提香。只是煮出来的菜并不是火锅里出来那种零散的菜和肉, 而是用竹签穿着。


    串串的竹签通常做得很长, 为的是方便从锅里拿取,但每个串上的菜肉并不大多,大多都只有细细窄窄一只长的量,素菜一文钱两串,荤菜一文钱一串,方便客人吃得五花八门。


    楚沁于是开口就豪爽道:“要十个牛肉、十个羊肉、十个鸭肠、十个毛肚、十个香菇。”


    老板记下就忙去了,楚沁想了想,又让清秋去旁边的摊上买了份炒饼。为免还碗麻烦,便直接与卖串串的老板借了个空碗去盛,与串串搭着吃,免得太辣。


    等炒饼和串串都摆上桌,夫妻两个边吃边聊起来。裴砚说起方才在出宫的路上与太子聊的事,楚沁边从竹签子上衔下一缕羊肉边道:“太子殿下倒真是个和气的人,”


    “是。”裴砚颔首,继而一喟,“只是励王执掌京中卫戍这事……终是让人不安,太子这般在意陛下的心情,虽是尽了孝,长久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楚沁抿唇:“那怎么办?”


    裴砚摇摇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盼陛下尽快康复,让太子殿下能安心上疏吧。”


    唉,皇帝的圣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不妥总是挺麻烦的。


    楚沁这般想着,也叹了口气,继而扬声:“老板,有醋吗?”


    板车前忙着煮串串的老板回头应了声“有”,接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送了醋壶来。楚沁往盘子里倒醋,坐在对面的裴砚看得拧眉:“这还搭醋吃?”


    “突然想吃。”楚沁笑了声。


    这样的串串其实应该搭干料,但牛油辣锅涮出来的肉蘸醋总是好吃的。


    跟着她又说:“太子近来这样忙于朝政,还有空读书么?”


    “课业总是不能放下的。”裴砚笑笑,“只是太傅也知他忙,近来功课都少了许多,连带着我们都轻松了些。若不是我爹非这会儿回来,逼得我每日都不得不在宫里留一两个时辰,这么清闲我就陪你玩了。”


    “哪有那么贪玩。”楚沁嗔笑着睨他一眼,将一串羊肉串串蘸满米醋,送进口中。


    二人这样边吃边聊,到家时已快子时了。裴砚沐浴之后又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楚沁手脚并用地推住他,大声喊累,他总算姑且放过了她一马,容她今晚好好睡觉。


    楚沁如蒙大赦,闭上眼边入睡边想:果然凡事都是双刃剑,两个人感情太好,也还是有点坏处的!


    他精力太旺盛,上辈子两个人都“克己复礼”,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感情一好,他十天里总要有六七天不肯让她好好睡,她属实是有点吃不消。


    她这样胡乱想着睡过去,睡得不大沉,梦境也乱糟糟的。混乱之中,有些早已被抛之脑后的久远记忆冷不防地冒头,她恍惚地听到裴砚说:“陛下训斥了太子殿下,命他闭门思过。我近来都不必进宫……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楚沁猛然惊醒,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漆黑。夜已经很深了,深得让她莫名地打颤。她下意识地探了下手,手背与裴砚的手臂相碰,才渐渐安下神来。


    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对向他。视线渐渐适应了这份漆黑,他俊朗的五官就变得清晰起来,她一边望着他的脸令自己平复心神,一边鬼使神差地探究,梦里地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应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至少是上一世太子还活着的时候。而她又对这些事并不上心,当时肯定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就完了,现下要回忆清楚很有些费劲。


    于是楚沁不知过了多久才迟钝地想起来,可能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因为那时他们尚不够熟悉,他与她说话时仍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客气。


    现下看来,他那时大概很有心陪她出去玩一玩,可她的答复——楚沁如今已急不清自己当时的答复了,只是若她没有猜错,她应该是淡漠疏离地拒绝了他,连带着还要叮嘱他多用功读书。


    上辈子的她,真是别扭得要成精。


    楚沁心下揶揄着翻了个身,又继续回忆太子是因为什么缘故挨了训斥。这一想不要紧,在想清原委的瞬间她却陡然一愣,依稀记得那个缘故好像是:陛下斥太子生性懦弱、不分轻重、不识大体……


    这是很严厉的斥责。于储君而言,这无异于说他“难堪大任”。楚沁已想起这事就连带着想起来,那时候京中好像都因此紧张了一阵,像定国公府这样的勋爵人户更是紧闭了大门、竖起了耳朵,生怕自己一步踏错触怒圣颜,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楚沁越想越清晰,越清晰就越睡不着了。


    此日清晨,楚沁照旧与裴砚一起起了床。近来她都是陪他进宫再回来睡,两个晨起便一起盥洗一起用膳,虽然时间不多,但说说话聊聊天,总能为忙碌的清晨添几许温馨。


    裴砚洗脸时与她说:“秋千大概今天就能制好,你要我写的字我直接让工匠刻在上面了,你记得看看。”


    “好。”楚沁立在几步开外,同样在洗脸。她脸上挂满了水珠,说话不大方便,应了一个字后便安静了半晌,擦干之后才又道,“你都写什么字了?”


    裴砚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又吊我胃口!”楚沁冷哼,接着就坐到妆台前去梳妆,一边梳妆一边忍不住地从镜子里打量裴砚。


    她夜里乱想了那么久没睡,心下对太子挨训这事有了些猜测,却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按理来讲,现下的她和他之间已称得上无话不谈,除却自己活过一回这档子事她实在没法告诉他之外,其他的她都愿意讲。


    但关于太子的事却好像不太一样——事关储君,那就是政事。对于政事,她不是“不在行”,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窍不通”,所以心底的那些猜测她自己都觉得不太可靠。


    可等到两个人用膳的时候,还是“跟他说”的想法占了上风。楚沁一壁吃着白粥,一壁打量着他,故作从容地道:“裴砚,励王那个事,你说……”


    “嗯?”裴砚手上正剥一个鹌鹑蛋,忽地听她提起这个,下意识地抬眼看她。


    楚沁顿了顿:“你说,陛下会不会是有意历练太子才把京中卫戍给了励王?”


    裴砚皱眉:“这叫什么历练?”


    楚沁垂着眼帘,从容不坡道:“或许就是在等着太子有所作为呢?上疏劝谏也好,用别的法子将励王推下去也罢,都是他这储君该做的事。”


    几句话间,裴砚手里的鹌鹑蛋剥好了。他随手递给楚沁,自己又剥下一个,楚沁一口将鹌鹑蛋咬去半枚,续言:“太子殿下纯孝之至,自然是好。你是他的近臣,跟这样的主觉得安心;我是官眷,也觉得夫君跟着这样的人我心里踏实。可是……你若换个身份想。”


    她说着摆了下手,让清秋清泉都退了下去,听到房门关阖的声音才压低声音续言:“倘若你是九五之尊,会不会觉得太子殿下这样的‘纯孝’过于懦弱、分不清轻重缓急?倘若你在那个位子上,是想看到储君对自己一味地孝顺、敬重,还是想看到他有统领天下的谋略与魄力?”


    裴砚略微一怔,心底蓦然一阵恍悟。


    从他初入东宫为始,至今已有半年,每每与太子交谈议事,他常会觉得有些古怪,可又说不出来,现下被她这么一说,他猛地懂了。


    ——太子是个正人君子,是个童叟无欺的“好人”,他与太子交谈时常会慨叹世间竟有这样清正端方的人,然而心底那份古怪的来源却也正是因为太子太清正了。


    所谓正人君子,便是清白坦荡,朝政里却有许多肮脏。那些波诡云谲的斗争中,阳谋都未必见得了光,何况数不清的阴谋?


    清正如太子这样的人,会让人心生景仰。可他在太子之位上,就会让人觉得他太好了,好得不适合当个储君,或许更不适合当个皇帝。


    裴砚于是下意识里便觉得楚沁是对的,但紧接着,谨慎让他克制住了思绪。


    他沉了沉,没做太多评判,只说:“君心难测,太子殿下是陛下的亲儿子,对陛下的心思总比我们有数。若他没往那处想,咱们就先不要多心了。”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楚沁边点头边夹了个小笼包,满满当当地蘸进醋里,沉吟着又道,“只是……你不妨留个意,万一真是这样,你也好直接劝劝太子。若不然,大局上的事咱们且先不说,只说太子这般纯孝吧——他本是为了陛下的圣体康健,若反倒会错了意,只怕会让陛下更心里不顺,倒也白费太子的一番好心了。”


    裴砚听得一怔,禁不住地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话说得巧妙,好似是在跟他说道理,实则为他开口劝谏太子提了个思路。他原本觉得这事难劝,也没真打算因为她三言两语的推测就真去太子面前开口,她这么一说,倒让他觉得去说一说也没关系。


    只消太子对陛下的担忧关切是真的,他依她这番说辞去跟太子说一说,太子便是不赞同也不会怪他。


    裴砚短暂的沉吟间,就见楚沁第三次蘸了醋。


    小笼包本就不大,她小口小口地咬了两回,现下已只剩窄窄一点了,竟还要单独蘸醋。他只这么看都觉得酸,咬着后牙道:“怎的吃得这么酸?”


    “这是包子啊。”楚沁一脸认真地看他。


    裴砚自感被当成了傻子,不满地皱眉:“我还不知这是包子吗?”边说边撇嘴,“你平日没这么爱吃酸的,今日没事就找大夫来看看。”


    他说得状似平静,但心里止不住一份兴奋的猜测:忽而喜酸,莫不是有了?


    “就蘸点醋,哪有这么大惊小怪的。”楚沁小声抱怨了句,心下倒觉得请大夫来看看也无妨。


    她是活过一次的人,说起“喜酸”,她当然也有些猜测,但转念想想,她就将那猜测否了。


    她自知重活以来已改变了不少事情,可“儿女缘”这件事,不论按道家还是佛家的说法,似乎都是有定数的。


    那凭上一世的“经验”来看,她的确今年就会得一个孩子,但不是现在,少说也要再等三四个月才会诊出有孕,那按着怀孕算,怎么也要再过一两个月才能怀上。


    既是如此,现下想来不会有喜。


    楚沁这么一想,心里就踏实了。她于是照旧陪裴砚一起去了宫门口,然后独自回家补觉。睡醒后,她就把看大夫的事抛到了脑后,让清秋清泉取了账册来,耐心地查看。


    从前住在定国公府的时候,睦园的账册她是一个月一过目的,一则是因府中人员复杂,二则是怕懈怠下来会被胡大娘子拿了话柄。如今搬出来,他们身边的人简单了,自己家里自己做主也不必再看胡大娘子的脸色。楚沁便将日常的看账改成了一季一看,反正这对她而言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就算是一年一看也不会出什么错。


    结果这么一看,还真就让她看出了问题。


    他们是去年八九月那会儿搬出来的,往后三个月都没什么大事,府里日常的吃穿用度就那么多,她就算时常添个点心加个菜,花费的银子也有限。


    可现下过了一道年关,年关里应酬、串门、送礼就花了不少钱。之后定国公回京,裴砚因此回家晚了,两个人三天两头的顺道一起去吃宵夜,去吃宵夜本不是多大的开支,但因他们一去就影响客源,他们良心上过不去总要多付一些,一来二去也花了不少。


    如此一来,元月里的开支翻了三倍;二月正常,三月的开支多了两三成。


    楚沁因而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日子过得入不敷出,要动家里的积存了!


    他们夫妻总共有三个银钱来源:一是裴砚作为太子侍中的俸禄;二是楚沁嫁妆里各商铺的租金与利润;三是定国公府拨下的月例,两个人都有,在搬出来后,这月例也没停,反倒是胡大娘子为了面子上好看,还给他们每个人添了一成。


    三项加起来,他们每个月拢共有三百两上下的进项,从前一贯是有结余的,便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突然要动这积存了,顿时让楚沁紧张起来。


    持家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坐吃山空绝不可取。现下这多出去的开支虽多半来自于多年的各样交际,但裴砚在太子跟前当差又搬出来住,这些交际本就时不时地会有,以后会不会冷不防地再来几笔也说不好。


    所以,得开源节流啊……


    楚沁思前想后,觉得以现下的情形来看,“开源”比“节流”更重要,因为裴砚应酬的开支是不好“节流”的,要节就是从她犯馋叫菜这些事上省,能省的极为有限。


    她于是让清秋将她嫁妆里的房契地契都找了出来,仔细地整理了大半日,把田契、宅契、商铺都分门别类地记了一遍,直弄得自己头疼。


    上辈子,她还真没为这种事操过心。因为那时成婚的头几年他们都住在定国公府里,在家住总是能省省钱的,开销比现在少一大块;后来到分家搬出去的时候,裴砚又已混出了头,俸禄水涨船高。


    所以那时候她根本没遇上过缺钱的事情,对明显的各种产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每月收一收钱,至于有没有哪个商铺哪块田交得少了几许、亦或本来能挣更多却没挣到,她从来没费神过。


    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这话多少是有道理的。大宅院里的事情多而杂,管得太细得把自己累死。


    ——但是缺钱的时候除外。


    楚沁就这样一直忙到了傍晚,用过晚膳后又打理了一阵子,再摸出怀表一看都七点半了。


    这个时间再梳妆更衣往宫门口赶是来不及了,她只好叫来清秋,让她差个小厮骑快马赶去跟裴砚说一声,就说她今日忙得顾不上过去了,让他直接回家,省得他在那里干等她。


    八点半,裴砚回来了。


    他进了门就直奔正院,踏进卧房一看楚沁坐在茶榻上手里捧着个本子,只道她在读闲书,开口就问:“大夫怎么说?”


    楚沁同时抬头:“你回来啦,我有事跟你说。”跟着听到他的话,一愣,“什么大夫?”


    “……”前一秒还以为她要跟他说看大夫的结果的裴砚顿时知道自己想错了,眉宇挑了挑,“你没让大夫来?”


    “我忘了。”楚沁哑笑,他便睇了眼清秋,让清秋去请大夫来,接着坐到与她隔着一方榻桌的位置,问她:“什么事?”


    楚沁道:“等你下次再歇息,陪我去看看各家商铺还有田宅吧。”


    裴砚问:“什么商铺和田宅?”


    “就是我嫁妆里的那些。”楚沁神情恳切,“我想去瞧瞧商铺经营得怎么样、田宅又都是什么情形,若有能多赚钱的,以后咱们就多些进项!”


    裴砚怔了怔,茫然:“怎么突然操心这个?”


    楚沁望着他:“家里缺钱了,入不敷出。”


    “……”裴砚闷了半天,“哦”了一声。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在定国公府的那十七年,胡大娘子虽然待他刻薄,银钱却从来不缺。现下冷不丁地听楚沁说要去察看商铺田宅,他一点都没往缺钱上想,听她直说了他才恍悟。


    恍悟之后,就是觉得愧疚和丢人。


    他觉得他不管不顾地带她出来了,现下竟然要让她操心赚钱的事,很是不对。


    裴砚沉了沉,低着头道:“陪你去看可以,但你别急,我也会想办法多赚些钱的。”


    “嗯,我们慢慢来。”楚沁反倒很轻松。她紧张归紧张,倒也没觉得压力有多大。


    二人说完各自想了会儿心事,楚沁想的是怎么让商铺多赚点,裴砚想的是怎么让她少费力气。


    就这么片刻的安静,清秋便带着大夫到了。定国公府自己养的大夫也不大多,他们出来时没好带一个走,便自己请了一位,姓邱,是府里的黄大夫引荐的。


    邱大夫的年纪比黄大夫还要更长一些,年逾六十,胡子已然花白。进屋后没什么废话,问了问楚沁近来的症状,就上手给她搭脉。


    楚沁正掉在钱眼里,这厢大夫给她搭着脉,她都还在想怎么赚钱的事。心不在焉间隐约听到一句“恭喜——”云云,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案之隔的裴砚原本摒着息,闻言新鲜骤松:“真的?!”


    邱大夫拈须含笑:“现下月份还小,娘子需得好生养着,少操劳。”


    “好!”裴砚满口答应,继而满面喜色地看向楚沁,“沁沁!”


    “啊?”楚沁蓦地回神,怔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邱大夫,“怎么样?是什么毛病?要紧吗?”


    裴砚:“……”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麻辣串串】其实就是串串香啦,但串串香这叫法感觉太现代了(?)所以换了个朴素点的叫法。


    ======


    昨天状态不好断更了,感谢大家不杀之恩,昨天欠了六千会补九千,所以未来会有三天日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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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 酸汤鱼 ◇


    ◎待得鱼端上桌,楚沁一口下去就幸福起来,就着米饭吃得大快朵颐。◎


    裴砚好笑地看看她, 硬把笑意绷回去,道:“情形不好,已病入膏肓了。别怕, 咱们慢慢治。”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楚沁是眼看着他将笑意收回去的, 心里一点紧张都没有,反倒皱了皱眉:“不可能, 你少蒙我。”


    说罢她又看向邱大夫:“到底怎么了?”


    邱大夫拱手:“娘子有喜了!”


    楚沁愕然:“你说什么?”


    “娘子有喜了,刚两个月。”邱大夫说得更清楚了些, “娘子身体康健, 胎像极好。只是现下月份还小, 娘子还是多当心、少操劳。”


    楚沁整个人都是懵的,耳朵听着邱大夫的话, 心底却在鬼使神差地揶揄:说好的子女缘都是天定呢?


    她于是就这样直勾勾地盯了邱大夫好久, 才又问出一句:“真的?”


    “……”邱大夫无语了下,“老夫不敢欺瞒娘子。”


    裴砚笑了声:“多谢大夫。”说罢递了个眼色,示意清秋请大夫出去。清秋明白他的吩咐, 从铺纸研墨请大夫写药方与医嘱、到给赏钱连带送大夫离开的差事就都担下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裴砚隔着榻桌伸手, 摸了摸楚沁的额头:“别发呆了。”


    楚沁低着头,哑声嗫嚅:“怎么会这时候有孕呢……”


    一定是这一世的他太“热情”了!三天两头地折腾她,难怪孩子都会来得早!


    但这话落在裴砚耳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他只道她还在发愁钱的事,因而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便踱过去坐到她身边,揽着她宽慰道:“孩子既然来了, 就是咱们的福气。你只管好好安胎, 钱的事有我。”


    楚沁渐渐回过神来, 知道他想岔了, 还是道:“商铺与田宅我还是要去瞧瞧的。”


    裴砚说:“别去了,费神。”


    “哪就那么娇贵了?”楚沁歪头,执拗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听说有孕的时候若一直闷着不动,生孩子的时候反倒会难。”


    “可现在是头三个月。”裴砚说边抓住她的袖口,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就有了耍赖的意味,“你便是要管,也等等,好不好?等过了三个月,我陪你一起去。”


    说完他不待她答就双臂一张将她抱住了,这回连口吻里也带了耍赖地劲儿:“听我的吧,我不能让你出闪失啊。说得难听些,孩子留不住不打紧,你若伤了身那就……”


    “呸!”楚沁赶紧制止了他这不吉利的话,脸闷在他怀里,暗暗嫌他的口吻肉麻。


    为免他继续软磨硬泡,她勉强同意了:“行吧,那就等等,我先养养。”


    “乖。”裴砚满意地笑了声,继而忽地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啊!”楚沁惊然轻呼,定神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杏目圆睁,“别乱来!”


    裴砚自知她说的“乱来”是指什么,眉宇不快地挑了挑:“我送娘子上床早些歇息,娘子在想什么?”


    “……”楚沁绷着脸,“我没有,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裴砚点头:“那我记住了。”说着在她眉心一啜,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平平稳稳地把她放下。


    上了床,楚沁睡得极快。但多半跟有孕没什么关系,只是今天忙的那些事实在太劳神了。


    沉睡中梦境浮现,楚沁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辈子初次有孕的时候。那是在几个月后,夏末秋初之时,府里的黄大夫告诉她,她有喜了。


    说来好笑,当时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比今日还要高兴些——因为当时她没在走神,更没有像今日这样笃然地觉得“孩子不会这时候来”,听了大夫的话立刻喜上眉梢。


    可那个时候,她却没见到裴砚的喜悦。


    因为裴砚当时不在正院,而她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也没有及时告诉他。


    那时她觉得,刚有孕时既然胎像不稳,就有可能会失了孩子。若直接让他知道了,后来这孩子却没了,他一定会很失望。


    所以她告诉他有喜的时候,身孕都快五个月了。其间她不仅要瞒他这件事,还要拐弯抹角地婉拒他偶尔的“动手动脚”,活得实在心累。


    现在想想,那会儿她可真是学贤惠学得走火入魔了!其实这样的事她何必瞒他?又何必怕一旦小产会让他失望?这也是他的孩子,生死病痛都该让他知晓,便是真有什么闪失也不该是她一个人担着!有孕时的喜也好悲也罢,他都很应该跟她一起尝。


    楚沁被这梦境搅得心神混乱,加之前一日又累着了,她这一觉睡得分外的长。


    裴砚倒照例起得很早,起身时见楚沁睡得正沉,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不待更衣,就几步走出了卧房,唤来王宇:“三件事,你记清楚。”


    王宇竖起耳朵:“公子请说。”


    裴砚道:“第一,拿我的腰牌去东宫禀话,告诉太子殿下我娘子有喜了,我要告假三日;第二,去府里告诉父亲母亲沁沁有孕的事;第三……”他做贼似的回眸睇了眼卧房,压低声音,续道,“去跟清秋把娘子嫁妆里的地契都要来,让各个商铺的掌柜、宅子的租户和管家、还有田庄的管事都找来,在书房等我。”


    “诺。”王宇仔细记下便去照办。裴砚舒了口气,没回卧房,直接去西屋更了衣,又唤来昨晚值夜的清泉问:“制好的秋千,娘子昨日可看了?”


    清泉想了想,低头:“好像没有。娘子昨日一整天都忙着看账本,没顾上别的。”


    裴砚撇嘴:“那我便直接给她打上了。”


    是以裴砚在用完早膳后就先听王宇回了话,首先是东宫那边,王宇说太子准了假,还说让他再多歇几日也无妨;其次是定国公府,定国公与胡大娘子都说要来看看,可能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至于裴砚要见的掌柜租户管家,王宇说有些住在京郊,得着人专门出去知会,今天大抵是来不了了,便索性让他们都后天下午来见。


    裴砚很满意,听完回话就去了院子里,让人取来那秋千,亲手往栽紫藤的小竹廊上装。


    那秋千做得很大,能供两个人并排坐,说是个吊椅也不为过。材质是一根根粗壮的翠竹,用麻绳紧紧绑在一起,又好看又结实。


    可秋千是要坐在上面来回晃的,只椅子这部分结实不够,吊上去时也得绑好。裴砚平日又不做这些事,前前后后费了近半个时辰才绑好。


    彼时已是八点多,沉睡一夜的楚沁终于醒了。听说裴砚在外面给她打秋千,她草草梳洗一番就跑出来,兴高采烈地往廊下奔。


    裴砚原本正自己坐在秋千上歇息,见她跑出来,他含笑让开,楚沁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一边握住吊在两侧的绳子,一边侧首细看椅子上刻的字。


    刻字是她的主意。为免秋千看着太单调,裴砚本想让她挑些图样让工匠做上去,但她觉得图样没新意,就说让他写字。


    方才她遥遥一看,成品还挺好看。他写出的字大小正好,既不笨拙也不局促,工匠先用阴刻在竹面上刻出了浅浅的凹槽,然后填上黑漆,远远瞧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楚沁猜,他大概是写了什么诗吧?田园牧歌那样的诗词刻在这种地方,再合适不过。


    然而定睛一看:


    左边扶手上沿着竹子刻下去的苍劲有力的大字依次是:辣子鸡水煮鱼毛血旺烤全羊……草草一数大概七八道。


    右边扶手是灌汤包担担面回锅肉凉拌面……差不多也是七八道。


    楚沁扭头再看身后的靠背,毫不意外地从右到左也全是菜名。靠背很宽,足足刻了又三四十道。


    楚沁一下子跳起来,双手并用地打他:“你这写的什么啊!”


    “多好啊!”裴砚绕着秋千躲她,“我仔细想过了,每一道都是你爱吃的!日后若犯馋又不知吃什么,还能来秋千上挑呢!”


    楚沁气笑,打不到他更急得瞪眼:“你站住!”


    说完已绕到秋千背后的她先定了脚,站在秋千前的裴砚也随之停住。


    两个人隔着一方秋千互看,裴砚明摆着随时准备着再度逃跑。


    楚沁咬牙:“你幼稚!”


    “啊,是啊。”裴砚理直气壮。


    楚沁目瞪口呆,无语凝噎。


    他没脸没皮:“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我……”楚沁想矢口否认,“不喜欢”三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


    可恶,她竟然真的喜欢!.


    小打小闹之后,两个人握手言和,一起坐到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裴砚忽而听到耳边有笑声,侧首看了眼,便看到楚沁笑意清甜,眉目弯弯,也不知在自己高兴什么。


    他眉心轻跳:“你幼稚。”


    “讨厌。”楚沁抿唇,接着便往他身边靠了靠,他就势倚向靠背,将她揽在怀里,问她,“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楚沁笃然。


    她上辈子就想要女儿,但儿子连生了三个,愣是一个女儿也没有。她还一度去庙里求过,可庙里的师父说她没有女儿缘。


    三个儿子没女儿,这架势看着也的确是没女儿缘。楚沁本觉得既然没缘就别强求了,但如今连有孕的时间都有了变数,她就忍不住地又期待起来。


    她又反问裴砚:“你呢?”


    裴砚神情微凝,目光低下去,思索了一会儿,吐了两个字:“都好。”


    这两个字很平和,可他的神情却让她觉得有点怪。她蹙着眉望一望他,恳切道:“你有话就说,不要瞒我。”


    “嗯?”他浅怔,与她目光一触,发觉她好似误会了什么,苦笑,“真的都好。”


    楚沁望着他撇嘴,意思是:若真觉得都好,你才不会是这副表情。


    裴砚兀自摇头,缓了口气:“比起去想要女儿还是儿子,我更想弄清楚,如何才能当个好父亲。”


    楚沁哑然,便知自己是真误会了,想了想,宽慰道:“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不必哄我。”裴砚又笑了两声,“我都没见过好父亲是什么样。等过几日,我再去你家看看,跟岳父大人讨教讨教吧。”


    楚沁禁不住一哂,可他看向她,目光深沉。她滞了滞:“你当真的?”


    “嗯。”


    她心弦颤了颤,往他怀里一扑,手臂抱住他。


    裴砚:“怎么了?”


    她闷在他胸口上呢喃:“你这样我心疼。”


    “没什么好心疼的。”他反倒无所谓起来,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秀发,缓缓道,“我都这么大了,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但我们的孩子……不能让他跟我一样。我已经想好了,你有孕的事不能瞒着府里,今晨就让王宇先去向父亲母亲回了话,他们果然说要来。等过两天应付完了他们,便让人去你家回话,若岳父岳母方便,就直接接过来住,这样他们可以陪一陪你,也管一管我。”


    “也管一管我”。


    听到这五个字的时候,楚沁拢在裴砚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


    她发觉他是真的很不自信,不自信到了极致,打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会跟定国公一样,也是真的害怕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可循理来说,人都是会往好里欺骗自己的,总会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自己能行。


    自我怀疑到这个地步,他之前得受多少委屈?她上辈子从来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却也无从开解。


    儿时受的伤,或许就是注定要跟一辈子的。


    她于是只得先接受他的好意,再劝他别心事太重。可这样的规劝与那样的旧伤相比也实在不疼不痒,她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伏在他怀里,眼眶红红的,还得他反过来哄她。


    晌午时,膳房按楚沁的吩咐做了酸汤鱼。


    酸汤鱼是云贵的口味,与酸菜鱼一字之差,口味其实截然不同。酸菜鱼顾名思义,酸味主要是靠酸菜,而酸汤鱼所用的红酸汤,主料是自西域传过来的番茄,京里也叫西红柿,所以这酸汤吃起来便有一种独到的柿香。


    除此之外再搭上葱姜蒜与小香芹,又以足量的红椒提出辣味,一锅红艳的汤汁色香味俱佳,除却煮鱼片外,放豆花、菌菇也都好吃。


    楚沁叫膳时专门吩咐了膳房要“够辣够酸”,小章虽然才十五岁,但作为厨子对“孕妇口味古怪”这事心里也有些数,得了这吩咐就一点没客气,一锅酸汤鱼做得还没端进卧房裴砚就闻得皱眉。


    待得鱼端上桌,楚沁一口下去就幸福起来,就着米饭吃得大快朵颐。


    裴砚也吃了一口,顿时被酸辣刺激得五官扭曲,捂着脸缓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翌日一早,裴砚在用早膳时命王宇找出了一篇文章。楚沁下意识地凑近看了看,看到文末处有太傅朱砂批改的字迹,问道:“功课啊?”


    裴砚“嗯”了一声,随意地将文章折了两折,收在袖子里:“我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见面怕是就要问功课,拿给他看看。”


    “哦。”她点点头,一时并未多想,自顾自地继续用膳。


    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定国公裴康谊与胡大娘子不出所料地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不止是他们,还有裴砚已成婚的三个兄弟以及他们各自的娘子。


    裴砚无意把他们请进楚沁的正院,众人就去待客的正厅落了座。胡大娘子拉着楚沁的手,一脸的欣慰,还不忘热络地跟楚沁解释:“听说你有孕,家里那群弟弟妹妹本也都要来。我怕他们年纪小不懂事吵着你,应是给拦下了。”


    楚沁客客气气地颔首说:“多谢母亲。我近来的确身子懒怠,也怕没心力招待他们。”


    裴砚则是和兄嫂说上了话。长嫂于氏是生养过的人,准备了一肚子话叮嘱楚沁,但楚沁一进门就被胡大娘子拉着客套起来,她就只得跟裴砚说。


    裴砚边听边记,记得认真,偶有听不懂的地方还追问两句,于氏不由欣慰,笑道:“三弟也不必太紧张,我瞧弟妹身子挺好,稍加注意也就是了。三弟对弟妹如此上心,就不会有什么事过不去。”


    裴砚颔首:“多谢嫂嫂。”


    一派融洽里,坐于主位的定国公倒显得格外沉默。他从落座起就在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好像是因为儿子儿媳都在各自聊天,他插不上话,又好像是因为根本不想开口,便索性这样自得其乐。


    裴砚懒得理会,听完于氏的叮嘱,就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四弟:“最近功课怎么样?”


    “啊……”裴烨吃着点心人都傻了,心说我来探望嫂嫂,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功课?


    十六七的男孩无论功课好坏,没有不怕问的,一被问就心虚。他于是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二哥,下一瞬眼见着二哥避开视线,他才忽地意识到二哥三哥已阵营不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裴砚:“挺好的……”


    裴康谊终于皱了眉。


    他的目光在没话找话的裴砚与心虚躲闪的裴烨之间荡了个来回,淡声一咳:“老三。”


    裴砚眸中的情绪不自禁地淡了下去,回首看他:“父亲。”


    裴康谊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我这趟回来一个多月了,倒也没见你回家来。”


    裴砚含笑:“四弟大婚那日我回去了,只是父亲忙着,没顾上多说话。平日里东宫事情又多,也不得空回去。”


    他这般说着,四下都静了。坐在胡大娘子跟前的楚沁紧绷起心弦,目不转睛地看他。


    这样深宅大院里的人家,都是善于粉饰太平的。但或许是因为裴砚对父亲的不满太深,这样粉饰太平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平白有一种怨怼的意味。


    这份怨气她听得出,定国公自然更听得出。楚沁眼看裴康谊眉头倏皱,沉了沉,又道:“你成婚时为父在外病着,不是有意不回来看你。”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冷了。


    有的事不提也就不提了,一旦提起就让人难以忍受。


    裴砚唇角沁出一缕冷笑,楚沁想要劝他,裴康谊却仿若未觉:“你不回去,给你们大婚备的礼只好今日一并带来。”说着睇了眼身边的小厮,那小厮就出了正厅,不多时折回来,身后跟了四个人,抬了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裴砚一语不发,气氛压得小厮们都不敢抬头。他们低眉顺目地将木箱打开,楚沁瞧了眼,满满一箱子的珠光宝气,单是一件放在面上的翡翠镯子看着都价值连城。


    置办这些东西,不说费没费心吧,也起码是真金白银地花了不少钱的。


    但……


    她屏息看向裴砚,裴砚满目嘲弄地望着父亲:“父亲是想贺我,还是想看我感恩戴德?”


    “你……”裴康谊顿显怒色,但下一瞬还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自是想贺你。”


    “好。”裴砚颔首随意地道了声“多谢”,便跟王宇说,“收起来吧。”


    王宇闻言只得招呼了几个自己手下的小厮进门,几人也都死死低着头,将箱子阖上就要抬走。


    裴康谊终是忍无可忍:“你这是什么态度!”


    裴砚风轻云淡地看着他:“父亲说要贺我,谢我道了、礼我收了,不知父亲有什么不满?父亲若想看我感恩戴德……”他语中一顿,“那就把东西拿回去。”


    眼见气氛愈发不善,裴烽赶忙一喝:“三弟!”


    胡大娘子脸色也不好看,却不说裴砚,扭头劝裴康谊:“公爷,算了。”


    “逆子!”裴康谊拍案而起,看着裴砚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气得手都在颤,“从小你就不恭不敬,我是念你生母早逝才不曾管你……”


    裴砚笑音出喉:“现在想起来管我了?”他抬头看着站在那里横眉立目的父亲,自己仍安然坐着,眼中的讥讽愈发不加掩饰,“晚了,东宫的差事是我自己考下来的,宅子是太子殿下开口让我租的。我现下翅膀硬了,父亲想约束我,下辈子请早吧。”


    这话说得楚沁都听不下去了,她哑了哑,低低唤了声:“裴砚!”


    胡大娘子也轻斥:“三郎,你父亲难得见你,你少说两句!”


    “母亲也不必在这里做好人。”裴砚毫不客气地睇着她道,“父亲对我动怒,应该正合母亲的心意。”


    “三弟!”裴煜怒目而视。


    然不待他多言,裴康谊两步上前,厉然扬手。


    裴砚睇着他轻笑:“我过两日还要去东宫做事,父亲息怒。”


    这话有效地令定国公的手顿了一瞬,但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还是一掌掴下。


    “啪”地一声脆响,四下都为之一震,楚沁骇然起身扑过去,惊慌失措地推开裴康谊,怒喝:“你做什么!”


    裴康谊怒到极处,连儿子的颜面都不顾,自然更顾不上儿媳有孕,指着裴砚怒骂:“不忠不孝的东西!生下你有何用!当年你生母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你!”


    楚沁切齿,强忍着不与定国公争执,只在裴砚站起身时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是个极微妙的姿势,既像是想劝他,又像在给他撑腰。裴砚睨她一眼,盛怒之下犹有笑意一晃而过。


    接着他拇指擦过嘴角,睇了眼指心上沾染的血迹,眼中的嘲弄不减分毫:“原来父亲是这样想的?那这一点上,我们倒是父子同心。”


    这些年来,他也时常会想,生母难产的时候,死的怎么不是他?


    语毕他不再看任何人,一壁从楚沁怀中抽出手,反将她揽住,一壁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厅:“王宇,送客。我不忠不孝,还是与定国公府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说:未来会有三天日更九千。


    晚上一看评论区,好多人理解成了:未来连续三天日更九千!好耶!


    我:(慌张.jpg)你们等等……


    ……仔细想了想,倒是也行,但是这样的话就容我攒几天稿子吧。日九还挺难的,不是说写就能写出来,等攒够了我给大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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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 芋儿鸡 ◇


    ◎出锅时已然透烂的芋头浸足了滋味,一抿即化,细腻的口感比鸡肉都好吃。◎


    “三郎!”胡大娘子喊了他一声, 他没有理会。楚沁几度的欲言又止,终是没劝他半个字,就着随他一起出了门。


    正厅在前宅之中, 与她正院所在的后宅有一段距离, 回去时要经过他在前宅的书房。


    行至书房院门口,裴砚顿住脚, 目光落在楚沁侧颊上,变得有些小心:“沁沁, 你先回去歇着。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的口吻含着愧疚、待着心虚, 好像觉得亏欠了她。


    她攥住他的手:“好, 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现下还不到午膳的时辰,她说“一起用晚膳”, 便是有心让他自己缓一缓。


    裴砚笑笑, 但脚下没动,意思是让她先走。等她走向后宅,他才转身进了院, 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门。


    楚沁独自回到正院的卧房里, 闷头坐着, 越想越替裴砚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当爹的?平日经年累月地在外逍遥,回来却要儿子感恩戴德,稍有不顺心就动手打人。


    她再深想定国公方才时所说的话,愈想愈觉得, 定国公不配为人父,起码不配做裴砚的父亲。


    他说“你成婚时为父在外病着, 不是有意不回来看你”。


    这话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定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有心, 便是那时病着, 也大可着人回来送贺礼, 实在不行,至少也可以着人来贺一句,而不是拖到现在才将贺礼补上。


    当时那样不闻不问,根本就是把裴砚大婚的事忘了。


    他还说“从小你就不恭不敬,我是念你生母早逝才不曾管你”。


    这话听来是怒斥裴砚,细品之下却大有自欺欺人之意。


    十几年来他对裴砚疏于关照,他心里必然有数,也就难免愧疚。但这样解释成“念你生母早逝”,一切就好像都成了“为你好”,就都可以原谅了,你不原谅便是你不识抬举。


    最后那句“当年你生母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你”,就更过分,这样口无遮拦伤人的话,楚沁都不敢相信是父母能对儿女说的,哪怕是对她严厉到不正常的外祖母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外祖母会打她骂她罚她跪在院子里,让她怕得到现在都会吓得哆嗦,却从来没说过盼着她死。


    楚沁打心眼儿里觉得,定国公那句话比外祖母的打骂都更伤人。


    是以她这样枯坐了一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跟裴砚说什么“一起用晚膳”。


    她明白他想自己静一静,可她现在就想去找他,想死皮赖脸地哄他开心。


    如此好歹捱到晌午,楚沁独自用完午膳,迫着自己去午睡,却被上午的事气得睡不着。这一睡不着,她就更待不住了,终究还是纵容了自己,跑去书房找他。


    这宅子里书房的格局和睦园的书房是差不多的,内外两间,外屋算是个小客厅,可供客人小坐喝茶。内室才是正经的书房,书架、书案一应俱全,还有方窄榻,可供小睡。


    楚沁走进院门,看到王宇在门外垂头丧气地站着。王宇也看见她,眼睛一亮,跟迎救星似的迎上前,压音:“娘子……”


    楚沁睇了眼紧阖的房门:“用膳了么?”


    “没有!”王宇眉头紧蹙,“一直关着门待到现在,不让人进。奴劝公子用膳,公子也不理。”


    楚沁抿唇:“门闩上了?”


    “那倒也没。”王宇道,“只是奴一推门,公子就骂,奴也不敢强行进去。”


    没闩门就好。


    楚沁点点头,举步进屋。


    果然,刚推开房门,内室里就传来一声怒喝:“滚!”


    楚沁羽睫颤了颤,不作声,回身阖上房门就继续往里走。步入内室的门,她绕过门前屏风,抬眼一看,裴砚正躺在那方窄榻上。


    他是侧躺的,免朝墙壁,整个身形看起来无精打采。


    “心情可好些了?”她轻声问,他没什么反应,她走过去坐到床边,探头看了看,他侧颊上的指痕清晰可见。


    接着,她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垂在身前的手里捏着几张纸,已被捏出许多褶皱。


    楚沁坐在那里看不清那是什么,就伸手去扯。他下意识地攥紧不肯松,她柔声道:“给我看看?”


    裴砚怔忪半晌,终是将手松开了。她将纸页拿到面前一看,原是他晨起让王宇去取来的那篇文章,就是他的那篇功课。


    他如今十八岁,功课已很难了。一篇文章常是洋洋洒洒几千字,谈古论今,引经据典。


    楚沁一时也没工夫细看他写了什么,便直接翻到末页,去看太傅的评价。


    太傅的评价也写了足有百余字之多,可竟然多半都是夸奖,挑出的不足寥寥两句,一笔带过。


    楚沁猛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太傅是怎样的人物?先后辅佐了两代帝王,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漫说裴砚,就是当今太子在他眼里大概也还年轻稚嫩得很。他们写出的文章想得到太傅这样的赞誉必是不容易的,若想篇篇都这样,那就更是做梦。


    所以楚沁一下就猜到了,裴砚是将近来最好的一篇文章拿了出来,想给父亲看。


    至于跟她说的什么“我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见面怕是就要问功课,拿给他看看”,那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辞而已。


    他其实就像一个期待父母夸奖的小孩,做出成绩就迫不及待地想摆去父母面前博一句夸奖。


    楚沁跟着又想起来……闲谈的时候,他似乎问起过四弟的功课。


    可定国公终究没有问他。他的这篇文章根本没有机会拿起来,一场父子相见就以那一记掌掴做了收梢,自此不欢而散。


    楚沁心都碎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俯身将他抱住。


    她将下颌抵在他肩上,轻声细语地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咱们一起午睡,好不好?”


    裴砚无声地缓了一息,即要起身:“走吧,我陪你回正院。”


    她又说:“就在这儿也行。”


    说罢她就往窄榻上挤去。


    窄榻没多大地方,但两个人若都侧躺,倒也勉强够用。


    裴砚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躺着。两个人相顾无言,她额头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别难过了。”


    裴砚浑不在意地舒气:“不难过,我习惯了。”


    楚沁仰首在他下颌上一啜:“不许习惯!说得好像天天挨欺负似的。如今天天与你待在一起的可是我,我可委屈过你么?”


    “没有。”他勾起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沁沁最好了。”


    方才他说想自己静一静是真的,但其实一进书房他就后悔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一方不大的屋子好像变得无限大,铺天盖地的孤寂让他无所适从。


    他反反复复地想父亲的那句话,想母亲当年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他?他想得心里难受,牵动得四肢百骸都难受,那种难受让他突然很希望她在他身边,哪怕她不说话,只是在旁边做他自己的事也让他心安。


    他用尽力气将她揉在怀里:“我只有沁沁了。”


    “胡说。”楚沁小声,正了正色,认真道,“还有肚子里这个呢。日后我们一起陪着你,你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在意的。”


    不及她说完,他将头埋下来,抵在她发髻上。


    然后,她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哼唧。


    “……好了好了好了。”她知道他又委屈了,赶紧手脚并用地安抚他,“我夫君最好了,咱们不跟那些有眼无珠的人计较啊……”


    裴砚本还在垂头丧气,听到这一句扑哧就笑了。


    他挑了挑眉:“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楚沁声音定定,“定国公有眼无珠!白瞎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来日自有他后悔的呢!”


    “嗯。”裴砚点点头,“骂得好。”


    就这样,楚沁可算把裴砚哄好了,而后两个人便维持着这样“侧躺紧抱”的姿势,硬生生挤在窄榻上睡了个午觉。


    另一边,定国公裴康谊直到下午都还在吹胡子瞪眼。


    胡大娘子午睡起来,就听说他一直在正厅里骂人。怕他气出个好歹便去瞧了瞧,尚未进门就听到一句:“都是大娘子惯的!这等逆子,就该押回来赏一顿板子,让他跪祠堂去!”


    胡大娘子眉心跳了跳,不及说什么,又听陪伴在裴康谊身边的小妾宁氏娇声道:“公爷就是太仁善了。要让妾身说,公爷大可不必为这点子事生气。当儿子的不识抬举,就该喊回来教训,让他知道知道轻重。”


    这话在这个时候落在裴康谊耳朵里自然顺心。胡大娘子心下暗骂了句“不知轻重!”,提步继续前行,迈进厅门:“眼皮子浅的东西,挑唆着公爷拿三郎出气,没的让自家的丑事丢脸丢到东宫里去!”


    宁氏脸色骤然发白,赶紧站起身,瑟缩地束手立着。


    胡大娘子睇一眼这个夫君此番新带回来的妾,又看看裴康谊,半晌只说了句:“消消气吧!”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她明明厌恶裴砚这庶子厌恶得紧,但现下看着这当爹的,她却不想再说裴砚半句不是,也没了火上浇油的念头,反倒打从心里觉得今日是裴康谊过分。


    裴康谊没好脸色:“你还为他说话!且想想他是怎么说你的!”


    “一码归一码。”胡大娘子淡然,边说边摆了摆手,让宁氏退了下去。


    宁氏知道她的厉害,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就低眉顺眼地告退了。胡大娘子睇着裴康谊,并不客气地道:“老三为你在婚事上的厚此薄彼存了怨,我瞧你倒不冤,你敢说你当时不是忘了?”


    “我……”裴康谊语塞,心虚无可克制地漫出来。俄而又绷住了,外强中干道,“我是他爹!便是一时忙得忘了,他就记仇了?如今好好地给送礼过去,倒还容得他摆脸色?岂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便赌气吧!”胡大娘子懒得再劝,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楚沁又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就听清秋禀话说国公府那边一早着人来喊了两个小厮走,回来时带回了好些东西,都是胡大娘子赏的。胡大娘子叮嘱她好好安胎,也安抚裴砚别计较,说父子间不能记仇云云。


    这话于胡大娘子而言大抵是不能不说的。昨天闹得那样难看,胡大娘子总得有所表示。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听了就得了,她可不打算劝裴砚回去向定国公赔不是。


    正在书房忙着的裴砚听完这些也淡淡的,倒又想起了昨日得的那一大箱东西,晌午去正院用膳的时候就告诉楚沁:“那些东西倒来得正好。家里缺钱,你就寻个人把那些东西变卖了吧,也好置办些家具,请岳父岳母来住。”


    楚沁闻言怔了怔,仔细看了他的神情半晌,还是说:“你如果心里不舒服,就退回去,我也不稀罕!”


    “倒也不必。”裴砚挑眉,给她舀了一勺芋儿鸡。


    这芋儿鸡是楚沁今天专门点的,里头的鸡肉要用去骨留皮的鸡腿肉块,再以添足了香料的辣油和鸡高汤去炖熟。炖的时候连带着芋头块一起,出锅时已然透烂的芋头浸足了滋味,一抿即化,细腻的口感比鸡肉都好吃。


    楚沁于是见他送来一勺,就搭着米饭品尝起来,边吃边听他继续说:“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问我爹,送那些东西是为贺我还是想看我感恩戴德吗?”


    楚沁:“为什么?”


    裴砚冷笑:“从小他就没太管过我,凭着一箱子东西就想让我感恩戴德,他是做梦。但若只是为了贺我大婚——同样的东西兄弟们都有,这就是我应得的,不要白不要!”


    他这话里自有赌气的意味,但也不失道理。在父母偏心的事上,当子女的与其争那一口气,不如争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不必为了一份所谓的清高连自己应得的那一部分都拒绝掉,那里外里只能是便宜了原就被偏爱的孩子。


    楚沁吃芋头吃得美滋滋,给裴砚也夹了一块,思索着说:“行,那我找人出去问问价。但我爹娘那边……”她看看他,“家具不急着置办。他们得不得空来住也两说呢,毕竟家里还有我外祖父母。”


    裴砚撇了撇嘴,没说话,心里却打着算盘,暗想一定要把她爹娘“弄”来。


    他自己没爹娘疼,还不能看看她爹娘疼她么?怀着孕的时候,就该多几个人疼。


    是以裴砚午睡起来回到书房就让人去跟安姨娘传了话,让安姨娘从东院搬出来,挪到西院住去。


    因为他们这宅子并不太大,除了楚沁的正院外,就属东院最为像样。倘若他想让岳父岳母搬过来,那就必须得把东院腾出来,总不能妻子娘家的长辈过来了,住的却还不如个姨娘。


    交代完这些,那些商铺的掌柜、田宅的管事也都到了。裴砚直接把他们叫进了书房,将他们各处的账本也都取了来,打算慢慢问话。


    裴砚的想法很简单——家里缺钱的问题放在那里,解决方法也在眼前,那他光劝楚沁不操心便是没用的。


    除非他能先她一步将这事打理好。


    裴砚便这样不急不慌地和几人聊了起来,很快就将情况理了的大概。


    楚沁名下的几处水田都是租出去的,按年收租,也不好跟农户多要钱,最多在收成好的时候略微多收一点,能赚的大抵就是这么多了。


    几处宅院倒都空着,但因楚家财力有限,置办的这几处宅子一则都不大,二则还有些年久失修,想租出去就得先修葺一番,也就是说得先花钱。以他们现在的状况,这事只得暂缓。


    那能额外赚钱的,就只有商铺了。


    裴砚翻着几张商铺的契子瞧了瞧,心里知道这几处门脸的位置都不算太好,但也都说得过去。接着他便注意到当中的一间首饰铺,这首饰铺开在离东市两条街的地方,在楚沁名下的几家商铺中算是位置上乘的一间,但近几个月的进项却都极少,少得就像大半时间都没开张似的。


    裴砚想了想,没绕弯子,直言问那掌柜:“陈掌柜近来家中是有什么事?”


    他若不问得这么直,陈掌柜或许还能敷衍。可他这么一问,陈掌柜只道他已听说了些端倪,一下子心虚起来,赔着笑拱手道:“公子容禀,小的实是……实是近来家中添了人口,不得不加紧换个宅院,一时忙着四处看宅,实在分身乏术。”


    “哦。”裴砚缓缓点头。


    他打量着眼前约莫三十余岁的掌柜,心知这“添了人口”要么是生子,要么是纳妾。他无心去探究到底是那种,只是睇视着他,又笑道:“置办宅院可是笔不小的开销,掌柜的若是以小换大,更不免要花上许多。”


    这话一说,就戳中了陈掌柜的心坎。


    陈掌柜一叹:“可不是!小的拢共也没有多少积存,如今眼瞧着是都搭进去还不够。这才枉费了许多工夫,就想挑一处更便宜的!”


    裴砚气定神闲地笑笑:“那若不提钱的事,掌柜可有心仪的宅院?”


    陈掌柜一怔,即道:“有!”


    那可太有了!


    若不提钱,谁不想住雕梁画栋的好宅子?那最气派的皇宫也人人都喜欢啊!


    裴砚笑意不改,悠然倚向靠背,头枕着双手,腿翘到书案上:“你们管着的商铺是我娘子的嫁妆,如今我和娘子搬出来住,想多赚些钱,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不会少。所以……啧,我帮陈掌柜一个忙,就当是见面礼了。”


    陈掌柜一怔,不知他什么意思,没敢贸然说话。


    裴砚拉开抽屉,垂眸看了眼抽屉里的银票。起先随意摸了几张,转念又觉得多,便只捻出五百两来:“这五百两银子借你买宅院,不收利息。”


    陈掌柜受宠若惊,不敢相信竟有这种好事。


    五百两银子,再加上他手里的积蓄,够买一处极好的三进宅院了。


    裴砚懒洋洋道:“打个借据就行,一年内还清,可以吧?”


    陈掌柜一愣。


    五百两,一年内还清,就是一个月四十多两。他这样替人看店的小商人,与杀猪种田的相比虽是赚得不错,但商铺的进项到底是都得交给主家,开给他的工钱一个月也就三十两银子。


    若要他每个月还上四十多两,那他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裴砚只作没看出他脸上的难色,悠悠续言:“我知道这还债也不容易。这样,我回头跟娘子说说,日后不与你算死工钱了。咱们三七分成,赚多少你扣去伙计的工钱与各样旁的开支,余下的咱们交七成给我们,剩的三成都是你的。你若有本事一个月赚上万两,我也绝不毁约。”


    陈掌柜闻言,心里一动。


    从前因为是赚死工钱,他干活干得漫不经心,但若说那首饰铺赚的,一个月百两总还是有,依着三七他大抵也能有三十两可拿。


    如今若按裴砚的话直接改成分成赚取,只消他玩命地卖,那自然能赚得更多。


    陈掌柜只道这样不亏,立刻答应:“多谢公子!”


    “客气了。”裴砚一哂,就示意王宇去拟字据来让他签,又看向另外几个掌柜,“你们若想按他这样办,也行。”


    那几人相视一望,却没吭声。


    裴砚提的主意固然诱人,可他们不像陈掌柜这样急着用钱便多了几分谨慎,怕自己依分成算反倒赚不着那么多,索性还是先拿工钱,瞧瞧陈掌柜后头的日子如何再说。


    裴砚见状也不强求,坦然一笑:“好,随各位便是,日后便辛苦几位。”


    几人这就告了退,除了陈掌柜之外,另外几人都自觉只是白跑了一趟,过来听了些客套话而已。


    犹坐在书房里的裴砚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再度唤来王宇:“去备车,我要去见见老丈人。”


    王宇早知他有去楚家的打算,立刻去备了车。在正院边吃花生糖边看闲书的楚沁根本没想到他会亲自去,直至他回来她都不知情,甚至不知他出门了一趟。


    第二天一早,裴砚又出门了一趟。这回楚沁倒知道他出去了,但他没细说去哪儿,她就以为他是出门应酬。


    结果他再回来时,楚沁在房里喝着茶就忽而听到母亲的声音:“沁儿!”


    “噗——”猝不及防之下楚沁一口茶全喷出来,一脸惊悚地看清秋,“什么时候来的?!”


    清秋:“刚……刚刚?”


    楚沁无语凝噎。


    她本以为今天没事,加上有孕身子犯懒,她起床之后头也没梳,连脸都没好好洗!


    两辈子加起来,她可能也就今天懒到了这个份上。


    他就偏在今天让长辈来抓她的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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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香菇炖鸡汤 ◇


    ◎这般炖够时辰之后,鸡腿鸡翅里的油脂会在锅里化成一层金黄的油花,炖得透烂的鸡皮几乎入口即化,细嫩鸡腿肉与鸡翅肉也丝丝入味。◎


    下一瞬, 楚沁极快地做出反应,抬头一拽清秋:“帮我拖一下!”


    说完就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床榻, 蹬了鞋子翻身上床。


    清秋见状也跟着紧张, 赶忙依她的话“迎”出去,满面笑意地迎向楚郭氏:“大娘子来了!”


    “清秋。”清秋自幼在楚沁身边, 郭大娘子也算看着清秋长大的人,见了她笑意也慈爱。清秋行至郭大娘子跟前, 眼疾手快地接下郭大娘子身边的食盒:“大娘子身边的人呢?怎的竟亲自拿着?”


    这么一说话, 二人就不自觉地驻了足。


    卧房里, 楚沁三下五除二地褪去了外层的衣裙,胡乱往床角一塞, 继而拉过被子, 迅速躺好,还没忘了用被子将褪下的衣裙也遮上。


    郭大娘子在外与清秋笑道:“这是给沁儿炖的汤,怕她们拿得不仔细给洒了, 不如自己提着。”


    这一字字飘进房中, 缩在被子里的楚沁心下一阵感动, 却还是死死闭上了眼,认真装睡。


    只消片刻工夫,郭大娘子进了屋。抬眼一瞧楚沁,“哟”了一声, 继而放轻声音:“还没起呢?”


    “啊,是啊……”清秋也压轻了声音, “许是因为有孕又犯了春困, 娘子今日困得很, 晨起随意吃了些东西, 就又睡了。”


    到底是楚沁跟前得力的人,她这么一解释,郭大娘子没觉得有分毫不对。就连跟着郭大娘子进来的裴砚也没觉出异样,他早上出门时楚沁还没起呢,他便以为她一直睡到了现在。


    正这时,躺在床上的楚沁“醒了”。


    她睁开惺忪睡眼,定睛望了望,露出讶色:“娘?!”


    “原不知你还睡着,吵着你了。”郭大娘子歉然,走向拔步床,在床边坐下。


    楚沁坐起身:“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又看了眼裴砚。裴砚立在离门前屏风不远的地方,满脸都是邀功般的笑意。


    郭大娘子笑道:“姑爷说你有孕了,让我和你爹爹来这边住,陪一陪你。我们昨日收拾了一晚,今日赶紧过来了。”


    楚沁又问:“那爹爹呢?”


    郭大娘子说:“他近来事多人忙,不到晚上是回不来的,我就先过来瞧瞧你。”


    “哦……”楚沁点点头,又问,“您和爹爹都过来,那外祖父母呢?”


    “放心,有你哥哥嫂嫂呢。”郭大娘子拍一拍她的手,“况且还有下人照料,你不必操这个心。”


    楚沁又慢吞吞应了声“哦”,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虽知道裴砚想接他们过来的心,但没想到会怎么快,所以还没给爹娘安排住处呢。


    她便忙道:“清秋,快带人去跟安姨娘说说,将东院……”


    “不用说了。”裴砚闲闲地啧了声,“昨日就安排好了,我这就带岳母大人过去。”


    郭大娘子忙道:“你陪着沁儿吧,让清秋领我过去就行了。”


    裴砚垂眸:“也好。”


    郭大娘子这便起了身,又嘱咐了楚沁两句,说食盒里的鸡汤是她炖了一夜刚出锅的,让她趁热喝。楚沁乖乖应下,郭大娘子便走了。


    裴砚一边目送郭大娘子离开一边在床边落座,视线还没拉回来,胳膊就被狠狠掐了一把。


    “嘶——”裴砚吃痛,龇牙咧嘴地看过去,“你干什么?”


    楚沁不解气,又抄起软枕拍他:“接我娘过来,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头都没梳,吓死我了!”


    “……什么头都没梳?!”裴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不是刚醒吗?!”


    “什么刚醒!”楚沁又用枕头拍了一记,继而一拽被子,床角出堆成一团的衣裙就露出来,“我早就起了!犯个懒没洗脸没梳头,你就偏这会儿带母亲过来!”


    裴砚看到那堆衣服的瞬间就懂了,因为每日脱下来的外衣都会由下人去挂好,绝不会这么堆着。再听她这么说完,他扑哧一声,接着就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你还笑!”楚沁气得拿枕头使劲砸他,裴砚躲也不躲,几要笑出眼泪,笑够了才又说:“你……哈哈哈,那是你亲娘,你怕什么?你不梳头不洗脸什么样,她还能不知道?”


    “她……她当然知道!可那能一样吗!”楚沁瞪着他。


    倘使是她卧病在床,不梳头不洗脸的样子母亲自然见过,再见一回也没什么。可若好好在屋里待着,蓬头垢面地被母亲抓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若认真想,母亲对她一贯是宽容的,哪怕是在她小时候,这种事在母亲跟前也就是挨两句训。如今她都到了这个年纪、又已嫁了人,母亲就是真见了她那个样,无非也就是念叨念叨,可她就是心虚得很。


    而且她毫不怀疑,哪怕她活到七十岁也还是会在这种事上对母亲心虚。与之可相提并论的大概还有冷不防地被傅母问及“你功课写完了吗?”,她不信有哪个做学生的不怕这个!


    楚沁气恼之下原想跟裴砚说个明白,但话到嘴边,她一下子噎住了。


    她忽地意识到,他不懂,多半是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来自于父母的管教。她心底那份怕被母亲念叨的心虚虽然是真的,却也是甜的,可他不懂这些。


    她暗自心疼了一下,面上仍绷住了脸,冷声跟他说:“下次不许了!不然我……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裴砚立刻放软了口吻,还抱了抱她,揽在她背后的手认真地给她顺了顺气,“我们沁沁美丽大方,自然不肯让人见到蓬头垢面的样子,是我不好,行不行?”


    楚沁冷哼了声。


    裴砚摸摸她的额头,又循循善诱道:“起来喝鸡汤?方才在来路上岳母大人给我看了眼,可香了。”


    楚沁抿一抿唇:“一起喝吧!”


    又喊来清泉,跟她说:“正好快晌午了,你去跟小章说一声,让他煮两碗素面,什么都不用搭,煮的软些就好,我们就着鸡汤吃。”


    “不错。”裴砚突然自言自语。


    楚沁看过去:“什么?”


    “你怀孕我享福啊。”他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若不然我哪尝得着岳母大人的手艺。”


    “油嘴滑舌。”楚沁撇着他,复又哼了声,懒得理他了。


    午膳不多时便端上来,犹是热菜冷菜都有,额外添了两碗素面。但因有那鸡汤,桌上的菜只稍动了几口,楚沁和裴砚全都不约而同地喝汤吃面了。


    因为郭大娘子炖鸡汤实在是有一手的。她炖汤不爱用蒸鸡,只取鸡翅、鸡腿这些连皮带肉都很嫩滑的部位,鸡胸肉那样不易入味、炖完还柴的部位一概切下来做别的东西。


    在调味方面,郭大娘子炖鸡汤只在给鸡划完刀焯水时用两勺料酒、两片生姜、一小截葱段,到炖汤时再放一勺料酒、一小截葱段。


    除此之外,配菜就是一两朵切成片的香菇。若没有香菇就用口蘑,但口蘑不切,只去掉梗,圆圆的一整颗放进去,放七八颗都可以,有时也另添一小撮虫草花。至于盐,则是出锅前的最后两刻才会添入汤里。


    这样简单的用料总能将鸡肉的鲜香衬得正好,最重要的则是要炖够时辰。从开锅算起,要炖足一个时辰才能出锅。


    这般炖够时辰之后,鸡腿鸡翅里的油脂会在锅里化成一层金黄的油花,炖得透烂的鸡皮几乎入口即化,细嫩鸡腿肉与鸡翅肉也丝丝入味。倘使加了虫草花,那金黄的色泽就会更重更诱人,喝前再洒上一丁点胡椒研磨成的粉,味道便那更好了。


    这种汤,楚沁小时候喝过多年。


    那时候她和父母在蜀川,当地数个官家姑娘同在一个傅母门下读书,大家每日便同去一个姑娘的府邸。那姑娘的父亲算是楚沁父亲的顶头上司,住的地方离楚沁家并不算远,但冬天时路上也还是冷的,喝上这样一碗汤,能让她暖和一路。


    是以楚沁喝着这汤,不免回忆起许多旧事。那些事里如今已有太久,经了一辈子的她后来几乎忘了,儿时她曾经那样快乐过。


    裴砚从汤里捞出鸡腿,轻轻一拨便去了骨头,将净肉送进她碗里:“对了,你名下那些商铺与田宅的掌柜、管家,我昨日见过了。”


    “你见过了?!”楚沁蓦地回神,讶异地看他。


    他点点头:“我与他们说了说,让他们好好赚钱,你就先别操心了,先看看下个月交上来的账再说,我觉得理当是能多赚。”


    楚沁心下不免慌了一阵,不为别的,只是在她眼里他不是个会打理家事的人。上辈子内宅诸事统一归她惯,她根本没让他操过什么心。


    于是听他说到那句“我觉得理当是能多赚”,她几乎脱口而出:“那万一亏了呢?你如何安排的?”


    裴砚眉心轻跳,迎上她的视线,认真说:“倘使亏了,我回头自会去谋些别的出路,把亏空不给你。”


    “不是……我不是要你不给我。”楚沁怔怔。


    裴砚拧眉:“那是你的嫁妆,若因我亏了,我自然要补给你。”


    “不是……”楚沁深呼吸,定住神,“我是想说,家里现下本就不宽裕。公爹给的那些东西虽是能卖不少钱,可咱们若大张旗鼓地一口气全卖了,他不免会知道,倒平白又惹出不快。这时候若亏了钱,对咱们是有些麻烦的。”


    “哦。”裴砚了然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对吧?”楚沁一脸认真,正想让她跟他说说具体的安排,却见他恳切道:“放心,夫君我就是去卖身,也得把你养得好好的,你只管好好安胎。”


    楚沁:“……”她一脸无语地看着裴砚。


    “……”裴砚一脸坦荡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好几息,楚沁伸手用汤勺扒拉了一下汤碗,把另一个鸡腿捞出来盛给他:“好好吃饭。”


    “怎么?”裴砚眯眼,贱兮兮地凑近她,“心疼我了?”


    楚沁抬手推开他的脸,一张清秀的小脸绷得无比严肃:“我夫君都打算卖身去了,我可不得好好给他补补么?”.


    这个下午,宅院里一直忙得很。东院那边,安姨娘虽已挪出去了、也都收拾好了,但楚沁的父母搬进来自不免又添了许多东西,清秋亲自带着人帮着收拾,还是一直忙到了傍晚。


    楚沁的父亲楚赟直到天黑才回来,他如今是在户部当差,官职不高,只正五品,但事情却很多,回来时已忙得筋疲力竭。


    但进了家门,楚赟还是歇都没歇就先去看了楚沁。楚沁现下两个多月的身孕,离显怀还早呢,楚赟端详着她的小腹,却已是一副外祖父看孙儿的慈爱模样:“真好,啧,真好。”


    他显而易见的激动,激动得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念来念去都只有这句“真好”。


    然后,他就把裴砚喊到东院说话去了。


    这一说就说了很久,楚沁知道在爹娘眼里她这是头一胎,他们担心是难免的,便也不打算硬等,觉得困了就先上了床。


    然而次日起床时,她却发现枕边没人,不仅没人,而且被褥都是没动过的样子。


    她喊来清秋问话,清秋说裴砚昨晚没回来。她又问清秋他这会儿起床没有,清秋瞧了瞧西洋座钟,说:“公子今日要去东宫当差了,这个时辰该是起了。”


    楚沁揉着眼睛自顾看了看怀表,也觉得他该是起了。便一边自己起身梳洗,一边吩咐清泉去问他要不要一起用早膳。


    在清泉回来的时候,裴砚就一起回来了。但他走进房门就停住脚,远远地跟楚沁说:“我先进宫了,你歇着。身上酒气重,怕熏到你,不一起用膳了。”


    楚沁正对镜梳妆,闻言从镜中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回过头:“喝了多少?”


    “不知道啊……”裴砚神色困顿,“岳父大人太高兴了。”


    楚沁不由面露怜悯:“要不再告一天假?”她记得太子说过,若他没忙完,多歇两天也不妨事。


    但裴砚摇头:“太傅讲课极快,再歇就要听不懂了。”


    楚沁听完不好再劝,只得让清秋沏了盏浓茶,让裴砚将一整壶都灌下去,好歹提一提神,也遮一遮酒气。


    裴砚很实在地一饮而尽,直到走进东宫舌根子都还是苦的,但身上的酒味倒也真淡了,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反倒是霍栖,面对面一说话就是一口酒气。


    裴砚本就喝多了,这会儿虽靠着浓茶得以提神,但闻到旁人身上的酒气还是头晕。他不禁皱眉避了避,问霍栖:“没少喝酒是不是?”


    “嗨。”霍栖惯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摆了摆手,“张宗奇喜得麟儿,非喊我去喝,实在却之不恭嘛。”


    裴砚好生回忆了一下才记起张宗奇是谁:“那个翰林?你帮他买了官服的那个?”


    “是啊。”霍栖道。


    裴砚不觉笑了声。他没想到两个人至今还有交情,暗叹霍栖真是爱交朋友.


    正院,楚沁见裴砚走了,又觉自己用膳没趣,索性跑去和爹娘一起用。一家三口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年初二回门的时候,一晃眼的工夫都过去三个月了,这会儿坐在一起自有不少话可说。


    是以一顿早膳用得极慢,用完还又坐在桌边聊了许久。


    楚沁再回到正院的时候,便已十点出头了。离着还有几丈远,她就见一窈窕的身影在院门口不安地踱着,再走近几步认出是谁,她就唤了声:“安姨娘。”


    安谷玉倏然回头,匆忙福身:“娘子安好。”


    楚沁打量着她面上的焦躁,和气地笑问:“有事?近来说吧。”


    安谷玉低眉顺目地随她进门,楚沁下意识地又看了看,便看出她额上覆着一层微不可寻的细汗。


    近来天气逐渐转暖,白日里日头足的时候是有些热的。但这会儿又到底离盛夏还早,想出汗可不容易,安姨娘这样也不知是在外站得久了,还是心里急的。


    楚沁带她走进卧房,随口先吩咐清秋去上茶,继而自顾在茶榻上落座,口中道:“坐。在外等了多久了?”


    “有、有大概一个时辰吧……”安姨娘低着头,答得小声,束手束脚的,也没有要落座的样子。


    楚沁如今已对她没什么厌恶,看她这样就笑了:“你就这么怕我?我吃人么?”


    “没有!”安姨娘惊慌失措地摇头,矢口否认。


    “那快坐下。”楚沁睇了眼榻桌那边空着的一半茶榻,“有什么事,你坐下慢慢说。”


    安姨娘这才过去坐了下来,局促不安仍写在脸上。楚沁想了想,问:“家里又出事了?是缺钱还是……”


    “不是……”安姨娘死死低着头,“母亲和妹妹都好,多谢娘子记挂。”


    楚沁点点头:“那是怎么了?你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别怕。”


    安姨娘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踟蹰了好半晌,才茫然地望向楚沁:“妾身就是……就是想问问,妾身是不是无意中惹三郎生气了,所以三郎才让妾身搬去西院?”


    楚沁听得一愣:“我有了身孕,我爹娘来了,他没跟你说?”


    安姨娘点点头:“三郎说了,但是……”


    楚沁听到这儿就懂了。


    她爹娘来了,所以要把最好的东院留给她爹娘,这是明面上的道理。可深宅大院里时常生了不快也不会明说,就这样明里暗里地给人脸色看,让人自己去“悟”,这样的时候只看那明面上的道理便是不行的。


    这也不怪安谷玉心事重,这三个月来,她都在极力地假装自己不存在,不仅不大来楚沁跟前晃,更是时时地躲着裴砚。


    毫不夸张地说,她除却在后宅走动时偶然碰上过裴砚两次、开口问了个安之外,就再没跟裴砚说过话了。


    越是这样不见面她就越摸不清裴砚的心思,越摸不清裴砚的心思,这一家之主突然发话让她做点什么她就越容易胡想。


    退一万步说,她如今已不想去楚沁争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争不过,也念着楚沁的好,更知道楚沁是个和善的人,不会让她受委屈。


    可倘若无意中得罪了裴砚,她却不知情,依旧傻呵呵地这么混日子,万一哪天裴砚真动怒了怎么办?


    她可不想再挨板子了。


    她这样身份的人,没有不怕触怒家主的。


    楚沁无奈地笑笑:“真的没什么。只是我爹娘搬过来了,府里院子不多,只得委屈你几日。”


    安姨娘紧张道:“妾身不委屈!”


    楚沁一喟,又说:“你放心吧,三郎不是那种爱拐弯抹角的人。他若真看你不顺眼,早就跟你直说了,犯不上这样吓唬你。”


    “真的?”安姨娘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笑叹,“那就好。妾身想了两个晚上,生怕是母亲和妹妹在庄子里当差不仔细惹了是非,但又不敢问……”


    这真是关心则乱。


    楚沁差点没忍住直接告诉她:那个庄子上的事,裴砚根本没心思理!


    这话她终是藏着没说,因为人都是有私心的,安姨娘心里就是再念她的好,也势必更偏向母亲和妹妹。她若坦白告诉她庄子上的事他们都不太管,搞不好就会被那边知道,继而稀里糊涂地惹出麻烦。


    但这话虽然不能说,楚沁还是记住了安姨娘的惶恐,存了心想安抚安抚她。


    下午听闻母亲又亲自去了膳房煲汤,楚沁就寻了过去。她本想打下手,但郭大娘子不肯她劳累,她干什么都会被挡。


    最后她就只得找了个小木凳子坐着,伸手拽拽母亲的裙摆:“娘,一会儿等汤炖好,单独盛一碗出来给安姨娘送去,行不行?”


    郭大娘子手里切着葱,闻言睨了她一眼:“你个当娘子的,和家里的妾室处得还挺好?我可听说,那是你婆母给裴三郎选的人。”


    “……倒也说不上多好。”楚沁在母亲面前没什么遮掩,老老实实道,“就是过年时我帮了她一个小忙,近来她都挺乖的。如今她为着家里的一些安排心里不安生,我知道了总不好当不知道。送一碗您亲手做的汤过去,就当我这个做正室的借花献佛安抚她了。”


    她说的这个道理,郭大娘子当然明白。她当了这么官家夫人,就算楚赟没妾,她看旁人家里的弯弯绕绕也看懂了,知晓这份安抚是妥当的。


    但是——或许是因为女儿有着身孕,当母亲的便不免格外紧张。郭大娘子心思转起来,面上倒没显露什么,只说:“知道了,一会儿汤做好我就让人送去。”


    作者有话说:


    楚沁:无法理直气壮地在父母面前赖床/吃零食/点外卖/玩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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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炖鸡汤的方法有兴趣可以试试


    有养生壶就拿养生壶炖2小时,有高压锅的话差不多半小时就行


    别看做法简单,不好喝我把头都给你


    哪怕是那种在冷冻柜放了很久的鸡翅鸡腿也行(没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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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 砂锅丸子汤 ◇


    ◎郭大娘子做的猪肉丸子又嫩又弹,口味清淡鲜香,当宵夜吃再舒服不过。◎


    一个时辰后, 炖好的鲜汤单盛了一盅送进西院,余下的尽给楚沁端走。


    郭大娘子独自回到东院歇了歇,然后就开始胡琢磨。难得楚赟这天回来的早了些, 夫妻两个一起用晚膳时, 郭大娘子就将楚沁今日跟她说的事说了,楚赟听完没明白:“妻妾和睦, 这不是挺好?我还怕沁儿受妾室的气呢,那要是个乖巧的, 咱们就不必担心了。”


    “你这是没听明白!”郭大娘子拧着眉, “沁儿可说了, 她们也说不上处得多好。可如今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她还要费心思安抚人家, 你说这是为着什么?”


    一辈子没妾的楚赟还是没明白:“为着什么?”


    “……”郭大娘子无可奈何, 语重心长地解释,“我有孕的时候,家里没妾, 你又没心思纳一个, 有些事忍也就忍了。可若家里有个现成的呢?若那也是你身边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人, 你熬得难受了,动不动念头?”


    楚赟一怔,想了想,若有所思道:“那是说不好。”


    他一辈子没纳妾, 一则是和郭大娘子合得来,二则是嫌纳妾麻烦, 虽说添个妾室没有三媒六聘那些礼数, 但万一看走眼选了个品性堪忧的总也麻烦, 所以索性不去动那个念头。


    可倘若家里有那么个人——那在妻子有孕的时候, 这人能一解“所需”,又是身边有名分的,那他也说不清自己会怎样。


    楚赟循着这个念头蹙起眉:“你是怕沁儿难受?”


    “是啊。”郭大娘子叹息,“倘使那裴三郎真是个风流公子,这事也就罢了,我看不止我,沁儿也未见得上心。可如今他们两个郎情妾意的,沁儿又有着身孕,姑爷在这会儿宠起妾室,她能不难受?”


    在郭大娘子看来,女儿既不喜欢那个妾室,却又要顾及妾室的心思,十之八九就是裴三郎已经动念头了,所以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不费心。


    楚赟看看妻子:“那你怎么想?把那妾室赶回国公府去?”


    “你疯了?!”郭大娘子瞪着眼拍桌子,“这是姑爷的院子,咱们过来小住,倒把人家的妾室赶走?哪有这么办事的?这不是给沁儿招祸吗?”


    “那怎么办?”楚赟摊手,“咱们当岳父岳母的,也不能拦着他不让他见自己的妾啊。”


    “你榆木脑子!”郭大娘子瞥他,看着他那副应付不来的模样,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分析,“你听我说——我知道姑爷若去见这个安氏,那是人之常情。可看姑爷那个样子,也不是个薄心寡性的主儿。他现下本就心疼沁儿,不会愿意沁儿难过,若咱们这当岳父岳母的再待他好些,你说他行事时是不是就得多些顾忌?有的事忍忍也就算了?”


    岳父岳母待他好,他就能在那种事上顾忌?


    ——楚赟想说,这不好使吧?


    这终究也是男人,哪怕自己不纳妾,也清楚纳妾的男人心思是什么样。在这种事上,只消裴三郎动了念头,想去见安氏总会去见的。当丈夫的去见个妾又不是什么错事,不是错事他“顾忌”什么?


    可这话刚倒嘴边,他却憋住了。


    主要是若把楚郭氏的这个打算否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那还不如按楚郭氏的主意试试,万一有用呢?


    楚赟于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我觉得你所言有理。”


    郭大娘子便近一步拿了主意:“那你再得空去逛集淘古董的时候,也瞧瞧能不能给姑爷买些东西。其他的事,我来。”


    她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吃到一半的晚膳也不接着吃了。楚赟被她这架势弄得一愣一愣的:“你干什么?”


    郭大娘子头都没回:“我给姑爷也炖个汤去,炖上就回来,你先吃你的。”


    “……”楚赟噎了噎,克制了几度,还是心有不甘地说了句,“我可都好长时间没喝过你炖的汤了啊!”


    可他说晚了。在他克制的这片刻工夫里,郭大娘子早就走远了,根本没听到他的抱怨.


    东宫,裴砚跟父亲吵了一架之后,反倒不必拖到天黑才回家了。只是太子忙得不可开交,便将一些简单的差事分到了几个侍中手里,他下了课又忙了一会儿,忙完便也天黑了。


    将理好的几份公文交给太子,裴砚就准备告退。太子却叫住了他,笑道:“你娘子有孕是大喜事,但孤贺她不合适,只当贺你,新贡进东宫的东西你挑几件拿回去用吧。”


    太子说完并不给裴砚推辞的机会,就让人端了东西来。太子是储君,每个月得的贡品都不少,裴砚左看右看,目光停在一只檀木盒中,迟疑再三还是觉得这东西太贵重,开口时十分谨慎:“殿下,不知此物……”


    太子点头:“拿去吧。”


    他如此大方,倒让裴砚有些局促,他于是没好意思再挑别的,谢了恩便捧着那方木盒告退了。倒是太子有心,稍等了片刻就着人追了出去,又赏了些女儿家用的衣料首饰,只说是太子妃赏的。


    太子妃赏楚沁,合适。


    一路上,裴砚将那木盒打开了好几回,还认真琢磨了一下该怎么给楚沁。他觉得这东西她肯定喜欢,可若将送礼的过程弄得太惊喜吧……又怕惊扰她安胎!


    如此这般,他下马车进门时脸上自是挂着笑,心下迫不及待地想去见楚沁。但刚迈进门槛,就听到一个声音热情道:“公子回来啦!”


    裴砚定睛一瞧,候在门内的是清泉。紧接着,便见郭大娘子从门房走了出来。


    郭大娘子是将汤炖好就带着清泉来门房等着了,这会儿见裴砚回来,她赶紧迎出来,裴砚连忙停住兴冲冲往正院去的脚步,恭恭敬敬地一揖:“岳母大人。”


    郭大娘子笑意盈面:“看你回来得晚,给你炖了道汤,送去沁儿那里用小炉子温着了。”


    “什么?!”裴砚受宠若惊,接着就是一阵五味杂陈——忙了一天回到家竟有长辈给他炖汤,他在定国公府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赶忙道:“辛苦岳母大人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郭大娘子满面慈爱,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快去趁热用吧。”


    “……好。”裴砚好歹克制住了那份酸楚,与郭大娘子一起往正院去。正院里,楚沁已盯着那只温汤的小铜炉半天了,被砂锅里飘出来的香味勾得不停地犯馋。


    砂锅丸子汤,母亲做的丸子也特别好吃。这汤炖得奶白,汤里还加了粉丝……她明明晚膳吃得挺好,这会儿闻着味儿就又饿了。


    她是碍于母亲送汤时说的话才没动——母亲跟她说,裴砚天天早出晚归多辛苦啊,这汤给他留着。


    这话让她觉得她若先吃一口很不厚道,只得默念佛经等裴砚回家。可算等到他回来,她立刻迎了出去:“你终于回来啦!”


    “想我了?”裴砚待她走近,伸手将她一揽。


    “嗯……”楚沁应得有点心虚。


    当然她也确实是想他的,但如此兴高采烈,总归是跟丸子有点关系。


    鉴于岳母在旁边,裴砚的举动谨慎了些。揽了她一下就松开了,改为拉着手一起进屋。


    而后他在膳桌边落了座,楚沁就亲自跑去盛了汤。她盛了三碗,郭大娘子正好默不作声地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用这顿宵夜。


    楚沁馋了半天了,丸子进嘴,心情痛快;


    裴砚不大饿,每个丸子吃的时候都是一切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楚沁;


    郭大娘子心不在焉,只浅酌了两口汤就关照起了裴砚,絮絮叨叨地问他:


    “累了吧?”


    “在东宫忙不忙啊?”


    “回来这么晚?晚膳用没用啊?”


    “哦,用了?那东宫的饭菜合口味吗?”


    裴砚始终含着一缕浅笑,一一作答。他本就是生得好看的,这样温和含笑的样子莫名透出一种长辈喜欢的乖巧,本是有意来替女儿笼络他的郭大娘子不知不觉就看这个女婿更顺眼了,笑容愈发欣慰:“我心里知道,东宫的差事断不会是简单的。但你现在年轻,迎难而上地搏一把也好。我们当长辈的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只是衣食住行上若有什么想要的,你只管跟我说。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可帮你们置办了去。”


    郭大娘子这话说得倒是当真的,她虽不止楚沁这一个孩子,却只这一个是女儿,也就这么一个是“嫁出去”的,最让她担心。她只盼女儿能过得舒心些,若能帮他们都打理妥当,她这个做母亲的多操劳些也没什么。


    她却不知道,这话在裴砚心底引起了怎样的起伏。


    原来有长辈关照自己是这种感觉。


    他的祖母倒是也很关心他,可终究是见面的时候不多,祖母便也不会开口说要帮他打理衣食住行。


    感动之余,裴砚局促地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接郭大娘子的话。


    楚沁倒没觉得什么,听完母亲的话就笑道:“娘,三郎请您过来陪我,是怕我养胎闷得慌。您闲来无事只消歇着就行了,亦或咱们自己说说话、找些乐子也好。家里家外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和三郎一起商量着打理,不必您费心操劳。”


    她说着又吃了个丸子,郭大娘子做的猪肉丸子又嫩又弹,口味清淡鲜香,当宵夜吃再舒服不过。


    裴砚接口道:“沁沁说的是,您好生歇息。”


    郭大娘子含着笑应了,心思却还在转,心知同样的话从女儿和女婿口中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这话由楚沁说,那就真是怕她累着,但裴砚总归是客气更多。只是这也没什么,因为他们这做岳父岳母的和女婿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若非楚沁嫁给了他,他们之间便绝无交集,谁也不可能直接掏心掏肺。


    是以郭大娘子无所谓他的客套,心下只想着今后如何再多照料他几分,以便让他待楚沁更好。


    三个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各自吃完了一小碗砂锅丸子汤,郭大娘子见天色已晚就回东院去歇息了。楚沁和裴砚各去沐浴更衣,楚沁回房时裴砚已先一步回来了,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色寝衣,悠哉地躺在床上看书。


    她坐到妆台前,由清秋清泉服侍着耐心地绞干头发才上床。刚要躺下,裴砚放下书,端着笑捧起枕边的木盒:“有东西给你。”


    楚沁一定睛,就看出这是他今日刚带回来的那方盒子。这盒子他进来时就亲手拿着,她早就注意到了,但因忙着吃宵夜,没顾上问他是什么。


    “什么呀?”她边接过木盒边好奇发问,眼见那木盒上雕镂精致,心下只道里头是什么首饰,打开盖子一瞧,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枚淡金色的圆。


    “怀表?!”她哑了哑,伸手将它拿出来。因为怀表极为贵重,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小心,再打开表盖一看,她不禁连呼吸都滞了滞。


    真好看。


    怀表是西洋的玩意儿,被商人们飘扬过海地运过来,本就不易得,还价格奇高,而且款式都差不多。比如裴砚之前给她用的那块,看起来就很“朴素”,黄铜的壳子、素面的表盘,表盘上除了数字什么都没有。


    可她手里的这一块,壳子是镀了金层的,而且工艺讲究,拿在手里有细腻的砂感。表盘上竟也有装饰,除了十二个数字外,还有一只站在松枝上的白色鸟儿,在房中光线的映照下,松枝和鸟儿身上都泛出流光,楚沁仔细瞧了瞧,好像是用贝母贴出来的。


    楚沁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爱不释手,满目惊喜地问裴砚:“这是哪儿来的?”


    “贡品。”裴砚一哂,“太子殿下听闻你有了身孕,非要贺我,我就挑了这个。以后这一块你拿着用,旧的给我。此外还有一些衣料首饰,是太子妃赏的,你明日得空看看吧。”


    楚沁一听,即道:“那你用这个,我用原先那块也挺好的。”


    这块确实漂亮,但诸如这样的东西就和衣裳、马车一样,戴在身上多少有点抬身价撑场面的作用。他在东宫为官,这东西在他身上就比给她有用多了,她素日里和官眷们的走动也就那么回事。


    可裴砚毫不客气地挑眉:“你们女孩子才用这样的东西,花里胡哨的,我戴出去让人笑话。”


    楚沁自知他这话是哄她的。因为这块表的表盘虽然不素,却也决计称不上“花里胡哨”。


    但听他这样说,她也就不再坚持了,摸出那块旧的还给他,又捧着这块新的欣赏了半天:“真好看。”


    “喜欢就好。”裴砚伸手将她一揽,她就势倒进他怀里。表盖“啪”地一声在手心里阖上,她抬头看看他,又说:“明天你起床的时候,记得喊我?”


    裴砚皱眉:“你多睡一会儿。”


    楚沁道:“太子妃既赏了东西,我就得进宫去谢恩才合礼数,这事宜早不宜迟。”


    裴砚闻言恍悟,点头答应下来。第二天天不亮二人就一齐起了,楚沁习惯性地摸出怀表看时间,看到那块新表的刹那就不自觉地又笑了笑。


    这些漂亮的小物件真让人开心啊!


    她上辈子终其一生都没见过几样,正是白活了。


    楚沁于是连心情都格外明快了起来,洗脸梳头时都在哼小曲儿。裴砚见她心情好,脸上也不自觉地挂了笑,眼看她换好衣裳还立在镜前左看右看,一副对自己很满意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踱过去,从身后将她一抱。


    “叭”地一声,楚沁还没回神,脸颊上就被重重吻了一下。


    她眨眨眼,从镜子里看着他问:“你看我穿这身去见太子妃,合适吗?”


    “很合适。”裴砚也看着镜子。镜子里的少女上身穿这件西瓜红的琵琶袖上袄,前襟上有彩蝶翩跹的绣纹。下头是白色提暗纹的褶裙,裙摆处绣着花枝。那块淡金色的怀表被她挂在脖子上,正好垂在衣襟前,被那西瓜红的颜色一衬托,色泽看起来更漂亮了。


    可这一切衣装带来的漂亮,都不及她这样望着他的样子更让他心动。


    裴砚禁不住地又吻了她一下,从镜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股温存在无形中蔓延,直到楚沁双颊泛起红晕,用手肘碰了碰他:“该用膳了,不然进宫要迟了!”


    他“嗯”了声,虽然应了,却没松手,直接拢着她转过身往膳桌蹭,又是那副死皮赖脸的耍赖样子。


    楚沁在他怀中低笑两声,到了桌边,硬将他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按着他坐下。


    他们的早膳一贯吃得简单,尤其是每日都要赶时间进宫的裴砚,常是随意吃两个包子、再喝几口豆浆和粥就了事了。反正东宫不会饿着他,点心随时都有。


    是以这早膳吃了不足一刻,两个人就都放下了筷子,起身漱了口便准备一起出门。


    刚走到大门口,却被追出来的婢子喊住了:“公子!”


    楚沁转头一看,一眼认出跑出来的是母亲跟前的柑橘。柑橘却是跑到近前才发现她也在,边驻足见礼边是一怔:“娘子也要进宫?”


    “嗯。”楚沁点点头,“太子妃赏了些东西,我要入宫谢恩,怎么了?”


    “哦……”柑橘恍惚,继而伸手,双手奉上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大娘子怕姑爷进宫会饿,特意备了些肉脯,说吃着方便……”边说边迟疑地看了眼楚沁,眸中有那么一点点窘迫。


    显然,这肉脯没楚沁的,因为郭大娘子不知她今日也要进宫。


    楚沁一哂,伸手接下,转头塞给裴砚,又浑不在意地跟柑橘说:“你回吧。去告诉母亲,我很快就回来了,中午陪她一起用膳!”


    言下之意:肉脯没我的也行。


    她身边半步之遥的地方,裴砚垂眸看了看捏在手里的油纸包。


    他看得出,这肉脯应该是从巷子里那家肉脯铺买的,刚买回来不多久,隔着纸还能隐隐透出点热气。


    不知怎的,他的眼眶也有点泛热。


    “走吧。”楚沁打发走了柑橘就一拽他的袖子,他回过神,一语不发地跟着她走出大门,登上马车.


    东院,郭大娘子关照完了女婿,自顾用了早膳,就又烹汤去了。


    这汤是烹给楚沁进补安胎的,但做好后她单盛出了一盅,让人给安氏送去。


    她心里琢磨着,妻妾纷争固然是因男人而起,但这妾既已在了,光挡男人大抵也没用。万一安氏知道裴砚长久不见她是因为他们这当岳父岳母的在费心挡着,不免也要记恨楚沁,那这事就成了压住葫芦起了瓢,里外里还是给楚沁惹麻烦。


    所以郭大娘子打算先会会安氏,一则摸摸安氏的性子,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二则也图个“见面三分情”。


    不出所料,安氏接了她的汤果然心里不安。这跟昨日给安氏送汤不一样,昨日那汤虽也是她亲手烹的,但那会儿安氏刚去求见过楚沁,汤送过去,安氏自然知道是楚沁的意思、是楚沁有心安抚她,她受了也就受了。


    今日这盅送过去,安氏不到一刻就赶到了东院外,郭大娘子听闻她来了,即道:“快请她进来。”


    安氏就这样束手束脚地进了屋,心里怎么想都觉得郭大娘子是要给她下马威——若不然,郭大娘子身为楚娘子的母亲,见她这么个妾做什么?


    然而到了郭大娘子跟前,却听郭大娘子和颜悦色地笑道:“孩子,坐。”


    这声“孩子”一下就把安谷玉叫蒙了。


    前一瞬她还在想,这是楚娘子的娘家长辈,理所当然会看她不顺眼,若要给她脸色看她就忍一忍。


    现下她却恍惚觉得,这好像是自家长辈。


    她于是不自觉地放松了点,低着头落座。郭大娘子打量着她,笑意更深了些:“昨日沁儿跟我提起你,我想如今咱们既都在一方宅院里住着,总该见见才是。”


    安氏闻言又紧张起来,忙道:“妾身……妾身原想来向大娘子问安的,又怕搅扰大娘子,所以……”


    “问什么安?”郭大娘子笑着打断她的话,摇摇头,“瞧你跟沁儿年纪差不多大,若放在外头,你可该叫我一声姨呢。日后可随意来我这儿坐坐,我们楚家不是什么家规森严的人家,你只当是随便串串门,我和沁儿也能多个人说说话。若不然三郎日日进宫去忙,我看她这安胎也安得闷得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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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 嘉奖 ◇


    ◎“你们休要胡言!”◎


    楚沁进宫一趟, 先去向太子妃谢了恩,又与太子妃一起喝了会儿茶。回家时刚好是晌午,她想着这会儿直接去东院和母亲一起用膳正合适, 进门一瞧安氏也在, 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人嘛,关系总有个远近之分。现下的这方院子里, 裴砚和她父母其实就可以说是没什么关系,全是因为她嫁了裴砚, 两边才有了交集。


    而安氏身为妾室, 又隔了一层, 楚沁怎么想都觉得安氏没道理出现在她父母的院子里。


    于是直到安氏起身见完礼,楚沁都还愣着。郭大娘子见她回来, 就招呼着柑橘去叫膳, 又说要亲自去瞧瞧炉子上温着的汤,楚沁趁着这机会好歹问了问安氏:“怎么回事?”


    她说着顿声,想了想, 直言道:“咱们院子里的事我母亲不清楚, 如今我又怀着身孕, 她难免要担心,她若是为难你了,你就跟我直说。”


    简而言之,楚沁当下的想法跟安氏刚进来的时候是一样的, 都觉得母亲这是要给安氏下马威。


    却见安氏低着头笑道:“娘子放心,大娘子没做什么, 就是喊妾身过来说了说话, 又做了会儿女红。”说着她就走到茶榻前, 伸手翻了翻小竹筐里的东西, 拿出来给楚沁看,“大娘子说要给您肚子里的孩子做双虎头鞋,绣样是妾身画的,缝是大娘子缝的,娘子看看样式可还行?”


    “挺好看的。”楚沁赞了一句,也算真心实意,心里的疑惑却还没消——她母亲怎么想起见安氏了呢?!


    这份疑惑在心底一直存到了三人一起用完膳、安氏回了西院,楚沁耍赖说要与母亲一道午睡,躺下来说话时她才问出来。


    郭大娘子无意瞒她,见她问,就大大方方地将心里的顾虑直接说了。楚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感动于母亲的苦心,一边还是坦诚道:“母亲多虑了,我关照安氏不是因为三郎有什么心思,只是……只是想到了便做了而已。三郎这个人……”


    她顿了顿,本想说他对她一心一意,但想到上辈子他突然带回来的外室,这话就又咽了回去,只说:“他不喜欢安氏。安氏明明比我过门早些,他却没碰过人家。如今即便我怀着身孕他不免难熬,大概也是不会对安氏起心思的。”


    “这样啊。”郭大娘子闻言松了口气,继而又说,“不过我瞧安氏倒是个老实的,在我跟前和和气气,一副什么都不想争的样子。”


    楚沁本还在想那外室的事儿,听及此处回了回神,翻了个身,和母亲面对面躺着:“母亲若觉得处得来,常喊她过来坐坐也好,只当解闷。”


    郭大娘子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楚沁又道:“不过三郎那边……”她抿抿唇,靠进母亲怀里,“娘若有心思,就多顾一顾他吧。”


    昨日母亲的种种热情她本没察觉异样,今日把话说穿,她才后知后觉地嗅出了些许刻意。她自知这样“刻意”地关照一个人总是有些累的,心下也不想母亲为着她的平安多劳心,但想想裴砚,那股子心疼就又涌起来,按都按不住。


    郭大娘子自是不解:“怎么呢?”


    楚沁埋在她怀里,瓮声道:“母亲不知道,他虽出身国公府,但这些年他很艰难。定国公和胡大娘子都不疼他,他一直是孤孤单单自己熬过来的。”


    “原是这样。”郭大娘子不禁愕然,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唏嘘笑叹,“你这是真对她上心了。”


    若不上心,谁也不会去在意这种事。


    楚沁双颊泛热:“过日子嘛……他疼我,我便也要疼他。”


    “娘都明白。”郭大娘子笑意更深,欣慰之意直达眼底,“只消他待你好,在娘眼里,他就跟亲儿子一样。定国公府那边不疼他,便由咱们一家人疼他。”


    “嗯!”楚沁眉开眼笑,郭大娘子又拍拍她:“快睡一会儿吧。”


    她安然闭眼,后来就真的卧在郭大娘子怀里睡过去了。她已许久不曾这样睡在母亲怀里,半梦半醒间又想起母亲得急病而亡的事,难过得不能自已。


    现下算来,那是大约二十年后的事情。楚沁并不觉得自己能改变母亲的命数,但至少可以趁早尽孝。


    上辈子,这是她难以释怀的一个执念,总觉得自己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太少,越想越是难受,越难受越想个不停,每每总是弄得自己胸闷气短。


    而后一整个下午,楚沁便都是留在东院过的。之后月余的日子也都与这一天差不多,一方不大的宅院因为楚沁父母的到来,好像多了不少意趣。


    裴砚和楚赟白日里各去忙各的,郭大娘子就会将楚沁和安氏都叫到跟前,三个人结伴做些事情。


    晚上等裴砚回来,多半时候是夫妻两个一起用膳,偶尔也一大家子一起用。得凡一起用膳的时候,郭大娘子就会问问他最近忙不忙、有没有什么烦心事,楚赟则爱拉着他喝两盅酒,也趁机把朝中的事情拿出来聊一聊,两个人处得跟亲父子似的,要是楚赟能在裴砚忍不住嘴贱的时候矜持一些别总脱鞋揍他就更好了。


    这样的相处让楚沁恍然惊觉,母亲比她以为的更有本事。因为父亲一辈子没有妾室,她以为母亲必定不懂这样的弯弯绕绕,谁知母亲不仅懂,还能处理得巧妙,润物细无声地让大家更亲近了,她自己本没想过要与安氏多打交道。


    日子一晃就到了四月末,楚沁想着赚钱的事,着意将几家商铺这一个月的账册都取来看了看。这一看,就发现别的几家都还好,唯独那首饰铺的陈掌柜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竟然一个月就给他们赚了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什么概念?这钱若放在定国公府,可能还不够过年时给下人行个赏。但在他们这个小家里,这就是一笔极丰厚的进项了——放在以前,各家商铺、田宅、连带裴砚的俸禄和他们两个人从定国公府领的月例加起来,一个月也就三百两银子。


    而若单说这家首饰铺,楚沁记得先前一个月最多也就赚个百来两,再扣掉掌柜和伙计们的工钱,交到她这里的便只有几十两。


    楚沁不禁大呼裴砚有本事,放个债轻轻松松就把人家拿捏住了,两边一起多赚钱。


    而后也就过了两天,她名下另几家商铺的掌柜也都来了一趟,里外里的意思无非是看陈掌柜赚了钱心生羡慕,也想改成分成拿工钱,楚沁当然是大手一挥就准了。


    除此之外,她还给那三百两银子的天降横财做了安排。


    她的嫁妆里除了那几处商铺,还有三套宅院。那三套宅院都不大,其中一套是三进的,另外两套都是两进,京中的达官显贵是看不上的,但有些小钱的平头百姓和家中人口简单的小官住着正好。由于地方小,修葺起来的开销也有限。


    楚沁先前对这事没太上心,几套宅子都空着。如今既上了心又恰好有点闲钱,她就托王宇去寻了工匠,打算先将其中一套两进的院子修修,想法子租出去。


    安排好这些,楚沁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了。过日子无非就是柴米油盐,而柴米油盐都是要拿前换的。前些日子那种坐吃山空的感觉属实让人不安,现下眼瞧着又能稳步地攒起钱来,她就安心了。


    然而这厢她刚合上账册,院外就传来呼喊:“不是我!!!”


    楚沁一听这声音是裴砚的就转头看向窗外。这会儿天已然热了,她茶榻旁的一扇窗大开着,正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砚。


    起先也不知他在躲谁,她就见他一进院就回身关门,然后扒着门缝朝外喊:“爹,您是我亲爹!这事日月可鉴,绝对不是我干的!”


    外头的人吹胡子瞪眼地骂:“我呸!不是你干的难道能是我闺女?你出来,你出来给我说清楚!”


    楚沁一听,嘿呀,这不是自家父亲的声音?赶紧放下账本迎出去,望着裴砚道:“怎么了?”


    不及裴砚答话,楚赟在院门外嚷起来:“这臭小子在我酒里兑水!”


    “?”楚沁一眼瞪向裴砚,裴砚矢口否认:“我没有!”


    楚沁看着他不说话。


    “我真没有。”裴砚口吻深沉了些,听着挺是那么回事,外面的楚赟却不信:“我刚才一口就喝出来味儿淡了!昨天晚上那酒都还是好的,今日上午来东院的就他一个!不是他还能有谁!”


    楚沁听完又瞧裴砚,裴砚深吸气:“真不是我。今日难得碰上我和咱爹都歇息,他一早喊我出去跑马,我去东院等他收拾好就去了,前后在屋里待了半刻都不到。再说,我为什么要往那酒里兑水?爹哪次喝酒不是我跟着一起喝?”


    这话楚沁听得在理,也觉得裴砚没有搞这个恶作剧的理由。可楚赟在气头上,听完继续骂道:“你少在沁儿面前诡辩,你出来!”


    裴砚抱臂望着门:“我不出来。”


    楚沁:“……”


    她被这翁婿两个无语住了,上前就要开门。


    裴砚立刻往她身后躲:“别开!他拿着鞋要揍我!”


    外头说:“打开!让我揍他!”


    “……”楚沁隔着门缝看看父亲手里高举的鞋,心里矛盾了那么一息,还是把门打开了。


    然后她就眼看着裴砚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鞋底子,打得月白提暗纹的直裾上好几块鞋印。


    再然后,出了气的楚赟穿好鞋,背着手气势汹汹地走了。


    楚沁目送父亲走远,耳闻裴砚在旁边笑了声,侧首看去,裴砚边掸鞋印边说:“爹真有意思。”


    小可怜,挨揍还觉得有意思。


    楚沁心生怜悯,赶紧推着他进屋:“走啦,换衣裳去。”


    这酒里兑水的闹剧最后是在晌午用膳时有了结果。他们翁婿两个打起来的时候,郭大娘子正在膳房给楚沁煲汤,晌午时楚沁当笑料一说,郭大娘子扭头就瞪楚赟:“你还有脸怪别人!”


    楚赟一怔,已然心觉不好。


    郭大娘子眉头紧蹙,跟楚沁说:“那坛子酒是你兄嫂前几天刚送来的,正合他的口,他宝贝得不行,非要自己收着,谁都不让碰。结果昨天他拉着裴砚喝酒,取了一壶就走了,竟然忘了把坛子盖上,我今天早上看见的时候都晾了一夜了。”


    楚沁恍然大悟,原来酒味变淡不是添了水,而是晾得酒少了。


    裴砚这下来了劲,望着楚赟就道:“您看,我就说不是我吧……千古奇冤!”


    “……”楚赟不吭声,闷头扒饭。


    当天晚上,翁婿二人就又把酒言欢了。


    如此又过两日,裴砚再入东宫,楚赟继续去户部衙门当差,那本是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楚沁用完早膳就去找了安谷玉,跟她一起给腹中的孩子做衣裳。


    一些消息就在这样的安宁中悄无声息地散开,一传十十传百,自早朝为始,慢慢铺向街头坊间。不到中午,各个有点身份的人家就都陆续听说了。


    楚沁也听清秋禀话道:“听闻陛下病愈了,今日亲临早朝,夸奖了太子前阵子监国的辛苦,但……”


    清秋蹲了声,眼睛低下去:“但格外嘉奖了励王,说他几件差事都办得漂亮,还赐了五十户食邑。”


    “赐了食邑?!”楚沁惶然抬头。


    清秋咬唇:“嗯。”


    安氏看着她的神色露出不解:“才五十户,也不多呀。妾身书读得不多,可听闻赐食邑这事,少说也是几百户几百户的。”


    “是不多,但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楚沁黛眉紧蹙,一语不发地陷入思量。


    五十户食邑,可以说是很少了。励王位在亲王,又是皇帝的亲儿子,绝不会差这些钱,这样的封赏,嘉奖之意甚于赏赐本身。


    可这其中的问题,也正在于“嘉奖之意甚于赏赐本身”。


    屈指数算,皇帝已病了四个多月了,这四个多月里都是太子监国,个中辛苦满朝文武皆有耳闻。如今皇帝一朝病愈,这般得了嘉奖的竟是励王,厚此薄彼几乎都摆在了明面上,不得不让人多心。


    楚沁不由心弦紧绷,再想起上一世时听说的那桩“陛下怒斥太子”的事,愈发觉得局势不妙。


    东宫之中,更是一派肃杀。


    今日晨起太子也是去了早朝的,皇帝嘉奖励王时他就在旁边。他本不在乎什么食邑,只是父皇这般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毓德殿里,太子身边的五名侍中都在,旁边更有一众宫人,但殿中依旧静得针落可闻。


    这几个月来,谁都知道太子忙成了什么样子。朝政上的事既多又乱,如今才二十一岁的太子殚精竭虑地扛着,硬是一点错都没出。


    整个东宫都在等着皇帝病愈后厚赏太子,如今这个结果,谁都替太子委屈。


    太子自己心底也存着一份委屈,这份委屈牵动得他良久无言,直到霍栖忿忿开口:“励王有励王的本事,臣不想多说什么。可就算别的都不提,大理寺查下去的那桩贪污案,可是殿下先出了许多力,后来才交到励王手上的。如今励王倒会邀功,奏章上明里暗里只提自己有多辛苦,也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太子没做声,裴砚鬼使神差地盘算起了楚沁先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她或许说得没错。


    霍栖蔑然笑了声:“如今励王当着殿下的面都敢这样抢功,来日若真让他当了太子,岂不再没有殿下的容身之所!”


    一语既出,殿中数道目光齐齐往他面上一荡。


    他说话惯没有轻重,大家相处得久了都习惯了。但饶是这样,这番话也依旧过了些,本就安静的大殿因而愈发沉寂,太子强缓了一息,终是道:“好了,孤知道你们是为孤鸣不平,但这只是桩小事,你们也不要忧虑太过。”


    “这还是小事?!”霍栖腾地站起来,“殿下,励王步步紧逼,如今又握着京中卫戍,殿下若一再忍让,来日……”


    “储君之位,不是说易就易的。”太子沉声,面上乍看并无什么情绪,眼底却掩着一层阴鸷。


    霍栖与他视线相处,莫名地生出一股胆寒,哑了半晌,终是忍住了后面的话,低头坐回去。


    太子缓了口气:“如今父皇病愈,京中卫戍之事孤自会上疏。今日早朝的种种,你们都不要多议论。孤左右不了旁人的心思,只求自己问心无愧。但你们也要知道,储位归属乃是国之大事,父皇英明一世,断不会在这种事上任性妄为。所以坊间的一些议论,你们也不必尽信,孤在这个位子上,便起不了什么乱子。”


    他说得严肃,五人听罢相视一望,起身一揖:“臣遵旨。”


    “都去忙吧。”太子垂眸,“孤近来欠下了功课,也要去读书了。”


    “诺,臣告退。”五人再行施礼,便往外退。裴砚本与旁人一起退了一步,转念却停住脚,不作声地静等他们出去。


    太子见状,自知他有话要说,便也安然等着,等另外四人都走了才道:“有事?”


    裴砚颔首:“臣有些心思,不得不与殿下一议。”


    说罢他却顿声,并不直言。太子会意,让宫人们也都退下去,又道:“说吧。”


    裴砚沉了沉:“殿下恕臣揣测君心之罪。”


    太子一愣,蹙眉看看他,问:“你揣测父皇什么了?”


    裴砚心中的腹稿又反复过了几番,上前了两步,道:“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先立殿下为太子,后又格外器重励王,许是……许是为历练殿下?”


    “什么?”太子一阵怔忪。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砚斟酌道,“就如殿下所言,陛下英明一世,为何却偏将京中卫戍交予励王,引得议论纷纷?此等安排在本朝从无先例,陛下这般,毫无道理。”


    太子沉吟良久,不觉屏息:“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了。”裴砚抿唇,太子颔首:“这话不得再说,孤会自己想想。总之……父皇已然病愈,关乎京中卫戍的奏折孤明日一早就会递上去,这事便可以过去了。”


    “诺。”裴砚长揖,心思犹有些不宁。一壁觉得这不过几句建议,便是错了也无妨,一壁又怕皇帝本不是那个心思,自己三言两语会将太子带偏。


    但总归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晚了。裴砚终是定住神,平心静气地告退.


    这日裴砚犹是在临近傍晚时出的宫,途经望蜀楼,便去买了两道楚沁爱吃的川菜,又额外多要了个东坡肘子,打算给岳父送去下酒。


    这般叫菜拿走无需上楼,裴砚点好就在一楼的门前等着,等伙计将食盒递出来,他就回到了马车上,继续回家。


    是以他不知道,二楼的雅间里,霍栖正与人喝酒呢。


    设这酒席的还是那翰林张宗奇,霍栖这几个月来与他交往密切,二人处得投缘,时不常地就聚在一起喝一顿,也未见得都是在酒楼中,偶尔也去家里,一醉方休。


    今日这席格外热闹,席上除却霍栖与张宗奇还有几人,俱是张宗奇的同僚。


    酒过三巡,众人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早朝上的事,借着酒劲,说话也都大胆了些,有的说励王不厚道,有的说太子过于懦弱,还有的直接议论起了圣心,说皇帝只怕是后悔立三皇子卫凌为太子了。


    如此一来二去,霍栖心底的那份不忿便又被激起来。张宗奇察言观色,边为他斟酒边半开玩笑地说:“这话我们都只是说个热闹,你可当心着些。你如今在东宫太子跟前当差,万一太子有个什么闪失……你可就前路难卜了!”


    霍栖已喝得大醉,整张脸都是红的,闻言一拍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们休要胡言!”


    他说完就要栽倒,张宗奇赶紧将他扶住,他摆摆手,醉醺醺地续道:“太子殿下说了,储君之位,不是……不是想废就废的!便是当今圣上也不能肆意妄为!他在这个位子上,没什么好怕,起不了大乱子!这天下……这天下迟早是他的!”


    一语既出,满座既然。


    几个翰林面面相觑,接着,又都屏息看向霍栖。


    张宗奇犹自扶着他,不动声色地探问:“这话真是太子殿下说的?”


    霍栖醉眼惺忪地点头,继而又胡乱摆手道:“所以你们……你们都不许胡说!励王他……他成不了大事!”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一整个无语住了


    我之前不加更不存稿的时候也没啥事儿,这几天刚说要存稿还断更债,附近几公里外的大学就出了好几个确诊


    然后周边所有小区就开始全民核酸


    排核酸的队还挺长,实实在在地耽误码字


    生气,奥密克戎怎么还不滚啊!!!


    不过周末肯定会加更的,就是天塌下来我都得把这个债给清了!!!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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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 诏狱 ◇


    ◎“陛下大为光火。今日早朝时……申斥了太子。”   ◎


    初夏渐暖的风里, 流言不受控制地漫开。引得街头坊间议论纷纷,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楚沁听说这个消息是在两日之后。那天裴砚鲜见的晌午就回了家,脸色却极其难看, 楚沁追问之下, 他便将近来那些流言尽与她说了,末了一叹:“陛下大为光火。今日早朝时……申斥了太子。”


    楚沁紧紧抿唇。


    他们几个太子侍中都是没资格去早朝的, 按身份只能在东宫议事。可这种大事,注定不可能只被留在早朝所用的宣政殿, 多半是还没下朝, 整个皇宫就都传遍了。


    楚沁不禁头皮发麻:“那怎么办?”


    “咱们做不了什么。”裴砚颓然摇头, “所幸……太子一贯勤勉,霍栖那日又喝了酒, 说起话来添油加醋, 也不可信。或许等陛下消了气,事情就过去了。”


    “若是那样便好。”楚沁勉强安了些心。


    再过两日,就连她的母亲郭大娘子与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安氏也听说这事了, 郭大娘子闻讯后眉头皱得极紧, 安氏却不明白:“妾身怎么觉着, 太子殿下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她茫然地停下手中的绣活,看看郭大娘子,又看看楚沁:“若他太子之位稳固,这天下的确迟早都是他的。储君废立又关系重大, 陛下也的确不能肆意妄为……”


    安氏一边说一边掰着指头数,数来数去, 觉得哪句话都是在理的。


    楚沁笑叹:“道理是这样, 可这些话, 就是不能明着说的。”


    尤其是那句“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虽然皇帝驾崩、储君继位, 乃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可若明着说出来,听起来就像是儿子盼着当爹的早亡,那是大不孝。


    况且皇帝还刚大病了一场,此时正是对生死之事最为敏感的时候,哪里听得了这个?


    但裴砚说太子没说过,楚沁也是信的。太子这个人把温润与仁善都刻进了骨子里,素日行事也谨慎,这样口无遮拦的话,属实不像他说的。


    那若真是霍栖在信口胡言——楚沁虽住着人家的宅子,心底也还是忍不住地想,很该让霍栖吃点教训。


    然而,又几日过去,不仅是霍栖吃了教训,整个事情都有点往他们意想不到的局面发展了。


    首先是他们听闻霍栖挨了板子。这板子不是皇帝打的,也不是太子打的,是昌宜伯爵府知道儿子惹了祸,直接向东宫告了假,把人扣在府里教训了一顿。


    至此还算正常。但紧接着,皇帝下旨去行宫避暑,阖宫几乎都去,随驾名单里却独独没有太子的名字。


    这样的事,几乎是在明晃晃地表明皇帝的态度,京中一时之间议论四起。


    太子不去,如裴砚这样的太子近臣自然也不能去,可这却不影响皇帝下恩旨命重臣随行。为着从前延绵数代的交情,如今的定国公虽未入朝为官,却也得以伴驾,连带着底下的几个儿子也都同往。


    如此这般,裴砚就成了唯独被丢下的那一个。


    再然后,楚沁又听裴砚说,霍栖入了诏狱。


    “诏狱?!”楚沁直被这两个字吓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地盯了裴砚半天才问出下一句,“当真的?!”


    “嗯。”裴砚面色沉沉,默了许久,又道,“陛下亲自下旨,让禁军去拿的人,昌宜伯已赶去行宫陈情了,但……”他摇摇头,“陛下在气头上,只怕是不会听。”


    一派紧张里,夏日里的第一场细雨就这样落下来。那日的天色阴沉得很,沉甸甸地往下压着,闷热蔓延了大半日。


    但待到雨水落下,那雨却下得淅淅沥沥的,怎么也下不畅快。楚沁坐在廊下望着满眼葱郁发呆,眼看着雨水一点点将沾染灰尘的枝叶冲洗干净,分辨不清自己心底在想些什么。


    行宫之中,皇后思索再三,还是出了殿门,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去往清凉殿。还没到殿门口,就看到昌宜伯在殿檐下跪着。


    看这架势不用问也知道,陛下这是没见他。皇后心下一喟,举步上前,却没底气停下来与昌宜伯多说一句话就直接迈进了殿门去。


    迈进殿门的瞬间,她发觉她心底竟是慌的。她与皇帝当了二十几载情投意合的夫妻,不论是宫中紫宸殿还是行宫清凉殿的殿门她都已不知出入过多少次,但现下她竟然怕了。


    因为她近来愈发觉得自己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从他上一场大病开始,她就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了。


    皇后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走到内殿门口。她自婚后不多久就得了恩旨,出入天子寝殿不必通禀,二十多年来都进出自如,现下却顿住了脚,迟疑再三还是跟殿门口的宦官道了句:“帮本宫禀个话吧。”


    那宦官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继而躬着身子推开殿门,举步入殿:“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内殿之中,正坐于案前读书的皇帝闻言一怔,目光抬起,见皇后真在殿门外候着,心下一喟:“进来。”


    皇后这才敢入殿,皇帝不作声地屏退宫人,开门见山地问她:“怎么让宫人传起话了?”


    皇后低着眼帘:“臣妾怕陛下忙着,不敢搅扰。”


    皇帝摇摇头,起身迎上前,引她去侧旁的茶榻上落座,又径自坐到她身旁,若无其事地笑道:“朕进来忙,一时不得空去看你。怎么,二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天不见就生分了?”


    皇后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臣妾不曾与陛下生分,只怕是陛下心里与臣妾生分了。”


    皇帝想着近来的纷扰,对她这话并不意外,舒了口气,劝道:“你不要多心。”


    皇后眉目间愁绪未散:“是臣妾多心,还是陛下真动了旁的心思?”她仍那样盯着他,眸色愈发深沉,“陛下若真有别的打算,不如直言告诉臣妾与凌儿。其实……臣妾也觉得凌儿性子过于和软,陛下若想另立储君,臣妾也……”


    “好了。”皇帝攥住妻子的手,截断了她的话。


    二人四目相对,他缓缓摇头:“你的话不恰当,若要朕说——凌儿是处处都好,唯独性子过于和软。”


    “可……”皇后急于争辩,皇帝却又抢白:“朕早与你说过,朕要磨炼他的心性,让你不要多心。”


    皇后深吸气:“陛下昔日所言,可还作数?”


    皇帝反问:“若不作数,你当朕现下在做什么?”


    他的话掷地有声,皇后心下沉了沉,不安渐消,但担忧仍在:“他这么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儿。陛下这样逼他,何不先将事情与他说清楚,再教他该如何做就是了。”


    皇帝失笑:“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皇后不禁怔忪,皇帝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朝政上的事朕可以教他,性子上的事却不是说就能说通的。这些道理若只是讲给他听,哪怕他依着朕的意思去做了,心里也未见得有多少赞同,唯有逼着他自己出手,他才能迈过这一道坎儿去,打从心底生出一股狠劲儿。”


    为帝王者,必须得有那股狠劲儿。慈悲对着黎民百姓,狠劲儿冲着朝中政敌。


    “可是励王……”皇后还想说,就算这都是为着卫凌好,那你就这样拿励王卫冲给卫凌磨刀?


    但转念,她就把这话忍住了。


    她在后位上坐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就算是夫妻再恩爱,她也不会天真得一心向善了。


    权力争夺之间本就填着一桩桩取舍,皇帝若要舍卫冲来给卫凌磨刀,她自然也只能选卫凌。


    说到底,卫冲不是她所生。若皇帝这个当父亲的都舍得,她又凭什么说舍不得?


    可皇帝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她那一划而过的善念,了然笑道:“你放心,虎毒不食子。朕虽是拿冲儿给凌儿铺路,事毕之后也不会亏了他。他的野心朕清楚,他若手里有权,凌儿便不能安心,朕到时会撤了他的实权,加食邑给他,让他舒舒服服地当个闲散亲王。这样待朕百年之后,你这个当嫡母的见了他也不必心里有愧。”


    这话前面还算正经,末一句却忽而带了调笑的意味。皇后双颊骤红,咬牙道:“臣妾何时担心过这个?陛下别拿臣妾说笑!”


    不及说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皇帝见她宽了心,便也松了口气:“你安心回去吧。如今这个局面,朕也不好多去见你,你自己好好的,别让朕费神。”


    皇后心下一声哀叹:“陛下也别操之过急。凌儿……”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其实怪不得他,是咱们做爹娘的从前想得不够周全,将他护得太好了。”


    “朕知道。”皇帝颔首。


    皇后不再多说什么,便告了退。皇帝犹自在茶榻上坐了良久,继而唤了梁玉才进殿,语中再没有适才与方才皇后说话时的和气,冷声道:“去告诉昌宜伯,朕不会见他。再将太子前几日那本关于京中卫戍的折子发回去,告诉太子,既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约束不住,就不要在朕的事上多嘴。”


    “诺。”梁玉才大气都不敢出地走向御案,去寻那本太子早先呈上来的奏章。


    皇帝又道;“你亲自去与太子说清楚,霍栖的事朕交由他审,让他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诺。”梁玉才又应了声,捧着那本奏章便退出了殿门。太子被留在京里,他要亲自传话就得离开行宫几天,想着近来的风波,他就在出宫前将御前宫人都喊到了跟前,好一番耳提面命,让他们谨慎伺候.


    行宫山脚下的宅院里,裴煜近来春风得意。


    这大概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励王得了势,他们这一干人都跟着风光。从前旁人若来登门,大多是瞧着他们定国公府的门楣,如今前来拜见的却已大多都是冲着他了。


    而这于裴煜而言,只是个开始。他眼看着太子一日不如一日,心里已琢磨起了来日励王接替储位的光鲜。到时他们这些早就鞍前马后效力的便起码也是个近臣了,裴砚现在的那点得意他再也不必计较。


    想起裴砚这个三弟,裴煜心里就气得很。早些日子父母前去探望却不欢而散的事他原原本本地听说了,心下只觉裴砚不识抬举,若非有太子在背后撑腰,估计父亲早就要将人拎回来揍一顿。


    但,人总是会遭报应的。


    裴煜现下就这样宽慰着自己说裴砚会有报应,等太子彻底失势,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不远处的银桂阁里,裴煜的母亲胡大娘子却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


    她自晨起就皱着眉,三个儿媳都在身边陪着她,她也难有半分笑意。


    原因有二,一则是她那个逍遥成性的夫君定国公又出去云游去了,还给她丢下了一个有了身孕的小妾宁氏。她本不喜欢这宁氏,嫌宁氏眼皮子太浅又太巧言令色,可现下被丢下的宁氏日日闷在屋里哭,她怕宁氏的胎有闪失,只得耐着性子去安抚,实在烦不胜烦。


    二则是,二儿媳苗氏与四儿媳谢氏明摆着愈发的不对付。


    这原也是难免的,因为谢氏是皇后的本家侄女、太子的表妹,裴煜却投了励王的门。胡大娘子在裴煜向励王示好时原也犹豫过,要不要挡了他,最终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做父母的总是要放手让孩子去闯的,而且他们的人家,孩子能自己去谋差事是件好事,总比当个纨绔子弟强。


    只是那个时候,胡大娘子没想到谢氏脾气这么硬,当着她的面都敢闹得妯娌不睦。而她还偏不好说谢氏什么,因为谢氏这份不痛快是为太子不忿,若她出言管教,传到皇后耳朵里,岂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去偏帮了励王?


    闹到那个份上,整个定国公府的颜面就都不好看了。


    胡大娘子于是只得眼看着两个儿媳在面前明争暗斗。


    她们本是为了宽慰她别跟宁氏计较才来的,可苗氏堆笑说着话,谢氏就在旁边一脸不屑;等到谢氏开口,苗氏又暗地里翻白眼。


    胡大娘子心中疲惫,犹豫了几番,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末了倒是她们告退之后,于氏私下里劝了劝谢氏。


    于氏说:“弟妹别跟她争。这说到底是男人们之间的事,咱们内宅女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行了,何苦自找不快?”


    谢氏快人快语地道:“嫂嫂这话就错了,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要与她争,是她觉得励王得势,偏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止是她,就连二哥也是个拎不清的,明知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太子的表妹在,还偏要把炫耀都写在脸上。这若说是不顾和气,那也是他们先不顾和气,嫂嫂总不能劝我一味地忍让。”


    于氏听她这么说就不好再劝了,好在谢氏是个敞亮的人,虽嫌她这话不公道,却也不因此对她生怨,还是好好的与她同行了一段,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才各自回房.


    京中,愁云惨雾在东宫里弥漫了几日,除却押在牢里的霍栖,另三位侍中都寻由头告了假避风头,唯裴砚还在若无其事地日日进宫。


    他自知这样危险,可许是因为儿时看尽了冷暖,他实在看不起那些当墙头草的,更不愿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楚沁也支持他这样做,半是因为她也愿意争一口气,不愿见风使舵,半也是她知道这波折牵连不到裴砚身上。


    上辈子的这一年,太子就过得不太好。但裴砚没受什么影响,那她就没什么可担心。


    是以行宫发回的折子送到东宫的时候,裴砚正与太子一同在书房读书。梁玉才禀话时提心吊胆,连眼帘都没敢抬一下,但说完之后,整间书房还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砚倒吸着冷气看向太子,太子强压着惊意,看向梁玉才:“父皇要我审霍栖?”


    “是。”梁玉才垂眸,思虑再三,还是劝了句,“孰轻孰重,求殿下三思。”


    太子咬牙,心下的千言万语都被硬生生忍住。


    他想说,这事审无可审,摆明了只是霍栖酒后胡言,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想说父皇自上次一病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行事愈发没有分寸,让人不安。


    他还想说,若父皇当真对他如此不满,不妨直接废了他的储位,换励王来做,不必拿霍栖逼他。


    但这一切终究是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他还记得自己是太子,太子是不能肆意妄为的,尤其是在皇帝行事昏聩的时候,太子就愈发要稳住阵脚,以免江山大乱。


    卫凌重重沉息:“知道了。劳烦公公请父皇息怒,我必定问个明白。”


    梁玉才闻言心下稍松,施了一礼便退出,准备连夜赶回行宫复命。


    毓德殿中,太子筋疲力竭地倚向靠背,久久不语。裴砚打量着他,直言相问:“殿下打算如何?”


    太子苦笑:“父皇既有旨意,孤能如何?”


    裴砚沉默半晌,又言:“臣是想问,这道被打回来的折子,殿下打算如何?”


    太子神情一凛:“你何意?”


    裴砚凝神:“若陛下真是在历练殿下呢?”


    太子反问:“若不是呢?”


    若不是,他此时再行上疏争辩就会更加触怒圣颜。


    裴砚原也想到了,闻言只点点头,又说:“霍栖现下在诏狱里,入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的,十中无一。”


    言下之意,便是要让太子去赌。若赌输了,九五之尊的盛怒,只能太子来受;但若赌赢了,太子所为合了皇帝的心思,霍栖或许就能留下一条命。


    太子瞬间恍悟,眼底一颤,漠然靠向椅背。


    裴砚立起身:“殿下,霍栖有罪,但罪不至死。”


    “孤知道。”太子覆下眼帘,沉了沉,“你容孤想一想。”


    裴砚当即一揖:“那臣先行告退。”


    他说罢便向后退开,退至书房门口刚要出去,又被太子唤住:“裴砚。”


    裴砚回身听命,太子道:“你去趟诏狱,替孤看看霍栖。跟他说,孤会想办法救他。”


    “诺。”裴砚听言便知太子心中已有了倾向,安然颔首应声,就离了东宫,往诏狱赶去。


    诏狱就在皇城之中,位于皇宫北侧,占地数顷。


    这不是普通的牢狱,乃天子亲掌,能被关在这里不是要犯就是身份显赫,十之八.九两者兼备。


    是以裴砚纵使出身定国公府,入了诏狱的大门也变得极为客气,虽是奉太子之命而来,他还是先给领路的狱卒塞了钱,再温声询问霍栖这两日过得如何?可动刑了没有?


    好在那狱卒也机灵,知晓定国公府不是一般的人家,对他也赔着笑:“公子太客气了。公子放心,狱里没得旨意,不会擅自动刑,倒是他先前在家挨了板子,这会儿还没好,也总不能让我们反过来给他医伤。至于衣食住行上……小的给公子一句实在话——若说有意欺负谁,那是断断没有的,只是这到底是狱里,总不能跟伯爵府比。”


    裴砚听他这么说就安了心:“好。”


    说话间,霍栖所在的牢室渐渐近了。忽有呜咽声传来,裴砚本没留意,多听两声却觉得耳熟,不禁露出讶色。


    那狱卒恰在此时驻了足,接着就摸出钥匙开门。过道里光线昏暗,裴砚好生缓了缓才看清里头在哭的正是霍栖。


    狱卒知他们都是太子的人,有心行个方便卖个人情,打开牢门就退开了。裴砚走进去打量着霍栖,神情复杂:“你这是后悔,还是害怕?”


    霍栖原本缩在墙角里哭,听见动静也无心理会,裴砚的声音却令他一下子抬起头。


    下一瞬,他不管不顾地扑倒在裴砚脚边,素日风流倜傥的模样尽扫。裴砚只道他要求他救命,心下虽然理解,却也不禁露出几许鄙夷。


    可霍栖战栗着问出的话却是:“我……我给殿下惹大麻烦了是不是?”


    裴砚微微挑眉,脸色好转了些,无所谓周遭环境什么样,直接坐在了霍栖面前:“你当然是惹大麻烦了,自己心里没数?”


    “我……”霍栖哑了哑,怔怔道,“事情一出,父亲就把我关在了府里,不许我与外头接触,直到诏狱去抓我……”接着,他慌乱地一把扯住裴砚的衣袖,“现在怎么办?可还能丢卒保车?若我以死谢罪能帮殿下脱困,那我义不容辞……”


    这倒让裴砚有点意外了。霍栖平日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能考进东宫全靠脑子活读书快,一点看不出还能有这份忠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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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 萝卜羊肉汤(1) ◇


    ◎切完萝卜又切葱姜。姜就一份,拢共四五片,给羊肉焯水去血沫时用。◎


    他一时沉默, 霍栖因这份沉默而愈发不安,拽着他道:“你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裴砚无奈地摇头,“且先留着命吧, 殿下说要救你。”


    “殿下不必救我。”霍栖连连摇头, “励王……励王的野心,你我都知道的, 殿下当顾全大局。若此时只顾着我的命,不免给励王留下话柄, 到时候就……”


    裴砚若有所思:“你若这么想, 怎的没直接以死谢罪?”


    “我想过。”霍栖疲乏地闭了闭眼睛, “可我又怕这样反倒会被励王抓住把柄,说我是畏罪自戕, 到时殿下就更说不清楚。所以是死是活, 得请殿下拿个主意。”


    他果然很有些小聪明。


    这一点本不难想透,难的是霍栖在担惊受怕之下还能琢磨这些。


    裴砚笑笑:“那殿下要你活着,你就姑且活着吧。”


    “……好。”霍栖哑了哑。二人间安静了会儿, 霍栖又说, “我能求你件事么?”


    裴砚:“你说。”


    霍栖道:“这到底是诏狱, 没见过有几个活着出去的。殿下虽有心救我,但万一力不从心……”


    裴砚:“你是想让我去说情?”


    “不,不是。”霍栖摇头,面上的慌张淡了, 也没再见从前那副吊儿郎当,倒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我、我有个外室, 还有……还有两个孩子。但这外室出身不好, 我父母嫌丢人, 不肯给名分。我先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但若我不在了……”


    裴砚了然:“我知道了。万一你真有什么闪失,我必亲自将他们送去昌宜伯爵府,立劝昌宜伯收留他们。”


    这当是最易想到的办法,可他话音刚落,霍栖就摇了头:“不……”


    裴砚皱起眉,霍栖似乎也觉得很难开口,踌躇了半天,才艰难道:“我母亲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待庶出子女刻薄,他们便是进了伯爵府的门,也没好日子过。”


    裴砚不解了:“那你想怎么办?若不送他们回去,他们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他刚问完,就见霍栖抬起眼睛,乞求地望着他。


    裴砚一时还是没明白:“你看我干什么?你说个法子,我帮你办。你若没法子,我总不能替你的妻儿安排去处。”


    霍栖终于磕磕巴巴地启齿:“若是、若是我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能不能……能不能求你看在同窗多年的情分上,收留……收留他们?”


    裴砚整个人都懵了:“你说什么?”


    霍栖不再多说,也不再看他,逃避着他的视线,面上尽是无措。


    裴砚懵然望着他落魄的样子,恍惚了半晌,终于慢慢相信,他是认真的。


    也是,得凡入了诏狱的人,大概都会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现下即便太子说要救他,他们也都拿不准到底能不能行。


    那若他真的要死——此时一味的恐惧固然在情理之中,但为妻儿想想后路更是该有的担当。


    裴砚于是不得不思索起他所言之事的可行性,接着就意识到,此事好似并无什么难度。


    虽然他和沁沁前些日子还在为钱发愁,但说到底,大头的开支是他与同僚的应酬、还有逢年过节的各种走动,相较之下养孩子花的反倒有限。


    更让人为难的反倒是如何掩人耳目。


    裴砚想了想,便道:“好,那我今日就接他们去我那里。若你真出不去,他们便就此在我家住下;若你平安归来,我再将他们送回去。”


    这倒让霍栖一怔,他哑了哑,摇头:“也不必……不妨等个结果。”


    裴砚坦诚道:“若你前脚人头落地,我后脚就接他们回家,不免太过巧合,显得蹊跷。万一被好事者翻出个究竟,便不免节外生枝。但现在你刚入诏狱,在旁人眼里你又有太子做靠山,远还没到托妻献子的时候,我此时带他们走,谁也不会轻易想到你身上。”


    霍栖恍悟,点了点头:“有劳了。”


    裴砚缓了一息,又说:“你还需坦白告诉我,你这外室和孩子,都有谁知道?我心里得有个数。”


    “没有谁了。”霍栖轻言,“外室的事,我爹娘知道,但孩子我与爹娘都没提,生怕他们觉得这是伯爵府血脉,硬要接回去却又不肯善待。现下知道得这么清楚的,除了你,只有她院子里的下人了。”


    裴砚这才轻松了些:“如此便好。”.


    这日下午,闷了已久的天上终于下起了急雨。太子不好擅自离京,只得着人将新写的奏章快马加鞭地送去行宫。


    这份奏章绝口没提霍栖之事,只仍在议京中卫戍的归属,全然没顾皇帝让他别多管闲事的话,措辞反倒更凛冽了些。


    奏章出宫后,太子独自立在毓德殿的殿檐下观了许久的雨。


    他反反复复地回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想父皇病中的变化,甚至还想了想一直与自己相争的长兄。最后,一切情绪都化作一种无措,无措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他刚开始以为,那是害怕。可后来仔细分别,他似乎并不怕,只是自从懂事以来,他就几乎再未与长辈顶撞过。


    父皇母后都通情达理,有什么事总是能好好说的。现下要他明知父皇动怒还逆势而为,他心中颇有一种不适应。


    只是,霍栖命悬一线,去赌一场也值得。倘若父皇当真只是在历练他,他就不能让不相干的人为此搭上性命。


    而若他赌错了……


    太子眉心轻跳,狠狠斩断这念头,不再深想.


    街巷上,裴砚出了诏狱,就按着霍栖给出的地址,去寻花痕的住处。


    花痕本是青楼乐伎,霍栖给她置的宅子却在离青楼云集的平康坊最远的坊里。霍栖说,她不喜欢平康坊。


    裴砚赶到宅院门口时已是傍晚,雨下得愈发急了。他上前叩门,前来开门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厮,眯着眼睛透过雨帘打量他:“请问您是……”


    裴砚并不废话,递上了进出东宫的腰牌。那小厮知道霍栖也是东宫的人,又听他报出了花痕的名字,就不再多心,让开门请他进去。


    裴砚于是迈进院门,刚一抬眼,就见厢房的窗纸后人影一晃。他举步上前,叩了两声门,里面却无人应答。他唤了声“花痕姑娘”,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裴砚见状知道她存着警惕,便不再耽搁,退开两步,直接一脚将门踢开。


    房中响起一阵妇人与孩子的惊叫,裴砚信步进屋,便见二十上下的女子满面是泪,却还是自己挡在了前头,将两个孩子护在了身后。


    隔壁的婢子听闻声响也跑过来,见有个生人在,当即惊慌失措地扑跪在地:“大人,我们娘子……我们娘子不是昌宜伯爵府的人,伯爵府不认她的!求您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放她一马吧!”


    那婢子说罢就连连磕头,撞在地上嗵嗵直响。裴砚伸手挡在她肩头,沉了沉,道:“你说得对,你们娘子不是昌宜伯爵府的人,日后也记住这句话。”


    婢子闻言一怔,满目惶惑。裴砚不再与她多言,几步走到花痕面前,颔首道:“我是定国公三子裴砚。霍栖如今生死难料,让我先带你走。来日若他平安,我自会送你回来与他团聚;而若他出了闪失……”他语中稍顿,目光投向花痕身后那两个惊魂不定的孩子,“人前人后,这两个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什么……”花痕一时回不过神,某一刹间突然意识到他的话意味着什么,蓦地摇起头来,“若、若他走了,我们母子就随他去!”


    “他将你们托付给我,便是想让你们好好活着。”裴砚温声,转念想到事情未有定数,便也不急于再劝,“无论如何,先随我走。去我那里安心等他的消息,免得节外生枝。”


    花痕迟疑着点了头,就要带着两个孩子随他走,但刚走了一步又警惕起来:“我怎知……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裴砚无奈,只得再度摸出东宫的腰牌给她也看了。花痕不似那小厮一看就信,接过去摸索着仔细分辨了半天,觉得与霍栖身上那块别无二致才总算放下了戒心,又低着头轻声解释:“公子恕罪,妾身自己的生死没什么,但妾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得不谨慎行事。”


    “我知道。”裴砚不在意的笑笑,伸手一引,请她先出去,“马车就在门外,你去车上等我。”


    花痕不再多问什么,点了点头便依言出门。裴砚睇了眼那婢子,吩咐她为花痕收拾些日常所用的东西带走,又命那小厮将院子里余下几个下人也都喊了出来,最后找了他们一干人的身契,这才举步出去。


    花痕坐在车中心神不宁,片刻的工夫里就揭开窗帘往外看了好几回,只觉得那雨幕都让人心慌。好不容易等到裴砚出来,她莫名安心了些,总算定神做好。然而却不见裴砚进车厢,再往外一瞧,就见裴砚已在车辕上坐定了。


    花痕一时不太好意思,张口就说:“公子不进来坐?”


    裴砚偏了偏头,但没看花痕:“男女授受不亲。”


    花痕一怔,这才恍惚自己所言不妥,顿时面红耳赤,不再说一个字.


    宅中正院里,楚沁望着窗外的雨帘,心底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惹得她心慌,她本以为是孕中的不适,后来却渐渐发觉似乎与孕事无关,只是一种说不清的难过,虚无缥缈,摸不着边际。


    她于是只得自顾自地缓着。明明母亲就在身边,安氏也在不远处的圆案旁做着女红,她却不好跟她们说什么。


    如此一直到了临近晚膳,安氏先一步告退回了西院,郭大娘子瞧了瞧时间,起身走到她身旁:“该用膳了。”


    楚沁面前回身,轻道:“娘先回去和爹爹一起用吧,我还不太饿……一会儿等等裴砚好了。”


    到底是活过一辈子,遮掩一点小情绪对她来说还是不难的。郭大娘子便没有多心,只笑了笑:“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瞧裴砚近来忙得很,若他回来得太晚,你多少先吃一些。”


    “我知道。”楚沁抿着笑,让清秋撑伞送母亲回去。等郭大娘子一走,她就又继续发起了呆。


    雨下得够大的时候,天地间都会被水雾笼罩,那水雾透着寒气,遮挡视线,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连面前这方小小的院子都变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楚沁觉得发冷,不是身上冷,是心底冒着凉。


    她不受控制地冒出虚汗,却无意唤人进来侍奉,只生出说不清的探究,想为这种感觉寻到一个来处。


    这种感觉,似乎有点熟悉。


    她茫然望着面前的一切,眼看面前的雨雾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暗,忽有一刹,脑海中电光火石骤然一闪!


    她想起来了,这雨似乎很像上一世他带外室回来的那一晚。


    那时他们还住在定国公府里,所以她印象中周遭的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可雨是一样的。同样的夜雨、同样的寒凉,让她难受到骨子里,她记得那晚她躺在睦园正院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边觉得自己并不在意那个外室,一边却又别扭极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她在意的原是他从前没有告诉过她。如果他早就跟她说清究竟,她大概也不会在意那个外室的存在。


    这辈子,应该不会那样了吧。


    她想他这辈子或许没有外室,因为他待她那么好,几乎有点闲暇就都守在了她的身边,看上去都不像有工夫去见外室的样子。


    再说……万一不是这场雨呢?


    楚沁忐忑不安,心下自说自话了许久,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应该没事。但在清秋执着油纸伞回到房里后,她还是一眼看了过去,鬼使神差地告诉她:“你去门房等一等三郎吧。”


    “啊?”清秋抬头,面有诧然。楚沁凝神,解释道:“雨太大了,你迎一迎他。”


    “哦。”清秋了然一笑,“好。”说罢就拿着伞再度出了屋,去门房候着。


    楚沁心下的不安并没有因为这道安排而平息,清秋一走,她就又胡思乱想了起来。末了她只得强自别开杂念,开始给自己找事干。


    可看书看不进去、做女红更难以静下心,楚沁思来想去之后,就带着清泉去了膳房。膳房里,小章已基本歇下了,只等着各院过来提膳,冷不防地见她亲自撑伞过来,倒吓了一跳,顾不上下雨就从房里跑出去迎:“娘子怎的亲自来了?这么大的雨,您还有着身孕。”


    楚沁神色若常,嘴角犹挂着笑:“雨下得太冷了,我闲来无事,又没胃口用膳,来给公子烹个汤。”


    “?”小章免不了疑惑了一下:这雨,冷吗?


    到底是入夏了。在他看来,这雨只是让原本闷热的天气舒爽了些,远远没够上“冷”的程度。


    但转念一想——小章很快给这事寻了解释:楚娘子有孕了嘛,听闻孕中时常感受奇怪,这会儿觉得冷倒也正常。


    小章便没再多想什么,问了问她想做什么汤,就过去准备食材。


    楚沁在厨艺上并不算拿手,听闻今日又有新鲜的羊肉,是打北边草原上来的,便与小章要了块羊腿肉,又要了半截白萝卜。


    小章一看这两样就知她要做什么,手脚麻利地切起了菜来。


    羊腿肉要去骨切方块,小章挑的几乎是净瘦的,切完只其中四五块连着点肥,炖汤正可让汤面上浮出一层油花。白萝卜去了皮,也切方块。外头许多酒楼顿萝卜羊肉汤爱将白萝卜切薄片,但其实这样炖出来的白萝卜口感软糯,若是切薄片倒吃不出来了,便失了些风味。


    切完萝卜又切葱姜。姜就一份,拢共四五片,给羊肉焯水去血沫时用;葱要两份,一份是大葱的葱白段,另一份是小葱的葱花,葱白段也是焯水时用,葱花等着汤炖好再撒进去提鲜就行。


    他忙这些的时候,楚沁就在旁边寻了个小木凳坐着。等他忙完,楚沁上前一看,留给她的活就剩两样了——一是焯水,二是炖汤。


    焯水这活简单,就是把葱姜与羊肉扔进锅里,再稍加一小勺料酒。等水烧开,血沫一撇,羊肉捞出来即可。


    炖汤更简单,焯好的羊肉和切好的萝卜扔进锅,先以大火煮开,然后换小火慢炖,在出锅之前就都不用管了。


    这般没难度的事情,其实不足以让她分神。可许是因为到膳房来终究换了个环境,楚沁心情还是畅快了些,忙了一刻等汤在灶上炖起来,她就又落了座,无所事事地跟小章聊天。


    聊了没几句,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左手撑着伞,右手拎着食盒,跑到门口就嚷嚷:“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去!我给你把晚膳拎来了,你快吃!”


    说完,她才注意到楚沁在屋里,吓得面色一白,赶忙见礼:“楚娘子安。”


    “免了。”楚沁抿着笑,想起这小丫头自己也见过。那会儿他们还住在定国公府里,她叫了烧烤,便是这丫头跟着小章一起来忙的。


    她便问小章:“这是你妹妹?”


    “算是吧。”小章一哂,楚沁听他这样说,就又随口追问了句:“远方亲戚?”


    “不是。”小章摇头,“奴姓立早章,她姓弓长张,单名一个芸字,娘子唤她芸儿便是。她爹娘原也是都卖身在定国公府的,后来得了场急病先后没了,就将她托付给了奴的爹娘,说给奴做童养媳。爹娘原也是那么打算的,后来却觉得也不好,打算等她大了,还是另说门亲事给她,不非要她跟着奴。”


    他说这话时很平和,眼底含着笑,边说边俯身帮芸儿擦掉鞋上沾染的泥土。芸儿却听得不大乐意,歪头道:“爹娘乱说的,我就是要嫁给哥哥!”


    小章听得嗤笑,起身间在她额上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哥哥才不是大人!”芸儿仰着头反驳,认真却又天真的模样看得楚沁也笑了。


    楚沁伸手将她拉到身前:“你为什么想嫁给哥哥呀?”


    芸儿一字一顿:“哥哥待奴婢好!”


    楚沁又问:“还有呢?”


    芸儿拧着眉想了想,又道:“哥哥会一直待奴婢好!”


    楚沁心底禁不住地一颤。


    一个人会一直待另一个人好,这是很奢侈的事情。


    她复杂地笑笑,听出着锅好像开了,不想小章再插手,就自己撑起了身,上前查看。


    不及揭开盖子,却听清秋在外喊起来:“雨太大了,公子慢着点!”


    她边说边苦哈哈地追着打伞,裴砚脚下却分毫没有放慢,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铁青着脸。


    他回来后原本先去了正院,想跟楚沁说花痕的事。到了正院却见没人,一问守在院子里的下人才知楚沁是往膳房去了。


    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裴砚一下子头都大了!


    这么大的雨,她怀着身孕,乱跑什么?宅院里的地面铺的都是青石板,雨天湿滑易摔跤。再说,就算不摔跤,着凉也难受啊!


    立在灶台前的楚沁沉了口气,刚侧过首去,就见他已风风火火地杀进来。


    “沁沁!”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见她身上没有淋湿的痕迹,略松了口气,又说,“别忙了,快回房去,我有要事跟你说。”


    这句话令楚沁的心神骤然沉下去,一切侥幸消失无踪。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上辈子他的开场白也是这般。这是那时他们没有那么亲近,他的称呼不一样,也少了那些关切的话,只是说:“楚沁,我有要事跟你说。”


    原来这辈子,也还是一样的。不论他对她多好,这个外室也还是会存在。


    楚沁扯动嘴角,强扯出一缕笑:“我知道,外室,你带他们回来了。”


    “你听说了?”裴砚一愣,旋而点头,“是,还有两个孩子。”


    说完他就要拉她出门,可她好似忽而有了力气,一下子挣开他的手。


    天边的闷雷响了一阵,电光照亮昏暗的膳房。她一分分抬起头,目光落在他面上,终是问出了那句曾在她心底埋了几十年的话:“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多久了。”


    裴砚一愣:“什么?”


    楚沁薄唇轻颤:“她孩子都有两个了,裴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问,“我没有那么不容人吧?”


    听到此处,裴砚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一下子更懵了:“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连续三天日更九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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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 萝卜羊肉汤(2) ◇


    ◎楚沁美滋滋地也喝了一碗。切成小方丁的白萝卜在齿间一碰就酥软下去,包裹的鲜香四溢。◎


    再一阵惊雷之后, 四下里都冷到了极致。裴砚愣在那里,猛然看着楚沁,清秋清泉盯着裴砚, 面上虽不敢显露什么, 心里却替楚沁生恨。


    小章倒是个好哥哥,眼见这局面尴尬, 无声地施了个礼,就护着芸儿匆匆溜了。


    满屋死寂中, 裴砚与楚沁对视了好久, 终于哑哑道:“你、你说什么?不是……”


    楚沁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一语不发。


    裴砚总算定住心,挥手屏退了清秋清泉, 连王宇也一并退出去。他几步走到门口, 一把关上门,又折回楚沁面前,深呼吸:“我不知道你从旁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我是带回来一个外室, 但不是我自己的外室, 是霍栖的。”


    楚沁目瞪口呆:“什么?”


    “霍栖入了诏狱, 你知道的。”裴砚说及正事,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如今太子殿下说要救他,可能不能成, 我们心里也没数。他的这个外室……出身低些,昌宜伯爵府不肯给她名分。他怕一旦自己没了, 他们母女就活不下去。”


    楚沁还是那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裴砚续说:“所以他将这母子三人托付给了我, 若他来日得以平安归来, 我自会将他们送回去。但若他真的没了……”


    他屏息, 口吻里多了几许小心:“沁沁,我不能看他们流离失所。若霍栖真的没了,那个外室,对外便说是我的妾。那两个孩子,你就当是咱们自己院子里的庶子,不必你为他们费什么心,只是保他们一条命。”


    他说得和气之余,更带了几分央求,好似生怕楚沁不答应。


    楚沁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但就是做不出反应。


    ——若只是这事,她自然会答应,那是三条人命,其中还有两个无辜稚子。


    可……


    她抓住裴砚的衣袖,仰面盯着他问:“那外室叫什么?是不是叫花痕?”


    “这你都知道了?!”裴砚大感意外。


    事发突然,他本想着回来就与她说个清楚,却没想到事情不仅传得这么快,还传得这么细?!


    他一时忍不住怀疑霍栖是不是骗了他,花痕的底细早就有不少人知道。转念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旁人真的知道,也就不会沁沁生这种误会了。


    楚沁不敢置信:“是霍栖的?!”


    “是啊。”裴砚满目真诚。想起她片刻前的话,他又说,“沁沁,这事你可不能胡乱疑我。那两个孩子,大的倒是三岁了,你若觉得我在与你成婚前有什么,我解释不清;可小的才三四个月大,这三四个月我在干什么你一清二楚。若这孩子真是我的,我看都不去看一眼,我是个人吗?”


    楚沁张了张口,没发出声,头脑里一阵恍惚。


    ——是啊,这三四个月他在干什么,她一清二楚。


    可上辈子的她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那时一个月里见不到两面,所以他说那是他的外室,她一下就信了。


    一切明了之下,一股浓烈的酸楚毫无征兆地翻涌而上,楚沁眼眶一红,不管不顾地向裴砚怀里栽去,裴砚赶忙搂住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她怎么了,就先拢着她安抚起来:“好了好了……不哭啊。”


    接着,他猜到了心里的委屈,继而又明白了她为何会冒雨过来炖汤,不由一边苦笑,一边将她拢得更紧了:“委屈沁沁了。是我不好,害沁沁怀着孕还胡思乱想,可这事出得突然,我听霍栖一提,脑子都乱了,只想着赶紧将事情办妥,拖一刻都怕节外生枝,便没顾上先回来一趟。”


    楚沁本沉浸在埋了几十年的秘密被一朝戳破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根本没往那处想,听他这么一提反倒恼了,拳头一下下地狠狠锤他:“你混账!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


    “我错了。”裴砚低下头吻她眉心,“再没有下次了。”


    他这般柔声细语地哄劝却只让她更难过起来,一味地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其实理智来说,楚沁能理解他的安排。


    裴砚不像她已经活过一辈子,对许多事情早已有数,他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只有十八岁,近来的这些波折几乎是他遇到的头一桩大事,还直接就关乎储君与朝堂震荡,有几个人心里能不乱?


    他在心慌意乱中还能立即想到编个身份帮他们母子遮掩已经不容易了。


    可这点理智并不能让她不生气。


    她觉得上辈子的自己像个傻子,方才的瞎难过也很不值。这种“不值”不能深想,心念稍稍一动,就会让她觉得上辈子从头至尾都不值,许多本身能说清的事情,他们都没有说,几十年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她于是越哭越凶,裴砚自知安排欠妥,只得好声好气地一再赔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楚沁好歹把哭声止住了。他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颊,她仰起脸,满面泪痕瞧着可怜兮兮的,眼睛还有点肿,借着最后一缕残存的不安拽着他闹小脾气:“真跟你没关系?你发誓。”


    “我发誓。”裴砚衔着笑举起手,立起三指,“我裴砚,若跟花痕与两个孩子又半分关系,这就让我替霍栖入诏狱,秋后便凌迟而死,死后挫骨扬灰。”


    说得这么狠,可见毫无心虚。


    楚沁破涕为笑,在他怀里蹭了蹭,便要往外走:“我们回去。”


    裴砚“嗯”了声,却偏要人备轿来。楚沁说不用,他还是执拗地支使王宇去了,转回身摸摸她的额头:“以后不许下雨天这样往外跑了,便是没孩子也不能这么淋啊。”


    楚沁闷闷地应了声“哦”,等轿子备来,到底是乖乖坐了上去。


    宅院里的路比不得街面宽敞,能在宅中行走的轿子都小,只能供一个人坐。裴砚于是便径自往正院走,走得倒比楚沁还快些,楚沁进门时,他已在屏风后换衣裳了。


    楚沁这才注意到他衣袍下摆处沾了许多泥点,再伸手一摸,下头半截几乎是湿的,可见刚才回来时挨了淋。


    楚沁不免愧疚了一下,对着衣服暗自吐了吐舌头。接着就丢下衣裳寻向屏风,在屏风旁边一探头——


    裴砚全身只穿这条亵裤,冷不防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转而看清是她,他的笑容也还有点僵:“去歇一歇。”


    “我来帮你。”她步入屏风后,探手去取铜盆里的帕子。


    裴砚这一路赶回来,不仅淋了雨,还出了汗,更衣前自要擦一擦。她拿着帕子走进他,他却禁不住地面红耳赤,她望了他一眼,也跟着脸红起来。


    ——两个人当了这么久的夫妻,这种事她做来自问应该很自然,现下这么一脸红才想起来,她竟然没太这样看过他。


    她自然见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可那都是在床上;倘使好端端地在屋里站着,那身上至少要有件寝衣。


    但现在,他的上身就这么堪堪展现在她面前,从腰背的轮廓到腹部的棱角。她看得双颊发烫,局促地想要避开,可又忍不住再多看一眼、然后再多看一眼……


    她这副神情,倒让先一步比她脸红的裴砚先冷静下来。他瞧着她的模样,愈发觉得好笑,伸手一攥她的手腕,直接按在自己胸口处:“孩子都有了,你这副样子好笑跟我不熟。”


    楚沁:“……”


    他又说:“要看就大大方方看,要摸就大大方方摸。我是你夫君,你躲什么躲?”


    楚沁噎了噎,默默点头:“有道理。”


    然后她就定了定神,一寸寸抬起躲闪不止的视线,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


    裴砚倒也没想到她转头就能这么敞开了看,禁不住又笑了声,她认认真真盯着他,还绕着他转了个圈:“我夫君真好看。”


    “我娘子也好看。”他接话接得飞快。


    等他换好衣服又歇了半晌,膳房那边就将羊肉汤送来了。裴砚知道这是楚沁炖的,本没盼着厨艺多好,尝了一口却忍不住夸赞:“好鲜。”


    楚沁看他爱喝,笑得心满意足。


    但这其实不能算是她的功劳,其中大半归功于那羊肉。


    羊肉这东西就是这么神奇,若肉质够嫩又够新鲜,简简单单的佐料就能烹出美味。就拿这汤来说,前头的那点工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炖出来就是好喝,连被羊肉鲜香炖透的萝卜都滋味十足。可若这肉本身不好,那便是再好的厨子也难将它烹成佳肴,那股腥膻是扫不去的。


    楚沁美滋滋地也喝了一碗。切成小方丁的白萝卜在齿间一碰就酥软下去,包裹的鲜香四溢。羊肉也一咬就碎,洒下的那一点点小葱花翠绿漂亮,正好提鲜,鲜美的热汤过喉而下,正可驱散适才在雨中行走浸染的寒气。


    可才吃了两口,楚沁就又想起了刚才说及的大事,忙唤来清秋,吩咐道:“将这汤盛一些,给花痕和两个孩子各送去一些,安氏那边也送一盅。还有我爹娘那边……”说到一半她顿住声,转而又摇头,“算了,爹娘有了岁数,晚上喝羊汤只怕上火。你让膳房另外奉两盅汤过去吧。”


    “诺。”清秋低眉敛目地应了,可在她往外退的时候,楚沁看见她忍无可忍地狠狠剜了裴砚一眼。


    楚沁没说什么,挑了挑眉。背对着清秋的裴砚却跟长了后眼似的低笑了声,转头见清秋已然出去,便又转回头,道:“挺好的,这说明你身边的人对你忠心。”


    楚沁眨眨眼,凑近两分,托着腮问:“这事现在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霍栖知道。”


    “废话!”楚沁瞪眼,“别人呢?”


    裴砚又往嘴里送了块又热又香的白萝卜:“没了。”


    她怔了怔:“那就都不说?我爹娘那边……”


    “别说了。”他一喟,“到底关系重大,知道的人多了,我怕事情盖不住,反倒给一家老小惹麻烦。不妨先瞒一瞒,倘若霍栖能逢凶化吉,这事自然真相大白;若不能,让里里外外都自此觉得大人孩子是我的,他们也好太平度日。”


    “那……行吧。”楚沁缓缓点头,面上却仍存着迟疑。


    裴砚直言道:“你有什么疑虑?你说。”


    “也没什么。”楚沁低头抿了抿唇,“毕竟我爹娘在这儿呢,我就是怕我爹听说这事……又得气得揍你。”


    “揍就揍吧,这事我挨揍不冤。”裴砚说着有些懊恼,啧了声,“这个霍栖,唉……”


    “算了,别想了。”楚沁摇摇头,“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他好好从诏狱出来吧。”


    话虽这么说,但楚沁私心里觉得,霍栖应该是出不来了。


    因为上辈子他就死了呀,所以花痕的两个孩子才会成了裴砚的“庶子”。这辈子她就算已经改变了不少事情,也总归没道理改变到霍栖身上.


    就这样,楚沁在不绝于耳的雷声雨声中一如往常一般窝在裴砚怀里睡了个好觉。


    但次日天一亮,他们还没起床清秋就进来了,立在床帐外头都不敢抬地禀说:“大人听闻了……听闻了昨晚的事,直接摔了茶盏,大娘子也气得说不出话,娘子快去看看吧。安姨娘那边着人来回话说,姨娘本是和大娘子说好了,今日还一同帮您肚子里的孩子做些小衣裳,可大人气急了连她一起骂,她也不敢走……”


    楚沁听得一懵。爹娘突闻这等变故难免生气,她是料到了的,谁也受不得女儿在眼皮子底下受委屈。但安姨娘会受牵连她却没想到,心里不禁替安姨娘喊了声冤,跟着就碰了碰裴砚:“我先去看看,你只管安心去东宫。”


    “好。”裴砚衔笑打了个哈欠,便也径自起身。楚沁坐到妆台前梳妆,清秋盯着镜子,眼看裴砚去屏风后更衣了,语不传六耳地道:“娘子还待公子这么和善,那边孩子都那么大了,娘子就这么把这事放过去了?”


    “那不然呢。”楚沁抬眸从镜中望着她,浑不在意地笑道,“以他的身份,妾室总会有的,接回来一个已经生养的又有什么要紧?”


    她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就好像昨天晚上扑在裴砚怀里嚎啕大哭的不是她似的。


    裴砚立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想笑又不好出声,只能盯着房顶舒缓情绪。


    约莫三刻之后,夫妻两个各自出了门。裴砚要赶去东宫,楚沁就往东院折。


    刚一进东院的院门,楚沁就看见安氏跪在院子里。


    她赶忙去扶了一把,手指触碰到安氏的瞬间,安氏纤弱的肩头轻轻一栗,抬眸看见是她才重重舒了口气:“娘子……”


    “快起来。”楚沁边扶她边往屋里扫了眼,小声问,“怎么样了?”


    “不知道……”安氏低着头,“妾身刚才一进门,就被大人骂了出来。听着好像……大人气得头晕,今日连户部也去不得了,已着人告了假。”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楚沁拍拍她的手,“若心里不安生,你就去正院等我,没事的。”


    “多谢娘子。”安氏垂眸一福,瑟缩着告退。楚沁沉一口气,提步走向房门,步入堂屋侧耳一听,卧房里,母亲正在劝父亲:“你生气就生气,拿谷玉开刀做什么?这孩子是个懂事的,近来帮了我不少忙呢。”


    楚赟还在吹胡子瞪眼:“我可没为难她,是她自己要跪在那里!难不成还要我去劝?!”


    “你这副样子吓死人了,沁儿看了都要害怕,何况她呢?”郭大娘子责怪地一睨丈夫,转而自己也叹了声,“不过,裴砚这事做得是不地道。现下沁儿怀着身孕,他若要去见安氏,咱拦不住,可他偏要再弄回一个外室,唉……”郭大娘子怨恼得一拍大腿,“那外室孩子都有两个了,可见已在外头养了好几年,我就不明白,他怎的非得这会儿把人带回来?哪就急这一时呢?等沁儿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再说不行吗?平日里看着多端方的一个人,怎的偏在这种事上犯浑!万一沁儿有个什么闪失,这……”


    “爹,娘。”楚沁垂眸迈进门槛,房中怒于辄止。


    夫妻两个相视一望,郭大娘子勉强地堆起笑意:“我正说一会儿去看你,你倒醒得早。你……”


    郭大娘子一边说,一边胆战心惊地打量她的气色。


    楚沁低头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莞然而笑:“娘别担心我,那些听我都听裴砚说了,我……不怪裴砚。”


    夫妻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楚赟好歹克制了几分怒火,从床上撑坐起身:“爹娘不是不讲道理,只是生气他偏在这时候将人带回来!明明知道你正怀着孩子!”


    “女儿明白。”楚沁面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坐到父亲身边,缓缓道,“可是人已经在了,什么时候回来,又有什么分别呢?况且,那两个孩子……”她语中一顿,“大的那个都三岁了,可见早在我与裴砚成婚之前,他们二人就已有了情分。若如今为了我不顾旧人,这人才真薄情得让人害怕。所以,爹娘也别生气了,只要裴砚日后还待我好,我就容得下他们母子。”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一点不满都没有。


    ——没有不满是当然的,因为她自己心下清楚这后头的隐情。至于这番话,她摸索着上辈子自己劝自己的那些心思去说,听着就还挺像样的。


    楚赟和郭大娘子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寂静持续了半晌,郭大娘子眼看楚赟的怒色还在一阵阵地涌,私心里怕搅得楚沁也难受,索性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出去:“走,娘陪你用早膳去。”


    楚沁反将母亲的手一握:“娘多陪一陪爹爹吧,女儿没事。”她边说边勾起一缕笑,那副轻松瞧着倒真比楚赟强些。


    可郭大娘子自然还是更担心她一些,正要再劝,楚沁又说:“爹娘先用膳,我先去看看花痕。”


    这话反倒将郭大娘子噎住了。她虽心里不高兴,却终是不好跟着楚沁去看花痕。又因楚沁的身份放在这里,她也不能拦着楚沁不去见。


    楚沁于是就这样走了,郭大娘子看着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里倒是好受了些,但坐到床边时,还是叹了声:“唉……”


    她缓缓摇头,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语般地呢喃:“还是不该把她交给我娘,硬生生教成了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郭纪氏教女的路数,郭大娘子身为她的亲女儿可太清楚了。只是郭大娘子脾气硬,对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又因自己没受太多影响,便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吃什么亏。


    谁知短短三年,楚沁就被教成了这样——说什么不在乎?昨日还柔情蜜意的枕边人,今天就突然带了一个外室两个孩子回来,郭大娘子不信能有人不在乎。


    在她看来,楚沁与其这么生生受着,还不如去跟裴砚闹一场!


    原本一腔怒火的楚赟突然听她提起郭纪氏,不由一怔,继而那火气就散了些,化作一缕心疼,伸手搂住妻子:“不必去想那些了。”他叹息摇头。


    那时他们将楚沁独自留下,本是因为楚沁那阵子身子不大好,他们怕她受不得回乡奔丧的颠簸。若知后来是这样,他们必然会将她带在身边。


    可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们做父母的改变不了过去,只能帮孩子谋划将来。


    楚赟一声长叹:“好在……咱们如今住在这里,裴砚就算心里存了别人,也不能做得太过。只是,唉……”他连连摇头,“咱们先哄着沁儿吧。”.


    下午,快马不顾风雨地踏过京郊山林,一路向北疾驰。


    他其实自昨日傍晚就已出了宫,马不停蹄地赶路,足足赶了一夜又一天,才在次日傍晚时奔入了行宫大门。行宫门口驻守的侍卫瞧出他的服色,未赶阻拦,他翻身下马,又半步不敢停歇地向里奔去。


    如此一直到了清凉殿前他才放缓脚步,一壁平复呼吸,一壁低眉顺目地往前走。


    守在殿门处的宦官一看东宫来了人,立刻折入殿中,不敢惊扰圣驾,就将御前掌事的梁玉才请了出来。


    梁玉才也是约莫两个时辰前才赶回行宫的,听闻太子这就遣了人来,不由心弦一提,赶忙迎出去,上前阻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本也没打算进殿,见到梁玉才,就客客气气地将手中奏章递给了他。


    梁玉才点点头,未置一词,就此折返,余光却不住地往侧边看,眼瞧那人走了,他才避着人翻开奏章扫了眼,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宦官做到他这个份上,本也是有资格看奏章的。他大致判断出轻重缓急才好呈给陛下,紧要的朝政要第一时间递上去,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倒可压一压。


    所以他冒这冷汗并不是因为看奏章生出的心虚,只是因为奏章里所写的事情。可他再心里叫苦也不能将太子的折子扣下,只得硬着头皮进殿。


    清凉殿中,外殿与内殿都空着,皇帝正在寝殿里用膳。寝殿里一张长方形的大桌上,珍馐美味琳琅满目,皇帝原一语不发地用着,余光忽而睃见梁玉才捧着本奏章近来,就放下了筷子。


    若非要事,奏章不会这时候送到他跟前。


    他便问:“何事?”


    梁玉才强定心神道:“是太子殿下的折子。”


    说罢又上前几步,到了还余两步的时候,皇帝一伸手,就将折子拿了过去。


    梁玉才只觉手中一空,心底的不安顿时升到了极致。按理说这不是他多嘴的时候,可他掂量几番,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奴……知会了殿下陛下的意思,也嘱咐过殿下,让殿下谨慎行事。”


    言下之意,太子如今还揪着京中卫戍的事上疏,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让他传旨告诉太子不要多管闲事,他带到了!


    然而话音未落,却闻皇帝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梁玉才毛骨悚然,但短暂的窒息之后,却觉得不对。


    他抬起头,皇帝笑音已尽,但面上笑意仍未散去。不仅如此,梁玉才还觉得,他好像连眸光都清亮了些。


    梁玉才不觉讶然,半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皇帝面前侍奉了大半辈子,竟仍有会错意的时候,半更是好奇,不解皇帝究竟什么意思。


    但皇帝一时没理会他,就这么一边继续读着奏章,一边吃了口面前碟子里的鸡丁。


    然后梁玉才就听他说:“今日这道鸡丁做得不错。”


    “奴记下了。”梁玉才忙道。


    能得天子这么一句,厨子就能得赏。


    可梁玉才怎么看都觉得,这厨子好像是白捡了个便宜呢?


    那就是一宫保鸡丁,宫里厨子闭眼都能做的菜,能做出什么稀奇口味来?!


    他一壁心下揶揄一壁垂眸静等,终于等到皇帝读完了那本折子,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你瞧瞧太子写的这奏章,这风骨、这文采……”


    梁玉才一声都没敢吭。


    “哈哈。”皇帝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手指敲在纸页上,“看看,他还骂了朕两句。”


    梁玉才低下了头。


    原本心情舒畅的皇帝发觉周遭过于寂静,总算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陛下。”梁玉才小心翼翼,“奴愚笨,奴不大明白,陛下明明说不让太子再说这京中卫戍的事,太子却仍旧这样上折,措辞还比先前那一道更为凌厉,陛下怎么反倒高兴了?”


    皇帝手中的奏章“啪”地一合,看傻子似的看他:“你不知道朕是在历练太子?”


    “奴知道。”梁玉才躬身,思量着老实说,“可奴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让奴传话回去,想看到的是太子严审霍栖,从而摸到张宗奇,再探到后面的励王。”


    皇帝没有否认:“不错,朕原本的确是那样打算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什么同窗情兄弟情,都不值一提。”


    梁玉才愈发不解:“那现在……”


    皇帝指着手中的奏折:“他一心只想着将励王手中京中卫戍的权力夺下去,可在意霍栖了么?”


    梁玉才这才恍悟:“怪不得。”


    皇帝幽幽续道:“身为储君,便该知晓事有轻重。他知道京中卫戍之事重于霍栖的性命,也是朕想看到的。”


    梁玉才释然长揖:“恭喜陛下。”


    跟着想了想,又小心探问:“那若太子殿下既没上这道折子,也没直接去审霍栖,而是上疏为霍栖陈情呢?”


    皇帝的眸光骤然冷下去:“那朕,便会杀了霍栖。”


    杀了霍栖,再将张宗奇的底细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子,也是让他知道朝堂残酷的一种办法。只是那样,终究是平白折进去一条人命,后面更要费心思去安抚昌宜伯爵府,太子也不免要对他心生怨恨,局面就远不如挡下了。


    “你下去吧。”皇帝又自顾吃了口菜,梁玉才刚要往后退,却被喊住,“等等。”


    说着,皇帝将那本奏章一递:“这折子朕一会儿批过就要发还东宫,你先着人誊抄一份,朕晚上再好好瞧瞧。”


    “……”梁玉才好悬没笑出来。皇帝这副样子,就好像得了一件稀世罕见的墨宝一般.


    两日后,太子拿到了皇帝批阅过的折子。


    折子上朱批简练,关于京中卫戍的事只有一句,便是让他另择人选,接替励王。


    这个结果令太子重重地舒了口气。再往下看,皇帝又提了霍栖的事,倒没说放人,只说念着昌宜伯爵府素来的忠心,先不必审了,姑且看押在诏狱里。


    太子看到“先不必审”四个字就安了心,因为诏狱里的酷刑实在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审起来,霍栖半条命就已经没了。


    至于现下这样先关着,他倒觉得也好。霍栖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就是欠教训,若在诏狱关些时日能让他长记性,那就关着。


    是以太子在连日的紧张后,终于得以安心地读了半日的书,而后又好好用了顿午膳,接着便出了宫,驱车去诏狱。


    父皇说了先不必审,他反倒可以见见霍栖了。因为这道波折从事发开始,他心里就存着个疑影,总觉得有些蹊跷。


    霍栖许多时候的确嘴巴不着调,那些话被他添油加醋地说出来以致于变了味,好像并不奇怪。可他出去喝顿酒,何以会平白聊起这些?再者,酒后醉话本不作数,他这番话却偏偏在两日之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而且,与他一同宴饮的人却无一例外地隐了形。


    这不对劲。


    两刻后,太子步入诏狱。


    储君亲临,狱里从狱卒到犯人跪了一片,安静得没有分毫声响。太子无意多理其他,一路径直走向霍栖的牢室,霍栖头都不敢抬地跪在那儿,牢门开启时金属碰撞的声响击在心头,让人发慌。


    太子低着眼帘,一如没看见他,一语不发地步入牢门。待随从将椅子置好,太子便风轻云淡地落了座。


    “殿下……”霍栖这几日都度日如年,既不知明日会等到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如今眼见太子到了眼前,他的无措愈发浓烈,跪伏在那儿颤栗如筛:“臣给殿下……臣给殿下惹麻烦了。”


    “知道就好。”太子毫不客气,也不让他起来,冷言道,“既知自己惹了麻烦,那孤问什么你便说什么。若敢隐瞒,就想想昌宜伯爵府。”


    霍栖打了个寒噤。


    在太子身边这么久,他从不曾听太子说过这样威胁分明的话。


    他瑟缩道:“臣知无不言……”


    太子沉息:“那日与你一同饮酒的,都有谁、在什么地方,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孤。”


    “诺。”霍栖心惊肉跳,边回忆边说,“那天是……是在望蜀楼二楼的雅间。与臣一起宴饮的还有……张宗奇、曹建明、卫子安,还……还有洪双和倪鸿济。”


    “人倒不少。”太子冷声一笑,继而注意到那个叫卫子安的,依稀记得那是个旁支宗亲。


    但这一条先按下不表,太子没在霍栖面前多提什么,只又问他:“这几个人孤都耳熟,该是朝中官吏。你素日在东宫做事,如何与他们结识的?”


    “是、是先认识的张宗奇……”霍栖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昔日的偶遇说了个清楚。


    太子眉心轻跳:“真会交朋友。”


    霍栖不敢作声,太子续道:“这几人,都是翰林?”


    “是……”霍栖摒着息。太子无声地吁了口气,无心多留,起身便走。霍栖还有些陈情的话想说,但不及开口,太子就已走远了。


    太子走出诏狱的脚步,比来时更快一些。行出大门,面前骤然明亮,晌午的日头当空而照,太子望着透亮的天色定了定神,却没有直接登上马车,而是沿着皇城里的街巷,缓缓而行。


    皇城里来往的人不多,宫人们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见太子想自己静静,便只心领神会地远远跟着。


    走到数丈外的路口处,太子终于驻足。他回首望了眼,掌事宦官立刻小跑过去,躬身听命。


    太子睇着他道:“裴砚可还在东宫?”


    那宦官望了眼天色:“时辰还早,理应还在。”


    “好。”太子颔首,“去告诉他,孤去他家里等他。”


    太子说完就转身大步流星地候在不远处的折向马车,那宦官愣了愣才回过神,忙去传话.


    宅中正院,楚沁午后醒来正悠哉哉地喝着碗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汤解暑,顺便欣赏盏中冰块碰撞的叮咚声响。


    听到清秋的话,楚沁噗地一口酸梅汤喷了!


    “谁来了?!”她抬起头,盯着清秋满目错愕,连嘴都顾不上擦。


    清秋怕得几乎连头发丝儿都在打颤:“太、太子殿下来了……可殿下说了,只是有事与公子商议,便在书房等着,还专门让人知会了各处,说……说都不必迎驾了。”


    楚沁定了定气。


    太子这样吩咐她并不意外,因为太子一贯随和。可问题是,再随和的太子也是太子,他可以不麻烦别人,他们却决计不能因为这句吩咐就假装不知道他来。


    楚沁赶忙起身,瞥了眼裙上沾染的酸梅汤:“帮我更衣。让清泉去母亲那里,告诉母亲安心歇着便是,我自去招待太子。”


    “诺。”清秋边应声边睇了眼清泉,清泉立即领命而去。


    前宅书房里,太子步入房中转了一圈,就皱着眉出来了。


    裴砚在东宫里一贯勤勉刻苦,他没想到裴砚的书房会这么的……冷清。


    是久无人踏足的那种特有的冷清感。虽然房中家具齐全,书架上的书也不少,四处收拾得也干净,但就是会让人一进去就感觉到,这屋子已很久没人用了。


    以裴砚的性子,不应该啊?


    太子心里存着疑惑,直接坐到了暗中石案边。身边的宫人都被他留在了府外,前来上茶的是院子里的一名小厮,边往他面前走边哆嗦。


    太子不以为忤,只觉好笑,待那小厮退下,悠哉地端起茶盏抿了口。


    继而余光一扫,便看到一道倩影迤逦而至。


    楚沁步入月门时也悬着一颗心。她知道太子人好,可近来的事实在太多,而且件件对太子不利,谁知道太子现在心情怎么样?


    楚沁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压得极低,低到只能勉强看到太子在什么位置。


    还余两步远时刚要见礼,却听太子先道:“听闻娘子有孕,不必多礼了。”


    作者有话说:


    还债:(1/3)√


    =


    昨天那章更了之后,有的读者觉得在强虐or强行降智,我还挺意外的,感觉大家是不是都忘了,男主才18岁。


    当然了,要写一个做事面面俱到的男主也不是不行,看着确实会很省心很舒服,但或许是写腻了,也或许是自己心态在变吧,我现在已经不太爱写那种男主了。


    就像我在文案上写的,这篇文的侧重点是“相伴成长”。


    不论男主、女主,还是太子、霍栖,都不完美,他们的成长过程正是我想写的东西。


    现在太子+五个近臣的组合,其实就是一个大三大四学生+五个高二高三学生的组合,砸到他们面前的不是国家大事就是生死大事,就算古人早熟,我觉得他们的心智也还是有限度,在这种事面前能不乱才比较奇怪。


    所以大家可以不认可男主的处理方式——不认可就对了,因为这会儿就是不够成熟。


    但我觉得这不能算我作为作者强行拗剧情。


    ↑上面这些是我个人角度的思考,算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理性交流一下吧。如果能达成共识那很好,如果达不成,我也尊重大家的看法,毕竟一直以来在网文底下都会有一种声音是“我看文就是为了舒心的”,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如果把这个作为看文的大前提,那作者和读者无可避免地会有分歧,因为作者的创作初衷不一定全是为了写个痛快,就算是写爽文也总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这是写作的乐趣所在,如果你们作为读者不明白这种感受,那我只能说……欢迎自己试试哈哈哈哈真的很好玩【……


    大家互相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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