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来到前院正堂时, 衣鬓都被吹得凌乱不堪,形象不整。
嘉月有点头疼乏力,但又必须绷紧心神, 便也没看断了筋骨,只能瘫坐在主位长椅上的温嘉清,更没同她见礼。
在秋玉的搀扶下,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前, 优雅落座, 整理仪容。
“温嘉月, 你好大的架子。”
微微眯眼, 一脸阴沉的温嘉清恶狠狠地盯着下首话也不说, 始终无视她的女子, 掌心收紧, 若非身旁婢女的手在后面撑着她的背, 她势必就要发作。
嘉月未施粉黛, 只着绸缎的,柔软的白色里裙,外面披着一件月白的披肩, 没佩任何发饰,如瀑一般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身后,是即将就寝的打扮。
显然是觉得温嘉清不配她认真梳妆, 周全以待。
“你有何事?”
身上的寒意散了些,嘉月的视线落向对面桌上一株君子兰, 以此转移在这气氛中变得紧张的注意。
温嘉清不是这厅里最可怕的,她身边的婢子,还有周围站着的几个府中内鬼才最该小心。
“温嘉澜是本王妃的同胞弟弟,在你这侯府待着不像个样子, 本王妃今日要接他回去。”
主座上的温嘉清在婢女的托扶下又直了点身子,看着倒像个能站能坐的正常人,而她的话也在嘉月的意料之中。
这府上能被她用来说道两句的也就只有温嘉澜。
“你这话倒是奇怪,嘉澜是温家血脉,理应由温氏教养,如今长嫂有孕我受她和大哥所托代为照料,自也不会苛待,何来不像样一说?”
“更何况他年幼懵懂,须得正确引导,你和端王就不必费这份心了。”
交叠在腿上,被长袖遮掩,有点僵麻的手轻轻搓了两下,嘉月扬起唇角笑了笑,眉眼间透出几分少有的,清柔的讽刺。
她倒也说得出自己是嘉澜的同胞姐姐这种话。
“温嘉月你——”
温嘉清死死瞪着嘉月,仿佛要在她那张举世无二的芙蓉软面上灼出一个个血窟窿。
但后面的话,还有刚燃起的气势被撑着她背的婢女遏了回去。
背部吃痛,温嘉清黛眉紧皱,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脸上透出几分狰狞,又似有颓然。
若是她未曾残废,至少不会如此受制于人,下去扇那贱人几个巴掌也未尝不可。
想着,她眼里的恨意更浓。
“把嘉澜叫来,他现在也不是受人摆布的三岁孩子,本王妃要问过他的想法。”
深吸口气,温嘉清死命压着郁积在心,无处发泄的恨和火,咬牙道。
“外面刮着这么大的风,你倒当真是嘉澜的同胞姐姐。”
轻笑一声,嘉月终是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的女子,眸中划过一抹短暂的惊愕,而后又平静地移开视线,蜷缩的指尖却深陷进掌心,留下些许红印。
温嘉清如今骨瘦如柴,王妃的华丽衣饰她完全撑不起来,空空荡荡,而那脸虽有妆容点缀,但依旧难藏脸骨的凹陷,像苍老了十几岁。
想起端王的模样,还有陆凛所说的残废,嘉月不免有点毛骨悚然。
如此可怕的人,便更不能让他再逍遥于世。
“去吧。”
侧首看向门口站在初一对面的小厮,嘉月轻声道。
那之后厅内便陷入静谧,流动着一丝压抑和诡异。
嘉月的身子越发的冷,像是有股森森阴气紧锁着她不放,而她掌心里也出了冷汗。
这侯府里像藏了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如芒刺背的感觉即使身处厅堂,门窗紧闭,依旧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一次打开,大风卷着雨水将至的湿气和凉意在屋内肆虐,温嘉澜进来的一瞬被盯的感觉就强了许多。
纤细的身子险些哆嗦,嘉月的头皮也绷得厉害。
“阿姐。”
骤然见到坐在上方的女子,在嘉月他们面前一直乖巧的嘉澜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语调,他扑到温嘉清怀里,动作快得他们甚至看不清他的神色,若非有婢女扶着姐弟二人就要栽倒在椅子上。
场景莫名有几分压抑之下的滑稽。
至少嘉月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些。
“嘉澜,这里待得可好?”
看着婢女将弟弟扶好坐到一边,温嘉清压着火和厌烦,垂下眉眼,神色柔和,声音亦是。
“不好。”
即使知道他多半不会有好回答,可见孩子眼也不眨地说瞎话,嘉月的心里就像是被狠狠扎进一根寒刺。
她待温嘉澜的确不够亲络,但也算尽责了。
或许他终究是与乔氏和温嘉清在一起太久。
“如何不好?”
“他们把我安置在院子里就不管了,今晚风大,雷声又响,我怕。”
“阿姐你带我回家吧。”
温嘉澜被那婢子扶起来后便一直紧紧地黏在温嘉清身边,双手抱着她的胳膊,声音稚嫩又可怜,很难让人不为之动容。
简直像换了个人。
回过神来后,嘉月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五指收紧,眼帘变得酸涩沉重,她合上片刻,再睁开时便又是一片澄澈静谧。
既如此,她便也不管他了。
“不怕,今晚阿姐就带你走。”
“温嘉月,这就是你说的不苛待?”
“翠菊,把定北侯夫人‘请’去王府,本王妃倒要仔细问问她究竟是怎么照顾人的。”
这句话落屋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嘉月没想到温嘉清会这么急躁,嘉澜刚说一句便以此作伐,要将她“带”走,而守在门旁边的初一也立刻看了过来。
紧了紧唇瓣,嘉月轻轻摇头。
他们还没有放出信号,她不能先动。
“温嘉清,这里是定北侯府,你胆敢放肆!”
深吸口气,嘉月松开紧咬的齿关,猛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站起来瞪向主座的女子,绵软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尖锐,气势也比坐着的时候强盛许多。
那凶悍劲隐隐有了一丝陆凛的影子。
“我是端王妃!你以下犯上才是放肆!”
“还愣着干嘛?!把她给我本王妃绑起来带走!”
一见她如此,温嘉清也怒极攻心,指着下方的人便喊了起来,面色狰狞。
而依偎在她身边的嘉澜像是被吓到了,突然坐直了身体,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拔腿就往外跑。
路过嘉月,他侧头飞快地看了一她一眼,抱着东西的手攥紧,又放松。
一直站在温嘉清旁边扶着她的婢女此刻也顾不上尊卑,直接去搜她的身,神色急躁,但更多的似乎是惊恐。
“拦住他!”
婢女摸了个空,脸色变了又变,她直接推开温嘉清往外跑,吼得声嘶力竭,原本朝嘉月来的小厮和婢女也立刻换方向往门口跑。
只可惜晚了一步。
连跑带跳的温嘉澜出了厅堂,顶着狂风拉下引线,将信号筒里的烟火放了出去,那一点光遥遥地升起,被风吹得飘摇,最后在头顶炸开,短暂地照亮了这方夜空。
一片漆黑静谧,只有风和雷声的定北侯府在头顶烟火的光亮还未散去时有了异样的动静。
刀剑声变得密集,厮杀声也隐隐起伏,由远及近,高低不一。
回过神来的嘉月起身就往外跑,路过嘉澜身边时短暂地犹豫了一瞬,便要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跑。
只是眼前的孩子却像在躲蛇蝎,急匆匆地后退,满目惊惶地看着她,那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不再木纳,却也是让嘉月恍惚的闪烁。
“我以为那是烟花”
“坏女人你不要碰我!我要和我阿姐在一起!”
他朝嘉月吼着,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举着刀追出来的婢女身上,对方几乎想也不想,狰狞着脸,手上那刀狠狠举起,猛地就刺向温嘉澜的背。
“不要——!”
已经掏出藏于腰间的匕首的嘉月含着泪尖叫出声,下意识要往他那去,却被身旁的秋玉死死地抱住。
而那婢女也因为她的声音停下动作,闪着刺骨寒光的刀尖堪堪定在离嘉澜的背寸余的地方。
“夫人你不能糊涂!”
“大人,少爷,小姐他们都不能没有你!”
秋玉声嘶力竭地唤着嘉月,急得眼眶通红,抱着她的双臂颤抖着,却如锁链一般紧实厚重,很有力量。
一道闪电划过,无情地劈开嘉月头顶的天空,照亮了她一片惨白,崩溃痛哭的脸,也狠狠地割开那双桃花眼里凄楚的迷雾,挤出一丝清明。
她想起了陆凛那晚在地道口同她说的话,两个孩子的哭声似乎也开始在耳边回响。
猛然合上眼睛,眼眶中落下两滴豆大的泪,嘉月踉跄着脚步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几步后方才睁开一片模糊的眼睛。
豆大的雨点也在此刻砸落下来。
初一和跟来的八个暗卫将嘉月和秋玉护在中央,剑尖开出朵朵血花,他们在这前院里开出一条血路,将温嘉清光明正大带来的人几乎都杀了干净。
而从外面翻进来的杀手也正被一早埋伏在侯府院墙边的府兵拼死拦截。
这一路主仆二人跌跌撞撞,秋玉始终死死抱着嘉月的胳膊,踏过融满了血水的泥泞地,往后院的厢房去。
脚上的一只绣鞋中途跑掉下来,嘉月险些栽倒在泥地里,又被秋玉牢牢扶住。
“不要了”
她摇了摇头,另一只手解开身上被雨打湿变得笨重的披风丢到地上,提起满是泥斑的繁重裙摆继续跑。
抛弃了嘉澜,为了陆凛和孩子,她必须要逃出去。
在狂风暴雨里,嘉月早分不清泪和雨水,只有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疼痛,精疲力尽的身子,让她不停地往前,往前。
宁安阁依旧是他们刚离开时的模样,但伺候在此的小厮,奶娘和婢女都四处溃逃,如今院里空空荡荡。
原本在厢房里的春锦和两个孩子已经在留下的两个暗卫的保护下先行逃跑。
嘉月和秋玉下去后,必须留下断后的初一拉上地道门,把柜子合上,又将屋里的烛灯全部弄灭,而后才跑出去与剩下的暗卫一同对敌。
殊不知他出去后不久,床底下爬出一道纤细人影。
她身着染血的,侯府末等粗使婢女的衣裙,脸上还挂着水珠,发鬓微有凌乱,手上的血也不曾被雨水冲洗干净。
而内室窗户到床边的地砖上留有点点没来得及擦干的水迹。
闭着气,那女子的脚步缓慢,看似悠闲,却又散着丝丝难掩的阴森诡谲。
窗外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疤痕遍布,已然辨不出原本容颜的狰狞面庞。
她停在了衣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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