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廖没想到这辈子三次看花灯, 陪在身边的都是同一个人。
街道冷清,唯有悬浮在半空中的花灯照亮长街,明明灭灭, 像是在指引迷途的人归家。
夜风吹拂, 花香浮动间,一点清冽的味道若隐若现。
温廖忍不住侧过脸去看他。
身旁的人白绫覆面,一身月白的衣, 淡得仿佛要融化在这朦胧夜色里。
非节非典,本是没有花灯节的。
这一盏盏花灯,都是温廖连着熬了几个夜, 亲手做出来的。
温廖并不可惜他看不见, 毕竟……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几件事情了。
温廖轻轻牵着他的袖子, 带着他慢慢走。
微风吹拂, 花灯转动,斑驳光影落在脸上、发上,又倏然滑落到地上, 最后被人遗落在身后。
殷别忽然停住了脚步。
温廖随他停下, “怎么了?”
殷别微微抬头,像是在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 他开口问:“花灯节向来人来人往,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二人。”
他们现在其实就是在被变相软禁, 托了万里眼的福, 偷偷溜出来,自然是不敢高调。
时归雨早已清除了此处的无关人等,又布上了结界。
温廖还当是怎么了,她笑起来, “夜深了,所以只有我们二人。”
殷别淡淡笑道,“是吗?”
他并未多问,继续朝前面迈出步子。
窄街一旁便是河道,温廖担心他不小心踏空跌入水中,连忙走上前,牵住他的袖子。
两人无声往前走,河道旁密密匝匝的花树时不时掉下一朵花,打在水面上,将满街花灯和他们的影子揉碎。
路到尽头了。
温廖率先停下了脚步。
殷别随她停下,“怎么了?”
温廖看向前面的小摊,“前面有卖花灯的地方。”
殷别长睫微颤,“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卖花灯?”
温廖笑了笑,假装小摊之上挂着一块板子,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对他说:“摊主挂了字,如果过往行人若是挑中花灯,自觉留下相应的钱即可。”
殷别沉默片刻,“看来此地民风淳朴。”
温廖看着他,随口接道,“是啊。”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做到百密一疏,或许殷别现在已经察觉到古怪……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只能在这里再留二十多天了。
就像是濒死的人,在最后的时光里,总是慌不择路想要做一点什么。
哪怕漏洞百出。
温廖扯了扯他的袖子,“不去挑一只么?”
殷别便随她动了。
他伸出藏在袖间的手,指尖试探着抚上了小摊上的花灯。
“你现在摸的那个,是鲤鱼抱月。”温廖适时开口。
殷别的指尖从鲤鱼的尾巴上划过,又继续向旁边移动。
他的指尖触上一条长长的尾巴。
“现在这个是猴子捞月。”
他停顿片刻,继续往旁边挪动,指尖再次触碰到花灯的时候——
“嫦娥奔月。”温廖的声音响起。
殷别停下了动作,他漫不经心说,“真巧,每一个花灯都带着月字。”
温廖眼眸微动,她笑了笑,“或许摊主喜月。”
殷别不置可否,继续摸索其他花灯。
小摊上十二只花灯,他一一摸过,直到最后一只。
殷别的指尖从花灯翘起的尾巴上划过,又触碰到它立起的双耳。
他动作微顿,“这一只,又是什么月呢?”
温廖看着他手下的狗狗花灯,“这是一只狗狗花灯。”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随即他拎起那只花灯,“我便要这一只。”
少年仙君面覆白绫,将那只狗狗花灯抱在怀中,灯火幽幽,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暖黄的光。
殷别整个人便也像是被包裹在金黄澄澈的蜜蜡之中,温暖又陈旧。
温廖看了他许久,才说,“好。”
殷别微微一笑,“那便劳烦小了姑娘替我付钱了。”
温廖收回目光,装模作样从腰侧拿出几枚铜钱,放到摊子上。
在铜钱磕碰,发出清脆声响的那一瞬,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
温廖愕然回头,却刚好撞见殷别狼狈地从水中爬起来的模样。
河道水不深,只到殷别的胸口,他手中还高高举着那只狗狗花灯,面上白绫滑落,无辜地朝她看过来。
“小了姑娘……”
温廖头疼,“那么宽的路,我一个不注意你便掉进去了?”
她揉了揉额角,“你等等,我这就来扶你。”
殷别便乖巧地站在水中,一动不动。
倒是与他手里那只狗狗花灯一个模样。
温廖捏诀替他弄干了湿衣,又帮他扶正束在脑后的马尾,看着他手中那只狗狗花灯,叹了口气。
花灯用料轻薄,被水这么一泡,已经彻底不行了。
小狗的有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
温廖做得最费心的就是摊子上的这十二只花灯,于是告诉他,“再从摊子上挑一只吧。”
殷别抱着那只已经被损坏的狗狗花灯,“我只要这只。”
温廖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叹气道,“这只坏了,再挑一只。”
殷别缓缓摇了摇头,抱着那只坏掉的狗狗花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温廖一刹那心软,“那……我便再做一只给你吧。”
殷别脸上露出愧疚之情,“那便劳烦姑娘了。”
两人回到束规阁之后,温廖便开始着手给他做花灯。
束规阁的小院里栽着一棵梨花树,梨花树下有一张白玉的小桌子,温廖便坐在那里裁纸、削竹篾。
她手指灵巧,三下五除二,竹篾便有了形状。
殷别坐在她对面,眼睫微垂,静静听着她做花灯。
小狗的爪子是最不好做的,为了表现出小狗憨态可掬的模样,温廖反复调整,却怎么都不满意。
竹篾太粗了些,柔韧度不够。
温廖又拿起一旁的裁刀,将竹篾削细了一点。
一直不说话的殷别忽然开口,“前几日夜里,我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初时以为是耗子,如今看来……”
他似乎很是好奇,“小了姑娘为何要做那么多花灯?”
温廖愕然抬头,一时间分神,刚被削出来的竹篾划过她的指腹,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殷别眉头轻蹙,“姑娘受伤了。”
温廖有片刻的晃神。
似乎是在须臾秘境中,顾怀无也这么问过她。
那一日,顾怀无和她在合力斩杀一只妖物的时候,自己不小心被妖物尖锐的牙齿划过手臂,一刹那鲜血翻涌而出。
原本难缠的妖物忽然被他飞身而上,一剑斩首。
顾怀无踏着纷飞的血雨落下,蹙着眉抓起她的手,“姑娘受伤了。”
做花灯受伤原本就是家常便饭,但对于修士来说,这么点儿小伤顷刻间就可以愈合。
但在温廖分神的片刻,她的指尖忽然被人捉住。
那人指尖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玉。
“疼不疼?”
殷别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在垂眸检查她的伤势。
那一刻温廖甚至以为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
温廖不自然地动了动,想要抽回手指,“无事,小伤而已。”
殷别用了点气力,捉着她的手指不肯放开。
温廖有些错愕,“殷别?”
下一秒,她的指尖忽然传来滚烫的触感,夹杂着一点濡湿和细细密密的柔软。
那人含着她的手指微微一吮,又极快地放开了她。
齿端尖利,擦着她的指腹滑过,柔软潮湿的触感瞬间退却。
殷别的唇边沾了一点淡淡的殷红,他眼眸微垂,表情温软,“这样就不流血了。”
指腹传来酥麻的触感,迅速攀附着骨节而上,一路蔓延到尾椎骨。
温廖凝滞片刻,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
温廖往后退了半步,错愕地看着殷别,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
她看着他伸出拇指,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
然而这一抹并没有将血痕抹掉,反而将他的唇涂抹得一片狼籍。
他抬起头,如玉的脸颊上,唯有一点暗色的红沾在他唇角,颓靡而艳丽。
他勾了勾唇,“干净了么?”
温廖耳边忽然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
那是她的心跳。
温廖狼狈地别开眼,“你,你为什么……”
殷别脸上现出一点羞赧,他像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抱歉,以前遇到小伤口都是这么处理的,一时间习惯了。”
温廖不敢看他,又觉得他唇边那抹血迹实在碍眼,于是迎头便扔了一块帕子过去,“还没擦干净,再擦擦。”
帕子顺着他挺翘的鼻梁滑下,殷别抬手抓住,总算是拭去了那道血痕。
雪白的帕子上留下了一抹不规则的红。
温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殷别轻叹一口气,“既然没有花灯节,小了姑娘为何不告诉我,而是为我做了那么多花灯?”
温廖沉吟片刻,“如果我说是为了让你尽快修复灵脉呢?”
夜风缠绵,卷起温廖耳畔的碎发,擦过脸颊,带来些微痒意。
她定定看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殷别忽然摸索着提起那只狗狗花灯,“姑娘答应了我,要替我做一只花灯的。”
竹篾划破温廖的手,也有血珠溅在那只半成的狗狗花灯上。
看上去便不大吉利。
温廖倏然一笑,“行,那我再做一只花灯给你。”
她又坐了下来,重新开始削起竹篾。
在温廖的指尖刚刚触上裁刀的那一刻,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那人手心滚烫,轻而易举笼罩住她的手腕,有灼热的温度顺着他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
“你手受伤了,改天再做吧。”
他眼眸低垂,睫毛纤细而柔软,在眼底勾勒出一圈浅浅的阴影。
像是一只栖息在花上的蝶,却偏偏止不住颤动着翅膀,泄露出深藏的不安。
温廖的心忽然就软了。
她不着痕迹从他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那圈滚烫,对他说:“好。”
殷别不能聚焦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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