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
神情始终不见波澜的少年,在这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长臂,拦住了想要走到檐下的陆品月,语气带着凛肃之意:“长姐,那是我的屋子。”
从未被陆云门这样直接地顶撞过,陆品月眼中陡生怒气。
但想到自己的来意,她还是压住了脾性,一如既往、冷着腔调地对他责备训斥:“我是你的长姐,还是大梁的太孙妃,我屏退下人,是想给你留情面,将你的发疯捂住,你却已经自暴自弃,将心思尽数用在了旁的地方。”
瞥了眼屋中层叠屏障后那虽模糊却足以看出是个曼妙小娘子的身影,自认为挑到了弟弟的错处,陆品月将话说得更加心安理得。
“如此,我也没有再劝你的必要,”她于是图穷匕见,“既然你不想要继续冠以河东陆氏之名,想让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消失,那你就主动提出、将我们这支主事的位子让给三叔父家的四兄长,以后的年节、祭祀,均由他来主持大局。我们这族的前途地位,不能被你一个人拖累。”
最后,她又睨了睨屋子里的那道人影:“管好她的嘴。”
——
与弟弟见过面后,第二日,陆品月便大张旗鼓来到了河东陆家。
鲜少离开东都的太孙妃为陆氏祭祀而来,在陆品月自己看来,这当然算得上是河东陆氏的隆重大事。
但自从受了族中众人的一次拜礼、住进了河东陆氏为她所备的庭院楼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足够重要的人前来向她问安。
她不远万里来河东,除了想要将陆云门在河东陆氏族中的位子握到自己手里,也抱了要与河东世家交好的心思。
不愿让机会白白流走,于是刚一熬到月初,她便命人发下了帖子,召许多河东望族的娘子到她的园子一起拜新月。
拜新月的习俗在大梁极为兴盛,就连几岁的稚幼女童也常会有模有样地学着家中的娘子们在堂前对着新月求拜。
当晚,同龙门王家妇人说着话的陆品月,见对方刚满五岁的长女也在拜新月,便想要上前逗弄、好显得与王家亲密些。
可她才刚俯下身,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非凡的热闹,似乎是来了不少人。
那小女童循声张望过去,眼睛忽地一亮,扭身便欢快地向着声音处跑去。
“就算是龙门王家出身、由母亲亲自养大的,也不见多有教养。”伸出的手抱了个空,陆品月在心中如此暗暗嘲责了一句,随后也向着外面看去。
在走过来的那群小娘子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被簇拥在中央的陆扶光了。
因是来做客的,为了不盖过主人的风华,礼节从不出错的小郡主装扮得日常极了,上是蓝底红花的背子,下是近白的月黄暗纹间色裙,宛如邻家串门来玩的小娘子,就连头上梳的都是个随手绾起似的单螺髻,除了颗钗上的白珠外,发间再无饰物。
但落在陆品月眼中,只那一颗白珠,就将她精心挑了一整日的满头珠翠比了下去。
她认得那颗正往她心中扎着刺的珠子。
女史将渤国使臣的贡品依次呈上时,她就侍奉在皇祖母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打扇,举止神情比郑婉还要卑微许多。
可当那颗光华四溢的珍奇珠子被端上前时,皇祖母却连看都没有向她看一眼,直接笑着让人将它送到长公主府,“拿去给扶光玩吧”。
陆扶光。
真是天生的贵人啊。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想,只因生得好、有一个备受女皇宠信的长公主母亲,便既不用终日头顶悬剑、担心女皇随口一道旨意就使全家大难临头,也不用惧怕吴家的日渐势大、就连受到吴家人的奚落嘲讽都只能忍气吞声。
整个大梁皇室,能这样活着的,只有这位小郡主。
但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正是因为一切唾手可得,陆扶光简直被养成了一个废物,没有欲望,没有野心,一双眸子清澈到能被人一眼望透潭底,无论见到谁,都能笑得很开心。
未曾见识过肮脏的人性,所以连人话中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分不清,从来只觉得天底下尽是好心人。
愚蠢得又可笑又恶心。
等日后天地翻覆、洪水袭来、能为她遮风避雨的一切都被掀翻,她的处境只会比所有人都惨。
陆品月的心中还充满着陆扶光的不屑与嘲弄,那龙门王家的小女童已经跑到了陆扶光面前,规规矩矩地半蹲下去,用着在陆品月眼中笨拙又漏洞百出的动作,认真极了地向着陆扶光行礼问好。
而陆扶光却像是没看出那女童行礼中的一丝错处,“哇”地露出笑脸,弯着腰一个劲儿地夸她比自己小时候做得还要好。
所有人都其乐融融,仿佛已经忘了这宴的主人是谁。
风过酸果落。
陆品月轻咳出声,纤弱地拿起绣帕,柔柔捂住了嘴。
随后,她由身旁的婢女侍奉着加了件雪氅,又用温热的蜜水将养身的丸子慢慢服下。
她身形肖母,生得单薄轻盈,稍稍作态便会看着弱不禁风,颦眉轻咳时,总会显出种好似会随时被风吹散的荏弱气质,叫人心生怜意,忍不住涌上来关切。
一向百试百灵的法子,这会儿自然也奏效。
陆品月留意着,果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那位满脑子只有纯良的小郡主立马就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加快着步子向她走来,问她的康健。
而有了这小蠢货的领头,那些陆品月平日里总也不见到的贵姓小娘子们也上了前,一声一声唤着“太孙妃”向她问安。
寒暄片刻,陆品月领着众人进了设宴的花榭。
来拜新月的小娘子都是在家用过晡食的,也瞧不上油腻荤腥,所以摆上来的只有数碟各式糕点。
不过,那些糕点虽然看着模样相同,但其中馅料却有着不易察觉的不同。端到不同小娘子面前的,都根据她们各自的口味、用了别样的心思。
只是“甜”这一味,便有的用了从美人蕉和山茶中取的花蜜,有的用了专从南方运来的糖棕花煮搅出浓稠的糖汁,还有的则用了金樱子熬出的糖水。
用这些细处的不同堆出来的,便是以炊金馔玉养大的裴娘子都在只尝了一口后便微露讶意:“这糖糜乳糕浇看着寻常,为何尝起来却与平日吃的十分不同?”
“我也不甚清楚。”
陆品月浅笑着答道。
在她看来,虽然她对此清楚极了,却不能表露出来。
堂堂太孙妃,掏空心思只为了讨好这些名门小娘子,传出去也太不像话。
因此,她只是说:“这席间的吃食,都是由我母亲留下的点心师傅所做,要是娘子喜欢,我便叫他常备着食料,让娘子们一来就能吃上。”
裴娘子:“难怪了,原来是范阳卢氏传下来的方子。”
陆品月在人前时一向柔心弱骨,听了夸赞,也只是温婉地笑了笑。
接着,她正要继续与裴娘子说话,旁边却先响起了小郡主的声音。
“说起范阳卢氏,我许多年前跟阿娘一起去住过一阵子,那儿有一道点心,我爱吃了,回了东都后,还想要再吃,却是谁也做不出和当时那盘一样的味道了。我实在太馋,见别人做不出来,干脆自己亲手去试,但试了好多次,还是不对……“
然后,她便详详尽尽地将那点心从皮到馅都形容了一遍。
“既是冬日吃食,或许用的是糖渍梅花?”
马上,她刚说完,小娘子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事正经地议论了起来,连拧那面团时是该顺着方向拧、还是逆着方向拧都没放过。
陆品月静静地抿起了唇。
众人分明是在说着她生母家的事,可她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真是好笑。
这些小娘子们,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个个都精通庖厨。
但怎么可能?
尤其是陆扶光——
陆品月推己及人,她照料自己儿子时,连地上的雪都不准他去碰,生怕雪中埋了木刺扎伤他的手指。赤璋长公主也为人母亲,难道真的会让被她千娇万宠的长女站到热油翻滚的大锅前亲手炸点心果子?
细细问起来,肯定能将陆扶光这番卖弄的谎话戳破。
但还不等她想好如何做,小郡主就先将目光转向了她:“可否劳烦太孙妃将家中那位出自范阳卢氏的点心师傅叫出来,容我问一问当年的那道吃食,说不准他便知道呢。”
高贵漂亮的小娘子,神色雀跃又期待,提出的又不是多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只看周围人的反应也知道,陆品月该马上笑着应下才对。
可陆品月却几乎笑不出来。
“郡主放心,我早已将郡主说的记下了,明日便去向师傅问一问。”
她轻轻攥住自己一瞬发凉的指尖,笑吟吟道:“若是他不记得,我就叫人捎信去外祖家,想必用不上几日,那点心方子就能送过来了。”
小郡主却一脸奇怪地又问:“不能现在就请他过来吗?”
一道吃食而已,怎么就不依不饶……陆品月暗恼。
当然不能!
她的府中根本就不曾有过来自范阳卢氏的庖厨师傅。
庖厨里的那群下人和她不同,笨嘴拙舌的,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走上前来回话时被哪个眼尖的小娘子看出破绽,她岂不就成了个天大的笑柄。
陆品月盈盈笑着轻声相劝:“那点心师傅上了年纪,今日又比往日更劳累些,因此在他刚将点心做完时,我便叫他回去歇下了。假若这会儿去叫,还不知要折腾多久才能过来,来了也多半是困顿疲乏,说不清方子,倒不如等明日再问。”
陆品月知道,听到这话后,小郡主便是再不识趣,也不可能继续追问了。但在场的其余小娘子只怕之后也不会再提起席间的点心,她为这些吃食花下的心思,竟就只能这样生生白费了。
想到这儿,再看向陆扶光时,陆品月的心中不免生出了埋怨。
若不是知道这小贵人是个没城府的,她都要以为她是在哪里得罪了陆扶光,所以被节节针对了。
她静了静心,等众人食毕,便起身领着娘子们步入池苑。
夜色清阴,阶柳庭花,便是为这景色,正该以雅乐相和。
而她此次来河东,可是带了好几个颇有来历的乐具。
待一会儿乐工用着它们于庭轩起乐,她便引着周围去看,这群擅乐的名门娘子们自然能将其认得出来,到时,顺理成章,她们与她会有许多话可说。
她所弹奏的琵琶,是连皇祖母都会时常夸赞的。即便是这些精通此道的娘子,听了后也合该钦服惊叹。日后,她便可借此与她们常聚,或是品评音律,或是共奏谱曲。
这件事,她在东都时已经娴熟地做过许多次了。
因此,此刻的她也如曾经那般微微侧首,欲隐晦地向着一旁侍婢的示意起乐。
可余光之中,却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她似乎看到陆扶光向着她瞥了一眼。
那双眼睛,涌动着浓稠的戏谑与轻蔑,顷刻间就令陆品月如吞冰霜,骨缝发寒。
但只是交睫之间,一切又都消失了。
小郡主正从王家的女童手中接过她从地上捡起的大盏落花,比划着放在乌鬓旁边,言笑晏晏地问她好不好看。
陆品月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定了定神,她又想要去示意侍婢。
可就在这时,那边的娘子不知怎地就提到了陆扶光发间钗着的白珠。
“不过是颗从海里新捞出来的珠子,”小郡主说着,毫无预兆地就看向了陆品月,“远不及太孙妃头上这柄如意簪珍贵。”
因着她的话,满苑的人都在同一时将目光落在了陆品月身上。
这原是陆品月求之不得的。
可还不等她将话接下,小郡主又继续道:“听闻,这如意簪在被放进燕郡王妃的嫁妆箱前,便已传了不知多少代了。记载中最早拥有它的人,可是四百年前那位晋皇后呢。”
说着,小郡主望了望天上的弯月:“真是巧,关于‘拜月’之习,我记得有一说法,便是‘拜月’始自晋皇后。相传晋皇后原天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注1)’。”
她边说,边转向陆品月,脸颊上的两朵小酒凹可爱极了:“如此说来,今日太孙妃戴此簪于河东拜新月,真是不能再应景了!”
晋皇后将丈夫当做傀儡,不断铲除异己,权势最滔天时,在朝野中与女皇无异。
而这,正是陆品月汲汲营营的最终所求!
陡然被如此赤、裸地说中野心,陆品月突生惊惧,脸色惨白心惶惶看向四周,却发现诸听者都未曾多想,只有自己险些露怯。
逼自己镇定下来,接着,陆品月便在心底大声叱骂起了陆扶光!
如今皇家朝堂是什么局势,陆扶光竟在这样的场合谈及晋皇后,还拿晋皇后与她这个太孙妃作比,脑子里莫不是连半分轻重都没有?
等到……
等到……
看她陆扶光还能活几日!
可即便如此,陆品月今日也是绝不敢去碰琵琶了。
史书中晋皇后的名字下面,可是清清楚楚写了“尤擅琵琶”。
她的谋划,她的光彩,只因为陆扶光随口说出的几句话,便全没了。
心绪难平却不能露出半分,片刻后,陆品月真的咳了起来。饮着蜜水顺嗓子,那水却如鲠在喉,几乎咽不下去。
第162章
162
即使是性子最不羁的陆十娘,在对着新月祷愿时,神色也是正经又庄重。但在拜完新月的那个瞬间,众娘子的脸色顿时就松快了起来。
可却有一人和大家不同,进园后始终无声,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的柔肠百结、心事重重。拜新月时,她也极为虔诚,其余人许完愿开始走动后,独她仍立在原地,恭敬垂首,唇微动着,默念不止。
见郡主朝那人看,司马小娘子攥了攥身上的帔子,小声地凑到她的身边:“那是柳善姐姐。”
今日因人多,内向性子的她便有些羞手羞脚,这还是她来赴宴后说的头一句话。
但她很想让郡主知道柳善姐姐。
郡主是她见过最聪慧明智的人,说不定会有法子让柳善姐姐不再满腹忧思。
这样想着,再对上郡主那双认真倾听的眼睛,司马小娘子忐忑的心变得安定,舌头也不打结了。
她告诉郡主,她和柳善都是小小年纪父母亡故、之后寄住在亲戚家中长大,且两人性格同样内敛,故而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柳善出阁前,出入这种场合时,总是她们二人作伴。
“柳善姐姐年长我三岁。”
据司马小娘子说,柳善父母在世时,曾为独女定好了一门与孙家的亲事。后来,虽然柳善家所在的西眷柳卷进了些风波、光景大不如前,柳善的父母也早早过世、使她不得不寄人篱下,但那孙家却一直信守约定,待柳善一及笄便将她迎娶了过去。如今成婚已满两年了。
孙氏一族虽颇为清贫,但也是代代出读书人的人家,且以家规严明著称,子弟们自幼便不准与莺燕纠缠,成亲后房中也从无姬妾,在河东名声极佳。
柳善嫁过去后,夫妻琴瑟和鸣,舅姑也待她如亲子。唯一不圆满的,就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求医问药后,柳善被告知,因她年幼时曾多次跟着父母举家逃难奔波,弱了身底子,故子嗣上会比寻常娘子要艰难些,需好好调养才有望。
从那时起,柳善便天天灌起了苦药汤。
但也许是知道了自己身子的状况后忧心太重、看着仍对她和善的舅姑和温谦的丈夫心中有愧,柳善即使一顿不落地喝着药,却还是日渐憔悴,以往腼腆的笑颜许久都不复见了。
因此,又过了半载,不见好消息出现,柳善便开始将心愿寄托到了神佛身上。
此处离柳善很远,她专心拜着新月,听不见这边的耳语。倒是几个陆续围到小郡主身边的娘子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
这里面,有知道柳善情况的,也有对柳善毫不了解的。
所以,司马小娘子刚说到这儿,就有人悄悄问了出声:“去崖边寺求过了吗?”
“……去过数次了。”
司马小娘子停了停,将“金银珠玉也奉上了不少”这句险些说出来的不妥话咽了回去,“寺中的僧人说,柳善姐姐的子孙缘尚浅,要她更心诚地求祷。不久前,姐姐已从崖边寺请到了神僧金像,在家中设下佛堂,日夜焚香,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得偿所愿……”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她本来只是想将柳善姐姐的情况告诉郡主一个人,并没想要在这数人的面前讲,但现在却骑虎难下。
“‘旧传是夜月色明朗,则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注1),难怪柳善姐姐在新月下拜得如此虔心。”
小郡主将话接了过去,似也动容地关心问道:“可有去山灵庙也拜拜吗?听说那儿最近在为信众送福水,都说喝了后颇为灵验呢。”
听了郡主的话,周围娘子们的其中几个突然对视,欲言又止。
而一个稍年长些、腕子佩戴着佛珠的貌美妇人则直接皱起了翠眉:“这种流言怎么能传到郡主耳中?”
她转了转腕上佛珠,对着陆扶光就道:“郡主莫要被这些话蒙骗。崖边寺乃正经正统,且不知多少人都曾亲眼见过神僧的神迹,便是您河东陆氏的族长,也称要将佛骨送去神僧那里请他做法加持、庇佑家族兴盛。而那山灵庙,”她鄙弃道,“说是供着什么荒野山灵,却连来历都说不清楚,想也知道不过是个使着哄蒙撒诈把戏的旁门邪道。那福水更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如何敢入口?去那儿的多是穷苦的人家,求个心安,骗骗自己罢了。”
口吻笃定,言之凿凿,一副绝不容置疑的模样。
而这,也正是在崖边寺有意放出对山灵庙的诋毁流言后、如今许多河东门阀世家的心中所想。
是以,小郡主也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山灵竟是假的吗?”
闻言,那戴着佛珠的妙丽妇人便朝着司马小娘子扬扬首:“柳善去山灵庙时,可在那儿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家这小娘子正在场,您且问问她,便能知道了。”
突然被叫到自己,已经又拘谨缩了起来的司马小娘子有些发懵,不知该从何说起。
慌着犹豫了一下,她对上郡主的眼睛,决定从头开始答:“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两次,我都陪在她身边。第一次是裴家湖心亭设宴的那日,因我们去得晚了些、等着求签的人又多,怕耽误赴宴,便只在金像前拜了拜就离开了,没有求成签。第二次,是昨日,我们特意早早便去了。”
信众到了山灵庙,在拜过山灵后,要向山灵求签。庙祝在看过签上的签文后,才会为信众端来福水。山灵所赐的签文不同,信众所得的福水也不相同。
——司马小娘子先是如此地向着郡主解释了一番,随后才说起了那日的经历。
“……我看别人摇出来的签,多为墨色、褐色或暗青色。柳善姐姐摇出来的,却通体血红,连上面篆刻的那些不似文字的签文都红得刺眼,仿佛有生血在上面流淌一般,看着十分渗人。”
“我在旁边,看见那血红签都觉得心慌,柳善姐姐自然也感到不吉利,便央求庙祝,又连晃了那签筒四五次,可出来的签竟完全相同,根根血红。”
“这情形许是罕见,很快就来了好些围观的人,姐姐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求,之后……我们便匆忙离开了。
“最后庙祝如何说?”
“那签文解出了什么?”
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娘子们反应平淡,但有几个头一回听说的小娘子,此时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庙祝……庙祝没有当场解签。”
司马小娘子鲜少被人这样争先问话,怯懦地往郡主身边贴了贴,随后才回忆道:“庙祝说,这签虽不是吉签,看着也吓人,但福兮祸兮,对柳善姐姐来说,这签的出现也许是件吉利事。他要闭关七日,求山灵为柳善姐姐解签,请姐姐到了日子后再去。”
王七娘子心中一算:七日?那岂不还有好几日要等?”
她吁叹一声:“这种时候最是难熬了。”
她一向很容易感同身受。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个。好好坏坏说得玄玄乎乎,叫人每天都在想它,旁的什么事做不了,忐忑不已、寝食难安,真是难受极了!”
“哪有什么难熬的?”
那戴着佛珠的美妇一听这话,顿时又驳道,“崖边寺的僧人都说了子嗣一事急不得,那不知所谓的山灵难道会有能立竿见影法子吗?到时只怕又是一通蒙混过去的胡言乱语,想想就觉得晦气!”
她环视众人,微嗔地睁大着美目:“今日在这儿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准再去山灵庙。”
似还不解气,她又哼道:“这也就是在陆府,若换成在司马家,我早就将那个把山灵庙说给郡主听的的碎嘴子拉出来、重重地罚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陆品月:“太孙妃,您说呢?”
陆品月笑了笑。
她早就知道这美妇。
黄缃儿。
司马家家主的续弦,出身平平,但因实在貌美,又是老夫少妻,极受宠爱,故而这几年颇养出了些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是不顺了她的心意,便是对着再不应得罪的人,甩脸子的事也是时有发生。
虽然心中不屑这般既无涵养也无智略的人,但陆品月却也不能放弃任何与她交好的机会。
毕竟,这种性子的人,可是最适合拿来利用的。
“我初来乍到,对此间事物还不熟稔。但既然连河东陆氏都对那位神僧如此尊崇,想来是不会错的。还望娘子引着我,让我也一定去向神僧拜上一拜。至于……”
温婉轻缓地对着司马家的主母说完,陆品月又望向陆扶光:“至于……扶光郡主,想来是常年受长公主疼爱庇护,少经世事,容易被世俗闲言吸引,也是难免。还望郡主日后警醒,时时遵循正道才是。”
站在了有理的一方,看到陆扶光错处,陆品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压着小郡主的长辈做派。
但她的语气温和,又全然是一副在为郡主着想的模样,叫人挑不出毛病。
“我明白了。”
小贵人轻声地开了口。
看到陆扶光听训后闷闷垂下的眼睛,陆品月堵了大半个夜晚的胸口总算通畅了些。
但接下来,事情却又出乎了她的意料。
只见小郡主思索着道:“既然山灵庙有如此大问题,那便不该放任不管。皇祖母前不久刚派官吏南巡肃清野庙,我们自然也该效仿着尽一份力。”
说着,小郡主看向众人。
“不如,六日后我们随着柳善姐姐一同过去,听听山灵庙究竟会说什么。一是防着她盼子女心切、被山灵庙庙祝的三言两语诓骗过去、做下糊涂事,二是……”她压低声音,灵眸轻转,“一旦他说出的话不能令人信服,我们也可借这个由头,在庙里闹上一番!即便不能将它彻底铲除,也能狠狠地杀杀它的气焰,等它欺世盗名的事情传开了,会去那里求拜的百姓自然也就少了。”
说完,小郡主便看向显然有些意动了的司马家年轻主母:“我听说您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娘子护卫,带出来排场十足、威风凛凛。”
她边说,边拉住美妇人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轻轻地晃了晃:“等那日,您将她们都带上吧?”
从陆扶光提到要去大闹一场起,陆品月就在心中直呼荒唐。
大梁的太孙妃在旁人眼中一向娴静淑良,绝不能与这无礼的猖狂事沾上一点!
但小郡主转过头就殷殷切切地对她道:“太孙妃也同我们一起吧?”
她露着圆圆的小酒凹:“我从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也不知道皇祖母听说后会不会训斥我。万一真的挨训了,有堂嫂陪我一起,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小贵人眉眼弯弯,亲昵地连“堂嫂”都叫了出来,任谁看都像是在说不必当真的玩笑话。
可这却又刺儿似的扎在了陆品月心里。
她如何能为陆扶光担错?
她与陆扶光的不同犹如霄壤之殊,陆扶光即便犯下比她重千倍万倍的错,也只会被女皇戳戳额头、笑骂一句“你呀,万不可再如此了”,而换成是她,却定然会被活活扒下一层皮。
妒忌与不甘顿时沸腾起来,可即便被烫得满喉溃烂生疱,她也只能将其生吞咽下。
眼前最迫切重要的,是不要蹚进陆扶光去山灵庙撒野的这滩浑水。
可还不等她再藉着身子不适将此事推脱掉,那位司马家的年轻主母就拍了拍小郡主的手,自说自话地定下道:“太孙妃与我们一道正好。等我们在山灵庙大闹一场后,便立马乘车往崖边寺去,借神僧的佛光,祛祛在野庙中沾到的污秽气。”
她看着陆品月:“太孙妃刚刚不是说要我一定带您去崖边寺吗?咱们就定在那一日。”
第163章
163
兔起乌沉,日升月落。那一日,一晃眼便到了。
对河东绝大多数的世族来说,“那一日”也有着独特的意义。
因为司马家的年轻主母黄缃儿将本就要由司马家举行的骑射赛也定在了那一天。
依她所想,这样安排着,等赛毕、大伙儿散了,她们便能直接结伴去往山灵庙——
“骑射赛无趣得很。能在马背上驰骋的只有那群郎君,我们只能在看台上干坐着、等他们比完。若没个晚些时候就可以去教训山灵庙的盼头,那半日可就难熬透顶了。”
而关于要不要办骑射赛这件事,河东世族也是问过扶光郡主的。
小郡主闻言郑重道:“皇祖母开武举,便是盼大梁儿郎在国家太平安康时也刻刻不忘尚武之志。河东办这骑射赛,正合了皇祖母此意。”
说完,她还很隆重地拿出了许多珍宝,要作为给参赛者的奖励。
她的话使原本对这比赛并不重视的人家也变得慎重起来,即便族中子弟均不善骑射,也要挑出一两个去参赛,不然便成了不应女皇所倡了。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落上这么大的一个罪名。
但即使要比试的人多了许多,真正被人们所关注的,仍是其中的寥寥几个。
“裴十五郎来了,燕郡王世子也来了。”
“此前打猎时,我见世子兴致缺缺,还以为他今日不会来,心中遗憾了许久。”
“早闻世子精于骑射,今日终于有幸能亲眼一见!”
燕郡王世子的嫡亲姐姐就坐在眼前,名门的小娘子中自然有人同陆品月说起了这些。
可听完夸许弟弟的这几句话,陆品月却叹了一口气。
“娘子们谬赞了。”
她温柔轻细地说道:“我这个弟弟性子冷,又孤傲,常常是大家都高兴着,独他一人在旁边神色寡淡、不言不语,所以每到这样的场合,我都担心极了,怕他会坏了别人的兴致。”
忽然,她察觉到,一侧的陆扶光在看她。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但还不等她看清陆扶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小郡主就已经明亮着眼睛对她道:“除了燕郡王世子,堂嫂家中还来了好几人呢。有您二叔父的儿子……”
小贵人边说,边望向看台下,朝着不远处抬了抬手,“也有您三叔父的儿子。“
您二叔父。您三叔父。
即使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有着云泥之别,陆品月今日也不打算对此有所掩饰,可这样直白地被别人点明出身的差异,仍让她耳根阵阵发烫。
但没关系。
她对自己说。
陆扶光这样做,反倒更有利于达成她陆品月的目的。
一时的受辱而已,算不得什么。
“还真是啊。”
已经抚平了情绪的陆品月轻轻笑着。
“我倒不知他们会来。”
她神色温柔地怀念道:“小时候常能看到他们一同在马上练箭,你赢我一次,我赢你一次,总也分不出个输赢。那会儿的两人都只比马背高一点儿,一晃眼,竟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这些年过去,骑射是否有所进益。”
周围许多娘子的家中都有弟妹,听了陆品月的话,不免深有同感地应了声,叹起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唯独小郡主,却接过了陆品月的最后那句话:“那不如现在就将他们放到一队比试比试,这些年谁勤学苦练、谁偎慵堕懒,岂不一看就知?”
听到这提议,陆品月心中甚喜。
这正是她此前说了那一大段话的用意!
她原本想着,今日只要三叔父家的四兄长在骑射赛中稍稍崭露头角,她便将他介绍到众人面前,让大家记住他的名字。如此,等陆云门自请从河东陆氏除名后,让四兄长接上他的空缺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但三叔父毕竟是庶出,与嫡出的二叔父相比,身份上有所不足。
可如今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机会。
就在方才,在陆扶光对她的羞辱中,她忽然意识到,二叔父家的陆西雨竟也要参加骑射赛!
陆西雨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骑射功夫一塌糊涂,若是能让他与四兄长一队较量,孰高孰低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河西陆氏嫡出的二房子弟这般无用,与之相比,三房的儿子却是出类拔萃,到时三房上位,岂不顺理成章?
而最妙的是,这比试是扶光郡主提出来的,与她陆品月毫无关系。
实在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郡主说的有理。”
陆品月柔顺地应道。
“那便照郡主的意思做吧。”
于是,众目睽睽下,小郡主便将旨意吩咐了下去。
没多久,河西陆氏的二房与三房的两位郎君便都牵着马走了出来。
与他们同赛的虽也有别家儿郎,但没有一个能胜过三叔父家的四兄长。
陆品月边悠然自适地看着下面,边接过侍婢奉上的金桂酒,端庄地徐徐饮了起来。
但就在二房的人翻身上马的瞬间,陆品月印在酒盏花沿上的嘴唇猝然收紧了。
不是陆西雨。
能于马背上那般孔武骁悍、有搴旗取将之势的,绝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陆西雨。
她脑中当即闪过了另一个人。
陆西雨在金吾卫当差的嫡亲兄长,陆东日。
陆东日、陆西雨的样貌虽然极为相似,但陆东日自小勤于习武,故身形更加高挑魁梧,两人站在一起时,绝不会将有人将他们弄混。
即使他们不站在一起,只要留心分辨,也不至于看错——
但陆品月实在没想到远在东都的陆东日此刻会出现在河东!所以,她才会在听到陆扶光那句“二叔父家的儿子”时,理所当然地只想到了陆西雨,先入为主后再远远看向台下,她自然从未怀疑过自己看到的人会不是陆西雨。
若她看出那是陆东日,刚才定会用一句“兄弟手足,何必非要比个高下”拒了陆扶光的提议!
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后,陆品月的心顿时沉到了隆冬湖底。
三叔父家的四兄长虽也苦练骑射,小有所成,但在精通此术的陆东日面前,却根本是一龙一猪,处处不及。
不堪重用!
看着惨败后狼狈离开的四兄长,陆品月阖起双目,骂声哑在喉间。
这些年,她没少在三叔父一家身上花心思,对他们屡屡提携。
而举家依附于她的三叔父也的确没令她失望,为她办成过不少事。
所以她才在得知陆云门要自请从河东陆氏除名时,最先想到了三叔父家的儿子。
本以为此事如运诸掌,怎么会进行得这样不顺心意?
若将他比下去的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二叔父家的陆东日……
“太孙妃。”
这时,柳氏一名在家中很受宠爱的小娘子上前行礼,随后大大方方地向陆品月问起陆东日。
“那位郎君难道已有缘定之人了吗?我都快将满头的花掷给他了,却全被他躲开了。”
河东世家自古就有在秋末办骑射赛的传统。
以往会参加这骑射赛的多数都是各家还未成婚的少年郎,所以此地的名门小娘子们常会在这时候前来择婿,久而久之,不知何时便成了习俗。
婚事未定的小娘子们簪花前来,行至高处台上,倘若发现下面出现了心仪之人,便可摘下发间花枝,向他抛去。
要是小郎君主动接了小娘子的花枝,便要涉阶登到台上,亲手将那花还给小娘子。
时至今日,每家小娘子所簪的花品尽不相同。即便同族姐妹都取了芍药戴,也是你簪黄、我簪白,入目尽是姹紫嫣红,花攒绮簇,盎然得都要叫人疑心秋冬被人窃去、如今盛春已至。
陆品月心中倒是灌满了正合秋末时节的霜寒之意。
可对着笑面迎来的小娘子,她不能泄出分毫,因此婉和地宽慰:“我那堂弟年少便到军中当差,与粗汉莽夫朝夕相处,故性情寡言沉闷,不善应对小娘子。”
“军中当差?在哪儿?做什么?”
柳姓的那位小娘子丝毫没因陆品月的话而对陆东日失望,继续追问道。
如此,陆品月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如实相告:“在金吾卫……”
此话一出,有几个原本在做其他事的娘子也看了过来,显然对陆东日此人上了心。
胸口发闷。
一想到引起这不顺的正是陆东日的突然出现,陆品月难免生疑,目光慢慢落到了正垂首抚马的弟弟身上。
除了陆云门,没人知道她要抬举三叔父的儿子。
能有资格如此飞云掣电将陆东日召来河东的,也只有陆云门。
但不可能。
她的这个弟弟,就是个莲茎般中通无心也无情的怪物,即使从他身上剥去皮肉、他都不会有半分情绪。
她既同他说了要三叔父家的儿子坐那个位子,他自然就会如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不声不响、也不在意地默认。
反正他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都不想要?
思及此时,陆品月突地心口一颤,眼前无端端地浮现出了那夜屋中那个小娘子的身影。
“燕郡王世子和裴十五郎竟要一队比试!你们说,他们中,谁更出众?”
“我只见过我十五兄的箭术……郡主您常在东都,肯定见过燕郡王世子的骑射吧?”
“我可是许久都没亲眼见过世子骑射了,这问题,应当问太孙妃才是。”
心思正拧绞在一起,好容易送走那心系陆东日的恼人小娘子、耳边刚得一会儿清净、还没将思绪理清半分的陆品月便又听人叫到了她。
“堂嫂。”
小郡主瞳仁黑油油的,对陆品月笑着问,“我们这群人中,属您最清楚世子的骑射功夫,您觉得,他与裴十五郎竞技,谁会更胜一筹?”
对弟弟贬抑惯了,想也未想,陆品月就文弱地笑了:“云门的表现,多半只是一句‘中规中矩’。”
“您怎么总这样谦虚?”
小郡主端坐看着她,原本赛雪的腮颊因多饮了几盏金桂酒而生出了淡淡的粉意。
方桃譬李的小贵人神色困惑着,“大梁谁不知晓燕郡王世子在疆场屡立功劳?我家中幼弟若是有世子一半的驭弓本领,我必然时时拿他吹嘘,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舒坦。”
陆品月面色柔和地笑着垂首,更显纤纤弱质:“并非我有意谦虚,实在是我太了解云门的性子。这种场合,他是从不肯与人相争、使出真本事的。”
听了这话,唤裴子瑭“十五兄”的小娘子顿时对陆云门没了好感。
退到一边,她对亲近的姊妹悄悄道:“不愿争,今日不来便是。这是正经的骑射比试,又不是游乐围猎。其他郎君,无论身手如何,拿起弓箭便会认真对待,独他藏锋露拙,也太不尊重人了。”
这些不忿并不会传到陆品月和陆扶光的耳中。但小郡主不必想都能猜到她们会在背地如何说了。
她笑起来,酒凹乍现。
“太孙妃说世子在这种场合从不会尽全力,我却认为不见得。只是看着也无趣,不如太孙妃与我赌一场……”
她说着,将鸦色鬓边斜插的一对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取下,放到酡颜正捧过来的空玉盘里。
“这对拨子簪不是什么稀奇珍宝,但上面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却是我五六岁时跟阿娘一起画的。不久前我翻看旧物,看到那画,觉得有趣,便找匠人将它用到了簪子上,如今正是我的心头所爱。”
左边的簪面上,一小儿正撒谷逗引锦鸡,而右边,一顽童正攀着树折取柳枝。
两簪分开各成一景,拼起来又浑然一幅,只让人觉得心思灵巧。
同这比起来,价钱便极次要了。
但陆品月并不想要它。
这种满是小娘子稚气的东西,她不会佩戴。簪子的样式又独特,也不好拿来赏人。纯是无用之物。
可郡主都已经将“贵重”的赌注拿了出来,她当着这样多人的的面,实在无法直接说出不想赌,只好轻笑着道:“这也太珍贵了,我身上可没有与它相当的东西。”
“怎么会?”
小郡主轻指向她的手腕,引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腕间那只篆有经文的金镯上。
“这上面所篆的,是皇祖母常念的经文。我伴在皇祖母身边听过许多次,耳听心受,得大裨益。对我来说,这金镯自然有和隋之珍。”
看到金镯落盘,小贵人贪杯似的又喝了一满盏的金桂酒。
抽出那对拨子簪时,她不慎碰松了发髻,那朵独她佩戴的粉白牡丹此时正随着她的饮酒、慢慢地垂到了她的耳畔,不似平日那般庄正,却更衬得她醉肌玉软花柔。
“大伙儿可都不准派人去下面通风报信。”她抿去唇珠上的香酒,露出了些小娘子的顽皮气,“说不定燕郡王世子原本打算大展身手,一听说太孙妃赌他会输,就故意败下阵了!”
第164章
164
众娘子笑着应完,纷纷看向台下。
小郡主便也随着众人,毫不显眼地望向了马背上的陆云门。
少年裹在乌靴中的双腿夹紧马腹,上身挺如青竹,静静地停在光里。
马身上火焰纹的银质杏叶与他身侧箭袋中的银色箭镞交映着,折射出一柱又一柱、刺目的、几乎称得上硬朗的辉光。
突然,赛起的赤红旌旗划下,少年身上那些清晰的煌煌之色、陡然如被卷进了飓风般尽数化为虚影!
看着那道一骑绝尘的身影,在场的无数人都在同一刻想起了那只总伴在他左右的鹞鸟。
雪白的,毫不庞大,沉默又孑然。无声落在枝桠之上静止不动时,仿佛只是一只在思念北方的候鸟,远不似雄壮的苍鹰、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吮血劘牙的凶禽。
但当阵中厮杀漫天,人血喷溅如雨,它却登时腾空而起,于尸横遍野、刀戟无情的腥风中冲坚毁锐、一往无前。
一次又一次,没有那些好看却无用的招式。
看准猎物。
张开利爪。
飞扑而上。
咬断咽喉。
一切仿佛都结束在一瞬之间。
但这之后,确定所有猎物没了气息,鹞鸟便又收起尖爪,无息地轻抖翅膀,梳洗沾上的血痕。那些叫人惊魄震魂的肃杀之气,不曾存在般,已经无迹无踪。
可那的确存在过!
看着那一排十具俱被羽箭穿心的石人,整座骑射赛场,久久万赖俱寂。
直至驭马踅身的少年垂下弓弦,四周才开始出现了轻微的呼吸声。
接着,有人笑了出来。
再接着,欢呼与笑便一齐奔如潮涌。
笑看呆了的自己,也笑看呆了的身边人。小娘子们彼此嬉闹推搡着凑到高台子边,就算嘴上说着“他肯定不会接我掷下的花”,却还是忍不住心痒地为他扔下一枝。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原来便是这样啊。
高台上虽因此有些乱了,年长的娘子们却仍没出声阻拦,没被管束的小娘子们便玩得更无拘束了。
一名扔得脑袋上只剩最后一枝桂花的小娘子大抵是兴奋过了头,伸出的手不知怎地,竟刮到了也倚着台沿看热闹的小郡主的耳边,将那朵极为稀珍的牡丹花碰掉了。
闯了祸的小娘子“哎呀——”一声,失措惊呼,声音大得盖过了所有的笑语!
闻声,站在下面的许多人都抬起了头。
那牡丹本就不是用来向下掷的,一整朵硕大饱满,沉甸甸极了,在下方的人看来,它仿佛是自高处直直“砸”下去一般,快且重得叫人心生惧意,因此多数人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往一旁躲去!
不远处的裴十五倒是当即一笑,用力勒转缰绳,欲俯身驾马飞驰。
可交睫间,他却惊觉侧方一道流星射过,银光少年纵马向前,骤胜疾风,蹄间三寻,跃如腾空!
如此看来,陆云门方才竞技时竟还收了力?
裴十五神稍一晃,再追不及,便干脆也不追了。他慢慢松下握紧了缰绳的手,看着陆小郎君没进高台覆下的阴影,将那坠下的落花拥进怀中。
少年冲过来的动作那样快,接住花时却稳妥又轻缓,没有伤到牡丹的一丝花叶。
他单手驭马,抱着完好的花,慢慢向上扬首,今日第一次让高台上的众人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
高处瞬间又静了。
可除去被少年这张仰起的脸惊艳到的哑然,大家无声,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不知此时该不该出声。
那牡丹会落下,本是因为一个小娘子的无心之失,并非是郡主想要将它抛给哪位中意的小郎。若是没人上前接它、任它“砰”地坠了地、花枝散得七零八落如同宝盏碎溅,自然不是桩美事,可总归能揭得过去。
但如今,它被好好地接住了。
接住它的人,却是燕郡王世子。
这可怎么办?
不少人想起了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
这骑射赛是她办的,这会儿自然该由她赶快拿主意。
可朝她的座儿找去,那里却是空的。
黄湘儿刚刚在跟小郡主对饮金桂酒时喝得太尽兴,一时忘乎所以,不小心弄翻了杯盏,那身绿地珠窠对狮纹的锦裙因此湿了好大一块,此刻正离了席在换,偏偏就不在高台。
陆扶光却谁都没找。
她只看着正下方的小郎君。
他不该接她的花。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今日聚在这里的,尽是河东的顶级世族,即便是皇祖母,都无法随意地将他们的口舌封住,更遑论她与陆云门。
一着不慎,她和他毁廉蔑耻的关系就会曝于天下,令他们再无立足之地。
可那是她的牡丹。
曾簪在她发间的花,无论掉落得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能坠于脏地染上尘泥、不能被其他人接住。
陆云门。
小郡主低头看着他,在心中问他——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虽然做出了接花这样不妥的举动,但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他,所以连借口都不用编,只用现在将那花交出来,吩咐在骑射场边侍奉的婢女将它送上高台、呈还给扶光郡主,之后当做无事发生,便不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可那样……
陆扶光总觉得……
很不满足……
忽然,小郡主笑了。
在其他人睁大着眼睛、将目光直直凝在下马后迳自向着高台走来的少年身上时,失了牡丹却更显粉妆玉琢的小贵人缓缓垂下乌眸,两颗小尖牙死死咬住了她殷红唇里的软肉。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让自己在此刻笑出声来。
陆云门。
陆云门。
腮颊两侧,制成金黄色小花的面靥随着她的咬唇而微微鼓起,小郡主又在心里叫起了他的名字,声调与之前比,几乎是在愉快地哼唱了。
而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下,陆云门已经呈着花,朝着她拾级而上,如同这数百年间每一个在此处接住了小娘子的掷花、满怀郑重之意要前去见她的少年郎。
但仍是不同的。
以往有小郎君走过这里时,若那小郎君是个经得住起哄哄的爽朗性子,站在高台两侧、喜欢热闹的娘子们便会笑着出声,催促道“走快些啊,怎么好让我们家小娘子等这样久!”
要是走过来的小郎君是个性情腼腆、或容易害羞的,她们便会有所收敛,抿唇噤声地目送他走过,之后再偷偷捂着嘴、同身边一起欣喜地笑。
可此时,高台两侧都安静得吓人。
有个还不到能簪花年纪、只是跟着家中阿姐来玩的小娘子不懂发生了什么,还想跟之前有人走上来一样拍手庆贺。
但手心还未合上,她就被家中阿姐眼疾手快地猛地攥住了一只手腕,险些脱了臼,疼得满眼泪花。
“你疯了?”
阿姐对她却丝毫没有心疼,又怒又惊地把她拉到人群最后,用没有出声的气音呵斥她:“郡主和世子都姓陆,是族谱中再正经不过的堂兄妹!”
说完,阿姐又不安抬首,看向仍在前行的燕郡王世子,担心这话会不会被他听见。
也许听到了,又也许没听到,但少年的脚步没有过一刻停顿与迟疑。
他隔着蜿蜒长长的高坡,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海,仰着他那双比手中牡丹还要漂亮昳艳的双眼,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
离得太远了,没人能看清他望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陆扶光知道。
她转向了他,微微地抬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站立在那里,一如数年之后,她腰系九环带、花绫盛装站在东都城墙之上,等待攻占城池后凯旋的将军为她献上敌将的头颅。
而此刻,少年正一步又一步地向高台的最中央靠近。郡主的身旁,也开始有人向她看去,却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出任何神情。
众人心思百转,相顾哑然,最终全悄悄低头,让出了路。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看着这件事继续发生。
眼看陆云门离郡主不过十步之遥,攥着空荡荡手腕的陆品月走上前去,挡住了陆云门。
“这牡丹稀少珍贵,极难养成,满河东也只今年开出了这一株,若是落地摔坏了,一时还真寻不到能替代它的花冠。”
她言明了这牡丹是“花冠”,那陆云门方才所举便就只是堂兄帮堂妹救下了簪发的花饰,跟骑射赛的习俗毫不相干了。
“你帮郡主护住了花冠,自然做得不错,可那之后,你随意差遣个人将花送上来便是,何必亲自上来,兴师动众。”
她继续道。
“世人都夸你萧然物外,我却总是劝你,活得再餐霞漱瀣、遗世独立,也要留意些俗世规矩,你从来不听。今日如何?到这骑射场中只知射箭、不晓其他的,多少年间只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这便是在告诉众人,陆云门并不知道河东抛花择婿的习俗,他接住郡主的花冠送上来,绝不是因为他对郡主存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话。
她虽然对这个亲弟弟很不喜爱,但她却也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
他什么时候会有心到替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妹”驰马接花冠?
即使她这个嫡亲长姐跌倒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古井无波地看着侍女将她搀扶起来,然后淡淡地问一句“是否要为长姐请医官?”。
更何况,旁人对他不熟悉、或许会相信,但她却绝不信他会不知道在这骑射场中接住小娘子的花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
所以才会奔过去接花!
所以才会亲自送上来!
竟然是陆扶光……
怎么会是陆扶光……
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如柴般堆堵在胸腔,被恼意一擦便燃起了火。
但这个时候,她却得极力为陆云门遮掩。分明气得手腕都在发抖,说出话的声音却不得不温温和和。
不然,若是陆云门这心思真的曝出来,连她也会被害得没脸见人!
口中责备着,她伸出手,想要将那朵该死的牡丹取走。
陆云门却避开了,没有让她拿走花。
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走向前。
他朝着小贵人,双手奉花,席地而跪,脖颈轻垂,身姿仙挺如初初从云端落下的饮露白鹤:“臣思虑不周,请郡主责罚。”
站在小郡主周围的小娘子们哪敢受礼,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纷纷退开!
但同时,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而且,燕郡王世子在骑射赛中接住了堂妹的花已成事实,要是刻意当做无事发生、轻飘飘地遮掩过去,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了细节传出去,倒叫人多生猜疑,此时坦坦荡荡将花拿上来,认了错、求了罚,把事情的因果全说开,看谁以后还敢拿此事多嘴扶光郡主!
而一看到燕郡王世子如此,郡主身边的一个小娘子也立马一个激灵、“扑通”跪了下去!
“臣女鲁莽无状,竟失手碰落了郡主发间的花冠,请郡主责罚!”
平日相处时,郡主对她们一向宽厚,可她方才的举动却害郡主众目睽睽乱了妆仪。
闯了这样的大祸,她又怕又羞愧,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罚,头顶的那枝桂花都跟着蔫垂了。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小郡主边说,边徐徐走到了那朵花前:“你看,这牡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不过……”她忽然又道,“你说的也对。纵使虚惊一场,你也的确将它碰落了。”
她从少年手中拿起了花,将它朝着那名首下尻高的簪桂小娘子递了递,“那我便罚你,将它重新为我簪上。”
小娘子吃惊地抬起头。
见郡主的手正向她伸着,她膝未打直就连忙跑了过去,神魂未定地茫茫然将牡丹簪回到了郡主髻中。
待她簪好,小贵人轻扶着发间的牡丹,转头看向她,笑着明艳如朝霞映雪:“好看吗?”
到这时,这名闯了祸的小娘子才终于破涕为笑。
“郡主自然好看……”
她重新活了过来般、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声音里也有了力气,“郡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如此一来,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
那闯祸小娘子的家中姐妹立马过来笑着道:“这话的真假我可以作证。她头一回见到郡主,回家以后就‘胡天胡帝’惊呼了一整日,见了谁都要叹上一句‘怎么会有扶光郡主那样好看的人!’。您不知道,我的这双耳朵啊,都要因此生出茧了!”
之前高台上人人神竦心惕的情形忽地便不见了,在满目的熙熙融融中,小郡主再一次站到了陆云门面前。
“世子刚才的比试赢得极为精彩,之后与其他队的胜者角逐,世子也能一直赢下去、赢到最后吗?”
小贵人扭头瞄了眼玉盘中的赌注,然后笑着对他道,“若世子做得到,那在我这儿便算是以功覆过。我可是非常看好世子,满心都在为世子的得胜祈愿呢。”
高台上的娘子们知道她与太孙妃相赌,自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但对陆小郎君来说,这段话却十分没头没尾。
可少年臣子也未有多言,叉手贴额,深深向她行了礼,随后便道了领命。
他离开后,高台上的众人个个展颜,又重新饮酒作乐、谈天说地起来。
便是那胳膊险些扯脱了臼的小小娘子,都因为阿姐喂给她吃的透花糍太香甜而忘了疼,等下一个接了花的小郎君走上来时,又欢快地拍起了手。
可陆品月的眉心却舒展不开。
她想要不着痕迹地继续同其他娘子们说话,可余光却时不时便会落到陆扶光的身上。
每看到那小贵人一次,就仿佛有一颗石子被丢进了她的胃里,没多久,滴水未进的陆品月就感觉自己饱到腹都胀了。
随便陆扶光跟哪个姓“陆”的厮混,她陆品月都会拍掌称快,然后拿着这个把柄,或是加以利用、或是等着看她声名俱损。
多好的机会!
可那个姓“陆”的却偏是陆云门!
难怪了,以往在东都的宴上相见时,她可从没发现这位至尊最贵的小郡主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关注,最近她却常常能察觉到陆扶光在看她,而且还频频接她的话、总想要同她多说几句。
原来是因为心系陆云门,所以想要讨好他的嫡姐,但又一向被人捧着,察言观色通窍不多,所以才弄巧成拙,惹得她厌烦。
至于今日对赌,多半是因为没能从她口中听到夸赞陆云门骑射的话,小贵人一时不忿,所以使了小性子,估摸用不了多久就会后悔,然后找机会将那金镯送还给她……
这样一想,陆品月又觉得事情很妙了。
要是能借此用感情将陆扶光拿捏在手里,那可比抓着把柄要挟她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在陆品月反覆的盘剥算计中,骑射赛结束了。
只要是下了场的子弟,无论胜败,扶光郡主都能找出极妥当的理由赐予褒赏。
便是刚刚上场就带着马离开、并未能有所表现的孙家郎君,她都留意到了。
那孙家郎君的马不知为何,临上场了,却在原地磨磨蹭蹭、倔得怎么拉都不肯动。
这种时候,换做其他人,多是用鞭子催促它向前、或是想法子快些换匹马,但孙郎君却说它如此反常、定是不适所致,随后将它带到一旁,亲自为它检查,发现马蹄里扎了根深刺后,又一直安抚陪伴着它,直到兽医将刺取出。
这样一耽搁,自然错过了那场比试、以“输”告终。
“骑射功夫固然重要,但对万物慈心善肠,同样是大梁子民应有之德。若是皇祖母在此,见了孙家郎君之举,也一定是会赞扬给赏的。”
小郡主说罢,低头在那箱用于赏赐的珍奇珠玉中挑选起来,却好像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这时,她看到了身旁玉盘中陆品月赌输的那只篆经金镯,眼睛顿时明亮,但又面露犹豫、似乎觉得不好开口,朝着陆品月望了望。
陆品月一向觉得这位小郡主不会藏心思,她只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她想要拿那只篆经金镯赏赐给孙家郎君。
但马上,陆品月又疑心自己想差了:就这样将金镯赏出去,还怎么再拿回来还给她?
可不等她给出反应,同她对视后的陆扶光就仿佛得了她的许可,立马将那金镯拿起,脸颊上的金黄色小花随着酒凹的浮现在光下一晃一晃:“这是已经过世的篆刻匠人牟大家的遗作,其上经文正有教导众生向善之意,最适合赐予孙家郎君。既然太孙妃将它拿了出来,那我便借花献佛,多谢太孙妃了。”
第165章
165
陆品月于是便明白,陆扶光这会儿是想要藉着给她扬名来讨好她了。
但这位小贵人似乎并不懂得,讨别人欢心最重要的,是要合那人的心意。
明明有用的法子那样多,偏要自作主张、将那个镯子送出去——
陆品月的目光在小郡主随手赏下去的篆经金镯上流连了一下。
她身为燕郡王府嫡出的女儿,即便做了太孙妃后,需显得穷家薄业些、不惹得女皇侧目,但私底下手头却一向宽裕,一个纯金的镯子于她根本不算什么,扔了也就扔了。
但那金镯却不同,那是牟大家生前所刻的、纂有经文的镯子。
近年来,东都许多贵妇都对牟大家篆刻的经文颇为赏识,她为了能借此与她们多搭些话,可是花了多番心思、好容易才搜罗到了几只篆有不同经篇的镯子。
这些,恐怕是无论去到何处都被众人捧在中间、从不用担心会遭无人理睬的小贵人所难以理解的。
但既然小郡主如今心仪着她的弟弟、因而也努力地想要取悦于她,那只要她利用得当,小郡主的这种不谙世事便极好极好、再也不惹人厌烦了。
如此一想,就算因为陆扶光、自己失去了个中用的金镯,在陆品月的眼中,小郡主仍旧顺眼极了,就像是一尊覆满了宝钻金箔的天女神像,需要的时候,只用伸手轻轻一捏,就能从她身上撕下价值连城的一片,解她的一切燃眉之急。
因此,当陆扶光赏赐完众人落回座、将玉盘中的拨子簪重新插回发髻时,陆品月亲密地伸出手,帮她调了调簪子。
果然,陆品月马上就见到了小郡主脸上的欣喜。她的身子也向着她贴近了,帔衫上奇异的香气一股脑地扑过来,盖过了高台间浓郁的金桂酒香。
在陆品月看来,那简直就是只一直渴望得到关注、而今终于实现了愿望的名贵小狸奴,正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淋漓尽致地向她展示着它有多值得被宠爱。
少有地,陆品月竟埋怨起了自己:这样明显的示好,她怎么今日才发现!
而仿佛是意识到太孙妃愿意领她的情了,簪着牡丹的貌美小贵人更卖力了。
出发前往山灵庙时,她在马车前停下了脚步,先是眼睛亮晶晶地看了看陆品月,然后向着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道:“只我们这群娘子去,架势还是弱了些,我见堂嫂家的堂弟身手卓然,又在金吾卫当差,不如就让他带着兄弟过来、做我们今日的护卫前锋。”
小郡主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看着陆扶光对下人耳语吩咐,陆品月忍着舒心的笑,边在心中夸赞陆扶光此举甚佳,边把如何将三叔父家的儿子介绍给众人的腹稿打好。
很快,领了陆扶光命令的下人离开。不久后,陆东日带着人赶了过来。
但陆东日带着的兄弟,并不是她以为的三叔父家的四兄长,而是陆东日的亲弟弟陆西雨。
陆品月顿时一口气凝在了胸前,吸也不顺,吐也不顺。
但一旁,小贵人正脸颊浮着酒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呢。
也对。这同郡主能有什么关系?
陆品月以己度人地想。
长公主府如今社威擅势,扶光郡主连河东陆氏都不必太放在眼中,更何况是河西陆氏,只怕她连这里面哪家嫡、哪家庶都分不清,又怎么会掺和进一个小小的陆氏主事由谁来做这种小事里?
她原以为,陆东日会出现在河东、坏了她的谋划,许是因为那晚陆云门屋中藏着的小娘子是二叔父家的人,惑得陆云门生出了要帮二叔父的心思。
但既然那小娘子的身份已明,那陆东日的出现,便多半是巧合了。
于是,陆品月向着她心中无辜极了的陆扶光回了笑。
不能急。
陆品月对自己说。
即便再想利用她,也不能着急。得顺着毛、慢慢地捋,早晚有一天,习惯了被她捋毛的小狸奴会心甘情愿地替她找寻食物、撕咬敌人。
光是想到那景象,她就觉得云程万里、天朗气清。
——
众人在山坡脚下陆续下了马车。
山灵庙建在高处,如果不是从林子间抄那条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的近道,想要进到庙里,最后一段的山路就总要靠脚去走。
好在那坡路望着尚缓,虽然长,走起来并不艰难,一行人便都没有叫辇,陪着柳善向上走去。
但刚走没几步,她们就被山坡上方射下的一道道金色辉光晃了眼。
走着走着,那些光越来越近。她们这才发现,下山的许多人胸前都挂着面铜镜,用红绳系在颈上,足足有四五岁小童的巴掌大。
得了主人示意,黄缃儿的婢女上前,请一位正在下山的人留步,向她问起了这铜镜的由来。
“自然是从山灵庙得来的。”
见惯了浩浩荡荡带着扈从来山灵庙进香祈福的富足户,那妇人毫无怯意,笑着答道:“娘子们是头一次来山灵庙进香,还是有些时日没来了?山灵庙给进香的信众送镜可已有六七日了!”
“为何要送铜镜,有什么深意吗?”婢女继续问道。
“这……”
妇人答不上来。
但她并不疑惑,“既然这是山灵的意思,那便自有玄妙!”
见再问不出什么,黄缃儿便让婢女将妇人放走了。
“虽是寻常铜镜,但这样成百上千、来者不拒地送,所耗钱财绝非小数。他们到底从百姓身上刮了多少?“
黄缃儿说着,对山灵庙愈发嫌厌。
她的身后,却有一个小娘子忍不住出声道:“可我听说,无论来进香的人是谁,山灵庙都只收取一枚铜钱。不少豪户想要多供奉些银钱,甚至先斩后奏地塑好了山灵的金身、直接送到了山灵庙,却全被拒了。”
听到又有人“冥顽不灵”地说起了山灵庙的好话,黄缃儿蹙起黛眉:“这自是做给你这种易骗之人看的表面功夫!不然,花费了这么多却几乎分毫不取,难道真是山中有灵、赐下了黄金想要普世济人?”
同样蹙起了眉的还有陆品月。
但她蹙眉的理由却与黄缃儿不同。
在这之前,她对山灵庙所知甚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用几碗不值钱的福水诓骗百姓的敛财小庙,因此从未在意。但方才三言两语地听下来,她的心中却萌生不妙。
在她看来,山灵庙的所作所可并不像是为了钱……
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那山灵庙背后之人的所图,便有些骇人了。
但这麻烦事原本跟她可没有半点干系!
河东百姓受骗,是他们自己愚昧,就算因此招惹了更大的祸事上身,也怪不得别人。她如今前途未卜,哪里管得上这些?
可偏偏主导今日之事的是黄缃儿,蠢得那么彻底且还劝不得……明明前面的路上是一片泥泞,不过泥上覆了些杂草,她便看不出来,非要去走。
万一那是块会使人陷入其中、无法动弹的沼泽,到时如何是好?
即便不是沼泽,像那种可能会甩不干净的泥巴,也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沾上……
身侧的太孙妃愁容隐现,司马小娘子却全然没有发现。
她握着柳善的手,眼睛始终担心地落在柳善的身上。
这大半年间,她是亲眼看着柳善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眼底的血丝越来越多,精神也愈发得差,到如今,干瘦得仿佛一个纸人,只剩胸腔中的一口气在撑着。
随着山灵庙的靠近,柳善的手更加冰冷了。
司马小娘子想要给她力量,于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却反而被她的指尖的寒意冻到,也变得心中颤栗、更加紧张了。
两个一起瑟索着,一步步登坡走进了山灵庙,跟众人一起被请进了一间小室。
小室内放着的是只寻常百姓家常见的旧博山铜熏炉,吐出的香气却格外好闻,仿佛能解郁安神般、将人这一路吸入的寒气都驱了出去。
就在这时,有一名小娘子走进屋子,说了些请她们再等候片刻的话,随后亲手为她们奉上了热茶。
司马小娘子认得来人。
她第一次带着柳善姐姐进山灵庙时,柳善姐姐因身子犯虚,在迈过庙槛时绊了一下,就是幸得这位姓隋的小娘子及时搀扶才不至跌倒。
第二回来山灵庙时,她没有看到隋娘子。本想在求签后去寻隋娘子道谢,却发生了血红签一事。
如今,是第三次了……
想到这,司马小娘子原本因香气和热茶而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干咽了咽了发紧的喉咙,捧紧从隋娘子手中接过的陶茶盏,在心中拚命祈盼着等会儿过来的庙祝能顺顺利利给出解决之法,既能保柳善姐姐如意顺遂,又能免族中的主母在此大动干戈、误伤到隋娘子。
可在隋娘子奉完最后一盏茶后,她却跪坐于众人面前,告知道:“庙祝已于今日平旦出定,并遵山灵谕示、刚到卯时便离开山灵庙了。”
什么?
司马小娘子猛地抬头,面上掩不住惊诧。
今日卯时……
那岂不是天刚亮时,庙祝便已经不在庙中了?既如此,为什么……
“既然庙祝不在,你为什么还要我们坐在这里等?”
司马小娘子还在心中惊疑时,已经有其他的小娘子不满地问了出来。
“庙祝虽然不在,但在离开前,他给柳善娘子留下了这个。”
隋娘子说着,将一卷被蜡缄封的纸呈给柳善,“这里面,便是娘子的解签。”
柳善轻抖着接过信。
但纸卷的封处全被蜡糊满,她手指无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蜡扯开,只能向身边的小娘子借开信刀,可又没人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折腾了许久,最后,是黄缃儿的婢女拿出匕首,帮柳善将蜡割开。
陆品月在旁边看着,腹中的冷笑声都快溢出来了。
——柳善哪里就娇柔到连将这片蜡扯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纸封住的这种蜡,叫做“褪梅”。
刚落到纸上时,它的蜡色通红,只要浇下时稍用点心思,便能让它的蜡印真如一朵绽开的红梅。
之后,随着蜡逐渐凝固,红色便会从花瓣的边缘开始慢慢褪去,直至完全变白,不留一丝残红。
而柳善手上的,看颜色,大差不差,应是封了四到五个时辰。
最少四个,但最多,也不过五个。
可那蜡要完全凝固、牢得让人拆不开,要等红色尽褪,需足足十二个时辰!
如今才四、五个时辰,蜡尚半软不硬着,稍使些力气,就能把它从中扯开。
周围的人也是……
全在虚伪着、惺惺作态。
明明她们所有人都不可能没见过这种蜡封、不可能不清楚它此刻是软是硬,但谁也没有将这说出来。
尤为可笑的,黄缃儿的那个婢女,人高马大,轻易就能将蜡撕开,却还专门用刀去割……
在陆品月无人知晓的冷嘲声中,柳善展开了那张纸。
【延福坊
安翎巷
早不成
晚则迟
今朝正是保命时】
离柳善最近的司马小娘子最先看到了这五列字。因此,她也最早地感到了不解与失望。
这上面写得不清不楚,根本什么都没有说明白……
“这算什么?”
她脱口而出。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竟说出了声,脸马上就烫了起来。
小郡主却仿佛没有听到司马小娘子的声音。
看过解签的内容后,她转头看向柳善,轻轻问:“柳娘子,可解其意吗?”
“延福坊……安翎巷……”
柳善已经将这几个字默念过数遍了。
“我……”
她似乎头痛昏沉:“我应当听过这个地方,偏想不起……”
“就在东北角,自东往西第二街的最里面。”
冷不丁听到男子的声音,正因失言而沉浸在懊悔中的司马小娘子陡然被吓了一跳。
心脏剧烈地跳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人是太孙妃的堂弟,名字里好像有个“雨”字。
陆西雨待在亲兄长身边,就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一直老实地连声“吱”都不敢发。
陆东日则是天生就寡言少语,不问到他时,一向都没有声音。
这兄弟二人又始终跟在最后面,因此好些人都快要把他们忘了。
直到此时,众人才将目光转到了他们身上。
“我……”
说完后,意识到自己嘴快的毛病又犯了,陆西雨小心地瞅了瞅兄长的表情,缩着肩小声解释道,“我小时候不是在延福坊隔壁兴安坊的学堂里待过半年吗?那时候经常走街串巷的,所以对那片地方门儿清……”
“离得远吗?”小郡主问。
陆西雨马上答:“不远。从这儿走,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既如此,去看看吗?”
小郡主朝着柳善问完后,又看向了黄缃儿,“只看这解签文,实在辨不出真假。要是此时就闹起来,倒叫人说我们无事生非。不如我们就跑这一趟,把这葫芦剖了,看那里面究竟有没有救人的药,到时候,有理有据的便是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旁人都无话可说。”
这话倒是很合黄缃儿的心意。
左右不过一个时辰的来回,她又不是耗不起。
“是这个道理。”
她向郡主点了头,又对着其余人道:“我们要去那安翎巷转转,各位娘子中若是谁觉得乏了、想要归家去,我便先为你们安排马车。”
这话对一直想要脱身的陆品月来说可谓及时雨。见有两家的小娘子都说想先回家,她当即就想跟上。
但就在她唇齿刚启的那个瞬间,小郡主那双乌亮的眼睛却望了过来:“平日出游,我都是同十娘与裴家阿姊乘同驾马车,可十娘因为崴伤了脚,在家休养不露面已经许久了,这会儿裴家的阿姊又说要先走,马车里便只剩我一人了。堂嫂若是不嫌弃,不如就来我这儿,到安翎巷足足要小半个时辰,我们还从未单独相处过这样久呢。”
陆品月准备好的话就这样全噎在了喉咙里。但下一刻,她就笑着应了“好”。
既然小郡主这样不遗余力地对着她示好,她也不能当众拂她的意。
反正,就算真被卷入了风波,只要陆扶光甘愿做她的护身符,她就能够安然无恙。
如今看,陆扶光想来是愿意得不得了?
这样想着,她在起身后走得稍慢了些,故意落在了人群后面。
而丝毫不令她失望地,刚一发现她不见,小郡主就停下了脚步,转身四处寻她。见她在后面,这位总是被众星捧着的小贵人立马踅身,酒靥圆圆地朝她走了回来。
再一次确定了陆扶光对自己的重视,陆品月心中大定。
她立在原地,垂眸轻弱地咳了两声。
直到小郡主过来、在意极了地对她嘘寒问暖了好一番,她才抬起了脚,和她一起走出了山灵庙。
——
山灵庙到延福坊多经大道,马车驶得飞快,穿过兴安坊时,小郡主手边散着松柏气的百刻香印才燃了一小半。
而到了这里后,站在巷口的柳善也想了起来:“这里有我父亲为我置办的一间宅子,尚在闺中时,由我舅母帮我看顾,成婚后,我便将它交给了一位陪房的老奴,原是打算让他帮着打理、将它租赁出去,后来……事多……我便忘了过问……”
她说得含糊,但听了的人都明白,她只怕是被久久不孕一事所累,心神俱疲,许久没顾上理清庶务了。
听到这地方竟还真与柳善有关,黄缃儿打量着巷子:“是哪一家?”
柳善:“最里面。”
“那还等什么?是神是鬼,进去看了便知。”
说罢,黄缃儿大步流星走进巷子,数只步摇上大颗大颗的金珠子一起撞着摇曳起来,玎珰玎珰,群蜂乱舞,颤得人眼花。
陆品月本就觉得她贵重金珠缀了满头很是俗气,再看到此景,更觉这人粗莽,几度想要颦眉。
黄缃儿却在离那宅门四五步远时驻了足。
她面色微变,目光在宅门所挂的桃符上定了片刻后,侧耳听起了里面的动静。
陆品月跟着听了听。里面确有声响,但时近时远,听不确切。
这时,黄缃儿忽一转头,在满头金灿珠子的乱荡中将她的贴身婢女唤到跟前,附耳同她说了一阵子。
说完后,她想了想,拉着婢女又叮嘱了两句。
接着,她想了想,又叮嘱了两句。
如此来回了三四次,黄缃儿才彻底松开了手。
陆品月不知道黄缃儿对婢女说了什么。她只看到那名叫做“阿健”的婢女随后独自走到了宅子门前,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板。
但过了半晌,始终没有人前来开门。
一直将耳朵贴在门上的婢女阿健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握起了拳头,砸般地再次敲门,力道用了十分重,连门上挂着的桃符都被不断震起,在门板上笃笃直响。
这一次,宅子的门终于开了。
但也只开了个小缝。
门后露出脸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十一二岁的模样,一双眼睛警觉地向外面打量。
但阿健生得壮实,站在门前时,便将身后都严实挡住了。
“屠阿牛在吗?”
阿健盯着那小侍女。
这是柳善刚才告诉大家的、打理这宅子的老奴的名字。
“什么阿牛阿狗?你找错了。”
嘴皮子极利索地说完,小侍女就想往里缩。
“这是柳家的宅子,原应空置着,你们是谁,为什么住在……”
阿健的话还没说完,那小侍女便猛地使力关门,阿健见状,当即伸出脚去,“匡当”一声将门踹得大开!里面的小侍女没躲闪及,大叫着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
院子里,三个守院的男丁回过神,拿着棍子就要露出凶相。
但还不等他们将手里的棍子举起来,就已经被阿健袭到了身前!一个被扫腿撂倒,一个被踹中了心窝,还有一个被劈中了拿棍子的右手,棍子当即便脱了手。
在那男丁的捂手痛嚎中,棍子滚到了迈进宅子的黄缃儿脚前。
只见她用那双绣入了大片金丝银线的红履轻巧一挑,就将棍子挑到了齐胸高。
她抬手一抓,正正好将它拿住,顺势抛给了身旁的另一名婢女。
瞬息之间,院子里的人全被黄缃儿的婢女制在了地上。
几个护院不敢动弹,反倒那小侍女,仿佛一只被按住了后壳的螃蟹,还在拚命划动着手脚:“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强闯良民的家!你们……”
黄缃儿却不理她的嚷叫。
“好好答我的话!”
她一声断喝,音并不高,却力如重石,压得小侍女一瞬断了声。
“你们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间本该空着的宅子里?”
小侍女张了几次张嘴,才终于又扯着嗓子喊了出来:“什么本该空着?这是我家娘子正经赁下的宅子!”
“那必定就有赁舍契了。”
黄缃儿又叫过一个婢女,“阿天,你带人进屋去搜,没有搜出赁舍契,就不要停手。“
“顺便,”她看向屋子的窗边,“将屋子里那个藏头藏尾、影子从窗边闪过好几次却总也不敢露面的人拖出来!”
第166章
166
婢女阿天领了命,率人就阵仗十足地向屋子走去。
但她才刚碰到屋门,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出来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瘦长脸,头上盘髻与额上花钿瞧着都很精致,但身上旧年袄子的领口却没拢好,看着稍狼狈了些。
“赁舍契就在这里。”
她将抱着的锦盒交给阿天,随后躲开了其他婢女的想要押住她的手,主动姗姗迈步、走到了众人面前。
黄缃儿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赁舍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接着,她抬起双目,看向眼前已将领口收拢齐整了的女子。
“你叫牟黎?”
这是赁舍契中赁舍人的名字。
“是。”
女子颔首。
她发间插着支铜簪,小指粗细,只外面薄薄地涂了层银,本应是个廉价货。但簪身上却被人用精妙的手法篆满了变体的”福“字,因而倒显得不是常物了。
“我来河东尚不足年,许是不懂哪里规矩、得罪了各位,若是能得一二提点,牟黎定当千酬万谢。”
见黄缃儿没有做声,一旁的小郡主将她拿着的赁舍契要了过来。
“看着竟像是真的。”
小郡主边看边把赁舍契也往柳善和司马小娘子那儿送了送,让她们也来看,“这屠阿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自己成了舍主,还找到了保人和知见人,不经柳善娘子便将这宅子赁了出去、私吞了钱。”
黄缃儿听后,默默向着婢女阿健递了个眼神,让阿健将那双丫髻的小侍女先放了。
而后,她又看向牟黎:“这宅子是柳善娘子的私产。柳娘子出身世家,有这样的几处宅子傍身并不稀奇。可那屠阿牛不过柳家一个老奴,皮糙佝偻、一看便是苦命人,他自称舍主,你也不觉蹊跷?”
“我们怎么知道?”
小侍女一得自由便奔了过来,即便个头只到牟黎胸口,也要护在牟黎前面,“我们第一次来河东,人生地不熟,哪敢随意断定谁有钱、谁没钱,他能办下赁舍契,他当然就是舍主了!”
她昂着头,“你们说这里是什么……什么善娘子的私产,为什么她不把自己的私产管好,倒让别人拿出来卖了?”
黄缃儿仍不接她的话:“是谁在宅门上挂了桃符?”
小侍女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愣了愣,没主意地转头看向了牟黎。
“是我。”
牟黎答:“搬进来后,恰逢年关,我去集市,见有人在卖桃符,图案别致少见,便买了一只,可是有何不妥?”
黄缃儿:“哪家铺子?”
“不是铺子,是个走商。”
“这么说,是寻不到源头了?”黄缃儿带着讽意、轻笑了一声。
然后,她扭过头,正色望向柳善:“柳娘子,我现在就叫人进屋,将里面的东西尽数翻出。你且跟着进去,留心辨一辨,看有没有同这宅子一样、明明是或你郎君的、却莫名其妙就到了那位娘子手中的物件。”
婢女阿健应声而动,立马带人进了屋子。
“若非我曾亲眼见过那桃符上刻的图案,今日也许真会被你们蒙骗过去。“
黄缃儿冷冷睨着面前的主仆二人。
“小十年前,我父亲在外行商时,遇到了一个沽酒女。他瞒着人,将我外祖留给我阿娘的铺子卖了,给那沽酒女在我家的邻县置了个小宅,还陆续续偷走了我阿娘的许多嫁妆,拿去讨那沽酒女的欢心。事发后,我去看过那间宅子,宅门上所挂桃符的图案同你挂的一模一样,是那沽酒女花重金求来,为了咒她‘爱郎’的发妻早早升天,好让她能快些名正言顺嫁进黄家。”
“这本是桩旧事,不仅河东无人知晓,就算在我的家乡,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就连我自己都快忘光了。托你的福,往事种种,忽而历历在目。”
黄缃儿看着牟黎。
“你想知道,那沽酒女最后如何了吗?”
说话间,屋子里已不断传出了柜倒箱翻的声音。
小侍女因那些声响几次回头,神情又气又急,“怎么能因为一个桃符……娘子……您的东西……”
“让她们搜吧。”
牟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比方才还要刚硬不屈。
“桃符不过是个借口,她们带了这么多人闯进来,显然心中早已给我定了罪,不得出个结果,便不会干休。”
说罢,她直视黄缃儿。
“我只盼查明真相、证了我的清白后,您能息怒能放了我们。我不知道桃符上的图案究竟有无深意,但没有辨明舍主、被一个老奴蒙骗,的确是我之过,今日之内,我便会搬出这间宅子。”
黄缃儿:“不用急着委屈。若我真冤枉了你,我自会向你道歉,不仅会将今日所有损坏的物件百倍偿你,还会再赔你一处与这里价值相当的宅子。”
小侍女像是被黄缃儿话中的挥金如土惊到,睁大的眼睛骨碌转了半圈。
院子里的对话从这里便停下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座正在被翻个底朝天的房子。
但半晌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柳善,却连一件眼熟的都没看到。
“你可看仔细了?”
黄缃儿有些不信,低声向柳善道,“我当众说出家中丑事,便是想要点醒你。你此时若是在替你夫婿遮掩,那便愚蠢透顶!”
真真假假的太多事被一股脑倾泻到柳善身上,让她至今心乱如麻。
但她真的没有说谎:“我明白……您为我着想……实在是……没有……”
“大伯母,是真的。”
跟柳善一同从屋子里出来的司马小娘子看看说不清话的柳善,又看看眉心已经颦起的黄缃儿,最终咬了咬牙,出了声。
“您信我!”
她又急切又紧张,开始时的声音都在抖:“我才不管柳善姐姐夫婿的名声,我只盼着姐姐好。姐姐出嫁时,我帮着她理过嫁妆,这屋子里,的确没有一件柳家的东西,也没有男子的东西。”
平日,司马小娘子见到族中的这位当家主母,从来都是低头嗫喏,生怕同她对上眼睛。可此时,为了柳善姐姐不被误会,再大的恐惧,她都能克服。
但黄缃儿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
司马小娘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主母此时面色不佳,并非是因为她在怀疑柳善说谎,而是因为她信了她们说的话、知道了“屋子里没有柳家东西”的真相。
大庭广众,这样大张旗鼓、自信满满地叫人进去翻找,却没有搜出任何东西,换成是谁,此刻都肯定难堪不已。
万一主母恼羞成怒,迁怒柳善姐姐……
“都是因为山灵庙……庙祝在解签文中写了这里,又写了‘保命’,故意将话说得无比吓人,所以我们才会怀疑牟娘子对柳善姐姐不利……”
不善言辞的小娘子,绞尽脑汁地将理不顺的话一句句挤出来:“您之前说山灵庙是个骗人的地方,我曾半信半疑,但现在,我也明白了,那些解签的字根本就不是山灵赐下的,而是庙祝为了显出神通,专门查到了柳善姐姐私产的位置,想要以此蒙混过去……都是山灵庙的错……”
她听说过主母惩治人的手段,所以绝对不想让柳善姐姐被主母怨上。
她不像郡主那样聪明,总能有皆大欢喜的解决办法,她只能想到,如果能让主母将气全撒到她原本就厌恶的山灵庙身上,也许柳善姐姐就不会被迁怒了。
只要柳善姐姐无事,就算要承受诋毁山灵的报应,她也……
也没有怨悔……
“搜完了吗?”
就在此时,牟黎的小侍女扬起了声。
仿佛忍够了屈辱,她愤愤道:“我家娘子的父亲在大梁也曾有名有姓,若是他还活着,娘子今日定不会被欺负至此。你们什么都没弄清,凭什么就带了这么多的人闯进来、侮我家娘子的清白?!”
心中笃定之事被动摇,黄缃儿下意识想要驳她:她随身带着许多婢女,并不是为了人多势众地来闯这间宅子,而是……
山灵庙。
是啊。
黄缃儿想着司马小娘子刚才说的话。
她险些就将山灵庙忘了。
她今日原本只是想要整治山灵庙,事情怎么一晃眼就发展成了此刻这个样子?
黄缃儿怔在原地,其余人却不能一直僵站着。总要有人出来,给事情一个结局。
陆品月却只管垂着眉眼,并不担心。
如今的她很确定,不管发生了何事,都不会波及到自己。她只管置身事外,自有人会站出来。
而那个人……
一。
她在心中默数。
二。
三……
“牟娘子。”
小郡主出了声。
果然。
陆品月的嘴角极轻地弯动了一下。
这位希望万事圆满又不怕责任上身的小贵人,绝对会在他人艰难时挺身而出,真不愧是她找到的、最好的一张护身符、挡箭牌。
不过……也真可惜。
陆品月暗暗想道。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是黄缃儿自以为是酿成的错,那便应该让她自吞苦果、得个教训才是。
要是此刻没人出来救她,她黄缃儿恐怕就只能站在那里,满身窘迫、焦头乱额地下不来台。
那个样子,一定非常好看。
“我们并非仗势欺人,实在是关心则乱。”
在陆品月的腹声中,小郡主走向牟黎。
“我叫陆扶光,乃大梁赤璋长公主长女。我以郡主之名担保,若今日真是一场误会,我们必会向你道歉,此前承诺的赔偿,也定然分文不少。”
分明是金枝玉叶,说出话的却温良悦耳,不见半分凌人盛气。
甚至,她还用双手端正地拿着那份赁舍契,向着牟黎还回去。
听到了远远超出她想像的身份,牟黎连忙福身,恭谨地伸出双手,不敢直视于她。
“等等!”
黄缃儿的眼底,一道金光闪过。
她猛然出手,抓住了牟黎来不及缩回的右腕,将那手臂高高举起。
随着袄子宽大袖口的滑落,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镯露了出来。
“太孙妃!”
黄缃儿转首看向陆品月。
“我见这镯子眼熟,请你来认一认!“
陆品月万想不到这场闹剧还有转折,而且竟还与自己有了关系。
但此时此景,她也只能上前。
“……是我的镯子。”
她不愿承认,因此认真端详了好一会儿。但不管怎么看,那的的确确就是她输给陆扶光的那只篆经金镯。
居然叫黄缃儿蒙对了。
转瞬间想通了这镯子为何在此,心中颇有些遗憾的同时,陆品月毫不犹豫地帮起了黄缃儿。
“这镯子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她话中有话地质问牟黎,“骑射赛时,分明由郡主赏给了孙郎君……”
“还能是什么缘故?”
黄缃儿将牟黎的手臂拧得更紧。
“刚刚还真以为是冤枉了娇客。这镯子两个时辰前还戴在太孙妃的身上,转眼却到了你的腕子。我看你现在还能狡辩什么!”
第167章
167
之前因拿不准,黄缃儿行事还留了些余地,不敢真动武力逼问。而如今,真相如何,众目昭彰,她立马向婢女下了命令,不过几下棍棒,那些护院就把知道的全招了。
正如黄缃儿猜想的那般,柳善的夫婿孙郎君瞒着柳善,在外同牟黎调风弄月。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牟黎在孙郎君面前一向“清高”,不仅从不准他留宿,每每私会过后,也要他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尽数带走,一点待过的痕迹都不准他留。
孙郎君也确实献媚地送来过许多次银钱首饰,但牟黎从未收取,称自己还不是他的妻子,不能光明正大收下的东西、她不稀罕。
所以,牟黎根本不怕她们进去搜。
她知道,她们搜不出证据。
但今天,孙郎君给她送来了她父亲牟大家所刻的篆经金镯。
牟大家生前,曾为牟黎留下过几件他亲手篆刻的首饰,但因生活艰难,牟黎将它们陆续地卖掉了,只留下了头上这根涂了银的篆福铜簪子。
如今安顿下来,手里也有了余钱,牟黎便十分想要将父亲的篆物重新寻回来,但苦于有价无市,一直无法得偿所愿。
孙郎君自然知道她这心事,所以今日,他刚将金镯拿到、就迫不及待送了来过来。
因是父亲的遗作,孙郎君又反覆说这是他凭自己的本事得的赏赐、与家中妻子无关,一念之差,牟黎将它留在了手上。
“原来如此,可真是算计周全。”
黄缃儿听罢嘲道,“若我们早来一日,岂不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话脱口后,她心中一惊。
如果没有这个金镯的出现,今日肯定会以“误会”收场,草草了结,没有人会再往深处查下去。
就算以后再出端倪、想要重新查,可今日这一闹,已经打草惊蛇,该清理的早就被清理掉了,而孙家又是在河东享有清誉的人家,无凭无据也不能去抓人强行审问,到时再想查出什么,只怕很难了。
所以,她们一定得在“孙郎君将这只篆经金镯给了牟黎”后再来到这处宅子,早来了一刻都……
【延福坊,安翎巷,早不成……】
不。
强行将眼前浮现出的那几列解签文抹去,黄缃儿下意识地摸上了她腕间戴着的佛珠。
“是巧合。”
她默默地说服自己道。
“山灵庙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野庙。庙祝最多只是提前查到了孙、牟二人的龌龊事……”
可在心中说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之前还好,但现在,她已经无法用“巧合”说服自己了。
即使那庙祝再有人间的本事、将孙、牟的私情查得不遗毫发,他能写出的也只有【延福坊,安翎巷】这几个字。
而【早不成】……
骑射赛必须要定在柳善去山灵庙的这一日。
太孙妃必须戴上牟大家所刻的篆经金镯。
扶光郡主必须要与太孙妃做赌、选中并赢下这只金镯。
孙郎君所骑的马匹必须受伤且孙郎君必须要放弃比赛去照抚它。
……
种种种种,无数“必须”连连扣起,才能让这句【早不成】成真,差了一环都不行。
可无论这中间的哪一环,都绝非人所能操纵和预知。
如果不是神灵真的赐下了谶语,庙祝如何能早在天濛濛亮、骑射赛还远没有开始时就写出了这样的解签文?
她亲眼见过那张纸上的封蜡颜色,绝无作假的可能。
那个时辰,有谁能知道太孙妃最终会戴什么样的镯子出门?又有谁能确定接下来的一系列“必须”都会发生?!
“早不成!早不成!早不成!”
黄缃儿唇珠微抖着将那列解签文又默念了许多遍,越念越觉得心中震颤。
突然,她心中划过了后面的几列字。
怔了怔,她扬首道:“阿行!”
她将一直站着未动的一个婢女叫了过来,“去给柳娘子诊脉。”
她看着柳善:“我这婢女懂些医术,但对妇人生育一窍不通,所以此前我便没想着让她给你诊脉。可倘若……”
倘若……
黄缃儿不继续说,也不继续想。
放在佛珠上的指尖绷得更紧,她静望着在给柳善把脉的婢女,等着得到一个答案。
不多时,婢女阿行松开把脉的手,退回到黄缃儿身边,附耳同她说了几句。
“好啊。好啊。”
黄缃儿压不住腔中怒意,“我父亲与那沽酒女想要我阿娘去死,最多不过寄望于鬼神,孙郎君和牟娘子倒是‘不凡’,竟自己成了鬼。”
“柳善,你知不知道,你被下了毒。”
她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着柳善道,“不是一日两日,至少半年之久!”
这种毒十分阴恶,只要下得适量,中毒者便很难察觉。
起初只是身子变差,容易生病,久而久之,精神涣散、虚弱无力,最终便是缠绵病榻,再也起不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听到中毒者去世,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她的死因。
简直就如同踏入了一滩只要踩进去便再也无法靠自己力量拔身的吃人沼泽,无知无觉地一点点陷入其中,直至没顶。
“还好今日发现了此事。”
将这毒的阴恶处道完,黄缃儿告诉柳善,“你此时虽五脏有损,不可能恢复回往日康健,但还来得及保住性命。若是再晚上几日,毒进心脉,便再难以救回,到时即便发现中毒、仙丹妙药全用上,也不剩多少时日……”
今时今日,柳善还没有完全被淤泥吞没。
虽然身体、脖子和嘴唇都已经陷进去了,但离她的鼻子被彻底淹没还差一点。
仅那一点点,就足以来得及让人将她救出去。
但也仅那一点点了。
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后日,淤泥随时都有可能没过她的鼻腔、断了她的生机。
延福坊,安翎巷,早不成,晚则迟,今朝正是保命时!
山灵……
只是在心中颂念这两个字,黄缃儿便激动得胸腔震荡、血气四涌。
山灵是真的。
山灵是真的!
“柳善。”
她要赶快回到山灵庙向山灵像叩拜!
“你的家事本同我无关,我插手至此,已算多了。如今真相尽在眼前,之后要做什么,由你自己决定。我会将我随行婢女中的大半留下,你若用得上,便用,若用不上,只需吩咐一声,她们就会自行回司马府去。”
少女时的柳善腼腆而安静,永远低垂着头,走在人群的最后,因此没有多少人记得她曾经的模样。
直到最近,她们才留意到她。
所以在她们的记忆中,柳善总是又虚弱、又彷徨,仿佛一条在狂风中无重也无劲的柳枝,半分左右不得自己的命运。
可此刻,她却渐渐站定了、立直了。
一点一点,立得如同破土于石缝之间的竹。
她对着黄缃儿郑重拜下:“多谢娘子。”
黄缃儿为此多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颔了颔首,率众转身向外走去。
在路过宅门时,她停了一下,抬手将门上的桃符抓下,狠掷于地。
婢女阿健一脚下去,桃符顿时四分五裂!
稍稍解了气,绣履碾过桃符的碎片,黄缃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名驭师正在巷子口给马匹喂食。
见她出来,为首的驭师立马小跑着恭敬迎上前:“主母,马已经喂好了,这便启程去崖边寺吗?”
经他这一提,众人才想起,她们原本是打算要在日落前去一趟崖边寺的。
可崖边寺……
崖边寺似乎不如想像中那般灵验啊。
此时,在场的好几个小娘子都如此忖度起来。
山灵庙给出的解签文与现实一字不差,而崖边寺来来回回、就只有“子孙缘尚浅”、“需更加诚心求祷”这些话。
若柳善没有去山灵庙上香、笃信了崖边寺,岂不就不明不白地断送了性命?
谁更有神通本领,简直一目了然。
因此,虽然没人说话,但她们都已打定主意,要在归家后将今日所见详细地同家中长辈说上一说。
族里已经给崖边寺送去许多银钱了,以后,也该多去山灵庙上香供奉才是。
黄缃儿捏着腕上的佛珠,心中也在思索此事。
很快她便意识到,她从前认定山灵庙是骗人的野庙、对其深恶痛绝,就是因为听信了几个崖边寺信徒的话。
思及此,她果断改了主意。
“去崖边寺!”
她从驭师身边走过。
“我要去问问他们,神僧既有无限神通,为何却看不出柳善已经命悬一线?”
黄缃儿动了,但剩下的许多人却略有迟疑,目光悄悄观望向了扶光郡主。
河东陆氏对崖边寺可是十分看重……
小郡主:“我也同去。”
她对众人道:“这疑问也正是我的疑问。河东陆氏的佛骨是何等珍贵之物,便是有一丝疑虑也不能将它交出。我身为陆氏一族的女儿,必须去确认清楚。”
这话一出,顿时打消了不少小娘子担心会得罪陆家的顾虑。
好几个人都出声附和,说愿意同行。
而就在她们说话的这段时间,一行人的身后、柳善那间宅子的门前,陆东日取下蹀躞带上的火石,在桃符的碎块上点了火。
木遇到火,当即烧了起来。
陆西雨也跟着蹲下,将一块迸到了外面的木碎捡起,扔回了火堆。
但他满脸都是心事,仿佛被什么事困扰到揪心挠肝。
陆东日见状,便问了他。
陆西雨立马就小声地同兄长诉苦:“都怪那司马家的主母,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什么话?”
“那沽酒女最后到底如何了?”
“……”
确认桃符已经烧黑、绝看不出原本的刻痕,陆东日默默起了身。
见陆西雨还是满腹愁闷,他轻声道:“你若这么想知道,事情结束后,去问问她便是。”
“我才没笨到那个份儿上……”
陆西雨想也不想就摇头道,“那可是司马家的主母,而且那又是她的伤心事,我就算再想知道,也不可能去问她啊。”
陆东日:“谁说让你去问她了?”
陆西雨意外道:“还有别人知道吗?”
陆东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他:“在山灵庙时,你为什么突然说你知道安翎巷在哪儿?”
“什么为什么?”
陆西雨:“我就是知道啊。”
“啊。”
突然,陆西雨想到,原来长兄是在同他秋后算账!
他马上认错道:“我知道错了!我当时应该忍住的……但是长兄,你也了解我,只要我知道答案,我就见不得别人吭哧吭哧想半天想不出来,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诉她。我忍不住!”
说完,发现自己好像说得太理直气壮,陆西雨顿时两臂夹起,准备好随时抱头鼠窜。
看着弟弟的样子,陆东日的眉心慢慢收紧:“那你刚才为什么也来烧桃符?”
陆西雨:“那桃符上刻着害人的图案,当然要烧成灰才能确保去厄已尽。长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点火烧它的吗?”
陆东日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望向已经走得很远的陆扶光。
明明是背对着他,可她发髻边上那根细扁银钗的形状,却仿佛一只硕大的、洞若观火的眼睛,正盯着他这边发生的一切。
一个瞬间,在金戈铁马中磨砺数年的陆东日,竟在心中生出了一丝胆寒。
“居然……真能谋算至此吗?”
“什么?”
陆西雨没听懂。
这一次,陆东日仍旧没有理他。
但因为也不是一两次听不懂长兄的话了,陆西雨并没有把它没放在心上。
跟着长兄朝巷口走了一段路,见他好像不打算追究自己在山灵庙的冒失举动了,陆西雨试着重新问:“所以还有谁知道那个沽酒……”
“噤声。”
陆东日低声打断,满面肃色:“此事毋要再提。”
“哦。”
陆西雨立马闭上了嘴。
但人也跟着蔫了下去。
“晚些时候。”
过了片刻,见陆西雨还是一副因得不到答案而憋得难受的样子,陆东日板着脸出了声,“晚些时候,我去帮你问一问。”
第168章
168
崖边寺中那位能得神僧神谕的大僧总是居于崖边一座题名“省性”的二层小楼,日夜修心诵经,鲜少露面人前。
寻常百姓即便散尽家财地进到寺中许多回,也未必能见到他一面。
但对于这群河东顶级世家的小娘子们来说,想要见到大僧却并不是什么堪比登天的难事。
不过,今日却很不巧。
她们到时,大僧正不得空。
他在为一尊佛像开光。
至于到底怎么回事,比起寺中小僧干巴巴的几句话,四处溜跶了一圈的陆西雨打听来的,则具体了不少。
“我来说!我来说!”
他将说不清原委的小僧拉开,对着众人道:“那家的男主人姓‘曾’,原本是个在田里务农的庄稼汉。十六年前的一天,他醒来后突然嚷嚷着说自己找到了发财的门路,当天夜里就背着行囊离开了家,只留下了他刚成婚不久的妻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几年过去,见他始终没有音讯,他妻子曾妇的娘家亲戚便找上了门,说她郎君久久不归,不是已经死在了外面,就是早另立了门户,劝她令做打算。
但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她骂了出去。
“她坚信丈夫能赚回大钱,所以哪怕顿顿吃糠咽菜、也要在家里等他回来!”
因为她终日都在说着“等她夫君带着大笔金银回来后她要如何如何”,久而久之,人们便觉得她痴心妄想疯了,渐渐不再理她。
“可谁知,她真的等到了!”
陆西雨打听到,就在上个月,突然有人找到了曾妇,说她的郎君在外发迹,人虽然暂时还无法回家,但却运回了大箱大箱的银钱、全送到了曾妇手上。
曾妇憋屈了那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立马买了一大座极大的宅子,里面山水园林应有尽有。接着,她便去了口马行,买回了一批又一批的奴仆,走到哪儿都要她们跟着。
“那排场、那声势,浩大得很!”
正式搬进新宅子后,她的张扬也没有半收敛。
“据说,光是为了让人来温居,她就办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宴,将四里八方请了个遍,风光得没边儿了!”
陆西雨压低着声儿激动地讲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亲眼目睹了当时的场景。
“但也不知为何,温居宴刚结束,曾妇就病倒了,好像病得还不轻,躺了足足三四日。家里还剩着好多箱银钱没花呢!唯恐自己无福消受,那曾妇经人指点,今日身子稍有起色,便马上带着群仆、携重金赶到崖边寺,想要求一尊玉佛、带回家中供奉。”
所以,此时大僧正于他的那座省性楼中为曾妇所请的玉佛开光。直到仪式结束,他才会从山崖高处走下,来到曾妇正诵经候着的宝殿,将玉佛亲手交给她。
请佛像这事,在场的不少小娘子都经历过,马上便有人想到:“大僧为我家那尊金佛开光,足足用了一日一夜。曾妇今早才求到寺里,等仪式结束,怕不是都到明天了?”
“这可太不巧了。”
听完了这些,黄缃儿对小僧叹道:“我昨夜梦到亡父,他要我今日务必寻处寺庙为他供一盏长明灯。为这,我还特意取出了嫁妆中的这只镯子。”
她将腕子上的玉镯露出来,正想着要如何让小僧明白它的昂贵,一旁的小郡主就低头望着她的镯子出了声:“这玉镯可真好,若换成金子,打三个等人身的纯金佛像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面颊金花闪动的小贵人面上略有不满地看向那寺僧:“便是看在娘子这孝心的份儿上,大僧也该不该叫我们白跑这一趟。”
“且看缘分吧。要是无缘,也强求不得。”黄湘儿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这位小贵人了。她接过她的话,唱白脸地对着小僧道:“劳烦你跑一趟,去向大僧问一声,大僧倘若说了来不了,我再去其他寺庙、请他们的住持来为我父点灯也来得及。”
等那小僧走后,她看向陆扶光:“郡主觉着,我们今日能见到大僧吗?”
陆扶光:“我既盼着见不到,又盼着能见到。”
答得多妙啊。
黄缃儿笑了。
就这样等了片刻,传话的小僧还没回来。她们实在闲来无事,便一同朝着曾妇所在的宝殿走去。
路过一片池子时,一枝还没来得及绽就断了茎的残荷正好从水面飘过,莲苞半合着,花色鲜红如血。
小郡主仿佛起了怜花之心,脚步一停便在池边弯下了腰,玉脂般的指尖浸进冰冷的水里,将残荷捞了出来,轻轻地甩着花上的水珠。
就在这时,之前离开的小僧跑了回来。
他合十告诉众人,大僧的开光已到尾声,不久后就能在宝殿内为黄缃儿的父亲燃起长明灯。
黄缃儿听后,抬首望向宝殿。
不远处,三扇殿门如常大开,曾妇一行仍在殿内诵着经,不相干的信众则进不得内殿,成批地聚在殿外的植松院子中跪拜颂念。
被小僧引着,没用多久,她们便走到了殿门前。
这时,手奉玉佛的大僧已经出现在了宝殿内。
他面相庄严,躯干高大如虎,倒真有金刚之威。三五寺僧立在他的身后两侧,皆垂首合十,口中经文默念不断。
而他的面前,曾妇正背驼着她湛湛新的、足有七八斤重的狐裘,费劲地向着玉佛叩拜。
又过了一会儿,见曾妇总算接过玉佛,已等得快要困倦的黄缃儿咽下快要出口的哈欠,无视了想要阻拦她的小僧,抬腿便跨过了宝殿的门槛。
司马家的主母都进去了,其余的小娘子们自然也要跟着。
单手执莲的小郡主拉住不情不愿的太孙妃,脚步轻巧地迈了进去。
动作间,她手中的花垂了垂,一滴藏在莲苞里的水珠忽地就滚到了莲瓣的边沿,挂在那儿,轻轻抖着,欲落未落,映着红。
在这群小娘子们排着进殿时,那边,曾妇也终于拖着她臃肿又沉重的狐裘、抱着玉佛吃力地起了身。
“诶唷”地喘了口粗气,脸上汗津津地向着闭目合十的大僧行了最后一礼,曾妇在群仆的簇拥中转过了身,往前踏了一步。
就在这时!
就在曾妇脚还未落地的瞬间,她扈从中的一名仆婢突然俯身冲出,从怀中抽出一把利刃,用力向着大僧刺去!
事出得太突然,都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仆婢被大僧铁臂挥开,脱手的利刃被猛地甩出、“当啷!”落地,划破寂静的第一声尖叫才“啊———”地被激了出来!
小郡主手中莲花瓣沿上那滴坠了许久的水珠,也在这声尖叫中,终于砸了下去。
生于崖边寺中、一枝还没来得及绽开就断了茎的残荷。
她垂了垂眼睛。
多好的兆头啊。
——
不等失手的仆婢站稳,大僧身后的几名寺僧已经迅速将她制住。
见大僧完好地站在那里,仆婢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满腔的巨痛,仿佛要从胸中将血呕出来一般!
她猛然挣扎,狂若幼子被夺的母豹,两三个力壮的寺僧竟也制不住她!
一经脱身,她便立马拔下头上簪子,又疯般地向大僧扑去!
那簪子是被精心磨过的。眼看尖利的簪尖逼近,大僧一刹面露暴戾狠色,对准女子下腹,将她重重踹翻出去!
剧痛中,女子无法自已地蜷缩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咬紧牙关,攥紧手中尖簪想要爬起来。可不等她撑起身子,就再一次被几名寺僧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
她嘶吼着奋力抬头,“我要杀了你,为鸣水县——”
她话未说完,就有寺僧揪住了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她的额头重重磕在了殿内宝珠卷草莲花纹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震响。
但即便已经满头鲜血、舌头被牙齿咬烂到口齿不清,她却还是在字字泣血地痛号着“冤魂”、“报仇”与“偿命”。
“住手。”
见寺僧用布堵住了她的嘴、马上就要将她拖走,黄缃儿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眼甩到她近前的那把利刃,“几日没来崖边寺,佛门清净地、僧人慈悲心,竟一样也不剩了?”
认出说话的是司马家的主母,大僧抬眼时的厉色一瞬全无。
他让寺僧住了手,随后向着黄缃儿道:“施主不必听信她言。”
他合着掌,面容平和,双目微垂,正宛如殿上佛像。
“不久前,寺里接连收到了数封索要钱财的信,上面称,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要毁了崖边寺的名声、让这里不得安宁。时至今日,类似祸乱之事已发生过四、五回,不少来寺中上香的施主都亲眼目睹过他们闹事的情景。”
地上,满面血污的仆婢呜咽着奋力摇首。大僧的双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悲悯。
“我们将此事告知了官衙。经官衙查实,这是一伙以此为生的泼皮,许多寺庙都遭过殃。近日他们流窜到了河东,便盯上了崖边寺。若不以雷霆手段将其震之,只会后患无穷。”
“怪道她这两天总撺掇我来崖边寺!”
曾妇刚刚还惊魂未定,但听完大僧的话,她慌忙出声撇清:“大僧明鉴,我跟这事儿可没关系!”
她两手紧抱玉佛,伸出根手指,指着地上的仆婢:“我把她从口马行买回来的时候,可不知道她是歹人!听到她劝我病好了后到崖边寺拜拜,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好,哪成想,她是要来害人啊!”
黄缃儿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曾妇:“你何时将她将买进了府里?”
“不是上月末,就是这月初……”
即便是这种时候,曾妇还是忍不住要来一番显耀,“这位娘子哦,我买了好几车的奴仆哩,光是拿回来的市券,就足足两厚沓子!谁还能记得其中一个奴婢的事?”
“正是这段时间,”大僧向着曾妇合十,“那伙泼皮几次三番仍不能得逞,便派人混进了曾家。施主也是无妄受灾。”
说罢,他沉声念了句佛号。
黄缃儿看了看已经安下了心的曾妇,又看了看殿外。
方才仆婢的行刺在殿外同样引起了一阵慌乱,好些人都被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下意识就护着脑勺往外逃,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向里张望、想知道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在听了大僧的话后,又默默跪了回去,无事发生般地继续诵经。
黄缃儿完全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对崖边寺的崇敬,再听到大僧说得这样详真,她应当也会如他们这般、心中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不会闪过、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仅会熟视无睹地默许寺中僧人将那女子堵嘴拖走,说不准还会宽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泼闹事人的可恶。
但她们刚经历了柳善一事,正是对崖边寺疑心最重的时候。因此无论见到什么,都会在心中先问一问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带过来。”黄缃儿下令道。
领了命,阿健当即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掳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来、她就要蛮横抢人的架势。
那几名抓着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广众对她们动手。大僧又正背对着他们,以致他们没法看到他的神情、从中拿到主意。
犹豫着,他们在阿健将人拉走时没有往回夺。
“我今日刚习得了个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听一面词。崖边寺的说法,你已听到了。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黄缃儿看着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这里管了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为了勒索钱财,现在立马认了,我最多不过将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财罪’虽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说谎被我发现、憾感生不如死、最终连条全尸也保不住得强。”
“我没有说谎……”
嘴里沾着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马向着黄缃儿迫切地嘶哑道,“他是鸣水县山匪的头领之一,杀了县里的许多百姓,我爷娘!我幼弟!都被他杀了!”
“你说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张着嘴,每个齿间都在渗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会让山匪在鸣水县随意杀人?他们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从中来,她悲啼地吼着,泣血涟如,“从我出生起,县衙与山匪便是蛇鼠一窝,日□□迫我们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会有人遭到殴打甚至屠杀。我阿耶……”提起父亲,她抖了声,“我阿耶在县衙做账房,虽然对县衙、山匪痛恨至极,却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来了个巡查的大官,说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爷以为盼来了救星,便冒死将县里的实情告诉了他,谁知他早已被县令收买……我家……满门……只留下了我和年迈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声音抖得厉害,话不成句,可谁都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两年前,山匪终于被剿,县衙里的官儿都被杀了头,我以为恶人死绝,我大仇得报,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离开了鸣水县,凭着女工手艺、随商队四处过活……可我在崖边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着青筋毕现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节齿咬牙,龈缝渗出的血丝溢了满唇满口。
“他逃掉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还活着?”
目眦尽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从地狱追出的冤鬼。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吼着,却挣不开,被押跪在地,连起身都做不到。一声又一声,哀鸣声声低去,悲泗淋漓荡在整座宝殿。
“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数年间都有此等无法之地?”
殿内,有小娘子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与此前有不同。
“无量光佛。”
大僧念了句佛号。
他看着仆婢,双目中无悲无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贫僧修行尚浅,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为真,足令神佛动容。可即便施主对过往诸事的所述皆真,为何便认定了贫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确有从当年的剿匪中逃走吗?可有海捕文书?朝廷下发了他的画像吗?”
大僧接连发问,声徐徐,但力千钧。
仆婢张着口,急至浑身发颤,却一句也答不出。
“世间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贫僧想,那匪首或许早已伏法,是施主忧惧太深,故而将我认作了他。”
大僧对着仆婢说罢,又看向众人:“贫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验为证。贫僧未曾听说过‘鸣水’这一县名,更没有去过。”
说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对众生哀悯。
他轻轻叹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尽如人间炼狱,为何不早早逃命、举家搬离呢……”
“因为没有路……”
在一众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着首的陆扶光喃喃出声。
她在小娘子们的让行中上前,双眸定定地望着仆婢:“你说的鸣水县,可是如今范阳旁、鸣水河石桥对面的那座县?”
“是!是!”
听到这句话,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见到浮木,她大睁着双目、仰望着眼前这位鬓边牡丹微垂、宛如神女临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说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刚动,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轻声地安抚她。
“鸣水县自古仅有一条水路可通向外面,可过河的唯二渡船皆在县衙手中,县令不许,便没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说,忧惧太深、认错了人。但是大僧,”她转过头,“鸣水县的事……”
看向大僧时,她的目光从他身旁一名眉尾有痣的瘦小寺僧脸上扫过。
跟她对视的那一瞬间,那瘦小寺僧突如受惊般地、猝然低下了头!
“嗯?”
这举动惹得小郡主颦起了眉,原本要对大僧说的话也不再继续了,而是盯着那个将头埋得更低的瘦小寺僧:“你躲什么?”
大僧看了一眼快要缩到他身后的瘦小寺僧,向扶光郡主解释:“他来寺中的时日太短,修行不足,尘心未褪,不敢与女子对视。”
说完,他对着瘦小寺僧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既如此不适,便先离开罢。回到禅房,将我予你的经文再抄百遍。”
瘦小寺僧听了,连忙合掌,匆匆告退。
小郡主:“等等。”
听到她的话,那瘦小寺僧却走得更快,几乎是在跑了。
“我说等等!”
小郡主扬起的声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了瘦小寺僧的面前。
是守在殿门前的陆东日。
瘦小寺僧想撞开他继续向外跑,却被他用手按住了肩头。
那五指劲大如虎齿鹰爪,瘦小寺僧被钉住了一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往前挪动分毫,就这样狼狈地被捕回到了小郡主的面前。
到了这会儿,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有鬼了。
陆扶光看着他:“你认得我?”
“不!”
瘦小寺僧将头猛摇,用力得连瘦削面颊上仅有一点肉都被带着晃动了,“我不认得你!”
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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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门口院子里的诵经声早就停下了。从那仆婢得以开口诉说经历起,便陆续有人迟疑着站立起来。
此刻,虽然没有几个信众敢明着引颈而望、大多都遮遮掩掩地低着头、悄悄看其他人的反应,但他们的耳朵却都已经竖了起来。
陆西雨则不管这些。
见兄长正在殿内忙、无暇分心来看自己,陆西雨立马整个人扒在了大殿的门边儿上、明目张胆地朝里伸脑袋。
看到殿内瘦小寺僧的反应,他立马自言自语道:“不,他肯定认得!”
“认得啥?”
声音从离耳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陆西雨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张嘴唇上面翘着八字胡的大脸。
他不得已向后仰了仰身子,才看全了眼前的人。
是个看起来应被称为“老伯”年纪的男子。虽然背略有些佝偻,却精气神十足,而且十分自来熟。
见陆西雨看向自己,他“嘿”地咧开嘴,捋着油亮的八字胡就冲他打听:“小郎君,我年纪大了,眼花耳背,听不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怎么看着怪吓人的?”
霍。陆西雨可太喜欢给人转述传话了!
“我也没完全听明白,但目前看吧,”他边指着人边给老伯说,“那个仆婢,她咬定这寺里的大僧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山匪,杀了她家里的许多人,但大僧不认,说她认错了人。这官司正打着呢,突然有个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扶光郡主就想跑,刚被我兄长抓回去……”
见老伯侧着头将耳朵向前伸、像是听得费劲,热心肠的陆西雨于是边说边向他凑近,原本压低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大了。
而老伯也是边听边惊叹——
“啊?”
“山匪?”
“不能吧?那可是崖边寺的大僧!”
“郡主?这里面还有郡主呐?!”
许是因为耳朵不太灵光,老伯的嗓门也十分大,哇哇哇哇,显得颇为一惊一乍。
但这却让陆西雨受到了到了极大的鼓舞。
多久没有人愿意这么捧场地听他说话了!
他因此说得更起劲儿了:
“不仅是郡主,而且是赤璋长公主府的郡主!”
“他没跑掉被抓回去,郡主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他说没见过。”
“说没见过谁信啊?反正我不信。要是没见过,他跑什么?”
“长公主府的郡主?”
好几个听到他们对话的人忍不住也走近张望。有一个就有两个,很快就有一群人围到了殿门前。
“郡主?哪一个?”
“见到郡主为什么要跑?”
“是大僧让他先回去的……”
“那也没必要跑啊……”
开口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本不敢说话的人也小声地嘀咕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插着嘴议论里面的情况。
而被众多人紧盯着的大殿内,陆扶光对着瘦小寺僧的脸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用掌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我想起来了。”
她说,“我见过他。两年前,就在鸣水县。”
说着,她退后半步,看向以黄缃儿为首的娘子们。
“两年前,我隐去身份、代阿娘去鸣水修桥。那座桥一旦建好,鸣水的百姓们便能自由出入范阳,再也不用被那条湍急的大河困住。可刚去不久,我们便屡屡遭到官衙在暗地里的阻拦使绊。好在过程虽难,但匠人们齐心协力,还是将那座鸣水桥如期建了下去。不料,鸣水县官衙见阻拦无果,竟在鸣水桥即将建好之际,让山匪于深夜突袭我们的住处。一夜间……死伤无数。若不是我身边的人拚死相护,我如今未必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陆扶光声音低低地说着当年遇袭的详情,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夜晚,眼睫微微颤着,像是在强压着心惧。
与她交好的小娘子们设身处地,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惊心动魄,又看到她这个样子,更觉疼惜,纷纷揪心靠近。
“……我此生鲜少遇到那般险境,因而记得深刻。”陆扶光闭了闭眸,似乎努力让神色平静了下来。
然后,她转过头,指住瘦小寺僧,眼神坚定道,“这就是其中一个山匪的脸!”
——
“是山匪!”
殿门前,陆西雨激动地拍着身边好像还没听明白的老伯,“老伯,听到了吗?那个瘦得跟竿儿似的僧人,原来是个山匪!”
“而且正是在那个仆婢家乡作恶的山匪。”有信众补充说。
“但这也只是郡主说的……”有人小声道。
“郡主说这个谎干什么?”
马上便有人驳他,“再说你看他刚才跑时的模样,慌不择路,分明就是怕被认出来,心虚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个寺僧是山匪,那……大、大……”
犹犹豫豫地,尾声渐弱,另一个开口的信众最终没敢把话说完。
但只要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今日宝殿内发生的事情,任谁都能听懂他想问的是什么。
既然这座崖边寺里真的藏有从鸣水县逃出的山匪,那仆婢对大僧的指认,也就不再那么荒诞了。
有一个,或许……便会有第二个……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人群中,有个急切的声音辩斥道,“那仆婢空口无凭,丝毫证据拿不出,究竟是认错了人还是来闹事的都未可知……说不定,她与背后团伙早就知道寺里的那个瘦小僧人才是山匪,却故意演这一出、将脏水泼到清白的大僧身上。为的正是此时,让你们这些不坚定的人疑心大僧,好彻底毁了崖边寺。”
那人越说越觉得心惊,“天呐,天呐,你们竟真的中计,叫大僧蒙冤了!”
许多心有动摇的人将他的说法听了进去,越想越觉得在理,很快便在他的斥责声中面露悔色。
“要真如你所说,那崖边寺就算因此毁了也不算冤。”
也许是因为最近常跟着扶光郡主,陆西雨发现自己的脑瓜好像灵了不少。
“都说崖窟里的那位神僧法力无边,寺里藏了个山匪这样不得了的大事、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早早显灵、告诉了大僧才对,怎么会放任山匪在寺中当僧,以致今日事情闹起、撼动了崖边寺根基?”
“这……这……”
那人刚才还舌灿莲花地在为大僧愤慨喊冤,这时却被陆西雨的问话噎住,半晌都没能答出来。
而那些刚刚因他的话而面露悔色的信众更是心中大震,互相看看,都觉得陆西雨这话驳不倒、真真是更加的有道理。
看清大家神情,陆西雨愈发胸有成竹。他照猫画虎地学着小郡主扬起下巴:“崖边寺里有僧人是山匪已成定局。神僧若是知情,那就是窝藏贼人、为虎作伥,应得朝廷严查惩戒。神僧要是不知情,那他就是不舞之鹤,传言中那些通天彻地的本领全是假的,根本没有给他供奉的必要!”
“你!胆敢!”还在为神僧辩护的人闻言怒喊。
“我!就敢!”
陆西雨的嗓门却更大。
而且,因为觉得自己方才说出的那番话精彩极了,陆西雨得意得连胸膛都挺得更高了:“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驳我就是。你驳啊,你驳啊!”
“你……你……你……”
“无量光佛啊……”
不断有不同的声音往耳朵里涌,老伯久久两眼发直,像是消化了好一阵,才终于在此刻吸了口气,声如洪钟地大惊道:“这崖边寺的僧人里,居然真的有山匪啊!!!”
——
“官府的人进了崖边寺。”
“崖寺大僧~原为山匪~为害一方~烧杀劫掠~有一娘子~效仿赵娥~筹谋数日~进寺复仇~”
“不是不是,大僧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山匪是另有其人。”
“山匪就是崖边寺里的僧人!”
“都说窟中神僧神通广大,为何连自己寺里的虫豸都发现不了?”
“我亲眼看到衙差将崖边寺的僧人抓走了!”
“哪里是佛寺,分明是贼窝!”
一段段或诉或吟、头尾不详的传言,很快便如匹练飞空冲到了崖边寺的山下,紧接又浪般地一波波荡了出去,浸满了整个河东。
转过几张口,许多话变得真真假假,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
但剩下的这些,就与小郡主无关了。
将大僧与仆婢的官司托付给了黄缃儿,她便垂着乌眸说自己有些不适、在其他小娘子既理解又关切的目送下,乘马车回到了她在河东陆氏的园子。
“郡主。”
马蹄缓停,听到外面酡颜的声音,车厢内如陶偶般静坐着闭目不动的小郡主才慢慢开口:“章太医令呢?”
细听察觉出郡主的声音已然发哑,酡颜紧起心神,几步登上马车,掀帘走到郡主身边:“早就带进来,全安置妥了。”
陆扶光抬手握住酡颜的腕子。
小贵人一直掩在氅袖中的手露了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浮着根根青筋。
“带我去见他。”
章铎给她的清目丸的药效早在刚到崖边寺不久后就开始退了,她神色未显,强撑着用眼,后果便是看到的光影愈发畸变扭曲,时而陡然坠暗,时而昼亮刺眼,很快就眩得她阵阵反胃,恶心得厉害。
因而此刻,陆扶光肌肤血色全无,只有染于唇瓣上、未损分毫的口脂仍旧艳如红蔷,更显妖冶奇异。
而看到郡主的模样,章铎的神色也立马凝重起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他又苦苦思索了一阵,才从随身的药篓中取出了金针。
手上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因同郡主熟了,他一旦心头发紧便忍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毛病到底还是犯了——
“我早前便同郡主说过数次了,这清目丸又非玉精碗中水,吃下利弊各半,绝不能滥用。即便丸药起了效,一旦眼睛生出不适,那也得立即合目歇息。可我所说种种,郡主一句不听……”
“痛!”
第一根针刚刺入眼周大穴,为了忍住难受而一直抿唇不语的小郡主急促地低低呼出了声。几乎同时,她起了青筋的洁白额间一片汗涔,“以往施针,不曾这样痛过……”
“郡主的眼睛,状况比我想的更加棘手。”
以针探试后,章铎语气较方才又肃了几分。
他片刻不敢误,又拿起一根金针,“我需立即再为郡主施针。此次施针,时间漫长,且会一针痛过一针,但郡主必须熬住,万不可因痛放弃,否则双目定会恶化,到时我便再精通此道,也无能为力。”
“我明白……太医令只管施针。”
小郡主咬着牙逼迫自己、慢慢将肩背上因剧痛而绷弓的力道卸去,平躺回了医榻,“我能忍过去……”
虽然郡主如此说了,但见过众多病患的的章铎并未将这句话当真。
他很清楚,她这种眼疾、又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此刻金针入目之痛无异于生挖腐肉,便是豪言称自己曾赤身滚过钉板后仍旧面无异色的九尺壮汉,在挨过这样的两针后,也是声泪俱下、鬼哭神嚎、咬烂了不知多少条塞进嘴里的布。
因此章铎在开始前便想好了,一旦郡主因痛反悔,他就马上用针刺穴、暂封其口,然后假传是她的命令、叫人进来将她按住。
之后若是郡主怪罪……他一力承担便是。
即便见识过众多贵人的品性、知道为他们看病等同于时刻将脖颈抵于刀锋,但他还是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一双还有得救的眼睛他的面前毁掉。
可极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第一轮施针结束,小郡主都一声未吭。
分明疼得浑身颤栗,鬓角乌发被汗珠打得湿透,身下的竹榻被抓出了长道的深深划痕,可自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再喊过一声痛。
这是章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扶光郡主能在一众孙辈中最得女皇宠爱,并不仅仅因为她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
“郡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敷完了药的双目上覆好白布,放松下来的章铎不禁感慨,“实在叫人叹……”
他话没说完,小郡主却冷不丁开口:“陆云门?”
章铎一顿,还没弄明小郡主何出此言,门外听到陆扶光声音的小郎君已经应道:“是我。”
“好痛!”
“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章铎那句正要说出来的“叫人叹服……”突然就被小郡主突如其来的这串声音越来越高的呼痛完全堵了回去。
他茫然了几息,然后才为了掩饰无措地咳了一下,低着头走过去,为世子开了门。
陆云门同章铎周全地行了礼,接着便快步走向了小郡主躺着的竹榻。
但在离她不过半臂之遥时,少年却停了下来。
他在骑射赛后,又应了裴子瑭等人的邀,与他们同去赛马。
原本这样的场合,他鲜少会去。但今日在场者多为河东俊杰,应下此次赛马,日后他对陆扶光也会更加有用。
因此直到刚刚,他才回到陆家。
而甫一进屋,身上的外裳还没来得及脱,他就在听到陆扶光的眼疾加重后匆匆赶了过来。
少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
乌皮靴底沾着草屑。
修身的银白骑射服在他勒住一只受了惊吓、疯扬马蹄险些伤人的马的缰绳时,被马攀胸上的金杏叶削出了一道口子。
指腹和手心也在那时被擦到了,上面是难看的伤痕。
他不想让这样的自己走到陆扶光面前。
章铎倒完全没发现陆云门的异常。
离下一次施针还有近两个时辰,因此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时机离开。
就在他开始默默打起告退的腹稿时,那边,小郡主突然用力地薅住了陆云门的袍子坐起来:“你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她不满意,便立马冲着他发脾气:“我的眼睛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
少年也不辩解什么,上前靠到了她的榻边,任她将她的袍子抓得皱成一团。
听着她的埋怨,他伸手,想要碰她的手,却在看到自己指尖上的伤口时又将手指蜷了起来,最后只是垂首轻轻问:“很疼吗?”
听到他的话,小郡主忽然愣住了。
“疼……疼死了……”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就全是委屈了。
她松开抓着他袍子的手,像是忍了许久似的,带着哭腔将自己有多疼全说了出来:“我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足足三根,阿娘一直抱着我,说我肯定很痛、说我遭受了大罪……可我今天,比那个时候还要痛……”
“郡主!”章铎突然察觉不对,当即张口打断道:“针刚刚施完,此时可不能哭!”
陆云门看向他:“太医令可有镇痛的法子?
章铎摇头,如实相告:“痛到如此程度,寻常的镇痛药物早已不管用了。有几样有用的,却又极易上瘾,许多人一旦沾上就离不开、戒不掉,实在不敢拿给郡主。”
“我不用……”
陆扶光哽咽着,似乎都快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了。但她语气坚定:“我不吃……会上瘾的药。”
章铎的神情愈发紧张:“郡主,不可流泪……”
他并非没有这种医术,只用以针封穴、便可让人泪流不出。可郡主眼睛的情况实在太差,用这个法子会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她此时流泪轻多少。如有可能,最好不用。
而且,施针从头到尾,郡主都没有要流泪的迹象,若不是世子进来……
想到这儿,章铎自然便看向了那位招惹祸事的小郎君。
“世子。世子。”
叫着陆云门,章铎放轻了嗓,但神色却郑重了万分:“不能让郡主流泪,万万不能……您肯定有办法……”
少年对着章铎怔了怔。
随后,他看向陆扶光。
“我接住了你的花。”
他认真地,只看着她,“你喜欢吗?”
“嗯。我很喜欢。“
小郡主似乎被他的话分走了些注意。声音虽然还因疼痛而低低沉沉,没什么力气,情绪却没那么糟了。
被汗打湿了的乌发有些微乱地贴在额角鬓边,她将小郎君拉坐到了她的榻边,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身上。
“我之前觉得这牡丹瓣碧色太浅,并不怎么瞧得上。但从你手中接过时,我又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那朵硕大的、沉甸甸的粉白牡丹早就又一次垂至了她的耳畔,小郡主将它摘了下来,在章铎的诧异一瞥中,边说边捏揉着花瓣,“我要把育成了它的花匠人都带回去,让他们在我东都的别院里也种上一些,地方我都想好了,那儿现在种着大片白梅,花匠们成日同我说他们能在东都的屋外将它养活有多不易,可我早就看腻了,他们又说只要仿钟仿王便能养出一园墨梅,可我照那法子,梅树前的洗砚池水早就被墨洇得乌黑,梅树枝头开出来的却还是白苍苍的花,这次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些梅树全砍了……”
她自己在说话,便不肯让陆云门闲着,没多久就将手伸向了他,让他用那朵价值连城的牡丹给她编新的花镯。
接着,等把要如何种她的新牡丹说完,她又自然极了地跟陆云门说起了她今日的见闻。
起初,从山灵庙时机正好地给出封蜡签文,到牟黎家中黄缃儿等人的中计,她说得一句比一句开心,说到得意处,两颗雪白的小尖牙都猖狂地要露出来了。
可讲到后来,也许是眼睛锥心的痛变得麻木,又也许是累与倦开始涌出来,即便嘴上说的是“此消彼长,崖边寺的信徒很快就会山灵庙吞食殆尽”的大胜而归,她看起来却愈发无神,情绪也越落越低。
“……你为我接下了花,后续事情的发展,每一件都让我很高兴,若不是眼睛不争气,今晚,我本想开心到底……把你身上的点青刺完……”
少年低垂着鹤颈,专注又小心地为她编著腕上的花镯,生怕自己手指上干涸的血蹭到花瓣、将它弄脏。
听到她最后那句又开始切齿涌出不悦的话,他也只是轻颤了下睫尖。
直到安静地将花镯的最后一个扣结系好,他才抬起头,望向眼前蒙着白布、什么也看不到的陆扶光:“看不见,也可以做。”
他看着她,说:“我会为你将墨与针备好、送到你的手中。每一针应当刺在何处,我也能说与你听。”
这些字句平淡,但若细想起此事,小郎君说的便几近艳情了。
可说出这些话的少年,声与色还是定如清正水,反而是听着的小贵人直起了身。
她小兽般尖尖的牙齿又同下牙磨了起来,但却不是因为不悦。
今日她说了许多谎话,但想要将那幅点青刺完,却的确是她在陆云门策马接住她落下的那朵牡丹花时、猛然裹住她心脏的声音。
不想再等了。
今天就要在他身上完整地刺上她的花押。
她要马上就看到那头等同于“陆扶光”三个字的赤红麒麟“烙”进他的肌与肉,她要好好地在这件独属于她的东西上写上她的名字——
但在意识到她的眼睛又撑不住了时,她便果断熄了这个心思。
看不到他的脸,辨不清他的反应,此事顿时就失了很多趣意,想一想都觉得兴致缺缺。
可是,如果照他刚刚所说的做……
正因为眼睛看不到,这件事反而变得更有趣了。
因为,最近,也许是太频繁地察觉出了她对眼睛不能视物的不耐烦,陆云门为了方便她听清他在哪儿、在做什么,每回专门来见她时,他总会随身戴些会发出声响的饰物。
他的腰间、颈上,踝,腕,甚至指节,都戴过。
可由于陆云门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戴,陆扶光至今也不知道他戴着那些东西时的样子。
不过,她对此正觉得新鲜,所以也没说过想看,只是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她府里那间装满了奇珍异宝的金屋里取来了一对陶铃。
那是件千年前祭祀用的古物,铃体上阴刻了整圈的兽面纹,阴邪又冷峻,传至今日,晃动时铃仍有声响且如击凌敲冰,每次听到,都很容易让她想起范阳的隆冬。
她叫人用长长的细链将它们坠住,做成了一对耳饰,另一端正好可以扣在人的耳廓骨上。
本来是想等过阵子她的眼睛无恙后,让小郎君戴着它、俯到她的身下陪她玩的。
但如果此刻让他戴上,一会儿点青时,它们便会随着他脖颈的轻仰而动起来……
尖牙擦过舌侧,微微的疼。
小郡主侧了侧耳朵,忽然将头扭向一方,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又似乎是对这人的没有眼色而感到太过不可思议,她的脸正对着章铎,启唇问道:“太医令,竟然还在屋子里吗?”
第170章
170
章铎还在想着郡主之前的话,忽被提及,他下意识疑问地“啊”了一声,接着便回过神地马上收拾东西要走。
但在脚刚要抬起时,他又琢磨出了不对劲:“郡主眼疾正值治疗关头,可不能胡乱行事,动情动怒皆为大忌……”
又是这句话。
惯爱由着性子的小郡主才不想理睬。
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身边的陆云门向着章铎抬起了头。
他肯定将章铎的话听了进去、又要遵什么医嘱了。
陆扶光立马就要不高兴。
但忽然间,她想起了他之前在看到她故意弄伤自己时眼中的痛楚。
顿了顿,小贵人最终还是压住了脾气。
而章铎那边还未劝完:“郡主……”
“郡主。”
这时,酡颜的声音也在屋外响起,正与章铎的那句“郡主”交叠在了一起。
“什么事?”
陆扶光问的是酡颜。
她正治着眼疾,若不是有了要紧事,酡颜不会在此时相扰。
“是您进屋前让我去留意的事。”
酡颜答,“方才定下了,说是马上备晚膳。”
小郡主不做声了。
可面上怫然昭著,比她发现今日不能听到那对陶铃在陆云门身上作响还要不悦许多倍。
“我知道了。”
陆扶光告诉酡颜,“派人去太孙妃那儿,说我今日同她相处得实在投缘,回来后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有一肚子的话想与她说,若她有空,现在就请赏光过来。”
“是。”酡颜领命后,站在屋外未动。
小郡主的话果然还没说完。
“就定在棋屋吧。”
她边说边起身,“自上次在那里玩过后,我也有一阵子没有再去了。”
见她要走,章铎连忙道:“郡主,施针还未……”
“离下一次施针不是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吗?我在那之前便会回来了。而且,我既不会动情、也不会动怒。”
虽然是回着章铎的话,但她的头分明在向着陆云门仰起。
说完后,她抬起她戴着牡丹鲜花镯子的手,将小郎君朝着章铎那边推去。
“正好趁着这会儿我不在,还有什么禁忌的,您都交代给这位小郎君,说给他听、比说给我听有用,”她对章铎道,“他可比我听您的话。”
——
在得小郡主相邀前,陆品月正吩咐着下人,要她们备好吃食,等陆云门回来后、就叫他去她那里用晚膳。
这事儿她从未做过,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位原本于她毫无用处的胞弟可是与扶光郡主过从甚密了。眼下,她可是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
但既然陆扶光想要见她、还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就想见,那她自然要先应了这位小贵人的约。
想着那儿多半也是设宴游园,陆品月还有意妆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貌美,这会儿便更若一朵香培玉琢的芙蕖了。
可刚群仆簇拥地赶到,她就见陆扶光身边那个似乎名为“酡颜”的贴身侍婢提着灯笼向她迎近行礼,要引她单独到棋屋去。
那位下柯烂棋的小郡主,这会儿竟要同她弈棋吗?
陆品月眼睛望着灯笼罩子上辨不出故事的水墨连环画,眼底却尽是对陆扶光的暗笑。
她开蒙前便随着家中的棋士学弈,《千字文》还未读通,打过谱的书就已经高过了她的头。从长安到东都,能在棋盘上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而陆扶光在弈棋上的能耐有几斤几两,她也再清楚不过了。数年前,她便在陆扶光被宫中的棋博士教导棋艺时旁观过几回,此后也曾在宴上与陆扶光有过一遭手谈。
那次,为了不让陆扶光输后难看,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周章才将棋下成了平局。
没想到她演得太真,倒叫小郡主真以为她们两人棋力相当,还想要再与她下……
但今日,陆品月却不欲再做什么平局。
她想,既然是陆扶光有心要同她亲近、想必就算输了也不会同她翻脸,那她便该好好地赢上一场、叫小郡主钦佩于她的才能、此后有意无意替她扬名才是。
虽然不公平极了,但这位小贵人在女皇面前的一句“太孙妃擅弈”,为她带来的名声便远顶得过她亲手赢下百千盘棋局了。
抱着这般踌躇满志,陆品月踏进了已香气盈盈的棋屋。
陆扶光就盘坐在屋正中的榻上,额间花钿鲜红、颊侧斜红正艳,看着像是刚梳妆过。
可她红绳系起的双髻垂挂在面颊两侧,髻上除了两朵不算值钱的翡翠宝钿外再无他物。穿着的蜜合色圆领小袖长衣上,素得只有几朵宝相花,宽松得罩在身上,腰间也只系着寻常佩囊。
便是稍有点钱产的商户家小娘子,都会打扮得比她还要华丽些。
陆品月一下儿便觉得被冒犯了——主人家如此穿戴待客,那便是对来客极不重视了。
她就算病到几乎无法下榻,旁人来探病时,她也从来都是衣饰规整。对来的人越是重视,她的穿戴便会越是精心……
但这不满刚在心中掠过,就被陆扶光的一声欢快的“品月阿姊!”打散了。
这一声,几乎将她此前所有的念头都确凿了。
如果不是为了陆云门,赤璋长公主府的郡主,哪里会私下将她称呼成“阿姊”呢。
“品月阿姊!”
等她走到榻边,小贵人又开始唤她。
“您来得太好了,我正自己与自己下棋下得无趣,盼着有谁能来陪我解闷儿呢!”
陆品月也正盼着要同陆扶光对弈一局。
可是……
陆品月看着眼前。
没有棋盘,没有棋奁。
陆扶光身边的几上,只摆着一只燃着蜡的高烛台和一个双鸳纹海棠形的银盘,银盘里不满地放着两三颗饱圆的柿子,在烛下染得血红。
除了这个,便只有在她膝上躺着的那只黑猫了。因它正缩成团在舔爪子,蜷得太厉害,一时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品种。
小郡主却像是真的嫌闷坏了,在催着陆品月坐到对面后,马上愈发兴致昂扬地又出了声:“淡曙,将原来的棋都撤了,重新座子。我要与品月阿姊好好下一局!”
循着陆扶光吩咐的方向,陆品月扭过头。
这时她才发现,因这屋子里的烛燃得太少,她进屋便只瞧见了亮堂处的陆扶光,没有留意屋子角落还有放着的旧棋盘和一名跪坐于棋盘前的侍女。
不过,就算留意到了,那侍女也属实不起眼,一吸一呼俱不闻声,无端地就引得人不舒服。
“阿姊,这局便由我先手。”
陆品月还没回头,小郡主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口便道:“淡曙,去三三。”
盲棋?
陆品月极快地又看向了那名跪坐在棋盘前的侍婢。虽然看不清棋盘,却能看到她正拿起白子、无声地将其落上棋盘。
是盲棋。
没错。
陆扶光要跟她下的是盲棋。
但这怎么可能?
当年陆扶光连对着棋盘下棋都下得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士别三日便能与人下盲棋了?
——不过烛焰随风一摇之间,她的心中便起了万千个念头。
可棋局已起,一子已落,由不得她再想其他。
她逼迫自己摒去全部杂念,垂首将面前小几当做棋盘,在心中将纵横数道路线急急画于其上,然后,座子四枚,白子三三!
一切布好后,盯视着“棋盘”的陆品月终于开口,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手。
最初,她还能“看”得清棋。
可十几子后,她就吃力起来。
只一瞬没有聚精,那片棋盘便骤然模糊了,横线纵线蛐蟮般蠕动不止,黑子白子也如星在闪,即便咬牙凝神将它们稳住,可不过须臾,它们就又像活了一样。
不能乱。
要记住。
每一颗棋都要记住!
但她越是这样对自己说,那些棋子就越是跳动得厉害。没多久,连原本记牢的那几步棋也开始乱了。
胃中烫得如被炭灼,陆品月压住将小几掀翻的冲动,手指慢慢抚上喉咙。
只用像往常那样轻咳几声,再称自己身子不适、经不住过盛思虑,就能推掉这局莫名其妙的盲棋……
就在这时,陆品月忽觉眼角余光金波曳动,更觉心烦。
她恼着抬起眼。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就变了。
对面架上摆着一面小铜镜,原被架子下那支铜竹节熏炉升出的霏霏檀烟挡着,叫人看不真切。
但不知何时,香末燃尽,这会儿再看过去,铜镜里竟恰好隐隐映出了角落那棋盘的全貌。
虽然费劲些,但每一颗棋子都能看得见。
陆品月胃里的灼烫忽地就褪去了。
侍奉在屋子里的,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的下棋婢女。而同她对弈的小郡主,正懵然不知地闭着双目,拚命地记着棋局,一霎也不敢睁眼。
将这些收在眼底,陆品月几乎放肆地望向了铜镜。
随后,她就笑起了自己刚才的心焦。
她也真是糊涂了,竟被小郡主的架势唬住,认真将她当成对手了——这位小郡主可是下得比她以为的还要差,几乎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几处都应对得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不如学棋几月的始龀小儿。就算不看铜镜,三五手后,这局也是她的大胜。
卸去了堆在身上的千钧重,陆品月浑身都松快了,心情比来时还要好,边屠戮般地在棋盘上落子,边分出神来,轻慢地端量着身边的小郡主。
而后,她竟发现,窝在陆扶光膝头的并不是黑猫,而是只黑色的小豹。
陆品月点梅的眉心随即蹙起。
她对生于野处的兽禽一向不喜,总觉得这些东西骨子里便是恶的,即便训得再好,一着不慎,它们还是会伤人,所以从不准它们出现在身边。
尤其那只白鹞。
几年前,有人将它作为贺岁礼献给她的儿子,她当时便赶到十分不悦。她的儿子那样小,如何能让这样的野禽靠近他。
偏偏太孙说这白鹞珍贵,不仅不听她劝说地将它留下,还时常抱着儿子去笼前逗弄那鹞鸟。
她在太孙面前一直恭顺贤良,虽会劝谏,但从来分寸得当,一次未果,便不会再惹人厌地劝第二次。
所以,她便将那养鹞的内监叫了过去,让他悄悄使些法子,把鸟弄丢也好、弄残也罢,总之不准那凶禽再出现在这府里。
谁知那内监胆子小,死活不敢动手,她只好叫自己的手下去给鹞鸟喂药、逼出它的凶性。听说是啄瞎了那内监的……左眼还是右眼,记不请了。她只记得,那内监瞎了后没过多久便掉进河里淹死了,办丧的钱还是她亲手拨出去的。
太孙听说了白鹞伤人的事后果然十分后怕,来找她时仍是心有余悸,反覆地道“竟又被瑟瑟你说准了,我果然还是应该多听你的话”。
可即便如此,在被她问到何时杀了那只白鹞时,太孙还是舍不得。
她自然不能让他难过,于是只能替郎君分忧,“满怀担忧”地将白鹞交给了陆云门。
原本她想,要是那白鹞在陆云门手中再惹出什么祸事就好了,到时太孙便又会后悔当初没听她的话,然后便会更加信她、更依赖她。就算那白鹞没有闹出祸事,过上几年,听不到它的消息,太孙多半也就将它忘了。
可陆云门竟将那只畜生养得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太孙还是常常会与人提起那只白鹞,说它的威风凛凛,说它的雄姿飒爽,说幸好当初没有将它杀了、不然大梁岂不少了一员“大将”!
她知道太孙并非意有所指,可每次听到,她还是会觉得如被掌掴。
她要陆云门暗中做太子的家臣,他不肯。
她要陆云门纳一名太子亲信家的小娘子做妾,他不肯。
她退让到了极点,只求陆云门私下为太子办几件小事,他还是不肯。
可当她让他养一只畜生、盼着那只畜生不得好死的时候,他却将它养成得大名鼎鼎、威震四方……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听到人们称赞陆云门时,曾无数次地想要剥开他的皮囊,让那些人看清他们心中白璧无瑕的麒麟少年其实是个无情无血、喜怒哀乐俱未尝过的“怪物”。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没用,这并不是陆云门的错处。只要陆云门没有犯错,他就永远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现在,陆云门跟这个无邪到蠢钝的小郡主缠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没有一丝血脉相连,也是将这世间礼法毁了个彻底。
这可是天大的错。
她当然会为他们遮掩。
她会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蔼可亲,说她盼着他们玉烛调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经盘算过要对陆扶光说,等回到东都后,若是郡主与陆云门私会总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义邀郡主四处游玩,陆云门是她的嫡亲弟弟,出没在她的身边再寻常不过,不会惹得任何人怀疑。
想遍整个东都,哪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却不会放过陆云门。
嫡亲弟弟鲜廉寡耻,的确会害得陆品月名声有瑕,但她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受到的影响再大,跟陆云门和陆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两个同她可不一样,一旦被人发现传出去,那便是马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她知道陆云门不在意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小郡主的呢?
这位小贵人在大梁可也是誉满天下、得世人交口称赞,就这样毁了,从此背着臭名度日,陆云门舍得吗?
她不信陆云门舍得。
所以,她不信陆云门敢赌。
陆云门不敢,便只能听她的,帮她做事……
棋局仍在继续着。
小郡主后面的几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陆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陆品月应得飞快。
与她比起来,小郡主却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离陆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经过去快两刻了。
陆品月并不着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着个簪子蹿到了几上,簪尖划破了一颗柿子的果皮。
陆品月看着那支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
她知道它。
骑射赛的宴上,陆扶光用一对拨子簪做了赌注,赢走了她的篆经金镯。
这簪面顽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时,冷不丁地,小郡主开了口。
陆品月心中想着事情,抬头便去看铜镜,却发现小郡主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品月阿姊……刚才是在看这支簪子吗?”
正惶惶于陆扶光是不是发现了铜镜,见陆扶光只是想问簪子,陆品月如释重负,神还未定便顺着她的话应下:“因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兴她这样说:“阿姊认得这簪面上的图?”
“我自然认得。”
见小郡主笑,陆品月也跟着轻轻笑道,“这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是你五六岁时同长公主一起画的。”
“阿姊在说什么呀?”
小贵人似是觉得这话诙谐,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来,“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绘的《百童嬉戏图》中的一幅,在太孙长子的百日宴上,他亲手交给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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