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合奏
乱琼断剑之威!
看洛紫不仅与拂珠说话, 还许拂珠一个愿望,众修士皆暗暗提起了心。
尤其之前试图争夺将离的那些,这会儿更是面色苍白, 满心的骇然。
毕竟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此番争夺,竟会将两位圣人给从上界争到中界来。
圣人——
有言道,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纵是上界的仙,以及位于上界之上, 神界里的神, 这些在中界修士看来, 堪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存在,在圣人眼里, 充其量不过是活得稍久些的蝼蚁罢了。
至于他们这些连飞升都做不到的,更是蝼蚁中的蝼蚁。
修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等她和拂珠聊完了, 就会过来报复我们吧?”
“看来今日我等皆要命丧于此……”
“唉,时运不济啊。”
“想多了。人家可是圣人, 跳出三界外, 不在五行中,她才不会管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都为着将离专门下来中界了,还能叫小事?”
“那不然呢?你信不信就算哪天中界毁了, 在她眼里也是小事。”
修士们将信将疑。
话虽如此,圣人不动手,那是圣人超脱,不问世事, 但不代表圣人背后的势力也超脱。
如凌云宗, 如洛氏, 如慕氏,这三方若在今日过后不动手,没得叫世人看轻将离,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他们殿下的剑主。
修士们想到这,不约而同地望向洛夷川和慕相鹿。
便见这两位少主只在圣人降临时,上前行礼,而后便束手静立于侧,一言未发。
然他两位越是一言未发,修士们就越是惶恐不安。
总觉得洛夷川已经想好日后报复他们,和对世人表态时要说的话,慕相鹿兴许也在思索该怎么抽取他们体内血气,方能像往常那样把玩在指尖。
修士们更惶恐了。
殊不知那两位少主,看似一言未发,实则早传音不知多少句。
眼下两人正围绕拂珠许的愿望进行探讨。
“同心契是什么?”
出乎意料,这回是慕相鹿问洛夷川。
在涉猎群书上,慕相鹿很有自知之明。
同心契,这一听就不是他了解的。
果然,洛夷川答:“我记得,似乎是用于结亲的一种灵契。”
慕相鹿道:“所以乌致和拂珠算是道侣?”
洛夷川道:“不算吧。”
明显拂珠不承认同心契。
且此前,也没听说有什么她和乌致结成道侣的消息。
“多半是乌致背地里自己搞的,”洛夷川猜测,“他要是光明正大,老早就昭告天下了。”
慕相鹿道:“他不是跟凝碧道君有婚约?”
洛夷川道:“有。但那是凝碧道君在世时定下的,现在应该已经不作数了。”然后陡的反应过来,“拂珠现在也是道君了。”
拂珠的道号也是凝碧。
不过想来没人会用这道号称呼她便是。
慕相鹿没再问了。
洛夷川也没再说话。
两人重新看向拂珠,就见她把将离还鞘,双手递给洛紫。
“殿下今日助我良多,”拂珠道,“他日若有需要,任凭差遣。”
洛紫接过剑,没说什么,慕云深便替洛紫道:“将离才不需要这个。他任凭你差遣还差不多。”
“父亲。”
将离低低喊了声。
细听他的剑吟,并无任何特别的情绪可言,但慕云深还是知子莫若父地对拂珠道:“将离这是不好意思了。”
将离一下闭嘴。
慕云深道:“哦,这回是害羞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将离:“……”
慕云深:“真的好容易害羞啊。”
不遇十分感叹。
明明他和洛紫都不是会害羞的类型,怎么将离动不动就要害羞?
将离:“……”
眼见慕云深还要开口,洛紫道:“走吧。”
慕云深只好把到嘴边的“将离在我跟洛紫面前从没害羞过”,换成:“我们就先带将离走了。等他适应了,再放他回来。”
这也算是侧面地许诺拂珠,只要将离之后仍然认准她,那么他和洛紫就不会棒打鸳鸯,不对,就不会拆散有情人,也不对,就不会阻挠她成为将离的剑主。
万事皆有缘法。
她既和将离有此等缘法,他们当准公婆的,不对,他们当父母的,哪能随意干涉。
反正他瞧着,拂珠以前对她的乱琼剑挺好的。
对将离,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意思好像是有过经验的,都特别懂该怎么疼剑?
如果将离真认了她当剑主,想来日子不会比他这个当爹的差。
忽略周围一叠声的“恭送圣人”,慕云深边思考着,边化出剑体,随洛紫离开。
来时乘雷劫而至,走时御神剑而去。
三界第一神剑的速度何其快,修士们都没敢眨眼,圣人就已经不见了。
没等他们感慨今日有幸得见不遇,就听震耳欲聋的一道狂嚎,紧接着是巨大的撞击声,灵光与妖光骤然爆开,斗法再起。
循声望去,见是有尊者趁大家目送圣人的空当,兀自攻向拂珠,却被饕餮及时拦住,修士们很是诧异。
将离已经被圣人带走了。
所以还打什么?
却听那尊者冷笑道:“既然已经得罪了你,不若彻底得罪。没了将离,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修士们恍然。
原是打算趁将离不在,把拂珠给杀了。
虽然已经得罪很多,但能少得罪一个是一个。
仿佛醍醐灌顶,当即又有尊者上前,以比之前还要再多一倍,甚至是两倍三倍的数量,呈包围之势,气机悉数锁定在拂珠身上。
拂珠沉静地看着。
她是没了将离,但……
她还有乱琼。
“嗖!”
随着拂珠五指一握,乱琼断剑携劲风而来。
所过之处,半是凤凰神火的赤红,也半是乱琼碎玉的雪白。
乱琼还记得它的主人。
还记得它与主人,上至九霄,下抵九幽,何处不曾去过,又何人不曾战过?
纵是断作两半,断剑也仍有断剑之威!
恰此时,那位最先动手的尊者已然重新逼近。拂珠才握住乱琼剑柄,见状下意识将剑横挡。
可她握着的是只有半截的断剑,这点长度并不足以拦住尊者直冲她胸口的法器。
如是三番,其余尊者也都纷纷逼近。若非白近流动用传承天赋,险之又险地腾挪换位,怕是拂珠已经受伤。
好在这么几下过后,拂珠适应了半截断剑的长度。
她足尖轻点,白近流会意,再一次地腾挪,而后主动迎上最开始的那位尊者。
所谓杀鸡儆猴,必是先杀出头鸟——
“当!”
乱琼与法器重重相击,一触即离。
白近流也飞身撤退。
感受到乱琼震颤,拂珠看了眼,还好,没立即出现新的裂痕。
她抬眸,手腕轻转间,将反震之力卸去。随即足尖再点,她与白近流再度迎上去。
这一切委实发生得太快,除乌致立刻掠来,以焚琴哀剑加入新的战局外,修士们犹处在诧异中,这就又打起来了?
这时——
“拂珠!”
竟是嬴鱼到了。
还有独孤杀。
万音宗只来了他们两个。
拂珠回头看见他们,不及细想其余人可是碰着什么事,独孤杀已就地而坐,背上的青骨琵琶翻过来,抱在怀中。
“师妹!”
独孤杀厉喝。
拂珠没应。
人却离开白近流,闪身来到独孤杀旁边。
“铮!”
琵琶声起。
只一声,便激烈如刀鸣剑吟,在场所有人皆耳根一麻。
但这一声到底不是真正的剑吟,因为拂珠已旋身舞起剑来。
“嗡!”
有如作金石声,乱琼虽只是半截断剑,却依然能在返璞归真的剑意下,发出阵阵清鸣。
剑吟声不绝于耳。
琵琶音也绕梁不绝。
两者汇合在一起,奇异而绝妙的,形成了支独一无二的曲子。
众人听着听着,眼皮一跳。
这师兄妹联手奏曲,奏的赫然是《十面埋伏》!
此曲处处皆是埋伏,处处皆是杀机!
这边师兄妹二人奏曲,那边嬴鱼则以本命编钟为他们压阵。
嬴鱼挥袖,和鼎编钟凌空围列上下数排,比任何乐器的排场都要来得更声势浩大。
木槌敲击编钟,似为那师兄妹伴乐般,发出阵阵清音。
“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
但听清亮之极的乐音响起,似谁往湖中投了块巨石,本就混乱的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再看回这边合奏——
十指如飞。
独孤杀青骨越弹越快。
拂珠乱琼也越舞越快。
快到极致,琵琶音与剑吟声几乎融为一体,再分不出哪个是琵琶,哪个是剑。
只能听得那乐声愈发激昂,似要震得血液沸腾,似要震得地面动荡,更似要震得,这巍巍山岳,都全数崩裂在这支曲子里!
忽而,拂珠一个挂剑,乱琼背到身后去,收了势。
独孤杀也忽然收手。
二人没有言语,却极为默契地各自纵身空翻,面对面地落下。
接着,独孤杀继续弹奏琵琶,拂珠则伸手,五指往他十指空隙间一勾。
“铮铮铮!”
她与独孤杀一起,共同完成了这最后一段曲调。
一曲既成,二人动作同时一停。
那边嬴鱼的编钟也随之一停。
此地骤然变得安静,只余残音缭绕。
下一瞬——
“轰!”
青红两色自青骨琵琶间爆发而出,滚滚如惊涛骇浪,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
一时人仰马翻,尊者们也被冲得连连后退,甚而接二连三吐出血来。
他们震惊地望向那对师兄妹。
“此《十面埋伏》,乃是我与师妹首次合奏,”独孤杀淡淡道,“意境如何,还请诸君品鉴。”
语毕,音浪翻涌,颠覆整个星门。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个燃章!
下章结束这个副本
“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周礼·春官·大司乐》?
第102章 使命
最后的告别。
“你看, 根本不用我出手吧?”
白景对白繁道。
白繁唔了声。
小狐狸赞叹地望着那连凤凰火都要避让的音浪。
不愧是它的救命恩人,真厉害呀。
白繁望向拂珠。
拂珠并未关注前方景象。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剑。
先前与尊者法器实打实地对碰过, 也没出现的裂痕, 此时一点一点,迅速却又缓慢的,从断口处向里延伸,渐渐覆盖了整个剑身。
至此,这半截剑该彻底断的。
可剑有灵。
“嗡。”
轻轻的一声剑吟, 似在同剑主作最后的告别。
而后“哗啦”一下, 剑身裂成无数碎片, 掉到拂珠脚前。
拂珠转首,看向因为没有剑柄, 她没法握在手里,便被白近流卡在两角之间的另外半截断剑。
白近流走过来, 没说话。
他身躯变小,小到如同寻常野兽那般, 让拂珠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脑袋, 他才屈膝半跪,朝拂珠低下头。
拂珠也没说话。
因为白近流头上的那半截断剑,也在刚才的同一时间, 崩裂破碎,断得再无法拼凑。
自然,也再无法恢复如初。
乱琼算是……
完成了身为一把剑,最后的使命。
拂珠将白近流两角间的碎片取下来。
然后她蹲下去, 一片片的, 仔仔细细的, 捡地上的那一半碎片。
旁边独孤杀沉默看着这一幕。
别人不知道,他身为师兄却是最清楚不过,乱琼其实是拂珠亲手锻造的。
那些年,她进过不知多少秘境险地,寻过不知多少天材地宝,费尽千辛万苦,才凑齐足够的深海陨铁,然后千里迢迢去往极北之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日夜不停地捶打淬炼,方得一口乱琼碎玉的灵剑。
剑成那日,他和师父都在场,他们亲眼见证拂珠祭炼乱琼,从此乱琼成了她的本命剑。
也亲眼见证,自那之后,这把剑陪伴她许多年。
直到被埋入妖池,直到被投入锻剑炉。
直到今日,碎在她的眼前。
独孤杀不知拂珠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无疑,她很不好受。
拂珠捡完最后一枚碎片。
她直起身,用宽大衣袖盛着的碎片满满当当,几乎占满了她的怀抱。
她小心搂着,看向因为先前四灵的现身,从而平息凤凰火的暴动,勉强算是恢复了原状的锻剑炉。
锻剑炉池子里,赤红火焰静静流淌,一派风平浪静之景。
“师兄。”
拂珠出声。
独孤杀道:“怎么?”
拂珠道:“我想给乱琼在这里立剑冢。”
昔年剑成时,是在千里冰封之地。
之后剑断日,是在无边凤凰火海。
如今剑碎了,便埋在此处,想来乱琼若还有灵,也不愿意以这般姿态呆在她身边。
剑有傲气,她知道的。
乱琼也不例外。
“去吧,”独孤杀道,“我和白白在这等你。”
白近流低低应了声。
拂珠便抱着碎片走向锻剑炉。
一路投来无数目光,大多都是敬畏和惧怕,少数是难以明说的复杂,正是出自那些被合奏伤到的尊者。
显然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渡劫期的独孤杀,和一个刚刚晋升合体的拂珠,二者联手,且还是首次联手,其中拂珠更用的是把断剑,造成的杀伤力居然能大到那等程度。
至少在场这些尊者,没谁能做得到。
春生秋杀,天生琴心……
果然厉害。
尊者们看着拂珠走到锻剑炉池边。
此时她手中无剑,白近流和独孤杀也都没在她身边,倘若趁此机会偷袭,十有八九能够得手。
可愣是没哪位尊者再敢动作,连稍微靠近点的都没有,委实是被刚才那曲《十面埋伏》给打怕了。
拂珠便不被打扰也不被拦截的,下到池子里。
于是一如当年在北域妖池,满池的凤凰火都伤不得拂珠分毫,这回她体内融了凤凰魂息,身上犹有凤凰威压尚未消散,锻剑炉内愈发风平浪静,任由她蹚水似的,越走越深。
渐渐的,修士们再望不见拂珠身影。
有人就想离开。
锻剑炉已毁,将离已走,拂珠也杀不了,再呆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岂料刚走几步,就被嬴鱼的和鼎编钟拦住。
这一拦非同小可。
当即锵琅琅的拔剑声响起,被拦住的这人的同门迅速围过来,剑尖纷纷对准了嬴鱼。
这人也道:“嬴鱼宗主这是何意?”
嬴鱼眼皮微抬。
他目光扫过这人拿在手里的,于刚刚收到的传音符。
“怎么就急着走了,”嬴鱼缓缓道,“是想赶回去救人吗?”
这人一下抓紧了传音符。
同门也都面色剧变,剑尖再对不准嬴鱼。
周遭修士们看着这番变动,依稀明白了什么。
便在越来越多的修士收到从别的星门送进来的传音符,眼看着才因《十面埋伏》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要再度变得焦灼时,拂珠葬完剑,从火光中走出。
拂珠回到独孤杀身边,乌致则在嬴鱼身畔立着。
拂珠没看乌致。
但即便没看,她也差不多能猜出,此刻乌致必然在暗自缅怀着什么。
她能感到他盯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给看穿。
说起来,如果不是乱琼一直在她手里,又她以师妹之名替师姐葬剑理所应当,恐怕乌致早将乱琼抢走。
拂珠记得,当初乱琼的剑鞘,乌致就想从楚秋水那里抢。
不过现在谁都抢不了了。
剑鞘和碎片一起,全被她埋入了锻剑炉地下。
调整好心情,拂珠张了张之前弹琵琶的那只手,指尖似还残留着隐隐约约的丝弦触感。
她以私语问独孤杀:“之前我出帝墓,托张师弟送回去的龙茧草,师兄用了吗?”
独孤杀说:“用了。”
现在青骨的弦就是用龙茧草的丝做的。
不过:“我手法没你好,抽出来的丝容易断。”
拂珠说没事。
等回宗了,她给他做新弦。
反正以往青骨的弦,都出自她手——
对,还有师父。
不知道师父用没用龙灵木。
师父一贯是尽神大鼓的鼓身都快敲裂了,也懒得修整,只她这个当徒弟的还惦记着找合适的木料。
“师父也用了。”
独孤杀微微笑了下,笑容如昙花一现,分外好看:“用的时候一直嚷嚷着说她手生,没你弄得漂亮。回头还是得你重新给她弄。”
拂珠道:“师父就是懒。”
明明在她会炼器之前,尽神都是师父自己动手保养。
是她动了心思想学炼器,结果才刚学点皮毛,师父就一口咬定她手艺好,将尽神交给她,自己清闲当甩手掌柜。
独孤杀认同犯懒这个说法。
但:“师父偶尔也有勤奋的时候。”
譬如盯着他练身法。
否则他不会拿《十面埋伏》来跟拂珠合奏,这支曲子太过于激烈了。
拂珠想了想:“也是。”
她是剑修,身法一贯比独孤杀好。
正因此,别的师兄妹都能玩你弹琴来我舞剑这等风雅事,她和独孤杀却玩不了。他指法什么的都没问题,唯独身法不能跟她很好地配合。
这次练身法挺有效,师兄能跟得上她了。
聊了这么几句,拂珠终于有心思问万音宗别的人。
比方说楚歌峰主杭华章,他是渡劫期,他居然没跟嬴鱼一起?
独孤杀道:“被困住了。”
拂珠问:“谁困的?”
独孤杀目光掠过接收传音符最多的某几个势力:“你被谁围的,他们就被谁困的。”
拂珠懂了。
难怪师兄一到这就喊她合奏,她还以为是他来时路上听说了此地发生的事,不想竟是在她被请战和被围杀之时,杭华章等人也被同一批势力给困住。
所以……
“是太上宗和明心宗?”
“不止。”
“还有元宗。”
独孤杀颔首。
话到这里,终于,嬴鱼也收到了张传音符。
此地顿时一静。
所有人都看向嬴鱼,看他点开传音符,从中传出的是杭华章的声音。
“我们出来了。”
只这么短短五个字而已,却教所有人都听出极浓重的杀意。
好似能凭着这五个字,望见别的星门里,不久前才堪堪结束的一场惨烈杀戮。
独孤杀:“他们要到了。”
果然,很快又是张传音符送来:“我们到了。”
话音落下,破风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杭华章率万音宗众人赶到。
而在万音宗之后,赫然还有着以景吾为首的凌云宗,以及洛氏和慕氏。
洛夷川挑眉。
难怪先前敢困住他和慕相鹿,敢情神剑动人心,脑子一热就什么势力都敢招惹。
四大宗门齐至,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正应洛夷川所想,望着手上身上全是血,来前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杭华章,再看看他后面个个血色尽染的万音宗众人,此地氛围瞬间变得紧绷。
先前被嬴鱼和鼎编钟拦住的那群修士,即东海蓬莱第五的明心宗,对上这般的万音宗,竟莫名生出股怯意。
至于元宗,更是颓然到极点。
离这两宗不远,蓬莱第二的太上宗也面色肃重。
以往只道音修小众,万音宗绝对比不过剑修大宗,不承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杭华章一抖袍袖,往地面甩出几个东西。
定睛看去,那是三颗头颅。
不消说,正是分别隶属太上宗、明心宗、元宗的尊者的头颅。
同样的,也正是这三宗负责困住万音宗的领头者的头颅。
三宗齐齐神色大变。
其中太上宗宗主更是愤恨道:“万音宗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我太上宗开战?”
杭华章没说话。
嬴鱼则诧异一笑:“开战?我正有此意。”
说罢,对太上宗宗主拱了拱手,再对明心宗和元宗的两位宗主拱手:“不若就定在七月十七,我等在仙岛北岸,恭候诸位大驾。”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预计111章正文完结哈,以表本作者对男主的看重【?】?
第103章 回宗
还请主人怜惜。
七月十七, 仙岛北岸。
未料嬴鱼张口就是应战,还直接定了日期和地点,太上宗宗主眼皮一抖。
早年的东海天骄大比上, 就已领教过万音宗手段的元宗宗主, 更是再次感受到何为骑虎难下。
他瞟了眼出发来天端云里之前,力排众议,非要同太上宗明心宗合作的北殷寒石。
然后瞟了眼楚秋水。
……等等。
楚秋水人呢?
那边拂珠也问:“楚秋水呢?”
独孤杀说:“不知道。”
他好像来的时候,就没见到楚秋水。
恢复人形的白近流也说不知道。
还是白繁被白景抱着过来,挥舞着小爪子给拂珠比划:“她早跑啦!”
拂珠:“什么时候跑的?”
白繁回忆了下:“好多人要跟你争殿下的时候。”
拂珠嗯了声。
那确实跑得挺早的。
“不过她跑得了今日, 跑不了明日, ”白繁爪子收拢成拳头模样, 给拂珠打气,“你们万音宗已经约战元宗, 楚秋水到时肯定要出战,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该怎么杀她了。”
拂珠摇头:“她不一定会出战。”
媚狐血脉被剥离, 恢复清醒的元宗人不会继续留她。
白繁道:“白景刚才说过啦,这点可以放心, 她绝对会出战!”
被提到的白景点点头道:“除非她自己选择离开, 否则元宗不会主动驱逐她。”
楚秋水现在可谓是真正的声名狼藉。
以前就是任何修士见了她,都得绕道走,现在更是避她如避蛇蝎, 所以她绝不会离开元宗。
毕竟元宗人再不待见她,包括哪怕北殷寒石也不承认有她这个徒弟,但好歹她当初登过名入过册,她是板上钉钉的元宗人, 这点元宗反驳不得, 所以元宗算是她能抓紧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尽管元宗运道已经因她破了。
可不驱逐始作俑者, 还能试试看可否从始作俑者身上榨出点什么,亡羊补牢。
倘若驱逐,破的速度只会更快。
毕竟楚秋水和元宗的气运,真正是纠缠到藕断了还要丝连的那种程度。
“元宗人如果聪明,就一定会让她出战。”
白景道:“都知道她跟你有仇,如能借你的手杀她,那再好不过。”
拂珠自然明白这点。
但有个问题。
便道:“楚秋水死了的话,元宗气运会彻底衰败。”
寻常凡人没点气运傍身,都会困苦一生,更何况修士。
修士修道,一看资质,二看悟性,三看气运。
气运好的修士,随随便便走在深山老林里,都会天降机缘;气运不好的修士,那是呆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也能万中无一的被天降横祸。
由修士们聚集而成的宗门,无疑极其看重气运。
因为宗门强盛与否,往往取决于宗门气运是强是弱。而宗门气运由修士们的气运组成,两者相互哺养、相互成就,所以当初,元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下楚秋水,除媚狐血脉的影响外,也是看她气运还算不错。
——五百年方出一头,出后即惹天下大乱五百年的媚狐的血脉,焉能气运差?
可也正因楚秋水身怀媚狐血脉,这血脉特有的蛊惑之力,使得她和元宗的气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以致于楚秋水如果死了,元宗不会迎来剔除沉疴痼疾,重新崛起的局面,只会是随着楚秋水的陨落而覆灭。
白景道:“是这样。”
拂珠道:“元宗会拼着一夕之间宗门覆灭,也要楚秋水死?”
白景笑。
他轻轻抚摸着白繁的脑袋,仿佛在说什么预言似的,叹息般的道:“怎么不会呢?”
对元宗而言,楚秋水死了是不好,但不死更不好。
她的媚狐血脉被剥离,气运不再,相应的,元宗气运也会不再。
没了气运的宗门,那是死对头见了都得说一句可怜。
元宗也算大宗,绝不会容忍自己落得个比山穷水尽还要更绝望的境地。
与其跟着楚秋水一点点地折磨,不如干脆些,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亲眼看着宗门一天比一天更衰败。
反正无论如何,元宗都注定要覆灭,端看元宗是选择在和万音宗开战之前覆灭,还是选择在宗门战之后了。
白景觉得,但凡稍微有点脑子,就会选在宗门战之后。
当然,不排除楚秋水提前留了后手,让元宗在宗门战前覆灭,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当然,不论元宗和楚秋水之间结果如何,楚秋水都一定会死在拂珠手里。
“愿你宗门战能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白景说着,身形渐淡:“我和繁繁等你的好消息。”
白繁连忙挥爪。
“我走啦,别太想我!”
魔尊的离开,似给天端云里这场混乱,打下了名为结束的标识。
是以等拂珠的天道嘉奖姗姗来迟,她从感悟中醒来,此方小世界内已不剩多少人。
嬴鱼正和景吾说话。
言谈间,似乎是在商量宗门战,凌云宗会派多少道君和尊者进行援助。
洛夷川和慕相鹿在旁边,也时不时地点头,显然洛氏和慕氏同样会予以援助。
对此,洛夷川表示:“若非嬴鱼宗主先开了口,我也是要跟那三宗约战的。”
尤其是太上宗。
玄冥卫已经查明,先前困住他的那个尊者,其实出自太上宗。
在洛夷川看来,大家都是为机缘而来,谁困谁都很正常。可太上宗单单困住他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困住他洛氏别的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太上宗给出的理由说什么,提防他们洛氏帮万音宗……
洛夷川理解不能。
本来他是以个人的名义跟拂珠交好,这一搞,他要是不带着洛氏跟万音宗结盟,岂非会辜负太上宗的期望?
还有慕相鹿和他一样,所以慕氏也会跟万音宗结盟。
至于凌云宗,结盟的主要原因在于殿下,这便不用细说了。
总而言之,他们四宗结盟已成定局。
就看到时的宗门战,那三宗会是如何排兵布阵。
见拂珠醒了,嬴鱼和景吾再说了几句,敲定好大致的细节,转头道:“咱们走吧。早点回去,早点备战。”
万音宗人齐声应是。
于是同景吾他们告辞,万音宗众人没有耽搁,即刻离开此方世界。
很快,从天端云里出来,乍看天云峰上仍是云海漫漫,月明星稀的夜景,实则距离进入天端云里那日,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
七月十七,真的不远了。
云舟破云而出,一路向东驶去。
因路上往蓬莱发了传音符,等云舟在万音宗山门前停下,北微和应无面已等候多时。
像北微当先找拂珠,想看她心爱的小徒弟怎么样了,应无面则是迎上嬴鱼,询问有关宗门战的详细事宜。
这师兄妹二人行事相差太大,嬴鱼没忍住,看了北微一眼。
北微无视。
因她已望见拂珠,正含笑等拂珠过来。
应无面注意到嬴鱼神情,道了句:“北微师妹一贯如此,师兄应当早就习惯了。”
嬴鱼道:“是早就习惯了。”
但每每见到,还是不免觉得北微对徒弟的爱重,多过对宗门的重视。
应无面道:“北微师妹还是很有大局观的。”
嬴鱼听出不对:“你们也碰着事了?”
应无面颔首。
大概是嬴鱼等人在天端云里被困的时候,蓬莱这边,太上宗悄悄派了批修士过来偷袭,意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正是北微最先察觉,方让诸多弟子幸免于难。
也正是北微提议,先按下此事,才令嬴鱼在天端云里动手时,无需再为宗门这边的事分心。
这回换成嬴鱼询问详细事宜。
那边北微已经看过拂珠,此刻正盯着白近流看。
我的个乖乖。
北微一时有些震住。
这出门几十年,白近流居然变得这么正经,果然长大了就是不一样。
短暂的叙旧过后,一众人回到越女峰。
然后北微点了独孤杀的名,她要继续盯他练身法,省得回头宗门战他没法玩合奏,光他自己一个人,会被在身法上钻漏子。
顺便问拂珠要不要一起。
拂珠道:“我得给青骨做新弦。还有尽神,师兄不是说就等着我重新弄吗?”
北微听着,一拍大腿。
对,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于是祭出尽神大鼓,独孤杀也取下背上的青骨琵琶,师徒二人无事一身轻地去琼花林练身法。
拂珠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
就知道压榨她。
“走吧,干活去,”拂珠抱着青骨琵琶,对帮她扛尽神大鼓的白近流道,“大家都在备战,咱们也不能拖后腿。”
白近流说好。
就这样,万音宗上下开始认真备战。
便在七月十六,宗门战即将开战的前一晚,拂珠收到镇守山门的弟子传信,说有人找。
拂珠停下给尽神试音的动作,正要前往山门,人却已经到了。
竟是将离从上界回来了。
白近流暗道不妙。
他张口就问:“你怎么来了?”
不去凌云宗,来万音宗干什么?
将离挑眉。
“我来找我的剑主啊。”
说完化作剑体,往拂珠面前一横。
拂珠不解:“殿下这是……”
将离道:“我父亲和我说,神剑比寻常的剑来得娇贵,需要经常保养。”
拂珠点头。
是这么个理。
“所以,”将离轻笑,“宗门战在即,为保明日不出意外,我需要好好保养一番。”
拂珠沉吟着,继续点头。
将离道:“便先请拂珠师妹给我擦剑吧。”
顿了顿,又轻声道:“还请主人怜惜。”
听到这话的白近流简直要气死。
见鬼的神剑娇贵!
怜惜什么怜惜,他还是三界唯一一头饕餮呢,谁还能在身份上比不过谁啊?
明明姐姐是他一个人的!?
第104章 开战
《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
完全忘记之前在天端云里, 才下定的要接纳将离的决心,白近流这会儿气得头顶的角都冒了出来。
却在拂珠看过来时,又一下消隐了去。
他才不要让姐姐知道他在争风吃醋。
这太不成熟了。
遂清清嗓子, 表情和语气都不能更正经地道:“姐姐赶紧擦剑吧。”
再不擦, 马上就入夜了。
给剑做保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
嬴鱼白天才挨个峰地通知过,要参与宗门战的,明早寅时在山门前集合。现在已经快亥时,没剩多少时间了。
拂珠道:“那白白帮我去取拭剑油,再寻几块干净的鹿皮来。”
看拂珠边说边起身, 要拿她以往做保养时惯用的香, 白近流没忍住, 磨了磨牙。
孰料磨牙声没控制好,叫拂珠和将离听了个一清二楚。
将离是剑体, 看不出可有什么情绪。
拂珠第一反应则是白近流牙疼。
她刚想问他是不是吃坏东西,白近流已扭头出去。
拂珠见状暗忖, 居然疼得这么厉害吗?
于是唤守在外面的婢女剪灯进来,让去找点治牙疼的药。
剪灯才应下, 就听剑吟声响起, 是将离在笑。
将离道:“不用找药。”
拂珠道:“不用吗?我在皇城的时候听过一句话,叫‘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白白刚才连她都不给看, 可见是疼得狠了。
将离再笑了声。
“饕餮才不是牙疼。”
神剑如是道:“等饕餮回来,你问问就知道了。”
反正他看那饕餮,不像是会对她说谎的样子。
剪灯道:“那婢子还要去找药吗?”
拂珠说:“先不找了。”
等白近流取了拭剑油和鹿皮等一大堆用作保养的东西回来,正按照拂珠习惯, 依次往桌子上摆放, 就听拂珠问他:“你牙疼?”
“牙疼?”白近流纳罕, “没有啊。”
拂珠道:“那你刚才磨什么牙?”
莫非是像小时候那样,需要给他补充些什么成年期妖族专用的吃食?
拂珠正想着,就见白近流的脸腾一下红了。
拂珠问他脸红什么。
白近流摸摸脸,又抓抓头发。
他没回答,只说:“姐姐给将离擦剑吧。”
拂珠说:“你真没牙疼?”
白近流说:“没有。”
他脸更红了。
头发也被挠成鸡窝,他扭头又出去了。
拂珠看着他可谓匆忙逃离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
没疼就没疼,他脸红什么?
总不能是脸疼吧?
考虑到不管是人是兽,总有点自己的小秘密,拂珠也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她挽袖子净手,问过将离意见,得到点什么香都行的回答,她便点了自己平时惯用的沉香,而后拿起块崭新的鹿皮,开始擦剑。
她动作很熟练,也很轻柔。
将离刚才还能说出“请主人怜惜”的话,这会儿真被怜惜了,他反倒一个字都不说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绒布上,任由拂珠擦完剑体,取用拭剑油进行涂抹。
涂完拭剑油,接下来该是反复擦拭。
这过程所需时间不短,但拂珠无疑很有耐心。
诚然,给刀剑等法器做保养,本来就是特别需要耐心的细致活儿。
等到剑鞘也仔仔细细做了全套的保养,拂珠抬眼,恰好跑去琼花林跟独孤杀练了一整夜的身法,恢复得不能更冷静的白近流回来了。
“该走了。”
白近流说。
话落,外头剪灯道:“小主人,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拂珠应了声,松开握着剑鞘的手。
剑体化作人体,将离抬抬胳膊,又动动腿。
拂珠问:“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将离最后活动了下肩颈,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感觉全身上下的筋骨都被打通了。”
这是他第一次保养。
父亲没骗他,做保养确实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不用担心生锈。
并没经历过何为生锈,只受慕云深影响太深,偶尔会担心长年找不到剑主,没法出鞘,有朝一日肯定会生锈的将离彻底放下心,同拂珠去和北微独孤杀汇合。
“见过北微峰主,独孤师兄。”
北微颔首:“将离殿下。”
北微身为越女峰主,自是知晓昨晚将离的到来。
她对这位不请自来的殿下没什么意见。
总归现在已经算是半个越女峰人,等以后认了主,那就更是自家人。
自家人进自家峰,谁能有意见?
哦,白近流可能有意见,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才不是那种会插手徒弟感情生活的蠢师父。插手的多半都脑子有病。
儿孙自有儿孙福,徒孙自然也自有徒孙福。她能把徒弟养大成人就已经够累的了,谁还有空管天管地管这管那,也不怕累死。
她才几百来岁,她还不想英年早逝。
于是哪怕夜里的时候,就已经得知白近流对拂珠的心思,又因为当时白近流无意识暴露出不少,大致也猜出将离想法的北微半个字都没说,只吩咐剪灯带人守好越女峰,等她凯旋。
剪灯笑着应是。
到达山门前,还未寅时。
头顶星光有些暗淡,但还是足够看清,不光是越女峰,几乎所有峰都提前到了。
嬴鱼也正负着手,听他半春秋峰的葛长老念名册。
北微过去,禀报越女峰三人出战。
嬴鱼看了看。
说是三人,其实来了五人。
其中还有个根本不是他们万音宗的……
然嬴鱼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让葛长老记下。
片刻后,仍旧未至寅时,然在名册上留过名的人已经全部到齐。
等葛长老再点了遍名,确定无一遗漏,嬴鱼抬头看了看天。
星光更暗淡了。
明月也将要隐没,可嬴鱼缓缓看过众人,只觉每个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比即将到来的天光还要更明耀的色泽。
宗门战——
“走,”嬴鱼挥袖,“太上明心元三宗欺我万音,此行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众人齐声应着,旋即纷纷御风而起,流星赶月般往仙岛北岸赶去。
仙岛北岸离万音宗不远。
同样的,离那三宗也不怎么远。
不久,天光大亮,旭日初升,万音宗同予以援助的凌云宗、洛氏、慕氏于北岸某地汇合。
同一时刻,太上宗、明心宗、元宗也皆在北岸落脚。
除此之外,还有想观战的一些散修,或小门小派之类,也先先后后地掐着点出现在稍远些的地方。
不过此宗门战规模不算大,不仅观战的人不多,包括像凌云宗的掌教景吾就没来,来的是九剑峰的副峰主。
副峰主先向本该带凌云九剑的队,却在头一晚临时变卦,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这些九剑人,跑去万音越女队伍的将离见过礼,接着便和嬴鱼等人说起对面三宗。
对面那三宗,人数比他们预计的要少。
“我收到消息,太上宗原本也想找几个盟友,但没人愿意来。”
洛氏的情报体系可谓是全中界最完善的,洛夷川便直截了当地分享:“都知道太上宗得罪了谁,原先跟他们交好的都私下勒令门徒,不得支援太上宗。”
倘若支援,被逐出宗门都算轻的。
所以:“一对一的话,一天打个一二十场,差不多十天就能打完。”
洛夷川说着,目光扫过对面三宗,那边和他们一样,清一色全是道君和尊者,没一个合体以下的。
慕相鹿道:“打快点,五天。”
洛夷川:“不愧是慕少主,有志气。”
嬴鱼道:“那就五天。”
此时,红日高升,海天一色,海面覆了层淡淡金红光泽。
嬴鱼身形微动,下一瞬,他出现在一处较为平坦,也较为开阔的山崖上。
他垂眸,看向太上明心元三宗所在。
他道:“开战吧。”
话音刚落,破风声接连响起,不论是双方的参战者,还是观战者,所有人皆来到这处山崖,凌空而立,乍看竟也密密麻麻。
而嬴鱼的身边,已多出个人影。
这人抱拳道:“弟子请战!”
嬴鱼道:“准。”
这名弟子便转身面向三宗,扬声喝问:“敢问哪位道友,来与在下打这第一战?”
“我来!”
应声的是太上宗的一位道君,和这名弟子的境界不相上下。
同样的,两人斗起法来,也颇有些不相上下。
山崖边一棵古树下,独孤杀问拂珠:“你觉得谁会赢?”
拂珠道:“我们赢。”
果然,不多时,太上宗道君被打落山崖,万音宗弟子获得首战胜利。
这开门红,令得万音宗士气大增。
太上宗可是蓬莱第二!
他们居然能打赢!
不过……
“我们马上要输了。”拂珠道。
独孤杀颔首。
果不其然,第二场,同样是太上宗的道君应战,然这次万音宗弟子只接了十数招,便遗憾败北。
之后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六七八场等,不仅太上宗时时应战,明心宗和元宗弟子也纷纷有所应战。万音宗这边的盟友同样各自派出人手,双方皆有输有赢。
及至傍晚时分,火红晚霞铺了满天,今日最后一战要开始了。
这次,终于不再是万音宗请缨,而是太上宗的一位尊者,主动邀战北微。
北微正听俩徒弟猜测,这尊者会跟谁打,未料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眨眨眼,笑了。
拂珠也笑。
“刚还说师父今天清闲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没办法,谁让你师父我名扬四海,清闲这东西,就只能想想。要不要猜猜,为师此战是输是赢?”
拂珠道:“师父能输?”
北微道:“那必然不能。嗯……那就猜我几招能赢好了。”
拂珠说:“这个可以。”
于是目送北微去到那太上宗尊者面前,趁双方互相寒暄见礼的空当,拂珠立即猜测,师父五招内必赢。
独孤杀摇头,说九招差不多。
那尊者他以前见过,一界威力不小。
白近流道:“那又怎么样,咱们要对父父有信心。我猜三招。”
拂珠说:“三招未免也太少了。”
将离听了一圈,说:“那我折个中,七招吧。”
然而他们谁都没猜对。
毕竟北微行事,总是不拘一格。
像道君与道君交手,多用以化身、元神、术法等进行交战,尊者和尊者交手,则是比拼一界,看谁的一界够强,能将对方的一界给撕裂,进而吞噬。
但北微……
众目睽睽之下,她才同太上宗尊者见完礼,然后没等对方摆个什么架势,抑或是展开一界,她已当先祭出尽神大鼓,而后一把扛起,朝对方扔了过去。
边扔边哈哈大笑。
她道:“斗一界有什么意思,不若直接玩这个!”
大鼓携狂风扑面而来,太上宗尊者神色骤变。
当是时,鼓声镗镗,笑言荡荡。
尽神气势之磅礴,之宏伟,可谓惊天动地。
此番正当为:
“舜日谐鼗响,尧年韵士声。
向楼疑吹击,震谷似雷惊。”
宗门战的第一天,便在北微尽神大鼓如雷鸣般的鼓声中,逐渐接近尾声。
等北微扛着尽神从山崖上下来,嬴鱼已吩咐众人就地宿营,他们要将这宗门战彻底拿下,才有脸回去。
许是拿尽神砸人砸爽了,北微同独孤杀和拂珠嘱咐了句夜里好好休息,便去嬴鱼那边,难得参与了次有关后续如何调兵遣将的讨论。
师长们秉烛夜谈,弟子们则一起准备宿营,又定下守夜人选,而后便抓紧时间休息。
今日虽未安排他们应战,但想必明日就会轮到他们了。
独孤杀也在检查完拂珠临时居所的安全性后,递给拂珠一支她眼熟的九瓣佛莲香,让她今夜别修炼了,简单的打坐调息即可。
拂珠点头:“我知道,师兄也是。”
目送独孤杀回隔壁居所,拂珠正待点燃九瓣佛莲香,就听将离问她:“今天不擦剑吗?”
他都这么说了,拂珠便从须弥戒里取出拭剑油和鹿皮,开始今日份的擦剑。
白近流在旁边看着,心道将离还算聪明,知道同样的话不能说第二遍。
不过……
白近流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
还请主人怜惜——
这话真的是将离自己想的?
白近流向来藏不住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趁拂珠擦完剑,闭目调息的时候,悄悄问将离。
果然,将离说:“是我父亲教我的。”
白近流:“……”
他就知道!
他以前听过个小道消息,说不遇,那岂止是神剑,那根本是剑中之剑!
将离再道:“我父亲说,想要抓住剑主的心,首先得抓住她的手。”
譬如先让她从最简单的擦剑拭剑做起,慢慢养成剑在手的习惯,这样假以时日,她会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直至将他放进心里。
白近流:“……”
将离沉思道:“我父亲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白近流:“……”
岂有此理!
他也要找人教他!
于是大半夜的,拂珠调息结束,睁眼就见白近流正挑灯夜读。
拂珠半是疑惑,也半是好奇。
白白居然这么勤奋?
看白近流一副全神贯注、恍然大悟、如痴如醉的模样,拂珠悄悄走过去,想看他看的是什么书。
不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行大字——
“第三招:教你如何攻其不备,彻底攻陷她的心。”
拂珠:?
这什么东西?
她转眼看向白近流手边摞得高高的一堆书。
《论主人与兽宠那些二三事》《最适合人族的追求之道》《妖族求爱技巧》《双修宝典》……
便在这时,埋头苦读的白近流终于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拂珠。
他头皮一炸,立马将手里那本《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扔得远远的。
“……姐姐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舜日谐鼗响……震谷似雷惊。”——李峤《鼓》?
第105章 红衣
杀楚秋水。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 万籁俱寂。
仙岛北岸,皎皎月光映照着金黄色的沙滩,海浪温柔地拍打礁石, 好一派月下海滨之景。
然某处居所里, 某白发青年恹恹跪着,他整个人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名为“我要死了”的气息。
青衣的道君坐在他对面,正翻看刚才他扔飞的那本《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
灵识看书的速度很快。
翻页声哗啦哗啦的,不消数息工夫, 这本书的所有内容就全被过了遍。
拂珠放下书, 沉吟着皱了皱眉。
眼角余光瞄到拂珠表情, 白近流脑袋不自觉越垂越低。
然后就听又是哗啦哗啦的,拂珠开始翻他还没来得及看的那一摞书。
照旧是每本都过一遍, 拂珠眉皱得更深了。
白近流脑袋几乎要垂到地面。
尽管如此,白近流也还是不免有些小小的庆幸。
幸好将离已经睡了。刚才他还眼疾手快地往将离身上施了道妖诀, 好让将离睡得更沉更久,省得他这么丢脸的时刻, 还要被姐姐以外的人知晓。
嗯……
或许不该说丢脸, 丢命比较恰当。
白近流正自忖他恐怕难以活过今夜,翻页声停止,拂珠合上被压在那一摞书的最下面, 同时也是那一摞中可称之为精华的《合欢宗女修真实的一生》。
紧皱的眉松开,她望向白近流。
白近流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拂珠问:“这些都是谁给你的?”
拂珠觉得肯定是洛夷川。
她眯着眼想现在太晚,等天亮了,她定要将洛夷川好好——
“……鹿鹿给的。”
拂珠一顿。
“你说谁给的?”
“鹿鹿。”
“不是夷夷?你没说错?”
“没有。”
“所以真是慕相鹿?”
“是。姐姐刚才看的时候可能没注意到, 里面有本印着半枚昆仑山印。”
鹿鹿多半也没注意到这点, 否则不会将这本也拿给他。
白近流垂着脑袋想, 不知道姐姐能不能看在他这么坦诚,顺便把鹿鹿也给供出来的份上,对他下手轻一点。
哪怕是罚他扫几十上百年的越女峰,或者罚他抄千遍万遍的佛经,怎么样都行,就是别罚他从今往后不准再靠近她。
他受不住的。
白近流默默地祈祷。
然而拂珠许久没开口。
正当白近流以为,她是在考虑该怎么教训他,就听她说道:“以后不许再找慕相鹿要这种书。”
白近流点头。
拂珠说:“真记住了?”
白近流说:“真记住了。”
然后他做好挨训的准备,却听拂珠继续道:“这些书都是瞎写的,也就你信。”
白近流茫然了。
他愣愣地抬起头:“……啊?”
拂珠:“就说这本,”她拿起《合欢宗女修真实的一生》,信手翻开来,指着上头一句“择一精壮男子,与其双修九九八十一日,可葆肌肤永久滑嫩似婴孩”的内容说,“假的。我以前结识一位合欢宗出身的女修,她说最多只能保持两三天,效果还不如她自己做的面脂好。”
白近流:“……”
拂珠再换了本《千万女修都为之疯狂的礼物》,指着其中“以千花万草装点洞府”的描写道:“这也是假的。这么多灵花灵草放在一起,根本不会香气扑鼻,只会全是要人命的毒气,别说女修了,就是男修也不喜欢。”
白近流:“……”
拂珠继续换:“假的。
“假的。
“假的。
“全是假的,胡编乱造。”
白近流:“……”
白近流双眼无神地看拂珠。
不是。
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一口气指出所有书里的浅显错处,拂珠对白近流道:“记住了,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书,看都不要看,直接走。”
白近流:“……”
他僵硬地点了下头。
拂珠又道:“如果你实在很想知道,可以问我。我不保证我全都懂,但我可以保证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白近流:“……”
他一张脸顿时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想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一句都没能吐出来。
只能巴巴地望着拂珠,看她双指并成剑指,就要将这些误人子弟的书毁掉。
孰料剑指划过,这些书全都一动不动。原先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崭新如初。
拂珠挑眉。
她再试了下。
比刚才更重几分的剑指点上书皮,拂珠甚至翻开书,尝试割破书页,然而没用,这些书还是老样子,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
白近流看着,干咽了下。
这是刀枪不入啊。
拂珠也无语。
慕相鹿绝对是预料到白近流会被她抓包,才特意准备这些的吧?
洛夷川说慕相鹿是损友,还真没说错。
“我出去一趟。”
拂珠说着,带上这些书就要走。
忽然白近流喊住她。
“姐姐……”
拂珠回头。
他动了动唇,却道:“……没什么。”
拂珠以为他是舍不得这些书,摇摇头道:“你想都别想。”
然后她开门出去,打算找地方把这些书全毁了。
徒留白近流看着她的背影,一句“姐姐不问我为什么会看这种书,算是默认我可以喜欢姐姐,还有追求姐姐吗”的话,被吞回肚子里。
毁书过程不必细提,总之等拂珠处理完回来,推门就见雪白小兽正趴在她床头,乌溜溜的眼讨好地盯着她,小尾巴摇来摇去。
拂珠:“……”
她努力忍了忍,没忍住,摇头笑道:“每次都这样,做错事不知道自省,就知道撒娇。”
“嗷呜。”
小饕餮轻轻叫了声。
没办法,谁让撒娇这招最好使。
小饕餮翻过身,冲拂珠露出柔软粉嫩的肚皮。
意思很明显,让拂珠赶紧过来撸一把。
如果还生他的气,那就再撸两把,直到她消气。
可能真的靠撸饕餮消了气,天亮后,中止的宗门战即将继续,拂珠在昨天崖边古树的位置站定,望见不远处慕氏队伍里的慕相鹿,也没生出要过去找人兴师问罪的念头。
不过,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慕相鹿主动朝她望过来。
只一眼,他猜到什么,眉心昆仑山印微动,他对她笑了下。
乍看笑容一如既往的矜持散漫,然细观才能品出,那笑容分明满满的都是促狭之意。
拂珠立刻就明白,他猜出白近流被她抓包了。
这个慕相鹿可真是……
拂珠摇了摇头。
慕相鹿则又对她笑了下,大有下次还敢的意思。
拂珠干脆没再看他,转头对白近流道:“我夜里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白近流说着,小心瞥了眼将离,又瞥了瞥旁边的独孤杀和北微。
见将离很随意,同时也没什么意义地回视了下自己,兄兄和父父更是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的样子,白近流稍感心安。
他便又重复了遍:“真的全都记住了。”
拂珠满意地转回头。
便在这时,今日的第一场斗法,开始了。
不知可是太上明心元三宗昨日结束后,临时商榷调整了策略,这第二日的首战,太上宗的一位尊者当先出马,邀战对象是……
“乌致尊者。”
静立在嬴鱼身侧的乌致闻声应战。
嬴鱼道:“去吧。”
顿了顿,还是嘱咐了句要当心。
乌致颔首。
然后在路过拂珠身边时,他停了停,低声道:“我去了。”
拂珠没说话。
乌致也没在意她回不回话,他说完这句,便径自从空中落到山崖上,与邀战他的太上宗尊者见礼。
眼看马上就要开打,有修士出声道:“不是说乌致不能弹琴了吗?”
听见这话,拂珠心道,是。
但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乌致,只要不碰春生秋杀曲,别的曲子他都没问题。
果然,很快就有修士接道:“没有吧?他能弹。之前在天端云里他就弹了,我看他弹得挺不错。”
“他琴技比起以往确实退步不少,但在这宗门战,足够用了。”
“嗯,当年他自断一手,后果还是挺严重的。”
“是挺严重。不过他琴技退步得再厉害,这七弦琴,他也仍旧是当世第一。”
“没错。且看吧,这一战他必赢。”
拂珠看了看乌致。
他在天端云里时受的伤已经好了,一身黑衣冷极肃极,他一手抱琴,一手拨弦,神情淡淡,端的是曾经拂珠觉得最好看的样子。
诚然,以拂珠现在的眼光,她也还是觉得这样的乌致最好看。
但他怎么样,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遂没再继续看,她闭目,默念清心诀。
没人打扰她。
直至听到有谁喊了她的名字,拂珠才睁开眼。
这个时候,首战早以乌致的获胜顺利告终,之后来来往往又打了七八十来轮,现在这最后一战,竟是拂珠被邀战了。
而邀战她的,赫然是在天端云里,被白近流真身踹下地的元宗胡长老。
元宗这个优良传统继承得不错。
拂珠想,胡岑跟她打两次,这胡长老也要跟她打第二次。
可能元宗人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
拂珠正要迈步下去,却见山崖中央,那比在天端云里时还要更显老态的胡长老抬了抬眼皮。
他语速也更慢吞吞了:“老朽不才,开战前,有两句话想与拂珠道君说上一说。”
拂珠暂且止步:“胡长老请讲。”
胡长老道:“道君可敢不带饕餮,来与老朽打这一场?”
拂珠没开口。
但没否认,就算默认。
胡长老继续道:“道君可敢……”
岂料这第二句话刚开头,就被打断。
“怎么,不让带饕餮也就罢了,你莫非还想让拂珠不带我不成?”
将离轻笑着道:“让她放着我这把剑不用,去借别人的剑?”
胡长老眼皮一抖。
沦为“别人”的洛夷川立即低头,爱怜地摸摸同样沦为“别人的剑”的无为。
然后悄声安慰,没关系,剑对自己的剑主都有独占欲嘛,殿下是神剑,同时拥有人形和剑体,独占欲可以说是常剑的两倍,甚至比两倍还要更多。
他们无为借拂珠师妹那么多次,还都至今没被殿下追究迁怒,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他们要惜福。
无为微微震了下,似是在回应。
洛夷川便又安慰了番,随即重新看向那完全不知惜福二字怎么写的胡长老。
啧啧啧。
敢戳殿下底线,这位胡长老要倒大霉了。
果然就听殿下又道:“胡长老,依我之见,你这第二句话,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
胡长老眼皮再抖了抖,却果然没将那第二句话说完。
将离道:“胡长老可还有别的话要讲?”
胡长老摇头。
将离便对拂珠道:“走吧。”
说着化剑,被拂珠握在手里。
徒留白近流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离和拂珠一起应战。
虽心里不爽居然被将离给抢了先,但拂珠都没说什么,白近流便也只小意地哼了声,没表现出什么来。
毕竟他清楚,拂珠不是那种专门御兽的修士。
所以甭管对方是胡长老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让她带他这个兽宠算无可厚非,但不让带将离,这就明显是故意的了。
剑修不用剑——
这还算什么剑修?
尽管拂珠已经是合体巅峰,对上大乘期的胡长老,不说轻轻松松,也确实麻烦不到哪去,但胡长老开口就是老一套的倚老卖老,不让她带他,还不想让她用剑,足见其心险恶。
干脆弄死这个胡长老得了。
白近流想着,看拂珠一步便到了胡长老不远处,先胡长老行了剑礼。
待胡长老回礼,拂珠没有耽搁,立即拔剑。
“锵——”
便在将离出鞘的这一霎,在场所有剑器都震颤起来,自发嗡鸣。
剑修们忙不迭各自按住躁动的命剑,惊叹地望着那把即便在绚烂霞光的映照下,也有如月光星河般的神剑。
固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已在天端云里看过一次出鞘,没去天端云里的,也通过留影石等看过,可今日所见,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神剑只出鞘,就造成这般动静,且拂珠已非当日的炼虚之境,她对将离的驾驭更上一层楼,可想而知等正式开打了,又会造成多么大的动静。
真不知胡长老哪来的底气……
“嗡!”
忽而,清亮的剑吟声盖过此地所有动静,拂珠纵身,当先向胡长老攻去。
这一剑平平直来,毫不花哨,然胡长老不敢大意。
胡长老可谓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来接拂珠这第一剑。
“当!”
两剑相击,似击玉敲金,剑修们只觉耳边一震,灵台都变得清明了。
下一瞬,两剑分开来,而后毫无停顿地再次相击,于是又是击玉敲金的一声响,剑修们灵台更清明了。
两人交手速度极快,一时“当当当当”,剑与剑不停碰撞,间或有火星爆开,战况十足激烈。
有人暗道不虚此行。
观战本就有助于增强对剑道的理解和感悟,观看此等无甚花招,只以最基础、最简单的剑术来对打的战斗,正应那句大道至简,别的修士感受如何不必提,总之剑修们受到的冲击很大。
他们总算明白,为何拂珠身怀天生琴心,却仍选择修剑。
她在剑之一道上的认知和进境,确实让人望尘莫及。
这时,有鸟自远处山林飞来,环绕着山崖盘旋,时不时还配合那两剑相击声似的,发出声声啼叫。
没人注意这只鸟。
所有人都盯着那越发激烈的战局。
很快,又有鸟飞过来。
一只,两只,三只……
鸟越来越多了。
啼叫声也从最初的一道,变成两道,三道,越来越多。
叫声多归多,却多而不乱,同那两剑相击声配合得极好,听不出丝毫不该有的杂音。
聚集起来的群鸟同样多却不乱。它们绕山崖而飞,渐渐形如遮天蔽日之势,从高空投下巨大阴影。
终于有人从观战中醒神,暗道天不应黑这么快,想抬头看是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两剑的相击声被鸟叫声取代。
燕语莺啼,鹤唳凤鸣。
阵阵清越嘹亮如同凤鸣般的乐音,在由无数只飞鸟组成的巨大黑云的簇拥下,呼啸着向胡长老的所在侵袭而去。
这一幕离奇又盛大,所有人全愣住了。
还是嬴鱼出言解释,众人这才明白,原是拂珠在和胡长老对战期间,以两剑的碰撞声、格挡声、冲击声等,奏了一曲《百鸟朝凤》!
若有若无的凤影在拂珠身后隐现,拂珠垂下手,看胡长老毫无反抗般被乐音吞没。
至此,拂珠胜。
她返身往回走。
——无人知晓这《百鸟朝凤》,是很久以前曲从渡叫她学的。
谱子她还记得清楚,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曲从渡一面。
正走着,忽然元宗那边传来一阵惊哗。
“明日首战的人选定了,落霞真人出战!”
“邀战人选也定了,是拂珠道君!”
“嘶,这是要把落霞真人送到拂珠手里让她杀……”
落霞真人,楚秋水——
昨日未见楚秋水踪影,本以为是元宗嫌楚秋水修为太低,抑或是嫌其丢脸,不想今日竟将人带来了。
还一来就定下和拂珠对战……
众人全看向拂珠,就见拂珠已经站定。
她回首,像是看了楚秋水一眼,又像是没看。
然楚秋水的面色,还是变得愈发苍白了。
拂珠勾了勾唇。
她重新举步,霞光照耀下,那一身青衣红得格外刺眼。
然而再刺眼,也比不过隔日,即宗门战的第三日,拂珠着一袭红衣出现在山崖上,比之朝阳更明艳,比之鲜血更深重。
对面的楚秋水则脸容白得仿佛死人。
“……拂珠道君。”
楚秋水打从拂珠现身的那刻起,整个人就陷入了恍惚的状态。
她愣愣地看着拂珠,喃喃道:“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
拂珠很平常地回剑礼。
许是早料到楚秋水会死在自己手里,所以真到了这么一天,拂珠心里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然而她平静,却不代表楚秋水也平静。
更不代表围观者们也平静。
因为她说的是:“听闻昔年,楚姑娘曾以凡人之躯,在北域妖池以凤凰火布下绝杀阵。不知我今日可否有幸,亲眼见识一回绝杀阵的威力?”
楚秋水神情一滞。
周遭众人也神色大变。
绝杀阵?
那可是当年……
立即有人看向乌致,有人看北微,有人看独孤杀,还有人看嬴鱼和应无面,更有人朝凌云宗张望,想看景吾有没有来。
但只来得及看这一眼,就又纷纷转回去,继续看拂珠。
因为拂珠又说:“楚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今日若布下绝杀阵,兴许还能对付我,反之只能死在我手里。不知楚姑娘意下如何?”
楚秋水张了张嘴。
“我……”
我什么,她没继续说,但那双手已经颤抖着,开始从须弥戒里取法器。
显然她明白,拂珠说得没错,唯有动用绝杀阵,她才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尽管只是一丝。
很小很小的一丝。
但它终究是个可能。
她不想死。
尤其,不想死在拂珠手里。
于是昔年北域,楚秋水提前演算不知多少遍,才敢以妖池为阵盘、凤凰木为节点、她自己为阵眼,佐以诸多上品法器,方成功布下绝杀阵。
而今东海,她没有演算,只匆忙以立足的这座山崖为阵盘、崖上的巨石古树等为节点、她自己为阵眼,佐以少数几件法器,再次布下绝杀阵。
按理说,如今的楚秋水是修士,她再次布下的绝杀阵,应当比初次更厉害才是。
然眼前所见,却教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只因这绝杀阵看着声势不小,散发出来的波动也颇具危险之意,可在场多为道君和尊者,谁能感受不到他们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将这绝杀阵给戳破?
难不成楚秋水在糊弄他们?
“我还记得当日溯源,绝杀阵出来的时候,我只是看着都觉威力深不可测,如今亲自直面,竟成了这样,这……”
“只能这说绝杀阵好生奇特。”
“我倒认为,这绝杀阵或许本就为凡人量身打造。”
“有道理。凡人能用的阵法那么多,不见得每个都伤得了道君。”
“楚秋水除了绝杀阵,还有别的什么厉害的招数吗?”
“没有。”
“她剑术不行,修为也低,她就这个绝杀阵能拿得出手了。”
众人讨论着,更失望了。
还以为楚秋水能像当年那样,以凡人之躯行逆天之举,不想她还是要落得和当年相差无几的下场。
嗯,不能说相差无几。
毕竟当年她可没死,而今日她却要死了。
众人表情各异,唯拂珠神色始终未改。
她看着占据整个山崖的绝杀阵,缓缓点头。
“不错。”
她说。
虽不及当年纵情驱使凤凰火的风范,但已经很像了。
毕竟她也没了乱琼,不好让楚秋水也和以前一样。
“殿下。”
拂珠唤了声。
将离应:“怎么?”
拂珠说:“我可能要暂时将殿下当作乱琼了。”
将离自然知晓当初凝碧道君如何破阵。
他说:“你随便用。”
拂珠说:“多谢殿下。”
“你这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凝碧道君用乱琼时,会对乱琼道谢?”
不会。
凝碧从未对乱琼说过哪怕半个谢字。
“我知道了。”
拂珠垂了垂眼,再抬起时,她看着楚秋水,目光深邃似海。
楚秋水愣住。
拂珠没再说话了。
她一手执剑,一手屈指,轻轻叩下。
当年她一身鲜血染就的红衣,以指叩剑。
当年怎样,今日便全都还回去。
于是一音出,绝杀破,楚秋水遭绝杀阵反噬,浑身狼藉,心脉也将断。
此番对楚秋水而言,太过熟悉了。
楚秋水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你、你是……”
你是凝碧!
你回来了!
然而她没能说出口。?
第106章 飞升
拂珠就觉唇上一暖。
楚秋水其实知道, 她活不过今日。
她事先有做过预想,她死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又会说怎样的话。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过, 她死之前竟发现, 她曾怀疑过无数次,又否定过无数次的拂珠,真的是凝碧。
明明,明明……
大抵是急火攻心,楚秋水刚想喊出那深入骨髓的两个字, 然出口却是殷红到近乎发黑的血。
这血很奇特。
丝丝缕缕的凤凰火一览无遗, 活物般在其中缓缓游动。楚秋水一时只觉喉咙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才抬手摸脖子,就觉得眼睛忽然也生疼, 好像也有火在烧。
不消瞬息,她眼里就爬满了赤红的火焰, 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睛,刹那变成黑红之色, 瞧着分外吓人。
周围修士们齐齐惊住。
这是怎么了, 是要入魔吗?
元宗倒见怪不怪。
“凤凰火又发作了吧。”
“她最近都没发作,我还以为她就此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身上有带药吗?”
“带了也没用。”
是没用。
北殷寒石自打在天端云里清醒后, 就再没管过楚秋水。
更别提像以前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认真给她备药,每次发作也都亲自喂她吃药,从不假外人之手,就这还要散尽各种稀世宝物遍寻名医, 只盼她发作时能稍微好受些。
以前北殷寒石是真的将楚秋宠上天。
不过现在, 北殷寒石什么都不给她了。
他连见她都不见。
包括这宗门战, 若非元宗宗主想起楚秋水,特意提醒北殷寒石务必带上她,怕是北殷寒石早刻意遗忘自己还有楚秋水这么个爱徒。
北殷寒石都这般态度,其余元宗人的态度更不必提。
所以这次楚秋水凤凰火发作,她手里还有没有之前剩下的药,她能不能自己吃药,没人知道。
也没人想知道。
反正她活不过今日。
元宗众人漠然看着楚秋水。
那等冷漠,浑然楚秋水就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
纵使真的是陌生人,也不见得他们就会冷漠到如此地步。
冷得楚秋水被凤凰火炙烤着,都还能感受到那彷如刺骨般的寒意。
但这寒意,很快就被凤凰火盖过。
凤凰火久不发作,这次突然爆发,使得楚秋水不仅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她身体的每一处,皆遍布着赤红火焰。
她体内所有的经脉、骨头,乃至心脏,上丹田的识海,下丹田里的金丹,还有最为重要的魂魄,凡是属于她这个人的,全都在被凤凰火灼烧。
这样大规模,彻底式的爆发,过去从未有过。
楚秋水大致能猜得到,这是凤凰火察觉到她要死了,所以想赶在她死之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楚秋水都快记不得,她被这凤凰火折磨多少年。
今天她终于要解脱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疼。
比起被剥离媚狐血脉时那种抽丝剥茧的疼,还要更甚几分。
毕竟这次疼过,她就要死了。
没人会救她。
完全是下意识的,楚秋水望向乌致。
“乌致哥哥……”
她喃喃。
她想说我好疼,她想说我快死了,她想说你能不能看我最后一眼。
可终究只说得出最开始的那四个字。
甚而这四个字,轻得近乎无声,只她自己一个人听得到。
于是乌致便没看她。
他在看拂珠。
不对,他在看凝碧。
他还不知道拂珠就是凝碧……
楚秋水忽然笑起来。
她躺在血泊里,一边笑,一边清晰感受着心脏慢慢碎裂的过程。
原来死是这样的。楚秋水想。
听闻当年,凝碧就是在化骨草上心碎而死,尸骨无存。
如今凝碧将曾经的一切全还给她——
楚秋水慢慢转过头,重新看回拂珠。
看那着红衣的身影,和记忆中毫不相像,却也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楚秋水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修真界,第一次入东海登蓬莱,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凝碧。
宛如仙境的楚歌峰上,青衣道君语气淡淡的,唤她楚姑娘。
而她……
“凝碧姐姐……”
这句更是无声。
楚秋水动了动唇,似在对那道君说着什么。
然后下一瞬,赤红的火焰吞没了她,从此世间再无楚姑娘。
“——落霞真人陨落了!”
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回眸。
暖日朗朗,清风徐徐。
红衣的道君像在看那丛凤凰火,又像在看那滩在凤凰火的灼烧下,逐渐消失的血泊。
至于刚刚才陨落的落霞真人,已然尸骨无存。
拂珠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天端云里的问天幻境,她事后回想她破开的魔障,总觉得当时遗漏了什么,此刻方知她遗漏的,是和楚秋水有关的魔障。
原来楚秋水也算她心结。
但好在今日,楚秋水已死,她心结已解。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记着还有楚秋水这么个人了。
“可如愿了吗?”
将离问。
“差不多算如愿吧。”
拂珠终于收回目光。
回到崖边古树,拂珠才堪堪站定,元宗已有尊者出列,邀战独孤杀。
独孤杀应战,即刻去到被凤凰火烧得干干净净的山崖上,以青骨琵琶与元宗尊者相斗起来。
无人关注那渐渐熄灭的凤凰火。
所有人都在看那尊者的剑,都在听独孤杀的琵琶。
“铮!”
琵琶声起。
只一声,便已透出股苍凉肃杀之意,可见独孤杀将要弹奏的又是首武曲。
诚然,就拿之前独孤杀与拂珠合奏的那曲《十面埋伏》来说,他在武曲上的造诣确实比文曲要更深些。
正当众人以为,他又要弹哪首传世之作,就见随着独孤杀步法一展,他人飞快后撤,与那元宗尊者拉开距离的同时,他十指于琵琶四弦上交错成影,竟是以旁人根本跟不上的速度,弹了一小段极为密集的曲调。
霎时,乐音之激烈,之急促,令得紧追过来,一剑到得他面前的尊者剑尖一顿,再刺不出去,也令周围听者皆浑身一震。
众人先是有感这曲子居然开头就这么激烈,而后左右询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像没听过?
“《春生秋杀曲》。”
乌致开口。
乌致遥望着右手不断扫拂,左手也不停绞弦的独孤杀。
各种再繁杂再困难的技巧,经由独孤杀的手,都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毫无滞涩,也毫无停顿。
乐音愈发激烈。
苍凉肃杀感也愈重。
“曲子共九段,其中二三四为春生,六七八乃秋杀。”
“他弹的是秋杀。”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是《春生秋杀曲》,难怪他们都没听过。
万音宗这首名扬天下的镇宗灵诀,自万音宗祖师飞升后就再未现世,不想独孤杀竟能弹得出来……
且看他指法熟练的程度,显然他早就修习完毕,只到得今日,方让此曲再现世间。
在场音修们当即全睁大了眼,试图看清独孤杀的手。
更有甚者立刻取出留影石等物,从各个角度记录独孤杀此番弹奏。
至于元宗的那位尊者,则全然被无视了。
连近独孤杀的身都做不到,这一战结果显而易见。
乌致看着独孤杀,很轻地蹙了下眉。
他莫名觉得,独孤杀之所以弹秋杀而非春生,原因在于他。
随着秋杀意境渐深,独孤杀神情虽仍一如既往的冷峻,但那眉眼间,已不知不觉多出股苍凉之气。
春生秋杀,春为生,万物复苏。
秋乃杀,万物凋零。
凋零即衰落,即消亡,即死去。
所以春生秋杀,可生亦可杀——
“铮铮铮!”
很快,以这座山崖为中心,凡琵琶声所过之处,方圆百千里,乃至千万里的植被齐齐枯萎凋谢,放眼望去,大地皆一片枯黄之色,俨然由夏入秋。
渐渐的,天色也暗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住红日,隐隐雷鸣自天际传来,竟是雷劫降临。
众人疑惑。
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破?
却见独孤杀抬起头,看了眼空中将要成形的玄雷。
众人一下就懂了,竟是独孤杀要渡雷劫了!
以尊者之身渡劫——
“你师兄要飞升了。”
北微对拂珠道。
拂珠点头:“师兄音道已臻化境,以《春生秋杀曲》飞升理所当然。”
北微道:“是啊,你师兄就算着今日呢。”
否则放着那么多的武曲不弹,偏要弹《春生秋杀曲》?
还不是想在这宗门战上,趁飞升时特有的大动静,给万音宗,当然最主要是给她们越女峰,造势铺路。
“师兄有心了。”拂珠说。
北微哼笑一声:“他岂止是有心。”
他恨不得让她这个当师父的跟着他一起飞升。
开玩笑,也不看看她是能飞升的那个料吗?
当然她一直都没有飞升的打算就是了。
拂珠道:“师兄能安然渡过这次雷劫吗?”
“他肯定能。”
雷光刺目,北微不禁眯起眼,看独孤杀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她都有些看不清,只能看得清他眉眼的苍凉之气更浓了。
秋杀已至最为激烈,同时也是最为悲壮的第八段落。
雷鸣声越来越响。
便在不少修士纷纷以灵力护住耳朵,围在山崖近处的更是全部远离之时,十方玄雷的第一道,终于落下。
“轰隆!”
这渡劫飞升的玄雷观之已觉可怖,待感受到那仿佛能令此方天地悉数破碎的可怕威压,更是令未曾亲历过的修士们觉得有如天罚。
换作他们,怕是连这第一道都接不住。
不知独孤杀该如何接?
修士们半是担忧,也半是紧张地看向独孤杀。
独孤杀没有抬头。
他怀抱着青骨,十指未停,秋杀便也未停。
秋杀秋杀,万物皆可杀——
那么他杀玄雷,又有何不可?
于是独孤杀五指重重一扫,顿时青骨四弦齐鸣,肃杀壮烈,乐音青光直冲而上!
“咔嚓!”
这一瞬间的爆发,不仅琵琶声盖过雷鸣,连那将将要劈到独孤杀头顶的玄雷,都被青色乐音冲得砰然碎裂。
第一道玄雷就此渡过。
遥观的修士们还没来得及感慨点什么,便听轰隆声再响,这飞升要渡的雷劫竟是丝毫不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新的玄雷就已朝独孤杀劈落!
“轰!”
雷光更刺眼了。
这下纵使将灵力覆于眼前,也再没法观看,修士们纷纷侧首闭目,以勉强还能用的耳朵,听独孤杀可否渡过这第二道,以及后面的玄雷。
如他能安然渡过,那他便可飞升上界,成一代音仙。
如不能……
雷鸣更响。
然琵琶声始终未断。
不知过去多久,雷鸣和乐音都停了,有修士试着睁开眼,就见雷光消隐,上空乌云正缓缓散去,天光重现。
随着天光一起出现的,是如烟如雾般,比中界最纯粹的天地灵气还要更纯净的仙气。
仙气弥漫间,紫色仙草朵朵绽放,美不胜收。而在仙草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条呈玉白之色的长长道路。
正是飞升上界必经的仙路。
“恭喜独孤师兄成仙!”
万音宗人最先反应过来,喜气洋洋地对独孤杀道贺。
大胆些的更凑到独孤杀跟前,想近距离地感受何为仙家气儿。
其余修士也连连道贺,恭喜独孤道友成仙。
独孤杀正将青骨琵琶背回背上,闻言向四周颔首。
他神色还是很冷峻,并未生出任何的骄矜之色。
修士们此时终于能够感慨,他应当是早料到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渡劫,方从头到尾都一直从容不迫。
“师父,师妹。”
独孤杀随意一挥手,先前周遭千万里的地域上,因半曲秋杀而凋零的植被一瞬全部复苏。
仙家手段,确实如天地之伟力,看得修士们皆艳羡不已。
万音越女,当真不错。
独孤杀对古树下,正看着他的北微她们道:“我走了。”
北微道:“走吧。”
拂珠也道:“走吧。”
白近流也说:“兄兄先去上界等我们!”
周围人则躬身行礼,齐声恭送。
独孤杀踏上仙路。
仙路看着很长,然很快就再望不见独孤杀的身影,显然他已离开中界。
拂珠收回目光。
转眼见北微仍在注视独孤杀最后消失的方向,拂珠道:“师兄这前脚才刚走,师父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吗?”
北微回神:“什么舍不舍的,你师父能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
拂珠说:“那师父看那么久做什么?”
北微说:“没渡劫过,就想多看两眼。怎么你还不准我看?找打。”
说着抬手作势要打,拂珠笑着讨饶。
北微轻轻敲了下拂珠额头,终于也跟着笑出来。
独孤杀的飞升,不仅让北微难得伤感了回,给宗门战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
比方说太上明心元三宗再不敢主动,每每都是要等万音宗这边先出战。
如果出战的是凌云宗洛氏慕氏,没什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如果出战的是万音宗的音修,那好玩了,三宗你让我来我让你,等好不容易有人应战,结果万音宗的音修还没见礼,人就已经要认输了。
即便没认输,也撑不了太久,想赢更是难上加难。
毕竟他们无从得知,万音宗还有没有别的弟子也修了春生秋杀曲。
虽说乌致现如今琴技退步,弹不了春生秋杀曲,可万一呢?
还有拂珠,她天生琴心,又独孤杀是她师兄,她修春生秋杀曲不也易如反掌?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三宗一蹶不振,以致于原本预计需要五天才会结束的宗门战,在第四天的上午就草草收尾。
胜者毫无疑问,是万音宗。
“嬴鱼宗主,恭喜啊。”
“同喜同喜。”
万音宗人和盟友们互相道喜,对比旁边格外萎靡的太上明心元三宗,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中最愁的,莫过于元宗。
因为从昨日楚秋水死去的那刻起,他们就很明显地感受到气运的流失。
今天更明显了。
他们元宗,真的将要覆灭了。
看着比起元宗其余人,神容要更显得憔悴些的北殷寒石,拂珠正考虑要不要往北域桃花谷传个信,好叫魔尊白景乐上一乐,就听有人道:“拂珠。”
听出是将离,拂珠回头。
将离道:“你现在着急回万音宗吗?”
拂珠说:“不急。”
将离说:“那随我去趟九剑峰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拂珠便同北微说了声,得到句别乐不思蜀忘了越女峰就行的回答,拂珠摇了摇头,师父这是还没习惯师兄的离开,便问可要一起去,也算是拜访她的好友景吾掌教。
北微说不去。
“那师父就当是陪陪我?我还没去过凌云九剑。”
“不去。”
“师父不陪我去的话,我就没法陪师父了。”
“你去你的,反正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好了。”
“你找打?将离说的古墟可不一般,它只在上午允许出入,午时后准出不准进。你还不赶紧去?”
“……”
最终拂珠还是和白近流一起,随将离进了凌云宗的队伍。
拂珠知道北微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便在走前给看家的剪灯传音,让剪灯这段时间多照看着点师父。
此外拂珠还分出化身,算是替她陪伴师父,结果挨了好一顿的训,理由是她北微还年轻着,不至于一晚上没徒弟陪就成了孤寡老人。
不管怎么说,拂珠终究是赶在午时前,到达了凌云宗九剑峰的古墟。
此地千沟万壑,葬有千刀万剑,岁月千秋万古。
有风自虚空而来,于是刚刚还很安静的古墟,立时响起无数的刀鸣剑吟。难以言说的古老气息随风流转不断,放眼望去,这从古至今埋葬了不知多少神兵的古墟无边无际,似没有尽头。
然看得细了,还是能看到在那极为遥远的最深处,隐有一座孤峰如海市蜃楼般,在昏黄的剑云中若隐若现。
“寻隐峰,”将离道,“我父亲不遇归位前的沉眠之地。”
有关三界第一神剑的传说,拂珠是自有所耳闻。
那是距今太乙,已有万年之久的元始时代。
彼时不遇剑主毓小仙子身死,以神魂入轮回,神剑不遇于寻隐峰自封剑体,神魂随毓小仙子而去。
无需将离多言,拂珠已然明白,他要给她的东西就在寻隐峰上。
果然,很快将离化剑,带她和白近流往寻隐峰去。
之前离得远还没怎么觉得,这到了寻隐峰前百丈处,拂珠方觉体内灵力仿佛被压制了,那昏黄剑云竟自成一座天然大阵,非不遇认可的气息,绝不能靠近。
将离化出人形,伸手道:“把手给我。”
拂珠把手递给他。
将离便握住拂珠的手,以她掌心面向剑云的姿势,往前一按。
“哗!”
剑云如漠如海,从两人落掌之处向两边分开,分出条狭长的登山之路。
旁观的白近流道:“这就能上去了?”
将离说是。
三人便踏上这条路。
不知可是因为将离乃不遇之子,无意间触动了什么,三人才到得寻隐峰顶,将离正和拂珠说这里留有不遇剑意,刚刚还呈现着白日景象的虚空,顷刻便暗了下来。
周遭剑云也随之变暗,伸手不见五指。
“将离?白白?”
拂珠喊了声,无人回答。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试探着伸出手。
恰此时,有剑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拂珠察觉到了,立刻收回手。
但有些迟了,指尖被剑风刮破,流出血来。
也不知这剑风有多凌厉,以拂珠现如今的道君之躯,她能感到伤口没有立即愈合,还在流血。
她便把指尖举到唇边一吮。
唇瓣沾了血。
这点血在黑暗之中,当真显眼得紧。
于是似乎有谁靠近过来,拂珠还没认出是谁,就觉唇上一暖。?
第107章 成仙
“多看我几眼。”
温热感一触即离。
拂珠怔了怔。
好在没多会儿, 眼前黑暗散去,拂珠能看得清了。
她立刻望向白近流和将离。
就见他们两个仍站在原先的位置,仿佛从没离开过。
他们的神情也很正常, 很自然,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在她看过来时,还能一个问姐姐怎么了,可是碰着了什么事,另一个解释说应当是非九剑人的气息惊动了寻隐峰,方造成刚才那般动静。
拂珠没有说话。
今日之前, 拂珠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第六感。
可今日, 看他们两人的反应, 拂珠不得不怀疑,莫非刚才真是她的错觉?
拂珠对他们两人看了好一会儿。
直看得两人互相对视了眼, 许是没能从彼此眼中看出什么,便只好继续问拂珠。
“拂珠?”
“姐姐?”
“……”
“姐姐你说句话?”
“……”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
“姐姐?”
“……没事。”
拂珠摇了摇头, 对刚才的经历只字未提。
白近流便又和将离对视。
大概是仍旧没能看出什么,白近流看回拂珠:“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
拂珠望向先前将离和她说的, 留有不遇剑意之地。
那是一处极其陡峭的绝壁。
绝壁上剑痕道道, 每道皆深不见底。拂珠只看第一眼,便觉无上剑意扑面而来,比之古墟还要更为古老的气息缓缓逸散, 那等极致的凛冽,令拂珠一下就忘记了刚刚的事。
她不自觉走近,伸出手,虚虚触碰着绝壁。
这时, 周围一切忽然变作一团混沌般, 拂珠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一能看见的, 只面前这道道峥嵘剑痕。
她自言自语:“这便是圣人剑意。”
大道无情——
圣人效法天地,因此也无情。
圣人的剑意便也无情。
可这无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情,所以这剑痕遗留千年万年,未风化分毫;这剑意存在千年万年,也未泯灭分毫。
岁月亘古,大道亦然。
“不止不遇,这里还有很多别的剑意。”
不知过去多久,拂珠心神才从混沌中脱出,就见将离站在她身侧,说:“闭眼。”
拂珠依言闭眼。
将离剑指往她眉心一点。
“……锵!”
霎时,昏黄剑云发出金戈之声,响彻无边古墟。
于是以寻隐峰为中心,这无边无际之地,不论是立在石中,还是躺在水里,抑或是埋于地下的剑,皆响应似的,发出阵阵嗡鸣。
无数把剑,无数声鸣。
剑风也更凌厉了,不再悄无声息,而是如同远古的巨兽在嘶吼般,震耳欲聋。
不过拂珠没空关注这些。
她立在绝壁剑痕之前,似醍醐灌顶,脑中闪过无数把剑的影子。
当先是神剑不遇、龙泉、将离,而后是上古十大名剑轩辕、湛泸、赤霄、太阿等,接着是帝王三剑含光、承影、宵练,更有工布、胜邪、巨阙等绝世名剑。
以及乌致的哀剑,宋如鹤的白剑,洛夷川的无为剑,胡岑的长凉剑,还有断裂前的乱琼剑,万音宗祖师的万音剑,姬彻之锻造的剑,白景的闭月剑,等等等等,拂珠见过的没见过的,全在她灵识里疾驰掠过。
每一把剑皆各具风采,每一把剑皆各有千秋。
而随着这些剑的出现,各式各样的剑意气贯长虹,悉数汇入拂珠识海之中。
她一下睁开眼。
仿佛有剑芒闪烁,她眼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雪亮颜色,正是剑光。
剑光为剑独有。
她因此抬手,神剑将离被她握住,她便借此刻玄之又玄的状态,施展起她在天端云里自创的凤凰泣血剑法。
当时第一剑苍天枯,第二剑轮回苦,第三剑凤凰哭。
而今仍旧苍天先枯,轮回再苦,最后凤凰也仍在哭。
随着最后一剑的落下,铺天盖地的殷红几欲盖过昏黄剑云,看似还是那原本的三剑,可哪怕是旁观的白近流,都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拂珠剑道又精进了。
将离此举,填补了她过往自学剑道的空白。
看拂珠施展完凤凰泣血后,又重新闭目,将离则从剑体化回人形,不知是欣慰还是怎么地凝视拂珠,白近流想磨牙,但忍住了。
他换成在心里磨牙。
可恶!
就知道耍花招!
他绝不能被将离比下去!
白近流左思右想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他该用什么样的花招讨好拂珠。
还是将离抬头看天,随口说了句威压好像比在天端云里更重,白近流这才记起,他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对拂珠耍过花招。
是在北域擎天门王渊的时候。
王渊里那些妖王骸骨,不止有世人所熟知的龙皇九子和凤帝九雏,更有开天辟地时的远古龙凤。
所以当时说的是让拂珠陪白近流治角,实则也是白近流陪拂珠,助她以王渊里的凤凰之力修行,毕竟她能够转世,靠的是和凤凰有关的凤凰木。
白近流抓抓头发。
大不了以后再带姐姐回趟王渊,看能不能再搜刮一遍凤凰之力。
正想着,拂珠重新睁开眼。
眼中剑光淡去,她状态已恢复正常。
“走吧,”将离道,“快午时了,该出去了。”
拂珠这才知,她于混沌悟道,竟悟了一天一夜。
三人这便下得寻隐峰,赶往古墟入口。
才出古墟,抬首便是形如通天巨剑的九剑峰。
此峰直插云霄,气势冠绝古今,不愧为万千剑修心中圣地。
拂珠欣赏着,就听将离问她:“你觉得九剑峰如何?”
拂珠道:“很不错。”
将离问:“如果当初,你不是天生琴心,你可会选择拜入凌云九剑?”
拂珠想了想,答:“只论剑的话,凌云九剑自然适合我。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越女峰。”
将离听罢,没再问,转而说起凌云宗的一首诗。
发间流云木,身上凌云衣。
腰际白玉牌,剑下素玉辞。
流云木,他们进古墟时已用;
凌云衣,将离身上穿着的便是;
白玉牌,好比拂珠贴身携带的万音宗玉符,两者用处相差无几。
如此说来,就只剩素玉辞还没看。
将离便带拂珠和白近流去另一峰上看素玉辞。
那是距今已有万年之久的元始末年,神剑不遇自封前曾一剑斩地,地陷三千丈,白水涌出成白江。不遇剑意于白江流连九日九夜不退,一名唤素玉的剑仙受到启发,便以剑为笔,写就一行草书。
这草书苍劲血红,威力巨大,湛湛风骨颇似三尺青锋。后人观摩时往往受益匪浅,遂逐渐成凌云宗一大著名景观。
观摩过素玉辞,拂珠又去凌云宗主峰拜访景吾。
景吾正指点徒弟练字。
见拂珠来了,他停笔,含笑说了句恭喜。
既是恭喜宗门战万音宗获胜,也是恭喜独孤杀飞升成仙。
拂珠道谢,顺便代北微向景吾问好。
不久,一壶茶喝完,拂珠同景吾辞别,出了凌云宗。
凌云宗山脚即是白江。
这白江便是前世拂珠死后,北微渡白江进凌云宗,请动景吾出面,好在独孤杀状告乌致一案上施压的那条白江。
记起北微师父说,若不让此案公之于众,便要去白江前跪个十年百年的话,拂珠的心一下变得柔软。
回越女峰陪师父吧。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白天陪北微浇花种树,击鼓吹笙,夜里陪北微沐浴焚香,打坐入定,很是有种清修之意。
起初北微还挺感怀。
大徒弟这一走,她想盯人练身法都没法盯,她小徒弟的身法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然后没几天,北微就有点烦了,怎么小徒弟比大徒弟还粘人?
是以这日,眼见拂珠挽着袖子过来,要帮她浇水,北微啧了声,转着手里的水瓢道:“珠珠你这成天跟着我,你就没别的事做吗?”
拂珠说:“没有。”
北微说:“你没有,我有。”
拂珠说:“哦。”
然后就站在那不动了,一副我不帮忙我就看看的样子。
北微再啧了声:“行了吧你,你师父又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小女子……”
话未说完,一只纸鹤悠悠飞到北微面前,北微顺势吹口气。
纸鹤瞬间变得鼓胀,连带传音的语声也变得鼓胀。
但还是能听得出,语声说的是元宗覆灭了。
而和元宗覆灭的消息同时来的,是远在皇城的大田鼠给拂珠的传音符。
“夫人有些不太好。”
大田鼠这么说。
拂珠皱眉。
前不久她跟家里联系的时候,乔应桐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
北微道:“珠珠赶紧去皇城吧。”顿了顿,“如果……”
如果什么,北微没说。
但拂珠明白。
拂珠没有耽搁,点点头就要动身。在旁边琼花堆里打滚玩的白近流闻声冲过来,蹲在拂珠肩头,跟她御剑赶往中州皇城。
以神剑御剑速度委实快极,不消瞬息,皇城东城门已近在眼前。
拂珠带白近流下地,对将离道:“殿下先回蓬莱吧。如果……”
如果什么,她也没说。
但将离同样明白。
他便道:“若是需要我帮忙,随时喊我。”
拂珠说好。
将离就此折返,拂珠也转身进城。
从初入元婴,到现如今的合体巅峰——
算算时间,拂珠已足足四十五年没有回来。
以致于她叩响姬家大门,开门的竟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拂珠依稀认出老者的眉目,是她少时,常常给晚归的她留门的那个门仆。
像拂珠还认得门仆,门仆却已认不得她。
年迈的门仆眯着眼努力看她,茫然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她是谁。
“姑娘……姑娘回来了!”
门仆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这么一声。
这一声出来,刚刚还显得安静的姬家,立刻充斥了各种各样的脚步声。
有匆忙往里走,要给家主和夫人递话的,有急急往大门这边走,要迎接终于回家的姑娘的,更有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苦笑着说老了,腿脚不行走不动了,没法第一时间看到姑娘了。
拂珠垂眸。
待大门彻底打开,她抬眸,映入眼帘全是如门仆那般,头发花白着,甚而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老人。
连同当初和拂珠同龄的丫鬟丹愫,如今也已作老妇人打扮,不复曾经青春年少。
拂珠看着他们。
他们也在看拂珠。
几十年过去,拂珠还是当初离家时的样子,姬家人却都老了。
更有已经去世了的。
余下还活着的仆从里,有人眼神已不怎么好,跟门仆似的看半晌才认出拂珠,沉沉地感叹姑娘都没怎么变;有人是记性不好,一下子记不起拂珠,却又觉得眼熟,便询问刚说的姑娘是谁。
“还能是谁,咱们姬家可就这一个姑娘。”
这话一说,围在一起的仆从们齐齐让开路,正是姬彻之和乔应桐到了。
便如大田鼠所言,乔应桐有些不太好,她是被左右搀扶着过来的。
姬彻之身体倒还勉强可算硬朗,只比起上次用传音镜和拂珠联系时,发间银丝似更多了些,面上皱纹也更加深刻。
连他都这样,不太好的乔应桐自然更显得苍老。
她声音也是苍老的。
“我的小珠珠回来啦。”她说。
说着就笑了,挥退搀着她的左右,朝拂珠张开手:“小珠珠快让娘抱抱。”
拂珠动了动唇。
她想喊她,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得走过去,像小时候乳燕投林那样,小心地埋进乔应桐怀里。
还是熟悉的气息,还是熟悉的怀抱。
可气息里夹杂了一丝衰老之意,怀抱也透出种力不从心。
她老了。
几十年的光阴,对凡人来说太过漫长了。
“娘。”
拂珠终于喊出口。
然后从乔应桐怀里抬起头,对姬彻之喊了句爹。
姬彻之也在笑。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就爱说话,还是看出仅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乔应桐就有些疲惫了,姬彻之道:“珠珠累不累?饿不饿?想吃什么,爹去厨房给你做。”
这时,总算发现拂珠肩头的白近流,便问:“白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白近流原要说不吃。
他怎么可能让一大把年纪的人下厨。
但看拂珠还呆在乔应桐怀里,白近流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他回答姬彻之:“谢谢爹爹,我想吃奶糕。”
“奶糕?”
乔应桐眼睛一下亮了。
许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有人惦记奶糕。
她低头看拂珠:“珠珠想吃奶糕吗?娘给你做。”
拂珠说:“我不吃。”
乔应桐说:“那想吃别的?”
拂珠说:“别的也不想。”
乔应桐为难:“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拂珠站直了说:“我什么都不吃。娘和爹有想吃的东西吗?”
姬彻之说没有。
乔应桐则又笑了。
她轻声说:“珠珠,娘老啦,你爹也老了。”
很多东西都吃不下了,也吃不动了,心里再想也不行。
拂珠沉默。
乔应桐便说:“不吃就不吃,让你爹去做奶糕,做好了咱们一家人坐一块说……”
话到一半,她突然摇摇晃晃的,整个人往前倒。
守在左右的仆从还没伸手,拂珠已经将乔应桐接了满怀。
这一接方察觉,乔应桐体重有些偏轻,甚至抱着还有点硌手。
可她没生病。
就只是老了。
拂珠望向姬彻之。
姬彻之和仆从们一样,并未因乔应桐的忽然昏倒,露出特别的担忧之色,显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你娘又睡着了,”姬彻之道,“把她送回房,让她再睡会儿吧。”
拂珠说:“不用请大夫吗?”
姬彻之说:“请过了。”
拂珠便趁着抱乔应桐去正房的路上,指尖搭在乔应桐手腕,灵识悄悄往里过了遍。
确实是不用请大夫。
或者说,即便请了也没什么用,大夫只会说大限将至,可以着手准备后事了。
——拂珠的灵识告诉她,乔应桐的身体正慢慢趋向某个临界点。
正常的衰老,然后……
正常的死亡。
所以房内不像别人家那样有药味,而是泛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专给乔应桐睡觉安神用的。拂珠才将乔应桐放上床榻,还没盖被子,乔应桐就醒了。
乔应桐神情肉眼可见的迷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拂珠,过会儿彻底缓过来了,说:“我又睡着了啊。”
拂珠说是。
乔应桐叹口气:“难得你回来,我可不想又成天成夜地睡。”
姬彻之这时倒了温水过来,半扶起乔应桐,让她喝水。
乔应桐就着姬彻之的手喝完,往后垫了被子一靠,同拂珠说话。
因拂珠在天端云里很是出了回风头,加之前几日刚结束的宗门战,她师兄当场飞升,所以不仅东海,皇城这边早传疯了。乔应桐便问拂珠,仙路长什么样,好走不好走。
拂珠大致描述了,乔应桐又问她师兄去上界,她师父怎么样。
拂珠才说师父嫌她粘人,乔应桐就笑了。
笑着笑着咳嗽起来,姬彻之给她拍背,又倒了杯温水让她喝。
乔应桐说:“怎么还要喝水啊?”
姬彻之说:“难不成你想喝药?”
乔应桐撇撇嘴,认命喝水。
喝药……
拂珠扫了眼靠墙的一面柜子。
凭她的感知,她上次离家前备下的种种丹药,以及过去几十年里不断让人送来的丹药,全在柜子里放着,没怎么动。
她便问:“娘没用延寿丹吗?”
延寿丹,顾名思义,延年益寿,专为凡人调制。
“用了,用了一颗,”乔应桐边喝水,边看了眼那面摆满丹药的柜子,“不过味道不太好,我就懒得再用。”
拂珠问:“爹呢?”
乔应桐说:“你爹好着呢,他才不用。”
拂珠没说话了。
延寿丹不是多么珍贵的丹药,但多的是凡人为其倾家荡产,想活得更久一点。
而她家居然都没人用。
“娘已经活很久啦,七老八十了都,”乔应桐慢慢说道,“托珠珠的福,娘这一辈子没病没灾的,好得很。就是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该到了。”
所以什么延寿丹,还有这个丹那个药的,她都不想用。
长命百岁是好。
可顺应天时也很好。
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样过,如今更该这样。
她才不想活成别人口中的老不死。
“好在娘的珠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乔应桐伸手抚摸拂珠的脸,力道很轻,生怕自己变得粗糙的手指会伤到这冰肌玉骨。
她目光很暖,也很平和。
她说:“只要珠珠好好的,娘光是看着都觉得高兴。”
拂珠蹭蹭她的手:“那娘多看我几眼。”
乔应桐说好。
她对着拂珠看了一眼又一眼,没等姬彻之做好奶糕端过来,她又睡着了。
拂珠将她扶进被窝,盖好被子,让丹愫等人在旁边守着,便去厨房找姬彻之。
姬彻之正给奶糕摆盘。
拂珠洗了手帮他,他说:“你娘又睡着了?”
拂珠说:“嗯。娘最近一直这样吗?”
姬彻之说:“上个月开始的。”
上个月是隔几天才会突然睡着一次,这个月变成每天都要好几次。
为此,乔应桐悄悄跟他说,或许哪次她睡着了,就再醒不来了。
她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拂珠听完了,问:“爹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姬彻之说:“你娘都说我好着。”
正巧奶糕摆完,拂珠顺势圈住姬彻之手腕。
姬彻之说:“怎么样?我好着呢。”
拂珠嗯了声。
相比乔应桐的消瘦,姬彻之小臂明显结实得多,肌肉也有,他年轻时练出的好体格到现在都没怎么消退。
甚至他今早还在打太极。
“你娘白天睡不久,一两刻钟就能醒,”姬彻之沏壶茶,让拂珠一并端走,“先随便吃点糕垫垫,等中午了再给你做好吃的。”
拂珠说:“不用啦,中午我来做吧。爹跟娘都没怎么吃过我做的东西。”
姬彻之听了,也不跟她争,边说乔应桐最近的忌口,边往正房走。
正房里,果然乔应桐又醒了。
大约是两觉睡得够了,这次乔应桐显得很精神。
她招手让拂珠赶紧坐过来,不忘问姬彻之:“你放糖了吧?”
姬彻之说:“放了。”
于是小桌子搭好,没放糖的一盘奶糕搁在乔应桐面前,放糖的两盘搁拂珠这边。
拂珠当先咬了一块,又喂白近流一块。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两盘奶糕很快瓜分完,乔应桐看着,将她没动的那盘推过去:“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这玩意儿不顶饿。”
拂珠说:“以前娘都不准我多吃。”
乔应桐说:“你那时候年纪小呢。”
拂珠说:“我记仇,等会儿娘也不准多吃。”
乔应桐笑言这是翅膀硬了。
不过等拂珠真做好饭菜端来,不知可是特意加了什么东西,味道出奇的好,也出奇的合乔应桐的胃口,但乔应桐很克制,真的没多吃。
她吃多了会不舒服。
饭后拂珠陪乔应桐散步,散完步午睡,午睡完起来,乔应桐突发奇想,要带拂珠出去逛一逛。
这几十年,皇城又有了不小的变化。
顺便还能炫耀,她女儿是道君了,名士榜上排名可高了。
拂珠没有答应,转头问姬彻之。
姬彻之道:“出门倒是能出门,不过可能没走两条街,又得累睡着。”
乔应桐道:“有珠珠陪着,我才不会累。”然后没等姬彻之接话,她又想到什么,“马上要八月,中秋快到了。中秋那天出去好了。”
姬彻之说行。
总归中秋出门的人多,在大街上肯定走不快,就也不会太累。
遂定好中秋当日举家出门游玩,乔应桐絮絮地跟拂珠说到时候他们直接走小路出城,城外看月亮比城里的更大更圆。
然而他们并没能过这个中秋。
因为七月过后,八月刚到,乔应桐开始睡很久。
她成天成夜地睡,清醒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时辰。
到得中秋前的最后一天,她更是睡得连水都喂不进去。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就今晚了。
姬彻之看向拂珠。
拂珠没说话,只缓缓点了下头。
于是送走大夫,大白天的,姬家杜门谢客。拂珠和姬彻之在乔应桐床边守着,丹愫等仆从也在守。
守到晚间,乔应桐醒了。
之前乔应桐虽整天整夜地睡,但哪怕睡醒了,她眼睛也是浑浊的,似蒙了层雾翳,看人都看不分明。今日那层雾翳消失了去,她精神抖擞,眸中带笑。
她说:“我可终于睡醒了。”
拂珠说:“要起来吗?”
乔应桐说起。
拂珠便扶她起来,在丹愫的帮助下给她换衣服,清理梳洗。末了她还自个儿挑了两套首饰,她戴一套,拂珠戴另一套。
拂珠听话地戴上。
戴好了,乔应桐看着拂珠,心满意足道:“咱们珠珠果然是顶顶的大美人。”
然后没等拂珠接话,她又说想去外面走走。
拂珠便和姬彻之陪她走。
这是八月十四的夜晚,街上人不多,但路边已支起各式各样的小摊子,五花八门的,可见明日的中秋将会是多么的热闹。他们一家人慢慢地走,偶尔停步,掏钱买点吃食,但最终谁都没吃,全进了白近流的肚子。
白近流吃得直打嗝。
乔应桐笑他,平时都挺能吃的,怎么今天这么不能吃。
笑着笑着,乔应桐闭上眼,整个人靠在拂珠身上不动了。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累了,回家吧。
他们这便回家去。
然后才进家门,乔应桐就倒下了。
拂珠第一反应就是要用灵力护住她心脉,她却反抓住拂珠的手,力气大得出奇。
“……娘要走了,”她这么对拂珠说,口齿清晰,“你是要成仙的,怎么能把灵力浪费在我身上。”
拂珠闻言,眼眶红得厉害。
她之所以没像别的修士那样斩断凡尘亲缘,离家几十年了还记得回来,为的不就是在今日这种时候,留住她想留住的人?
可她不让她留……
“珠珠能回来陪娘度过这最后的时间,娘很高兴。”
乔应桐又说:“珠珠,做人,最重要的是知足。你看你爹都没说什么。”
姬彻之没出声。
围在旁边的仆从也都没开口。
乔应桐便笑叹一声:“这都像什么话……我想睡觉了。”
这次姬彻之应道:“想睡就睡吧。”
乔应桐道:“你让我在这睡?”
姬彻之便带她回正房。
拂珠跟在旁边看着。
看姬彻之给乔应桐掖被角,看姬彻之跟乔应桐说安心睡吧,看姬彻之在乔应桐睡着后,轻轻理了理她微乱的鬓角。
最后看姬彻之转过头来,说:“珠珠。”
他想说什么,却只重复乔应桐的话:“你是要成仙的。你一定要成仙。”
拂珠没应。
她看着薄被下,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趋于平静的起伏。
姬彻之说:“珠珠?”
“……我会成仙的。”
那点微末的起伏就此平息。
姬彻之看到了,露出个淡淡的笑:“你娘很开心。”
他又理了理乔应桐的鬓角。
果然,乔应桐嘴角是弯着的。
他握住乔应桐的一只手,对拂珠道:“最后再跟你娘说说话吧。”
说完让出半个身位,拂珠跪坐着,额头贴住乔应桐另只手,却说不出哪怕半个字。
忽然,拂珠感受到什么,抬头看姬彻之。
“爹?”
姬彻之没回话。
房内灯火微暗,他闭着眼,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拂珠怔住。
良久,她直起身,将姬彻之垂在榻边的那只手挪过来,和乔应桐的握在一起。
灯火更暗了。
这八月十四的夜晚,终于要过去了。
……
一如姬家过往低调作风,拂珠置办后事也很低调。
只住得近的几家街坊邻居,和本家的亲戚有帮忙送一程,之后便都是拂珠自己操办。
她一个人守灵,一个人扶棺,一个人添土,一个人遣散姬家仆从。
仆从们大都年事已高,同拂珠拜别后,便各自离去。
丹愫是最后走的。
“姑娘,我也老了,该回家了,”丹愫拜别道,“愿姑娘早日得道成仙。”
拂珠道:“我也愿你此后平安喜乐。”
丹愫走后,便轮到大田鼠。
大田鼠却不肯走。
它爪子拽着拂珠裙摆,抹着泪说就不走。
“走吧,”拂珠道,“姬家已经不在了。”
大田鼠哭得更凶了。
它哽咽着说:“拂珠大人,我舍不得。”
拂珠说:“我也舍不得。”
可姬家已经没人了。
大田鼠险些哭晕。
待大田鼠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拂珠锁好姬家大门,又去了姬彻之和乔应桐的坟茔前。
她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又看到了生前的他们。
他们要她成仙。
仙者,左为人,右有山,如此方成仙。
所以仙者,首先得是个人。
人有生老病死,天有春夏秋冬,世有悲欢离合。
拂珠于坟前跏趺而坐。
她闭上眼,一念大乘。
作者有话说:
开始完结倒计时。?
第108章 枯荣
他流泪了。
八十一年后。
便如当初天端云里, 圣人随雷劫而至,如今洛紫践诺,和不遇神剑慕云深再次出现在拂珠面前, 也是乘拂珠的大乘雷劫而来。
雷光尚且未散, 雷鸣亦是未歇。
崭新如故的坟茔前,拂珠跏坐着,没有起身。
她也没睁眼,仍沉浸在刚刚渡过雷劫后的悟道之中,周身灵力忽隐忽现。
洛紫见状, 没有叫醒拂珠, 只看看周围由白近流以北域太子的身份, 从擎天门叫来为拂珠护法的诸多妖修,再看看稍远些的一个地方, 开口道:“过来。”
无人答话。
却有一道身影应声走出,玄衣广袖, 瑶琴佩剑,是乌致。
正跪地磕头的妖修们齐齐一滞。
这乌致怎么还在啊?
他不是早被太子殿下给赶走了吗?
洛紫看着乌致道:“你倒是执着, 能在此地守九九八十一载。”
毕竟亲近如白近流都没能一直陪着拂珠, 时不时便要被狴犴喊去擎天门一趟,偶尔还会往万音宗跑。
眼下便是,白近流前几日去了东海, 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乌致。
这八十一年,不论暑往寒来,暮来朝去,哪怕被白近流赶得远远的, 他也仍在暗中悄悄守着, 未曾离开过半步。
洛紫道:“回北域去吧。”
这句明显是对妖修们说的。
妖修们便又磕了个头, 旋即默不作声地退走。
此地很快只剩乌致。
洛紫却没再同乌致说话,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拂珠悟道结束。
慕云深倒对乌致很感兴趣。
慕云深万年前随洛紫入轮回,在三千小世界中历经百世万年,才回归此方世界。那万年间,慕云深见过不知多少悲情虐恋,更别提各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生死绝歌,可谓司空见惯。
不过饶是如此,慕云深也没见过像乌致和拂珠这样的。
说是对有情人吧,拂珠死在乌致手里;
说是有缘无分吧,乌致又死抓着不放。
哦,拂珠已经对乌致没了感情,所以现在是乌致单方面不肯放手。
可他不放手的,是拂珠,还是凝碧?
虽说这两个人根本是一个人,但问题是乌致他不知道啊。
慕云深左思右想都没想通,只好向当事人不耻下问。
“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慕云深问的很直接,“凝碧还是拂珠?”
乌致闻言一怔。
慕云深摸摸下巴:“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难不成两个你其实都喜欢,你想玩那什么坐享齐人之……”
话没说完,乌致道:“凝碧。”
慕云深哦了声:“所以拂珠是凝碧的替身。”
乌致道:“不是。”
慕云深:“那你天天追着拂珠做什么?”
乌致这次没有作答。
不过慕云深大概也明白了,他可能就是借拂珠跟凝碧像,以此来欺瞒自己也欺瞒别人,他仍然对凝碧痴心不改。
虽说这份痴心不假,可慕云深身为看戏人都觉得如鲠在喉,更不用说身在戏里的拂珠了。
真这么痴心,早干吗去了?
“伸手,”忽然,洛紫出声道,“我给你解同心契。”
却是拂珠醒了。
醒归醒,拂珠还是没有睁眼,只向洛紫伸出手。
乌致看着,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
洛紫正准备取拂珠指尖血,突然察觉到什么,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乌致一眼。
这一眼让得乌致顿住。
“你以为,什么是圣人?”洛紫问。
乌致不答。
洛紫道:“别想着能在我面前瞒天过海。”她目光深邃极了,似能看进人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你在想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你过去未来的所有,我全都一清二楚。”
乌致还是不答。
却果然,他什么都没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洛紫隔空一点,取了拂珠一滴指尖血。
然后转过来,取了他一滴指尖血。
而后洛紫便以这两滴血为媒介,很随意地往空中画了什么。
洛紫画得很快。
寥寥几笔,随着洛紫收势,两滴血交融到一起,缓缓化成个复杂图案。
这图案一分为二,如当初乌致给拂珠结同心契时那般,两枚血红印记分别没入乌致和拂珠的衣襟里。
霎时,两人衣襟下都有淡淡血光亮起,疼痛也在同一时刻生出。
不过不同于当时烙印越深,痛感就越强,这次全然反了过来,血光越亮,痛感就越弱。
直至烙印脱离两人身体,被洛紫信手一点,这仙家解不开,只圣人才能解开的同心契便回归鲜血最原始的模样。
洛紫道:“好了,解开了。”
这一刹,乌致只觉心中蓦地一空。
比之当年,他知道凝碧死了,再也回不来时,还要更令他感到难捱。
他慢慢低头,看着洒落在地的那两道血。
秋风乍起,血色被卷起的尘土盖住。乌致看着看着,面上微凉。
他竟流泪了。
旁边,发现乌致居然哭了,慕云深目光奇异极了。
显然是无法理解乌致在不知道拂珠就是凝碧的前提下,明明刚刚才承认只喜欢凝碧,此刻却因着拂珠流泪。
该说他什么好呢?
深情?
薄情?
还是说,渣?
不遇陷入沉思。
便在这时,拂珠终于睁开眼。
同心契已解,她可以冲击渡劫……
不。
同心契是同心契,她自身仍有魔障。
“枯荣草,”洛紫一眼看出拂珠的为难之处,临走前指点道,“你想过这一关,需要枯荣草来稳定道心。”
枯荣草——
便如那首诗中所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枯荣草含盛衰之力,凭借盛衰之力里的衰,可令魔障短暂隐匿,从而达到道心稳固,不为魔障所惑的效果。
不过枯荣草乃是上界仙草,拂珠自然是没有这种草的。
遂向洛紫道谢,目送她和慕云深离开后,拂珠即刻决定回东海,通过北微找景吾,或者跟上界的独孤杀联系,问问他们手里有没有枯荣草。
她体内的灵力快要压不住了。
而这一去……
往后她恐怕再不会来了。
她与姬彻之和乔应桐的此世亲缘,已结束在八十一年前那个八月十四的夜晚。
此后,不论他们投胎与否,转生与否,抑或是她成仙与否,她都不会刻意寻找他们。
顺应天时——
她也该这样。
这样很好。
于是最后上炷香,拂珠起身,最后看了眼坟茔。
该走了。
却是才转过身,就被乌致捉住手腕。
“你去哪?”乌致问,“你要找枯荣草?”
拂珠不答。
她神色本就很淡,这下更淡。
好在如今她已是大乘巅峰,且马上就要踏入渡劫境,不像过去那样只能任由乌致作为,这次她稍稍费点力气,便挣开乌致。
她道:“同心契已解,我跟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她去哪,找不找枯荣草,都跟他无关。
乌致默然。
显然他也清楚,以拂珠现在的能力,她若想不让他跟着,不说轻而易举,但也是能够做到的。
可同样他也清楚,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天端云里曾经出过神木,枯荣草这种仙草应该也有,”乌致道,“你等一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
说罢身影淡去,他已是赶去了天端云里。
他走得太快,并未注意拂珠说:“我不会等你。”
永远都不会。
拂珠回了东海。
不知东海可是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一路行来,许多氏族宗门都肉眼可见变得空荡。
包括万音宗也是,守山门的弟子少了一半,各个峰头也不见了许多人。
拂珠疑惑。
到底是什么事?
但她已来不及探究,刚入越女峰,她就在琼花林里坐下了。
“小主人?”
剪灯正在林子里摘花,见拂珠突然回来,险些被吓到:“您……”
话刚开口,就被拂珠打断:“师父呢?”
剪灯便改口:“峰主在东海之滨。”
拂珠一听就懂了,不出意外,各大宗不见的那些人也都在东海之滨。
料想景吾也在此列。
但还是问:“凌云宗的景吾掌教也在东海之滨?”
果然,剪灯点头说是。
拂珠道:“那你帮我给师兄……”
“不用找独孤师兄,”有人截住拂珠的话,“我有枯荣草。”
剪灯闻声抬头:“殿下!”
赫然是将离来了。
于是等乌致费尽千辛万苦,甚而受了不轻的伤,方以最快的速度在天端云里寻到一株枯荣草,循着拂珠压不住的灵力痕迹匆匆赶回万音宗时,就见拂珠已经周身环绕着盛衰之力,准备冲击渡劫。
乌致怔住。
他捧着枯荣草站在琼花林外,整个人一下不知所措。
不是说好让她等他吗,她怎么……
——“我不会等你。”
乌致终于记起这句被他忽略的话。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举步迈入琼花林。
他不进来还好。
因为他一进来,随着他一步步靠近,拂珠身上的盛衰之力毫无预兆变得躁动。
才被拂珠以衰逼至一角的魔障得了不可说的助力,骤然暴起反扑,特意被撇开的盛一瞬便盖过衰。拂珠眉心一动,竟是眨眼间便萦绕了股血气。
她唇角也沁出血迹。
虽不知拂珠心有魔障,且魔障是为乌致,但将离还是看得出,她这是被乌致的靠近给惊扰到,导致道心不稳。
将离看了眼乌致。
果然就不该让他跟拂珠接触。
将离刚要动手,阻止乌致继续靠近,就觉眼前一晃,一道灰影自空中扑下。
“姐姐别理他!”
灰影语速极快道:“听我的,深呼吸,守住灵台!”
话落,破风声姗姗来迟,却是白近流通过契约感知到拂珠不对,及时从东海之滨赶回来了。
才扑到拂珠面前,不及坐稳,白近流立即以指风划破他和拂珠左腕。
而后他以左手在上,拂珠左手在下的姿势,令两处腕间的伤口叠在一起,以便两人鲜血共同浇灌契约。同时他右手掐诀,覆在拂珠丹田处,以契约之力为拂珠安抚她体内暴动的灵力。
顿时妖光大盛,盛衰之力也剧烈波动,整个琼花林都为之一震。
雪白花瓣簌簌而落,似下了场雪。
雪挂发梢,拂珠眉心血气缓缓消散,她唇角也不再流血。
道心稳住了。
只要先稳住道心,别的都好说。
腕间鲜血犹在流淌交换,白近流右手印诀改换,这次是以契约之力催动枯荣草的盛衰之力,将盛重新撇开,这样衰自发就能压制魔障。
不知过去多久,魔障再度隐匿消失,白近流重重呼出口气。
旋即转头,低声斥道:“你想害死姐姐?还不快滚!”
乌致不说话。
却是依言滚了。
然而刚出琼花林,乌致就察觉到什么,陡的止步。
刚刚,沉寂两百余年的姻缘线动了。
姻缘线另一半的主人……
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三。?
第109章 祭炼
他怀疑拂珠……
几乎是刹那间, 乌致道心大动。
仍未被景吾收回的灵力锁链一瞬亮起,赶在乌致境界动作前,先行锁住了乌致命脉。
于是下一瞬, 安静许久的境界随着道心的变化剧烈动荡着, 又开始摇摇欲坠。但因有锁链的提前禁锢,境界分明已濒临跌落的临界点,却没真的跌落,只勉强停在临界点的边缘,蠢蠢欲动, 寻找最合适的节点。
似这般境界不稳固, 带来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
然乌致没有理会。
他全然无视了那些痛苦, 灵识飞快沉入元神,去找属于他的那一半姻缘线。
待找到了, 确定刚才的感受并非错觉,姻缘线是真的动了, 乌致抬手便要结印,想试试能否循着那点尚未消失的感触, 探查出另一半姻缘线的所在。
但动手之前, 他突然想到什么,不禁回头,看向身后的琼花林。
此时枯荣草的盛衰之力已恢复正常, 白近流也收了契约之力,从拂珠身前悄然离开,以免打扰拂珠继续突破。
拂珠便一人坐在琼树下,身上发上皆落了琼花, 青衣堆雪, 青丝亦成雪。
她闭目安坐, 唇畔一点残红,既清又艳,却又有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宁静淡泊。
乌致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拂珠。
从头到脚,从发梢到指尖,从肩头到腰际,乃至是她趺坐的姿势,她催动盛衰之力时双手变换的角度与曲直的弧度,乌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全部看过。
他眸光逐渐变得晦暗。
为何拂珠此番突破,需要枯荣草?
为何拂珠因他靠近,会道心不稳?
又是为何,拂珠与凝碧如此相像,他以前却从未怀疑过?
有那么一瞬间,乌致甚至想用禁术来破解他以前从未算出过的天机。
他怀疑,拂珠她……
“轰隆!”
忽然雷鸣炸响,是拂珠从大乘到渡劫的雷劫到了。
先前在皇城,拂珠的大乘雷劫是为七道,且由于她本身就处于悟道之中,自然而然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故而即使当时没有白近流和将离在,只她自己也能安然扛过。
但这次,渡劫的雷劫是为九道。
而她刚刚才借由盛衰之力困住魔障。
拂珠抬眸。
因雷劫的出现,白天变作黑夜,唯有不断出现的闪电带起的刺目光亮,方将琼花林照得一片雪白。
便在这片雪白之间,有如月光星河般的少年长身鹤立,银发似比雷光还要再璀璨几分。
“殿下。”
拂珠开口。
待将离望过来,她又道:“将离。”
这一声喊得将离眼底剑光微动。
以前拂珠只喊他殿下。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
她似乎,终于打算要让他认主了。
果然,拂珠冲他笑了下:“这次的雷劫,可能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意做我的命剑吗?”
将离闻言也笑。
他道:“早就等你这句话了。”
语毕,立刻由人形化作剑体,自发到了拂珠面前。
拂珠接住剑,转头让白近流和剪灯走远些,免得玄雷下来,会误伤到他们。
白近流道:“姐姐小心。”
待白近流和剪灯退到琼花林外,重重黑云压顶,仿佛要吞没越女峰般,威压极重。
然则再重的威压,再可怕的九天玄雷,也抵不过神剑出鞘时,那一抹璀璨剑光。
“锵!”
既出鞘,便剑光如月,剑气如虹,这把举世无双的神剑似要撕开这不该到来的黑夜般,在第一道玄雷落之时,由拂珠持仗,从下往上地直直劈去。
此一剑非同小可。
但听“咔嚓”声响,玄雷几乎没怎么僵持,就被赤红剑气劈成两半。
之后的第二道、第三道等,也是没让拂珠费太多工夫,还算平安地全部接过。
及至第八道玄雷也被一剑斩断,拂珠轻轻喘口气。
该最后一道了。
上空雷云缓缓而动,之前响得整个蓬莱都能听到的雷鸣声随之变得沉闷,第九道玄雷即将出世。
拂珠却没再出剑。
在或远或近的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拂珠右手抬剑,左手覆上将离剑身,锋锐之极的边刃一下便割破了她的手指。
鲜血流淌,疼痛十指连心。
然拂珠没有半分的犹豫,手直从剑柄滑到剑尖。
如此,整把剑全染了她的血,赤红无比。她没管仍在流血的伤口,兀自左手施诀,右手灵力注入剑体,同时口中默念心诀,开始祭炼。
将离剑身顺应地震颤,一边吸收她的精血,一边承受她灵力的冲荡和淬炼,进行认主。
许是难得的同心,很快以这一人一剑为中心,难以形容的气场不断扩张,神光大放,祭炼大成。
于是最后一道玄雷不过堪堪成形,还未向着下方降落,拂珠已持着认主的神剑纵身入得黑云深处,赶在这第九道玄雷对她发难前,当先一剑平平刺去。
“咔嚓!”
形如吞天巨蟒的玄雷轰然碎裂,无边昏暗忽的一亮。
雷云散去,日光重现,黑夜变回白天。
浩瀚灵泽倾洒而下,不仅将空中的拂珠围得看不清她身形,更落满整座越女峰,甚而还往别的峰头弥漫开去。
周围离得近的如楚歌峰、燕骨峰等,早在雷云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并未前去东海之滨,而是留守看家的师长弟子们就已经在观望越女峰。眼下见拂珠真的成功突破到渡劫,成为尊者,师长们欣慰点头,弟子们也满脸的憧憬与崇拜。
没记错的话,拂珠今年才一百来岁吧?
她简直是宗里最年轻的尊者!
灵泽犹在蔓延,简单的呼吸都觉灵台清明。师长们即刻令弟子们就地打坐,这飞升前最后一次的天道嘉奖非同寻常,他们能悟多久,就尽可能悟多久。
倘若真悟到什么,便是喜上加喜。
万音宗内尚且如此,万音宗外,同样被先前铺天盖地的雷云给惊动,遥遥观看了这场渡劫的修士们更是感叹不停。
“拂珠这是让将离认主了?”
“最后关头才认主,真不知该说她鲁莽,还是该说她自大。”
“她都成功了,必然是自信。”
“不出意外,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也要飞升去上界了。”
“越女峰当真不一般啊。”
这时,越女峰上空灵泽变得稀薄,可以看清拂珠了。
修士们便发现,拂珠何止是突破到渡劫。
她甚至一跃到了渡劫巅峰!
想想她上次露面还是八十一年前的合体巅峰,修士们只得继续感叹,天资好就是任性。
别的人修炼百八十载都不见得能突破个小境界,拂珠倒好,一下就从合体巅峰跳到渡劫巅峰。这真是让人想眼红都没法红,委实是差距太大,没有半点的可比性。
最终也只能说句,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天骄名士吧。
过会儿,灵泽吸收完毕,拂珠回到琼花林。
白近流最先迎上来:“恭喜姐姐!”
剪灯也笑道:“恭喜小主人晋升渡劫。”
随之而来是各峰递来的传音符,内容无一例外全是恭贺。
拂珠简单回完传音符,终于能问东海之滨出了什么事。
“是东海和北域在东海之滨开战。”
白近流道:“姐姐还记得之前在天端云里的时候,夷夷说如鹤师姐没来,是因为她跟北域的妖修干了一架吗?就是那次干架的后续,两边正式开战了。”
拂珠嗯了声。
东海和北域从洪荒交恶至今,开战不算多稀奇的事。
就是……
“狴犴没管这事,”似是看出拂珠在想什么,白近流继续道,“就几个不太受他管束的妖王来了,别的妖王都呆在擎天门里等着看笑话呢。”
“看笑话?”
“父父说了,我可是咱们越女峰的门面,”白近流指着自己道,“堂堂北域太子给东海卖命,那几个妖王谁敢跟我打?”
拂珠道:“肯定没有跟你打的。”
白近流道:“可不是。他们不跟我打,都跟如鹤师姐打。”
前些天宋如鹤以一敌三,场面那叫个震撼。
当然最震撼的是宋如鹤居然打赢了。
看她的修为,应该也快要飞升了。
说完宋如鹤相关,白近流又道:“父父说这次东海绝对稳赢。”
虽稳赢,但东海这边还是缺人。
因为追随那几位妖王来的妖实在太多,并且其中一部分还都很能生,比方说今天东海才打退一拨妖族,明天就可能要面对七八十来拨新生的族群,妖海战术让人不胜其烦。
“那走吧,”拂珠道,“再不去,师父该催了。”
白近流应好。
将离也发出道附和的剑吟。
拂珠这便要御剑走人,却被乌致叫住。
“拂珠,”他道,“我有话同你说。”
拂珠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淡。
也很平静。
她语气也是平静的,似乎也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我要去东海之滨找师父,”她道,“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
乌致道:“你不会骗我?”
拂珠道:“不会。”
至少这次不会。
拂珠有预感,回来那日,即是她飞升之日。
届时她人都要飞升了,还会在乎区区一条姻缘线?
姻缘线这种东西,不像同心契那么麻烦,至少待时机成熟,她自己就可以解决。
至于解决之时,可会发生什么事,乌致又会做出何等反应和举措,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毕竟存在许久的陈年旧伤想要愈合,总得先将残存的腐肉剜去——
乌致于她便是如此。
她总要抛却和乌致往昔的种种,破除和乌致有关的所有魔障,方能再无后顾之忧地飞升成仙。
想到这里,拂珠心境一时十分开阔。
她抬头,看上空蔚蓝天色,心底忽生一股畅然。
她便轻笑了声,道:“走吧。”
见拂珠御剑,和白近流转瞬便消失在天际,剪灯才转身面向乌致,还没开口,就见他袍袖一震,已是跟了上去。
剪灯暗暗摇头。
以前她就时常觉得乌致有些听不懂人话,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老样子。
真不知嬴鱼宗主到底怎么教徒弟的,好好一个尊者,偏被养成这种性子。
希望他不会添乱吧。
剪灯想,这会儿的东海之滨,可不是玩情情爱爱的好去处。
东海之滨。
此地位于东海与北域交界之处,长长海岸几欲与天连成一线,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以往这里人迹罕至,妖迹也难得一见,然自从东海和北域敲定在此处开战,这片安静的海域便日夜充斥着剑光与妖光,时不时便有剑修剑出海破,迫得妖族大军溃败而逃,也时不时有妖修化出原型,身躯庞大足以遮天蔽日。
原本战局胶着,两边打得不相上下。
及至仙宗的宋如鹤结束百年闭关,持白剑而来,湛湛一剑如冰似雪,逼退无数妖族,后又以一己之力对上三位妖王不落下风,东海士气大震,战局终于转变,变成北微说的东海稳赢。
所以拂珠这个时候才驰援,其实是有些迟了。
但总归好过不援。
“拂珠师妹可算来了。”
同为东海之天所属,也带了洛氏人参战的洛夷川拄着无为剑笑道:“你再不来,风头都要被你如鹤师姐抢完了。”
然后对拂珠道贺,恭喜她渡劫。
宋如鹤也道贺。
拂珠谢过,给同样是渡劫的两人也道了贺,接着对和当年同闯帝墓时相比,整个人并未有太大变化,但好像气质上多出点什么的宋如鹤说:“这当是如鹤师姐飞升前,你我二人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宋如鹤闻言,眉眼浅浅一弯。
恰似冰原之上雪昙盛开,极致的冷里绽放出极鲜妍的红,这位师姐仍是传言中那般仙风道骨,却又悄无声息地透出种惊心动魄的美。
拂珠正看着她,忽然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感地朝不远处望去。
还未分辨出刚才那股盯视感出自何人,万音宗派人来,要带拂珠去万音宗的驻地,她师父正在等她。
拂珠便与宋如鹤洛夷川告辞,跟着来人走了。
到了万音宗于东海之滨的驻地,迎面就见北微和嬴鱼等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见拂珠来了,他们止话,北微招手让拂珠走近。
“师父。”
拂珠才喊了声,还没给嬴鱼几人见礼,嬴鱼看看她,又看看她后方的乌致,心中暗叹,果然拂珠一来,乌致就也跟着来了。
这个孽障。
嬴鱼不再看乌致,眼不见为净。
他对北微道:“不若明日就让拂珠和乌致联手。”
话落,没等拂珠询问,也没等乌致回应,北微已然道:“不行。”
嬴鱼道:“哪里不行?”
北微道:“联手不行。”
嬴鱼道:“眼下未曾出战的弟子里,只拂珠和乌致同为渡劫。”
修士联手,自然是相同的境界最为方便。
北微道:“那又怎么样?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嬴鱼自知说不过北微,便把明日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说,问拂珠:“你意下如何?”
拂珠这才知难怪说要联手,原来北域那边有几大族群不仅经常一起行动,还因着血脉上的维系,往往眼看着能将这个族群给逼退,那个族群就动用传承天赋又给拉回来,很是难缠,东海这边就想干脆让两位尊者联手,各自以一界困住一方族群,免得它们之间相互帮忙。
两位尊者最好没出战过,是北域没摸清作战方式的,这样更能达到出奇制胜。
拂珠听完了,没表态,只说:“我听师父的。”
嬴鱼道:“你师父……”
这时白近流插话:“宗主,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白发青年颇为不爽地踢飞块小石子,“我也能和姐姐联手啊。”
嬴鱼一顿。
其余几人也都一顿。
对,怎么把白近流给忘了。
白近流现在是成熟期,等同于人族的尊者,确实能跟拂珠联手。
白近流又道:“而且我出面的话,应该不需要联手。”
北域太子的威压,那几位不受管束的妖王可能不怎么在意,但换作别的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毕竟莫说是北域所属的妖族,就是去到上界,位列仙班的前任妖王们见着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得罪迟早会成神的凶兽饕餮。
“之前姐姐没突破,我怕我动手会牵连到姐姐,才一直只当个吉祥物,”白近流觑着眼看向远方的北域驻地,“现在嘛……”
现在自然是想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乌致跟姐姐联手就是了。
白近流想着,瞥了眼乌致。
乌致一直没开口。
嬴鱼旁边的几人则纷纷点头,北微神容也变得缓和。
嬴鱼道:“那明日就由你出面。”
白近流道:“尽管放心。”
是故明日到来,拂珠持神剑将离拦截妖王,白近流则独身一人朝那让东海头疼许久的几大族群行去。
“啪嗒。”
木屐声在由万千妖族组成的军队的前进声中,轻得近乎于无。
但为首的蛇妖还是抬起手,示意止步。
“踏!”
后方妖族们驻足。
它们脚步声又重又沉,衬得木屐声更轻了。
然蛇妖没有掉以轻心。
蛇妖“嘶嘶”地吐了吐信子,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白近流刚好到了这群妖的正前方,闻言停了步,转手不知从哪捞来把椅子,往椅子上一坐。
他一如既往一条腿长伸着,另条腿曲起,踩在椅座的边缘,方便手肘搭在膝盖处。
仅是这么个坐姿,就透出骨子里的乖张邪肆。
而他坐着,分明比任何一头妖都要矮,可他睨着蛇妖的眼神,却让蛇妖一下收了信子。
“瞧见那边正打着的尊者了吗?”
白近流手肘动了动,指向某处已战成一团的战场:“说来你们可能不认识,里头那个穿青衣服握着神剑的,是我姐姐。”
蛇妖道:“我认得。”
东海蓬莱,万音越女,琴心剑修——
昨日才亲眼看过的雷劫,试问在场谁能不认识?
白近流道:“认得便好。”
蛇妖道:“敢问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白近流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认得,那想必也知道,我之前不现身是因为她,我今日现身,也是因为她。”白近流笑了笑,“她都已经开打了,我也不能太落后。”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蛇妖面色一变:“太子殿下,同为北域妖族,莫要欺妖太甚!”
别的妖也纷纷道:“太子殿下,你贵为北域太子,何故去帮对立的人族?”
“太子殿下这是想背弃北域吗?”
“太子殿下倘若执意阻拦,莫怪我等不客气!”
“上!咱们这么多妖,太子殿下一个人拦不住的!”
“……”
妖族大军缓缓逼近。
白近流仍坐着,没起身。
他道:“你们大可试试。”
他笑着,眼神一沉。
凶煞之气瞬间遍布了他的眼底,他一双黑瞳似凝聚了这世上最为深重的夜色,暗得连离他最远的妖族见了,都下意识感到胆寒。
当即便有妖族想要后退。
这就是凶兽饕餮吗?
太可怕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释放威压!
可以想象,他若释放威压,那必然是比死还要更可怕的下场。
有妖忙不迭后退,却也有更多的妖族被激出血性来,一边继续怒骂,一边继续逼近。
先前它们兽海战术,佐以传承天赋,困住不知多少尊者。
想来就算是太子殿下,也该……
“不识好歹。”
白近流轻声道。
他终于起身,衣摆处的饕餮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闪烁出淡淡光芒。
此时蛇妖已来到他面前,和他之间仅丈许的距离。
这距离极近,蛇妖只需吐出信子,便能将白近流整个缠住。
如若化出原型,那便是一张口,就能把他囫囵吞入腹。
尤其这蛇妖和白近流一样,同为成熟期,因此它对白近流并不如何敬畏:“太子殿下,”蛇妖竖瞳紧盯着白近流,“可想好了,究竟是帮人族,还是帮妖族?”
白近流没说话。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蛇妖一眼。
下一瞬,深灰妖光大亮,他已是化出饕餮真身。
“吼!”
饕餮咆哮。
无数修士循声抬头。
便见那饕餮顶天立地,凶兽威压以比东海还要更浩荡的姿态,将蛇妖及其后方大军全数镇压的同时,更席卷了整个东海之滨。
饕餮真身的出现,无疑给北域妖族带来很大的打击。
没过几日,北域那几位妖王捏着鼻子认输,东海大胜。
眼看万千妖族灰头土脸地随妖王离开,东海各方势力准备办场大宴,尽情喝个三天三夜。
谁知才第一夜,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原因是没赴宴的宋如鹤独自修炼时,竟元神出窍,不知去了哪里。
这消息很快传开。
同样没去赴宴的拂珠听到这消息,想了想,决定先不回万音宗,留下看看。
洛夷川也留下了。
“如鹤师妹应当是碰着了什么大机缘,”一起看过宋如鹤后,回去的路上洛夷川道,“常人元神出窍,或许能十年百年,但尊者,出窍一夜就算罕见,更何况是如鹤师妹这等快要飞升的境界。”
拂珠道:“是这样。只不知如鹤师姐何时才会回来。”
洛夷川道:“不知道,等着吧。”
好歹是尊者,出窍再久,也不会十年百年。
果然,不过两月,宋如鹤就醒了。
她醒时是在深夜。
拂珠与洛夷川收到消息后,正往宋如鹤所在的石台去,就见刚刚还是月明星稀的夜空,忽然明月消失,星辰也隐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雷云,雷劫已至。
雷劫降临,拂珠和洛夷川干脆也不继续走了。
他们在距离石台尚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下,遥看宋如鹤以白剑对玄雷。
宋如鹤的剑一向妙绝。
观望间,听得有人说宋如鹤元神出窍,是先到上界,后又去到下界的三生石,洛夷川啧啧称奇:“果真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有此番机缘,宋如鹤渡过十方玄雷,霞举飞升,便可谓自然而然。
待得雷云散去,夜空重回月明星稀之景,拂珠和洛夷川方赶到石台,继宋父等仙宗人之后,送宋如鹤登仙路。
宋如鹤对他们二人道:“洛少主,拂珠师妹,我便先去上界了。”
洛夷川道:“你先去上界,我跟拂珠师妹等等就来。”
宋如鹤颔首:“我在上界等着你们。”
语毕,宋如鹤再不留恋,转身登上仙路。
仙音袅袅,仙气漫漫,那一袭红渐渐走远,再望不见。
只能望见那盛开着的紫色仙草的尽头,一座琉璃般的高台,若隐若现。
——此乃登仙台。
所有飞升上界的仙家的初至之地。
何谓登仙?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拂珠隐隐有所悟。
她双眸微瞌,进入了顿悟之中。
然顿悟没多久,就被一张从中州来的传音符惊醒。
“拂珠大人,出大事了!”大田鼠语气惶惶,“解族……被灭门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二。
马上过零点是蠢作者生日,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今年的生日愿望是睡个好觉(*////▽////*)
然后好像挺久没做周年报告了,这次来做下。
8月27日,蠢作者来晋江六周年。
回望去年,嗯……主要是修文,不过好在马上就完结了,没啥可提的。
回望前年,嗯……有点久远不想提了。
回望大前年,嗯……这个就更久远了也不提了。
哈哈哈就这样吧。
以后努力不连载期修文,伤我自己也伤读者。
不过还是想说,谢谢大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停更大修,就放弃这个文,你们不知道我修完复更,看到评论区里熟悉的ID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结果很多刚出现就又消失,我那个难受,都想摆烂继续停更算了orz
好在还是有小天使一直不离不弃,简直救命恩人!
我真的是靠读者评论才能过活的那种作者= =
总之希望以后越来越好!
万分感谢嘟嘟的老公、朝暮的火箭炮!
感谢地下行人道×4,朝暮的手榴弹!
感谢憧憧×26,水潋青销锦衣染、修然姐姐、朝暮×2,地下行人道、是颗甜橙呀、鱼临渊、清影筱月、西西西西洲、落幕、神荼の惊蛰的地雷~
感谢憧憧×352,墨鈺×119,爱上层楼×95,果子糕星球×70,来日方长×64,修然姐姐×55,Michelle×40,春忧雪、36250477、51875768、二塘鹅儿、时宋×20,桃李不言×19,一夜暴富猫猫子×15,绯紫、六木×12,锦锦、rongman、Brrrrrrr、3128599、落月、嘻嘻嘻×10,淮香、szh×7,是白学公主呀、东孤篱木、22108801、朝暮、落幕×5,黎卡黎卡、皇后娘娘×3,求周锦渊治我痛经、聆风、茗墨、风行者·小灵、izumi的营养液~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赤壁赋》?
第110章 折沉
一路背她走过刀山火海。
中州, 皇城。
皇城自从洪荒上古时期起,便一直为轩辕氏后裔居住之地。
到得如今太乙,无论是当问道寻仙的修士, 还是做普通的凡夫俗子, 不管从本家出来后单独成了姬家也好,曲家也罢,凡为纯血直系后裔,死后都要葬在皇城百里外的本家祖坟。
祖坟因此便很大。
大到自成一方须弥世界,光入口就分东南西北四个。
像拂珠先前给姬彻之和乔应桐落葬, 就是葬在位于祖坟东边的姬家坟茔, 须从东入口进。
至于曲家坟茔, 拂珠不是曲家人,她自然不知位于何处。
但好在她以前听曲从渡炫耀过, 说他曲家祖宗看得一手好风水,当年祖宗在祖坟里寻摸好久, 才慎之又慎地在最靠近皇城的地段选了处依山傍水的宝地。
最靠近皇城……
应当走南入口。
遂接到大田鼠的传音符后,拂珠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本家祖坟南入口。
她没有任何停顿, 一阵风似的进入, 去寻曲从渡说的宝地,并未注意到祖坟不远处围着许多修士。
更未注意到,这些修士正围绕她谈论着。
“拂珠会来吗?”
“应该不会吧, 她还在东海之滨没走。不是说她正顿悟?”
“顿悟能有解族灭门重要?”
“可咱们不是封锁了消息吗?”
“封锁有什么用,她都是尊者了,中界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个能逃过她耳目。”
“所以她真的会来。”
“对,就看她什么时候来。”
修士们说着, 丝毫不知此刻拂珠已经找到曲家坟茔。
此地青山绿水, 风景秀美, 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便在宝地正中央,一座座坟墓井然而列,足见即便当初亲历了家破人亡,重伤得无法行走,那唯一存活之人也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全家进行了安葬。
眼下,坟茔前,有人。
尽管已百多年未见,但拂珠仍旧一眼认出,那人是曲从渡。
他在祭拜。
而他使用的祭品——
一颗颗,一排排,全是人头。
当先是解子沣的头颅,其后是解家人,接着是解少族长和解族人。
果然解族是被他灭的门……
拂珠缓缓走近。
这时曲从渡烧完最后一张冥纸,直起身。
他没有回头,只道:“是来杀我的?”
他语气很平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曲哥哥,”拂珠道,“是我。”
曲从渡这才回头。
他看着拂珠,拂珠也看着他。
乍看曲从渡还是百年前出走皇城时的那个模样,丰神俊朗,卓尔不凡,但昔年解子沣留下的那道眉心伤痕,竟是至今也没有祛除,使得他血痕赤目,气质邪诡,如狂如魔。
拂珠抿了抿唇角。
她再走近两步,在曲从渡身边跪坐下来。
“是珠珠啊。”曲从渡说。
他许是听说了姬家的事,道:“这下好了,咱俩都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没说节哀。
拂珠也没说,只轻轻嗯了声。
离得近了,拂珠才看清解子沣头颅断口处的切面极其狰狞粗糙,显见不是一次断的,便问:“你怎么杀的解子沣?”
“还能怎么杀,”曲从渡也看了眼那头颅,“就那样杀。”
今早他一到解家,就见解子沣披着毯子坐在大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当初拂珠送他出皇城后,专门来解家捅了解子沣一枪,特意没下死手,惹得解子沣暴怒发疯的事,他回来前就已经知道了,他便对解子沣笑,说你在等拂珠啊?
解子沣可能没料到他真的会回来,表情一变,就要说话。
但他没让。
他直接碎了解子沣喉骨。
当然他没忘记断了解子沣筋脉。
他入魔已经很多年,做这些的时候虽不太熟练,但还算顺手,便没叫解子沣毙命,只让这疯子陷入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的状态。
然后解子沣整个瘫在椅子里,看他的眼神……
“我当时就觉得,可能用不着我动手,解子沣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活活气死,”曲从渡对拂珠道,“他想说话,我偏不让,憋死他。”
拂珠:“然后呢?”
曲从渡:“然后我拎着他进了解家,当着他的面把解家人脑袋全砍了。”
每砍一人,他便要问解子沣一句,砍得怎么样,还合不合你心意。
解子沣理所当然回不了话。
但眼神无疑更憋了。
他乐得看解子沣受气。
遂一次次地砍,一次次地问,待解家里再没活人,也没什么在外面的漏网之鱼,他才将堆积在一起的头颅串起来,一圈圈地挂解子沣脖子上,拖着解子沣往解族走。
不知道解子沣是不是对解族有什么特殊情结,毕竟解子沣当初遭解族驱逐,才独自成了解家,反正离解族越近,解子沣反应就越大。
大到他都忍不住要怀疑,解子沣的“疯子”之名,实则根本是个障眼法。
解族从始至终都没放弃过解子沣。
总之,等到了解族族地大门前,解子沣眼睛都红了,舌头也生生咬断。
咬舌放在寻常凡人身上,多半用于自尽。
但解子沣用不到。
好歹被废前是结丹巅峰的真人,咬舌流的这点血不算什么。
他便没给解子沣止血,直接把解子沣往前一扔,砸倒应该是收到解家被他灭门的消息,即刻下达了加强守卫的吩咐,所以守在族地大门外的数量比平时更多的解族人,腾出手来抱拳说曲某前来复仇,烦请解少族长现身一见。
“可能是我这句话说得容易让人误会,以为我是只找解少族长报仇,等我把解少族长脑袋砍下来,开始砍其他人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找解家复仇不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找上解族。”
曲从渡回忆道:“我原本想说如果不是解族同意,解子沣根本不敢杀我全家,但当时挺巧,解子沣动了一下,我就改主意了。”
拂珠:“所以你说的什么?”
曲从渡:“我说我想找就找了,顺路的事,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随便动动手的事,需要理由吗?”
拂珠无声笑了笑。
曲从渡再道:“之后就跟解家差不多,我进了解族族地,当着解子沣的面把里面的人脑袋全砍了下来。”
包括有没在族地里的,他也挨个找过去,全砍了脑袋。
值得一提,他是用刀砍的。
但他不是刀修,包括入魔后也未曾再碰过刀,因此开头他砍得非常生疏,好在慢慢砍多了就也捡回以前的习惯,从几刀才能砍掉一个脑袋,变成一刀一个,他用顺手了。
顺手得每每留意到解子沣的眼神变换,他总要将刚砍下来的脑袋摆正,直面解子沣,好让解子沣眼神变动得更快更剧烈。
解子沣越憋,他就越爽。
然而砍到最后,所有姓解的只剩解子沣的时候,他突然就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感觉怎么拿刀都不对。
感觉用什么角度砍解子沣都不对。
他便只好像少时初次学刀那样,笨拙的,慢慢的,将解子沣凌迟。
凌迟在凡间,一般是三千多刀。
第一刀的时候,他问解子沣,能不能受得住后面的三千刀。
解子沣自然回答不了他。
他想了想,凡人尚能承受三千多刀,解子沣不是凡人,应该能多承受一些。
正所谓千刀万剐——
不教解子沣多受些疼,怎能让解子沣长记性,长到哪怕去了下界,受十八层地狱的刑罚,也还能牢牢记在元神里?
以前不长,多半是疼得不够。
疼够了自然就长了。
所以他很仔细地数千刀万剐,数到整整一万了,没多一刀也没少一刀,才大发慈悲地砍掉解子沣的脑袋,允许这个罪魁祸首断气。
“我当初跟解子沣说,我会将他碎尸万段,”曲从渡笑道,“我做到了。”
拂珠道:“嗯,你没食言。”
再说了几句,曲从渡从坟前起身,将拂珠也拉了起来。
他拍拍袖口沾到的冥纸灰烬,想起什么,问:“你进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
拂珠说:“什么?”
曲从渡说:“我给解家灭门的时候,有人想杀我。如果不是碍着皇城那条不允许在城内动手的规矩,怕是早跟我打起来了。”
拂珠这才记起,她进祖坟之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很多修士围在一起。
而曲从渡还在说:“本来我就是从南山过来的,哪个正道修士见了我不想杀我。”
等他灭完解族,想杀他的人就更多了。
各方正道合力围剿覆灭解族的魔头——
这名头,试问哪个正道修士不喜欢?
哦。
拂珠不喜欢。
“出去吧,”曲从渡随意道,“那些人该等急了。”
的确是等急了。
因为闻风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
不说其中有几个是真心为解族覆灭而来,所有能不枉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的修士都有个共同的目的,杀曲从渡。
所有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放眼望去,轩辕氏祖坟所在的沿河平原上才下过雨,河岸些微泥泞,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似乎除南山以外的正道修士全来了。
修士们相当自觉。
他们分工合作,有盯南入口的,也有盯东海之滨方向的。
这时,见南入口里有人出来,最先望见的修士喊了声,其余修士循声望去,赫然就见出来的人一个是他们之前亲眼看着进了祖坟的曲从渡,另一个则是拂珠。
众修士大惊。
拂珠什么时候来的?
居然还跟曲从渡在一起!
当即就有修士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道:“拂珠尊者,您且离曲从渡远些,莫让这魔头伤到您!”
其余修士听了,也纷纷道:“是啊,拂珠尊者,您向来光明磊落,正己守道,应当不至于和曲从渡这等歪门邪道走一路吧?”
“曲从渡是魔修,拂珠尊者和他走这么近,就不怕遭他暗害吗?”
“拂珠尊者,您可千万别辜负了北微峰主的厚望!”
“回头是岸啊拂珠尊者!”
“……”
拂珠弯唇。
各种七嘴八舌立刻停了,修士们胆战心惊地望着拂珠。
难不成她真要和这魔头一起?
果然,拂珠道:“他是我邻家兄长。我不和他一起,难道和你们一起?”
修士们哪里敢接这话。
拂珠又道:“他不会伤我,更不会害我。”
这次有修士没忍住,道:“尊者,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入了魔,您和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何以确定他不会害您?指不定他过会儿就要挟持您,好让我等束手就擒!”
“是啊,拂珠尊者,他入了魔,心性已非常人……”
拂珠道:“真挟持我又如何?”
她乐得给他利用。
拂珠还欲再说,岂料曲从渡截了她的话。
曲从渡道:“诸位说的在理。似我这等魔头,确实和正道不是一路。”
拂珠偏过头看他。
曲从渡没看她,他继续道:“诸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想必都是为了解族一事。此事皇城人皆有目共睹,乃我一人所为,与拂珠毫不相干。”说到这,他终于看拂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管。”
众修士听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拂珠摇头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曲从渡道:“哪怕被当作和我一样的歪门邪道?”
拂珠道:“无所谓,我从不在意这些虚名。”
曲从渡道:“可我在意。”
拂珠顿住。
修士们也大气不敢出,紧张得衣衫都要被冷汗浸湿。
“我在意,”曲从渡静静道,“你好端端的,何来掺我这趟浑水。我就是听说你在东海之滨顿悟,要飞升了,我才挑这个时候回来。”
如不然,他哪天回来不行,偏今天回来?
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不想看她被打成和他一样的反骨,不想看她好好的名声因他毁于一旦。
没必要。
这件事他一个人就够了。
“真不知道谁跟你说的我回来……你若还将我当哥哥,就站远些,不管看到什么都别插手,”曲从渡抬起手,很温柔地摸了摸拂珠的脑袋,“这算南山跟中州的事,你是东海人,真的不必插手。”
拂珠眼睫一颤。
她凝视着曲从渡。
看这个她在凡尘最后的羁绊,看这个她年少时代最后的记忆。
看到最后,她也只是说:“我不是东海人,我是皇城人。”
曲从渡失笑。
他笑着笑着道了句:“怎么还是这么倔。”
话落,他停在拂珠头顶的掌心里有魔气涌动,淡淡的赤黑之色瞬间笼住拂珠周身,形成一道似阵非阵的屏障。
拂珠一怔。
他竟是借着刚刚抚摸她的姿势,暗中施法想困住她。
拂珠伸手便要破开。
却听曲从渡道:“没用的。这是上界大魔传下来的手段。”
说着垂下手,补充道:“专门拿来困人的……你连灵力都用不了。”
拂珠试了下。
确实,她体内灵力仿佛被什么给阻隔了,她调动不了一丝一毫。
试着触碰敲打,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包括灵识也被禁锢,剑指同样凝聚不出剑气,她现在只能维持最基本的五感,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拂珠便隔着这层淡淡的魔气,无声对曲从渡道,你就是存心让我难过。
曲从渡笑:“怎么会。我明明最疼你。”
他面向那群因拂珠被困住,明显松了口气的修士,道:“好了,诸位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现在尽可以畅所欲言。”
修士们起初还不敢开口。
直等确定拂珠是真的被困在原地,她没法帮曲从渡,才有修士放下心来,冷笑着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魔头纳命来!”
当下灵力爆开,火红光芒带起炽烈火焰,朝曲从渡直袭而来。
曲从渡神色未变,从袖里取出支纯白的玉簪。
他五指持簪,仿佛凌空写字般,往前轻轻一划,霎时魔气铺天盖地地涌出,如同汹涌上涨的潮水,借着他风灵根天生的迅捷,飞快迎向前方烈焰。
自古正邪不两立,水火也不相容。
于是——
“轰!”
似海底沉眠的火山突然爆发,大片大片的黑与红交错纠缠,不断向四面八方扩张开来,所过之处半是漆黑浓稠的潮水,半是熊熊燃烧的天火。
潮水与天火相互侵蚀削弱,疯狂吞并,一时火海遍地,热浪滔天。
那当先出手的修士见状,再度冷笑:“不愧能将解族灭门,果然好手段!”
须知解族乃九州第八氏族,其内大能如云,不仅族长是老牌尊者,长老客卿里也不乏资历深厚的尊者,道君真君等更是不计其数。
然这样一方巨擘,却被曲从渡一人一刀,尽诛满门……
“呼!”
烈焰再起,这次不止那修士,其余修士也跟着出手了。
一时间,各色灵光前赴后继而来,这偌大平原之上,竟比天际处的七色长虹还要再绚烂几分。
不过不同于长虹让人惊艳的美,眼下这绚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杀机。
曲从渡仍神色未改。
他持着玉簪,还是将玉簪尖锐的尾端用作笔似的,凌空写写画画。
魔气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汹涌,似潮水汇聚成河。
巧之又巧,旁边就有条河。
潮水般的魔气便悉数汇入河中,由曲从渡玉簪往上一勾,再一挑,但听“哗”的一声,河里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以众修士谁都没能立即反应的速度,朝他们当头扑下!
当是时,凡是没能躲开,被水浪沾身的修士,全定在了原地。
他们僵硬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唯一双眼睛还能动。
他们便眼睁睁地看着曲从渡玉簪再勾,勾出更多的河水来,扑向其余修士。
曲从渡速度委实太快,被定住的修士迅速增加。
这样的战绩,莫说曲从渡是魔修,以邪压正理所应当,纵使他为正道,今日过后,他也必将名扬天下。
拂珠倒没关注战局变动。
她看着曲从渡手里那支玉簪。
原只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发饰,如今倒被祭炼成本命法器。
拂珠问:“簪子叫什么?”
曲从渡正是又困住一批修士,准备对付下一批修士之时,闻言答:“折沉。”
瓶沉簪折,故为折沉。
拂珠垂下眼。
因她手搭在魔气屏障上,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她左腕戴了百余年的手串。
这手串其实是护主的法器。
她虽没用它护过,但戴了这么些年,不仅玉石颜色变了,里头蕴藏着的灵力也变了,比当初赵翡送给她时的品级要高一些。
而折沉簪也是赵翡送的——
“咔嚓。”
轻微的破碎声响起,凭两样法器这点微末的联系,拂珠举步迈出屏障。
恰在这时,曲从渡也反应过来,他居然能听到拂珠的说话声。
他忙不迭转头,拂珠已经走到他身后丈许远处。
旁边修士们望见这一幕,当即不管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的,不约而同都神色大变。
这是真的快飞升了吧,否则如何能破开大魔手段。
有这等实力的她要帮曲从渡……
却见拂珠走到曲从渡身边,没有说话。
她也没做什么,就那么站着,仿佛只是换个地方进行旁观。
曲从渡道:“珠珠?”
拂珠摇摇头,还是没说话。
曲从渡却懂了。
他也摇了摇头道:“知我者,莫若珠珠也。”
具体知什么,他没细说,但他和拂珠彼此都心知肚明。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自也无需说。
他和拂珠打小一起长大,他在想什么,拂珠清楚;拂珠想什么,他也清楚。
曲从渡忽然笑了下。
这一笑看得修士们毛骨悚然。
总觉得他马上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之举。
一笑过后,曲从渡继续以折沉簪困住剩余修士。
正当修士们以为,他是打算把他们全困住,方便一起屠杀,孰料他根本不杀他们,也不伤他们,就只是将他们定在原地。
修士们倍感茫然。
拂珠则记起来时路上,大田鼠跟她传音,说曲从渡这些年除解族外,未曾杀过一人。
今日是曲从渡第一次杀人。
也是最后一次。
“珠珠。”
曲从渡喊。
拂珠望过去。
就见这以一己之力对阵无数正道的人垂下手,很平静,又很疲惫地一笑:“我有些累了。”他说,“我要去找你翡姐姐了。”
拂珠沉默。
良久道:“去之前,像小时候那样,再背着我走一次吧。”
曲从渡说好。
他收起折沉簪,转过身弯下腰,方便拂珠趴他背上。
“趴好了吗?”
“好了。”
曲从渡背起拂珠往前走。
他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说话。
他沉默地背着她,走过那群试图冲破束缚的修士,走过残破碎裂的颓垣断壁,走过短暂又夷愉,漫长却也无望的此生。
他一路背拂珠走过刀山火海。
走到火海尽头,他听见拂珠说:“就到这里吧。”
他仍旧缄默,将她放下来。
这时,仓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拂珠回首,看了眼身后。
是那些修士终于冲破束缚,追过来了。
“曲从渡!”
修士们叫喊道:“适才是我等大意,才叫你得手。这回我等必然……”
修士们没能说完。
因为曲从渡已转过身,精巧别致的折沉簪微光闪烁,似是又要动作。
修士们顿时齐刷刷停住脚步,如临大敌。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曲从渡并未出手。
“何为正,何为邪?”他问。
无人答话。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从渡再道:“解族是正是邪?”
这次有修士答:“解族位列九州三氏五族,自然是正。”
曲从渡道:“解子沣也是正?”
那修士想也不想地答:“解子沣自然也……”
话说到一半,却犹豫起来。
解子沣那等手段,真的算正道吗?
纵是真正的邪道的手段,怕也不及解子沣一半残忍。
便支支吾吾答:“也、也勉强算是吧……”
曲从渡道:“所以解族纵容解子沣杀我全家,他们还都是正?”
“……”
那修士瞬间闭嘴。
再无人答话。
“我被解子沣逼迫入魔,我是邪?”
“……”
“我为我家人报仇雪恨,我是邪?”
“……”
此地一时寂静。
修士们全呐呐不敢言。
事到如今,谁还在乎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总归曲从渡以魔修之躯将解族灭门……
却听曲从渡笑了下:“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正与邪。”
修士们静默。
曲从渡不再问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
这一叹,仿佛将这百余年的孤与苦全吐了出来。
随后他抬起手,小心地将折沉簪插入发间。
玉簪莹白,衬得他眉心红痕深沉如血。
“昔有自诩正道者逼我成魔,而今又有正道者逼我自毁。”
他说完,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烈焰漫天。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一。
下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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