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江如练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状况。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应该把卿浅抓回窝里抱着,怎么最后被揪着衣服、动都不敢动反而是自己?
不敢动,是因为卿浅看起来太易碎了。被划伤的皮肤还在往外渗血, 纤细脖颈上一道血线、一拧就断。
偏偏垂着头, 泪珠无声地往下掉,沁湿眉眼、顺着下颌的弧度滑落。
看得江如练心烦意乱, 不敢抱人,只能一个劲地祸害手边的小草。
她揪住一把草叶:“什么死不死的。”
自己死不了, 但再耽搁下去卿浅反而会有事。
“不要死、咳咳——”
卿浅好像有些急,话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在江如练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像只白毛乱七八糟, 还蹭了不少血污的小动物。
江如练更加烦躁了。
她“啧”了声,把人抱了个满怀,像往常那样拍背。上挑的凤眸瞧着凶巴巴, 实际上动作很轻柔。
一下又一下的顺着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体温和心跳, 江如练满心的焦虑也跟着平复下来。
四周除了“噼啪”燃烧的火焰也没有什么活物,至于裘唐早在卿浅横剑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暂时不想追, 满脑子都是怎么哄卿浅跟自己回窝。
哪知道还没开口,卿浅就把脸埋进颈窝里,闷声问:“契约, 还能解吗?”
只这一句话, 江如练好不容易回暖的心情顿时降到冰点。
她垮下脸,直勾勾地盯着人, 一字一顿地回:“不能。”
带着热度的手捉住卿浅手腕, 没控制力道。
“师姐别想甩掉我。”
卿浅就任她抓着, 连眉头都没皱。
她似乎早就知道结果, 只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现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整个人就如同没浇水的小花,快要枯萎了。
师姐究竟有多不想和自己结契?
江如练已经到了看上一眼都会生闷气的程度。
索性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的衣服撕下一角,给卿浅包扎脖子上的伤口。
此时卿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就这样乖乖被她摆弄。
只是神情恹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江如练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清。
“裘唐呢?”
江如练随口回:“放跑了。”
只是暂时的,她给裘唐狠狠地记了一笔,只等师姐不注意,就去把这人杀掉。免得脏了自己师姐的手。
卿浅艰难地站起来,没走多少步就又被江如练捞进怀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在发现约等于没有后干脆放弃,压着声音解释:“裘唐不能留,最好尽快解决。”
江如练快被她气笑了。
“师姐都这样了还想着抓人?不如想想怎么逃跑。”
卿浅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跑?”
江如练见此低头,吻到上卿浅的耳垂,难得凶狠几分:“因为我要把师姐关进我家里,从此以后再也别离开我视线。”
卿浅有些心不在焉:“嗯。”
“嗯”是什么意思?师姐怎么这样淡定?
某只凤凰疑惑地抿了抿唇,随后皱着眉将人上下打量。
这也是伤、那也是伤,本人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目光略微涣散,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这么重要的事情师姐竟然还走神!
江如练气急败坏地去捏卿浅的脸:“师姐为什么不看我?”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吸引到了卿浅的注意力。
火光之中,衣衫残破的美人抬眸,脸上无喜无悲,如一泓沉寂的秋水。
“江如练,我快死了。”
连语气都那么平静,平静地告知一个事实。
这次轮到江如练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翘起嘴角,突然把人抱紧,好像要揉进身体里。
凉丝丝的气息拂过耳垂,不断锁紧的怀抱传递出主人的深切执拗。
江如练也带着笑意宣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师姐。”
*
停云山,梨苑。
裴晏晏缩在房间的小角落里,托着脸自言自语:“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才不过几小时,自家师叔祖好端端地出门,遍体鳞伤的回来。
伤口不深,但耐不住它又多又长,白色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把她吓了一大跳。
卿浅床边,特意请来的医生眉头紧锁。
“气血两虚,寒气过盛,脾胃亏空,这灵脉”
他每报一个词江如练脸色就愈阴沉。
身边有个施压怪,医生紧张地拿衣袖擦汗,支支吾吾地答话。
“医修技法失传依旧,我找不出病因,这开裂灵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还有挨的内伤,寻常办法恐怕治不好。”
江如练持续性死亡凝视。
后者身体抖成筛子,还是要坚持说:“这个、这个病症长期积压,加上前辈体弱,难、难治!”
裴晏晏有些看不下去,出声替医生解围:“江前辈,要不你出去等?”
“唰”的一下子,江如练的死亡凝视落到了裴晏晏身上。
卧室内的门窗明明捂得很严实,却平白有风起,凉飕飕的直往脊背上窜。
江如练不耐烦地揉乱头发:“我不想走。”
得而复失的后遗症还没缓解。
一想到瞧不见卿浅,无边无际的焦虑就能把她淹没,非得贴贴抱抱才能好。
她守在卿浅身边,如巨龙守着最为珍视的财宝。如果不是疗伤必须,甚至都不想把卿浅给他们看。
裴晏晏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对医生放冷气,误诊了怎么办?”
江如练超大声嚷嚷:“他手搭我师姐脉上一分钟了!”
乍一听还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裴晏晏也大声地回:“不把脉怎么看病,是你小气过头了吧。”
“可以垫张手帕。”
两个生理年龄加起来超过千岁的人吵得有来有回,目测心理年龄都只有个位数。
卿浅蹙眉:“江如练。”
江如练乖乖闭上了嘴,又开始生兀自闷气。
衣袖被什么东西牵了牵,她垂眸,发现是一只熟悉的手。
骨骼匀称、手指削葱似的细,只是太过苍白,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用想都知道,摸上去必定是凉的。
她反手握住,默不作声地递去自己的体温。
“你动过我的箱子?”卿浅看向墙角那只打开的纸箱。
箱子盖都被撕开了,碎纸屑到处都是。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都没放回去,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江如练楞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干的“好事”。
“卿卿对不起,我”
她想不出辩解的词,事实上,直到现在她都想把卿浅锁起来。
干脆就自暴自弃地承认:“我就是故意的,当时太生气了,我以为你——”
以为之前种种都是情蛊所惑,骗妖的。
现在看来,情蛊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还有待商讨。
卿浅没等到下文,便挠挠江如练的手心,继续道:“你重新去找个结实的木箱,把东西放进去好了。”
江如练一把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没挪动半米。
她不动、卿浅也不动,一身支离的病骨掩在单衣下,遮挡不住的脆弱。
到最后还是江如练先妥协,明知道师姐这是在支开自己,依旧闷声不吭地掉头。
关门之前还揪着裴晏晏的衣领,把她一并拎出去。
木门吱呀合上,目送张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卿浅呵出一口气,眼帘下盛满倦怠。
“医生,请问我还能活多久?”
*
裴晏晏不知从哪拖出来个木箱。上好的紫檀木,结实耐用,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一人一妖在梨树下相对而坐,江如练小心翼翼地擦拭旧物、绞尽脑汁试图把这些东西归位。
那本花哨的指导书还摊开着,笔记页上圆滚滚的小凤凰正隔着次元与江如练对视。
比起它,江如练的沉郁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裴晏晏板着张小脸,认真地问:“凤凰的道侣契也没办法治好师叔祖吗?”
“不能。”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整理东西:“你听见今天那声惊雷了吗?道侣契只能解除天道对寿命的限制。凤凰与天地同寿,可凤凰受重伤也会死。”
“哦。”
裴晏晏把头搁桌子上,手中的梨花已经被扯得稀碎。
她本来以为结契后就不会再出问题了,毕竟卿浅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好歹都能治疗一二。
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衰败没有病因,更无关寿命,想治都无从下手。
江如练想起从前师姐突然冷淡的态度,和一个月前破损的灵脉,猜测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早有预料。
以卿浅的性格,她可能已经找了诸多办法,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泛黄的老旧笔记上,被单独拎出来的一句话占据了江如练心神。
“凤凰忠贞,失其侣则哀鸣三日,自焚而死,无一例外。”
话没说错,这是凤凰镌刻在血脉里的本能,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改变。
江如练恍然:“怪不得师姐今天难过成那样。”
卿浅极少哭,再严重的伤、再苦的药都不值得她落泪。
只是最近突然变多了。
怕自己会殉情,定个契都能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失魂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清风拂过,笔记被哗哗翻动,一行行空白被回忆的墨水浸满。
于是在朦胧的光影中,墨迹飞出宣纸,新种下的梧桐取代了梨树,四周白墙坍塌成篱笆,丛丛玉竹拔地而起,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开始模糊。
江如练仿佛看见了青萝峰上小小的自己。
个子还没有窗户高,就学会了踮起脚、扒窗沿上偷瞄师姐在做什么。
“我刚来停云山的时候,走哪都会受到许多关注。有些是好奇,有些则带着纯粹的恶意。”
她耷拉着眼皮,漠然地细数昨日。
“灵枢峰那个医修老头总想抓我去炼丹,看我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蘅芜峰上下都和我不对付,老的觉得我迟早祸乱人间,小的有样学样,什么偷功课本、污蔑造谣都算轻的。”
窗户被突然推开,小江如练吓得差点摔倒。最后委屈巴巴地撅嘴,拿出被涂黑的课本向自己师姐的诉苦。
“可笑的是,我当时竟然想着,既然融入不了,那就努力别起冲突。”
江如练轻笑,耳边响起小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
“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们。”
幸好告状是有效的,虽然卿浅嘴上不说,但每次只要拉拉她的衣袖,总能等到“坏人”被各种收拾。
甚至连各峰的峰主、长老,卿浅也能不卑不亢地怼上几句。
“我曾经厌恶过自己的翅膀和羽毛。因为妖族和人族天生不同,立场也不一样。”
而停云山的大师姐最是嫉恶如仇,斩落妖邪无数。小江如练生怕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被卿浅讨厌。
“后来师姐病重,我听见有弟子在讨论,用凤凰入药效果极好。”
“那是我头一次觉得,做只妖也挺不错。所以我爬上师姐的床,告诉她,可以把我吃掉,这样病就会好了。”
可惜最后自己在师姐枕边睡了一晚,直到晨光熹微也没能如愿以偿。
日月斗转,梧桐往下生根,往上抽芽,卿浅身上的冬衣换了夏装。
她休息了大半年,在停云山呆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于是终于发现,某只小妖怪的身份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
便相当直白地点出:“你本来就是妖。”
小江如练当时在想,哇,她一直都知道我是妖怪,还对我这么好。
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师姐呀。
裴晏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没长歪,师叔祖居功至伟。”
江如练合上木箱,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百年千年,出世入世,我总能陪她的。”?
? 第 62 章
万籁俱寂, 房间也静悄悄。
停云山规矩多,入夜后不可大声喧闹,为防灯火惊扰山中灵气, 连光源都有限制和要求。
更不要说什么张灯结彩的节日活动了, 这么多年来,山里也就春节会热闹点。
以江如练的性格, 呆不下去走人是迟早的事情。
裴晏晏咂嘴:“那你怎么不早点带师叔祖走。”
言罢她就自觉说了句废话。
果不其然,江如练乜她一眼:“因为师姐好像挺喜欢这里的。”
“再说了, 停云山又不全是些小人。膳坊的厨娘每次都会塞我一块桂花糕、侍弄药草的小姐姐会告诉我哪里有庙会、哪的甜糕最好吃。”
从江如练口中听见这番话,裴晏晏心中颇有些五味陈杂。
刚想再多聊几句,就见江如练皱眉思忖:“我听说走到寿命尽头的修士会心脉衰竭衰竭而死。”
“师姐的情况并不符合。不是中毒、也不像生病。那究竟是为什么?”
裴晏晏故作惊奇:“我还以为你会发疯, 搞点邪门歪道之类的给师叔祖续命。或者直接放弃,拉着师叔祖一起疯。”
没想到事到临头情绪还挺稳定。
话音刚落她就被弹了个脑袋瓜嘣,“嗷”的一声捂住额头。
江如练嗤笑道:“为什么要放弃?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她并没有给箱子打上封印。
自家师姐的收集癖有把她可爱到, 这些东西如果只能不见天日那就太可惜了。
她要抱回自己卧室,时时拿出来赏玩, 最好当着卿浅的面看。
那纸计划书她也很满意,不管卿浅认不认, 她都要拉着人去蓬莱看日出。
被窝都还没捂热、家里的东西还没沾染够卿浅的气息,如果什么都不做,教她如何甘心。
门突然被拉开, 挎着小药箱的医生走出来, 又朝着屋内鞠了两三躬。
他快步走到江如练身边,眼睛盯着脚尖, 表情诚惶诚恐:“卿前辈的病情……请恕在家无能。”
江如练对此早有预料。
她没再施压, 还颔首道了句“谢谢”。
起身点了点裴晏晏面前的桌面, 吩咐道:“快去找点医书来, 我明早就要看。”
说完就自顾自地往房间里去。
裴晏晏喊住她:“你干嘛?”
某妖嚣张地抛下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
眼睁睁看着门被江如练带上,“咔嚓”一下还落了锁,裴晏晏忍不住撇嘴,一撩道袍快步离开。
此时卿浅正靠着软枕,慢悠悠地给自己的手腕缠绷带。雪白的绷带绕着皓腕,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白。
江如练脚步放轻,像是怕惊了停歇的飞鸟。
挪床边床边坐下,在卿浅抬眸时特别不要脸地撒娇。
“我可以抱一下师姐吗?”
嘴上礼貌地询问着,实际上已经伸手过去,一把将人带进怀里。
还把头埋在卿浅肩窝处,眷恋地蹭了好几下。
她暗自心疼,师姐好瘦啊,都能摸到后背上的肩胛骨。
虽然亲密的拥抱让妖无比放松,但顾忌着师姐的伤,江如练只能恋恋不舍地松开。
她一边牵起卿浅的另一只手替她上药,一边问:“师姐刚才和医生说什么了?”
卿浅直白地回:“我告诉他,我想多活久一点。”
好像只是寻常诉求,江如练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嘶——”她满脸苦恼地抱怨:“师姐能不能先别提这事?我会有种时间紧迫感。”
卿浅不解地眨眨眼。
乖乖巧巧的样子引得江如练心痒,便故意凑近,近到能数清楚对方的睫毛。
她认真地解释:“我会恨不得一天做好几件事,或者同一件事反复做好几遍,直到腻了才会罢休。”
“比如说?”
卿浅眸如点漆,着实是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高天之上的皎洁明月,也容不得半点污浊。
但是某妖自觉胆子大了很多,还成长了不少,非要去试探一二。
江如练贴着卿浅耳朵,轻轻道出两个字。
敏感的耳垂被热气拂得有些痒,后者偏头,面无表情道:“好啊。”
这下轮到江如练怀疑自己听错了。
卿浅随后一把抓住江如练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挪至自己脸侧、唇珠,最后缓缓落在跳动的颈动脉上。
教导江如练该如何抚摸自己。
卿浅能明显感觉到,江如练的手僵得不能动,指尖也越来越烫。
她呵气如兰,眸中有一泓清澈的春水:“为什么不?你大可以随意……”
两人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温度倒是还能再次拔升。
那薄而软的唇瓣一张一合,悠悠道出后半句。
“惩罚我。”
笨蛋凤凰的凤眸都瞪圆了,甚至傻乎乎的屏住呼吸,像怕惊动了什么。
卿浅用下巴蹭了蹭江如练的手,小动物一样,又轻声问:“你不是做过吗?”
江如练:??!
这、这能和之前一样吗?
她大脑当场过热,随后直接宕机,脑海中只闪过一句话——
段位不够高!车开翻了!
会哼哼唧唧哭的师姐有如昙花一现,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人,说这种话时能淡定得不得了。
“等、等等!”
江如练慌里慌张地推开人,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盯。
她只觉得眼前人浑身都香,是朵娇气又清贵的莲花,长在离岸的水中,不闪不避的任人瞧。
而被吸引的人就算明知会被溺死也要去摘。
江如练心跳过载,良知和乱七八糟的想法把她拉扯成两半,最后差点抵挡不住、只能落荒而逃。
离开时还不小心带倒了椅子,差点没摔跤。实在是连背影都透着股狼狈。
卿浅目睹全程,沉默半响后忽地勾唇,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恰如春雪初霁。
要是江如练在这个时候回头,估计会毫不犹豫地倒回来,再度把人拥入怀中。
*
没过多久,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探进来半个凤凰脑袋。
之前的那一幕刺激太大,确定卿浅已经躺下了,江如练才鬼鬼祟祟地来到床边。
她刚洗完澡、换上自己毛茸茸的里衣,染了身好闻的花香。随后掀开被子躺进去,房间里随即暖和了许多。
只需要一翻身,手就能够到自家师姐,江如练满脸幸福地把脸贴到卿浅背上,准备先贴贴十分钟,再来想事情。
她已经闭上眼睛了,卿浅却蓦然开口:“你想好了吗?”
凤凰当场弹射出去,吓到炸毛。
卿浅翻过身,白发在枕头上蜿蜒流淌,瞧着特别软。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瞬也不瞬望着,等着江如练回答。
江如练拒绝不了,只能把被子给卿浅掖好,一边磕磕绊绊地解释:“师姐,你还有伤,过几天再说好不好?”
卿浅微微蹙眉,表情分外不解:“嗯?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解除契约吗?”
她看上去也不像作假,江如练下意识地就信了,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开始怀疑妖生。
卿浅歪头:“你想到哪儿去了?”
“”
气氛短暂凝滞片刻,江如练此时恨不得能变成凤凰飞走,去外边吹风。
给自己热度惊人的脸颊将将温,顺便试图拯救一下自己被后遗症污染的大脑。
她猛地将被子一裹,背对着卿浅缩成一大只,自闭着不敢见人。
好丢脸!自己在师姐心中是不是会变成一只口是心非的色禽?
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她正在打腹稿,试图解释的时候身后突然穿来一声笑。
“扑哧。”
闷在被子里,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得亏江如练耳聪目明才没有错过。
她噌的一下子坐起来,盯着身边的小鼓包。
“师姐,好像有人在笑,你有没有听见?”
卿浅只露出一双眼睛,古井无波:“没有,你听错了。”
江如练半信半疑地躺回去,望着天花板发呆。
难不成是自己精神紧绷太久,已经出现了幻觉?
几秒钟后,她眉头皱出个川字,感觉自己幻觉加深了。
好奇怪,被子似乎在动?
她连忙转头:“师姐,我——”
话音戛然而止,错愕的脸正对上含笑的眉眼。
罪魁祸首被当场抓包,她非但不道歉,还无比坦然地伸手蒙住江如练的眼睛。
不咸不淡地开口:“睡觉,晚安。”
答案就在眼前,江如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某人自编自演好大一场戏,估计就是为了看她脸红。
她不可置信地掀开被子,大声指责:“你骗我,你笑得肩都在抖!”
卿浅淡定地拿棉被糊江如练一脸。
被遮挡住嘴,江如练说话都瓮声瓮气的,自带委屈和抗议:“师姐从小把我骗到大。”
等卿浅挪开棉被,她还把头埋臂弯里。
“有一年你下山除妖,说春天就回来,结果让我硬生生地等到了立冬。”
“你说没事,不危险,回来后就昏迷了三天三夜。”
“还有一个月前,我问你的伤”
她说伤已经好全了,还主动伸出手腕给人探脉。就为了不让人担心难过,藏了这么久。
赫赫有名的大妖因为被“欺骗”感情,眼下委屈得不行。
絮絮叨叨地翻旧账,听上去都快哭了。
卿浅安静地听江如练念叨完,倾身啾了口她的耳朵:“抱歉,下次不会了。”
“如果你不喜欢——”
江如练猛地把卿浅拉进自己怀抱里,原本下撇的嘴角也随之翘起来。
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亲亲心上人的额头,心满意足地喟叹道:“可爱,这样我也喜欢,无论是什么样子师姐都是我的。”
她不是会吃亏的妖怪,既然被师姐摆了一道,当然要骗回去,还要索要利息。
一个漫长又甜美的深吻。
直到卿浅失神的眼睛半阖,苍白的脸染上薄红,浑身上下软成一汪水,只能软绵绵地被江如练圈着。
江如练轻轻拍着卿浅的背,哄人睡觉:“道侣契我不会解。从上古至而今,没有一只凤凰解除过道侣契。”
“凤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能”卿浅嗓音微哑。
江如练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带着笑意道:“没有师姐,我大半生命就此失去回忆的价值,就像被烧成了灰烬。”
抓不住,还会深深陷入失去的懊恼之中。曾经美好的回忆会变成尖刺,当初有多喜欢这根刺就扎得有多深。
这是一种长久的、没有解药的痛苦,而人人羡慕的长生就此变为绝望的催化剂。
所以凤凰选择赴死,来结束这漫无边际的孤独和绝望。
来世相逢总好过没有尽头的等待吧?
江如练闭上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师姐撒娇:“别丢下我,好不好?”
卿浅回抱过去。
“嗯。”
*
晨光穿过窗棱,碎成亮晶晶的好几片。
江如练手里翻着书,耳朵还听着电话:“裘唐呢?去妖管局没?”
对面传来李絮的声音,她没问缘由,只道:“今天吗?今天没听说局长来过。你要是需要我就帮你盯着。”
“多谢。”
相交这么多年不需要多说,江如练挂断电话后伸了个大懒腰。
“这老头到底会逃去哪里”
当初他当着江如练的面挟制住卿浅,就是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因此不可能没留有后手。
江如练自觉不是擅长分析的人,索性将医书一合,准备去问问卿浅的意见。
走的时候卿浅还在熟睡,现在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点,师姐应该在吃午饭吧?
停云山的小菜大多口味清淡,平时卿浅自己做的就是些家常菜。
有时候忙起来直接去膳坊吃,或者直接不吃饭都有可能。
而江如练自己更是众所周知的挑食品种,不过因为卿浅身体弱,她养成了催卿浅按时吃饭的习惯。
膳坊的早餐直接送到卿浅床上,等江如练揣着书踏进房间,桌上的苦瓜炒鸡蛋已经一分为二,嫩黄与翠绿各自为营。
没有大师姐的包袱,某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嫌弃苦瓜。
江如练情不自禁地一哂,故意没出声,就倚在门边看。
卿浅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片苦瓜挑出来放好,才夹了筷鸡蛋。
吃了一口又停下,开始盯着碗发呆,连眼睛都不眨。
温暖的光影落在她的发间,更添几分柔和。她像只傻乎乎的大白兔子,只这一口饭菜都嚼了好久。
半响后,大白兔子继续吃饭,只是动作快了很多。
鸡蛋和米饭三两下吞下,末了,竟然重新把筷子伸向被自己嫌弃过的苦瓜。
神色无比自然,咬苦瓜的时候没有半点不开心。
可江如练没由来地觉着闷,如一根小刺扎进心里,酸涩的水填满肺部,呼吸都困难。
她明明记得,师姐不爱吃苦味的。平时大师姐包袱背在身上也就罢了,怎么到了现在,还要吃自己不喜欢的食物?
她三两步上前,直接将盘子端开:“不喜欢就不吃了。”
卿浅抬头:“不吃浪费。”
江如练依旧不肯放盘子,风风火火地把碗筷收拾好,装进食盒里准备一并带走。
“没有必要,师姐尽管选自己喜欢吃的,多少我都养得起。”
然后又从衣兜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放到卿浅面前。
透明玻璃纸糖衣在阳光下变幻出无数色彩,如一个甜蜜的美梦。
卿浅垂眸看来半响,剥开那层玻璃纸,将薄荷糖含进口中。
她鼓着半边脸,含糊地回答:“嗯。”
江如练盘腿坐到卿浅身边,开门见山道:“师姐能猜出裘唐的目的吗?那天他用你威胁我。”
她语速缓缓,脸色渐渐阴沉下去:“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一定会当场杀了他。”
情绪有些不稳,无数的恶意在脑海中滋长。
江如练忙不迭地把卿浅抱住,轻嗅着淡雅的草木香,才能勉强平复下心情。
而卿浅就任她这么蹭来蹭去,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裘唐想求长生,又想拿你去祭阵。”
江如练听笑了:“名与利都想要,当心一口吃不下,反倒葬送了性命。”
卿浅继续道:“他快死了。如果我是他,大概会想办法潜入停云山,这个方法很冒险,但是速度最快。”
“最好如此,省得我再去找人。”江如练巴不得裘唐主动出现,好快点吧这件事解决。
接下来无论是想办法给师姐治病,还是享受最后的时间,她都能安心许多。
知道考虑到其他杂事,她又纠结地薅头发:“他还是妖管局的局长,我擅自行动会不会给停云山添麻烦?”
卿浅摇头:“无碍,后续一切问题我能处理。”
话尾有明显的迟疑,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接着说。
手不自知地攥住江如练衣袖,她最终还是斟酌着开口:“他还是昆仑之乱的罪魁祸首。”
江如练并不在意这些,随口“嗯”了声。
这模样落到卿浅眼中,便觉得她没听明白,干脆把前因后果详细地讲了一遍。
从自己离开停云山被半路拦截,到最后江如练出现。略去一部分有关前世今生的细节。
严格来说,哪怕是猜测出江如练身份的卿浅,都不清楚为什么本该死去的凤凰还能复活。
比起玄而又玄的转世之说,她更愿意相信江如练当初就没死,被白云歇救了出来。
失去全部记忆化作一只小小雏鸟,再来到停云山与自己相逢。
卿浅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白云歇不肯告诉江如练她原本的身份。
如果是像裘唐说的那样,对于白云歇而言凤凰只是一枚棋子,那倒是说得通了。
一语毕,不同寻常的详细叙述没达到卿浅的预期。
反倒引得江如练不满。
她把下巴搁卿浅肩上,肉眼可见地烦躁:“师姐再提昆仑的凤凰,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换个地方、换个方法聊。”
卿浅闭上眼,态度相当散漫随意:“嗯,现在就可以换。”
“……”
她真的太嚣张了!
江如练咬牙,从善如流地倾身把人按倒。
正想亲一口再说,手却压住了个什么东西,还眼尖地瞟到了一截白色流苏。
像是卿浅常用的荷包。
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果不其然摸出个莲纹荷包摸起来软绵绵的,还带着点温热。
还没打开就被卿浅按下:“里面没什么东西。”
经过昨晚的事,卿浅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江如练眯眼,趁人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抢过包。
随后当着卿浅的面解开系绳,取出里面塞着的东西。
她抓得有些急,好几枝漂亮的羽毛被带出来,慢悠悠的飘落到床铺上。
有柔软的黄色绒羽,也有坚固的飞羽,还有生着绚烂颜色、被光一照就闪闪发亮的尾巴毛。
有人把这东西随身携带,睡觉时还藏枕头下,江如练挑眉,表情意味深长。
可卿浅并没有害羞闪躲,还反问回去:“看我做什么?”
江如练啧啧好几声,笑着解释:“凤凰送羽毛代表求欢,那师姐藏羽毛代表什么?”
卿浅秒答:“可能是图它暖和。”
说这话时都没有丝毫地迟疑。
她顿了一下,接着扯扯江如练衣袖:“你有多的羽毛,可以拿给我做凤凰羽绒被吗?”
“有羽衣还不够?”
江如练就差直接拒绝了。要知道羽绒被至少得薅秃十个她!
纯靠自然掉落得攒到什么时候,万一师姐等不急了怎么办?
眼看卿浅垂眸,似是想说点什么,她赶紧转移话题:“说起羽毛……”
她伸出手、摊开,手心里平白出现一支极其光彩夺目的尾羽。
卿浅认得出,在江如练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攥紧拳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师姐那天丢下我送的东西就跑。这支羽毛可是我最喜欢的尾羽。还有其他礼物,我都攒了好久才凑够这么多。”
江如练还说完,某人就忍不住了,好几次想要开口解释。
然而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江如练心平气和地等着。
时间滴滴答答流逝,放才卿浅的发言有多惊人,现在就有多沉默。
好半天,她才垂着头道:“羽毛,我让晏晏还给你了。”
江如练觉得匪夷所思,这明显和裴晏晏说的不一样。
到底是谁在说谎?
“还给我?裴晏晏说你让她随意处置。”
“……”
她的眼神里有切实的狐疑。
卿浅蹙着眉头,没思考太久就主动勾住江如练的脖颈,亲了亲嘴角。
“你信我。”
语言苍白,奈何她行动足够有诚意。
江如练被迷得七荤八素,决定现在就做个昏君,找个机会把裴晏晏这个奸臣叨一顿。
她没有收回羽毛,还将它放到卿浅手上:“那你还要不要?”
卿浅目光放空,颇有些无动于衷:“是我不对,你有收回它们的权利。”
“要不要?”
卿浅手指合拢,又再度放开。在不经意间,她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羽毛。
嘴上却还是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不如把它留给更好的。
她明明知道这话江如练听了会生气。
“呵。”江如练冷笑,态度果然生硬下来:“想要就直说。”
“……要。”
像是怕江如练反悔,卿浅飞快地抓住,牢牢地捂在胸口。
可是,为什么总感觉不太对?
手心里的羽毛逐渐发烫,她松手,那支尾羽眼睁睁地活过来了,化作细细红线,自动绕着手腕缠上一圈。
这还不够,它不断延伸,沿着袖口钻进衣服里,带着熟悉的热度在皮肤上游走。
最后甚至缠绕到另一只手上,猛地一拉,就此缚紧了。
卿浅凝眸看向束缚自己的红线,又抬头去看江如练。
“是后遗症。”
仗着被“欺骗”过,江如练小狗狗似的凑近,与卿浅耳鬓厮磨。
她的欲/望深入骨髓,留下的空洞只能一个名叫“卿浅”的人来填。
“我想听师姐亲口说,说喜欢我。”
而后主动后退,眼睛里洒了把星子,亮晶晶的。
她是如此期待着,甚至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卿浅的每一个反应。
心知师姐浑身上下都软,只有嘴最硬,连告白都要她先,她还准备了充足的耐心。
什么循循善诱、威逼利诱都想好了。
但这次卿浅没让她久等。
她报以同样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喜欢,很喜欢。”
在某只凤凰短暂的呆滞后,卿浅收到了一个温柔的拥抱。
心跳声隔着血肉都无比明晰,江如练脸上的笑意都快满溢出来了,看着就傻。
“我也好喜欢师姐。”
束缚瞬间解除,唯独红绳还留在手腕上。
卿浅试着去操纵,可红绳毫无反应。这东西好像只听江如练的。
江如练怕卿浅误会,连忙解释:“我不会乱动它,这只是一重保险。遇到危险时它能帮你分担一二。”
比如昨天那种时候,就算江如练不在它也能及时阻止,算是上了重保险。
卿浅没反应,江如练就越发忐忑,连忙找补:“师姐不喜欢就算了,可以解的。”
“并不,我很喜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如练总算松了口气。
红绳缠绕在白绷带上,如一道血线分外刺眼,她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犹豫再三后,还是止不住忧心,出声询问:“师姐昨天,为什么要自刎?”
卿浅抬眸。
她的平静一如既往,只是而今多了些江如练看不懂的情绪。
“你折返于妖界与人间,半生困顿在青萝峰的一处小院,可有后悔过?”
她没有等江如练,就自问自答道:“我很后悔。如果当初和师尊据理力争,或者悄悄把你放走。现在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江如练没料到卿浅会有这种想法。
在她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心,从没有后悔、埋怨过谁。
可未曾想过会让卿浅生出这样极端的自责来。
她迭声问:“为什么?因为我常常去而复返,讨厌那群人还要强留在你身边?那师姐以为自己是什么?”
是什么。
卿浅好像被问住了。
起初,她以为白云歇是要收江如练为徒,自己便以师姐的身份自居,给予她相应的照顾。
而后印象里小白花一样的雏鸟羽翼渐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自由生长。
她成为皎白之中唯一的红衣,持伞朝自己一笑,比明媚的天光刺眼。
她曾给自己带一枝沾露的梨花,也同看过人间绚丽的烟火。
从江如练那里,她得到了无数纯粹的倾慕和爱护。
而她所回馈的,除却本职之内的照顾似乎再无其他。
最后甚至因为身份,成为了停云山桎梏江如练的“手段”,逼得后者低头、俯身、任凭驱使。
卿浅垂下眼眸,不敢看江如练。
“大概是训鸟的脚链。”
限制住凤凰的自由,到如今连性命都一并捆绑了。
她说得很是艰难,如困于干涸池塘的鱼,无法呼吸,光是开口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天大地大,凤凰所栖之处却只有我这一枝枯木。”
“是这样吗?”江如练恍然。
如此,她对她的抗拒和推离都有了解释,忽冷忽热也由此而来。
江如练想问,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可卿浅眼底的黯然是如此明显,自责也是。这些问题就都失去了意义,多说无用。
“师姐以为这是对我的束缚。”她轻叹一声,将瘦削的人拥入怀里:“可我把它叫做回家。”
“天大地大,我所栖之处仅有师姐而已。”
骤然落入温暖的怀抱,江如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踩在卿浅心跳上,随着血液流淌至全身,连指尖都熨帖到颤抖。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闭上眼睛,用力抱回去。
“江如练,你可不可以把我抱紧一点?”?
? 第 63 章
大概是身体逐渐虚弱, 只需要安静地抱上十分钟卿浅就能睡着。
搂着软绵绵、被自己体温捂暖和的人,江如练难得将那些烦心事放下,享受了几分钟的温存。
而后将人打横抱起, 挪到院子里藤椅上, 还掖上小薄被。
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稍微有些亮,卿浅眯了眯眼睛, 翻身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她像株白色怕光植物,一激就将枝丫缩回安全区, 小声抱怨:“你做什么……”
江如练殷勤地支起白色纱幔遮挡多余的阳光:“我去把青萝峰的旧书搬过来,一起看。”
“嗯……”
卿浅的呢喃声陷进被褥中,江如练轻轻一笑, 转身离开。
她希望拥有无数个如此般的午后,为此愿意穷尽一切可能性,去寻求未来。
半响, 落败的梨花悠悠而下,划过卿浅的脸侧, 泛起细微的痒。
她睫毛颤了颤,并不打算伸手去拂, 只想等某只凤凰回来替自己代劳。
可是轻快的脚步声惊扰了院子里的恬静,也把卿浅的意识从睡意中唤醒。
那脚步在踏进院子时瞬间收敛,而后更是打了个转, 像是发现自己吵到了小憩的人, 急忙原路返回。
奈何还是迟了,卿浅坐起身, 按着眉心:“找我有事?”
顾晓妆讷讷挠头:“嗯, 想问些问题, 我是不是打扰到前辈了。”
她来回这么多次, 停云山的守卫都把她认熟了,再看她和江如练走得近,更没有加以干涉。
好处是去找人不会被拦下,坏处也是不会被拦下。
这不,贸然过来拜访正撞上卿浅休息,顾晓妆乖乖背手站好,庆幸江如练不在。
否则搞不好会被江队狠狠叨头。
“无妨,”卿浅摇摇头,她对后辈向来宽容,也乐于答疑解惑:“你有问题便问吧。”
于是顾晓妆抱着笔记蹭过来,也不管脏不脏,席地一坐便开始提问。
她问的东西在卿浅看来再基础不过,十分钟下来,雪一般的人也不免蹙起眉。
“这类术法应该在你成年前习得,为什么会完全不懂?”
明明卿浅光看模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教师的气势却十分足。
顾晓妆如同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打了个寒颤,恨不得把头低进土里。
她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嗯,因为老师没教过。”
卿浅并不能理解:“为什么?”
顾晓妆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族里的后辈转行的转行,出家做道士的也有不少,正真捉妖的已经很少了。
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向卿浅解释:“妖族和人族并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那些真正对人类有威胁的大妖,已经几十年没有再出现过了。”
甚至在成立妖盟以后,妖族在自我封闭,除了必要的合作,极少再和人类接触。
妖管局做得最多的,其实也是谋求合作。
不需要再去做的事,譬如捉妖,譬如除魔,总会使得一类人渐渐消亡。
在顾晓妆意料之中,卿浅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接收能力比家族里那些老古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只是拂去身上破碎的梨花,像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学这些?”
“欸?江队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顾晓妆嘴角上扬,笑眯眯地回答:“因为喜欢。”
“学这些不一定要拿去捉妖。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好有趣,涂山的妖市很有趣、归墟的萤火虫很有趣,还有昆仑……”
若不是偶然间来到妖管局,她不会认识江如练,更不会遇见南枝、裴晏晏、熊猫大叔等等妖怪和人类。
她见过昆仑最耀眼的日出、涂山最温柔的月亮,此后想起自己要和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安稳且平凡的度过一生,便总心有不甘。
“如果今后我也能像前辈这样从容不迫地传授知识,将这些传承下去就好了。”
顾晓妆边说边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卿浅:“给前辈的礼物,我从昆仑带回来的,应该不算犯法吧?”
卿浅漠然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木盒。
这是一种特殊材质的盒子,有符咒加持,能够长时间储物。
她轻轻叩开卡扣,表情略微失神。
红色的绒布上,放着一枝纯白色的树枝,光滑洁白,恍若玉质。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由上好白玉雕琢而成。
卿浅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在阳光下,触感微凉 ,比普通的树枝要沉很多。
“你从不死树上折下来的?”
“怎么可能!”顾晓妆连忙否认:“是在地上捡到的,当时觉得漂亮,就悄悄带回家了。前辈千万不要举报我!”
现在送给卿浅,则是想感谢一番,且这枝丫与卿浅很相衬。
卿浅缓缓抚摸着手中的枝丫。明明是枝死物,指尖却仿佛触摸到了脉搏,剔透的枝干中流淌着透明的血。
连带着自己的灵脉都仿佛被润泽了,从中涌出丝丝清爽。
“谢谢。”意识到这并非凡物,卿浅很认真地道了谢,随后又点点顾晓妆的笔记,继续道:“方才的题,还想听吗?”
顾晓妆欣然点头:“当然!”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大半,到最后顾晓妆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朝卿浅鞠了一躬。
“多谢前辈!”
此行收获颇丰,她兴奋地伸了个懒腰,又俯下身:“前辈要不要喝点茶,我给你倒一杯?或者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事?”
卿浅并没有回答,反而抬头,伸手遮住阳光,一双漂亮的琉璃瞳眨也不眨。
维持了没多久,她就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这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让顾晓妆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问,就听卿浅闷声催促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快走吧。”
语速很快,乍一听就像是在赶人。
她还以为是卿浅讲累了,要休息,所以乖乖收拾好东西告退。
前脚顾晓妆刚出梨苑,后脚就撞上抱着书回来的江如练。
江如练随便点点头当做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师姐,我回来了。”
藤椅上的雪团子动了动,随后慢腾腾地坐起来。
卿浅略微偏头:“江如练?”
她清丽的眉眼间带着迷茫,眼瞳也有些失焦。
不像没睡醒,更像是到处找不见人,只能惶然瑟缩地呆在原地。
江如练心脏蓦然一疼,随后涌上的是令妖窒息的酸涩。她快步走到卿浅面前,试探性地挥了挥手。
如此近的距离,可卿浅毫无反应,如一只乖乖巧巧的布娃娃,连眼睛都不眨。
直到江如练越凑越近,熟悉的气息将卿浅裹挟,后者才终于确定了她的位置,伸出手想抓住。
第一次还摸了个空,第二次才揪住了她衣服的一角。
书本随意堆放在落花间,江如练半跪在地上,沉默。
师姐好像看不见了。
这对一个修者来说算不上打击,可换成卿浅,这仿佛是死亡的进度标尺,等同于丧失大半行动能力。
前有绝路,后有敌人虎视眈眈。
她是那样一个清傲如梅花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如菟丝花般依附别人?
长时间的沉默让卿浅有些不自在,她晃晃手中的衣角:“江如练。”
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娇,像是在讨要一个抱抱。
江如练反手捉住卿浅的手腕,此刻满眼都是心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炸毛。
简单做出判断后,卿浅飞快地思索起该如何顺毛。
或许是白天的那番交流让心里填了几分愧疚,卿浅尝试着坦白从宽。
“我之前没和你说,其实从进入妖管局以后,我的五感就不太灵敏。”
江如练稍稍反应了一下。
她不傻,有些事情一点就透,听卿浅这样说,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要去吃苦瓜的卿浅。
那张昳丽的脸蛋当场垮下去,阴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师姐的味觉呢?”
卿浅看不见,但是听力还在。
江如练带着怒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使得她抿了抿唇,自觉下错了棋。
当即改口道:“是我忘了,没有故意隐瞒。”
奈何江如练的思绪一旦起了个头,就根本停不下来,从前被忽略的线索如同夜里发光的荧光丝线,想不注意都难。
比如为什么师姐能忍着灵脉撕裂的疼、一声不吭的施术。
又比如为什么受了伤自己都不知道。
江如练气出笑音:“师姐给自己设痛觉屏蔽,后来真失去痛觉了?哦对,当初我三番四次探脉,都查不出原因。”
迟来的清算里有成倍积压的怒气,卿浅手腕被牢牢攥住,连带着红绳都在缩紧,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炸毛凤凰又急又气,可眼前人碰不得,又一副迷茫无辜的模样,她就只能无能狂怒,放放狠话。
“我就是太信任师姐了,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如果能早点发现端倪——
江如练只顾着把烦躁不安往自己肚子里吞,却没想卿浅顺着衣服摸到了锁骨和肩。
再顺势一攀,柔软、带着些凉意的唇瓣就这样印在了嘴角上。
明显感觉到脸上有点点湿润,草木的清甜香气就萦绕在每一次呼吸间,炸毛凤凰短暂地恢复了安静。
自己的师姐就像觅食的小动物一样,这里亲一口,又慢悠悠地挪到另一处地方蹭蹭。
毫无顾忌,更谈不上谨慎。
她看不见,亲哪全凭摸索,手摸到先按一按,再捏捏,明明指尖是冰凉的,却好像带着磨人的热度。
连江如练都无法判断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在耳垂被含进一片温软中时,她听见了卿浅含糊的道歉:“对不起。”
江如练只能深呼吸,偏头时正对上卿浅失焦的双瞳。
失去了视物的能力,使得卿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乖巧,似乎能如布偶般随意摆弄。
这样的认知一出来,便让江如练心脏战栗。
她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自己的同族热衷于极端的控制。
但也只是一瞬,理智回笼后,江如练将人拉过来,委委屈屈地抱怨:“亲错了,该亲这里。”
随后更是亲身示范,在卿浅唇上落下标准的一个深吻。
如衔着蜜,如羽毛陷进温山软水中,悠长而满足。
她才舍不得把卿浅关起来。
她要带卿浅去看落日,去吃世上最甜的糖。
她所钟爱的,一直都是停云山永不坠落的月亮,一剑寒光斩妖邪的师姐。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
*
落日西沉,梨花纷飞的院子里飞出一只红色小鸟。
拖着绚丽但稀疏到肉眼可数的尾羽,掠过停云山上空。
专挑窗边、门外的树枝停歇,歪头去瞅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在寻找什么。
偶尔有抬头望见它的弟子,被吓得差点没表演一个平地摔。
如此吓退了好几批人,它总算蹲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女甫一出现,小凤凰抖了抖翅膀,一个俯身猛冲。
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不仅用艳红的翅膀扇她一脸,还探头狠狠地叨了口脸。
“嘶!”
裴晏晏痛呼出声,眼前一片红,翅膀带起的风薅乱了她的头发。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在发疯,她一边护着头一边往没人的地方撤:“江前辈,有话好好说!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小辈是不道德的!”
江如练才不管这么多,她又不是人,当然可以不讲道德。
于是叨得越发狠,每次下嘴必定留下一道红痕。
裴晏晏跑到梨苑前,呲牙咧嘴地想要敲门,手刚伸出来,余光就瞥见鲜艳的红色身影。
她反应极快地高举双手:“对不起,我错了。”
小凤凰在树枝上昂首挺胸,翎羽炸成把小扇子,口吐人言:“你错哪了?”
裴晏晏哪知道自己错哪了,但被江如练“犀利”的眼神盯着,她抽了抽嘴角,只能道:“我不该向师叔祖告你状。”
小凤凰伸头,眼睛瞪得溜圆。
裴晏晏见她没反应,绞尽脑汁地想:“我不该撺掇师叔祖把你拎回来。”
她说一条,瞄一眼江如练,越瞄后者越生气。
最后径直飞下来,一口啄在裴晏晏额头上,细白的皮肤上瞬间出现大片红色。
“原来你还说我坏话!”
江如练气急败坏,炸成一个毛球,估计此时路过的麻雀都会被她狠狠叨。
眼见裴晏晏吃痛,捂着头可怜巴巴地蹲下,她才勉强消了点气,变回人形。
江如练抬抬下巴,满脸嫌弃:“起来,别装了。”
她对自己的力道有数,那些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比打手板心还要轻一点。
裴晏晏果然收起表情,焉头焉脑地跟过来。
江如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说,别吵到师姐,我好不容易哄睡了。”
没有视力的人往往会丧失安全感,虽然卿浅不说,但江如练明显察觉到,师姐更加黏人了。
这一下午,手就没从自己衣服上挪开过。
她低头,衣摆被攥得皱巴巴的,整理了好几次都没有恢复原状,索性放弃不管。
裴晏晏探头凑过来,额头和脸蛋都白里透着红:“所以我到底错哪了?”
江如练:“……”
她磨了磨后槽牙:“谁让你挑拨我和师姐的关系,说什么定情信物可以随便处置。”
那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了。
裴晏晏听完反倒松了口气,一耸肩,相当拽气。
“可是,你不也成功救下师叔祖了吗?万事有好有坏,你不能只看坏的一面吧?”
她还大着胆子伸手,向江如练讨要礼物:“一码归一码,你刚才罚了我,现在不得奖励我一下?”
毕竟没有她这一手神助攻,现在江如练指不定急成什么样。
江如练嗤笑一声,没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领着人往青萝峰走。
顺便提了嘴卿浅的病症。
她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嘣乱响,咬牙切齿并且苦大仇深。
“好熟悉啊,我一定在哪看见过这种情况。就是死活记不起来,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运转的机器少了至关重要的零件,只要抓住那颗零件,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斜阳半落,停云山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青萝峰也有一盏,就挂在梧桐树上,散发出柔和、但足够明亮的光。
江如练在杂物堆里翻箱倒柜了许久,才抽出一把黑漆漆的东西递给裴晏晏。
“喏。”
裴晏晏被灰尘呛了一脸,拿袖子捂住口鼻,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咳咳、这是什么?”
长条状,脏得都看不出样子。
卿浅爱收拾,不会把东西乱丢,而江如练就说不准,她讨厌的东西埋土里都有可能。
裴晏晏猜测这玩意儿肯定不重要,否则不会遭受如此对待。
谁知道江如练满不在乎地甩手:“白云歇的扇子,当时被我丢在这里一直没记起来。你拿去玩吧。”
她表现得相当慷慨,毕竟她厌乌及屋,根本不想再见到与白云歇有关的一切东西。
裴晏晏一个手抖,差点没把扇子丢出去,随后开始滋儿哇乱叫:“这可是太师叔祖的遗物!怎么能随便乱放。”
说来好笑,停云山身为白云歇的故土,却并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她的东西。
除却几本书,和白云歇最有联系的大概只剩下卿浅和白负雪。
眼下这珍贵的遗物灰都积了几层厚,裴晏晏施了好几次除尘咒才勉强清理干净。
上等乌檀木做的扇骨,轻轻打开来,白缎扇面上有句词:“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与史料中记载的,白云歇所持法器一模一样。
江如练拿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是真货。
意识到这点后,裴晏晏身形一晃,几乎要晕厥了。
她头疼地扶额:“前辈,你居然把太师叔祖的遗物丢杂物堆里这么久。”
这下轮到江如练摊手:“白云歇送我了,她让我转交给看得顺眼的掌门人。”
前几任她都烦,唯独裴晏晏这小孩还算不错。
“送你了,就拿去玩呗。”
裴晏晏疯狂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不行,得拿去供上!”
说完就要走,急得不得了。
江如练拿她没办法,这小孩哪都好,就是太迷信什么“师叔祖”、“师祖”之类的了。
眼瞅着裴晏晏三两步走远,江如练也匆匆跟上。
裴晏晏去的地方是停云山的“墓”。
松涛声阵阵,柏树挺立,长明灯风中摇晃,一座座坟冢静立其中,远看如无言的人影。
江如练路过一方墓碑时,眼尖地瞥见了一枝红梅花。
还沾着夜露,娇娇嫩嫩的开在肃穆的陵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停下脚步,俯身去瞧。
这时候哪会有红梅,应该是用特殊手段保存下来的。
眼前的碑上,除却熟悉的姓名,生平只有一句话——
“一日三餐享此人间四季,七情六欲不过云烟百年。”
江如练歪头,指尖一点,那枝红梅便被火燎作灰烬。
长风过后随之飞往天空,再也瞧不见了。
不远的大殿内,裴晏晏正将扇子摆放在白云歇的牌位前,恭敬地拜了一拜。
江如练两手揣兜,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她留下的东西你就拿去玩,供着有什么用?”
裴晏晏没理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太师叔祖在上,您老有灵保佑师叔祖平安度过此劫。”
江如练相当无语,这不是更神叨了。
她忍不住吐槽:“白云歇要是有用的话,早干嘛去了,她和她那契妖坑我坑得还不够惨?”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忽地一阵寒风过,大殿内的长明灯尽数熄灭。
“砰”的一声响,门窗齐齐合拢。
阴冷的月光落在牌位,照得“白云歇”那三个字如雪一般明亮。
江如练被这诡异的一幕整懵了,晃晃身边的裴晏晏:“你在搞什么鬼?”
裴晏晏也是满脸茫然:“我没做什么啊?”
天地可鉴,她明明只是把折扇放到了桌子上,最多施加了一个逗小孩玩的“显灵术”。
话音刚落,月华仿佛凝结成实质,如轻纱般缠绕、旋转。
无数繁复的符号轻飘飘地从地板见升起,光晕之下隐约可见灵气流动。
江如练心中越觉不妙,甚至有种翻窗逃跑的冲动。
比起什么强烈的危机感,这更像是天然的、对磁场的排斥。
她刚往后退一步,桌面上的折扇就晃晃悠悠地飞起来,随后更是“唰”的一下子展开。
像是有人在使用。
凤凰瞬间炸了毛,一团火焰直直丢过去,折扇却轻巧地闪躲过去。
在如此诡异的磁场下,灵气化作纯白色的雾气。
当着一人一妖的面,雾气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
江如练无比熟悉、到死都不可能会忘记人形。
拥有潋滟桃花眼的女子展颜微笑,比之春水尚还多情三分。
她轻摇折扇,风流自骨相中来:“又是好久不见了,江如练。”
江如练肩膀一颤。
那道白影几乎是“飘”到她面前,笑吟吟、又故作好奇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江如练深呼吸,怕自己忍不住烧了这破殿。
妈的怎么又是白云歇!!!?
? 第 64 章
“哎呀, 这不是我的乖徒儿吗?怎么,遇见麻烦事了?”
白云歇折扇一收,慨叹道:“你要是喊我声师尊, 我就帮你这个忙, 怎么样?”
“轰——”
耳边炸起巨响,裴晏晏用此生最快的反应扑倒在墙角, 顺便捂住了耳朵。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探查情况。
地板被炸成漆黑色, 还冒着滚滚浓烟。
幸好桌上的牌位都还在,否则前辈指不定得气活过来。而罪魁祸首面无表情,白影则笑得不行。
江如练抬手, 作势还要炸。
白影连忙讨饶:“唉唉唉!别!我现在这副模样可经不住你烧,再来一次这宗祠就保不住咯。”
反应很自然,不像是幻象。
江如练转头去问缩在一角的裴晏晏:“你用了重现的阵术?”
裴晏晏连忙摇头撇清关系。
这白影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还明显和江如练有仇怨,她哪敢牵扯进去。
“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为师, 死而复生这件事很难承认吗?”白云歇依旧眯着眼睛微笑。
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就是江如练比门外夜色还沉的脸。
她缓缓呼出口气,嘴角勾起讥讽道:“你强留一魂一魄在人间, 转世必定是个痴傻之人。”
还能不能有转世都难说。
白云歇报以同样的轻笑:“那又如何呢。”
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在乎。
江如练烦躁地“啧”了声,心里说不上有多难受, 也并非同情或是酸楚。
只是憋闷得慌, 颇有些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白云歇就站在面前,展扇时恬不知耻地开口:“有酒吗?”
江如练冷笑着呛回去:“你这模样还能喝?”
话虽这么说, 心里面却已经开始考虑起要怎样和师姐说这件事了。
师姐见了白云歇……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心知卿浅有多敬仰这位师尊, 白云歇说什么她都听。
无数个猜测此时堵在心里, 又酸又涩。
两人似乎达成了一致, 安静下来,不再如之前那样针锋相对。
唯有裴晏晏还摸不清状况,大着胆子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这是谁?谁能来和我解释一下。”
江如练嗤笑:“你最敬仰的那位。”
事到如今,裴晏晏满脸难以置信,以她的小聪明和分析能力不可能猜不到。
平日里故意摆出张成熟冷淡的脸,眼下总算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惊诧。
白云歇凑近了上下打量:“这是哪位小辈?”
裴晏晏下意识地站直,恭敬地行了个弯腰九十度的大礼:“晚辈裴晏晏,见过太师叔祖。”
她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位传说中的古今第一阵法大师,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正经。
“这就是你看中的人?”白云歇骤然飘到天上,跷二郎腿用折扇扇风。
她并没有实体,魂魄想去哪就去哪,一袭朴素的白色道袍在风中逸散成雾气。
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
这下子反倒是江如练格格不入了。
不过她与众不同惯了,向来不在乎这些。
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把这个显摆得不行的人拉下来,最好能烧得嗷嗷叫。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白云歇啧啧几声:“这不是关心你吗?”
“这些都不重要。”江如练双手抱胸、冷眼睨着她:“既然你留下这一魂一魄,总不能是来观光的。”
“我要知道,我师姐的病究竟是从哪来的。”
这也正是裴晏晏想说的。
她看了眼如烟如云的白云歇,再度恭敬一拜后转身告退,临走前还阖上了门扉。
白云歇这次倚到窗边上,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果真是个不错的人,这小孩真有眼力见,难怪你会喜欢。”
江如练脸色凝成冰,眼瞅着再逗一逗就能落冰渣子了,白云歇这才正色起来。
“嗯?病?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吗。”她摸着下巴思索:“那就奇了怪了。我明明已经吩咐过负雪……”
她突然收声,话题就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江如练听不太懂,只觉得莫名其妙,很想要揪着白云歇衣领问个清楚。
夜风摇动松林,无数的墓碑在风中静默着。
白云歇安静地眺望了一会儿,飞下来围着江如练转了一圈。
从她“奇奇怪怪”的打扮,到她手腕上的电子手表。
江如练也不动,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着任她看。
看够了,白云歇才无奈地摊手:“真是的,刚见面就要聊这种话题,看来我的卿卿徒儿伤得很重呀。”
她似笑非笑地摇摇折扇。
只这一个动作,江如练心里就泛起了千百个浪花。
白云歇全都知道。
“江如练,从妖神与人神的那场大战开始,凤凰一族就逐渐陨落了。在我出生后,这世间有且仅有一只凤凰。”
她在江如练愣神的时候摇头叹息:“你明白我的意思。”
至始至终,昆仑的凤凰是她,祭阵的凤凰也是她,死而复生、又重归这人间的还是她。
“轰隆”一声巨响,闪电撕开天幕,猛烈的风衔来湿润泥土的芳香,
连百年古树都被拉扯得东倒西歪。
一阵穿堂风过,白云歇的身形就几乎要被搅散了。她眯起眼睛想要稳住,奈何魂魄状态实在太轻。
就在狂风里,一豆温暖的火光燃起,任凭风怎么吹都不灭不倒。
白云歇连忙飞下去,明明没有触感,却依旧伸出手,像是要借此取暖。
嘴里还念叨着:“还好我现在死了,不然这雷估计得劈我头上。”
死而复生乃天机,随便泄露给当事人会牵扯上因果。
可她还是这样说了,轻松得像是场闲聊。
江如练托着掌中火莲,有些担忧地喃喃道:“风雨这么大,师姐有没有好好盖被子。”
她走之前关好了门窗,用传音符咒记下自己的留言。
就怕卿浅担心,出门来寻她。
白云歇掏掏耳朵,满目戏谑:“啧啧,这话我从生前听到死后,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你认识我。”江如练一屁股坐下去,肯定道:“早在昆仑的时候。”
在归墟里,她不止一次听见白云歇谈及那只凤凰。
现在想来卿浅的反应也很值得琢磨,想必师姐也早就猜到了。
她忍不住自嘲一笑,亏她还吃了那么久飞醋,成天酸得不行。
怎么会有妖怪自己吃自己醋的。
“嗯,”白云歇也坐下,懒洋洋地开口:“熟得很,你还给了我根飞羽。”
她说得语焉不详,歧义颇多,可听者有心,自然猜得出来龙去脉。
江如练继续问:“我猜你把那支羽毛变成了剑穗,给了我师姐,对吗?”
白云歇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了:“对,我好不容易寻到卿卿徒儿,马上就给她了,不算失约。”
“……”
凤凰只会赠给重要之人羽毛。
江如练并不认为自己会看得上那时的白云歇,毕竟现在都巴不得揍她一顿。
她只是觉得荒谬,到底是自己一叶障目,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卿浅“人类”的身份。
可没有人能活那么久,连白云歇都化作尘土,只有一两残魂留存于世,与自己对坐。
江如练总算明白缺失的那块零件在哪了。
妖丹是妖怪最重要的东西,堪比心脏,失去了妖丹的妖会逐渐失去属于“人”的能力,变回原形。
鱼妖会在空气中憋死,盲蛇会缓慢的失去视力,不同的妖怪症状也不一定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会就此死去。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溅起很高。
山中雾气多,雨一起来更甚,如纱般笼罩整座山林,只余几盏长明灯的微光在其中闪烁。
她们像围炉夜话的友人,可惜手边没有茶与酒,所聊的话题也并不太令人开心。
“那我应该嘱咐过你,好好照顾她。”江如练抬眸,眼底是妖异的金色。
可到头来卿浅却失去了那么多,一身病骨,没有温馨的童年,一次又一次地被妖兽重创,忧虑太多过得不开心。
而今被莫名其妙的病症所累,又几乎要丧失五感,乃至于死亡。
她话音里压着股气:“你就是这么给我照顾的?”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撮合你们了。”
白云歇掩面,装模作样地拿衣袖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连声哭诉道:“我总不好直接问,哎呀乖徒儿,要不要结个婚?”
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手心里,她抬眸时眼中闪过丝笑意:“卿卿徒儿是个闷葫芦,有些事情不说清楚,到底是横在你们俩中间的一道疤。”
“失去全部记忆的你到底算不算另一个个体呢?就非的要继承前生的遗志吗?”
她难得褪去脸上的笑意,与江如练对视:“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你不会承认没有过程的爱慕。更何况,有件事非得现在的你才能去做。”
“有关我卿卿徒儿的性命……”
只一阵风过,长明灯尽数熄灭,连带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也被掩埋进黑暗中。
凤凰火照亮江如练的脸,她凝眸,盯着掌中小巧的莲花。
“这样啊,好像也不难。”
*
半夜长谈,江如练最后耐着性子,重新点燃大殿里的长明灯,然后揣着折扇走出去。
雨还没有停,她不闪也不避,甚至连灵气都懒得使,就这样淋了个半湿。
停云山的弟子此时应该都已经休息了,路上只有淋漓的水光。
江如练却隔着老远,瞥见了青萝峰上的一豆飘摇的灯火。
会在这个点出来寻她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可心里知道,和真正见到是两回事。
在望见雨中孤零零撑着伞的卿浅后,江如练几乎是掠过雨幕飞驰而去,在靠近时却骤然减速。
周身蒸腾的热度将寒气驱逐,她把自己烤干了才敢钻进卿浅的伞里。
她捧住卿浅撑伞的手,试图把它捂暖和:“师姐怎么出来找我了?”
卿浅眼瞳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声音比雨点还轻:“我没摸到手机。”
是答非所问,江如练却听得心焦:“那也不用你担心,你看不见,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哪怕能用灵气探查周围,也总有疏漏的地方。
她一急语气就有些重,卿浅的手攥紧了,如同被丢弃在雨中的白色小猫。
被打湿了皮毛,也没有多少力气,全凭本能向身边的暖源靠近。
然后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示好或者撒娇。
她低落地垂下眼帘:“你为什么才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就能打死BOSS,然后是甜甜(大概)的回忆杀_(:з」∠)_?
? 第 65 章
江如练哑然。
雨打在伞面上, 啪嗒啪嗒,像断线的珠子落一地。风一吹,又沾湿了衣服。
卿浅低垂的睫羽、微抿的唇, 让江如练想到了被雨水打湿羽毛的幼鸟。
湿漉漉的, 好不可怜。
师姐眼睛看不见,这一路不知道要比往常吃力多少。
而自己居然还大声“凶”她, 实在有些不像话。
江如练心里自责,接过雨伞, 顺便牵起卿浅的手往自己兜里塞。
刚揣好,那只细腻如冰玉般的手就反握回去,拉着不让她松开。
而做出这样举动的本人, 却是敛眸不语的淡定模样。
江如练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一小时前,昏暗大殿内,她捧着火莲问白云歇:“情蛊的效用, 能有几分?”
白云歇却带着戏谑反问:“情之一字,该做何解?”
江如练心里窝火, 要不是白云歇现在是魂魄状态,早一个火球丢过去了。
于是后者在她黑沉的面色下, 颇为遗憾地叹气:“情,人之欲也。情蛊其实只能压制一部分理智,让人更顺应本心。”
“从前卿浅三番四次请我将你从停云山除名。”白云歇眨眨眼:“难道我不放人, 卿浅就没别的办法把你弄走?”
炸毛的凤凰渐渐消气。
师姐当然有办法, 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赶自己离开。然而最终还是狠不下心。
白云歇摊手:“你评评理,这像话吗?我可不背这黑锅。”
她的话融入嘀嗒雨声中, 思绪回笼。
江如练忍不住揣测, 师姐现在这样子, 是情蛊留下的后遗症, 还是最坦诚的一面?
还没想好,山路开始变得陡峭,卿浅慢吞吞地挪了几步后彻底停下了。
拉拉江如练的衣袖,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半蹲下让卿浅上来。
卿浅也没推脱,接过伞、攀着肩稳稳当当地趴好。
随后勾着江如练脖颈的手往下探,找了块温热的地方煨着不动了。
江如练:“……”
卿浅料想到了她的沉默,直接道:“看不见。”
非常理直气壮。
江如练确定了,没错是这不是情蛊的后遗症。
中蛊时的师姐都没这么……
爱捉弄妖,甚至有些让凤凰害怕了。
她能怎么办,只能忽略近在耳边的呼吸,硬着头皮赶路。
回去的路掩在朦胧烟雨之中,石阶长长通往竹林深处,她背着卿浅走得很快、但很小心。
“你之前去干什么了?”
卿浅抵着她耳朵说话,潮湿、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江如练不自在地偏头。
“路上遇见一个熟人,耽搁了点时间,抱歉。”
卿浅重复:“熟人?”
她是何等敏锐的人,轻易听出了这两个字不同寻常的意义。
江如练只在心里纠结了一小会儿,就决定和盘托出。
“是白云歇。”
她背着人,看不见卿浅脸上的表情,因为惴惴不安也不敢看。
于是就竖着小耳朵听身后的动静,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也只有卿浅缓慢、微弱的心跳。
这样的安静比任何一种反应都难捱。
江如练不喜欢委屈自己,索性撇嘴,酸溜溜地开口:“师姐太听白云歇话了。”
有好几次,她都嫉妒得想烧光白云歇的头发。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背得更稳当了些,嘴上却半真半假的威胁:“如果不给我点好处,我是不会交代的。”
“你想要什么好处?”卿浅歪头。
一阵冷风呲溜穿过脖子,江如练瑟缩起肩,更是加快了脚步。
师姐的手怎么都煨不暖和的?
卿浅贴着江如练,缓缓道:“师尊救我一命,毫无保留地给予我指点,而停云山供养我至成年。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
她摸索着,指尖划过江如练精致的锁骨,一路向上,感受到了滚烫、鲜活的脉搏。
再继续,是凤凰紧抿的唇。柔软温热,轮廓精致,但是一摸就知道她并不开心。
“但你不一样……”卿浅探身,将江如练的脑袋转过点,亲昵地亲吻嘴角:“我不想让你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所以下次见面能不能带上我?”
裘唐的话确实影响了卿浅对白云歇的看法,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让江如练陷入险境。
她微微蹙眉,并不知道自己的长睫毛扫在江如练脸上,扫得江如练心痒。
还认真地问:“我这样的处理会不会让你不开心,嗯?”
江如练发现,卿浅会把自己的学习方式带入感情之中。
她不仅会将“课本”上的知识一一验证,还会以探究、投入的态度接触新事物。
并且不懂就问,像个乖巧的学生。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自己是被吃得死死的。
江如练秒答:“不会。”
随后更是将话题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师姐当初是怎么拜白云歇为师的?能详细说吗?”
她之前听旁人提过一两嘴,说大师姐的父母死于妖祸,是白云歇救回来的。
怕自己的身份勾起师姐不好的回忆,她便没有多问。
短暂的沉默后,卿浅语气平静地开始叙述。
“养父母在打猎的树林里捡到我时,我大概五六岁,正发着高烧,也因此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因为我是白子,他们便以为我是哪家丢弃的孩子。”
白发在修者中并不奇怪,可在当时的普通人眼里,那就是半妖、是不详的征兆。
“养父母为我取名,抚养我到——”卿浅卡壳了一下。
她将头埋进江如练肩窝里,柔软的白发垂落至身前,闷声闷气地继续。
“太久远了,我有些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年大雪,无数只狼妖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整个村子只有我被养母埋在雪下,躲过一劫。”
江如练心脏揪疼。
有些童年时期的阴影无法抹消,哪怕卿浅再对妖族绝情一点,她也能理解。
“快冻死的时候,是师尊找到了我。”
所以她才那么努力地报恩、除妖,最开始也确实是因为养父母之仇,才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
江如练听到这里,烦得乱七八糟,很想烧点什么发泄一下。
明明羽毛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让白云歇救的,怎么好处都让旁人得了去?
她深感自己就像可怜的小美人鸟,得不到师姐的亲亲就会变成坏蛋大妖,把师姐抓进窝里关起来了。
“啾”的一口,耳垂印上了柔软的唇瓣,濡湿的感觉激得她一哆嗦,连忙偏头躲避。
卿浅毫不在意地凑上来:“怎么,我的身份有问题?”
都不用江如练说清楚,她自己就能发现端倪。
“是有点。”江如练心跳飞快,语速也是:“白云歇说,师姐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嗯。”
身后传来的声音软绵绵,带着十足的温柔,连带着江如练也勾起笑,仿佛偷尝到了甜甜的桂花糕。
出来这么久,眼下接触到熟悉的妖、温暖安全的环境,卿浅不禁打了个哈欠。
她本来精力就差,现在困意上涌,眼睛都快闭上了,还要强撑着问:“师尊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魂魄不全,投胎绝对会变笨蛋。”
江如练语气里有浓浓的幸灾乐祸,乐于见到这个总爱自诩聪明的人摔跟头。
往常会乜她的人,这次却乖乖被她背着、软到不可思议。
她变出羽衣塞进卿浅手里,又催促卿浅快点穿上。
等卿浅慢慢悠悠地披好羽衣后,江如练耳边却传来疑问:“你是不是拔过自己的羽毛?”
江如练有些讪讪地点头。
之前难受,脑子也不太清醒,确实揪了几根自己的羽毛冷静。
现在回想起来格外后悔。
卿浅小声地嘟哝:“羽衣好像单薄了点。”
单薄?
江如练反应了一下,雨中竹林的平静被炸毛凤凰打破。
“嫌我秃?那也是师姐害的,要师姐负责。”
她气急败坏,还拿人没办法,只能逞嘴上功夫。
卿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方便睡觉,自然地哄道:“嗯,好……”
只是后来的话被浓浓睡意吞噬,江如练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眯眯眼睛,往远山灯火走去。
*
三日后。
卿浅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啜饮。
那天过后,江如练没再提过白云歇,她也没问。
被江如练好吃好喝的供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安安心心地养伤。
只是最近裴晏晏有些暴躁。
卿浅刚摸索着放好茶杯,门外就传来裴晏晏的斥责:“不该说的别说,停云山的规矩你们不清楚吗?”
“是。”
随后板着张小脸的小掌门走进来,哪怕卿浅目盲,也依旧恭敬地作揖。
“师叔祖。”
卿浅靠在摇椅上,支着头:“外面在说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些有的没的。我已经勒令他们不许再谈了……”
然而消息还是长了翅膀,到处乱飞,现在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凤凰火不灭则凤凰不死”的传言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卿浅这里。
而后更有人说:“停云山的那位前辈患了重病,兴许活不久了。”
其实卿浅对于自己的传言并无所谓,她只怕有关江如练的消息被人利用且从中作梗。
她一心急呼吸便有些不稳,而后更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裴晏晏连忙上前倒水,将杯子递到她手里:“哎哎哎,师叔祖你别急,喝口水缓缓。”
卿浅捏着水杯却没喝,咳完了抬头,一双漂亮的琉璃瞳盯着她。
只是这琉璃并不剔透,像是蒙了层雾,使得整个人都脆弱了几分。
裴晏晏左盼右顾,确认没人后凑到卿浅耳边,压低了声说话:“江前辈没和师叔祖说吗?这消息是她让我放出去的。”
“她没说。”
卿浅面不改色,可骤然冷下来的气氛足以得知她心情并不好。
这就有些尴尬了,裴晏晏小脸皱成一团。
这俩小情侣怎么回事,怎么回回闹矛盾都是自己遭殃?
恰逢江如练回来,裴晏晏隔老远就瞅见了她怀里五颜六色的花,还有那笑得傻不愣登的脸。
抱着绝对不当电灯泡的心理,她打了个招呼告退。
和江如练错身而过时,还递了个同情的眼神,整得江如练莫名其妙。
“裴晏晏那眼神怎么回事?”
江如练边说边将捧花塞进桌子上的瓶子里,又邀功似的往卿浅那边挪:“师姐,你闻闻花香,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卿浅将茶杯放下,冷声道:“先斩后奏。”
某只凤凰动作一僵,心虚地勾勾卿浅的小手指:“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裘唐,然后我们去蓬莱度假,怎么样?”
见卿浅一声不吭,江如练薅乱自己的头发,斟酌着解释:“裘唐快死了。”
卿浅手指动了动。
江如练就像看见了曙光,噼里啪啦把自己的想法全抖出来:“他也知道我很爱你,为了救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凤凰火不灭,凤凰便也不死。”
这里头能说道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在有心人耳朵里恐怕别有用意。
卿浅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是,只抓你祭阵确实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你想要拿自己作饵?”
江如练做得极其小心,消息是裴晏晏“不小心”说漏嘴的。
心急如裘唐,未必不能钓他上钩。
“嗯,到时候就说我要借助白云歇的大阵,将凤凰火分你一半。”
乍听上去这个计划并没有问题,就算钓不上她俩也没多少风险。
然而卿浅总感觉哪里不对,她多问了一句:“凤凰火要怎么分?”
“这个不重要吧?”江如练半蹲着,拉过卿浅的手去贴自己的脸:“再说了,这不是有师姐盯着吗?”
撒娇的意味十足。
卿浅面无表情:“我看不见。”
可她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甚至还趁此机会摸了把。
江如练忍不住轻笑,眷恋地蹭了蹭,温柔而笃定:“你会看见的。”?
? 第 66 章
江如练说得如此确定, 反教卿浅的心高高悬起,落不到实处。
并非是不信任江如练,相反正是太相信, 才怕这只凤凰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
“你听好”, 她垂眸,把那张姣好的脸蛋扯来扯去:“如果你因为我重伤或者死亡, 我会难过一辈子。”
“别扯,扯肿就不好看嗷疼疼——”
江如练呲牙咧嘴, 又不敢反抗,只能可怜巴巴地喊上几嗓子。
卿浅又捏了几下:“手感挺好。”
记忆里是艳丽逼人的三春桃花,又薄又刺眼, 实际上手还挺有肉。
等她再用力时,手中的软乎乎变成了毛茸茸,嗷嗷嚎也变成了啾啾叫。
江如练艰难地从手底下扑腾出来, 飞到卿浅怀里。长喙灵活的把薄被拨弄到一边,自己蹲下当暖手宝。
像个乖乖巧巧、眼睛圆溜的红色毛绒玩具。
奈何卿浅捏了几下, 不是很满意:“太小了。”
话音刚落,毛绒玩具的手感就变得异常蓬松。
而后更是直接消失, 耳边响起羽翼合拢的声音,仿佛被晒过太阳的棉被罩住,暖得不像话。
江如练扣住卿浅的下巴, 使得后者被迫仰起脸、露出雪白的脖颈, 还有脆弱的命脉。
她相当不满:“卿卿是不是嫌弃我的妖身?怎么不是嫌秃了就是嫌太小?”
卿浅慢悠悠地回答道:“大有大的玩法,小有小的趣处。”
江如练鸟脸懵逼。
什么玩法?什么趣处?师姐是在夸我可爱, 还是有什么话外之音?
她翅膀很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为了掩饰隐隐发烫的脸, 抑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又俯身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 开始耍无赖。
“我不管,反正我啥样师姐都要喜欢。”
卿浅闭上眼睛,任由江如练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我不喜欢破破烂烂的。所以,你一定要保证自己安全。”
江如练欣然点头,至于答应到哪种程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停云山的望月窟重开了。
这是历代修士闭关的地方,可惜时过境迁,辟谷之术难再修得,唯一的使用者只剩下卿浅。
眼下裴掌门要重新启用望月窟,有不少好奇心重的弟子赶来凑热闹。
石阶两边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低声猜测着重启的原因。
只是这份热闹在瞥见花里胡哨的红伞时瞬间消弭。
弟子全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装鹌鹑。只是总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时不时地拿余光去瞄江如练身边的卿浅。
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仙般的人物。
可惜江如练随手将伞一斜,把人挡了个严实,彻底看不见了。
卿浅早就察觉到了视线,此时微微偏头:“小辈的醋你也吃?”
江如练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明明是怕师姐晒着。”
她领着卿浅进望月窟,与裴晏晏错身而过时顿了下。
“辛苦。”
裴晏晏摇摇头:“万事小心。”
她没落下石门,更没有赶走围观的弟子,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离开了。
望月窟的入口面朝众人,漏不进一丝光,空洞又阴沉,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瞧热闹的人没什么耐心,没过多久就四散开来,偌大的后山再度安静下来。
江如练在望月窟里四处打量:“师姐闭关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这里抬头不见天日,只有几盏长明灯勉强照亮四周。
一泓清澈的山泉水闪着粼粼波光,散发出凉气,仔细听还有潺潺流水声。
触目所及只有书和纸币,让她来的话三天都呆不住。
她提前来这里布置阵法的时候,时不时地就跑出去透气。
卿浅没回答,蹲下身后指尖轻点地面,以灵气在脑海中勾勒出阵法的纹理。
她早就感知到了,这是极其罕见的聚灵阵,以江如练的知识储备绝无可能画出来。
“师尊教你的?”
“对。”
在卿浅再次提出疑问之前,江如练唤出凤凰火。
火焰凝成的小鸟绕着自己飞了几圈后,以华焰流动的尾羽点燃地上的聚灵阵。
灵气流动太明显,卿浅站起来后准确无误地转向江如练,伸出手去揪她衣服:“这样行吗?”
就这样站着,怎么想都很傻。
江如练勾勾唇:“还不行,需要添把火。”
她说完抬手,一枚圆润且泛着流光的丹色妖丹出现在手中,精致的羽纹镌刻其上。
温度陡然升高,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卿浅忍不住松了松袖口的扣子。
在她的感知里,有无比精纯且活跃的火灵气被压缩成一团,就躺在江如练手中。
必定是个好东西。
“你摸出来个什么?”
江如练随口答:“我的妖丹。”
卿浅一下子皱起眉,低斥道:“收回去,如果这次不行——”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火焰至地底窜出,凝结成灵活摆动的黑线。
看似只有细细的一根,实际上过处的景象如化掉的冰淇淋,被高温扭曲。
“噌——”
一声尖锐的剑鸣后,卿浅长剑出鞘,无比自然地挡在江如练身前。
江如练连忙把卿浅拉到自己身边,这人明明都看不见,怎么还要往前凑。
她叹了口气:“该让裴晏晏整顿整顿停云山了。”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进来。
望月窟的石门“轰隆隆”落下。
江如练带着卿浅侧身让开黑火,飞快地把妖丹塞进给卿浅,没想到又被后者推了回来。
黑火仿佛长了眼睛,在刹那间袭来,穿过两人中间。
妖丹在空中囫囵转了一圈,险而又险地落回江如练手中。
“为什么不接?”江如练低声询问。
卿浅咬了咬唇,从紧绷的脊背、拿剑的手就能看出她现在有多紧张。
江如练嗤笑道:“躲着干什么?死前还见不得人?”
黑火一抖,勾勒出歪歪扭扭的人形,下一秒裘唐从中迈出。
几日不见,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蜿蜒遍布,眼睛则是沟壑间混浊的水潭。
鬓边花白的头发随风乱舞,他没坐轮椅,却比从前更加佝偻。
“正如你所说,我快死了。”裘唐缓缓踱步,声带如同破烂的风箱:“人没有不死的……我那些老朋友是,白云歇是,我也是。”
他的目光寸寸黏过卿浅,又转向江如练:“你又陪得了她几时?”
江如练眯眼:“关你什么事,废话真多!”
在怼回去的同时她一掌拍过去,半点儿不浪费时间。
见她这种反应,裘唐已经能猜到自己中了计,毫不犹豫地散出一身黑火。
他的火焰不同于江如练,前者耀眼夺目,而他则是黯淡无光,能完美的融入黑暗,伤人于无形。
卿浅逐步后退,周身灵气运转,尽量避免让自己卷入黑火之中。
四处乱窜的火灵气干扰了她的判断,贸然加入战场只会给江如练添麻烦。
江如练本身的实力只差裘唐一线,眼下裘唐病重,连这点差距也被抹平。
她动起手来毫无顾忌,招招朝着致命处。
凤凰火与黑火互相吞噬,战圈中间的人也打得难舍难分。
开始时还能有来有回,不到三分钟,黑火便被吞噬过半。
裘唐脸色惨白,然而这里并无退路,贸然闯出去指不定会被停云山找麻烦。
而江如练的突破点只有一个。
想明白这点后,他翻手向下,嘴中吐出晦涩难懂的文字。
江如练侧身让开道黑火,心情却并不轻松。
裘唐在结印,而且这印自己看不懂。
她被这三番四次的小动作弄得心烦,这人到底在做什么?
时间越久变速越多,她索性所有凤凰火压成一团,欺身逼至裘唐身前,摆明了要他命。
千钧一发之际,裘唐拧眉,不知从哪摸出支飞刃,往前卿浅的方向一推。
这支飞刃他用了六成功力,以至于接下来能不能和江如练对招都难说。
他在赌,赌江如练顾忌卿浅,必定会抛下自己回防。
可眼前昳丽的容颜勾起嘴角,凤眸中倒映着灼灼火焰,耀眼无比。
妖丹随她使唤,一路朝着裘唐的飞刃去,半点没拐弯。
裘唐来不及收手,只能硬接。
另一边也非他所料,江如练的妖丹硬生生地撞上飞刃,将其尽数拦下后“咔擦”裂开道口子。
裘唐目呲欲裂,而反应过来的卿浅已经提剑递出一招,剑风荡出数尺,过处连灵气都为之凝滞。
在剑风刮至自己身前时,江如练轻飘飘跃起,于空中旋身后将凤凰火猛地拍进裘唐身体里。
前后夹击,裘唐躲闪不及,喷出一口血鲜。
随后像是浑身卸了气,直挺挺地往后倒,惊起烟尘四散。
他眼神中有明显的惊愕,干瘪的嘴唇翕动,说的什么也听不清。
大概是想不通,怎么会有妖怪能毫不顾忌地破坏自己的妖丹。
江如练背手,心虚地瞅了眼慢慢靠近的卿浅。
心想幸好师姐看不见,估计只会疑惑,是什么东西替自己挡了一下。
否则师姐收拾收拾完裘唐就该收拾自己了。
卿浅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皱起眉,剑尖直指失去行动能力的裘唐。
明显是要把人就地诛杀。
江如练见状连忙制住,解释道:“让我来,别脏了师姐的手。”
自入停云山以来,卿浅从未杀过一个人,江如练也是。
但江如练始终觉得卿浅是不一样的,她的师姐是众人眼中的皎皎明月,辉光映照千里。
而自己就没那么多顾忌,百年所求,不过是拥明月入怀罢了。
凤凰火一击穿心,随即附着在伤口上炽烈地燃烧。
江如练照常补刀,管他死彻底没有,先破坏掉裘唐的灵脉再说。
直到裘唐的尸身在火焰中化成灰烬,她才挪开眼。
她抛了一下自己的妖丹,握在手中摩挲:“很奇怪,裘唐来的时候很自信,不像是没有后手的样子。”
卿浅眉间未松,不安感并未随着裘唐死去而消失,相反越发明显。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江如练,感知灵气后发现那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于是蹙眉催促:“的确,我们不应该赢得如此轻松。不过你先把妖丹收回去。”
这东西太重要,她怕离体太久会对江如练造成影响。
可是回答她的是从后而来的温暖怀抱,还有渐渐收拢、将她拢住的羽翼。
“嘶——”
是江如练的抽气声。
卿浅心跳瞬间快了几分,想转身却被牢牢地抱住,动弹不得。
周遭的火灵气流动过于活跃,将这片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来源则是身后的江如练。
江如练的身体似乎裂了道口子,火灵气控制不住,争先恐后地逸散出来。
脚下的聚灵阵将其全部吸收,又灌入自己的灵脉中。
卿浅下意识地质问:“江如练,你在做什么?”
不妙的预感和慌张使得她红了眼眶,白雾蒙住的眼瞳更是漫上水色,连声音都在发颤。
事情正朝着她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没关系、没关系。”
江如练的呼吸并不连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在她手中,妖丹上的裂纹正逐步扩散,快要崩裂开来。她疼到站不稳,巴不得现在就昏死过去。
但听见卿浅的哭腔后,还是抬手一点点擦去卿浅脸颊上的泪珠。
然而指尖的眼泪不断滑落,越抹越多,根本止不住。
江如练颇为无奈,尽量放柔声音:“别哭,师姐。”
她边安慰边用一力,丹色妖丹彻底裂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纯白色的种子。
那一瞬间有如浩荡春风过境。
翠嫩新芽从脚下的土地中探头、生长,更远处,群鸟停歇,百兽俯首。
代表毁灭的妖丹里竟能生出如此纯粹的生命力,以至于凤凰火都无法烧灭。
只是卿浅看不见、感受不到。
她无措地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被不断涌入脑海的残破画面激得头痛欲裂。
尖锐的蜂鸣撕扯着识海,仿佛魂魄都在为之震颤。
可她不敢失神,用尽全身理智维持住一丝清明。
只因江如练在她耳边缓缓说:“卿卿听我讲个故事……很久很久前,天地间有一只凤凰——”?
? 第 67 章
很久很久以前, 神明退隐、战乱不休,曾经傲立神州的种族依次衰败。
天地间就只剩下一只凤凰。
孤独百年后,这只凤凰试图找个地方沉眠。
好地方没找到, 却寻到了一颗漂亮的树。
生长在昆仑山之巅, 枝丫纯白,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透明如薄玉。
比她停歇过的梧桐都要好看。
凤凰轻巧地落在树上, 准备挑一枝带回去做窝。
歪头蹦哒了许久后,终于决定要折下面前新长出来的嫩芽。
刚想下嘴, 耳边就飘过一道冷淡声音:“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妖。”
太突然,凤凰吓得扑腾到一米开外,差点没跌下去。
她翎羽炸起, 实在是想不通。
来之前明明确认过了,附近连个妖影都没有,怎么会突然蹦出来道声音?
眼下左看右看, 也没找到说话的妖。
“你在找什么?”那只神秘的妖怪再度开口。
凤凰缩着脖子,试探性地回答:“找你。”
昆仑的风吹动树叶, 仿佛有碎玉轻响,又或是什么在窃窃私语。
“……我在你面前。”
层云飘忽而过, 凤凰猛地打了个寒颤。
龟龟!不死树成精了!
按常理来说,这种自混沌之初诞生的神木很难生出灵智。
可眼皮子底下晃悠的嫩芽完全超出了凤凰的认知。
当着别人的面偷家,这实在不太好。凤凰心虚地蹲下, 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树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凤凰默默地想, 来偷你的树枝。
但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她咂嘴:“我在挑地方睡觉, 最好能睡死过去。”
“为什么要死?”
“因为无聊。”
寿命太长, 时间就失去了意义。
“旸谷日出我见过三千一百多遍, 北溟黑珍珠也已经捞了十几箱。”
她见证妖族衰败而人族崛起, 神宫倾塌之后,大地上出现了无数个部族。
可凤凰依旧只有她一只。
凤凰梳理了一下羽毛,准备飞走。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珍珠,长什么模样?”
依旧冷冷清清,如初春的雪,带着不掺杂质的懵懂。
听起来像只初生的小妖,凤凰瞬间就有些膨胀了。
仗着自己活得久,免不得挺起胸,用老成的语气开口:“一种会发光的圆球。”
末了又补充道:“比你的叶子差点。”
面前脆生生的嫩芽晃了一下,很不解:“黑珍珠为什么能发光。”
凤凰给树打上“没常识”的标签,这得是多新的小妖怪,怎么连黑珍珠都没见过。
她感觉自己讲不明白,索性提建议:“你可以自己去看。”
“嗯?你见过会动的树?”
“……”
凤凰眼睛瞪得圆溜,好有道理!
草木成妖确实极其稀有,她见过的小花妖大多脆弱得不行,晒会儿太阳都会消失。
树不能动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或许是一时兴起,她丢下一句“你等着”,便振翅飞走。
凤凰流焰似的尾羽点燃朝阳,火烧云滚滚至天边来。
而往下是雪岭群山、绵延草场,天地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她飞过时还在想,这地方也挺适合睡觉的。
等到徬晚,不死树下窸窸窣窣的小兔蓦然蹿进地道里。
晚归的凤凰稳稳落在树枝上,翎羽一丝不乱,不过嘴里叼了颗黑色的珍珠。
她用喙将珍珠推到嫩芽面前:“喏,黑珍珠。漂亮吧。”
满天繁星之下,黑珍珠散发出莹莹幽光,但只够照亮嫩芽纤弱的叶子。
珍珠原地滚了一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推。
半响,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它从哪来的?”
“从海蚌里摸出来的。”凤凰怕她听不懂,还贴心地补充:“海蚌,是生长在海里的种族。”
“海?”
“就是几千几万倍大的湖泊。”
凤凰只觉得自己今天好有耐心,换往常有妖问她这些,早就把它叨走了。
可能这就是“教树育妖”的快乐吧。
“嗯……”
凤凰支起耳朵,准备好好听听小树妖的诉求。
如她所愿,树思考完毕,慢悠悠说的却是:“你走吧。”
凤凰:?
利用完就丢,这妖怎么欺骗凤凰感情!?
她决定马上飞走,然而远处黑云层叠,料峭的风中夹杂着些许雪粒,砭肌刺骨的寒。
暴风雪就要来了。
夜明珠的微光下,嫩芽的茎细小得可怜,风一扯似乎就能断掉。
凤凰本来半只爪子都探出去了,见状又往旁边挪了几步。伸展开羽翼,替那枝小小的嫩芽挡风。
她浑身蓬松又暖和,是昆仑风雪夜里唯一的光源。
“你为什么不走。”树妖这样问。
凤凰原地蹲下,火焰构建成天然的屏障,但很小心地避开了树的叶子。
“下雪了。”
她说完就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夜幕作被,昆仑裹在厚厚的风雪中,做了个酣甜的梦。
*
凤凰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先花一时辰梳洗羽毛。
等她把尾羽都打理光滑后,树枝上忽地长出了一朵小花。
花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碾就能碎。
浅淡的绿色花瓣颤巍巍地在她面前舒展,薄至透明。
银色纹路仿佛花的血脉,犹带沁人的芳香,吃下去肯定大补。
“给你。”
语气和花一样平和。
凤凰甩头:“不行,这东西看着就很贵重,你开一朵得要多少精力。”
树当真答道:“大概一千多个日出。”
神木三年开出来花,珍珠的价值完全没法与之相比。
凤凰把头甩得更凶,坚决不肯收,她可是很有原则的。
僵持了片刻后,树叶簌簌作响,仿佛是谁的叹息。
“但我还有很多时间。”
凤凰楞了一下,头顶的呆毛被风吹倒。
她想起昨天树还说过:“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妖。”
可早在千年前,她的母亲便战死魔域,父亲自焚殉情,她是最后的凤凰。
树说的见过,是在多久前?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她根本不是什么新生的小妖怪,而是不知道比自己年长多少岁的大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离开昆仑,所以才对外界的事物如此不了解。
连珍珠和海蚌都没见过。
换做自己被困在这个地方,年年岁岁都是同样的风景,一成不变,她真的会发疯。
凤凰没收那朵花,还道:“你等着。”
或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同情,她非但没按照原计划找地方睡觉,还来昆仑来得更勤快了。
每一次都会带回来点小玩意儿,如果太晚就直接在昆仑歇下,顺便给那只树妖挡挡风。
“我给你带了贝壳,贝壳里面也有珍珠。”
她把自己珍藏的大红色扇贝推给小树芽看。
树晃晃叶子表示知道了。
“这是红翡翠,一种石头。”
她挑出自己窝里最剔透的红翡翠,炫耀一番后塞进树洞里。
树又开出朵小花,但是凤凰没收。
她从遥远的北溟带回来一竹筒海水,二话不说全倒在嫩芽上。
随便介绍:“北溟海的水,你能尝出水的味道吗?”
这一次,树静默不语。
就在凤凰上蹿下跳、绞尽脑汁地想向她描述“咸”这种滋味的时候,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无数蹦哒的水珠溅了凤凰满身。
凤凰懵逼甩毛,罪魁祸首这才悠悠评价道:“难喝。”
许是为自己的恶作剧心虚,还没等凤凰说话,树就主动找话题。
“不会无聊吗?你说你已经去过很多次北溟了。”
凤凰决定不和小可怜计较,烤干了自己的羽毛后又变得蓬松起来。
在纯白的枝桠间,这只大红色带尾巴毛球极其显眼。
她摇头:“不一样。”
树继续追问:“为什么不一样?”
凤凰沉默,这该如何向她解释。
解释自己从分享中获得的喜悦、和那找到“同类”的隐秘窃喜。
从前她游历四方,没有固定的落脚点、更没有目的地,每一次振翅都是出发。
而如今,她的羽翼划过北溟的海浪,想的却是昆仑的落日。
她所怀揣的期待比以往更多,她所拥有的欣喜更在归来之后,在这颗不变不移的树上。
许是见她久不说话,树径直道:“如果哪天你找到睡觉的地方了,可以提前告知我吗?”
“当然。”
树并不知道这只凤凰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带回来的东西是越来越丰富了。
上到珍贵的珊瑚枝、宝石和各种各样的灵草,下到路边普通的野花、沙漠中的沙子甚至还有人族的书籍。
珊瑚枝凤凰拿来串风铃、灵草则全部捣成药汁倒树上,美名其曰“大补”。
至于那本书,她认识人族的文字,但看不懂这些奇怪的句子。
如此数月后,某个温暖的春天,昆仑的雪线下开出了连绵不绝的野花。
凤凰带回来了一瓶种子。
她用爪子摸出来一枚:“玉竹的种子,我要把它种在昆仑。我只吃它,所以玉竹生长的地方就是我的活动范围。”
说完直接松爪,任由那枚翠绿色的种子落入树下的泥土中。
风铃叮咚响了好几声,凤凰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再没有别的动作。
树感到茫然:“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知道,我不会种竹子。”
树:“”
凤凰:“”
气氛逐渐尴尬,她讪讪地拨弄种子,有些无措。像这种娇贵的灵植,怎么可能随便种成。
她也就是碰碰运气:“听天由命,种不成就算了。”
凤凰垂头摆烂,那瓶种子却晃晃悠悠地飞到半空中。
空间突然泛起水波,犹如墨入清池般,瓶身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纤长的手。
接着以此为起点,勾勒出女子窈窕的轮廓。
女子摇摇种子,凤凰闻声抬起头,瞳孔骤缩。
大变活人了!
神木纯白的枝干上坐着个同样雪白的人。
一只腿曲起,身上随意裹着的白绸遮不住细腻的肌肤,也露出了圆润的肩。
白到晃眼了,凤凰头上的翎羽逐渐炸起。
而那双水墨画似的双瞳、和右眼角下的泪痣,更是直接将一颗心撞得悸动不止。
人间春山不过如此。
凤凰开始结巴,爪子没踩稳差点滑下树。
“你你、你——”
那人歪头:“嗯?”
是听过千百次的嗓音。
曾经被自己精心呵护过的两叶嫩芽还在俏丽地生长,而面前的女子是谁更不用多说。
凤凰鸟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这叶子不是你本体?”
女子嘴角牵了牵,但没笑,只拿一双盈盈的眸子望她。
态度真诚又无辜:"我没说过。"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误会了。
凤凰当即窒息,她无数次对着那枝嫩芽嘘寒问暖,而这妖就在面前看着,也不阻止。
闹出这么大的乌龙,让她脸往哪搁!
眼见她就要发作,女子伸手就要把树枝折断:“这是我新长出来的枝,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别!”凤凰心急,蹦过去将女子的手撞开:“好不容易长这么大。”
还是她看着长的!
“那你不生气了?”
女子轻声询问,语气拿捏得很是小心。
凤凰摇头,可女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也攥皱了衣服的一角,明显是在忐忑。
看起来像暴风雪里的新枝,脆弱又可怜。
风送来草木的清香,凤凰被吹昏了头,心还被什么东西揉了一把,止不住的酸涩。
她举爪承诺道:“真没生气,下次给你带人族的小玩意儿。”
女子颔首,眼中漫上温柔的笑意,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对于凤凰来说足够让她惊艳。
她在心里赞叹,真好看,这绝对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妖。论美貌也就只比自己差上一点。
她正想夸几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件事就这么轻松揭过去了?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为什么最后哄人的还是自己?
再看眼前懒洋洋把玩瓶子的人,凤凰顿悟了。
这妖也就表面上白,芯子指不定比墨鱼吐的汁还黑。
她的翎羽再度蓬起,准备好好谴责一下这恶劣行为。
却见女子抬眸,将瓶子晃几下:“种竹子,你要不要来看?”
随后没等凤凰答复就往下一跃,如一片落叶悠然落地。
她居然会种竹子!
凤凰赶紧跟上去,至于什么白皮黑心,什么狡猾的妖怪,早抛脑后了。
女子捡起树下掉落的种子,又往外走出很远,直到寻见一片松软的黑土地。
余光一扫身侧,那只凤凰正拖着长尾巴蹦哒过来。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半蹲下后将种子埋进土里,随后心念一动,蓬勃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灌注到土地中。
种子开始生根,竹笋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苗、生长。
最后长成一株挺拔苍翠的玉竹,也才过去了半刻钟。
凤凰先是伸脖子探头,然后又绕着玉竹蹦哒了好几圈,还用喙啄了口。
她忍不住咂嘴,是活的,长得还特别好。
瞧这两只手合不拢的竹竿,这葱茏的叶子,想来结出来的竹实也该特别美味。
“玉竹对灵气要求极高,这些年灵气衰竭,好多地方的玉竹都枯死了,”凤凰敲敲陶瓶,眼巴巴地瞅着人:“我怕我以后会没得吃,你可不可以帮我在昆仑种一片竹林?”
女子答应得很干脆:“好。”
她又摸出枚种子,重复之前的动作。
视线却落在凤凰脑袋上,随后又滑至那华丽、光滑如锦缎般的尾羽。
她突然开口:“你说过,有玉竹的地方就是你的活动范围。”
凤凰自信满满地挺胸:“嗯,从今以后,昆仑归我罩了!”?
? 第 68 章
或许是同为草木, 女子种起玉竹来得心应手,不到半天,常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就多了一小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风起时竹影婆娑, 凤凰蹦哒几圈后歪头看人。
妖和妖之间是不同的, 比如面前这只,哪怕刚“下完地”, 浑身仍是不染纤尘的白,说不出的从容淡定。
凤凰承认, 这样的白色不逊于自己绚丽的羽毛。
之前还以为不死树不能化身成人,所以去不了别的地方,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她问:“你既然有人形, 为什么不离开昆仑?”
女子抿了抿唇,没答话。
随后像是懒得解释,直接往山下走去, 凤凰不明所以只能跟着。
绢蝶翩然飞过雪线,而女子衣袂翻飞, 也如同一只白蝴蝶。
野花就开在不远处,蝴蝶落于其上, 她亦往前迈进一步。
只是简简单单走了一步而已。
“咔擦——”
凤凰楞了一下,听见了山石崩裂的声音。是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女子又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一点。
远山呼啦飞出大群飞鸟、野兔贴着苔原飞快逃窜。强烈的危机感如针扎般倏忽穿过身体,凤凰控制不住地竖起羽毛。
她好像听见了昆仑崩塌前的悲鸣。
这地方不能呆了!
“停下!”
她急躁地喊出声, 随后更是一口叼住女子的衣袖, 带着往后退。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大地停止了颤抖。
刚准备缓口气, 凤凰的余光一扫, 正瞥见垂眸的树妖。
安静地站在身边, 连眼睫毛都透着股乖巧。
明明女子脸上没多少表情, 可凤凰仍一口气没缓过来,梗在喉头,闷成了懊恼的叹息。
花上的绢蝶飞走了。
这颗树却还在这里。
女子缓缓开口:“我的原身挪不走。”
都做到这份上了,凤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是神木的根系遍布昆仑,早已不可分割。而昆仑之下更有运送灵魂的通道,归墟。
树移则昆仑崩、归墟陷,届时万千生灵都会受到影响。
她本来可以不管不顾,却还是选择了固守此处。千年百年,怕是昆仑的每一寸土地都看腻了。
凤凰咂嘴,默默为自己之前的揣度道歉。
多好的妖怪啊,自己居然还觉得她心黑,实在是太小气。
她转身去把蝴蝶停歇过的花折下来,塞进女子手里。
又像之前那样道:“你回去等我。”
女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层云中,再望不见了。
*
太阳落山前,火烧云中飞出了一只比火还艳的凤凰。
隔老远,就眼尖地发现了树干上坐着的人。
万千雪白中小小的一点,正百无聊赖地编花环。
她听见动静稍微稍微偏头,凤凰就稳稳落在身边。
从前凤凰带回来的都是死物,这次爪子上抓着的却是个毛茸茸的白色小动物。
圆头圆脑,身材短胖,还是只幼崽。
幼崽抿着耳朵,在大妖威压下只能缩起爪子瑟瑟发抖,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女子歪头,神情有些许不解:“这是什么?”
凤凰拎起幼崽后颈皮,放女子跟前:“小猫,就连妖都喜欢养,据说摸了心情就会好。”
她特意飞了好远,从人族的集市买回来哄妖开心。
大概是女子的气息比凤凰平和太多,小猫巴巴贴过去,瑟缩成一团。
而后者明显被吸引了注意力,连花环都放一边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悬停在小猫头顶,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最后抬眸,向凤凰投以询问的眼神,像是在问可不可以。
凤凰兀自“哼”了声,她就知道,这种圆滚滚的四脚兽最讨女孩子欢心。
她才不会嫉妒这些只会撒娇的幼崽,一扭头不屑道:“随便摸。”
于是女子继续动作,手却掠过小猫,冲着凤凰那艳丽华贵的尾羽去。
趁着某只鸟走神,飞快从尾巴根顺着往下捋了把。
动作快到凤凰都反应不过来。
尾羽根部传来陌生的酥麻感,凤凰瞳孔地震、当场僵住,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爪子抓紧了,思维还没从刚才的事中走出来,干巴巴地斥道:“摸它,不是摸我。我尾巴一般不给碰。”
女子眨眨眼,在凤凰警觉起来之前故技重施,又薅了把凤凰头。
胆子大得不得了。
那几根翎羽被薅得上翘,和它的主人一样炸。
凤凰扑腾到远处,翅膀带起的风扇女子一脸:“头也不许摸!”
她要好好给这乡下妖讲讲常识,只有凤凰承认的伴侣才能抚摸凤凰的羽毛。
上来就动手动脚会被她揍!
小猫被吓得喵喵叫,拼命地往女子身上蹭,却被后者拎起后颈,无情地放到一边晾着。
女子将白发顺至耳后,目光也闪烁,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她轻声解释:“可是比起摸小猫,我更想摸摸你。我捉过这种走兽……”
但怎么可能捉住一只自由的凤凰。
“昆仑太冷,没有飞鸟会停在我这一棵树上。”
她不自觉地想揪住点什么,触碰到花环后又硬生生地拐了弯。
最后折下来的是自己的叶子。
面前人神情平静,凤凰却读懂了她的肢体语言。
在昆仑,野花只开在温暖的地方,是很珍贵的东西。但自己的叶子能被随便揉碎、丢掉。
凤凰深呼吸,开始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对女子太凶了,明明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摸摸羽毛罢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闭上眼睛:“那给你摸会儿,不准贪心。”
熟悉的柔软触感再度降临,这次是后背。
女子的手心并不热,反而有些冰凉,一下又一下地将那些翘起的羽毛顺好,有种按摩一般的舒坦。
很规矩,只摸了表层的背羽。
只是抚摸的频率逐渐降低,到最后既不动又不挪,摆明了要耍赖。
凤凰气得炸毛,准备把放自己身上的手啄开:“你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刚转头就对上了女子恬静的眉眼。
她睡着了。
种竹子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此刻哪还有什么精神。
小猫依偎在她膝上,而她软绵绵地靠着树。
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发丝、眉梢,衬得人越发像冰雪雕就。漂亮,但也冷。
只有手捂得很暖和。
凤凰打量完,默默地回去蹲下。
体温融化雪花,热气给女子苍白的脸添了分血色,鲜活了很多。
她心里想着算了吧。
她大妖有大量,看在这妖这么可怜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没有暴风雪的夜晚,如果不能好好睡一觉就太可惜了。
*
凤凰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比如这次说要罩着昆仑,翌日就摸清楚了周边的妖怪有哪些。
第三天挑衅山下的开明兽,第四天约架,方圆十里的树木全被烧毁,动静大到整座昆仑都听得见。
第五天,一袭红衣的女子跃上神木,灿金色的瞳孔对上好奇张望的小猫,把它吓得喵嗷乱叫。
树闻声而来,望见人时也是一怔。
这长相实在美艳,甚至美得有些刺眼,带着强烈的攻击性,正好与红色相配。
那双凤眸乜过来,连上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地勾人。
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几秒钟,凤凰率先挪开视线,大大咧咧地曲腿坐下:“怎么?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
“嗯。”
并非意料之中的回答,凤凰突然觉得有些别扭。
她并非第一次被人夸。
凤凰的美貌与生俱来,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对此早该习惯。
可这一个“嗯”字抛进她心里,偏偏掀起了层层叠叠的浪,久不能平息。
女子似乎没发现凤凰的僵硬,还在淡定地继续夸:“你曾说江南多开桃花,我没见过。但想来桃花比你差点。”
她是认真的,毕竟桃花不会偷偷给她盖毛毯,也不会飞几百里带晚餐。
凤凰转头,强忍着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估计现在红得烫手。
她的翅膀被开明兽撕了条口子,羽毛还没长齐,不想给人看见,只能变成人形。
她还是没忍住,蹙眉摸了摸耳垂。
这一伸手,袖口顺势下滑,凝脂般的皮肤上赫然显露出一道狰狞的伤。
伤还未结痂,正缓缓往外渗着血。
树凝眸询问:“手怎么了?”
凤凰“啧”了声,满不在乎地开口:“抢地盘受伤很正常,睡一觉就好。”
她刚想用衣服遮住,却被突然捉住了手腕,随后树妖倾身——
伤口处覆上湿润的柔软,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被舔舐,比疼痛更难忍的是逐渐深入血脉的痒。
凤凰神情恍惚,一时没来得及阻止。
眼睁睁看着女子寸寸吻过她的伤,白发散乱,撩至耳后时露出一张疏冷的脸。
半响,女子抿了抿唇上残存的血,舌尖显眼的嫣红,转瞬即逝。
这、这这!
凤凰有些麻爪,甚至感受不到那只手的存在。
身体里的凤凰火好像失控了,否则脸怎么会这么烫?
她眼神乱瞟,总觉得放哪都不合适:“你、你干什么……”
女子撕下一片衣服,一边仔细地替凤凰包扎,边悠悠解释道:“这样能让伤口好得快些。”
“哦、哦。”
身体失控的感觉让凤凰难受,差点忘了呼吸。
或许舔一舔真的有利于恢复,不然伤口怎么会这么痒?
她连忙转移注意力,尚能活动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糖炒栗子。”
个个金黄饱满,还热乎得很,连空气都被烘烤出焦糖的甜香。
凤凰拿了一粒,又止不住地拿余光去瞄身边人:“今天的落日像糖炒栗子。”
女子颔首:“嗯。”
她吃得鼓起半张脸,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舔舔唇,仿佛在回味那股甜。
凤凰勾起嘴角,语气轻快地邀功:“我打架打赢了,以后昆仑归我管。”
“嗯。”
某只树妖吃栗子吃得起劲,回答不尽如妖意。
凤凰眯眼,她既然做了妖王,昆仑的一切都该是她的。
树也是、妖也是。
她漫不经心地按住树妖拿栗子的手:“按规矩,你得喊我一声王上。”
“按年纪,你要喊我姐姐。”树妖毫不相让,凉丝丝地开口:“我喊你王上,你喊我姐姐,我们各论各的。”
凤凰:!
喊什么姐姐!
她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后悔起自己做事不过脑,非要占这个便宜。
正想着该如何解决,一粒香甜的糖炒栗子就被塞进嘴里,她下意识地嚼了嚼,顿时没了脾气。
再回神,某只树妖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零食、看落日。
凤凰薅了把自己头发,实在拿她没办法。
“……算了,下次再说。”
毕竟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近进度极其缓慢,蠢作者给各位磕头了QAQ
昆仑回忆篇在下章完,我尽量写快点orz?
? 第 69 章
与树妖混熟之后, 凤凰就不再满足于分享一些小玩意儿。
她决定给树带个大的。
首先需要找个人族修士聚居的地方。
铺一张缚仙绳编织的巨网,随后弄乱自己的羽毛,两脚一蹬躺在其必经之路上。
她要钓人。
人族大多贪心, 而凤凰全身都是宝。一只“重伤垂死”的凤凰倒在面前, 路过的修士没理由不好奇。
钩子刚下没多久,猎物就溜溜哒哒地来了。
是个手持折扇的女人, 一身白色道袍端的是仙风道骨,桃花眼写的是缱绻多情。
凤凰半眯着眼睛装昏迷, 自认为“人模狗样”一词与这人般配,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
那人望见大马路上凭空出现的凤凰,竟也没表现出怀疑, 往前几步后一脚踩进了陷阱中。
看似平整的地面霎时塌陷,腾起大量灰尘。缚仙绳网兜头罩下,直接将女人的灵力封印。
凤凰霎时激灵起来, 地上一蹦而起,抖了抖羽毛, 从坑上探出头去瞧。
原来是傻瓜!
陷阱里,女人并没有像她认知中那样, 大喊大叫或者惊慌失措。
反而悠然席地而坐,边摇着扇子扇灰尘,边啧啧称奇:“我捉了那么多只妖, 这还是第一次被妖捉。”
凤凰才懒得与人族对话, 爪子勾住巨网后就往昆仑飞。
路上还忍不住腹诽,嫌弃这只两脚兽好重, 飞起来忒费劲, 耽搁她回去的时间。
昆仑山巅一如既往的静谧, 穿过风雪形成的屏障后, 纯白的巨木在天空下闪着细碎的光。
凤凰一松爪子,网兜里的女人就摔了个屁股墩。
她疼得嘶嘶抽气,再抬头,羽毛华丽的凤凰正冲着那棵神木“自言自语”。
凤凰殷勤地介绍道:“是人,没有毛的两脚兽。”
天道偏爱人族,这是所有生灵都知晓的事实。
而万物模仿人的身形,为的就是夺取那一线天机。
就算如此,身为妖的凤凰还是很难学会人族的法术。
比如可以构造出奇妙景象、或如海市蜃楼般迷人眼的幻术。
她想了好久,既然昆仑没有海,那就想办法把海搬到昆仑来。
抓回来的人族还在仔细打量面前的巨木,凤凰蹦哒过去指使道:“你用幻术给她看看北溟海。”
女人挑眉,兴味盎然道:“她?”
凤凰眼神不善地盯着人,以她经验,大多数人族修士都不是好东西,不仅狂妄还贪心。
可女人直接无视了她的警告,俯身作揖:“在下白云歇。”
凤凰的鸟脸似乎黑了一度:“我管你叫什么。”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人打晕,再重新抓一只。
白云歇丝毫不恼,眼底的笑意就没散过。
甚至还无比自来熟地提要求:“看北溟海嘛,好说。但作为交换,阁下是不是也该带我赏游一下昆仑?”
凤凰听完就炸毛:“给钱可以,逛昆仑免谈!”
“我不要钱——”
“那就把你丢回去。”
她说完就要动嘴叨人,白云歇连连后退,笑眯眯地讨饶。
“别这么绝情,阁下再考虑考虑?我什么歪门邪道都会一点,别人可比不上我。”
随后折扇一开,原本雪白的扇面上忽地出现一幅远山海景图。
随后海浪挣脱了扇面的束缚,自画中滚滚铺开。
波光与远山接洽,巨鲲跃出水面化做振翅的鹏鸟,鲛人的魅影于礁石边闪过。
长风起,万籁如涛声,昆山的落日坠入了北溟的深海,竟让人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
白云歇眨眨眼,看清楚了凤凰身边突然出现的树妖。
白发的树妖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揪着凤凰的羽毛轻声道:“看完再丢。”
凤凰就像被顺了毛,缓缓安静下来,只是灿金色的眼瞳还牢牢地锁着白云歇。
幻象的持续时间很长,从前只能从凤凰那里听闻的景色第一次有了具象。
树妖小心翼翼地去勾勒潋滟的波光,专注且投入。
海中的珠蚌张口,吐出一颗圆润的珍珠。树的第一反应是找那只妖分享。
“凤凰……”
伸出的手并没有触碰到熟悉的热度。
她回过神,四周静悄悄,幻象依旧瑰丽非常,唯独缺了一只凤凰。
安全感仿佛如同这幻象,失去了凭依后霎时坍塌。
一颗心更是惶惶不可落地。
好在昆仑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简单地判断了方向后,树妖快步朝竹林走去。
*
凤凰正领着白云歇“逛”昆仑。
她也没那么蛮不讲理,这人的幻术确实高超,值得她为此让步。
于是她趁树妖看得入迷,把人提溜出来逛逛昆仑外围。
在凤凰看来,白云歇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路边的野花也要停下来瞧一瞧、石头也要捡起来把玩一下,见了自己的竹林,更是笑得玩味。
“玉竹还能长在这儿的,真不愧是……”
后续的话被某只黑白团子打断了,那只团子瑟缩在石头后面,听见动静后慌里慌张地想要逃跑。
毕竟这是凤凰的地盘,大妖的食物不可觊觎。
可凤凰并没有表现出震怒,白云歇好奇歪头:“认识的?”
凤凰摇摇头。
那是不知道从哪爬上来的小妖怪,可能是因为实力低微,才会被赶出族群流浪到这里。
它时时来这片竹林转悠,趁凤凰不注意的时候捡点竹叶吃。
凤凰默许了它的小动作,她还不至于和幼崽计较。
她看着幼崽拖着枝竹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滚下山,嗤笑道:“黑白毛四脚兽。”
白云歇也笑:“那叫食铁兽,祖上也曾阔过,是蚩尤皇的坐骑。如果它只有三条腿呢?你要怎么称呼?”
凤凰乜她,像看智障一样:“当然是瘸腿的黑白四脚兽。”
“呵。”
起初还好,白云歇只是礼貌的微笑,到现在像是再也忍不住,扶额笑得前仰后合。
动静大得整片竹林都听得见。
凤凰瞳孔缩了缩,连忙往外挪,巴不得离人越远越好。
这个人族好像不太正常,得快点把她送走,不然吓到自己的树可就不好了。
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茫茫苔原上,忽然出现一个小白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凤凰也逐渐看清了白点的模样。
是她的树。
她神情明明不急不缓,速度却相当快,走上来后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凤凰的脖子毛。
羽毛被抓在别人手中,奇怪的感觉逼得凤凰想甩头。
可一对上树妖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她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只好任由对方抓着,无奈地询问:“你怎么追过来了?”
树妖垂着头往她身边贴,声音和风一样轻:“不看了。”
凤凰当即朝白云歇睨过去,意思是还不快滚。
白云歇“啧啧”几声,随后换上张恭敬十足的脸。
“出入昆仑哪是什么随便的事,我只是一介普通修者,还望阁下指条明路。”
凤凰冷笑:“我把你丢下去。”
尖锐的风划过耳边碎发,白云歇一回身躲过去,又后退好几步。
她装得愁眉苦脸:“欸,使不得。上山的时候就去了我半条命,再来一次我不得直接埋了?”
本来就憋着股气的凤凰,听完这句就更炸毛了,她就没有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人!
提要求就罢了,还总揣着些有的没的小心思。
她正想把白云歇一屁股踹下去,就听身边人开口:“可以走归墟。”
白云歇眨眨眼睛:“嗯?”
树妖认真道:“归墟,魂魄泅渡之处,入口在九井。沿水脉往东一直走就能出去了。就当是谢谢你的幻术。”
何止白云歇,连凤凰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事。
这是可以说给外人的吗?!万一被白云歇卖了怎么办!
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树,后者回以相当纯粹的茫然。
哦对了,她的树没接触过人,不知道这些家伙有多狡猾。
偏偏心地善良,最容易被骗了。
凤凰已经开始考虑起,要不要把这只两脚兽的记忆抹掉。
眼见凤凰的眼神越发不善,白云歇连忙溜之大吉,生怕对面反悔。
白影转瞬出现在十米开外,凤凰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
等回到神木上,她又苦口婆心地叮嘱树妖:“人族心眼多,我不喜欢。你也少和他们来往。”
树妖乖乖颔首,眼巴巴地盯着她。
凤凰没注意,还在絮叨:“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出现在别人面前。”
树妖揪揪她的衣袖,语气柔和:“你坐过来点。”
凤凰不明所以地转头。
下一秒,身边靠上来一个柔软的身体,淡雅的木香氤氲在空气中,树妖的询问随之而来。
“我可以靠着你睡吗?”
凤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回答,衣袖就又被揪紧了点。
树妖微微仰着头,睫毛颤动如蝶翅:“不可以吗?”
振翅的蝴蝶拨动了心中的那一根弦,凤凰不自在地转过头,避免与她四目相对。
“倒也不是,可是为什么——”
“突然就想离你近点。”
肩头一沉,树妖当真靠了上来。
她拈了缕白发放在手中把玩,声音轻快:“我想告诉你,我今天见到海蚌了,会产珍珠的海蚌。”
凤凰木愣愣地望着夜幕下的星辰,余光却逃脱了控制,去捕捉树妖发丝上跃动的浮光。
“你捞珍珠的时候,羽毛会不会打湿?会不会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凤凰想点头来着。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想要撒谎,因为身边人的语气太过关切了吗?
凤凰最后实话实说道:“我都是抓一只鲛人,威胁它帮我捞。”
心思却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开始想着要不要建一间小木屋,毕竟天天这样睡可不太舒服。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树的气息渐渐平缓。
她像是朵汲取热度的菟丝花,缠绕在凤凰的手臂上、肩膀上,软得不可思议。
凤凰正准备睁着眼睛熬一晚上时,听见了耳边传来的呢喃。
“为什么没有你陪着,那些风景就没意思了呢……”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把身边人捞进怀里瞧瞧。却又觉得不妥,克制住了。
要不还是建一间木屋吧,把它当做自己和树妖的家。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凤凰的直觉确实管用。
自从白云歇知道了从归墟直达昆仑的密道,隔三差五地就来拜访一番,美名其曰交流心得。
气得凤凰差点没把人烤了。
可她并非空手而来,她递给树妖的包裹里、厚厚的一沓全是书,人族的书籍。
讲山川、讲草木,讲精妙绝伦的机关术,各式和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甚至还配有精美的插图。
从树妖好奇地接过第一本书,看了大半个下午开始,凤凰就彻底没了脾气。
这人还杀不得,她磨磨牙,面无表情地想,得等到她教自己的树习完字。
她自己可看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
幸好树妖学习速度极快,对于人族的知识几乎是过目不忘。
书一本本地看,知道得也越来越多,甚至开始琢磨起给凤凰的竹子取名字了。
凤凰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自己都还没名字呢,怎么轮得到那些死物?
她挤到树妖面前,大方地提要求:“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向来沉稳的树,眼底倏尔闪过一丝无措:“妖的名字很重要,让我来是不是……”
凤凰觉得很对,便又改变了主意。
她仰起头,并且自信挺胸:“那我要叫凰凌天。”
短暂的沉默后,树若无其事地接过话题:“……还是我来吧。”
她蹙眉沉吟半响,小心翼翼地向凤凰征求意见:“叫江如练,如何?意思是夕阳下、像丝绸一般流淌的江水。”
她没有说完,这是她心中源源不断,沁润万物的江水,是凤凰提过的雁阵惊寒、渔舟唱晚,是徬晚最令人心动的人间烟火。
凤凰歪头。
江水?丝绸?听起来很温柔,和她的种族不怎么沾边。
但树念出这个名字时,眼神是和水一样的柔和。
她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下来:“好。”
树妖嘴角微勾,又轻唤了声:“江如练?”
江如练颔首:“嗯,我在。”
她的姓名是她给予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先给大家跪下了orz
本来说好这章要把昆仑篇完结的,没想到我阳了,紧接着又偏头痛,紧赶慢赶还是没写完QAQ
我争取,明天或者后天补上吧呜呜呜。
再次说声对不起m(._.)m,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这些小可爱了。希望大家都能免疫新冠!
以及下一章是众所周知的剧情,不是甜甜。虽然这段剧情我认为挺重要的,但真的不是甜甜。?
? 第 70 章
树妖在短短一旬内学完人族的大部分字词后, 白云歇倍受鼓舞,大言不惭地要收她为徒。
并言“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妖,比停云山的那些小弟子聪明多了。”
哪怕被一路赶下昆仑, 她也只是揣着折扇、极其不要脸地让江如练考虑考虑。
随后更说要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们认识, 没几日当真领了一群人来。
昆仑静谧的清晨被嬉笑打闹的两脚兽占领,江如练气得炸毛。
连觉都不睡了, 从树上一跃而下。锐利的尖喙就对准了白云歇,摆明了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白云歇左闪右躲, 稍不注意袖子就被撕开一道口子。
“哎哎哎!我就带朋友来看看,别那么小气!大家都劝劝——”
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远处有树下谈天的、好奇研究昆仑灵植的,拿出炭笔奋笔疾书的。
各得其乐,哪有人管她死活?
这场殴打以白云歇的衣袖彻底报废为结果, 前者还在长吁短叹。
江如练嘲讽:“你自己没有家吗?”
怎么有人三天两头往妖怪这儿凑?
白云歇懒洋洋地叹道:“唉,昆仑是个好地方, 在这喝酒聊天可不会有人来碍事。”
她说完摸出个酒葫芦,轻巧地抛给江如练后才离开。
已经习惯了把各种东西与树妖分享, 江如练回到树上才拔出酒葫芦的塞子,一愣,又连忙塞回去。
然而为时已晚, 一股子幽幽花香混着酒味儿扑面而来, 她身侧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酒?”
树妖撩起耳边碎发,想凑近一点闻。
她有乖乖听江如练的话, 没在人前出现过, 所以之前也只是远远地看。
江如练还以为她想喝, 连忙将酒葫芦拿远。
“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喝多了会头疼,还会变傻瓜。”
树妖垂眸:“可是书里面说,人生得意之时当浮一大白。”
就差直说想尝了。
江如练还是拒绝:“你不是人,不要听人瞎说。”
她从前被人族搞出来的烈酒辣得头疼,谁知道树会不会喝出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是白云歇给的东西,她没那么信任。
树妖眨眨眼,睫毛扑闪时眼底有细碎的光。
“我没有尝过外面的东西。”
声音很低很细,像是春日雏鸟的啾啾啼鸣,于是江如练又心软了。
她打开酒葫芦,仰头相当豪气地灌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咙,一路辣到了心头。
呼吸间弥漫上浓烈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日光照耀下的花田,熏得有些晕乎乎。
她深呼吸几下,咂嘴道:“没问题,还是这么难喝。”
随后将酒葫芦递给树妖。
见江如练这种反应,后者先嗅了嗅,再小心翼翼地抿了点尝。
江如练连忙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头晕想睡觉?”
树妖摇头,乖巧道:“不困,不晕,也不头疼。”
她说得很好,可脸颊渐渐染上绯红,如雪里寒梅分外鲜活。
下一秒,整个人旁边一倒,浑身没骨头似的栽进了江如练怀里。
仰头时还睁着迷茫水润的眼睛,显然醉得不轻。
江如练手忙脚乱,酒香干扰了她的判断,竟觉得自己是抱了捧皎白的梅花。
细瘦的、脆弱的,攀着自己呼吸和生长。
柔软的白发散落在自己手臂边,每一次风吹过都觉得痒。
在江如练开口之前,树妖便先一步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要抱你,一会儿就好”
她埋下头,缩成小小的一只,还不忘有礼貌地道谢。
“谢谢。”
时间悉悉索索地穿过枝叶,太阳都挂上山巅了,江如练却只感觉过去了几秒。
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好像飞过九万里,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宝石,连带着远处吵闹的人族都顺眼了许多。
发呆半响,她突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窝?”
“白色的。”
树妖蜷得更紧,头一低,遮住了嘴边漾开的浅笑。
等到白云歇喝完酒晃悠回来,树上又只剩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蓬松凤凰。
白云歇飞上树,四处没找见树妖的影。
她轻笑着拿手肘去推江如练:“接手昆仑之后,可想过接下来的打算?”
自来熟得很。
江如练鸟脸深沉:“去找一截白色木头。”
白云歇保持微笑:“我是说远大点的、对得起你大妖身份的打算。”
“哪有纯白色的木头?”
白云歇:“……”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些许酒香,凤凰眺望着远方,头顶的呆毛在风中摇晃。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只假鸟,无论是思想还是行动,哪点对得起她大妖的身份?
白云歇本来的就是想问她一些关于妖怪的事,此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
“通州城外的运河里住进了一只黑蛟,来往船只皆会被它倾覆。
我等本想赶走黑蛟,但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只冥鸦,误把我们当做盗宝贼,非要斗个不死不休。你可有什么法子?”
江如练歪头,漫不经心道:“把黑蛟攒的珠宝全部抢走,做成陷阱诱饵吸引冥鸦,先揍冥鸦再揍蛟。”
她全按自己的习惯,根本没有考虑到人族是否能从蛟巢里夺宝,能不能正面对抗一只暴怒的蛟龙。
白云歇拍拍折扇,这建议也就只有“陷阱”稍微有用。
想来自己也是被“钓”上昆仑的,这该是江如练的惯用手段。
她继续抱着一种学习的心态求教:“沿海的鲛人总会捕捉渔民,涂山的狐狸也常吸人精气,能否抑制?”
江如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速也快。
“告诉鲛人,吃人就抓上岸喂老虎。烧秃狐狸的尾巴,再嘲笑她尾巴丑,保证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
这一番谈话下来,白云歇可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个无比自信的妖界恶霸。
偏偏她的实力就是自信的资本,奈何不了。
难怪那些小妖中盛传,昆仑的凤凰不要招惹,连带着那棵神木都不要再妄想。
白云歇扶额叹息:“你能不能提一些有可行性的建议啊?”
“是你太弱小了。”江如练毫不客气。
妖族弱肉强食,以实力为尊,所以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她急着去找材料做窝,不想再和这个人族掰扯,舒展几下翅膀就要飞走。
哪知白云歇突然叫住她:“我有一截白梨木,没不死木那么白,但很结实。你帮我赶走通州的冥鸦,我就送你了。”
没过多思考,江如练当即答应下来:“成交。”
赶冥鸦对于凤凰来说太过简单,四舍五入没成本,她乐得轻松。
正好,白云歇也觉得不亏,拿一截对自己没用的木头就能解决一个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她摇着扇子,语气就带上了几分调侃。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毕竟同为妖,不怕被同族说闲话?”
凤凰乜她:“嗤,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他们来评说?”
白云歇哑然半响,带着浅笑合上扇子。再一抬头,面前早已空无一鸟了。
*
江如练只花几天就搞定了冥鸦。
这只凶狠的肉食性猛禽被凤凰撵出十里开外,连头上的羽毛都被叨秃。
运河里的黑蛟还以为凤凰看上了这块地,连夜扛着家产跑路,头也不回。
江如练美滋滋地回昆仑,等白云歇把木头送上门。
她向自己树描述窝的装饰。
“到时候就建一间白色的木屋,我把珍珠穿成帘子,再用暖玉做床。”
树妖认真地点头:“什么时候开始建呢?”
“等白云歇把木头送来。”
正说着,山腰上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腰间别着标志性的折扇,正是白云歇。可她手中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身后倒是跟了好几个人。
都是莫约三四十岁的男人,穿得破破烂烂,耳朵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手中拉着载有物资的拖车,走得很是艰难。
再往后,是裹着野兽皮毛的女人和小孩,低垂着头,沉默且哀切。
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都是普通人,自山腰蜿蜒而上,远看就像雪地里奔忙的蚂蚁。
树妖轻轻拽江如练的衣袖:“这也是来送木头的?”
江如练差点没骂出声,怎么可能?指不定是白云歇又在做什么“好事”!
她二话不说冲到白云歇面前,凤凰火化成的长鞭一扫,碎石飞崩,把人挡了回去。
紧接着又面色不善地问:“慢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小孩被这动静吓到了,惊慌地抱住母亲,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眼眶里蓄着泪,脸上脏兮兮,红鼻头是寒风冻出来的,看着就可怜。
江如练不动声色地把鞭子收起来,手也背在了身后。
“他们的村子被饕餮毁掉了,这些人身负特殊血脉,会吸引妖兽。”白云歇有意放低了姿态:“你就行行好,替我看顾着点,等我找到新的安置地就回来接人。”
可江如练才不吃这套,依旧不客气地拒绝:“你把我这当什么了?让普通人住昆仑,亏你想得出来。”
别说妖兽,光是这变幻无常的风雪就够他们受的了。
她转身,却与另一片白撞了个满怀。
下意识地扶稳偷偷跟过来的树妖,江如练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树妖没回答,目光掠过江如练,看向白云歇带来的人。
她好奇行李里的东西,好奇小孩手里的拨浪鼓,好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在江如练耳边悄悄说话:“他们没有家吗?”
湿热的气息拂在耳垂上,江如练忍不住偏头失笑。
无需多言,她已经听懂了树妖的言外之意。
一身红衣的凤凰扬了扬下巴,改口道:“这些人可以留下,但不准靠近山顶一步。出了事我也不会管。”
白云歇自觉地做了个揖:“多谢。”
此后这群“不速之客”便在昆仑搭建起临时村落。
江如练在树下切木头,他们就运来巨石和泥土建造房屋。
树妖慢悠悠串珍珠的时候,人族早已驯化驼鹿来为他们运输物资。
入秋的时候,江如练的白色小屋建成了。人也开始忙忙碌碌地收集木材和碳。
许多妖兽碍于凤凰的威慑不敢造次,但暴风雪可不会管这么多,只会摧毁一切脆弱的生命。
厚重的层云堆积在山巅,天光一透不进来丝毫,格外压抑。
江如练点燃篝火,又给自己的树递上杯热茶。
她眺望着下方的飘摇灯火:“人族没有毛,很容易冻死。”
不像她,她可以变得蓬松、暖烘烘,还很漂亮,非常讨妖喜欢。
这样想着,江如练默许了树妖动手动脚的取暖行为。
任由她把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背毛里。
不多时,呼啸的寒风席卷整座昆仑,连远处的村落都再看不见,只有山巅的凤凰火还燃得稳稳当当。
树妖蹙起秀气的眉:“这样下去,他们会不会死?”
“会吧,生死听天由命,凡人更是如此。”
江如练不是很在乎这些,她准许凡人在此落脚,可不代表她会去干涉这些人的生存。
篝火爆燃之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即便如此也盖不过耳边的风。
树妖安安静静地吃了几口烤红薯,实际上心里几度纠结。
纠结到无意识地揪了好几把江如练的毛。
江如练转过鸟头:“你有话直说。”
不要揪我的毛。
树妖眨眨眼,总算松开手,诚恳道:“我想帮他们。”
她有这样的想法,江如练也并不觉得惊讶。
这棵神木该于昆仑之巅俯瞰尘世,其下生灵皆为蝼蚁。现在却对这群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准确的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
“行行行。”江如练轻易就妥协了。
树妖抬手牵动雄厚的灵气,在村庄四周构筑起透明的屏障,为其遮挡风雪。
而一缕凤凰火穿过疾风,高悬在村庄上。
瑟缩在寒风中的人们推开窗,抬头看见了天上的“太阳”。
寒风捎来一声声劫后余生的欢呼,甚至有胆大的人走出屋、重新点燃火把,朝着山巅的神木俯首跪拜。
树妖拢紧了小毛毯,一脸兴致勃勃:“他们好像在唱歌。”
江如练只顾着应和:“嗯。”
树在看人,而她在偷瞄这棵树。
她心里觉得真好,自己的树很高兴,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至于往后的利弊,往后再考虑去吧。
*
这□□风雪过后,昆仑又安生了几天。
江如练隔三差五巡视一遍昆仑,今天照常在断崖边负手而立,“威慑”四方。
也就是发呆。
思考该带点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给树妖。
正琢磨着呢,身后突然响起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气息不稳,听着就弱小。
有人怯怯地喊:“神仙姐姐”。
她这才转身,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是个凡人,还是个凡人小孩。
小姑娘的毡帽上还带着雪粒,因为爬山路,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脸。
她被江如练非人的瞳孔颜色吓退了一步,抱着怀里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江如练皱了皱眉,正欲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丢回去,就见她吃力地举起怀里的包裹。
布包被风吹开,露出抹鲜艳的黄。
是花。
开得正俏的野花,花瓣娇嫩到透明,花枝更是细,鲜活且散发着勃勃生机。
这种花只生长在冰缝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采到的。
小姑娘踮起脚,大眼睛里映出江如练面无表情的脸。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神、神仙姐姐!这些花送给你,谢谢你庇佑我的族人。”
江如练啧了声,没接。
“我是妖,不是神仙。”她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小孩。
小姑娘眸光闪烁,急得说不出句整话:“可、可是……”
“还可是什么?你快回去,别来烦我。”
冷漠大妖一挥手,小姑娘被风卷出几百米,没受伤,还傻傻地望着那片明艳的背影。
她撇撇嘴,抱着被嫌弃的花磕磕绊绊地走下山,却不知道身后一直跟着枚红羽。
直到她安然地回到村庄,红羽才化作光屑消散在空中。
做好事不留名的凤凰回到窝里,新砌的灶台上正咕咚咕咚的熬着粥。
最近树妖研究上了厨艺,江如练便为她找来了调料和书。
只见她常常鼓捣,也不知道成果到底如何。
江如练吸了吸鼻子,闻着倒是挺香。
左看右看四周没人,她偷偷摸摸地拿起汤勺,准备尝一口。
嗯,昆仑都是自己的,尝点儿怎么了?
做好心理准备,江如练刚伸勺向锅,一只手就冷不丁地出现,捉住了她的手腕。
勺子一颤,差点没打翻。
树妖皱着眉,直接问道:“为什么你不收她的花,也不收我的?是不喜欢花吗?”
江如练心里直突突,明明没干什么事,却觉得自己像是只在外拈花惹草的负心鸟。
她只好放下勺子解释:“冒着风雪登山太危险,我要是收下这一束,她以后指不定还会再来。”
树妖慢腾腾地盛了碗粥:“那我的呢?”
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像锅里的粥,在盖子底下咕咚咕咚的冒泡。
她突然凑上前,两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逼得江如练倒退了一步。
一个手足无措,一个目不转睛。
“我除了自己开的花,再无其他可以给你了。”树妖垂下眼睫,也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在你心里,我是否和那个小孩一样?”
是否也只是因为怜悯,而随手给予一份恰到好处的帮助?
江如练的逐渐目光飘走,表情也有些别扭。
“并非,我行事从不需要什么回馈,留下来是因为……”
起初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而现在脑中思绪纷杂,连半个字都答不出了。
她有时不敢去看她,连余光都要躲着。
却喜欢上了白玉、初雪,还有带着清冽气息的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粒种子在她心中发芽。
沐浴昆仑的朝阳,浇灌数不尽的日落。
也就瞬间的事,江如练神情一松,漾起一个浅笑。
“可能我留下来是因为你吧。”
她本就生得昳丽,此刻更是耀如红莲,连天光都黯然失色。
树定定地看了会儿,难得主动挪开视线,端起方才放凉的粥递给江如练。
竹米熬制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烂,既保证了口感又不破坏其香甜。
江如练咂咂嘴。
树盯着她喝,又问:“好吃吗?”
“嗯。”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两三口喝完,补充道:“是我吃过最好的竹米粥。”
甚至以后也想继续吃。
“你怎么突然想要做饭?”江如练随口问。
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正好是午休,外出劳作的人回来了,村庄就热闹了许多。
“因为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放牧、打猎,然后回家,烟囱里就会升起炊烟。”
江如练失笑,仔细想想,自己的生活轨迹和这差不了多少。
巡视领地、打架,外出给树妖带礼物,然后回家。
树妖的白发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照得江如练挪不开眼。
她遍历九州的时候,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安家,更没想过会遇见给自己种竹子的妖,送花的人。
果真,天命不可琢磨。
*
人族安生了几个月,白云歇一行人也隔三差五的来喝酒。
光阴就像天空的浮云,走得慢悠悠,但等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消失不见。
江如练的生活相当朴素,投喂树妖和被树妖投喂,偶尔和白云歇那群人“聊”上几句。
比如,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在不死木下转了好几圈。
江如练就在树上盯着,她在人前从来都是妖身,时时准备给这男人来一爪子。
自己的东西被人所觊觎,让她止不住地烦躁。
大概是气势太凶,男人仰起头抱歉地笑了笑。
“见此木方知造化神奇,浮生渺小,一时竟入了迷,阁下别见怪。”
凤凰冷哼,只觉得他说得这样花里胡哨,长得斯斯文文,指不定是个面白心黑的。
比白云歇还会装。
她没答话,男人也没觉得尴尬。
依旧好奇地问:“听闻昆山神木之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予长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如练蔑他:“死而复生违逆天命,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这话相当不客气,男人嘴唇翕动,似是还想再说点啥,就被远处的声音打断。
“老裘啊,喝酒了!再不来罚三杯了哦!”白云歇催得紧。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朝江如练挥手后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斜阳西沉,酒会上的人逐渐散去,到最后只剩下白云歇一人自斟自饮。
江如练飞到石桌上站稳,顺便一爪子推开白云歇递过来的酒杯。
“你身上怎么有股妖气?”
而且是很凶戾的气息。
捉妖人沾染上妖气很正常,可像白云歇这样重的就不太对了。
白云歇摊手,语气分外无奈:“出了点事,与一只祸斗结了主仆契。”
随后又托着腮抱怨:“养不熟的狼崽子。我明明救了她唉,她居然天天嚷着要杀我。”
她或许是想到了烦心的事,举杯时太用力,酒液一不留神就晃出杯子,洒了满手。
江如练才不会管这些,白云歇爱咋样咋样。她只想知道哪有逗乐的话本,解闷的机关。
“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白云歇抬眸,难得懒散道:“无,烦心事有一大堆,你要听吗?”
江如练果断拒绝,她可不想帮别人操心,扭头就要飞走。
可某人却不愿让她安生,直接开口:“千年前魔物侵袭九州四海,妖族与人族都损失惨重,眼下寒涧又有了点苗头。”
凤凰的动作一顿,又转过身来,金瞳里是明显的烦躁。
她的父母便是因此而死,寒涧离昆仑也算不上远,真有这种事搞不好会被波及。
她的树挪不走,到时候该怎么办?
白云歇正好叹了口气,折扇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惹人心焦。
“我倒是有些头绪,只不过……”
江如练主动探头:“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她一直觉得白云歇不太正常,心眼黑,但这人向来笑吟吟的,很少会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情绪。
估计事情是真的很严重。
白云歇“嗯”了声,心不在焉地饮完最后一杯酒,负手下了山。
而没过多久,探路的苍鹰稳稳停在江如练面前,还衔来一片草叶。
本该脆嫩的草叶此时黑气缠绕,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
江如练的爪子猛地收拢,在石桌上划出白痕,神色也沉了下去。
这就是魔气,无人知晓它从何处来,只知道魔气过处草木凋敝、生灵涂炭。
而被它所侵蚀的虫子,最后会发疯攻击所有见到的活物。
凤凰在地上蹦哒了几步,下一秒就化为人身,红衣招摇,一路大步流星地回到树下。
神木白玉似的枝桠上,正卧着个同样雪白的人影。若不是阳光在她发丝间流淌、发光,轻易注意不到。
江如练把晒太阳的妖扒拉起来,也不管她有没有醒,一顿唠叨。
“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村子里的人说一声,别往山下去。你也是,不要随便靠近没见过的东西。”
树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倒就窝进江如练怀里。
江如练听着怀中人规律的呼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嗯。”
轻飘飘的,说这话的妖大概是在梦呓。
这么严肃的事情都能被忽略,江如练有些生气了,皱眉质问道:“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树妖把脸往江如练臂弯里埋,讨好似的蹭了一下。
“你说‘啾啾啾、啾啾啾’……”
凤凰的叫声本该清亮,可她学起来就多了点软糯,像甜甜的糯米糕,黏人并且管用。
江如练就被黏住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有妖居然学凤凰叫,真可爱。
忽地有风吹过,江如练一个激灵回过神。
不对!自己明明是在生气,要发脾气来着!
“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下去,无可奈何地给树妖当靠垫。
阳光正好,温度适宜,村庄的人们将羊群赶向草场,远看就像朵朵奔跑的云。
再过会儿,太阳落山,自己的树就该起来蒸竹米糕了。
江如练心想,算了,无论是昆仑还是树,她总归护得住的。
*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白云歇明显忙碌起来。
之前江如练还能找她打听打听人间的趣事,然后发展成拌嘴,再然后就是恼羞成怒直接开打。
而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就算来也是寻个地方独自喝闷酒。
这次她趁着江如练出门,溜达到神木下。
朝着树妖笑笑,还从宽袖里捞出一葫芦桂花酒,慷慨地倒了杯递给她。
树没推辞,抿了口酒后冷不丁说:“做人或许要比做妖好些。至少能去她去过的山,见她见过的海。”
她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那名人族小姑娘仍会带来新鲜的花,白云歇总有讲不完的人间趣事,更因为凤凰时常眺望远方。
也就这么点功夫,白云歇葫芦里的酒已经少了大半。
她望着树,神情似笑非笑:“你可知人族寿命恰如薤上露,须臾而已。你们习以为常的长生,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树妖愣了一下。
随后垂眸,语调依旧落寞:“可我走不出昆仑,能为她做的事太少。”
白云歇轻叹:“世间诸事,难能两全。”
她的酒已经饮尽了。
这声安慰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人一妖沉默半响,如此气氛突然被远处走来的绿衣女子打破。
“小白,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白云歇转头,身边空无一妖,方才还闷闷不乐的树妖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形。
绿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怀里抱着卷画。
如果江如练在这儿肯定能认出来,这是白云歇的好友。
她手一抛,画卷徐徐展开。
高超的画工勾勒出一只凤凰的背影,羽毛细致又精美,姿态恰达好处。
真实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抖抖翅膀,从宣纸从飞出来。
“之前空闲,我就偷偷画了那只凤凰,好歹能让后辈涨见识。”
白云歇勾了勾唇,顺势调侃道:“我觉得你的那些话本更有价值。什么《云落巫山》,光听名字就想看。”
绿衣女子蔑过去,似乎是让她闭嘴。
话题告一段落,白云歇也没再接,连嘴角的笑意都没了。
最后还是女子拍拍白云歇的肩,笑得相当洒脱。
“这是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我此生画过好山好水好颜色,已无遗憾了。”
“嗯。”
“再送我一程吧。”
“好。”
两人并肩离开,数日后回来的只有白云歇一个。
她约江如练喝酒,随口说起了最新的消息:“我着手准备的封印只差最后一步,但在这之前我没办法遏制魔物的产生。”
江如练也知道,她今早还在向树妖解释,为什么自己最近回来晚了。
人族的修者在寒涧附近建立起数道防线,她有时会去帮忙放把火。
“看它们的行进方向,是不打算经过昆仑。”
这好歹让江如练放下些心。
哪知白云歇继续道:“但是会经过人族的城池。我想用蛊将那些虫子引向开明兽的领地,让它们撕扯去。”
她悄悄伸手,试图搭上江如练的肩:“你看,我对你好吧!”
后者旋身躲开,皱着眉沉思。
昆仑一战后,她和开明兽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开明兽记恨她抢了地盘,三番四次来挑衅,至今还不罢休。
只听白云歇的计划,的确对自己有好处。
她指尖点着桌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白云歇扇扇子的动作停住:“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她张着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用她解释。
“我知道了。”
江如练只是不愿意想太多,可并不代表迟钝。相反,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出常理的敏锐度。
“太冒险,开明兽我自己会处理,不需要你干涉。”
白云歇知道自己劝不动,摊手:“行,那等这事办完我再来找你。”
江如练心不在焉地点头,她已经决定好了,等魔气的事解决,她就要向树妖求亲。
*
惊蛰,无月。
昆仑的寒夜被一声尖啸刺破。
江如练从睡梦中惊醒,金瞳中映入冲天妖气。
九头人面的巨虎徘徊在昆仑边缘,在江如练神识投过来的刹那,打碎了她布置的结界。
随后几步跃至半山腰,又一掌拍向玉竹林。
赤裸裸的挑衅。
江如练眯起眼睛,把试图跟上自己的树妖推回去。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
树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她:“嗯。”
她望着凤凰飞走,准备找点书来边看边等。
小木屋染着盏温暖的小灯,把江如练的珍珠、宝石照得闪闪亮亮。
泛黄的古旧书卷则整齐的堆在其中,两者并不冲突。
树妖算着江如练走了多久,翻书的手却忽然一顿——
有什么东西进昆仑了。
*
大妖争斗动辄山崩地裂、两败俱伤,因此很少有不死不休的时候。
然而这次江如练是真的动了杀心,出招都朝着致命处去。
在灼灼的凤凰火下,开明兽被逼得节节败退。
江如练却没办法高兴起来。
不对劲,这妖退得太从容,像是故意在把自己往昆仑外围引。
察觉到这点后,她一刀斩向开明兽的脖颈,后者竟不闪不避,径直拿手去接。
他捏紧刀锋,脸上满是计谋得逞的快意:“你是要杀我,还是要回去救人?”
江如练的心跳乱了拍。
山林突兀地飞出无数飞鸟,仿佛昭示着不详。
此刻魔气终于无法再掩藏,在火光中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扭曲图形。
将纯白的昆仑衬得像魑魅魍魉的巢穴。
也就愣神的这一秒,开明兽的利爪已经伸至眼前。
江如练反应极快的侧过身,脸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前脚刚杀出昆仑,后脚魔物大军便突然改道。
这世间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她忽地笑起来,眼角的飞红比血更艳。
“你敢威胁我?”
话音刚落,江如练完全放弃了防守。
这种不管不顾的打法连开明兽都觉得心惊,不禁生出退意。
然而已经太晚。
在利爪洞穿江如练肩膀时,她的刀也插进了开明兽的心脏,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后悔,妖丹就被干净利落地碾碎。
妖血浸透红衣,染出深深浅浅的颜色。
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收刀,没处理肩上伤口,转身飞向山上的村庄。
实际情况比她预计的更加惨烈。
这一路上来没有任何活物,被树藤绞死的魔物尸体和白枝一同在火中燃烧。
村庄倾塌大半,褐色焦土中一抹鹅黄格外扎眼。
江如练走近了才发现,是枝熟悉的野花。
花瓣零落,沾着污浊的血。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盯着这枝花,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感受。
愤怒?难过?
好像都不是,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等虫类的嘶鸣在耳边响起,江如练才猛地清醒过来。
此时由本能驱动的凤凰火已经将魔物烧成了焦炭。
而树妖站在自己面前,白衣如雪不染纤尘。
她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疲倦:“很多,我尽力了。”
江如练闷声道:“抱歉。”
源头不绝,这些恶心的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地攻击神木。
她的指甲掐进肉里,还无知无觉地望着自己的树。
好想上去抱抱她,可又怕自己身上的血弄脏她的衣裳。
树妖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困守在这里没有意义。
于是她又说:“你走吧。”
听着很果决,丝毫没有留恋,实际上眼眶都红了,眼眸也雾蒙蒙的。
是那种乖乖的可怜,人前不显,人后指不定会自顾自地掉眼泪。
但是只掉一滴,再多就没有了。
江如练不自觉地放柔声,眉眼戏谑道:“我去哪啊?”
树妖往前几步,突然猛地扑上来,后者躲闪不及,就这样抱了个满怀。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染上白衣,舍不得推开:“弄脏了,你倒是不嫌弃。”
树埋头在她肩窝,答非所问:“你可以明天走。”
然后又动手扒拉她衣服,试图看清楚伤口。
江如练身体一僵,就这样傻乎乎地任她动手动脚。
呼吸落在伤口上,酥痒的感觉自此蔓延到全身,她甚至连表情都不敢变。
思绪却在胡乱飞,一会儿是恨不得此时此刻能延长,好能一直抱着她。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没用,怎么好意思向她求亲?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没动静了,怀里的妖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很浅。
江如练目光扫过,这才发现有斑驳的黑色痕迹缠在树的手腕上,更是一种诅咒。
她脸色渐渐沉下去。
*
昆仑陷落、神木将死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不过半天便传遍九州四海。
人族妖界观望者居多,连探子都只敢徘徊在外围。
因为那只凤凰还没走。
然而这是个泥潭,任她再强,也总有一天会被拖累至死,到那时神木岂不是唾手可得?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凤凰自己也是。
火焰烧了整天,她在黄昏时分等来了自己很想揍一顿的人。
还是腰间别把折扇的神棍模样,脚步不急不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你的朋友看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无私奉献。”江如练嘴角牵起,是个标准的嘲讽:“但你挺‘无私’的。”
白云歇面不改色地坐下,没反驳也没辩解。
于是江如练嗤笑道:“你帮她算一卦。”
她知道这人占卜吉凶的造诣不低。
白云歇没推辞,利落地摸出一张巴掌大的八卦盘。
阵盘明灭不止,她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天地不交,大凶。”
大凶,这两个字仿佛昭示了昆仑的未来。
江如练想起树妖手腕上的黑斑,如附骨之疽般沿着血管蔓延。
魔气显然污染了神木的根系,再这样下去或许撑不了多久。
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我没你那么多远大理想,对拯救苍生也不感兴趣。我只想和她窝在绒被里睡觉。”
可现在,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是奢求。
白云歇盯着她半响:“你不用——”
却被江如练直接打断:“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求亲的礼物,你明明知道。”
只这一句话,便堵住了白云歇的劝解。
凤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她想象不出离开昆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更无法接受树妖的死亡。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红羽递过去:“照顾好我的树。”
随后也不管白云歇有没有答应,自顾自地回去找树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只妖蜷成一团,白发乱糟糟,像某种孱弱的小动物。
江如练倾身,轻柔地替她将头发顺至耳边。
“我要和你说点事。”
“嗯?”小动物几秒就醒了。
见她强撑着精神听自己讲话,江如练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树裹得严严实实,开始絮叨:“人族坏心眼多,你别轻信他们,要是实在无聊,就使唤白云歇给你带书来。”
然后又把成色极好的宝石塞进树妖被窝里:“这些送给你。”
心忽地跳快几分,树甚至来不及收好东西,急忙去抓江如练的衣袖,追问:“为什么?”
江如练眉眼中尽是笑意,满溢了出来,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说:“因为快到妖族的望舒节了,这是礼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树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倾压下来,连眼皮都沉得睁不开。
这一觉太不安稳,以至于她醒来时还恍然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她的确见到了江如练所说的日出。
漫天浩荡的朝霞向着天边滚滚铺开,如燃烧的火。
一轮圆日悬在其中,所照耀之处无数的飞鸟仰头啼鸣。
树僵坐着,暖阳驱散了寒气,可她仿佛坠入寒天雪地里。
血液里生出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连白云歇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半响,树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朝阳。那应该是凤凰火。”
她不会认错,无数个寒夜里,她曾抱着火光取暖,和江如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线却带着颤:“寒涧缺乏灵气,凤凰火烧不起来,所以她把自己点燃了,对吗?”
“……”
白云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就这一个月,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居多。
树妖的身形渐渐消失,只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呆着。”
在离开之前,白云歇回头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间苍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昆仑拒绝了外人的窥视,陷入没有休止的缄默中。
魔灾就此消失,一场暴雪掩埋了斑驳的土地。村庄不在,竹林连粒种子都没留下。
树妖守着自己新长出来的枝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她在期待什么?
她好像做了一个荒谬的梦。
梦里天边飞来一只凤凰,在荒凉寂静的昆仑安了家。
从此风雪声中有了风铃响,冻土生长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怀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边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
昆仑还是渺无人烟的昆仑,她还是不老不死、不移不变的神木。
再也不会有一只凤凰穿过风雪,为她衔来春花了。
“叮——”
风摇动枝桠上挂着的贝壳风铃,一声又一声。
树妖凝眸,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身下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说昆仑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练对此不屑一顾。
敢因此窥视神木的,无论是妖还是人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树从未承认过,可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言,而是确切的事实——
她的妖丹是天地间唯一的长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闭上眼,将手探进自己的妖身内。轻轻一捞,够到了一枚滚烫圆润的妖丹。
只刹那,神木的叶子尽数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树妖将妖丹揣进怀里,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走出这个困了自己一辈子的地方。
想象山摇地动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因为那棵死去的树,昆仑归还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阵,蓦然开口:“原来如此。”
如果妖身与昆仑融为一体,那么不如不要了。
于她来说,神木的名号没有任何意义,她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幸而领悟得不算太迟。
树妖穿过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经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奔着自己的太阳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抛入深不见底的寒涧。
阵法爆发出极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闭眼睛。
丝丝红线凝结,妖丹重构出凤凰的虚影。
树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识地喊出声:“江如练。”
“咔哒”,身前的石子滚进悬崖里,也惊醒了树。
她连忙后退好几步,再抬头已经寻不到方才的虚影了。
苍白的人影伫立在崖边良久,站不太稳,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吹散。
重生后凤凰什么都不会记得。
树妖觉得这样更好,江如练会拥有一大片森林。
会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飞遍九州四海,直到寻到可以携手一生的妖。
去过本该属于她的,自由安稳的一生。
强压下涌上喉咙的血,树妖皱着眉辨别方向,她还想回到昆仑,再把自己埋进雪里。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后只会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仑。
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后,树妖发现自己的视角明显变低了许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记忆从缝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记不清那人长相了。
“江如练?”
是这个名字吗?
树妖茫然地走着,只觉得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途。
她愈发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但能勉强记事。
比如摔倒在树林中后,有一对儿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妇人给自己取名为卿浅。
每次自己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时,妇人便塞过来暖和的兽皮袄。
然后哄着问:“小卿浅在等什么呢?”
“等她回来。”
这样的回答重复了无数次后,妇人总会摇头叹气:“唉,傻孩子。”
而后一天深夜,饥饿的狼妖袭击了村子。
慌乱之中,卿浅被妇人藏进了雪里,等挣扎出来的时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溅在地上分外刺眼,残肢随处散落,惨烈无比。
直到最后,猎户仍用仅剩的手臂护着自己的妻子。
卿浅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妇人的脸,凉的,和自己一样凉。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这对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冢,恰有一白衣人撑伞而来,翩然若仙人。
卿浅对她生不起警惕,便由着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浅身上的雪,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浅。”
乖乖巧巧的,脸上的软肉削弱了冷清的气质,连白云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调侃起来:“守在这做什么,不知道逃命?”
卿浅还是那个回答:“我要等她回来。”
“她?”白云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声:“那只笨鸟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找?”
卿浅摇摇头,很认真地向白云歇解释:“她从没迷过路,如果回不来,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很奇怪,明明记忆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觉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时,每次都会按时回家。
“她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白云歇摸出来一支漂亮的红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浅根本挪不开眼,她想去够,后者却坏心眼地举高手。
“怎么样?考虑一下做我徒弟?这羽毛就送你了。”
卿浅根本听不清白云歇在说什么。
视线里全是刺目的红,有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丽的梦境,该醒了——
*
卿浅睁眼,心跳得极快,思绪被一阵阵刺痛拉回现实。
刺痛来源于她体内缓缓运转的妖丹。
那枚纯白的妖丹轻易适应了她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力,散发出蓬勃热度。
而怀中人却仿佛被她抽走了体温,如抱着一块冰。
光太过刺眼,面前美艳的脸也只是依稀可见,却由记忆给她填补完全。
应是她曾经朝思暮想,念了千千万万遍。
“江如练。”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因为江如练和师姐性格不一样,所以就算她失去妖丹变笨蛋,反应也跟师姐完全不同。
会变成这样:
(失忆,但是睁眼就见到了白发美人)(一见钟情)哇,我长大要娶她当老婆!(开始攒老婆本)(收集漂亮石头)(吃很多饭企图快快长大)
(昂首挺胸)(嘴叼玫瑰出现)请问你愿——(踩到珍珠劈叉)(摔了个鸟啃泥)(狼狈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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