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规阁外一片安静, 就连值守的弟子也昏昏欲睡。
殷别毕竟经历了灵脉俱断,又重新缝补的过程,身体依然有些虚弱, 因此早早便睡下了。
温廖静静等待, 直到亥时来临,她握住万里眼,转瞬便传送到了揽星阁。
晚风拂过树梢, 吹落残花无数,束规阁一丝波动也无。
夜风微凉,温廖足尖刚触到地面, 便看到那颗生长得旺盛蓬勃的琼浆。
琼浆果鲜红欲滴, 每一颗似乎都饱满得能掐出汁水。
这是她重生之后, 第一次回到揽星阁。
时归雨还没有来, 温廖随手采下两颗琼浆果,提步围着揽星阁转了一圈,突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两座墓碑。
温廖一怔。
这里怎么会有两座墓碑?
她快步走了过去, 直至看清楚墓碑上所刻的字时, 神情微凝。
“尊师……沉烟真君温廖之墓……”
“沉烟真君大弟子……殷别之墓?”
“师尊。”
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温廖回头,时归雨沐浴在如霜月色之下, 眉心朱砂灼红。
时归雨停顿了片刻, 目光顺势落到那两座碑上,“师尊……不问问为什么吗。”
一颗琼浆果忽然被风吹落, 掉在墓碑之上, 又被弹开。
温廖只觉得“温廖之墓”那几个字着实刺眼,她嘴唇微动,艰难开口,“归雨……我……”
时归雨抬起眼睛来看着她, 眼底雾气朦胧,像是下了一场夏天忽然来临又消散的雨。
“这一次回来,就不要再离开了。”
“师尊……好么。”
他眼底有哀求之色。
温廖沉默不语。
时归雨眼底的雾气变得更沉、更重。
他别过头,不再看她,声音却哑了。
“师尊可知,这一百年来,我们三人都是怎么度过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面前的墓碑,“那下面,埋着一捧魔渊的土。”
时归雨喉头微哽,“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你,所以只能从魔渊捧回一捧土,聊以思念。”
“师尊喜爱登高望远,是掌门说要把你葬在断月崖最高处……”
“只是……谁都不肯信你走了。”
“大师兄亲自入魔渊,以引魂幡一点一点探寻你的踪迹,每一次出来,都白骨森森、灵脉俱断。”
“小师妹发狠修炼,短短几十年连破三阶,她与老妖王大战三日,夺得妖王之位,回来之时妖丹半毁,修养了整整三年……”
他的声音几近变形。
温廖哽咽着打断他,“归雨,我对不起你们。”
时归雨肩膀一颤。
他忍住哭腔,“师尊若要道歉,不如去跟大师兄说。”
“你脚下的另一座碑,的确是他的。”
温廖错愕不已,转头盯住那几个已经不再新的字,“你是说……”
“是,大师兄追着你跳下魔渊,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被烧焦,魔气入骨,经脉俱断。”
“是掌门亲自将他被魔气侵蚀的腐骨剔除,又用掉了揽星阁中大半灵丹法宝……才堪堪吊住了他一口气。”
“但是大师兄在听说你神魂俱灭,陨落于魔渊之后……神识一度溃散。”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没救了。”
时归雨垂下头,声音嘶哑,“是我和黎璃……亲手将他埋进去的。”
“你们一同作伴,或许会走得不那么孤独……”
时归雨忽然笑了一声,“直到我们查清楚,你当时拿的镇魔珏有问题,是姬眠从中作梗,害得师尊你不得不以身封魔,坠入魔渊……”
“那一日,我和黎璃亲自来你碑前,将此事告诉了你和大师兄……”
时归雨眸中浮现出迷茫之色,“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师兄他……原来是天生神骨之人,虽然被埋在黑暗中一整年,但意识都仍然弥留。”
“他一直不肯咽气……就是因为他依然不肯相信你真的魂飞魄散,葬身于魔渊……”
温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摇了摇头。
时归雨察觉到她的动静,哽咽着回过头来,“我知道师尊有苦衷,但是你既然回来了,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们。”
“我做了错事,师尊可以将我逐出师门,但是师尊你看一看大师兄,你看一看师妹……”
他满面泪痕,哭得像个孩子。
温廖心口抽痛,“我……”
时归雨忽然在她面前跪下,“师尊,我求你。”
温廖连忙俯下身子,想要扶起他,“归雨,起来。”
时归雨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师尊,我求求你……”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温廖缓缓蹲下身子,抱住时归雨,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不哭了,不哭了……”
然而时归雨却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一百年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温廖只能安慰他,“我暂时不走,别哭了好不好……”
时归雨忽然止住哭声,他抬起头来,像是一只委屈的狗狗,“真的吗?”
温廖想了想,自己好像的确还可以……再留一段时间?于是心虚地点点头,“嗯。”
时归雨定定看着她,再度掉下眼泪来。
半柱香之后,时归雨眼睛红肿,背着她盘腿坐在地上。
温廖也不知道原本是要谈正事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她试探着唤了他一句,“归雨?”
时归雨似乎还在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尴尬,他闷着声音回她,“嗯?”
二徒弟这脾性……都过了百年之久,其实也没有太多变化。
温廖忽然又有些想笑,她忍了忍,“我出来太久不好,你要是不说什么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时归雨这才收敛了情绪,转过身来,“师尊,师兄他……或许的确飞升不了。”
温廖心口一沉,她自然知道事情真相,但她并不知道二徒弟知道了多少。
于是她只能问,“为何?”
时归雨艰难开口,“师兄他……”
“他……”
温廖意识到不对劲,她语气严肃起来,“归雨,不要瞒我。”
时归雨只能咬着牙说,“师兄的确已经入了魔。”
温廖神情微凝,“你说什么?”
时归雨只能继续跟她说明真相,“或许是因为师兄到魔渊中寻找你百年之久,沾染了太多魔气……他许多年前就已经生出心魔。”
“有一次,我不小心撞见他给自己用上了锁神链……”
时归雨眉头微蹙,“那时他眉心赤红一片,周身金光与黑气交缠,分明就是……已经入魔的痕迹。”
温廖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不是单纯的入魔。
温廖抓住时归雨的手,“你看清楚了吗?那是锁神链?”
时归雨立刻点头,“看清楚了,是锁神链,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想想,或许是因为他体内那块神骨,所以他入魔之后与常人也有所不同。”
温廖眼前几乎阵阵发黑。
他不只是入魔,他不仅入了魔,同时已经飞升失败成了堕神……
时归雨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不敢再说,“师尊,兴许是我猜错了。师兄毕竟是天生神骨之人,也许入魔也影响不了他飞升……”
温廖忽然想起来,当时闻道真君咬定殷别无法飞升。
若只是猜测殷别入了魔,又怎么会如此笃定他飞升不了?
温廖背脊发寒,闻道真君背后的人一定还知道什么。
温廖立刻问他,“查清楚此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暗中筹谋了么?”
时归雨摇头,“虽说黎璃数日前就发现了端倪,但是始终没查到背后是谁在捣鬼……”
“那一日她提前得知诛邪盟的行动,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提前去跟衡元真君他们打招呼,又调令众妖以做不测之备。”
“黎璃防备的是他们造谣的神体之说,但是没料到对方居然直接指出师兄是魔物。”
时归雨眉头紧锁,“这两日一直是衡元真君和掌门他们在与众人抗衡,许多修士都蠢蠢欲动,声称必须先弄清楚师兄现在是不是已经入魔。”
他语气沉重,“师兄若是再不出关,我担心真君他们会扛不住压力。”
“但是大师兄现在又是这幅模样……”
温廖拍了拍他的肩,“归雨,你和黎璃必须继续去查,到底是谁最先泄露出殷别入魔的事。”
她眯了眯眼,“有人在浑水摸鱼。”
温廖回到束规阁小院的时候,夜声人静,就连看守他们的弟子都已经倚着墙壁发出了浅浅的鼾声。
温廖松了一口气,收起万里眼,手刚放到门环上,门忽然被拉开了。
殷别举着一盏灯,灯火幽幽,投映在他脸颊上,勾勒出分明的界限。
他垂眸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温廖被他吓了一跳,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的灯,“怎么忽然起床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殷别微微侧开身子,让她进去,“夜深了,见你依然没回来,不放心所以出来看看。”
温廖笑了声,“突然那么关心我?”
她回头看他,夜色澄澈,他白衣若雪,立在黑夜中格格不入。
她收回目光,“那什么时候配合配合我,让我给你继续修复灵脉?”
晚风微凉,拂起他肩上墨发,一片梨花擦着他的眼睫滑过,又落到他发间,殷别忽而一笑,“就那么着急?”
温廖叹气,“着急,你离开清遥宗的时间太久,会招人怀疑的。”
殷别没说话。
温廖看了他一眼,举灯进了屋子,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修复灵脉。”
温廖只觉得大徒弟奇奇怪怪,利害关系都跟他说清楚了,修复灵脉也都是为了他,怎么还反倒要求上自己了?
但是碍于他现在记忆缺失,温廖只得好脾气地说,“什么事情?”
他睫毛微微颤了颤,“我想去逛花灯节,再买一只花灯。”
温廖抬头看他。
他分明看不见她,却似乎隔着漫长的夜色朝她投来一眼,“只要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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