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销骨苑内, 尚未走远的江逐风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动静,犹豫片刻后,复又折了回来。


    江逐风到的时候, 那两位男宠已经找来了左右两位护法, 符乐挤在前头问:“怎么了这是?教主方才不好好好的吗?”


    紧接着他又扭过头,凶神恶煞地看向了那两名男宠以及刚折回殿内的江逐风,当然,主要还是瞪江逐风, 他冷声骂道:“是不是让你们给害的?这好端端的,教主怎么会忽然昏过去?”


    两名男宠纷纷摇头。


    “我们就算是有贼心,那也没贼胆啊, 况且我们一个才刚引气入门, 一个筑基二层,教主就算是动动手指,我们也就没命了,哪有那样大的本事能害了教主呢?”


    那一身腱子肉的男宠躲在他身后,附和道:“就是就是。”


    符乐的目光缓缓挪动,最后停留在江逐风身上:“那就只有你了——从实招来!”


    “符乐,”绿玉抬头想让符乐来搭把手,“吵吵嚷嚷的做什么?教主还躺在地上呢。”


    符乐这才想起了地上的沈春眠, 可绿玉大概是嫌他烦, 轻道一声“冒犯了”, 便将倒在地上的沈春眠拦腰抱起, 而后不慌不急地将他送回了榻上。


    躲在白发美人身后那位肌肉美人轻轻一戳他的后腰,嘀嘀咕咕道:“左护法真是好身手, 我方才连着扒拉了教主两下, 结果都没能扒拉动。”


    “人都到元婴七层了, 与你能一样吗?你就是个空长了一身腱子肉的空壳……”


    绿玉淡淡然扫了两人一眼:“教主需要静养,二位公子还请出去说话。”


    两人也不敢多留,一前一后地便到殿门前去蹲着了,他们宁愿在这销骨苑里蹲上一整日,也不乐意再回后山去种地。


    绿玉用仙器探测了一遍沈春眠身上的灵脉,而后皱眉道:“灵脉不畅,想是教主身上热毒未消,这才发了热。”


    符乐连忙问:“那我去找些退热的丹药来?库房里还存着一些性凉的灵植,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必去寻那些,”绿玉道,“教主如今已是半仙之身,一般的灵植丹药对他已经不管用了,至少也得是仙品之上的灵材丹药才行。”


    符乐以为她的意思是如今教中库房空虚,花不起这笔银子,因此立刻便道:“我的小金库里还存了不少银子,要什么灵植配药,我咬咬牙也不是不能买下来。”


    绿玉轻轻摇头:“银子的问题尚可以解决,库房中不是还有两车白霜龙叶吗?只是我要的那几味灵材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教中的白霜龙叶算是一味,可其他几株灵植,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符乐一捏拳头:“可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教主……今夜我去灵市上碰碰运气。”


    绿玉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去看江逐风,冷淡地问他:“你是冰灵根?”


    江逐风稍一迟疑,而后轻轻一点头。


    “今夜你先替教主运一运真气,试试能不能将他唤醒,人若能醒过来,再用灵药好生调理着,也不是不能好,”绿玉垂眸看向沈春眠,低声道,“不过教主是洞虚之体,按理说不该因为这点残存的热毒便昏迷不醒的。”


    符乐立时便阴阳怪气道:“谁知道是不是叫人给毒害了,今夜那位江公子若要待在这里一宿,你可得找人时时盯着些。”


    江逐风却像是听不到似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春眠的身上。


    沈春眠若是出了事,那他就连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一点希冀也要破灭了。那只命运之笔依然会将他拉回到“正轨”之上,而他也仍然会避无可避地走上一条众叛亲离的道路。


    和这些空有壳子的角色们一起。


    符乐赶着要去灵市,在匆匆瞪过江逐风一眼后,他便离开了。


    而留下来的绿玉觑了江逐风一眼,随后又悄没生息地在沈春眠的身上落下了一道咒,如若沈春眠遭遇攻击,她会立即知晓。


    “我就在殿外守夜,”绿玉的态度依旧冷漠而疏离,“教主若有动静,烦请江公子提醒一声,有劳了。”


    “嗯。”


    起身离去的绿玉将殿门虚掩合上,这偌大的寝殿里顿时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江逐风坐在床榻边上,静静地盯着沈春眠的那张睡脸,只见那人似乎睡得极沉,一动不动的,脸色苍白的像是已经没了呼吸。


    “沈春眠?”江逐风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后便匆忙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沈春眠的胸膛之上,在听见他缓慢的心跳声在耳边逐渐清晰起来之后,江逐风这才放松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沈春眠正陷落在一方虚空之中。


    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也能听见其他人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声音,可他就是醒不过来。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有意识的死亡,被困在这动弹不得的躯体之中,无法对身边人做出任何的回应,可意识却还清清楚楚地存在着。


    沈春眠听见绿玉离开的声音,紧接着,他感觉到江逐风忽然靠向了自己的胸口。


    他似乎是在听他的心跳声。


    再然后,江逐风又像是不经意地蹭过了他的手心,下一刻,他便更进一步,直接扣住了他的手掌。


    被困在虚空中的沈春眠悚然一惊。


    他虽然不能动,可他的感觉还在,掌心里忽然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的后背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随后,江逐风又将另一只手掌覆在了沈春眠的额上,不出他所料,沈春眠果然全身都烧得厉害。


    江逐风只犹豫了片刻,便坐在榻上盘腿入定,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运起气来。


    虚空之中的沈春眠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冰凉,而后混沌的虚空瞬时间便流动了起来,他抬头望向了这囚困着自己神识的那方狭小天地。


    头顶的灰雾散去,退出了一片辽阔的星空,而后身边的景象也徐徐变换,幻化成了一片冰原。


    接着,在那无边无际的冰原之上,又出现了一间透着灯光的毛毡小屋,沈春眠下意识地便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小屋上牌匾题字道:非常居。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有人在吗?”沈春眠敲了敲那紧闭的屋门,却始终无人来应。


    反正困在这方天地里也无处可去,沈春眠干脆就不厌其烦地敲起了门,随后又干脆百无聊赖地哼起了“小兔子乖乖”的曲调。


    他的演技算是在及格线之上,可这歌喉却着实不怎么样。


    沈春眠口中的小调融进那深沉的夜色之中,继而又冰冻破碎在这遥远广阔的冰原之上。


    那屋内之人想必是被他念得烦了,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也不比屋外暖和多少,矮几边上有一个人披着雪狼皮的男人背对着他而坐,只是看背影,沈春眠便认出了他是谁。


    那头银白色的长卷发,除了那个人,也再没有旁人了。


    “江逐风,做什么装神弄鬼的?”沈春眠轻笑一声,而后几步上前,伸手要碰他的后背。


    那人却忽然转过身,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着橘金色的灯花,沈春眠看了许久的灰白,一时竟觉得这人眼里琥珀金色的光像是这苍白雪原上唯一的一抹异彩。


    他心里还记挂着自己在江逐风面前失控的事,方才是哭爽快了,可如今想起来,却不由得觉得有几分没脸,因此便收回手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就是有点难受,人只要一生病,总会有点多愁善感的……”


    还不等他说完,面前那人便开口问:“你是何人?”


    “我?”沈春眠怔了怔,指了指自己的脸,“沈春眠啊,方才我们不是才见过面吗?”


    “沈春眠?”那人目光中似有些许疑惑,只是不怎么外露,“我记着他,离恨教教主,九百多年前已经被我杀死了,你与他长得不一样,是同名吗?”


    他这一番话,叫沈春眠当下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混乱了:“九百多年前?”


    原著中江逐风在斩杀了反派之后,便与沈温如袒露心意,两人约定要互勉共进,当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在这之后不久,江逐风便不小心误杀了怀楚怀长老,也正是沈温如的师尊。


    紧接着江逐风便踏上了漫漫追妻路,终于在行将飞升之前挽回了沈温如,两人在青云派前那棵梨花树下的和解,便是这部小说的结局。


    在此期间,原著中的时间跨度也不过才百年而已,若按原著中所描写的,江逐风应该早就飞升了才对,怎么还会被困在在人间近千年?


    “此地已百年无人踏足,”江逐风问他,“你从何处来?为何来?又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姓?”


    沈春眠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便只好道:“说不清楚,我看见这有间屋子,我便来了。”


    江逐风缓缓起身,不徐不疾地给他倒了杯热茶,沈春眠顺势接过,但却没有喝。


    “你的问题我也答了,”沈春眠看向他道,“那我也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你又为何会在这里?沈温如呢?为什么不回青云派?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江逐风放下手中用旧的茶盏,并不嫌弃他问题太多,只是有些恍惚道:“忘了,我向着北方一直走、一直走,便来到了这里。”


    这是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紧接着,他下句话便是:“沈温如么,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杀的。”


    沈春眠没忍住站起身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疯了?”


    “杀就杀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弧度,那不像是在笑,也不像是旁的什么。


    他顿了顿,随后又道:“至于青云派,你脚下踩着的便是——这屋里屋外的地底下,埋的都是青云派长老与弟子的头骨。”


    一瞬间,沈春眠只觉得遍体生寒,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江逐风……你怎么会?”


    “再要最后一条命,”江逐风提灯走向他,启唇道,“想必我就要飞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课实在太多了朋友们,我会尽量早点更新的。


    第32章


    沈春眠悄没声息地催动内力, 可身后那道看似脆弱的屋门竟纹丝不动,他下意识便想从身上找到一个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


    但很快沈春眠便发现,如今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天杀的本命剑自己活了、跑了, 顺带还拐走了他的凤凰翎羽。


    因此眼下他的内力忽然失效,身上竟连一件趁手的武器也找不到。


    “你走的并非杀戮道,”沈春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江逐风化境九层的修为欺压上来, 他的神识本能地开始颤栗,“杀人……又怎么能够飞升呢?”


    昏黄的火光在江逐风脸上明灭,他稍一俯身, 手中捧起散落在沈春眠肩头的一缕长发, 他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怎么不能呢?这就是‘天道’。”


    “还差十载就要一千年了,”他口中呢喃道,“整整一千年啊,凡人历经十几世,也不过近千年的时光,可他们至少还会生老病死,还能投胎转世。”


    他不像是在对沈春眠说话,倒像是在孤独了太久之后, 情难自抑的自言自语。


    沈春眠被困在他投射的阴影之下, 一动不敢动, 也一动不能动,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而后斟词酌句道:“你冷静点, 哪有杀人便能飞升成神的好事, 你指定是让人给骗了。”


    江逐风垂眸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灰蒙蒙的,像是只剩下了无边的落寞,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反问道:“好事?”


    “可能在你们眼里算是好事吧,”江逐风俯身埋首在他脖颈之间,像是在感受着他的体温,过了好半晌,他忽然又道,“你能杀了我吗?”


    沈春眠:……


    怎么又来了?


    说话间,他便从腰际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刃,而后将那缠着布的手柄交到了他的手中:“你若要不了我的命,我便要杀了你。”


    沈春眠低头看向那只短刃,缠在刀柄的白布已被经年累月的血污染出了一抹暗色,也不知道它曾经夺去过多少人的性命。


    两次被他递刀,沈春眠心里实在觉得无语,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之中,他竟然从江逐风的威压中挣脱了出来,他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你够了啊江逐风!”


    “你整天要死要活的我管不了你,但别在我面前犯贱,你不能找别人来杀你吗?我他妈连鸡都没杀过,你让我杀你?”


    江逐风像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一时竟被他给说愣住了。


    沈春眠趁机一把将他推开,口中还骂骂咧咧道:“你杀了谁我管不着你,但我多无辜啊,我就是看你这有间屋子,还点着灯,我他妈就过来串个门,你还非要搞的你死我活,算我倒霉摊上你们这些人,我不干了,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说着他弯腰捡起一只扫把,接着便要破开屋里那唯一的一面小窗,谁知就在此时,他身后的江逐风竟一把扣住他的腰,将他重重拥入怀中。


    “不行,”江逐风沉声道,随后又轻而易举地按下他的手腕,颠三倒四地说道,“我好冷,你得在这里陪我。”


    沈春眠现在完全可以确定,江逐风的确是疯了,而且疯的不轻。


    可惜他心头那点怒意过去,身体便又被这江逐风压得死死的,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了。


    “小江,”沈春眠尝试着用上了对待孩子的口吻,“你将我按的这样紧,弄得我都喘不上来气了,那我还怎么好好陪你呢?”


    紧贴在他身后的江逐风又变回了哑巴,过了好半晌才又没头没尾道:“我不要杀你了,你就留下来陪我吧。”


    沈春眠被他折磨的都要没脾气了,于是便只好循循善诱道:“好了,我答应留在这里陪你,你能不能先松松手?”


    江逐风却反问道:“不用你答应,你都是要陪我的,我为何要松手?”


    “你再抱紧些,”沈春眠艰难开口道,“我就要被你憋死了。”


    江逐风这才缓缓松开了他,大概是怕他反悔离去,因此又迅速扣住了他的手掌,是十指相扣的姿势。


    “不变扭吗你?”沈春眠无奈道,“这么大了还要这么手拉手,白活九百多年了你。”


    “我怕你跑了。”江逐风并不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妥,只是用那样纯粹又灼烫的眼神一直紧盯着沈春眠瞧。


    沈春眠被他看的脸热,因此便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手好烫,”江逐风忽然道,“比常人要烫得多。”


    “你……”沈春眠立即收回手,眼神躲闪,有些语无伦次道,“喜欢烫你就去烤火,怕冷就烧个炉子,不要这样黏黏糊糊地跟着我,像个什么样子。”


    江逐风像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鬼使神差地将另一只手探入他襟口,沈春眠顿时便炸了毛,将他一把推到边上去:“江逐风!”


    江逐风却用一种有些茫然的目光看向了他,诚然问:“那里不能碰吗?”


    “那我要碰你那玩意你乐意吗?问的什么鬼问题,”沈春眠紧张兮兮地退开几步,坐到了他对面的毯子上,“少给我装傻,活了九百多年也不意味着你可以随便羞辱人。”


    江逐风的目光稍稍一动,若无其事地询问他道:“你要碰吗?我可以…”


    沈春眠简直想堵住他的嘴:“可以什么可以!”


    “我并没有在羞辱你,”他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在撒谎,“我只想暖暖手。”


    他说的可怜极了,与方才那咄咄逼人压制着他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又偏生他长了这样一副令沈春眠无可奈何的样貌,因此即便从他口中听见那些骇然的故事,沈春眠也对他恨不起来。


    “和你这人说不清楚,反正我不想碰你,也不想你来碰我。”说完沈春眠便忽然起身,要去生起壁炉里的火。


    可江逐风却以为他又要跑,连忙起身拉住他的手:“去哪?”


    “你答应我,要留下来的。”他说。


    沈春眠被他这一惊一乍的举动吓了一跳,可在瞧见他那双晶亮的琥珀色瞳仁之后,被激上来的火气顿时又消了下去:“我没要走,外头冰天雪地的,连个鬼影也没有,我能去哪啊?”


    江逐风这回倒是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冷么?”沈春眠轻声解释道,“我就想生点火。”


    江逐风一副听懂了的模样,顺从地点点头道:“好。”


    沈春眠晃了晃被他扣住的那只手,而后示意道:“松手啊,你不松手我怎么生火?”


    江逐风也不说话,只是看向了他另一只手,他不发一语,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你不是还有另外一只吗?


    沈春眠见甩不开他,因此便只好用另一只手艰难地点起了堆叠在壁炉中的碳火。


    不知是因为他对引火术的使用还不大熟练的缘故,还是因为另一只手还被江逐风牵在手中,他有些不大适应,沈春眠一连点了几次,这才将那壁炉彻底点燃。


    阴暗的小屋顿时被那壁炉照映得明亮起来,两人在壁炉边上站了会儿,可江逐风的手上却丝毫不见暖意,他依然下意识地向沈春眠身上贴去:“怎么办?那炉火对我没用。”


    不等他开口,便听江逐风又道:“仙界也这样冷吗?”


    他的语调极轻,引得沈春眠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他的处境,原著中的江逐风从来克制而内敛,冷漠而自持,他心怀苍生,一心向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他走上了这么一条绝路?


    “看在你也算是替我解过毒的份上……”沈春眠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便捧起他的两只手,往里头哈了几口热气,“这样会好点吗?”


    江逐风牢牢地盯住了他的眼,摇摇头道:“还是冷。”


    沈春眠便只好拉着他在壁炉边上落了座,而后又将那两只冰凉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这样呢?”


    “还不够。”


    沈春眠一挑眉:“你不要得寸进尺,江逐风。”


    江逐风并不理会他的斥责,只是往下一躺,将头枕在沈春眠腿上,而后又抬眼从下往上看他,不不紧不慢地开口询问道:“你可以吻我吗?”


    “什么?”沈春眠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看着江逐风那么大一个人,却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一般枕在他腿上,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指尖,一时有些混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江逐风话音刚落,却忽然不由分说地将他往下一拉,而后反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在他唇上蹭了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我就想靠近你。”


    这并非是‘天道’予以他的情绪,这种感觉与他第一眼瞧见沈温如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相似是心跳和靠近他的欲望,不同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这种心跳与欲望都是完完全全只属于他自己的。


    而在这渺远的千年岁月之中,除了‘天道’刻意赋予给他的,他从未如此真实地体会过这种情感,江逐风很害怕这样的感觉只会是转瞬即逝的一点幻觉。


    因此他再次抱住了沈春眠,而后者也鬼迷心窍的,一时竟没有再拒绝他。


    也只因为他那听起来诚恳非常的一句:“一看见你,我就想靠近你。”


    第33章


    “把窗户开了, ”沈春眠挣扎着从他怀中挪到了最边上,“闷的慌。”


    江逐风却不依不挠地黏了上来,而后随手催动内力将那扇小窗打开了, 二人分明紧紧相拥, 可江逐风却还是在他耳边轻声抱怨道:“好冷。”


    沈春眠扭头瞥见他额角的薄汗,在橘金色的灯火映照下闪着光,他面带几分不悦,低骂道:“你冷个屁!”


    两人身上眼下只盖了张薄毯蔽体, 偏生那江逐风又黏糊得吓人,一刻也不肯松开他。


    沈春眠为了忘却那从身上传来的不适感,于是便撑着头看向窗外, 窗外天边似有破晓之意, 灰蓝无际的天穹之上繁星渐渐隐去。


    方才江逐风凑上来要讨吻,他便鬼使神差地给了,紧接着他便又得寸进尺地贴上来要解他的衣裳,沈春眠也半推半就地随着他去。


    他原是想着那时他也替他解过热毒,如今这般他也算还了他一回。


    可折腾了半宿,沈春眠才回过味来,发现无论怎么看,这两次吃亏的都是他自己。


    他真是个傻子, 一看到江逐风那张脸, 就鬼迷心窍地跟着他走了。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沈春眠隐隐感觉有些头疼, 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事, 他懒洋洋道,“我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江逐风有地方不躺, 非要靠在他脖颈之间, 闻言轻声应答:“此处没有时辰, 没有日夜之分,没有四季,也无年月。”


    “那你怎么计算的时日?”


    江逐风凭空捉住一只琉璃沙漏,只见其中的沙粒正缓缓地向下流动:“等这一面落完了,便是一日,再翻一面,便是一夜。”


    沈春眠接过来看了眼,有些惊异,只见那沙漏好半晌才落下了两粒沙,分明才巴掌大小,一翻一覆之间,竟就可计时一整日。


    江逐风见他目光闪动,以为他喜欢,于是便道:“送你了。”


    “啊?”沈春眠愣了愣,而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他将那只沙漏塞回到江逐风手中,“我不要这个,只是方才有些好奇罢了。”


    江逐风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耐着性子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沈春眠倒是认真思忖了片刻,而后才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你说,”江逐风固执道,“只要你说,我便去替你找。”


    沈春眠实在很受不了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仿佛只要他说出一个想要的东西,江逐风便能得救似的。


    沈春眠别过脸去,顿了片刻,而后才徐徐然开口:“我想回家。”


    “回家?”


    “不是这个世界的家,”沈春眠苦笑了一声,“就算说出来也办不到,那是一个……任凭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回不去的地方。”


    江逐风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唯独这个不可以,我不要你家去,留下来。”


    沈春眠不置可否,只是沉默。


    过了好半晌,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去问江逐风:“这九百多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江逐风见他终于有求于自己,面上这才露出了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来。


    “说来话长,”他道,“你若真想听,那你得讨我高兴才行。”


    沈春眠别了他一眼,显然并不吃他这套:“爱说不说,随你。”


    见他是这种反应,江逐风却顿时变成了一只被人抛弃的狼犬,有些委屈地看向沈春眠:“我只想和你多说说话,要你理我,这也不行吗?”


    沈春眠被他看的有些心虚了起来,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因此便后退一步道:“那你要怎么才能高兴?”


    “要你吻我。”江逐风脱口道。


    沈春眠:……


    这人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害臊的吗?


    沈春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迅速贴上去又撤离,只是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碰。


    “够了吗?”


    “还不够。”


    沈春眠忍着没生气,旋即又再次凑上去,这一回倒是停的稍久了一些。


    可江逐风看起来还是不大满意的样子,很认真地询问他道:“你很讨厌我吗?吻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睁眼看我?”


    沈春眠耳际通红,有些不耐烦道:“你别给我贪得无厌,差不多就得了,再得寸进尺我就咬断你的舌头。”


    不料这一句警告不仅没能成功威胁到江逐风,沈春眠还发现他眼中竟还隐隐流露出了几分期待,而后他听见他道:“你要咬便咬,我不怪你。”


    沈春眠:…….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越是藏着掖着不肯说,沈春眠便越是好奇,像是看小说看到一半,下一册却叫老师给没收了。


    沈春眠收起心头的那点烦躁,软硬兼施地又磨了他一阵,这才终于从江逐风口中听见了几点属于他过去的影子。


    他一边开口,那些情节便一边浮现,这些过去的情景从两人身边渐渐浮现了出来,色彩也从灰白到明晰。


    沈春眠也不觉着奇怪,只很认真地跟着他在回忆中行走。


    一开始,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幻,手边的沙漏也在回流倒退,紧接着二人迎来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身边的江逐风忽然再次攥紧了他的手。


    随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去,沈春眠看见过去的江逐风孤声伫立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仿若一樽冰雕石刻的雕像。


    他一动不动,有时一站便是一岁的光辉。


    就在此时,时间又迅速倒流回了过去。


    那年春末,青云派的梨花开的正盛,白雪一般的皎洁。


    彼时练剑归来的江逐风远远瞧见一个火红的影子,领着一个矮他小半个头的少年朝他走来,那少年穿的灰扑扑的,又瘦小又胆怯,唯有一张脸白净白净的,像是枝头盛开的梨花雪。


    沈春眠听见身旁的江逐风低声说道:“从遇见沈温如的第一日起,我的人生便不受控制了,从此以往的喜怒哀乐,全不是出自我的本心。”


    紧接着,画面徒然一转。


    沈春眠看见江逐风为了讨沈温如的欢心,既斩四方妖邪,也杀无辜修士百姓,他从一个清风明月、心怀苍生的少年郎,转而成为了一个没有原则,一切只为服务于命定剧情的提线木偶。


    好在剧情起承转合,他的运气也否极泰来,误解最终都会被消除,阻碍最终都会被越过,他和沈温如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他看见江逐风斩杀了原著中的那位大反派,那人的确如他所说,有着一张和自己全然不同的脸,甚至都找不到几分相似之处。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江误杀了沈温如的师尊,也就是他另一位亲生父亲,两人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


    争吵之间,沈温如竟被江逐风一剑穿心而过。


    回忆之外的沈春眠下意识往后一退,被身侧一脸漠然的江逐风环腰扶住:“你当心些。”


    可回忆之内的江逐风却毫不犹豫将剑抽出,眼看着沈春眠倒在自己脚边,身下汇了一大摊的鲜血,江逐风也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这是剧情……还是你自己?”沈春眠看不了这样真实又血腥的画面,更何况沈温如还是他真实认识的人,于是便只好将目光挪到他身上。


    可江逐风却只冷淡道:“那不重要。”


    沈春眠却摇摇头:“你和我实话实说。”


    “我听见有一道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要我杀了他,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剑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见沈春眠反应这样大,他才认真解释道,“况且事到如今,是不是‘天道’安排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几百年,那些曾经死在他手中的人,早就是一抔黄土一把灰,轮回转世了数十回了。


    回忆中的情节还在继续往后走。


    这只命运之笔给江逐风安排的结局就是独行踽踽、茕茕一生。


    他曾经也反抗过,甚至想过要了结生命,可是江逐风很快便发现,他死不掉。


    被火烧成炭的皮肉在火灭之后还会迅速复原,被刀剜空的胸口还能长出新的心脏,悬崖下碎裂的骨肉还能自己拼接好。


    “沈弦惊送我的书卷里写道,‘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江逐风说,“可我却既碎不掉,也全不了,多可笑。”


    “这一千年里,我死了无数次,也活了无数次。”


    而且“重生”时的痛苦比他自戕时的感觉还要疼上千百倍,这就是违抗‘天道’的代价。


    陪着他走到了回忆的最后,沈春眠才发现,最终压垮他的不是沈温如的死亡,不是这近千年的孤独,而是将他捡回青云派的沈弦惊,这个世上他仅剩的“亲人”。


    他曾教他识字通文理,引气通天地,他将他从那混沌的人间里捞了出来,带回了那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青云派。


    他是他的师尊,也是他第二个父亲。


    “可我没想到,”江逐风很轻地说,“在我行将飞升之际,他竟然夺了我的躯体,抢走了我的神格。”


    沈弦惊亲眼看着他的神识被飞升那道天劫劈的烟消云散,却只是远远看着他,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原来他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当初之所以将他带回青云,不是因为什么虚无缥缈的缘分。


    江逐风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那年沈弦惊第一眼看见的绝不是那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孤儿,而是那孤儿命格里的飞升机缘。


    从带他回青云派的第一日起,自知此世绝无飞升之运的沈弦惊便筹谋着要夺了他的神格,自他还是一个韶年孩童之始,沈弦惊便狠心在他身上下了一道恶咒。


    原来那些年他以为的教养之恩,都只不过是弦惊处心积虑的谋算。


    回忆无声落幕,沈春眠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片刻,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般,他忽然睁大了眼。


    不对,江逐风若是让沈弦惊所害,连神识都叫天雷劈散,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你骗我,”身旁的江逐风忽然开口道,“你还是想走,对不对?”


    而与此同时,沈春眠忽然听见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渺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还不等他将这道声音听真切,眼前的场景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寝殿里通明的灯火,还有江逐风的脸。


    眼前的人看上去与他方才所见的那位江逐风,分明是一个人,可却又有些轻微的不同。


    “醒了?”江逐风问道,“方才你说了许多梦话——你在我内府里窥见到了什么吗?”


    沈春眠深吸了一口气,恍惚道:“你。”


    他顿了顿,然后又道:“我看见了另一个你。”


    “是吗?”江逐风坦然承认道,“那想必是我的心魔。”


    第34章


    “心魔?”沈春眠应声问, “剑修最忌心魔,若非是心志坚定之人,只怕还未迎来天雷, 便会走火入魔, 丧失自我,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片刻后才斟酌道:“这心魔跟了你多久了?”


    江逐风避开他的目光,翻身下榻:“不记得了。”


    沈春眠的脑子一时还有些混沌, 又见他不欲多谈,因此便点到即止,并没有再多问什么。


    江逐风坐在他身侧, 沉默地穿好了靴子, 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出寝殿,唤来了绿玉。


    眼下窗外的天已经要亮了,沈春眠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他隐约记得他醒来的时候,江逐风似乎是抱着自己的,至于他那时又是怎么晕过去的,沈春眠已经并没有太多记忆了。


    似乎当时他的耳边充斥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警报声,想必这一场昏迷, 便是那虚空对他刻意暴露身份的惩罚。


    绿玉推门进来的时候, 沈春眠立即便感觉到她身后除了江逐风, 还跟了另一人, 他抬头看了眼,发现来人是沈温如。


    沈春眠眼下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因此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一眼, 便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视线。


    只见那一身素衣衬得他愈发瘦弱, 看向他的时候,依然是红着一对眼眶,不同之处只有眼下那两抹淡淡的青色。


    “教主,昨夜沈公子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您昨日回来之后便病了,便硬要过来,”绿玉缓声道,“属下想着您还未醒,不好叫他进来叨扰,要他回去等天明了再来,可他不肯,非要在门外侯您一夜。”


    绿玉略一沉吟,随后又道:“这会儿听说您醒来了,他便想进来看您一眼,属下就自作主张带他进来了,还请您莫要见怪。”


    沈春眠稍一点头,算作答应。


    沈温如却扭头看了看后头跟进来的江逐风,紧接着又眼巴巴地看向了沈春眠,低声问道:“他在这里……陪了你一整夜?”


    沈春眠一听见这种问句,顿时便又开始头大,这两人不想和对方谈恋爱便算了,还一个两个的非要来恼他才高兴。


    见沈春眠不欲回答,沈温如便垂眸伤情道:“我不该问,是我多嘴了。”


    那模样看上去,真是要多伤心便有多伤心,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他稍稍一顿,而后又关切地问他:“你现下怎么样了?”


    沈春眠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还成,只是有些头晕。”


    绿玉立时上查看他的脉象,又看过他身上的灵气脉络:“教主身上的灵脉比昨夜要好些了,想是江公子替您理了一夜灵气的功劳,这法子若一直有效,再坚持半月想必也能好透了。”


    沈春眠还未表态,站在他床边地沈温如却忽地脸色一暗,询问她道:“连熬半月,不知江师弟的身子吃不吃的消?我也是水系灵根,不如以后还是我与江师弟轮换着来吧?”


    绿玉毫不留情道:“江公子已是凝丹九层,沈公子只凝丹二层,洞虚期的灵脉复杂万分、千变万化,只怕沈公子难以驾驭,况且沈公子天生体弱,别再把自己的身子累垮了才是。”


    沈春眠心里也是想要拒绝的,只是没想到绿玉会将这拒绝说的这样不委婉,见沈温如看起来就快要哭了,沈春眠立即又往回找补道:“你的身子还未好全,这儿有江……师弟便好,你的心意本座心领了。”


    可这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那沈温如看起来却比方才更难过了。


    沈春眠若是能早些预料到刚清醒过来,便要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想必他一定会再装睡一会儿,等把这些人都熬走了再睁眼。


    四人之间莫名尴尬了半晌。


    沈春眠努力岔开话题,问绿玉道:“符乐呢,去了一夜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绿玉立即接口答道:“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昨夜属下连发了几次千羽传书,都是无功而返,方才已派人去寻了,现在暂时还没有消息。”


    沈春眠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有消息要立即通知我,别是叫人寻仇给捉去了。”


    他虽然巴不得符乐上一边凉快去,可也不希望教中的这些人真有什么生命危险,符乐就是再怎么傻楞,道德感低下,他也是为了自己而去的灵市。


    绿玉应声道:“是。”


    紧接着,沈春眠又望向了众人,然后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两声,委婉送客:“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


    绿玉并不打算久留,很快带着依依不舍的沈温如离开了。


    沈春眠不禁在心里感慨,绿玉这人能处,不仅态度不冷不淡,绝不做多余的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很懂事,知道什么时候该将他不想见的人带走。


    绿玉和沈温如离开了,可江逐风却依然杵在那里,沈春眠一看见他,便下意识将衣襟拉紧了些,接着便又想起自己方才在昏迷中都与江逐风的心魔做了什么事,又记起他醒来时江逐风说他“说了许多梦话”。


    沈春眠不确定那梦话的内容堪不堪听,因此多少有些尴尬。


    “你也回去休息吧,”沈春眠没看他的眼神,目光落在面前的虚空处,“熬了一夜,想必也累了。”


    听他开了口,江逐风终于动了,不过不是往外走,而是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沈春眠下意识往后一退,方才在雪原之上的面对另一个江逐风时那种惶悸的感觉又回来了。


    江逐风褪去靴子,毫不客气地坐回到床塌上,沈春眠复又往后一躲,有些不知所措道:“昨夜多谢了,你若想要什么,只要是离恨有的,我都可以补偿给你。”


    江逐风不置可否,只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没头没尾地问:“你为何只对沈温如的死耿耿于怀?方才连他的眼睛也不敢多看,待他说话,也比待旁人温柔许多,你对他有意?”


    沈春眠甩开他的手,警惕道:“这都什么和什么……昨夜在雪原中,你方才说那是你的心魔,那你心魔所见所感,你也一并看到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刚知道了沈温如在剧情后期会死,又怎么会知道他对沈温如之死的反应呢?


    江逐风却不以为意道:“他就在我的内府之中,我如何会不知晓?”


    “那我醒来时,你怎么还要故意问我一句,在你内府之中都看见了什么?”沈春眠莫名有些愤怒,“既然心魔住在你的心里,那想必你也能操纵他吧,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江逐风却低下眉:“他是前世的我,也是欲望和痛苦被放大的我,我并不能操纵他,只能跟随他的欲望。”


    沈春眠:“说的那么好听,可你只需将你内府关上,我不就进不去了吗?”


    “抱歉,”江逐风诚然道,“我只想有人能听听我说话,此处唯有你不是‘天道’笔下的空壳,我只能将这些说与你听。”


    沈春眠默然片刻,这才反应了过来:“那你说就说,昨夜在内府里,为什么非得……那什么。”


    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红着脸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顿了顿,而后又反应过来道:“不对,我对沈温如如何,又关你什么事?”


    江逐风面上又露出了方才雪原小屋中,与那位心魔如出一辙的委屈情绪来,沈春眠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一瞧见他这样一张脸,顿时又说不出重话来了。


    如果那内府中的心魔给他看的回忆全是真实的,那江逐风的前世,是真的过的再苦不过了。


    这一生都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出这命定的牢笼。


    若他只是个至多活到百岁的凡人,或是他再愚笨一些,他也许便不会发现自己住在这“牢笼”之中,也不会为之痛苦。


    正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不知朝夕,或是夏生秋死的寒蝉,亦不知这世上还有春秋,沈春眠猜想江逐风大概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无知凡人。


    他神识清醒地住在这个被操纵的躯壳里,不知自己的喜怒与哀乐,被迫去爱、去恨,爱自己不爱的人,杀自己不恨的人。


    最终还要一个人清醒地去面对那片荒芜的雪原,孤独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百年,故事的最后,在他行将飞升之际,又被他自以为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所陷害。


    这既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孤独又寂寞的千年岁月,沈春眠只是稍稍代入自己,便已经觉得难以承受了,若他是江逐风,只怕会比他还要疯。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沈春眠忽然放柔了音调,斟词酌句地说,“你知道的,我也不自由,这次的昏迷便是一次警告,但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也会尽力帮你。”


    江逐风怔了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他稍低下头:“不用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让我跟着你便好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殿外一人忽地穿墙而入,那人身着白衣,襟口边缘的一圈月白色像是月光投向湖面的一痕波光。


    还不等沈春眠反应过来,那人便叹气似地唤了他一句:“春眠。”


    沈春眠:……


    这人又是谁?


    等等,他好像在江逐风的回忆里见过这个人!


    还不等他记起这人的名姓,便听江逐风先他一步开口道:“怀长老,您怎么来了?”


    第35章


    经江逐风这么一提醒, 沈春眠顿时便想起来了,这位看上去仙气飘飘的仙尊不是旁人,而正是反派的师尊, 也就是沈温如的另一位生父, 怀楚。


    怀楚一生只收了两位徒弟,一是他,其二便是沈温如,而江逐风因为是以剑入道, 所以跟了剑修沈弦惊。


    不说旁人待那位反派如何,只说这位怀长老,哪怕是后来他叛出师门、恶贯满盈、无恶不作, 在最后得知沈春眠被江逐风斩杀之后, 还是悲痛欲绝,偷偷替他收敛了尸骨,藏于青云派沈春眠的旧居之中。


    后来这件事被江逐风发现,也恰巧成为了他误杀怀楚的导火索。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沈春眠刻意别开目光,低垂着眼没去看他,只是语气冷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现在可以暂时先不管人设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怀楚既然如此疼爱反派, 那他也就可能会无比痛恨他这个抢了反派身份的冒牌货。


    而且他既能出关, 想必已然是突破了化蝉之境, 从元婴往上走,每一境界都走的无比艰难, 因此境界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按照原著里的描述, 就是眼下的沈春眠和离恨全教, 加起来也不够怀楚一鞭子抽的。


    怀楚缓步向他走近,而后忽然朝着沈春眠伸出了手,沈春眠下意识便以为他要打自己,因此迅速避开。


    可那一掌落下,却只是轻柔地碰了碰他的发顶:“为师”


    “罢了,”他稍稍一顿,而后叹声道,“反正你如今也不愿认我。”


    “我送你的凤凰翎羽呢?那发簪与你属性相合,于你的修为有益,你该日日带着才是。”


    沈春眠没想到他专程来此,不为替沈温如寻仇,也不是来训斥他这个逆徒,而是冷不丁地问起那只发簪。


    沈春眠不冷不淡道:“那破簪子已被我送人了,既是与青云派有关的物件,我还留着做什么?”


    怀楚却从锦囊中取出了那只凤凰翎羽,不疾不徐地替他簪入发间:“就算要送人,也不该送给那样一个魔物——你知道那姓连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沈春眠摸了摸发间那只失而复得的凤凰翎羽,有些惊讶:“他难道不是被大天劫所伤,沉睡了千年的魔修吗?”


    “魔修?”怀楚冷笑一声,“这世上何来修士能沉睡上千年而不灭?他是先天魔物,一出世便是生灵涂炭,先圣们联手将他镇压在天封之下,千年后大封松动,谁知那只魔剑竟被你这无知小儿给捡走了。”


    沈春眠:……


    不是他,他没捡。


    怀楚俯下身,看向他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无奈,那是长辈在对待小辈时才会有的宠溺之意:“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向你要那翎羽,你也不作斟酌,这就随意赠予他了?”


    他稍一顿,而后又恨铁不成钢道:“我在那翎羽中放了一道剑意,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那日他来青云派,要向沈弦惊夺回他的魔骸,二人打斗之中,这道剑意忽然碎了,你知道那时我究竟……”


    有多担心吗?


    怀楚没有继续往下说,可这其中的意思却已然呼之欲出。


    那日他尚在闭关,不知青云派中与修真界的变故,可他暗藏在凤凰翎羽中的剑意甫一出鞘,他便从入定中惊醒过来了。


    紧接着他也顾不得还要养伤,急匆匆便往剑意所指处赶去,不过他没找到沈春眠,只见到了一只才醒不久的魔物。


    在与沈弦惊联手将那魔物逼出青云之后,他便连日赶来了离恨教,他只怕沈春眠是叫那魔物给害了,这凤凰翎羽才会落到他手中。


    沈春眠眼下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见惯了旁的角色对自己的恨与惧,他们要么想要自己的命,要么便是有求于他,从他手上要走一些东西,可却没人是像怀楚这样的。


    “我……”沈春眠目光躲闪,莫名被他那些话激出了几分委屈情绪来,“他太狡猾了,我一不小心就上了当。”


    “罢了,不过一道剑意而已,”怀楚垂下眼,细细扫了他一眼,“近来消瘦了不少,听说你已跨入了洞虚之境,可怎么脸色瞧着还不如从前好?”


    沈春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怀楚便转头看向他旁侧的江逐风:“逐风。”


    江逐风漫不经心地系好了那半敞的衣裳,并不欲替沈春眠解释:“怀长老有话问他便是,何苦要我传话?”


    “我不叫你传话,只是有一言,”怀楚道,“你在离恨的时日不短了,沈弦惊他到底是你师尊,你再如何,也不该不知会他一声,便孤身来到离恨……”


    江逐风却打断他道:“知会?沈仙尊料事如神,如何不知道我要做什么?长老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何必还要拿来唬我?”


    他合上衣衾,却也并不打算离去,贴坐在沈春眠身旁,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怀楚也不欲再管他,只又回头看向沈春眠,悄没声息地探出灵气,查探了一番他身上的灵脉,随后便皱起了眉:“你中毒了?”


    沈春眠稍一点头,而后转移话题道:“沈温如就住在不远处的琉光殿,你不去看看他?”


    “谁给你下的毒?是那只魔物?”怀楚立即接口问,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问话。


    沈春眠心里暗自吐槽道:你能不能稍微关心一下你亲儿子!怪不得沈温如会离家出走,这两个生父只怕没一个是有心的。


    “左护法已给我瞧过了,说是好生养着,不日便能好,”沈春眠道,“反正是没什么大碍。”


    怀楚却皱了皱眉:“他知你是火灵根,还给你下这样烈的药,只怕另有图谋,他若抢不回那半具骸骨,想必又要折杀回来,再对灵气渐虚的你下手。”


    沈春眠立即道:“我与他立了血契,我赠他几具合适的躯体,他也不会再来恼我……”


    “什么?”他话音未落,怀楚便截口打断他道,“你与他立了血契?”


    还不等沈春眠答话,怀楚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几声咳嗽过去,他便呕出了一口血,滴落在那月白色的襟口,像是落入月池的红色海棠。


    沈春眠怔了怔,心说这父子两个,怎么都爱咳血,这难道这咳血症也是个遗传病?


    他赶忙起身扶住怀楚,可谁知起的太急,眼前一黑,在怀楚鼻梁上重重碰了一脑袋,差点火上浇油,将怀楚磕倒在地。


    好在江逐风在身后拎了他一把,那刚咳了血的怀楚也一把捞住他。


    沈春眠顿时尴尬地无地自容,等站稳了他才发现,那原本就咳血的怀楚又让他给碰出了一行鼻血。


    沈春眠:……


    他连忙去找那塞在衣襟里的帕子,却听怀楚淡声开口道:“别忙了,你还是躺着吧。”


    说完便自己从袖口处取出一张白帕,拭去了鼻下唇角的血污。


    “你怎么……”


    “并无大概,只是强行出关,又被那魔物所阴,”怀楚轻描淡写道,“我已是化蝉期,这点小伤碍不着什么。”


    他稍一顿,随后又道:“你签的那什么血契……还在你手上么?”


    沈春眠摇摇头:“让他拿去了——但是起誓之前,我曾认真看过条款字目,并没有暗藏什么。”


    怀楚很轻地叹了一声:“你又如何会知道他这魔物没有在那底下藏一张暗契?那日他重伤而逃,此事想必还得待我寻到他,再看看如何替你消解。”


    沈春眠欲要启唇,便见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死死黏着沈春眠的江逐风:“我去看看温如——春眠,从前是为师没有教好你,旁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有句话,你不能不放在心上。”


    “无论是对谁,总得留着几分心眼。”


    他分明是在对沈春眠说话,可目光却分毫不离江逐风,就是再蠢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他的隐射了。


    怀楚来时无声,去时也了无声息。


    “和之前不一样了,”江逐风忽然在他耳边道,“上一世,在你死之前,怀楚并没有来过离恨。”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春眠听着却有些不舒服:“说话要说清楚些,上一世死的人又不是我。”


    江逐风却有些不近人情道:“都一样。”


    “一样个鬼,”沈春眠不清不重地招呼了他一下,“没事别把死字挂在嘴边,呸呸呸。”


    沈春眠懒洋洋地往下一躺,打算再闭眼歇会儿,不料这江逐风却再次赖着脸皮贴了过来:“你为何要劝他去看沈温如?”


    沈春眠被他烦的不清,闭着眼敷衍道:“我有病呗。”


    “你如此关心沈温如,还说对他没有情意?”


    沈春眠睁开眼,倏然转向他道:“是,没错,我就喜欢沈温如,你想怎样?”


    江逐风目光稍暗,提醒道:“你们是师兄弟,不可为不伦之事。”


    “你与我不也是师兄弟,什么不伦之事,你就少做了吗?”沈春眠立即反唇相讥。


    “我是沈弦惊之徒,你是怀楚的弟子,你我结合,不算不伦。”


    沈春眠:……


    这都什么歪理!


    沈春眠见和他说不清,干脆也不和他辩解了,随口便道:“我管你,我就是不伦,我就是爱沈温如了,你又能如何?”


    就听江逐风在他耳边,轻描淡写道:“那我就杀了他。”


    沈春眠顿时被吓清醒了,捉住他的手道:“你有病吗?那再怎么说……也是你同门好友,活生生的一个人!”


    “活生生的人,”江逐风冷笑一声,“活人会如同地缚灵一般,两世都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么?”


    沈春眠冷不丁被他问倒了,是了,在江逐风眼中,这些人都只不过都是被命运之笔操作的一缕无意识的亡魂。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下来。


    沈春眠思忖了好半刻,而后才道:“我去歇会儿,你就在这里陪我。”


    语罢他便拉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得攥在手心里,生怕这疯子趁他睡着,提着剑再去戳沈温如两下。


    江春眠虽然不言语,但却也躺在他身侧,乖乖将半只手交给他,半步也不肯挪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沈春眠好容易补了个囫囵觉, 再睁眼时明晃晃的日光已经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在他床侧撒下了几块倾斜的金色影子。


    “几时了?”沈春眠迷瞪着眼,懒洋洋地问那身边人。


    江逐风的声音还和他睡前听见的一样, 半点没有迷糊之意, 想必这几个时辰都是清醒着的:“未时四刻。”


    沈春眠翻了个身,他梦中盗汗,醒来湿了一件里衣,眼下全身都黏黏腻腻的, 很不清爽,因此有些烦闷地抱怨道:“怎么睡了比没睡还头疼——符乐那里呢,有消息了吗?”


    江逐风摇了摇头。


    “还有怀楚, ”沈春眠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 “他和沈温如怎么样了,有动静吗?”


    江逐风依然是那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不想他这头刚问完,殿外便又传来了绿玉的声音,她遥遥传话道:“属下绿玉,抱歉打搅教主安眠,方才属下派去灵市寻右护法的人传来了消息。”


    说到这里绿玉稍稍一顿,等沈春眠应了声,她才继续道:“灵市原是夜半开张, 天明而关, 派去的教徒们左右寻不见右护法人影, 便去盘问了几个常在灵市里做买卖的熟人, 说是瞧见昨夜右护法与日月谷的人起了冲突,人叫他们给绑走了。”


    “方才日月谷的人还送了一份请帖过来, 邀您去赴他们谷主的百岁宴。”


    沈春眠不紧不慢地答:“嗯, 定的是什么时辰?”


    绿玉应声道:“子夜之交前后。”


    “知道了, ”沈春眠缓声道,“本座要沐浴更衣。”


    “属下这就让人去准备。”


    她的脚步声甫一离去,沈春眠就皱眉道:“烦死了,我就知道符乐忽然消失准没好事。”


    江逐风悄没生息地上前,替他揉起了太阳穴:“日月谷那群鬼修荤素不忌,饿起来连同伴都要吃,你真要去?”


    “不然呢,”沈春眠道,“就算被捉去的不是离恨的右护法,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我若连这点威严也没有,离恨教教徒唇亡齿寒,只怕就要乱了。”


    江逐风却不以为意道:“让旁人去救便好。”


    他下手不清不重,揉得沈春眠的头疼稍轻,只是他到底受不了有人贴自己贴的这样近,因此便赶开他道:“哪里那样好救?日月谷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那谷主怎么说也是元婴八层的修为,他们阴招多,不好对付,怎么能让其他人平白去送死?”


    “那就借口带人灭了他们日月谷,”江逐风轻描淡写道,“不过失掉符乐一条命,但却可永绝后患,不痛快么?”


    沈春眠起身赤脚落地,不太高兴地训斥道:“什么叫不过失掉他一条命?那可是一条人命!如果有天你至亲至爱之人,或是你自己也沦为了一粒弃子,你还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你不过是因为那先天赋予你的纯灵根,以及青云派中的环境使然,所以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走到旁人一生或许都无法企及的境界,你怎么还能居高临下地说出这种话来?”


    沈春眠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一轻:“不论今日被捉的是符乐还是你,我都会亲自去救的,他是为救我而去的灵市,我不能叫他寒心。”


    大概是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江逐风忽然抬眼问:“若我有一日身陷困境,你也会这般义无反顾地来救我吗?”


    沈春眠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当然。”


    说完后他又不免有些心虚,他嘴上说的那样好听,可实际上去救符乐却也是他综合考量过的结果。


    而他对江逐风的感情实在很有限,顶多能做到尽力帮他,可若要义无反顾……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勇敢到这种地步。


    但话已出口,沈春眠也不好再往回收,他话锋一转道:“你老实在这呆着,若依照原……唔,你前世的剧情,近些日子你想必就要洞虚了,洞虚期的天劫并不好受,我劝你好生准备。”


    江逐风稍一皱眉,忽然轻声问:“这个世界……对你们那里来说,只是芥子一般的存在吗?”


    否则他昨夜并没有内府在中向沈春眠展露过这些细节,他怎么又会对他前世何时洞虚,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也可以这么说,”沈春眠并不否认,只是苦笑一声,“谁知道我原来所在的地方又是不是一粒芥子呢?”


    他不敢说的太明显,怕又引来了那来自虚空的惩罚。


    也就是这一刻,两人直接忽然生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可这点情绪并没能坚持太久,因为沈春眠很快便发现,江逐风这人是说不通的,依然还是他去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就连他沐浴更衣都要跟着,沈春眠无奈只好用腰带覆了他一双眼,可江逐风又非要紧牵着他的手,害他只能用半只手解衣裳。


    本来只需半个时辰便能完成的事,因为这人的缠磨,他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出浴,身上和精神上反而比方才醒来时要更累了。


    看着和尾巴一样长在自己身上的江逐风,沈春眠心里不无恶毒地想:我刚才到底为什么要提醒他当心天劫,干脆把他劈死他算了!


    绿玉做事显然要比符乐靠谱不少,待他出殿之时,便听绿玉道:“教主,殿外七香车已备下了,属下又从教中挑了几位行事稳重的弟子,都是筑基之上的境界。”


    沈春眠一边往外走,一边应道:“嗯,本座离开之时,教中要加强防守,山下每处入口都要安插一名凝丹期的修士,以免日月谷那群人调虎离山。”


    “属下这就去安排。”绿玉立即道。


    她稍稍一顿,而后又道:“教主,方才琉光殿中传来异响,来报的人说,见温如公子一手的血污,举止癫狂,从殿内跑到庭院之中,其他再多的也看不真切了。”


    “属下方才正忙,也不敢贸然去打搅您——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沈春眠神色一紧,立时便道:“你先去遣人加强防卫,本座去琉光殿看一看,莫叫旁人再去那附近惊扰。”


    绿玉颔首:“是。”


    赶去琉光殿的路上。


    “你们青云派真是没一个省心的,”沈春眠对着身侧的江逐风道,“他俩又怎么了?你前世有这一出么?”


    江逐风摇了摇头:“不清楚。”


    沈春眠对他真是彻底没脾气了,可随后,却听江逐风顿了片刻,接着才缓声道:“前世沈温如曾因为发现怀楚偷偷供奉着你的骸骨,而走火入魔过一回,为从怀楚手中抢走骸骨,他与怀楚大打出手。”


    “也正是这一回,我为他误杀了怀楚。”他说的轻描淡写,像是提起从前自己吃过的一餐很难吃的饭。


    沈春眠沉声问:“可这一世我还活着,他们还会因为什么起冲突?再说怀楚可是化蝉期地仙,怎么可能会被温如一个凝丹二层所伤?”


    “温如?”


    “怎么?”


    江逐风看向他:“你不曾唤过我为逐风,却如此亲近地喊他温如。”


    沈春眠没忍住往他肩上一撞:“我他妈真是服了你了江逐风!”


    他分明是恼怒的语气,可落在那些遥遥在暗中偷窥的人眼中,便成了打情骂俏。


    “我没诓你吧?”祁慕安鬼鬼祟祟地将那云舒棠往里一拉,云舒棠作为前任教主的独子,沈春眠并没好意思安排他也去务农,而祁慕安却是装病告假了一日,“也不知这姓江的给教主下了什么迷魂药,咱们教主从前何其喜新厌旧的人,如今竟日夜都要与他黏在一块。”


    云舒棠咬着下唇,什么话都不说。


    只听祁慕安又恨恨道:“棠儿,你若再不争,只怕明日你的位置便要易主了,教主是何其薄幸的一个人,改明儿那姓江的在他耳边吹吹枕边风,恐怕咱们都得被逐出教去了。”


    “我又有什么法子,”云舒棠丧气道,“他不肯要我,我难道还上赶着凑上去寻辱吗?”


    祁慕安立即道:“变不了教主的心思,咱们难道还动不了那江逐风吗?他只是凝丹期的修为,令尊留下的那两个旧部,足够弄死他了。”


    云舒棠目光微动:“可若是让教主发现了……”


    “这教中少说有一半教徒都是向着你的,”祁慕安道,“就说那右护法,也是一心一意为着令尊与哥哥你的,教主既能不辞辛劳地去救他,说明他在教主心里也是有几分份量的,就算不幸败露,那人已经没了,教主还能怎样?”


    与此同时,沈春眠已带着江逐风这个拖油瓶,急匆匆地赶到了琉光殿外。


    “此处灵气外泄,有打斗过的痕迹,”江逐风在他耳边低声警醒,“要小心。”


    沈春眠稍一颔首,随后带着江逐风穿墙而过,来到庭院内。


    院内微风轻拂,砖石地上落着零星几点暗红色的血迹,沈春眠循迹而去,只见偏殿之外殿门虚掩,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生怕看见什么血腥景象。


    好在殿内干干净净,一丝凌乱痕迹也没有,沈春眠继续往里走,却隐约听见怀楚的一声叹息声:“春眠?”


    “您在哪儿?”沈春眠一把拉开帷帐,在一张坐榻上瞧见了一身是血的怀楚,“您……”


    怀楚按着腹间伤口:“不碍事,方才已用过丹药了,这点伤口一会儿便能结痂。”


    “这是怎么了?沈温如呢?”


    “这个逆子,”怀楚咬牙道,“他身上魔气全然盖过了人气,想必已走火入魔多时,亏他能忍住……我来时他装病要昏倒,我便上前扶他,谁知他竟猝不及防地给了我一刀。”


    沈春眠没料到这些主角竟一个接一个地不受控制,又一个接一个开始疯,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他眼下人呢?”他问。


    怀楚虚弱道:“跑了。”


    “跑了?跑哪了?”沈春眠一急起来,脑子又要发晕,“他意识还清不清楚,会不会在教中大开杀戒?”


    “不急,”怀楚一抬手,身上血污便消失殆尽了,他轻轻牵过沈春眠的手,“我方才在他身上下了追踪咒,他眼下还在这附近。”


    方才听见什么都毫无反应的江逐风眼下却垂眼看向了怀楚与沈春眠碰在一起的手,他立时碰了碰沈春眠的肩膀。


    沈春眠回过头问:“怎么了?”


    “他手方才沾了血。”


    “什么意思?”


    “脏。”江逐风轻轻捏开了他的手。


    沈春眠气的简直想往他身上来一脚:“江、逐、风,你给我正常点!”


    第37章


    怀楚自榻上起身, 冷目看向江逐风,随即漫不经心地询问沈春眠:“你与他何时这样要好了?从前在青云派里,不是还水火不容的吗?”


    “说来话长, 也不算要好, ”沈春眠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话锋一转道,“不说这些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沈温如。”


    怀楚唇色发白, 他昨日为了沈春眠强行出关,又受了连青云的魔气腐蚀,如今再被自己的亲儿子捅了一刀, 虽说他已入地仙之境, 可到底还未成功飞升上界。


    “他的魔气愈发淡了,”怀楚低吟道,“不好……他怕是快要逃出追踪咒的限制了!”


    眼下正是情急时刻,可那站在沈春眠身旁的江逐风却不慌不急道:“长老已是化蝉期修士,怎么连个凝丹二层的半人半魔都制不住?仙级的追踪咒,难道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怀楚神色一暗,解释道:“他到底是我的血脉,再高一级的追踪咒对修为有害, 我不能害了他。”


    江逐风看向沈春眠, 低声诱哄道:“你看, 连他一个化蝉的都制不住沈温如, 你这个洞虚的,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像他这种先天半魔, 体内魔气一旦迸发而出, 就算是半仙级别的, 也得遭他压制,你如今身上余毒未清,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沈春眠也看了他一眼,他眼下看江逐风,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个反派。


    他虽然在此之前只是个普通人,可无论是他受过的教育、成长的环境,都让他真正无法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想的很清楚,”沈春眠的话音短促,“山下还有其他无辜村民,沈温如如今已走火入魔,如若放任他在外,到时若误伤凡人,谁来负责?”


    说完沈春眠便捉住了怀楚的手腕:“趁着他没走远,我们得快些将他绑回来。”


    怀楚眼微眯,轻飘飘地看向了眼前由自己带大的青年人:“春眠,你长大了……”


    “你从前总觉得天道无亲,有人一举飞升,便有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凡愚,人一生下来,就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贵贱高低,”怀楚目光闪动,眼中似有欣慰,又有疑虑,“为师……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会觉得弱者的命是不值一提的。”


    沈春眠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一边唤人取来了“咫尺天涯”,一边道:“他们既归顺离恨教,自然受我教庇佑,本座若连这点责任感也没有,怎么能坐稳这个位置?”


    芸儿很快便取来了“咫尺天涯”,三人启动灵器,顷刻间便来到了山下。


    可惜山下并无异象,云水村田间有村民劳作,田间食植如绿海,只有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春眠偏头问怀楚:“您感应得到他人在何处吗?”


    怀楚神色难看,他摇了摇头道:“我们一来,他的气味便消失了。”


    沈春眠便只好前去田间询问村民,不曾想,那些村民们远远瞧见他,便放下锄头迎了过来。


    “教主!”


    几个黑壮中年农夫也不敢靠的太近,唯恐这喜怒无常的离恨教教主今日又成了个大魔头,只敢停在他面前快一丈远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拜个大礼。


    沈春眠见他们要跪,立即便道:“不必多礼。”


    其间一个胆大些的男子抹去额角汗珠,笑咪咪地给他指了指身后的那片田野:“教主您看,这就是您送给我们的仙种栽种出来的粮食。”


    “前不久我们还担心熬不过今岁,四处张罗着要把家里的丫头小子卖了,好歹一家人还能苟活下来,谁知您给的仙种竟这样好,如今别说吃饱饭了,就连家里的小子都能读上书了。”


    “是啊是啊,若是那小崽子以后考学当上官了,一定要他好好报答教主的恩情。”


    还不等沈春眠开口,便见那汉子俯身从土里刨出来了一大块土块,足有一个锅盖那么大。


    待他抖了抖那“土块”上的土,沈春眠才看清了,那玩意不是土块,而是一颗巨形化的土豆。


    饶是有那巨大白菜……呸,是白霜龙叶做过铺垫,沈春眠还是不免有些震惊,这一颗土豆恐怕都够一家人吃三顿了……


    这神奇的修真界。


    “这土馒头可耐吃了,”汉子笑道,“又顶饱,只是离了咱们离恨这附近的土地,都种不活,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咱们这儿呢。”


    “土馒头……”沈春眠觉得这个叫法还是矜持客气了些,他尬笑了一声,“挺好的,能吃饱就好。”


    怀楚在旁边碰了碰他的手腕,提醒道:“春眠,别忘了正事。”


    沈春眠这才记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将这“变异土豆”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随后询问那几个农夫道:“你们方才有没有瞧见一个男的从山上下来?”


    他稍稍一顿,随后又补充道:“那人脸特别白、很瘦,不算高,比本座稍矮些,样貌清秀漂亮,唔……应该是穿了一件素衣吧,手上身上可能还有血迹。”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农夫应声道:“见过见过,方才刚走的,咱们都很觉得奇怪呢,只是仙君们的事,我们也不敢多问多看。”


    “我记得不只有这一位仙君,他身侧还跟着一人,一身玄衣,身高八尺,样貌生的不如那位青衣仙君,但也比常人生的要好,眼珠子特别浅,乍一看像是金色的。”


    身边那人却打断他道:“那就是罗家的小幺儿罗淮啊,这你都忘了,就是你婆娘家的亲戚,她表弟,总角之年便被送入离恨教当差了。”


    “哦!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就是他!他阿娘、就是我小姨子,也生了这样一双眼。”


    随着他们的记忆渐渐明晰起来,沈春眠的脸色却愈发不好看了。


    怀楚立即问他:“怎么?你知道这个带走温如的人是谁?”


    “是连青云,”沈春眠沉声道,“罗淮正是他向我借走的‘躯体’之一。”


    怀楚的面色顿时也变得很难看:“温如他心智不定,眼下正是最易被人操纵躯体的时候,不行……我得先回青云一趟,沈弦惊身上的魔气与他同出一脉,想必有法子能寻到他。”


    沈春眠眼下也别无他法,如若只有一个沈温如,那他调动一下离恨教徒,说不定也能寻到他,可若加上连青云……此魔物阴险狡诈,连地仙都敢打,沈春眠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最好别出教,”怀楚嘱咐他道,“这魔物狡谲莫测,此番回来想必没安什么好心,你要当心。”


    沈春眠没提今夜还要去救符乐的事,只随口应承道:“放心,我有分寸。”


    怀楚深深地看他一眼:“为师送你的发簪,你要保管好,日日都带在身上,知不知道?”


    原著中的反派恨沈温如、恨沈弦惊、恨整个青云派,却唯独对这个将自己带大的师尊恨不起来,只是口是心非地不肯认他。


    沈春眠也唯独在对着他时,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他稍稍垂目,低声应道:“你少啰嗦,我这么大人了,能不知道吗?”


    怀楚这才放心离开了。


    他才刚走,江逐风便拉着他要回教:“我们回去吧?”


    沈春眠跟着他走了一段,在行将踏入离恨教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问江逐风:“嗯?你现在可以离开离恨教了?”


    “嗯,”江逐风揽住他的腰,将他往里推,“只要你肯带我出来,我便不会受‘天道’的限制。”


    “那你不是现在就能回去了吗?”沈春眠脱口问道。


    “我若走了,谁来解你的身上的余毒?”江逐风指尖一紧,像是扯了扯一根无形的丝线,“再说,我只要一离开你,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你难道就怎么想我走吗?”


    就在江逐风动作的时刻,沈春眠同时间感觉到自己无名指上有根隐形的丝线稍稍一紧,隐隐将他拉向了江逐风的方向。


    沈春眠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问江逐风:“这是什么?”


    “情咒,”江逐风轻描淡写道,“我在内府中将其下在了你的神识之上,从此以往,你我的神识便拴在一起,我痛你疼、你死我殉,除非你有本事飞升,否则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沈春眠顿觉两眼一黑,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事没事就往人身上下咒,就这还名门正派,狗屁修真界,不如改名叫下咒界得了。


    这儿真是人手一个恶咒,除了他这个半仙级的咒术文盲。


    沈春眠冷冷看他一眼,重重甩开他的手,而后沉声问:“你这样与那连青云又有何区别?”


    “江逐风,我不是原来的那个离恨教教主,没有义务向你赎罪,”沈春眠气极了,神色就显得格外的冷,“因为可怜你前世的遭遇,所以你之前做了什么,我都谅解你。”


    “可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管你从前有多可怜,可你凭什么借此为由来束缚我?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顿了顿,而后又淡淡然道:“你真让我讨厌,江逐风。”


    第38章


    沈春眠冷冷地撂下这一句话, 随后转身就走。


    江逐风怔了怔,竟没有立即跟上他,他落在沈春眠身后, 始终与他隔着一丈远的距离。


    沈春眠也不再在意他, 只当他是个透明人,接着便动身去后山视察了一番,那群或倚或坐在树荫下偷懒的男宠们远远瞧见他,便立即飞向了地里, 吭哧吭哧地干起活来。


    待他走近了,那些男宠们又立时停下了手中的活,纷纷朝他行注目礼。


    “教主好!”众人异口同声道。


    沈春眠背着手, 颇有些领导风范, 张嘴就开始画大饼:“你们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干活,本座定不会亏待了你们——那白霜龙叶一株就是上千灵石,若是炼成灵药,更是价值连城。”


    “等年末时,本座便叫绿玉他们炼些丹药,奖给你们之中最肯干的那些人,也好替你们精进修为。”


    男宠们顿时便沸腾了,这由白霜龙叶炼制而成的丹药, 一粒便能抵上他们几年修行, 当不成教主的宠妃, 当个正正经经的仙君,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等他们议论声渐渐下去了,又有人注意到了一直跟在沈春眠身后的江逐风。


    “他俩是不是吵架了?”一个握着钉耙的男宠悄声道, “教主都不看他, 好可怜。”


    “可怜什么?不要可怜男人, ”另一人道,“他日日缠着教主,又不用务农,什么好处都是他的,美的很呢。”


    他嘴上这样说,可目光却不由得黏在了沈春眠身后的江逐风身上。


    离恨教教主沈春眠,虽然心术不正,又是修真界公认的败类之一,可他这天生的身姿容貌,却也是修真界公认的第一美人。


    他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被沈春眠那张惊心动魄的脸给迷住了,可这种美是毫无攻击性的,只会引得人生出一种想要亵渎的欲念。


    可他身后跟着的江逐风则全然不同,他身量颀长,无论何时都板正着腰身,宽肩窄腰、背脊挺括,蜜色的皮肤与沈春眠身上的白皙肤色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长而卷的银发披下,眼中琥珀色的瞳仁辉映着明晃晃的日光,看起来既像是一位不世出的仙君,又像是一只野蛮漂亮的灵兽。


    这男宠不由得动了心思,与旁边人低声道:“怪不得咱们教主会迷上他,这人真是……那样高,那样有野性,被他抱起来的感觉,应该比被教主还好……”


    另一男宠见状赶忙捂住了他的嘴,还不曾开口,便见走在前头的沈春眠忽然朝着他们这处望了过来。


    两人顿时便像被冰封住了手脚,只敢愣愣地呆在那里。


    紧接着,这二人就听见了沈春眠传音入耳的声音:“再嘴碎,便叫你们一日犁百亩地,以后都别休息了。”


    两人吓呆了,连忙鹌鹑一样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沈春眠目光不错地回到寝殿,正准备回那虚空之中再看一眼,却发现原先一直跟着他的江逐风忽然消失不见了。


    “江逐风?”沈春眠脱口唤道。


    见无人应答,他便下意识一抿唇,这人不跟着他,他本应该是松了口气的,可现下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牵挂的意味。


    毕竟以江逐风现下的心理状态,沈春眠就算不怕他跑去大开杀戒,也怕他自己想不开,没事往自己身上捅两刀什么的。


    坐在榻上想来想去,沈春眠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于是犹犹豫豫地起身,到殿外寻他去了。


    与他所想的不同,江逐风并未走远,只是背对着他,蹲在壁角设置的炭盆前,伸着手像是在烤火。


    沈春眠原想扭头回去的,可不知为何,脚下却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过去。


    愈靠近他,萦绕在沈春眠鼻尖的一股诡异的烧焦味便愈发强烈,直到他走到他身后,才发现江逐风原来并不是在烤火。


    那灼艳的火舌吞噬过他的指尖,原先纤长而骨感的指头被烧的焦黑,可他却还似不知疼似的,出神一般地凝视着那堆火。


    沈春眠一把抓住他后领,将他猛地往后一带:“江逐风,你疯了?!”


    江逐风像是清醒过来了,缓缓抬头望向他,而后忽然发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用的还是烧焦的那只手。


    沈春眠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扯下了他那烧焦的血肉。


    “我好冷……”


    又是这一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双目,江逐风就像是个行将溺死的人,拼命地想要抓紧一些东西,他眼中全无理智,只想拉着他一起下坠。


    他不渴望活,只渴求死。


    沈春眠忽然又对他生不起气来了,他俯身握住他另一只完好的手,忍不住问道:“疼吗?”


    江逐风摇了摇头,也不顺势起身,只是那样盯着他的眼,没头没尾地说:“我惹你讨厌了。”


    “你先起来,”沈春眠想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可惜没拽动,于是他便只好用命令的口吻道,“你不疼我看着都疼,先回去上点药。”


    江逐风却不依不饶道:“你既嫌我了,为何还要管我疼不疼?反正我求死不能,你又何必……”


    “闭嘴,”沈春眠皱眉道,“你起不起?不起我楠就松手了。”


    江逐风固执地驻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微微垂下眼眸:“你大可不必管我。”


    沈春眠拿他没办法,于是便只好也蹲下身,掰起他的脸,逼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你年纪不小了,早不是小孩了,为什么还……”


    “你既讨厌我,”江逐风打断他,而后不躲不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那讨厌的人就算是死了,你也该拍手称快吧?为何又要来管我?”


    沈春眠心里是真想打他,可又狠心不下,因此只好屈从道:“好了,别发疯了,我方才说的都是气话,我要是嫌你,我还会来这里找你吗?”


    江逐风的眼中渐渐明起一点光:“你既不嫌我,那你便爱我。”


    沈春眠简直对他无语了,因此便只得无奈敷衍道:“你开心就好。”


    这回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耍无赖的江逐风拉起,后者紧紧贴在他身侧,就在两人踏入寝殿之时,沈春眠忽然听见他说:“对不起。”


    沈春眠偏头看他,江逐风侧着脸,低声道:“我欲壑难填、牢骚满腹,委屈你陪着我了。”


    沈春眠轻声嘀咕:“你知道就好。”


    听他这样说,沈春眠的心情倒好了不少,他又不是天生的冤大头,谁乐意天天救赎这些不知感恩的疯子?


    江逐风这疯病时好时坏的,沈春眠也不敢再让他一个人待着,因此便道:“往后你就待在我身边吧,真是怕了你了。”


    不等江逐风开口,他便又扭头道:“对了,你往我身上下的那什么恶咒……”


    “是情咒。”江逐风解释。


    “也差不多了,什么‘你疼我痛,你死我殉’的,这能是什么好咒吗?”沈春眠拉他到榻上,一边睁着半只眼睛,咬牙切齿地替他上药,一边命令道,“快给我解了!”


    江逐风却淡淡然道:“我是不死之身。”


    “那又怎样?”他话音刚落,便明白了江逐风的意思,他既是不死之身,那与他被迫绑定的自己,今后便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沈春眠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偏偏江逐风这时候又补了一句:“我不怕你嫌我恨我,我只怕你要走,又只留我一个人。”


    他这样一双眼,这样一张长在沈春眠审美上的脸,却说出了这样一句略显脆弱的话语,沈春眠的喉结不自觉地一滚动。


    “我尽量,”沈春眠下意识脱口承诺道,“不丢下你。”


    江逐风闻言,眼中方才那悲情脆弱的情绪荡然一空,看向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了执拗与疯狂,他紧紧压住他另一边手:“你亲口答应我的。”


    “我要信了。”他说。


    沈春眠并不作答,只是默然替他缠上纱布:“以后别这样了,你这手再弄得夸张一点,我指定能吐出来。”


    他顿了顿,随后又道:“一会儿我去日月谷赴约,你就不要跟着了,我记得你第一次下山历练之时,是不是杀了他们前任谷主的小儿子?”


    江逐风诚然:“不记得了。”


    日月谷那群鬼修不仅个个生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行事做派上也比离恨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生吃人肉在他们眼中都是寻常事。


    这样的鬼修,原著中初下山时的江逐风杀了不少,自然也不会将其中一个放在心上。


    “你是不记得了,”沈春眠道,“可人家可不定记不记得仇人的脸,还是小心为上,我们此番前去是为救人,最好不要起冲突,很麻烦。”


    江逐风用那只伤手揽住他的腰:“我要跟着你。”


    沈春眠瞪他一眼:“你杀他们谷中不少鬼修,我若带着你一道去,人救不救的回来先不说,只怕到时候连你我也要折进去。”


    江逐风固执道:“我死不了。”


    “你是死不了,可你也会流血,”沈春眠无奈道,“你也会疼,不是吗?谁没事乐意让人砍几刀,况且按他们鬼修的做派,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使不出来?”


    江逐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怕我疼?”


    沈春眠无奈地一闭眼,叹了口气道:“就当我心疼你,行不行?给我老实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不行,我要跟着你。”他还是那句话。


    说话间,江逐风的五官徒然变换,肤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只顷刻之间,除了身量依旧高挑,他便从那个耀眼夺目的江逐风变成了一个不多看几眼,都记不清长相的普通人。


    沈春眠被他这一出“大变活人”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退:“你……”


    原来还有这本事?


    江逐风顶着那张令人过目就忘的脸,朝他淡淡一笑。


    “也是,”沈春眠心想,“到底也活了那么久,就是个物件也要成精了,身上怎么可能一点本事也没有呢?”


    第39章


    夜半时分。


    一盛刻满了灵文的罗帷七香车在小道上半隐半现, 急速飞驰,而车内帷帐上流苏却岿然不动,如履平地。


    车上仅就沈春眠与江逐风二人, 因此沈春眠也不避讳他, 并不收敛自己的好奇心,上车后就开始四处摸摸碰碰。


    “这车在外头看着不大,车内却别有一方天地,”沈春眠颇为新奇地问道, “此物行速如何?”


    江逐风从坐榻上起身,不知是不是已经往沈春眠身上下了情咒的缘故,这会儿他倒没有黏得那样紧了。


    “这是半仙级的灵文, 得由洞虚之上的灵修才能一口气刻完, ”江逐风看着车身上的灵文,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只要有灵石催动,日行千里不成问题。”


    沈春眠想起教众们方才一把一把喂进去的灵石,不免有些心疼。


    随即他又想到:能日行千里,这也算是修真界的豪车了吧?


    于是他便接着又问:“这车最多能卖多少灵石?”


    “几万灵石是有的,”江逐风贴近到他身侧,“怎么?你要卖?”


    沈春眠摇摇头, 面上露出几分苍白神态来:“先放着吧, 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离恨教财政状况堪忧, 这些固定资产有时候能救急。”


    江逐风虽然听不懂他口中的古怪名词,但也大致能猜到他的意思。


    不等他开口应答, 他身侧的沈春眠身形却忽然一歪, 而后又下意识捉住了他的手臂, 借此来稳住身形。


    “你怎么了?”江逐风伸出手背,在他发额处轻轻一贴,“又发热了?”


    沈春眠靠在他身上,低声呻|吟:“不知道,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


    身上越是难受,他便越恨那连青云,那日大言不惭,说什么和江逐风一夜便能好,谁知还会留下这样的后遗症。


    江逐风将他扶到榻上,垂眼瞧了他一会儿,却没开口说话,他看他气喘得厉害,一张脸红透了,连脖颈间都透着粉。


    他的喉结滚动,心里叫嚣着一个疯狂又明晰的念头。


    可沈春眠才刚警告过他,他只怕自己又惹他生厌,因此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开了口。


    “我想……”


    他才堪堪开口吐出两个音节,身下的沈春眠却一把勾住他后颈,将他往下一拉。


    略显冰凉的唇贴上那灼烫的柔软,江逐风的鼻尖顿时只剩下了沈春眠的气息,耳边只剩下了一种鼓噪,却又莫名其妙的心跳声。


    那是活着的、滚烫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江逐风扣住他的手,缓缓地将身上流淌着的冰凉灵气度给他,四周的时空像是凝滞了,江逐风的感官前世未有地放大,又拉长。


    他像是成了一缕风,可风的一端却被沈春眠牢牢牵在手里。


    日月谷中灯火通明。


    谷中处处都挂着纸灯,只不过那灯笼中荧荧燃烧着的不是橘金色的光,而是幽绿的鬼火。


    沈春眠如今视力很好,遥遥便觉得那绿灯笼生的诡异,再走近一瞧,只见那哪是什么纸灯,全是掏空了血肉的人皮,七窍中皆漏出荧光,实在渗人。


    他不由得吓的往后一退,好在江逐风及时扶住了他,他这才没有出糗摔下台阶。


    “身上的热是退下去了,”江逐风捏住他的手指,在他耳畔轻声问,“眼下头还晕吗?”


    沈春眠低着声,话音里能听出几分颤抖:“还行……好多了。”


    江逐风望向他苍白的脸,稍一抬手,前路上那些人头灯笼无风自动,竟张开嘴嚎啕大哭了起来,紧接着,那灯笼便一只接一只地干瘪下去,接连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化成了烟尘。


    “没什么好怕的,”江逐风用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音量道,“不过只是些雕虫小技。”


    那些灯笼是消失了,可方才那阵阴寒还留在他心里,沈春眠状若无意地扣紧了江逐风的手,嘴硬道:“谁怕了?你不要以己度人。”


    江逐风轻轻一笑,也不反驳他。


    沈春眠脸颊上的余热还未全部褪去,耳边还烫着红。


    他偷偷瞄了一眼江逐风的侧脸,不由得心想:其实江逐风不疯的时候,倒也还算心细,至少还知道照顾人。


    沈春眠半只脚才踏入殿内,便听见一道鬼气森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恭候多时啊,沈教主,还以为您不愿意给本谷主这个面子了。”


    霎时间,正殿内两道的鬼火盛烈起来,沈春眠也看清了那幽幽鬼火之下的灯座,全都是各色的头骨。


    沈春眠的目光中满是嫌恶,冷笑着开口道:“多年未见,褚谷主的品味还是如此低级,半点没有长进。”


    原著中,反派与这位褚谷主的关系就特别差,但有碰面,这位谷主就得挨沈春眠一道,可偏他又回回不知教训,不思改过。


    “沈教主与本谷主真是心有灵犀,”褚灵泠阴冷一笑,“几年未见,沈教主这张脸倒是越长越好了,只可惜这性子还是一样的臭,一样惹人烦。”


    他稍稍一顿,面上却还是带着那不人不鬼的笑意,支使下首小侍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伺候沈教主落座?”


    那些面上铺着厚厚白|粉,脸颊上涂着两点诡异的腮红的鬼侍们笑着围将了上来,有的替他拉开了椅子,有的则呈上一盘鲜红的生肉片。


    “这是现割的小腿肉,”一鬼侍笑眼盈盈地解释道,“是谷主让我们特意为贵客准备的,要趁着新鲜吃才是,否则味道要不好了。”


    沈春眠冷冷地看他一眼,始终跟在他身边的江逐风指尖灵力微动,轻飘飘地将那盘子里的肉卷到了那鬼侍身上。


    那鬼侍吓了一跳,忙躲开道:“您这是作何?”


    堂上褚灵泠也阴着脸道:“你是何人?竟敢驳了本谷主的面子。”


    江逐风不紧不慢道:“这些人丑的厉害,我怕伤了我家教主的眼,让他滚远点,有什么问题吗?”


    沈春眠暗暗拉了一把他的袖子,又给了他一个“别瞎惹事”的眼神示意。


    随后他看向堂上褚灵泠:“褚谷主,本座今日来,可不是来与你把酒言欢的——符乐人呢?”


    “别着急嘛,”褚灵泠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酒,假意嗔怪道,“你看你,总是这样急性,连句话也不愿陪本谷主多说。”


    他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暧昧,沈春眠还未听出什么来,江逐风的眉间便是一皱。


    沈春眠一拍桌案:“废话少说,你若乖乖将符乐交出来,本座便只当你是忽然失心疯,办错了事,可你若不懂事,你绑架本教护法之事,本座便全看做是对离恨的挑衅。”


    他稍一顿,而后放缓了声调:“以离恨的实力,日月谷想必活不过明日,这之间孰轻孰重,你身为谷主,该是明白的。”


    “本谷主自然明白,”褚灵泠看向他,轻描淡写道,“只是日月谷覆灭,你们离恨自然也会死伤惨重,到时不知多少仇人要寻上门来,借机灭了你们离恨教。”


    沈春眠望着他的丑恶嘴脸,只觉得他实在可恨,可惜作为人质的符乐还在他手上,他又不好轻举妄动。


    两人之间默然半晌,才听沈春眠又开口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却见那堂上鬼修露出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眼神,随后霎时便闪到了沈春眠的近侧,他俯下身,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发:“我想要教主你啊。”


    他话音未落,便被旁侧严阵以待的江逐风一把推开了。


    沈春眠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剧情发展,因此有些手足无措道:“请你自重。”


    “自重?身为离恨教教主,你让本谷主自重,你知道什么叫做自重吗?”褚灵泠大笑起来,“我只要你陪我睡一觉,该送给你的修为也绝不会少了你的。”


    他露出了那一口森森的白牙:“怎样?本谷主也算是风流倜傥,教主陪我一夜,稳赚不赔……”


    沈春眠匆忙按下了江逐风的拳头,而后便将手边的一壶酒泼在了他的脸上:“贵谷中若是买不起镜子,本座大可以送谷主几面。”


    褚灵泠伸舌舔去唇边的酒液,偏头唤人:“去把那离恨教的右护法抬上来。”


    鬼侍们很快便将那符乐抬了上来,只见符乐被捆得严严实实,左边一只小腿上只剩下了零星一点血肉还黏在白骨上,可见反派盘里的生肉片便是从他小腿上割下的。


    沈春眠顿时有点想吐。


    “你若不愿意作陪,”褚灵泠笑道,“那离恨教这右护法,便只能算作谷中小鬼们的食物,分发给他们了。”


    原著中曾经提过一句,说是这修士若是被鬼修吞下,那便是连神识都被撕碎了,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困在鬼修的身体里,渐渐成为他的一部分。


    沈春眠一咬牙,正要说话,却见他身侧站着的江逐风忽然飞了出去,一掌掐住了褚灵泠的脖颈:“他也是你配肖想的?”


    沈春眠几乎都能听到后者骨头断裂的声音了。


    不过鬼修并不同于寻常修士,身体就算碎成了渣,单凭他们的神识,他们也能以“魂魄”的形式继续活着。


    从离恨教带来的这些人反应极快,还不等那日月谷中的鬼侍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先一步下手,除了冲上去抢符乐的,其余教徒都与鬼侍们扭打了起来。


    第40章


    还不等沈春眠反应过来, 江逐风手中的剑便已经抵到了褚灵泠的脖颈之间。


    褚灵泠不但面上丝毫不见怕,还吊着眼奚落沈春眠道:“教主难道没有教过您的下属,即便是这只剑割断了本谷主的喉管, 于本谷主而言也不过只是皮外伤罢了。”


    “你……”


    他才要继续开口挑衅, 却恍惚在身后的江逐风身上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眼下他才忽然意识到,被那只利剑抵住的不只有他的喉管,还有他的神识。


    现今修真界能一剑斩魄的除了千羽阁阁主沈弦惊, 便只有他曾经的道侣,那位已入化蝉期的灵修怀楚。


    可沈春眠与他们二位不是早已决裂了?再说了,身后那其貌不扬的离恨侍从, 嗅上去不过是凝丹九成的修为, 虽然也不算低,但按理说离那两位的境界还差得远呢。


    然而身后的人却不容许他仔细思量,那把剑已然没入他脖颈,褚灵泠眼见着自己身上的灵力正飞快向外流失。


    “春眠,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褚灵泠审时度势,立即便换了张谄媚的笑脸来,“贵教的右护法, 那都是小鬼们淘气不知事, 这才将他请到教上坐坐的, 咱们两边要是因为这点小事有了间隙, 那多不好?”


    他话音未落,沈春眠便翻掌掀翻了一个试图从后边靠近江逐风的鬼侍。


    沈春眠也不欲和他废话, 余光瞄了一眼符乐的那半只惨不忍睹的小腿, 而后断然道:“逐风, 动手。”


    江逐风得了他的命令,心中一漾,手上便用了狠劲。


    却不料那褚灵泠方才不过只是假意妥协,就在江逐风行将割断他头颅的时候,他却忽然自爆身体,漫天血雾顿时迷了江逐风与沈春眠的眼。


    只见那血雾渐渐转黑,而后身处血雾最中心的江逐风忽然一按腰,沈春眠下意识追过去:“江……”


    江逐风面上丝毫不见疼,剑端霎时接连飞出几道剑意,环飞着将那团黑雾团团围住,随后又如光影般,碎成了无数道剑影,旋即便将那片黑雾在墙面上钉成了一道人形。


    沈春眠登时呆住了。


    在他印象里,这日月谷谷主已是元婴八成的修为,也不知近来还有无精进,就算是自己与他交手,想必也讨不得什么好,可江逐风一个凝丹九层的修士,竟然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神识逼到这般田地。


    那团黑雾中不断有面目狰狞的凶灵推挤着要从中破出,可却都被那一道道剑意穿透,只留下了一道接一道或尖锐或凄厉的惨叫。


    沈春眠不加犹豫,抬起一脚便将江逐风周身的鬼侍们踹翻在地,一手扶住他问:“没事吧?”


    江逐风抬剑将那最后一道剑意劈向褚灵泠的心脏,然后方才看着还好端端的一个人,顷刻便软身跌进了沈春眠的怀里。


    沈春眠艰难地扶着江逐风,斥声道:“都停手,你们的谷主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这些鬼侍们在看清了现场的情况之后,也不敢再动了。


    毕竟没了他们谷主,他们这些人就算加起来也不会是沈春眠的对手,更何况他身边眼下还有个修为不知深浅的随从。


    沈春眠原本想将这死沉的江逐风推给别人去背,可这江逐风却半点也不肯给旁人碰,因此沈春眠便只好负起了扛他的责任。


    他半扶半抱着这只巨大的人形挂件,低声指责他道:“性子那么急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他们阴招多吗?你与这些人交手过这么些回了,怎么还不知道要小心谨慎?”


    江逐风状若无意地嗅着他襟口上的皂荚香,低声道:“从前是知道谨慎的,只是一想到你受他委屈,被他言语侮辱,我便要气疯了,自然心神不宁,这才上了他的当。”


    他说的坦然又委屈,沈春眠便是有心责备,眼下对他也说不出半句重话来。


    还不等他的注意力从江逐风身上扒下来,就见那才被解救的符乐拖着一只残腿,哭着也抱住了他的腰,沈春眠整个人往下一坠,差点没被这两人压死。


    “教主哇!”符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还以为您不会来救属下了,我还以为……”


    “行了,”沈春眠碍着他腿上的伤,也不敢贸然将他甩开,只好道,“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净在旁人家里给本座丢脸——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右护法扶起来?”


    旁侧的教众立刻便将符乐扶将了起来,然而符乐却还是“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说心里话,他是真没想到沈春眠会来救他,原先封他为右护法,也不过是遵从了前任教主的意思,因此这么久以来,符乐一直都费心讨好他,唯恐被他抛弃。


    可如今他既已被日月谷的人掳走,离恨教里比他修为高的教徒一抓一大把,况且这些日子里,沈春眠又总是对他露出嫌弃之意。


    他还以为……就算是顾念着旧情,沈春眠也不过是随便遣两个人过来要他。


    以沈春眠从前的性子,既成了旁人的手下败将,那便是废物一个,死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了,若是讨回来了,还只怕污了离恨教的门面。


    符乐被困的这一日里,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过沈春眠会舍身亲自来救他。


    因着回程时又多了两个伤重的人,故而沈春眠所乘的罗帷七香车之上,便又多了一个符乐。


    江逐风虽然没说什么,可看向符乐的眼神却很幽怨,人靠在沈春眠怀里,嘴上还要有气无力道:“他伤的不重,交由那些教徒们轮流去背便是,何必往车上捡?”


    沈春眠一台下巴,指了指符乐那条只剩白骨的腿:“你有点善心行不行?这还叫伤得不重?”


    江逐风稍一抿唇,故意抬手护了护自己被割了道口子的腰。


    沈春眠的目光随他下望,只见那伤口还未愈合,伤患处有黑气环绕,每当伤口稍有愈合的趋势,那黑气便会将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


    他看着都觉得疼,因此待江逐风说话的语气便又柔和了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谁叫你那样鲁莽?该。”


    沈春眠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探出一道灵气,小心翼翼地替他调理着内息,可这一探出去,他便不由得愣住了。


    “你……”


    江逐风从外处看来,分明只是个凝丹九层,可等他将灵气探入他灵脉,这才发现他的灵脉宛若天上星河,瞬息万变。


    那不该是一个凝丹期的修士该有的。


    这种奇妙的变化连沈春眠都琢磨不透,见他凝眉,江逐风嘴角便浮起一抹浅淡笑意,他在沈春眠耳边低声:“我早已是化蝉七层……我只告诉你。”


    沈春眠的眼中有些惊讶,但心里却也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江逐风上一世在凡间修行千年,又是有天赋的人,自然已将这条通天之道参悟透彻了,今世再度修来,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可沈春眠却还是很想不明白,他一个化蝉期的地仙,怎么还能叫褚灵泠那一个元婴鬼修给伤了。


    不过想想之前他在符乐面前的“手无缚鸡之力”,他会不慎被褚灵泠所伤,好像也并不奇怪。


    与此同时,昏迷过去的符乐忽然悠悠然醒转。


    日月谷里的鬼侍用丹药吊着他的命,将从他小腿上剜下来的血肉,连肉带神识都吃了,因此眼下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那半只小腿了,更别说用灵力将其复原了。


    “教主……”符乐一看见沈春眠,便又浮上了一双泪眼。


    沈春眠拍了拍江逐风的后背,要他先靠到旁侧去:“我去给他喂颗丹药,再与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毛病,他不过就在江逐风的跟前晃晃,缘何要这么细致地告知他自己要做什么?


    江逐风看起来一脸的不愿意,眼巴巴盯着他道:“我伤口疼。”


    “我又不去哪里,就在这车里,”沈春眠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说完便将那江逐风晾在原地,而后起身去对面榻上找符乐了。


    眼下符乐那只残腿已经让人用纱布包了起来,看起来倒没有那么骇人了,沈春眠从锦囊中取出一粒丹药,而后送入他口中。


    沈春眠完全没发现,在瞧见他这一动作之后,躺在他身后不远处榻上的江逐风目光一冷。


    “怎么样?好些了吗?”沈春眠询问道,“身上还有其他地方伤了吗?”


    符乐一句话未出口,便已是泪流满面,他摇了摇头:“只要能活着回离恨,我就是身上的骨血都没了,我也能好。”


    沈春眠对符乐的了解不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恨青云教,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地效忠于原著中的那个反派。


    他方才给符乐喂的丹药是替他舒灵气活脉络的,因此为了避免他再度昏睡过去,沈春眠便随口问道:“本座还不知道,你是缘何来离恨的?”


    符乐垂下眼,似乎在忆起从前。


    犹豫片刻,他才轻声开口道:“属下原本也是个不愁吃穿、有爹疼有娘爱的小孩,阿爹务农,阿娘织布做绣品,家里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富裕,可也算是衣食无忧。”


    在他记忆里,他家的那块地异常肥沃,不管种粮食还是别的什么,都比别人家地里地长得要好。


    符乐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直到有一天,一位道长来到他家,给出了一个高价,说是要买他家的田地,他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肯卖。


    他们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块田地上,全依仗着这块地,养活了他们家一代又一代人。


    “阿爹说,他若是将这块祖先留下的地卖了,往后到了地底下,那是要被祖先们责骂的,就是给他再多的黄金,他也不肯卖。”


    那道士见他不肯卖,便又加了价,可这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块地该有的价值,父亲心里起疑,疑心这修者是个骗子,因此便更不肯卖了。


    “可后来有一天,”符乐的声音颤抖,显然是痛苦极了,“那人买地不成,竟趁夜潜入我家,将我的父母,还有我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妹子一并杀害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那几日他被住镇上的姑姑讨去,要他在自家小铺中打杂,顺便赚些零花,故而他不在家中,这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姑姑在得知他父母的死讯后,不敢轻易告诉他,因此便只欺瞒他说,他父母农忙没空,让他在自己家中再多住一些时日。


    结果才过了不过两日,便有熟识的人告诉他姑姑,好像有人在打听那符家遗子的存在,姑父与姑姑都觉得不对劲,两人一合计,便将他送到了一个在离恨教里当值的好友手上,要他将他带回教中保护起来。


    彼时离恨教还亦正亦邪,并不算一个邪|教。


    而且两人的那位好友已炼至筑基,他们觉得他应该有能力保护好这个孩子。


    于是符乐自此便跟着他在离恨教中修道,渐渐长大成人。


    后来长大些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家那片地里连着灵脉,下头就是一块灵矿,只是埋得很深,若非主修此类的高手,是探不到那里的。


    又因为他家祖祖辈辈都在那里耕地,那灵脉认了主,轻易无法被人夺去,故而那道人一开始才说要买地,只要他爸在那特制的契约书上签了字,那块灵矿便会自动易主。


    可他爹不肯。


    于是那修者便又有了后策,换了一个法子,那就是杀光他家的直系血脉,这样灵矿就无主了。


    所以他的爹娘妹子,甚至于他的姑母表弟,都因此而死。


    “后来我那侥幸逃过一劫的姑父找到离恨教,才只不过一夕之间,他的头发竟已白透了,”符乐抽泣着说,“他说他记得那夜那人来时,他曾与他缠斗片刻,在他腰际看见了一块反光的玉牌,上刻松柏。”


    “可好几个门派的令牌上都有松柏,”说到这里,符乐便咬牙切齿道,“所以我便只好杀了那几个门派的人,将他们的腰牌带回去,给姑父辨认。”


    那时他的姑父已病的起不来床了,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块令牌。


    那是杀他发妻,杀他一对儿女的仇人所归属的门派,他就是再糊涂,也不敢记错。


    “那是青云派,”符乐恨恨地看向对面的江逐风,“是那自诩名门正派的青、云、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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