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卖游记的那书肆店主去找了马博士,将一南方商人欲买三千本《蜀中游记》的事情向马博士说了出来。
马博士疑惑问道:“十本百本好说,千本他能克化得了?你肯定这生意没问题?”
店主叫伙计将一箱黄金抬来,打开放在马博士面前,“不瞒您,我先时也怀疑,那商人却说先付三分之二的钱,余的等书一印好就付。”
马博士将目光从黄金上移开,“你应下了?”
店主羞赧一笑,“自是要等您发话,那商人识趣,知道左郎的笔墨不是谁人都能拿到的,又道正知晓如今有书局已在刊印,他下月便要去往边南,问了那书局,那书局不肯许他,昨日买了我们的,瞧着实在不错,才来问了我们,说是若不成,这箱黄金便当作是与我们交个朋友。”
马博士抚抚胡须,他身后一个小厮便上前将那箱黄金合上,与人抬去了一边,又听他道:“边南?这商人倒是脑子灵,那边正要兴文风,这游记倒是大有销路在。”
店主闻之知晓事成,又说了些那商人的要求,“他还说想请我们再做些添减,一些不要紧的文人、左郎的什么友人写的序言便不要放了,加上些当世大儒的,像是楚相的便很有噱头,余下可添的,如河东柳大儒,如今女儿要做太子妃了,也是极有分量,还有胶东的钱大儒……”
听他说话,马博士蹙起眉,“如此,怕是颇耗人力啊!”
店主殷勤一笑,“他道是原本我们这书只是五两银子一本,如今添减后他愿再加二两。况且边南那地方,谁能知道这本游记都有谁作了序?”
马博士眼中精光一闪,片刻后才应道:“罢了罢了,想来此举,也是助益朝廷在边南大兴文风,倒也是善事,可行。”
这店主便欢喜去了,回去后当即雇佣楷书手、熟纸匠等数名工匠,赶在九月底将书给印了出来。
然而等到约定之期已过,还未见人上门来取,便带人去了那商人留驻的客舍,才知道他在重阳登高时从山下跌落,一命呜呼了去,尸骸都被家人运走了。
店主再三询问,又知道那商人没有留下关于游记的只言片语,其家人便也丝毫不知,便如实报给了马博士知情。
此事若落到旁人身上,或许是守诺去南方寻到商人的亲旧,将书送去;或是知道伪造大儒文墨不对,将书赶紧销毁了去,昧下那定金当作此事没有发生。
可偏偏马博士两者都不是,他略一思忖便叫店主将书拿去长安周近的几座城市里卖,以为只要离开长安,这书便兴不起风浪来。
当柳大儒携家小来长安时,过渭南,听到街市叫卖中提及了自己名姓,不由疑惑,买了一本来看,随后便勃然大怒。
文人生起气来,小可似清溪,大可生洪流。
长安人还在戏言天子也要见亲家时,柳大儒便慷慨激昂地将左敬之告在了天子面前。
弄得天子也糊涂了起来,“先生若说旁的书籍,或是无疑,然而这本游记,朕如今都只拿着抄本在看,不知先生这印本从何而来?”
河东柳氏本就是望族,不过多年来少有儿郎为官,稍有些沉寂,然而族中累出大儒,在周朝文人之中也颇有声望,故而柳大儒才敢在天子面前告状,仰仗的不是太子未来岳丈这身份,而是自身的威望。
听了天子这话,他便将如何得来此书说来。
皇后在一旁笑了笑,“陛下,正好元娘与明璋都在宫里,现下正在御苑里与阿钿玩耍呢,妾叫人将元娘叫过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柳大儒的妻女一听,暗中交接了一个眼神,被皇后看见了。
她便敛眉一笑,对柳夫人笑道:“本宫口中那元娘,正是写这游记的,可怜她寒暑里不顾,一时攀悬崖一时走峭壁的,只为了几篇文章,她与她那夫婿,都是本宫与陛下看着长大的,两人说来性情都有些顽劣,可是伪造大儒文墨这样的荒唐事,本宫倒是敢笃定,他二人绝不会做。”
柳大儒一听,便也笑道:“有娘娘此话,小民自也放心,实在不需劳动内官去请人了。”
天子拍手笑道:“然而有此一本,必定有人冒犯先生,便是不想着为那两个孩子正名,朕念着与先生的情谊,也要严查。”
这情谊,说得自然就是亲家这层身份了。
果见天子下一刻便叫过坐在一旁的刘呈,“太子,此事着你彻查,务必找出是谁冒犯了柳先生。”
却道御苑中,楚姜是知道柳大儒一家今日进宫,便前几日就住进了广阳宫去,楚赢却是被刘钿请来。
皆因刘钿不愿与楚姜说话,皇后每每令二人相处,她都要叫上楚赢。
此时楚赢与刘钿在一旁放风筝,楚姜便坐在一边遥遥看着。
忽然一个小宫娥进来对楚赢说了些什么,她便将纸鸢放到楚姜手上,匆匆离开了。
刘钿见楚姜过来,脸色的笑瞬间便凝了下来,想要扔下纸鸢离开。
她路过楚姜时,楚姜叹了一声,“殿下,人是为自己活的,您是公主,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可是您不该,让娘娘因您心生愧疚。”
刘钿脚步一顿,看她说得事不关己,对她的怨气瞬间涌了出来,“楚明璋,我最厌恶你这副表情,好似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死的不是你的兄长,不是你的母亲,你当然能高高挂起。不,我忘了,你连杨七的死都能不在意,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冷血无情的,杨七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让他去死了,你连一声情都不为他求。”
她话里带了鼻音,楚姜一怔,放下风筝看向她,不明白她眼中的泪是为谁而流。
刘钿下一刻便收起泪,对她狠狠道:“我知道陈询为我二哥做过幕僚,楚明璋,或许哪一日,我就会在父皇面前说出来,他敢玩弄皇子,隐瞒天子,这样的罪名,便是你父亲也不能为他脱罪。”
“殿下或许不知,我曾见到梁王。”楚姜朝她走近一步,“他说他不曾说出陈询来,是想请我在必要时,护住您,我那时候,当他是个好兄长。”
刘钿却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你?”
“不,即便您说出来,如今也没有人能够作证了。”
刘钿便笑得十分讽刺,“你看,你就是这般冷血,我说一句,你便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你在知道杨七死的时候,想的是你那可怜的表兄,还是怕他会连累到你楚氏?”
杨郗未死,起码此时未死。楚姜便反问道:“殿下呢?梁王死讯传来那一刻,您是恨东宫与皇后,还是懊悔没能劝住梁王与谢娘娘。”
刘钿一愣,恨太子与母后?不,她绝不会的。
楚姜从她凄惶的脸上看出她的情绪,放下纸鸢朝她更近了一步,“殿下,我会应诺,保您安乐无虞,也不只是应梁王的诺,还因为五陵道上,你我与表兄、八郎,一并追过的云与风。”
刘钿凄楚地看着她,摇头道:“五陵道上,再不会有七郎了,楚明璋,你只是在欺骗你自己,若没了楚氏,你自己都自身难保,我是帝姬,我用不着你来护。”
“我不是在欺骗自己,我只是在向前看。或许您不需要我护,你是公主,本就该安乐一生,便当我只是为了良心,为了应梁王的诺,仅此罢了。”
她说完便要走,刘钿顿时迷茫起来,想要叫住她,却不知叫住她后还能说些什么,奚落、冷嘲、针锋相对,这些似孩童般无赖又无聊的对话,早在那夜的宫乱中,一并消散了去。
她怔怔地看向她的背影,她在向前走。
一瞬间,她莫名感到无助,被宫人搀扶着去到亭子里,她问向贴身的宫婢,“她说我让娘娘,因我而愧疚,是真的吗?”
婢女不敢说话,她却已然明了。
伏在栏杆上静默了许久,她看向一丛芭蕉,枝叶已被秋意凋折,衰败得紧。
曾在那芭蕉后面,杨郗与她争执,左八郎要她解释,楚姜在油嘴滑舌地狡辩。
可人要往前看的。
她想起来楚姜这一句,站起身来,将纸鸢收好了。
婢女问:“殿下可是不玩了?”
“不玩了,回广阳宫搬东西,回浮光阁住。”
婢女看她忽然有了意志,喜不自胜,急忙应了下来。
柳大儒的名头被冒用一事,第二日上午便被查得清清楚楚。
刘呈得知印书的竟是太学博士,一时气得忘了下令。
回禀的亲卫又说道:“这游记已经卖出了七百多册。”
在他无言之际,殿中几位幕僚都笑谑了起来,对于马博士的行径或是叹贪念,或是叹无信。
然而议论过后,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事大可利用起来。
“殿下,如今太学不同以往,其中学子将来都将成为朝廷栋梁,太学博士中沽名钓誉者甚众……”
“若是借此事整顿一番,安插些殿下的人进去……”
刘呈听过他们的议论,心中尚有迟疑,便未有所表,叫人将陆十一与楚晔叫来,交代完他又顿了顿,“去广阳宫将九娘请来。”
殿中幕僚都面面相觑,他们虽知楚姜于东宫有功,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太子将她与陆十一、楚三郎并提了。
有几人心中虽有异议,却含着轻视,以为楚姜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便都静等着。
等到楚姜来时,楚晔与陆十一都已等到殿中,才等她行过礼,她才刚听完了事情原委,便有幕僚打断道:“殿下,某以为最紧要的还是先将此事告知柳大儒。”
楚姜微笑未言,等着刘呈发话。
便见他看向后来的三人,“告知柳大儒是必要,可是太学中是只有马澜这一匹害群之马还是蛇鼠一窝,这事孤心中有决断,父皇心中未必如此想。”
陆十一道:“太学博士清闲,臣所知者,多是膏粱所充。”
楚晔心中更气的是他抄书故意将楚赢的名字除去了,却还冷静着,“此事必然,要先告知陛下,不该绕过了陛下先让柳大儒知情。”
那幕僚便道:“若要请天下大儒前往太学,柳大儒这般鸿儒泰山,才更应交好,闻他性秉直,怕是会因为与东宫结了亲而避嫌,不接受殿下的邀请。”
陆十一回道:“此话不妥,他若想避嫌,以此事讨好也无用。”
那幕僚还要说话,刘呈却开口问向沉默的楚姜,“你来时父皇可还在广阳宫?”
她摇头道:“不在,娘娘带上柳夫人与柳娘子去御苑赏菊去了,陛下清晨用了膳,请了柳大儒去经阁里。”
众人尚不解太子为何这般问,又听他道:“此事你看来,是否算得东宫之机。”
楚姜又是摇头,“从梁王谋反那一刻往后,东宫已经不需要再寻觅时机了,九娘不懂朝政,只知道如今的太学是陛下的太学,朝堂还是陛下的朝堂,殿下还是陛下的太子。”
刘呈又看向楚晔与陆十一,楚晔点头。
陆十一也道:“除非贴身隐私,陛下应当尽知天下事。”
刘呈看向几位幕僚脸上憋闷的神情,大笑了起来,将亲卫叫来,交代道:“将事情原委回禀给陛下。”
那几位幕僚幽怨的神情暗暗投向楚姜,她还说自己不懂朝政?
楚姜对他们的视线视若未觉,眼神里却有淡淡的得意,心道难怪传奇里的隐世高人行事前都是道一声自己只是个扫地的僧人云云,这种叫人生气,他人却奈何不得自己的感觉,着实不错。
当此事传到天子耳中,也如她所想,不仅马博士一个,连带着所有太学博士,都被一番问责。
又过半月,天子礼贤下士,向多位大儒发出求贤令,请他们执教太学。
多位大儒皆言不愿与马博士之流为伍,自言为诸生师长,不仅要兼才与德,更该道德高尚,无有挑择之处。
天子顺势罢免了马博士几人,未料一日太学走水,武候铺救火时,从博士们住处救出来许多卷轴书册,救火匆忙时,堆作一处,博士们胡乱翻检时翻出了好些春宫图与淫词乱曲。
本来已经来到长安的几位大儒当即就要打道回府,生怕自己一世的英名要折在了太学中。
此时连天子脸上也挂不住了,对太学生更是愧疚,竟叫他们受如此人物教习多年,一怒之下又撤了数十位博士,大儒们这才肯应诏进了太学中,进去后又是一番整顿学风不提。
至于楚赢夫妇那本游记,因天子的诏令传遍州郡,买了那本伪书的或是自行销毁了,或是找去要了赔偿,留存的倒也寥寥。
等廉申那书局印好的书散入长安,又引起一时轰动,三月之间加印数次,也真应了楚赢曾许下的豪言“也叫他长安纸贵。”
在建始七年将要过去的时候,东宫大婚初过,传来了胡人入侵北境的消息。
楚姜坐在檐下看雪,听闻此讯,心中忽而一紧。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要大结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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