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良辰吉日,新帝的登基典礼拟在6月底。
大朵大朵的陵苕花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锦簇雍容, 好不热烈。
前夜, 泰和宫彻夜灯火通明,司礼监忙碌的身影交错着奔波的宫女,他们衣袖翻飞,面色肃穆, 脚步轻快得似乎踩在滚烫的火炭上。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一分一秒都恨不得掰成两瓣使。然而与外面的热火朝天比, 内殿却异常平静。
明日即将万众瞩目的新帝, 此时正坐在案几前泡茶。
茶水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闻着让人心情宁静。
曦河举起玲珑茶杯, 浅啜了一口, 满意地眯起眼睛。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行了一礼:“殿下, 顾大人到了。”
“本宫知道了, 下去罢。”
已经临近亥时, 万家灯火熄灭的时候。他终于肯见自己一面。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时, 曦河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杯中的茶水,眉眼中并没有明日登基的喜悦, 甚至连紧张也无。
相反,在顾宜修的眼中,她有些松弛过头了。
“本宫的人去国子监请了三次,顾大人终于百忙之中,拨出时间来了。”
听到动静,软榻上的女人缓缓起身, 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明明是个在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但是在自己面前,却永远是一副骄傲而柔软的模样,像是从一只凶狠的狮子变成了优雅的猫。
“夜色已深,不知殿下找我来是为何事?”
顾宜修的表情十分冷淡。
此时此刻,夜色阑珊,诺大的内殿中只有两个人。如此孤男寡女,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对一个尚未立稳脚跟的新皇来说,可谓后患无穷。
“为何不愿做国子监祭酒?”曦河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抗旨?”
昨日,面前的这个男人本该成为大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监祭酒,但是旨令已经下达,他却婉拒了。
“顾大人难道是以为本宫提拔你,是出于私情?”
顾宜修看了她一眼,不可置否。
这个顾虑的确是存在,但主要还是因为,顾宜修本身并不追求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仕途,他有些过于无欲无求了。
能让顾大人放在眼中,盛在心上的,不过是巷子里的那座小宅,和自己的血脉至亲而已。
“爱卿如此聪慧,应当知晓本宫的难处。一个女子,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注定了从头到尾都是争议满身。但这些本宫并不在意,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没有后悔可言,”曦河的声音带了一丝坚定:“但是顾大人,本宫尚未立稳脚跟,需要自己的羽翼。而你,正是本宫需要的人。”
顾宜修聪明,冷酷,没有野心。他是一枚安全而又好用的棋子,每个上位的帝王,势必要拉拢他这种人。
不同于李衍的心高气傲,难以驱使,没有野心的人若是能为己所用,便和一把顺手的武器无差,她需要顾宜修,不管是出于私情,还是自己的千秋大业。
“承蒙殿下厚爱,臣并无此意,也并不愿追逐名利,只愿淡泊余生,与家人相伴。”
“顾大人,这世间是有两全法的,你不尝试,怎知本宫不能做到?”她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一直对本宫心怀芥蒂,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颇为直白,尤其是出于一位新帝之口,饶是再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也不晓得要不要回答。
出人意料地,顾宜修果断道:“因为顾瑶。”
曦河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原来你一直恨我,恨我利用她,利用你们顾家来夺得王位。”曦河笑着笑着,突然垂下眼睛,声音带了一丝偏执:“可是顾大人,若是你在我的位置上,你该当如何?生于皇家,心慈手软便是罪过,太子的死难道还不能让你明白这一点么?”
话音落下,曦河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对外人谈起兄长的死。
过了半晌,顾宜修的声音淡淡传来:“臣不愿明白。”
他天性淡漠,是个过于早慧的孩子,打小便学会了将自己摘出这万丈红尘,做一个冷眼睥睨众生的存在。却惟独把那个小姑娘放到了心尖儿上,把此生为数不多的柔软与爱意,悉数给了她。
如此清冷疏离的一个人,活得与众生格格不入,唯一在这人世间学到的东西,便是保护她。
在那一瞬间,曦河竟然有些羡慕。
但是似乎也曾有人,这么宽容地爱着自己。只不过那个人——她的太子兄长,最终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好,本宫知晓你的心意了。本宫向来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便算了。”
曦河挥挥手,挤出一丝笑意。
“不过,顾大人若是并无抱负,做本宫的驸马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面前的男人突然抬起头。一双清透的凤眸和她四目相对。
曦河没有躲开。
窗户没有关紧,一缕清风袭来,吹得内殿的蜡烛闪闪烁烁。女子的艳丽面容掩藏在暖黄色的烛火中,似乎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沉默之中,一丝悄无声息的暧昧如藤蔓般滋长,从二人的脚下一路缠绕向上。
她看着男人的唇,薄中透露出淡淡的粉色,不知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但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宫墙外,更夫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将这个旖旎的梦境唤醒了。
顾宜修退了一步,无言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一瞬间,漫天的委屈汹涌而来,化为陌生的脆弱感冲击着她的心房,一丝酸涩的情意,让她摇摇欲坠的眼泪冲上了眼眶。
“我是不是失去你了?”
顾宜修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
“自明日起,殿下要注意自称,”他笑了笑,一瞬间宛若春风惬意:“这句话,臣逾矩。”
曦河“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说,本宫真的注意不到,毕竟,本宫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一时半会怕是很难改回来。”
她从来没有笑得如此开心过,好似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笑话,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提醒得很得当,朕恕你无罪。”
……
翌日,登基大典准时举办,四公主曦河登上王位,成为了大雍史上第一位女帝,开启了属于她的瑞平元年。
那一日,天下大赦,减税三年,京城举办庆典,早市夜市连绵不断,整整一个月欢庆不散,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除了顾府。
小姑娘在小吃街上流连忘返,一不小心吃多了,回到家中过了一两个时辰肚子便开始胀气,此时此刻正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喊疼。
李衍面无表情地给她揉着肚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谁敢相信,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能因为贪吃遭罪?
虽然这么想,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李大人耐心而又细致地控制着力道,给她揉着小肚皮。
“好点了没?”
别说,被他这么一揉,肚子暖烘烘的,似乎真的不疼了。顾瑶立刻狗腿地开始拍马屁:“好多了,我家李大人真是厉害!”
李衍并不吃她这一套。
李大少爷极少伺候人,为了让这个小贪吃鬼好受些,方才又是熬药又是按摩,几乎没闲下来过。顾瑶似乎也觉得有些羞愧,委屈巴巴地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庞边蹭来蹭去:“别生气了阿衍,我下次绝对不会这样。我这不是为四殿下高兴么,一不小心就、就吃多了。”
说罢,她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现在好多啦,你看,一点也不胀气了!”
只是吃多了积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自己给她揉了这么久,也该消化了。李衍这才收回手,起身打算去处理案子。
这几日因为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许多陈年旧案重新归档,堆积在李寺正手头的活计宛如一座大山,瞧一眼都能让人昏过去。
但是他还没起身,一具软绵绵的身子立刻缠了上来。
小姑娘最近有些缠人,总是扒拉着他不肯松手,像是把他当成了某种巢穴一般。李衍拍了拍她的胳膊:“松开。”
“不松嘛。”
“……别闹。”
“你最近好忙,每次都是我睡着了你才睡,我还没醒你就去当值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开始撒娇:“阿衍,你就让我抱一会儿。”
李寺正努力想着审批到一半的流程,声音却带了一丝沙哑:“这几日赦免的案子比较多,确实是有些忙。”
但是她再这么抱下去,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心思,去处理枯燥无味的案子。
显而易见地,顾瑶没有这个觉悟。而且为了煽风点火,她的手还不安分地往上游移,很快便擒住了他的下巴。
那双白皙的手在他的唇角打着旋儿,似乎在描摹着一副精细的工笔画。
夜色正浓,万籁俱静,世界安静地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下一秒,李衍转过身,将她压在身下。
那双作乱的胳膊被男人扣住,摁在柔软的床铺上。他低下头,颇为凶狠地咬住她的唇瓣,将她的惊呼悉数吞入口中。
温热的唇瓣带来一阵愉悦的战栗,顾瑶的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只是那么笑容还没持续多久,她的肩头突然一凉,细碎的吻落在上面,种下了一粒粒火种。
“阿衍……”
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
于是那些吻便轻柔许多,似乎是在安抚。
“瑶瑶。”
她呢喃着回应,声音像是被蒸腾过,带着一丝软糯:“唔……”
挣扎的话语很快被吞噬殆尽,化为滚烫的呼吸。
月色清明,一阵清风吹过,窗外的树梢轻轻摇动,打散了满地的银霜。
……
定安四十二年,女帝登基后,迅速开始推进武学堂开幕一事,并颁布新科举令,让女子亦能参与科考。
自此,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开创了大雍女子执政的时代。而为武学堂一事功不可没的顾瑶,亦是被授予三品学堂监事,谢幼云为二品学堂理事,二人隔日上朝时,有老臣为表示对女子执政的不满,当众触柱不治身亡;
两位女子并且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选择沉默寡言,时常在朝堂上抒发己见,与不少大臣发生过争执。顾大人和李大人有时候也会意见相左,针锋相对,但是到了家里又会和好。
定安四十三年,李大人喜迎二十五岁大寿,顾瑶神秘兮兮地捂住了他的眼睛,说是准备了一个惊喜的生辰礼物。
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眼前的遮掩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崭新气派的府邸。
这个府邸最为眼熟不过了,他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宛若置身于一个醒不来的梦境。
熟悉的漆朱大门崭新气派,书有「李府」二字的牌匾,似乎也从那场大火中死而复生,完好地挂在上面。
“喜欢吗?”
李衍点点头。
“我们进去看看。”
李衍被她拉着,来到了院子里。一切都和昔日的李府一样,熟悉的亭楼水榭,熟悉的花园和布局,随处可见的细节几乎都如昨日般重现,不敢想小姑娘花费了多少心思。
恍然间,宛若大梦三生。
“别发呆呀,还有最后一件礼物没有给你呢,”顾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这可是今日的压轴好戏。”
她带着他来到那高高的白墙前,一株小小的树苗被人悉心地种在了墙边。
那是株泡桐树苗。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从今日起,你要和我一起浇水,让它变成亭亭如盖的大树。”
她看着他,轻声说:“好不好?”
“好。”
李衍听到自己回答道。
小小的叶子,纤细的树身,同昔日的大树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但是在未来,它也会努力扎着跟,抽枝展叶,变成一颗枝叶繁茂、花若云霞的苍天大树。
然后,在一个蝉鸣不歇、烈日炎炎的夏天,会有一个蟒头蟒脑的小姑娘,为了卡在树梢上的风筝,呲溜溜地爬到树上——
遇到她命中注定,一见钟情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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