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
“他们回去一查,竟然真的在檀管事的账目上查出了好大的亏空!听说那账从四五年前起便不对了,但最初被昧去的钱数并不多,因没人发现,檀管事的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加加算算,竟一个人吃掉了族田近大半年的收成!”
——
当时,马车中小郡主说完了最后的那句话,自族田来的众人都当做没听到般,谁也没接话茬。
但暗流却已经在人群中涌动了。
很快,辈分大些的先出了声,和软地对着檀管事劝说:“都是为了河东陆氏,且又查不出什么,只叫那小娘子安心,出钱先将金身塑了。”
后来,见檀管事不理不应,而他身后站着的儿子却一脸心虚至极地汗出沾背,几个青壮的便互看几眼,由最混不吝的那个先扯了嗓子:“若是账没问题,大方拿出来让我们查便是了,檀管事莫不是心中有鬼,才迟迟不肯表态!”
一人开腔,其他几个人的帮腔声很快也叠着响起,场面又一次变得乱哄哄,简直就像是不久前发生在此处的场景重现了似的。只不过,那些锄头与镰刀、污言和秽语对着的,不再是陆西雨家的宅门了。
陆西雨在小郡主那儿得了令,也跟着族田的那帮人一起回去看账,现如今瞧完了热闹,便立马屁颠颠地赶了回来,声情并茂同小郡主讲。
陆扶光知道,檀管事贪下那些钱其实并非为了自己,实在是家中养了几只蠹虫儿子,没日没夜、一点一点地啃咬着父亲的脊梁,使那儿从外看着笔直,里面却早就全是朽烂的窟窿,只消用指尖轻轻一推,就会塌碎成屑。
但原本,他也不必倒下得如此惨烈。
可谁叫他非要带头去找陆云门的晦气,还敢当着面对他指点。
既然他想要将蝗灾的罪责全推到陆云门的身上,那她当然要让他自己先尝一尝背上这罪名的滋味。
族田的那些人,对上燕郡王府的世子,也许只能多放几句厥词,可对上朝夕相处、却处处压他们一头的檀管事,却是真的能剥下他的一层皮。
“我要走时,族田里果然有好几户有家底的人家都悄悄过来了,同我客气了几句后,便开始向我打听马车中的小娘子。”
陆西雨现今对小郡主是心服口服,连做起她交代的事情都感觉与有荣焉!
“于是,我就照你说的,告诉他们,先不必打听你是谁,只要族田将内里的腌臜事解决,让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使上天不会因此降罪河东陆氏,那小娘子定会足金足银地为陆氏用钱。我还说,若我这话有假,他们只管再打上门来、捅我三刀六洞也无妨!”
根本就没打算给河东陆氏送钱的小郡主,可从来没让陆西雨说最后的那句话。
但她也不纠正,由着他继续说。
此时,她正坐在章铎家中的那间小屋,倚在支开的窗旁,左手轻握着束卷起的剡溪纸,右手悬腕悬肘拿着宣州的紫毫,笔尖如锥地不停在纸面划着。可这却丝毫不影响她露着两颗小酒靥,面朝陆西雨,边听边点头。
外面的窗下,因为她回来后说了句嗓子痛,不肯吃药,又吃腻了蒸梨,所以少年正换着花样地点炉烧梨。
明火很快就将梨子的清甜烘了出来,随着风落上了小郡主的鼻尖。
“犰狳的事,我也问了。”
几步远的地方,陆西雨还在兴奋地说着。
“这也叫你猜准了,最开始声称自己见到犰狳的那几个人,都不是独自看到的,他们的身边,当时都有檀管事家的子或侄!”
接着,他从头开始,分着角儿,演起了第一个看到犰狳者的说辞——
雾天气。
檀管事的儿子和农户甲。
两人结伴走在田间。
檀管事的儿子突然抓住农户甲:“你看那是什么?!”
农户甲顺着檀管事儿子的指尖看去。
檀管事的儿子:“其状如菟,鸱目蛇尾……犰狳!是犰狳!”
虽从未有人见过,但在陆氏族田的记载中,百年前一次极恐怖的蝗灾前,就曾有犰狳出没。因此这片田地长久地流传着对犰狳的恐惧,即便没读过书的孩童,都能记得住记载中犰狳的长相。
农户甲向前迈了一步,想要靠近去看。
檀管事的儿子猛地将他拉住,压低声音:“别动!你忘了?不可惊扰灵物!”
两人蹲下,屏息躲在田里,直到不见了那“犰狳”身影,才一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那个小郎一开始信誓旦旦,咬定他真的看到了,什么蛇尾、什么鸟喙,说得有鼻子有眼。但当我追问他当时细节后,他想来想去,却说不出。回忆了好久,他才告诉我,当时雾大,犰狳又隐在丛里,他看到的可能没那么真切,是在听了檀管事儿子的形容后,才越看越觉得像。而且,他们在犰狳消失的地方,发现了一堆死去的蝗虫。”
“死去的蝗虫?”
他叽叽哇哇地演了好一会儿,小郡主一直都可可爱爱笑着却不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开了口。
“是啊,”陆西雨道,“他把这些蝗尸都收拢起来、拿去供奉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东西要了过来。”说完,他把一直系在腰间的一个布囊袋子解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了陆扶光身边。
“这很重要,”小郡主语气真诚地对着陆西雨道,“非常重要。幸亏当时让你去了,若是换一个人,肯定拿不回这么重要的东西。”
接着,在小猧子狗双眼亮晶晶的注视下,她又问道:“对了,檀管事人呢?”
陆西雨:“事情闹大,族长那边派了人过来,将檀管事一家押走了。”
窗外,炉前的小郎君发现,屋里陆扶光手中一直没停的紫毫,在这时忽然慢了下来。她在思考着什么。
但陆西雨却看不出来。
他心里可是装着更重要的事!
“郡主,您说过,要是我这次做得好,您就会帮我想办法,让美人豹同我好好相处……”
说着,小猧子狗跑到院子里,将装着小豹、四处已经被它啃得坑坑洼洼的铁笼子抱了进来,“我将它带来了,您看……”
“把它给我。”
陆扶光向他伸手。
陆西雨相当地犹豫了一阵子,但还是打开了笼子。
小豹子却没有半分迟疑,一爪子将刚开了条缝儿的笼子门扇开,电卷星飞地就往小郡主怀里扑!
不过,被它后腿蹬开的笼子底还在当啷震地时,它就已经被从窗外探进来的小郎君拎住了后颈肉。
陆扶光其实已经做好了要被它撞一撞的准备,但在那阵迎面而来的疾风骤然停住时,猜透了缘由的她还是笑了起来。
反正有总能三头六臂将她护好的小郎君在,小郡主便先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纸放到身后,然后才拍了拍膝盖,让陆小郎君将它还回来。
皮毛油滑的小豹子一贴到陆扶光的身上,立马就软了身子又拱又蹭,还小声小声讨好似的“呜哇”叫,看得陆西雨嫉妒到嘴都瘪没了。
“想要让豹子听话,其实并不难。我的别院中就养着一只,自小便长在我的马背上随我行猎,如今已身长三尺有余了。”
陆扶光抬起紫毫的笔尾,温婉轻缓地逗弄着小豹,“只是,你要明白,豹子同猫狗不同,它们天性凶悍,食肉饮血。眼下它还年幼,便是再不服你的管束,最多也就是撕拦你几件衣衫,等它大些,却随时都可能会咬断你的喉咙。你想将它当做大猫来养,那就剪爪钳齿,磨光它的野性,断了它驰骋山林的路。若是想要驯服它为你所用,那就用另一个法子。”
“我亲自试过,”皓齿朱唇的小娘子轻声说着,慢慢捏住小豹后肢的一块骨,“对不听话的豹子,只要拧断这里,将它丢到无人的院子,不管不顾,等它饿到少气无力,你再送上吃食,来回几次,便是骨头再硬的野豹,也会变得忠心耿耿。”
陆西雨看着眼前轻轻巧巧就说出了这些话的小娘子,只觉得胸肺渐渐发冷,仿佛吸进去的气都结了冰碴。
发现自己的后背也结冻般地发了僵,他搓了搓有些发麻的手臂,语气生硬:“假使只能如此,那我宁愿把它放回林子里。”
“这样啊……”
小郡主忽然抱紧小豹,跟它亲亲热热地蹭起脸颊,“你的主人不要你、要把你送走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陆西雨怔了会儿,才转过弯来:“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要我的美人豹?”
小郡主扑哧笑了:“居然被看出来了吗?”
陆西雨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地生气!
“所以,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吓唬我的?!”
“当然了。我家中的那只豹子服从于我,是因为我天生就招它们喜欢,才不需要使什么手段。但你不行,你同它无缘,强留着,也只是给彼此添折磨。”
小郡主愉愉快快地同他说着这些残忍的话。
“倒不如,你将它养在我这儿。我向你保证,你想它时,随时都可以来看它。”
“我真的……养不好它吗?”
陆西雨看着那个被美人豹都撞变了形的笼子,沮丧得成了个霜打的昆仑紫瓜。
得到了陆扶光肯定的答案后,他耷拉着脑袋,最后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想他扭头的美人豹,提着空笼子,孤零零地出了门。
而他刚一离开院子,陆扶光抱着小豹的手就松开了。
她神色冷漠地将它从身上拨下,然后,她就听到了陆云门走近的声响。
“陆云门。”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
少年坐到了她的面前。
“我当年熬训白鹞,手段比你说的还要酷烈数倍。”
小郡主弯了弯唇。
他听出来了。
她刚刚,其实是在很认真地回答陆西雨。
但是不行。
果然不行。
从来都不行。
“白鹞当年是因啄瞎了人眼、才被送到你的手中,如果你不能将它训到乖顺,它就只能去死。你是在救它。我可不是。我只是想要一只听话的豹子而已,而我也的确做到了。”
小郡主微微地昂起脸。
“我可不需要陆西雨那种半吊子的慈悲心。他要真是大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把一只原本该在山野间纵跃的小豹拘在一处笼子里。我看不上这些,所以我不会改,也不会变。”
“我知道。”
小郎君说出来的,仍是这句话。
但稍停了停,他又继续道:“你在对陆西雨说那些话时,我当时心中怏怏惝恍,甚至想要阻止你……我不是觉得你那时的样子不好,你所有的样子、情绪、想法,我都觉得很好,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
风姿斐然的少年语气淡淡,却是将一颗心全敞了出来,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小郡主笑了,两颗尖利的牙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啊。喜欢一个人,当然就会想要独占一些东西。”
说着,她向他伸出手。然后,被他将手握住。
“陆云门,我将你想要独占的送给你。”
她向他承诺。
“但作为交换,你也只能被我独占。”
她说。
“以前,我想要独占的东西被别人碰了,我只是把他扔掉、把他赶走,但你不一样。”
日头又向西斜了斜,从檐边漏下来的霞光,忽如流水般地浸透了小郡主新换的石榴裙,将它染愈发红如血污。
“你要是背叛我……”
在这片血色里,小郡主轻声地、笑着、说出她最真心的实话。
“我就杀了你。”
“好。”
小郎君俯身垂首,同她额头相抵,主动地让自己融进了那片血红。
小郡主看不到这一切。
但她也主动地抱住了少年的腰,同他碰了碰鼻尖:“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她稍稍地收敛住小尖牙。
“不做别的……也行,”小娘子含糊着字眼,“我只是想要个人陪着我……”
太清楚她话语漏洞的的少年向后退了退。
小郡主:“我是想要你留下来帮我练字。我想给我阿娘寄去一封亲笔信,可连着练了好几日盲着写字,都写得不顺利。你看。”
说完,她将身后卷着的那束纸递了出来。
不用展开,少年就看清了上面的字。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
那是凌空写成的,一行行笔锋短而硬利,力透纸背,仿佛一把早就做好准备要收割一切的刀。
她在用她最真实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
这叫他,要怎么说出“不”?
第152章
152
天幕快要落下时,章铎终于回了家。
刚走出马车,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飘出的炊烟,这一天在外面过得食不下咽的他顿时饥肠辘辘,进了院就朝着灶屋走去。
可还没走到屋槛前,他就停了下来。
灶屋里,一口大油锅支着,里面热油滚沸,烟气熏人。
挂着晒干烤糯米皮的通风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个胡凳上,怀里抱着一小盆沾了层黑胡麻的炸散子,边吃边分给还在油锅前继续炸着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见,没办法知道别人吃没吃完,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个新的炸散子时,就会从木盆里拿出两个,一个自己留着,另一个,则喊着“陆云门”的名字伸手向外递。
章铎却看得真切。
有好几次,世子都正在油锅前忙碌,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世子就会过去将炸散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章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阿细捧着个筐,轻轻用它顶了顶章铎转过来的圆肚子,里面半满地盛着堆刚摘下来、根上还沾着泥的野菜。
“饿了吧?世子做了许多炸散子,也分了些给我,我没吃完,剩下的都在咱屋里的矮几上,你先去吃两口垫一垫。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铎就放松多了,无处安放的手脚也有地方放了。他照着阿细说的回了屋,没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盘炸散子吃光了。
干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来,章铎就又出了屋子。发现她正在院外不远处的井边洗菜,他就搬着胡凳坐到了她旁边,边跟她一起洗菜,边从头跟她说起了他今天出门后遇到的事。
是这世间最最寻常、恩爱夫妇的样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辉,蟾光皎皎,风也清凉,坐在小院里,不必藉着灯烛也能将四周看清。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时候,阿细便将饭食都摆在了小院中。
“能摆脱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扰,自然是好事。但我并不想搬回家里的宅子。我和阿细商量了,我们夫妻闲散惯了,回去一起住反倒会受拘束。这里离亡母的坟茔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问起今后打算时,章铎两手捏着木箸中间,迂讷舌钝地答道。
他之前上书辞官,说的便是自己身为医者,却让母亲死于病痛、离去时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实在愧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乡,在墓旁植松万棵,以偿一二。
大梁极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请求,圣上便是再惜才不愿放人,也阻拦不得了。
连圣上都是如此,陆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说什么。
“那医馆呢?”
小郡主又问,“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乡开一处便民的医馆吗?如今,还打算做吗?”
“我长兄说他会全力助我,但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要我再等等。”
说着,章铎那张只要不谈论医术就会显得格外憨直的脸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为只是想帮帮附近的乡亲,没想到竟需要那么多的钱。”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医令您如今声名显赫,即便没有医馆,也会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来,请您过去医疾救人。”
“不过,”她说着,声音略有迟疑,“最初会来登门求您的,必定都是河东的富庶豪户,若是没有足以济世的银钱,还是无法长久惠及寻常百姓。”
听了这话,章铎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还是阿细过来打发他去支炉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断。
都在院子里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净的新鲜蕙草被端了上来。阿细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盘中,又为小郎君斟了满杯的酒。
“这菜与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干姜和胡椒酿的,里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觉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招待着来客,阿细夫人先饮了一杯酒。
章铎还在守孝,不沾荤腥。小郡主用着药,不能喝酒,但适量的肉还是能吃一些。
陆云门随着阿细夫人饮完酒,见陆扶光早就无声地将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边、快要将那一整个吃完了,他便伸出手,亲自又为她包了一个。
少年做事时一贯安静,小郡主又暂时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静得出奇。
阿细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铎。
章铎虽然在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时滔滔不绝、与妻子面对面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对上外人却颇为木讷,常常是别人问了、他来答,若别人不起新的话头,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后,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听到就笑了,却也没解释什么,而是主动同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鸭花汤饼,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医令想错了,我从未将世子当做族兄。”
近处的炉火烘着,小贵人两颊胭脂微融,那颜色似是渗进了她的雪肤里,显得她愈发艳如桃李,髻上插着的半圆梳背上、华贵的红绿宝石也在火色中辉着奇丽的光。
“我自七八岁初见他后,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执念扎根,我意识到我对他心生贪念,屡次想把他骗到手里,却总也没能得逞,这次,我以帮他顺利操办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饵,又用眼疾逼他心软,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边,而且,因为我装足了可怜,今日他终于答应,这几夜会宿在我的屋里。”
小娘子说着这些,心酸一闪而过,神色中剩下的只有执拗和坚决,“我知道这于礼数不合,可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汝阳夫人面前,二位可否为我遮掩一二?”
阿细夫人听不透她话中真假。
对燕郡王世子那样的惊世少年,小娘子心有爱慕,实在太正常了。
章铎却直直白白地说道:“你们是同宗的血亲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还是不要同屋得好。”
“虽是同宗,却是半路并起来的,往上数,只怕十几代人都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血缘关系。”
小郡主半点也不介意章铎的反对,从头详细地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往事与他说了一通。
“再者,世子对我,也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着双目。但不知为何,阿细夫人却觉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炽热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这次回了东都,便再不会有这般机会了。我长到这么大,只为自己任性这一回。”
既不是血亲,又不违医嘱,原本就对世俗诸事不甚在意的章铎便又没了话。
他看向妻子。
于是阿细夫人的话就相当于他们的决定了。
她微颔了颔首,说道:“夜晚寒凉,我们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门窗闭着,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边的酒凹笑了出来,向着对面道了谢。
当深夜将至时,章铎夫妇真的如他们所说,紧闭了门窗,连烛火都早早地熄了。
万籁俱静,小郡主披着裘衣,跪坐在屋子还未放落的窗旁,呼吸着夹杂着凉意和花香的风。
“这周围有什么吗?”
她轻轻地问着身边的少年。
“一只萤火虫。”
“它在做什么?”
“在发光。”
“陆云门。”
小郡主不乐意了。
“你要说得再详细点。怎么发光?什么样的光?多久发一次光?”
对着陆云门,她便总是忍不住想要不讲道理,“听不到你说话,我就总会忍不住去想我的眼睛,然后就会越想越觉得痒,克住不了地要去揉它……”
少年平实地答着,答着,但忽然,他停下了声音。
小郡主侧耳静了静,没听到他说话,就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与小郎君的面前,一只雄的萤火虫被那只身上不断闪烁着光的雌虫吸引了过来,落在了它的身上。
它们在交尾。
住在长安的小院时,少年时常在水影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时,他总是心如止水,如看草木。
但此刻,陆扶光趴到了他的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整个人绵软得仿佛要融化渗进他的骨血。
“陆云门。”
她的手不安分地从后面伸到了少年的身前,不经意般地、拨弄着他的蹀躞带,惹得金玉声琤琤。
“既然能将萤虫看得这样清楚,是不是已经夜深了?”
小郎君在蹀躞上金珠玉坠珑璁声起的那一瞬,眸子就定住了。过了片刻,他握住了她快要将他衣衫扯乱的指尖,“我们说好的,要听章太医令的话。”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啊。”
小郡主说得那样自然,“我只是眼睛疼,睡不着,想同你多说会儿话而已。”
手被他握着,她也不抽出来。
“比如,崖边寺的事,你怎么看?”
“你想查下去?”
“不只是查,我是想要好好地同那群人玩一玩。或者,用他们喜欢的词,“她说道,“斗、法。”
“把河东陆氏扯进来,本就是在给我添麻烦,竟然还将手伸到了你身上,”她语气轻蔑着,“他们以为是在谁面前弄这些玄虚?“
小郡主的小尖牙藏在了少年的领间,笑得志骄气盈,“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第153章
153
“若是太医令不图钱财也不怕辛劳、只想帮百姓们减轻些病痛折磨,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陆扶光明言道。
“承皇祖母和母亲疼爱,我手头还算宽裕,但要我没私心地将银钱全拿出来,只为给您建一座悲田坊,却也不合适。所以,我想请太医令帮我一个忙。”
——
河东陆氏族田,小娘子怀抱一只雄鸡,手捧香锥三颗,慢慢俯身拜下,身后一以帷帽遮面的少年乐者手持琵琶,奏祭祀礼乐,以曲悦天神。
此时,本就有不少人正在林间务农,家屋中的人听到动静后,也陆续赶了过来。
但他们先是被那少年激越正气的琵琶雅乐震住,驻足不敢近,又细细见那向天祈禳的小娘子高冠卷云,红裳霞帔,佩七宝璎珞,穿金薄重台履,所行处灿烂芬芳,实在庄严非常,如临凡天女,现着一身宝相,因而始终无人敢上前惊扰。
直到礼乐音息,那鬓间满是金翠花钿的小娘子香敬事毕、起身抱着雄鸡向远处离去,他们才回神般地追了过去。
可还没靠近她,她带来的、个个宛如立地金刚的扈从们就将众人拦住。众人一时生惧怔愣,等想起来推搡喊叫,那边小娘子马车上的帷帘已经放下了。
“不用追了!”
一名老汉叫住了其余人,“我刚才在那群人中见到了一个熟脸儿,就是在河西那家人门前、搬出珠宝箱子的侍女。”
跟着去了陆西雨家的乡亲,自然很快想明白了这群陌生人的来历。没去的,也都因为檀管事的事,将当日的事情听了许多遍。
于是,登时就有人接话道:“方才那个蒙着眼睛的小娘子,就是当时坐在马车里的那位?”
老汉点头:“八成就是。”
接着就有人想到:“她说过要出钱帮咱们供奉避灾,如今已过了多日了。难得她亲自来了,为何我们不叫她现在就将承诺兑现?”
老汉看了看已经奔远的马车。
将檀管事拉下马时,他出力颇大。
这会儿正是争取成为新管事的紧要关头,因此,他的确想要多得些信望,但硬碰硬、会得罪人的事,他也不愿意牵头去做。
盘算须臾,他假仁假义地劝道:“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毕竟,河西的那户人家为她打过包票……”
不必等话音落下,果然就有呆些的开了口:“对,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她这会儿跑就跑了,我们去河西那家找她!”
族田这边,对她的声讨还在进行,马车上,小郡主随意地在盘上撒了把米,她脚边的雄鸡便立马崩崩崩响地啄了起来。
这就是她曾养在范阳卢家的那只公鸡,被在范阳妥当收尾了的贾内监带了过来。
它肉眼可见得壮实了,鸡冠更红,身上的羽毛也甚是光泽鲜艳,精神抖擞得没有半点刚经历过一番路途颠簸的样子。
在它很有弹韧劲儿的肉上捏了捏,小郡主出声道:“路都探好了吗?”
跪坐在前面的贾内监当即覆命:“是,每一户都探好了。”
对这位仿佛总能看穿人心的小贵人,贾内监从来都是既忠心又畏惧。
他恭谨地将头垂得更低:“照您的吩咐,奴今夜会带人潜入庄子,挨家挨户吹入迷烟,绝没有人能察觉外面的动静。”
“呜……呜……”
听到贾内监的话,被堵嘴紧紧捆着的檀管事眼珠凸瞪,绷着青筋想要呼喊出声。
陆扶光于是转向了他所在的角落,“怎么?你在担心族田附近的百姓?”
檀管事拚命扭动着想要出声,脖颈血涌、涨得通红。小郡主看不到这些,但她却仍旧笑着听懂了他的挣扎。
“给他解开。”
她吩咐着贾内监,唇边胭脂所点的面靥圆圆,正落在她微笑时露出的那对酒凹旁边,更显得她韶颜可爱。
“他如今可是河东陆氏的逃犯,若是在这儿大吵大嚷被发现了,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才不会如此做呢。”
如同被踩住了喉咙的鸡,檀管事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痛嚎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安静得都要贾内监报一句“已经解开了”、才让小郡主确认了他可以出声。
“我问了你,你便该答。”
她说完,稍稍地朝着檀管事侧了侧耳,髻前髻后的两支金玉步摇极轻地叮当了一声。
只那一声,就激得想起了自己险些丧命那一刻的檀管事突突心悸。但他仍要硬着骨头,对着小娘子怒目:“都是多年乡邻,我自然担心。”
她似乎觉得有趣:“哪怕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若不是你……”
被讥讽了,檀管事却并不敢如当初那般对她斥骂,只能咬牙恨齿,一遍又一遍,“若不是你……”
“真是奇怪。分明是你纵子遗患,孤犊触乳,却将错怪到我的身上。你不会不明白,即便我当日不将此事戳破,不久后,等燕郡王世子来族田支取祭祀银钱,这些亏空也会被发现。前面几年,需要这些银钱时,你东凑西补,尚能勉强糊弄过去。可今年,收成本来就差,你那两个儿子的胃口却被养得更大,愈发挥霍无度。你已绝没有将钱拿出来的可能了。不过是将日子提前了些而已,不该使你如此恨我才对。难道,”小娘子殷红的云头花钿微蹙,轻声猜道,“你原本竟有逃过此劫的办法?”
檀管事又哑了声。
可他的呼吸声却逐渐重了起来。
这变化并不明显,但小郡主最近用不了眼睛,耳朵便格外灵敏了。
“看来是了。”
她舒展开眉头,“刚刚事发就下了命令将你押回去,关在四周无人的地窖,不问不审便要私下将人绞杀,还要用绳子做出你羞愧自尽的假象……”
小娘子慢条斯理地说着。
“这些,恐怕同你们的那桩交易,关系极大吧?”
檀管事几乎连气都窒住了。
“发现了你中饱私囊,他说你这些年在族田劳苦功高、他不忍与你计较,可倘若燕郡王世子负责了此次祭祀,便定会看出你手下账目有假,到时,他也无法帮你瞒住,为今之计,只有断了燕郡王世子掌管祭祀的路,最好的法子便是拿他去年焚瘗灭蝗、惹上苍降罚做文章,如此便能保住你的管事地位,至于那些亏空的账,只要之后慢慢还上,他便只管推聋作哑、当做没发生过……世上哪有这样的好心人?何况他还稳稳地当了几十年的陆氏族长。”
小郡主轻快地笑出了声:“怎么?你真以为是你命大,杀你的人突然口吐白沫发了癫疾,才让你能拿着成串的铜钥一路逃出来?”
“是你救了我……”
喃喃说完,一直靠一口怒气顶着的檀管事忽地塌下了肩骨,鬓边两丛这几日才生出的白发蓬乱在肩头,颓老之相尽现。
全被她说中了。
可他红着红着眼眶,却还是将牙根咬紧了。
“我是河东陆氏的人,我便是再不堪,也绝不会出卖我的宗族。”
他仰头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声音哽咽,气息在抖,可神色中却浮出了无畏,“我做错了事,我不想死,可如果要我背弃宗族、做出对宗族不利之事才能苟活,那我宁愿去死。”
小娘子摇摇头,满头珠翠生辉。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这种事。”
从一旁的几上拿起个锦囊,她将里面的一张玉牌握到手中,伸着递向了檀管事:“我在永济州旁,新得了处小庄子,正少个管事。”
说着,她的两朵小酒凹又露了出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只叫人觉得春风和气。
“你要用我?”
檀管事本已死衰般的双目慢慢聚回了光。他无法相信,瞳仁颤着,心跳如鼓:“你知道我贪了钱,还要用我?”
“檀管事,我见过很多人,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我看得很清楚。”
檀管事心中怀疑提防,可又因她的话而几乎动容,正挣扎着紧皱双眉时,小娘子却顿了顿、顽笑起来:“我这话可不是扯谎,我的眼睛只是这阵子生了疾,很快就会好了。”
说完,她微倾身向前,将那玉牌随意一抛。
眼见那玉牌直直朝着地面落去,就要在他面前摔得粉碎,檀管事脑中分明混沌不已,却几乎是扑着摔上前方,将它接到了手里。
他形容狼狈至极,但在看到玉牌安然无恙时,面上却不自觉地松出了笑意。
“檀管事不必担心我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因为,我也姓陆。”
小郡主端庄地坐了回去,指尖拨了拨小郎君今早为她新编好的花镯,嫣然含笑。
“我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河东陆氏长久安稳昌盛。”
陆扶光并不是在诈他。
她说的可几乎都是实话。
虽然最初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命人留意檀管事被抓走后的情况,但在看过檀管事这些年在族田的作为后,她是真的生出了想用他的念头。
这样的人才,明明只要用得得当,便可做出大功绩。就这样死了,也实在可惜。
而她新得的那个庄子,原本并不在永济州的地界里,多年无人管束,算得上穷山恶水,很不好打理,她心中能将那块硬骨头啃一啃的几个手下如今都腾不出空,檀管事刚好可用。
至于河东的这一摊子事,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派用场。
“那庄子僻远也穷苦,但正因如此,也无人会认得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头开始,换一种新的活法。”
仔细端详那玉牌,檀管事在认出上面章纹的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回想自己几日前的所为,更是后怕不已。
可随后,他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如此权势滔天的贵人面前,他的命卑如蝼蚁,她若是想计较过往,那他早就被捏死在她的指尖了。
尊贵如她,没有任何同他虚与委蛇的必要,也正如她所说的,她绝不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她说要用他,定然是真确觉得他可用!
即使他的品行已满是污点,她还是真的愿意再信他一回!
檀管事忽然老泪纵横,俯首久久拜下:“领贵人命,老奴定不负此恩!”
——
“檀管事。”
贾内监亲自送戴着帷帽的檀管事登上了前往永济州的渡船,抬手止住了他的行礼,“您既领了玉牌,从此便与我同为郡主属下。我不能受您的礼。”
他看出了檀管事眼底想问却又不敢问出的踌躇,“我不了解您,但我知道郡主从没看错过人,也从没用错过人。正因如此,那位贵人从不轻易用人,一旦用了,便绝不会亏待。您家中受到波及的儿郎,郡主都已使法子救了出来,由我亲自妥当照料,想要继续那般奢靡挥霍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掌一门手艺、余生衣食无忧。”
说完,他照吩咐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檀管事长子总随身佩着的玉珏,交到了他的手上:“郡主说了,待时机成熟,会为你们再做安排,望您宽心。”
——
隋征陪着汝阳夫人走出她们住着的旅舍,打算在上马车去往章铎家换药前,先吃碗热乎的汤饼做朝食。
可不过几步远,她便连着撞见了好几个跑着路过的小儿,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唱着什么“铃啊铃、去去去”,手上都系着串有各色垂坠子的彩绳。
那些垂坠子都是用细线编成的,不过指甲大,有的编成小猫小狗、有的则是桃子李子,个个精致鲜亮。
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下,向前走的脚步自然也不经意地慢了些。
被她搀扶着的汝阳夫人发现了,便问了她。隋征刚答完,就在汤饼肆掌勺的店家手腕上也看到了相像的彩绳子,只比孩童们戴的大了些。
于是,在得了汝阳夫人的首肯后,她便在接过汤饼碗时,向着店家问了起来。
“这是我从山灵庙求来的,削病辟邪,灵得很咧!”
店家娘子长着张秀气脸,但生得颈粗膀圆,看着有一把子力气,声音也同她的样貌似的,好听又响亮,一嗓子就传到了对面卖蒸饼的店家耳中。
“哟!”
那也是个爽利的娘子,手上劲巧地揉着面,扭头扬着声朝这边笑道:“又在同讲客人讲山灵庙了是不是?昨儿我说你啰嗦、一段话能讲百十遍,是谁跟我说,今儿绝不再提了?”
“这可不是我主动要讲!是客人问了,我才答的!”
汤面娘子与她最熟悉,因而也是笑着怼上,随后,她朝向还在看着她的小娘子与老妇人,收敛起语气中的泼辣,好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这右手腕因多年抻面搅勺地忙活,时常酸痛,但自打从山灵庙出来、得了这条求来的彩绳,才不过两日呢,我这整条腕子的筋骨都松快了,实在是想不信服都不行。等今日过了朝食的时辰,我还要带上我家的两个小女,一起再去山灵庙上香!”
“山灵庙?”
隋征看了看汝阳夫人,见她也有意继续听一听,便接着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庙宇名。之前,我只知道这儿有一座崖边寺很有声望。”
“崖边寺自然也是灵妙,”店家娘子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在话,“但去那儿,进门便要交上香火钱。我们这些兜中只有几个铜板的,想要将祈恩的话传到神僧耳中,需得先饿上个一年半载去攒钱,实在承受不起。”
正说着,食肆又来了食客,店家娘子便欠了欠身,又到别的食案前招呼去了。
事情只问到一半,隋征徐徐无声地随着汝阳夫人将汤饼用完,期间几度抬首,悄悄又向着她看了几次。
“今日出来得早,倒也不急着去章太医令住处。”到底相处久了,汝阳夫人对她的心思了然,等放下了箸勺,她缓缓开口道,“那山灵庙叫她说得神奇,实在让人想去见识一番。正巧我们马车宽敞,你且去找那娘子问问,若是方便,可以一同去。”
——
山灵庙的不远处,陆氏族田的庄子上,一个独自住着的庄稼汉扶着昏沉沉的脑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正正好被从窗缝照进来的烈阳刺到了眼睛。
他抬手去遮,却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他们昨日傍晚就定了下了,今日一早要去河西的那户人家讨要说法!
看着大亮的外面,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了头,他急得顿时气血上涌,两耳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只顾着手忙脚乱抓起衣裳穿,连着好几次都将两条腿塞进了同一个裤筒里,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好容易把裤带系起来,松了一口气的他总算有心思去听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四周静得骇人。
他满腹疑惑地推门出屋,赶去田里,离得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田边。
他走近了些,刚要张口问他们在做什么,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掐紧了喉咙,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金灿的庄稼地上,覆着一大片死去的蝗虫残肢,而与蝗尸堆叠在一起的,还有无数只死伤的野蜂,仿佛双方刚经历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厮杀。
——
山灵庙内,隋娘子跟在那汤面娘子的身后,双手捧着庙祝用刻满祷文的金勺舀出的三颗香锥,低颈垂首,小步走到了殿内那座金身神像的面前。
那神像盘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颈上却生有两首,猛一看令人心生惧意。
隋娘子压下心中怪异,悄悄细看金像,很快便发现它的手心、膝上均落有蜂虫。
终于,她想起了一位传说中的山神。
曾居平逢之山。
其状如人而二首。
掌天下螫虫。
第154章
154
哗啦。
哗啦。
一斛又一斛的铜钱被倒在章铎家的小院里,有的簇新发亮,有的辗转经过数人之手而磨损严重,但都是百姓怀着虔诚之心放进香火钱箱的。
因为最多只肯向一人收一枚铜钱,因此最初一日能摸出来的不过只有零丁几个,但如今,已经能成堆滑着在地上铺开一大片了。
雄鸡原本圈地为王地在院子里遛弯,突然落地的铜钱子儿把它吓得直接扑着翅膀腾了空。但是很快,它就试着踩了上去,随后欢快极了地在铜臭味间蹦来蹦去,很有种钱来疯的劲头。
跟它相比,旁边那只病病殃殃的老鹅就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了,被公鸡踢溅出来的铜钱砸到脑袋,也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头。
在又一枚铜钱要弹上它可怜的脑瓜时,刚走进小院的漂亮少年伸手将那枚铜钱抓到了手中。
“哪里来的鹅?”
陆云门将铜钱抛回钱堆,看向一旁准备将老鹅抱远些的贾内监。
“一名香客在来山灵庙的途中路过集市,见这鹅望向自己的眼中仿佛有泪便心生怜悯将它买了下来,送来了庙中放生。”
因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贾明的身份欺瞒了他许久,即便如今待在了同一屋檐下,贾内监看到燕郡王世子,还是有些想躲着,答时格外恭谨。
比他做过更多过分事的小郡主却灿烂地扬起笑脸,对小郎君道:“我正在问贾内监山灵庙附近有几条渠呢。”
连思索都不用,少年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在将带回来的银丝糖放进她手里的同时,接过了她手中舆图,凝神看了几眼:“若要建在山灵庙东坡下,引永福渠的水会更快些。”
“那就叫人去做。”
陆扶光吩咐贾内监,“不必点明是谁,只说有人因受山灵恩惠,故愿引渠为庙中灌个放生用的池子,用不着刻意大张旗鼓,稍放出点风声就好。周围百姓有想一起出些力气的,可以让他们前去帮忙引渠,但绝不能收取分文钱财。其间若是有不怀好意的,就让他恶有恶……”
“不得了!出大事——”
陆西雨一跳下马背就喊着朝小院里冲,打断了院内人说话的同时,差点与背着盛獭的箩筐走出院门的阿细夫人撞了个正着,当即惊得嗓子眼里的声音都挤细了。
他虽来过这小院几次,但阴差阳错地,从未跟阿细夫人打过照面,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因此这会儿便半分城府都没有地将吓了一跳全现在了脸上。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妥,连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接着,目送笑着向他问安又说了“无妨”的阿细夫人离开,几乎成了这座小院耳报神的陆西雨灰溜溜地凑到郡主面前。
即便刚才丢了脸,这会儿放低了语气也要继续把肚子里憋不住的话说完。
“出大事了。”
他拉过张胡床坐下,把跟过来想啄他蹀躞带上亮晶晶宝石的公鸡拨到一边:“郡主你不知道,昨晚族田发生大事了,庄稼上落了一大片蝗虫和蜜蜂的死尸,看情形,像是经过了一场鏖战,双方拚杀至死!”
小郡主面上的神色愣住,指尖攥紧了银丝糖的纸包,将它捏得都起了皱褶。
稍安静了片刻,她向着紧张期待她反应的陆西雨出声:“你详细说说。”
“好!”
得到了回应,陆西雨立马立马继续道,“刚才庄子里的人又去了我家,这次倒是没喊打喊杀,我们不给他们开门、他们也只是站着不肯走、隔着门传信说庄子里出了件奇怪事。他们说,昨夜分明没有下雨,可他们却在睡着后听到外面雷鸣霹雳,刀斧兵戈相撞,厮杀呐喊声不绝。他们想要起身去看,但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小郡主边听边不断地微微地向他倾身,斜坠着的鬓钗上玉翠珠子无声地一颤一颤。
在陆西雨眼中,这会儿的陆扶光几乎是他见过的、最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了,所以他讲得非常卖力,力图把他听到的原封不动全说给陆扶光听。
“竟然真的灵验了……”
听完他所有的话,小郡主喃喃般地出了声。
“其实,”她轻声对他说,“我前几日因为族田中那段犰狳的流言而苦恼,便让侍女驾车带着我四处走走。因为没个目的,也不认得路,所以只是随意地在走,但不知怎地,那匹马竟走到了一座我从未听说过的山灵庙前,随后就定住了马蹄,就算用鞭子抽它,它也不肯动。”
她说得声轻,周围全静了下来,就连又立回到了铜钱堆上的雄鸡也不再走动了。
貌美的小娘子颦了颦眉,声音飘飘忽忽,像缕抓不住的烟,“那时的情形,实在很难用言语说清。我下了马车,在望见山灵庙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脚步不停地进了庙中。听庙祝讲完这山灵庙的来历和向它祈禳的法子后,我便照着,到族田中举了禳祀。当时,我想的,也只是试一试,与其将金银钱财送给族田的那群人、让他们得逞地去供奉崖边寺,还不如献到山灵庙,只要山灵能显出神迹,证明它能用它所驭的群蜂在蝗虫漫天时护住族田的食粮……”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了许多想不清楚的事。
“原来真的是你……”
陆西雨听着听着,却逐渐恍然大悟:“难怪庄子里的人说前一日见到你抱着公鸡到田地间敬香祈禳,问是不是同今早发生的奇事相关,我们不答,他们便不走,害得我只能从后院翻墙出来。我还以为他们认错了人。”
可他不明白:“听到犰狳的事时,你当即就肯定是族田里的人在装神弄鬼,我看你那时的样子,还以为你完全不信鬼神。””我原本确实……“
呢喃了一声,小郡主用力抿了抿唇,像是十分心神不定。
她没有将话说完,而是转言道:“我没正经地同别人说过山灵庙的事,是怕大家会觉得山灵庙不够正统,且山灵生有双首、颇具异相,我头一次去时,便听见周围有人被那金像的模样吓到、不肯进去叩拜了。”
对神鬼事如数家珍的陆西雨完全不明白这有何吓人的:“《尔雅·释地》中有云:‘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西方有比肩兽焉,其名谓之蹶;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中有枳首蛇焉。此四方中国之异气也!1’”
说着自己熟悉的话题,陆西雨的劲头儿很快就上来了,“不止文字,就连数百年前留下的雕物上,它们也均是双首。那可都是祥瑞之兽!它们的双首是天赐的神异,正因如此,才有无穷的神力可以庇佑百姓,要是没有多出的那颗头颅,说不定还没那么灵!”
似乎是被他说服,小郡主慢慢地点了点头,继续同他细说:“我听庙祝说,他少时父母亡故,靠邻里照拂才得以活命,不久前,他邻家的小儿得了重病,已经命垂一线,只能靠药吊命,而那吊命的方子中,有一味药材十分昂贵,不过几日就快将那家人的积蓄耗尽了,庙祝见状,决定只身进山中去采,即便只能让那孩子再多活一日……”
可进了山中后,山路突然间变得云雾迷濛。他走着走着,迷了路,竟被一颗垂柳如帘的巨大柳树挡住了去路。
他离开了几回,却总是会走回到柳树前。无可奈何地,他拂开柳枝向前,发现里面藏着一处山洞,穿走过去,竟如入仙山琼阁,珍药灵芝遍地,正在他不知所措时,群蜂如流云而至,引路带他见到了一位其状如神而二首的巨人。
“那巨人自称曾是上古时的平逢山神,后因信仰衰落,降为了山灵。”
庙祝发誓愿用余生为山灵供奉香火,只求山灵救一救他邻家的小儿。
山神应许了,给他服下了一颗金丹,又同他说了许多玄妙事。
被群蜂送出山洞,拂开如帘垂柳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他却发现,自己竟躺在家中。
问邻里,他们说是他自己走回来的,回来时将盛满了草药的筐子一扔,嘴里直嚷着困便进了家门,倒头就睡,到如今已一日一夜余。
正在这时,邻家突然传来一阵喜极而泣的哭喊,已被备好了的棺椁的孩童神迹般转危为安。
灵台一片清明,庙祝马上背上行囊启程,跋山涉水,终于走到了山灵所说的地方,在那座荒败到早就被人忘记的古庙,挖出了一罐又一罐金。
之后,庙祝便用这些黄金重新修筑了古庙,又照着山灵的嘱咐为它塑了金身,供奉香火……
陆西雨早已不自禁地捂住了颤动的心口:“所以,那座古庙就是……”
“正是我去过的山灵庙。”
“那座庙在哪?我要去看看!”
陆西雨说着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胡床都被他撞得晃倒,重重摔翻在地!
晒着太阳发呆的雄鸡一惊,当即扇着翅膀扑腾了出去,将爪子下的那堆铜钱弄撒得到处都是。
这下,陆西雨终于留意到院子里的那些铜钱了。
他还带着刚才说话时的激动劲儿,摇着尾巴般好奇地问小郡主:“你们在院子里做什么呢?怎么这么多铜钱?”
“这个啊……”
温柔又貌美的小娘子诚挚地向他保证,“现在还不能说,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然后,她认真地将去山灵庙最近的路告诉了他,接着又劝陆西雨先回家、将那群也许还等在他家门前的族田人打发走:“除了我的身份,其余的,就如实相告吧。毕竟牵涉鬼神,欺瞒总是不好。”
陆西雨这才想起还有正经事未做。
他趴在门板偷偷地看了一眼在郡主屋中软榻上团着酣睡的小豹,随后就急忙地告退回家了。
而他前脚刚走,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只信鸽自天上飞下,落进了院子角落陆小郎君刚搭起来不久的鸽棚里。
少年熟练地给鸽子喂了食,随后摘下它脚上系着的细筒,将里面细窄的纸倒出,送到了正咬着银丝糖的小郡主面前:“山灵庙来的信。”
小郡主腾出指尖,在小郎君卷开的纸上轻而慢地摩挲了一遍。
那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只有许多个被牛毛般的细针扎破后留下的凹凹凸凸的点,是她在看不见后、闲来无事时同陆云门一起想出来的,不必用眼睛,也不需要耳朵,她只用摸一摸,就能知道陆小郎君对她说了什么。
后来,她便教了一些给酡颜,方便她从山灵庙传信。
但酡颜学得太慢了。
比如这封信上,虽然陆扶光猜得出她想告知的是“汝阳夫人与隋娘子至”,但“汝”字却完全不对了,“至”字“写”得也不准。
不过几百个字而已,明明从她定下来的那一刻起,陆云门就从来没有弄错过。
她将信还给小郎君,正要说话,院门口便又有人进来了。
能走进这院子里的人不多,每个人的高矮胖瘦、走路时的细小习惯又各不相同,过了这些天,陆扶光已经能很清楚地将他们每个人的走路声分辨出来了。
听到走进来人的是章铎,小郡主“哎呀”了一声,仿佛才刚想起似的,朝着正陪她一起喂鹅的少年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告诉陆西雨,今日逢九,午后山灵庙便会闭门却扫?以他的性子,等回家将人打发走后,肯定转头就去山灵庙,到时定是要被拒在外面的。”
章铎刚进门,不明白郡主这话的前因后果,刚张开嘴想要问,却看到郡主小声地向身旁的小郎君催促了什么。少年垂首似是不愿,但经不住小娘子一催二催,还是抬手将油纸包中的银丝糖送到了她的嘴边。
找不到说话的时机,章铎为难地摸了摸勒着自己肚腩的带鞓。
这种时候,发现他回来了并主动向他搭话的小郡主就显得格外体贴了。
“ 太医令?”
快快地将腮帮里鼓着的糖酥嚼碎吃完,整个人都甜丝丝的小贵人抓着小郎君的手站了起来。
“您回来了。”
她不用不善言辞的章铎来发问,自己就说了下去:“今日陆家的八郎君也许会去山灵庙,但我忘了告诉他那里午后闭门,正在想要怎么办。”
章铎想了想:“那我再回去……”
小郡主摇头。
“听阿细夫人说,您为了山灵庙里的事务,最近一日比一日忙,昨晚更是几乎没有睡觉,天色微明就赶着出门了。”
她走进光里,颊上两朵圆圆的金箔花子在光中水波潋滟地浮动。
“还是由我去看看。即便我做不到最好,还有世子会帮我。”
她转头向着少年,不由他拒绝般地骄傲地笑着微扬下颚,“对不对?“
每次看到她对自己笑,少年都会心动得厉害。
他只有低下头,才能在人前遮掩他眼睛里几乎藏不住的喜欢。
但在瞧不真切的章铎看来,垂了首的世子便更像是在不情愿了,是小郡主用手在他的手背上掐了好几下,世子才抬眸看了看天色:“我们驾辆轻便的马车抄近路,能在山灵庙闭门前赶到,会比陆西雨早。”
迎着铺洒下的光,少年鸦青的瞳仁宝石似的光耀,面上肌白如玉,骨肉停匀。就连一向记不大清人脸的章铎都闪过了一念,觉得燕郡王世子的样貌好像一日盛过一日了,那双眸子里潆洄的、带着某种说不清情意的水光,好看得能令世间人都怔怔不能忘。
——
“我想看你了。”
小郡主刚在马车上坐好,就将后背靠到了小郎君的身上,“眼睛蒙着布条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她的指尖勾住布条上面的边缘,“我总觉得我已经能白濛濛看见光影了,就不能偷偷摘掉一会儿试试吗?”
陆云门握住她放在布条上的手:“现在还不行。太医令说,已经快了。”
“可我真的很想看你啊。”
娇贵的小娘子一旦任性起来便不好对付,“我这两日忽然觉得,你好像又长高了。”
她拧过身,仰脸向上:“我这样亲,以前都能直接亲到你的下巴。”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
他发现了,这段日子,陆扶光在长久地看不见后,开始变得愈发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无法视物的空缺。
失去视觉的新奇在渐渐消失,只有黑暗的世界已经让她厌倦了。
他太清楚她对一件事的耐心能有多少,要不是河东的这桩事还算能引起她的兴趣,让她愿意花些心思、分散些注意,对身体并不怎么爱惜的她早就耐不住要背着人用她的眼睛了。
所以,即便她这会儿想要做的事再狂恣胡闹,只要她不做出会伤到她自己的事,他都可以马上帮她去做。
就像昨日,他如她所愿地为她弄来了无数的蝗尸,让她能不加遮掩地用和“犰狳现世”同样的法子、在族田造出一番奇观。
如此,那位要借檀管事的手给崖边寺送钱立名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弄清今早庄子上那骇人情形的始末。
这就是陆扶光想要的。
肯定了“犰狳现世”的崖边寺是真的灵验,那平逢山灵显灵、遣出蜂群灭蝗护庄就也得是真的。
她就是要对方知道一切却不能揭穿,苦苦忍着陪她将戏唱下去。
第155章
155
河东陆氏所供奉的一间道观里,一名华发白髯的老翁闭目坐于禅榻上,毳袍袖旁茶烟袅袅,静适闲散仿佛餐松饵术、栖隐了数年。
听到有人步履逼近,老翁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摸了摸靠在榻边的锡杖 :“查到了?”
“回父亲话,在庄子中装神弄鬼的,应与山灵庙脱不了干系。”
来的男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腿脚在走路时还好,但屈膝时就颇为费力。
慢慢跪坐下后,他向老翁说了番他探听到的山灵庙的来历,接着又说道,“那华服盛妆到田地间祝祷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雄鸡,同山灵庙以骄虫为尊的说辞正对应得上。”
没听到父亲的回应,男子用指尖扫了下他因被火燎伤而秃了的左眉尾,边忖度着眼前人的心思,边继续道:“问过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没见过那名盛妆的小娘子,但有不少人认出了她的侍女,因而猜测那小娘子正是将陆檀推到风口浪尖、马车中藏头藏尾的那一个。所以,我便叫人画了那小娘子的画像,带了过来……”
老翁已经将那日发生在河西陆氏家门前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了,一听便知是谁。
他睁开双眼,松开盘着的双腿,落地踩上草靸,伸手接过儿子呈上的画。
随后,老翁略长微虬的白眉在端详中皱起,但出声时,问得却并不与那画像有关:“陆檀找到了吗?”
“没有……”
事情没有办妥,眉尾秃了的男子答得声如蚊蚋。可他又实在想不通这事为何会办不成,“那一家人竟就没留下一点踪影,真真如人间蒸发了……”
——
而令男子苦恼不已的的“元凶”,此刻已经抓玩着陆小郎君腰间蹀躞带上银刀的玉柄,沿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进到了山灵庙的后偏殿。
听到酡颜说汝阳夫人和隋娘子还在前殿、迟迟没有离开、似乎对山灵庙生疑,小郡主从颈上摘下了那块她没离身的双螭拱壁玉佩,随手叫过一个侍女,让她拿着玉佩去将二人请过来。
等待的空隙,不耐烦安静的小郡主扶着陆云门的肩膀,坐到了后殿的槛窗沿上,手向外伸着,摸索着,抓住窗边那棵细矮平仲的枝条,用力地抖了起来。
一瞬间,金黄透了的鸭脚叶子便雨幕般哗啦四扬着占满了少年的眼前。
渐渐地,他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这些辉煌和明亮浸透了。
陆云门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今生过得最灿烂的秋天。
他看向陆扶光,将这句话告诉了她。
“哪里来的这样循规蹈矩的小郎君,竟老实到连伤一伤树枝这种坏事都没做过吗?”
听到他的话,将那根枝条晃到可怜光秃秃的小郡主停了下来。
她转回头,将心思又全放回到了小郎君那儿,居高临下着,慢慢抬起搭在他肩上的指尖,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向上滑去。
少年修长白净的鹤颈随着她的动作仰起,绷得愈来愈紧,在被她刮过喉间时,他低垂着的乌睫终于如坠不住雪的枝桠似连着颤了数下,颈下那头麒麟的彤色也彻底越出了袍领,可他的眼睛却直直望着看不见他的陆扶光,发暗的眸光定定,没有一丝躲闪。
“不过,你同我在一起所做过的坏事,可都比这要坏多了。”
她说着话,指尖始终未歇,一路轻而柔地从小郎君的脸颊滑上他英俊的眉骨,然后像是要将他的骨相铭刻到心中般、一点一点、丝丝密密地用手指在上面默默划着。
不知过了多久,被她扬起的金黄叶子早就安静地全落了地,她笋白的手指从少年的眉心、鼻尖、又落到了他的唇。
小郡主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他的下唇压着拨开,正想要向里伸时,守在后殿院前、见到汝阳夫人走来的酡颜叩响了门。
陆扶光真真切切地、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但被小郎君抱着落了地、低头钗梁拢鬓后,再抬首时,映入隋征眼中的她,神色已是端雅又认真了。
这样的小贵人请求屏退旁人、想要单独与汝阳夫人进殿内相谈,自然是没人能说出“不”字的。
而刚一听到殿门被关好,与汝阳夫人共坐榻上的小郡主就万分赤城地出了声:“我知道我这些小小的伎俩瞒不过夫人和隋娘子,所以,我早早地就等在了这里,想要向夫人坦白。”
感受到小郡主正主动向着她倾身,汝阳夫人下意识便握着杖首向后靠了靠。
她们彼此应当心知肚明,就算这山灵庙出现得再蹊跷,只要郡主想瞒,汝阳夫人便不可能有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可郡主此时却几乎是故意地迫不及待要将一切说出来。
汝阳夫人顿时觉得肩头如坠上了石盘。
但越是如此,陆扶光就越不肯放过她。
“我知道夫人不远千里、专程到永济州找我来此,为的便是想给七堂兄撑腰。我既然应了,自然就要做好。”
即便这屋中两人都生着眼疾,什么也看不到,但端坐着的小郡主还是姿仪无瑕,只眉心淡淡地蹙着,轻叹了一口气。
“可这才刚到河东,我们连面都没露,就有人耐不住地对我们出了手,我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便忍不住想要以牙还牙……”
一貌倾城的小娘子露出这般忧心的神容,足以让看得人焦心如焚了。
即便只是闻声,汝阳夫人也不好硬着心肠故意不接话:“郡主何出此言?”
“夫人对陆檀一事怎么看?”
汝阳夫人对檀管事的事了解得不甚详尽,只有所耳闻,心中有些许猜测:“老身以为……是陆檀账上亏空,急需填补,故利用族中传闻,假做犰狳现世,引族田中的乡亲为了祈求上苍而散财捐钱,好从中获利。”
“如果真是如此,族中为何至今对此都没有明着的说法?”
陆扶光借此将这会儿的情形都说给了她听,“祭祀在即,是族里人最应当安定齐心的时候,明明只要族长的一句判言就能快刀斩麻、平息流言,为什么过了多日,那边却没有半分动静,就好像……是在放任这个流言继续蔓延,故意要闹得人心惶惶。”
汝阳夫人伴君多年,最擅洞隐烛微,只听上三两句,便差不多能将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但她终究是避世惯了,就算对这事在意,也仍是要藏拙装昏一番,不会直言:“郡主不必与老身兜圈子了,有话不妨明说罢。”
不远不近地相处了这些日子,小郡主已经将汝阳夫人的性情看透了。
“其中许多事,我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虽然很没有道理,但若是犰狳现世的流言继续沸扬下去,族田的乡亲们只会愈发迁怒于七堂兄。明明之后的祭祀,那么需要仰仗他们的出力。”
她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字字都重砸在汝阳夫人的心上:“如果矛盾愈发严重,今年负责祭祀的人,说不定会‘不得已’从七堂兄换成其他人。到那时候,就算是我出了面,拿着皇室的尊贵来强压他们,只怕也无用了。”
果然,汝阳夫人沉默半晌,还是出了声:“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您知道,我们到河东的第一日,章太医令便在提到崖边寺势大时说过,河东陆氏今岁祭祀时会从护国寺迎出佛骨、送往崖边寺供奉。后来,我叫人到街头巷尾去问,发现这在河东早已人尽皆知,而正是这个消息,使原本算得上寂寂无闻的崖边寺霍然得赫赫之名,远至其他州府也轰雷贯耳。”
小郡主露着编贝般的齐齿,将话说得明白晓畅、不紧不慢。
“夫人,我与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但经过这些天,我对他也算略了解一二。元通十四年,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宫,那年,我亲眼目睹过迎请佛骨时长安的样子,香刹万座,金翠遍地,数十里间尽是宝帐幡幢,可谓‘沸聒天地,举城涌动’。而就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就在我的眼前,有兵卒亲手砍断了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拿着它,一步一礼地献到佛前,血淋满地;有数不清的人跟着佛骨肘行膝步、遍体不剩好肉;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有人烧燃自己的发顶,那一日下来,我的双耳竟再分不清哀嚎与梵诵。 1”
她用着极平缓的语气,描说着人间炼狱般令人生寒的当日。
“有谏言道:‘百姓愚冥,易惑难晓’,看到河东陆氏这等门阀豪族都对神佛如此敬信,河东的百姓只会对此更加笃信,轻则为求神佛庇佑散钱废业,重则断臂脔身以为供养2,无异于当年长安旧景重演。”
“我那时年幼,尚对街上斑斑血痕历历在目,夫人,”陆扶光轻声问道,“七堂兄年长于我,对当年长安发生的一切,只会记得比我更清楚。您觉得,以他的为人,他会颔首让‘迎请佛骨’一事发生在他所负责的祭祀程中吗?”
好大的胆子!
这位出身长公主府的天潢贵胄,竟是赤、裸裸在论先皇的过错!
但无论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丝毫不显。屏声了许久后,她半分不谈及过往,只低吟说如今事:“崖边寺,究竟……”
她向来话有九分只说三分,但这些已经足够陆扶光听懂了。
她是在问她,河东陆氏究竟被崖边寺拿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不惜与圣眷正浓的燕郡王府彻底撕破脸皮、也要坚持为崖边寺立名。
而当她问出这句话时,无论是为了陆云门还是为了河东陆氏,以往对崖边寺的存在并不上心的汝阳夫人便已注定趟进了陆扶光要同崖边寺斗法的浑水里。
于是,小郡主也学着她、不将这段话说破:“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但只要一条一条、将所有他们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们最终也只能无计可施了吧?”
说到最后,她的尾音变得越来越轻,似乎缺着那么点儿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没同长辈商议,直到做起来,才发现实际比想像中要难。所以……”
汝阳夫人嘴唇蠕动,刚要说话,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扶光就已经抢着先出了声:“我想向夫人借一个人,”
小贵人坦诚得不像话:“如今山灵庙声名愈显,多是靠章太医令望闻辨病、将浸煮过不同药汁的腕绳和坠子对症地送给信众。此后,山灵庙还会或败火、或镇痛、或滋补地熬制“福水”,到时,来这儿的信众会越来越多,太医令一个人,劳心费神,早晚会撑不住。但他又不愿随意假手于人。我们这些人中,医术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厚着脸皮来央托您了。”
她接着道,“我知道您习惯了隋娘子在身边,请您放心,我不会借走她很久。且我身边侍婢中有几个略懂医理、还算心缜手巧的,隋娘子来这儿时,我便叫她们全去您那儿侍奉。”
说着说着,她圆圆的酒靥就全露了出来,“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经定下般,小郡主的语气都轻快了:“我的眼疾虽还未痊愈,但病情已经不再凶险,若不是放心不下山灵庙,我早就已经不必在章太医令家中叨扰了。松快肆意了这些天,等隋娘子来了山灵庙,我便也该做回陆扶光,回河东陆氏,拜一拜长辈亲族,过问过问这次祭祀了。”
为的是百姓大义,礼节周周全全,还使出了合人心意的利诱。
竟就没给她留下丝毫回绝的余地。
忽然地,汝阳夫人想起了她年幼时到吴府做客、误入竹林中听到的一番对谈。
风吹竹动,林涛拂耳,不远处刚刚咳唾成珠的小娘子向她望来,一双瞳人剪秋水,是她无数年间都无法忘怀的惊鸿一瞥。
隋盼安顿了顿,叹声道:“若是阿征自己乐意,老身自然无推却之言。”
小郡主叉手,郑重地向她道了谢。
“请夫人在殿中稍等,我……我去请七堂兄引隋娘子到山灵庙的各处认一认。我猜,隋娘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会拒绝的。”
随后,她便喊酡颜进来将她扶出后殿,走到院中。
而院子里,陆云门已经照着陆扶光的意思,将山灵庙建起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隋娘子。
在场的人中,隋征听得专注,不时颔首,也经常莞尔。
晚些赶到后累得扶腰直喘的陆西雨却在听到山灵从未出现过的瞬间就愣怔在了原地,直到陆扶郡主出来、陆云门带着隋娘子离开,他才终于突地怒目圆睁,对着陆扶光道:“你跟我出来!”
从巨大的谎言中回过神,小猧子狗实在太生气了,叫出声时,什么尊卑礼法都忘了。
但等郡主真的乖乖跟他走到了外面回廊,陆西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目还蒙着布条的病中小娘子,他心里想的,便又是一桩更要紧的事了。
“你可真是没心眼儿。”
他说,“竟然让我七哥单独陪着隋娘子去巡山灵庙!”
见郡主神色不变,似乎领悟不到他话中的深意,陆西雨突然就有了种为人兄长的责任感:“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隋娘子爱慕我七哥!”
明白了吗?
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错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陆扶光,总算等到她张开嘴。
小郡主:“我都没发现,八堂兄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怎么在这儿?我回家把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对着族田来的人说完,看他们走远后,我就照着你说的路、又是攀藤又是揽葛,好容易登上来,结果到的地方只是山灵庙的一个破偏殿,而且刚一进去,我就听到我七哥在跟隋娘子说山灵是你杜撰……”
陆西雨下意识就答了起来,一口气快说完时,反应过来的他才提高声量:“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听懂我我方才说的吗?我说!”
他加重语气道:“隋娘子!她爱慕我七哥!”
第156章
156
“世子。”
隋征随陆云门走进一甬被花围住小径,于大片在凉秋正开得深红的槿花之间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除去她捏紧腰间药囊时梨籽的沙沙声,周围再无他音。
陆云门顿足,回首。
隋娘子咬紧牙关,直直迎上了那双古井无波却尤为漂亮的眼睛:“能稍留片刻,单独与我说几句话吗?”
——
陆扶光:“八堂兄说的,我的确没听懂。”
离后殿不远处的那条回廊里,听到陆扶光的这句话,陆西雨又快要气急败坏了,嘴巴突突突突,说得飞快:“你怎么可能听不懂?你和七哥两个人平日里亲近时根本没有想着要避开我,我就算头脑再不灵光,也看出你们两心相悦,所以我才时时替你留意、发现了隋娘子大有问题。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这些,陆西雨停了停,突然了然道:“你不用担心,我仔细看过了,这附近除了你的一个侍女,没有其他人。”
陆扶光其实并不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有心人听到。
若是连小小的一座山灵庙都不在她的股掌之中,凭她做出的那些胆大事,她就已经被虎视眈眈者剐肉分尸了。
但小郡主还是为陆西雨的谨慎点了点头。
见此,陆西雨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他以为她终于可以开始同他论“正事”时,她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跟刚才相差无几的一句:“但八堂兄之前说的,我还是没听懂。”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到了这会儿,陆西雨觉得陆扶光一定听懂了,她就是故意在耍他。
虽然一片真心不被重视让他有些悻悻,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憋着话不说。
因此,小猧子狗瘪了瘪嘴,语气低低的,垂头塌尾却还是要将肚子里的话说完:“隋娘子如今虽然只是个医女,但汝阳夫人对她疼爱赏识,知道她喜欢我七哥以后,多半会她将认到名下,再从中撮合。即使做不成世子妃,进燕郡王府却不是难事。不像你跟我七哥,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名正言顺……”
“八堂兄。”
小郡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直盈盈欲笑的小娘子淡漠了神色。
“你好像一直没有听明白,我从一开始就说我听不懂了。究竟,你从哪儿看出了隋娘子爱慕陆云门?”
——
“我与隋娘子,于公于私,都没有单独留在这里说话的理由。”
少年疏离平静地说完,便欲转首继续前行,“请隋娘子……”
“世子有仰慕之人吗?”
听到隋娘子,陆云门再度顿了顿。
隋征:“我有。”
面对着少年的背影,她目光坚定。
“我的家族在获罪前,也曾门庭赫奕,办过数回能迎来众多王侯世家的避暑宴。
九岁那年,我在宴中跌入池湖,受了惊吓,自此无法出声说话。我的同姓兄妹却将我落水一事当趣闻,整一年都嗢噱着说我聋哑。我分明未聋,却也怯懦,不敢辩驳。
来年,我家又举了避暑宴,众人游玩至我落水的湖边时,旧事又被重提,我痛苦至极,便想着干脆真的聋了,倒也清净,便找了处无人的坡底,摘下发间簪子,将簪尖向耳中刺去。那个时候,有人不顾自己安危,冲到坡下,用手握住了那只簪子,手心划破,出了血,但因担心我还要继续,所以忍着痛不肯放开……”
她说着这些话时,陆云门便已经转回了身。
离着四五步远,隋征仰面望着他,眼中的泪越来越重,压得眼眶通红。
“那日,我们‘说’了许多。对那个人来说,救下我,也许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我知道,那天,我终于从被人从那个黑魆魆的、冰冷又密不透气的湖水深处托住、拉了上去。”
“所以,后来没入掖庭,就算再痛苦,再艰难,我也能咬紧牙根、拚死地、往上爬。我发过誓,我要再见到那个人,我要亲口让……”她哽咽了一声,但仍是狠狠地咬着字,“听到我的声音。”
“我做到了。多年后,我见到了那个人。最初再见时,我想,我已经不被记得了。可后来,有时,我又觉得那人或许还记得我,一颗心因而七上八下。”
她看着陆云门。
“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的这份心意都不可能得到回应。我早就决定,要默默地把它放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说出来。但现在,我却顾不得了。
我希望是我看错了。可我又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歹人所惑,行差踏错。”
——
“对,是我忽视了,”陆西雨听完陆扶光的话,豁然大悟,“你的眼睛在初见到隋娘子时就已经看不清了,所以才会许多事都没发现。”
原来她是真的不知道。陆西雨这样想着,顿时就为自己刚才认定她就是在故意耍他的武断而内疚了。
因此,他更加不移地决定要站在她这边了。
“我……我一向磊落,从不人后告状,但看在你双目有疾,易被欺瞒,所以,我就说这一次。”
“你和我七哥待在一起时,隋娘子经常会偷偷地躲着别人去看你们。她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她不过螳螂捕蝉,我早就在后面鹰瞵鹗视、将她死死盯住了。”
他伸手虚空地重重点了点他两只圆睁的眼睛。
“有一次,你因七哥的话而露出笑,那个时候,她用力将手里的药囊捏得咯吱响,嘴里还几近无声地恶狠狠骂了一句‘狐媚作态!’。若不是知道你对入口的东西都很小心、她没有机会, 我都害怕她会对你下剧毒!”
第157章
157
“原来是这样呀。”
小郡主用指尖轻扫了扫自己早已愈合的手心。
“我曾以为,你发现我和陆云门的事情后,会和世俗的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般没结果的交集太过荒唐,故而棒打鸳鸯。如今看,是我小瞧了八堂兄。”
听到了顺耳的话,陆西雨总算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被辜负了。
“我从小翻阅志怪话本无数,书中字字行行都在说,管他神鬼人魔还是魑魅魍魉,天地间‘情’字最大。即便人鬼殊途都仍能相恋,你和我七哥又有什么不可以?”
顿了顿,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强调:“而且,我不是站在你这边,我是站在七哥这边!他同你在一处时,跟在别处很不一样,所以我才不想有其他可能会坏了你们感情的人靠近他。”
说到这,他的眼神软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又恳挚。
“你们的事情,多半是不能露在人前的,若是知道此事的我还不努力支持你们,便没多少人能为你们的相爱摇旗呐喊了。”
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时,陆扶光微微地发了怔。
她不需要别人知道她和陆云门的事情,更不需要什么摇旗呐喊。
她甚至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种需要。
但听到陆西雨这样说了以后,她的心情虽然很奇怪,但,并不坏。
尊贵的小娘子双手相叠,对纯善赤心的少年郎垂首拜下:“八堂兄,多谢了。”
陆西雨一惊,即便她看不见,他也马上咻地折下腰、回了个更隆重的礼!
使劲弓着身,脸都快贴到袍子上,直到眼睛瞥见对面的郡主直起了身,陆西雨才慢慢地也跟着直起腰。
但等这股受到的惊吓劲儿过去,稍一回味郡主刚才对他的道谢,陆西雨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正确事情,满心满腔都被轰隆隆奔涌而来的踌躇满志灌满了,脸上也满是止不住的笑。
就这么乐不可支了好久,摇头晃脑的小猧子狗才想起来还要问:“那隋娘子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和陆云门约好了,在我厌倦他之前,他绝不能背叛我。所以,无论有谁出现在他的身边,我都毫不会担心。”
“那要是……”
虽然完全相信云门兄长会信守承诺,但陆西雨忽然就非常好奇:“他背叛了?”
“那样的话,”小郡主头唇角一扬,笑音甜蜜得就像在说情话,“我就杀了他。”
——
“若是你口中的‘歹人’不肯放手,你要如何?”
“杀了他。”
日日夜夜都盘桓着的念头,足以强烈到让隋娘子脱口而出。
她紧紧盯着陆云门。
“如果他不懂收手,一意孤行要将那个人从花攒锦簇的紫鸾车上拉往肮脏的泥泞地,那么,在淤泥真正溅上那个人的华服前,哪怕要鱼死网破,甚至只是以卵击石,我都会去试。”
“为什么?”少年问得正色。
“为什么?”
隋征觉得这问题太可笑,可笑到她连之前那些意有所指的称呼也不再用了。
“你们同宗同姓,她叫你七堂兄。”
她明明白白地将话挑破了。
“便是再礼崩乐坏的朝代,同宗男女纠缠不清,也会被唾成猪狗,何况如今大梁。你不要名声前途也就罢了,何苦要拖着尊贵的她一起?”
她说着,情绪愈发起伏。
“过去,她雍容雅步,进退有度,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可自一时被你的皮囊迷惑后……她竟就这样留你在章太医令家中同屋过夜!此事一旦走漏出去,都不必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光是些捕风捉影的话,都会弄污她丹凤舄上的绣珠。可她却一点都没有提防,陆西雨知道,章太医令和阿细夫人也知道。
陆西雨,到底姓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他没有发疯,应当还能记得管住嘴。
可章太医令和阿细夫人?太医令虽已辞官,多半不会回到东都,但如何就能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将此事透露给他人?他们同我不同,可不是为了替郡主保密、愿意割舌缄口的人。”
她为此担忧到日夜难寐,可面前的少年却只会沉默。
隋征愤恨交加:“你若真心爱慕她,怎么忍心让她同你共担这违逆人伦的罪?”
光是想一想那位可能会因此受伤,她都觉得心如刀割。
“你不放手,我便不会放弃,我会找一切机会将你从她的身边推开。这天下比你讨人喜爱的小郎君成千上万,她很快就会对你厌倦,我会朝暮焚香、诚心祈愿,求那一天早日到来!”
——
听说山灵庙里的众人实在忙碌,将事情全做完了的陆扶光便也带了一把彩绳和一奁坠子,在登上酡颜安排的马车、等陆小郎君过来的间隙里,闲来无事地摸索着穿了起来。
如今山灵庙送出的彩绳上的垂坠子,已经从猫狗桃李、变成用浸过了药的细线编的小人偶了。
小人偶的腹腔里都偷偷地藏着颗对症的药香丸子,对佩戴者的好处更胜从前。
但因那小人偶编得精巧,穿进彩绳时也格外费劲,能看见的侍女们都要眯着眼睛、好好盯着看才能做好,对看不见的小郡主来说,便更难了。
但她在愿意有耐心的事情上,永远比任何都有人耐心。一次穿不进,便穿第二次,丝毫不气馁。
就在她不徐不疾、失败了足足一炷香后,小郎君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们将山灵庙巡完了?”
她随口的一句话还没问完,陆云门就拉过了她的手,轻轻将她的掌心抚平,随后如碰珍宝地温柔握住了她的指尖。
他什么都没说,还是很安静。
但陆扶光知道这并不寻常。
平时,陆小郎君可不会无端地上来就这样孟浪。
她稍想了想,就明白了。
“找不到的。”
陆扶光道,“长公主府多少灵丹妙药,怎么可能会让我留下疤痕。而且,她那时经历少,见到破皮流血便觉得是很重的伤,其实就只是浅浅地划了一下。”
“她说要杀了我。”
少年静了片刻,向她开口道。
“不久前,”小郡主慢慢说道,“也说过要杀了你呢。”
少年道:“我原本就将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要杀我,我不会有怨言。”
“是啊。你的命是我的,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小郡主的话接得理所当然。
“你早就猜到了我与隋征相识,不是吗?”
是。
一闻千悟的少年郎自然不会连这都看不透:“你无意要在她的面前隐住我们的关系。即使会被她猜到我们在永济州道观相见前就已熟悉,你也毫不担心。”
“嗯。我不担心。”
陆扶光轻轻笑。
“她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
陆云门看着她:“她说她仰慕于你。”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谁会不喜欢我?”
美貌惊人的小娘子露着圆圆的酒凹,斗钿轻摇地从少年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将吞着香药丸子的小人偶往彩绳上穿。
“而且,我可没有白白承着她的这份心。太医署中擅按摩的医女不只一两个,‘隋’又非小姓,你说,隋征凭什么能脱离苦海、这样巧地到与她同姓的汝阳夫人身边侍奉?”
陆扶光手指未停,闲聊般地,像是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不知道那与我有关。我那时也并不清楚她究竟会在什么时刻、派上什么用场。但她能仅靠自己就从废人遍地的掖庭中爬出来,这份坚毅,足以让我再对她伸一次手。好了。”
说话间,小郡主手中的小人偶穿好了。
她提着彩绳,松开了捏着小人偶的手指,线编的小人偶便咚地坠在了半空,纤细灵活地一颤一颤,宛如悬丝傀儡。
“这种最初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说不准将来就会格外好用的棋子,我有一大把。”
陆扶光将穿好了小人偶的手绳扔到一旁,又从身边的金奁中抓出满满一手的小人偶,擎到少年面前。
“一大把。”
说着,她松开手,让它们从他的眼前落下。
“陆云门,那一句,我说的是真话。你选的这条路很难走,但又没有那么难走,只要你不背叛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让你死。”
傲慢的、不屑在此时说谎的、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向独属于她的少年臣子,立下了她的誓言。
少年久久看着她。正欲出声时,空中白鹞盘旋着发出的啼鸣将他的话从头打断。
他将手臂伸到了马车窗外。
“恩师来信道,冯先生的尸首已冰封送至圣人面前,此事算是已了。”
片刻后,看完白鹞带来的信,陆云门开了口。
而此时,小郡主已经流水般顺畅地将彩绳穿好了大半。
一向都是这样。
只要做成了一次,同样的事便再也难不住她。
而且,即使手上忙活着,她的心思也仍能转得飞快。
察觉到陆云门还有话没说,她就问了:“还有呢?”
“恩师不知道你的身份,因而至今还在为我留心金川县内曾与你有关的一切。近日他收到消息,李忠封在坛子里的那颗口含玺印的白骨头颅,竟不知何时、突然不翼而飞了。”
“倒叫李国老费心了。”
小郡主轻笑笑。
“一颗头骨而已,不见就不见了,何必放在心上呢。”
陆云门看着她。
他已经很懂她了。
她这样说,便是默认了此事同她有关。
少年将信放进燃着的香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用手挡住所有可能会飞溅向她的火星。
他没有告诉陆扶光,那时,在满是木槿花香的羊肠小径上,即使隋征将此刻对他最为诛心的话说了出来,他仍是静静地等她将情绪倾泻干净。
等隋征没了声音,他才开口,语气淡淡:“你不信她。”
“你认为她在和我相遇后,因为被我迷惑,失去了分寸,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我眼中的陆扶光,从未如此。
你不信她。
但我信她。
她不会做错事。
哪怕她所做的,在全天下人的眼中都是错的,但只要她觉得那是对的,那就是对的。我绝不会对它说一个‘不’字。”
第158章
158
次日,隋征一进山灵庙帮忙,陆扶光便兑现了她对汝阳夫人的承诺,以郡主的身份,回了河东陆氏。
这自然惊动了河东名门各族的长辈们,谁也拿不准这位自出生后就从未踏足河东的贵人突然出现意欲何为,但因她主张自己只是作为陆家小辈来等着参与祭祀,因此他们便顺着她的意思、只在最初露了面,其余时日都是由各族的小娘子在与小郡主打交道。
起先,这些小娘子听着家里人的叮嘱,不是将小郡主当成洪水猛兽就是当成富贵金蟾,对她多有提防畏惧,各揣着心思。
但不过几日,这些隔阂就全消了。
分明是到陆氏做客的,却自在得如主人般招呼着来人,全无皇家贵女的架子,一边能轻声细语教人上三月三采收桃花末的养颜方和“刻绘为雉翟”的贴绢法,一边能为了在斗花中赢,脱了足上鞋履,提着绮罗裙涉水入池,摘一朵大半长在水畔中的秋芙蓉。
遍身蹙金孔雀银麒麟时,她能凝神静心地俯首案上整个午后,和众小娘子们一起画一幅百花群芳图。但等她如男子打扮、帕头靴衫时,她又能与好动的小娘子们将蹴鞠踢得天高。
她样样做得好,样样都拔尖,但拔尖儿得又半点都不让人生厌,只叫人打心眼儿里对她心悦诚服,总想望着她、跟着她,仿佛连她走过的路都是灿烂芳馥的。
因此,接连数日,她暂住的园子里都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一大群的小娘子聚在她的身边。
河东数里,无论陆家、裴家、柳家、王家还是司马家,户户人家的耳朵里都是自家女孩儿在说扶光郡主的这般好、那般好,从早说到晚,说得连门房看到大门上贴的那神荼、郁垒,都觉得两位神仙的脑门上浮出了“扶光郡主”四个金色。
而面对小郡主时会愁眉百结、长吁短叹的,就只有为她治看眼疾时的章太医令了——
“劳心费神地养了眼睛这么久,如今全白养了。再重要的事情,难道能重要过人的一双眼吗?”
小郡主是不听这些的。
上了药的双目被重新蒙上布条,她抱着被她养得毛皮愈发黑金油亮的小豹子,摸着它已经尖兮兮的前齿,只追着章铎问一件事:“您给我的那个清目丸,我每日不能再多吃一颗吗?”
不久前,她也是如此诚诚恳恳地追在章铎身后,道着各种万般不得已的难处,求他为她想办法、让她能马上看清楚。
章铎又不会炼仙丹,自然没有能立马就让她眼疾痊愈的本事。
但靠着药劲儿、使她的眼睛如常人般好用一两个时辰,倒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踌躇了段时日,他还是做出一炉清目丸,严肃叮嘱她只能用在最紧要的关头。
但他到底也跟扶光郡主相处了好些天,心里总觉得这位小贵人不会遵他的药单子,所以坚决不肯一次给她许多颗,宁愿自己每晚来回奔波地给她诊脉送药。
一日最多给一颗。
不许多吃一屑一毫。
他这样尽心费神,病人却只想要胡搅蛮缠:“可是,今日吃了那药丸不过一个时辰,眼前便模糊了起来,半炷香还没烧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团光影,连颜色都分辨不清,害得我在煮茶时、险些都将茱萸和枣弄混了。”
“在第一次将那药丸拿给郡主时,我便说了,那是对康复极不利的猛药,不到计无付之时,绝不能用。如今一日一丸的量,已是很大了。”
“但我总觉得这药丸有用的时候越来越短了。”
“这是自然!那药本就是如此。若我谨守行医之德,您根本就不到可以用眼视物的时候……”
接着肯定又是老调重弹。
都能将他之后会说的话背下来,小郡主默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
于是,章太医令的叹气声更大了。
软磨硬泡,小郡主还是从章铎那儿多要了一颗。
但想从章铎手里抠出清目丸,光靠软磨硬泡可行不通。
她是真的拿出了必须要它的理由。
她明日要去裴氏赴宴。
——
闻喜裴氏湖中亭的湖岸四周,林立数座小楼,皆以楼檐边左右套兽叼咬着的墨字绢纱为帘,诗文百篇,风起时如旗招展。
离湖最近的那片绢纱最是巨幅,扬着展开数里,其上尽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1”这般战事诗,叫看清它的人只觉喉中黄沙漫开,胸腔灌尽悲凉与豪气,与此刻湖心台上高长恭以青鬼獠牙覆面、挥剑横扫的大面舞颇为应景。
裴氏设宴,一向不重迂腐规矩,因听说宴后会去打猎,小郎君中的不少人都穿着利于骑射的胡服,有几个更是入席时还提着爱弓、背着箭筒。
而小娘子们,即便带着弓箭,却还是得一身翠羽明珠、环佩叮当。
但任性些如陆氏族长的曾孙女陆十娘,就将她豢养的细犬带到了湖中亭的宴上。
见小郡主望着戏台、像是对这大面舞入了神,她便藉机搂着她的细犬,亲热地同小郡主介绍道:“湖中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是我的表兄,出身解县柳氏,东眷一支,族中行四。”
“你将柳四郎先说了出来,我还要如何提我家的兄长?”
陆十娘的话刚说完,一旁的王七娘子就叫出了声。
陆十娘脱口反问:“你家兄长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见人就爱卖弄穷酸文采,哪里配得上郡主,也敢在这里提?”
龙门王家仔细教养出的郎君,虽不够出类拔萃,但也没有陆十娘口中的那么不堪。
可对于这群觉得扶光郡主万般都好的小娘子来说,王郎君不识好歹想要高攀郡主,那他就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低如履下的泥尘!
“我如何不知?”
脸圆团团、像个芍药骨朵似的的王七娘子叹气,“可我阿娘非觉得她的长子出口成章、定是转世来的文曲星,所以最近成日耳提面命、非要我将他引到郡主面前。我要是做不到,今日回去,免不了又要听一通埋怨。”
“王娘子不必为此担忧。”
坐在郡主身侧的裴娘子,此前一直含笑安稳坐着,恬淡闲适得如一枝菊。
直到这时,她才稳操胜券般地开了口,“你回了家中,只管说裴十五、裴十六郎也来了,必不会再受埋怨。”
“这两位郎君不是游历在外,已经许久不在河东露面了吗……”
王七娘子先是吃惊,但思及自己,却又咳声叹气起来,那花骨朵样子的圆脑袋都要蔫下去了。
“不怕各位娘子笑话,在我阿娘心里,也许,裴家的十五郎和十六郎并在一块儿,也不及我长兄……”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有这种偏心眼又拎不清的阿娘着实不幸。陆十娘同情地看了看王七,想着要说些能让她高兴的话,于是便问她:“你那只灰鹘呢?”
接着,她就转头向郡主夸道:“王七娘子的灰鹘被她养得可机灵了,抓到了猎物也不立即杀死,非要将那猎物追赶到她的面前,好好邀功显眼一番,再咬断其颈。”
谁料王七娘子听了,更沮丧了。
“有燕郡王世子的那只白鹞在,这附近哪里还有鹰鹘敢靠近?我家‘巨蛮’,”她叫出自己灰鹘的名字,“论体型,比那白鹞大上好一圈,可上回,光是听它叫了一嗓子,它就抖得几乎丢了半条命。”
陆十娘只好再度宽慰她:“咱们寻常家养的猎鸟,如何能与上沙场的战鸟相比?我阿翁养的可是只来自海东头的鹰,但它近那白鹞时,也是吓得要将头埋进翅膀里呐。”
听到陆云门的名字,陆扶光不动声色向着南边的亭子望去。
陆云门还没有到。
也是。这本就是最与他无关的宴,来得早了,反倒奇怪。
这湖上除了湖心的戏台,便只有南北两座亭子,南边的宴着小郎君,另一座则全是小娘子。
长辈们都在别处,只将这些还未嫁娶的郎君娘子们放在这儿,大梁民风开放是一回事,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周围的小娘子们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家中的兄弟、请郡主去看。
小郡主自然也与她们心照不宣。
她知道,这几族的人,对与皇室子女通婚一向并不热衷,能有这样的盛况,多半是想到她流着陆氏的血、这些天又在小娘子堆中的名声实在太好的缘故。
总不能这样早地就拂了她们的意。
都是些很有用的小人偶呢。
眼前的湖光忽然化成了白茫茫一片。
陆扶光合了合眼。
可眼睛的情况也不过稍稍好转了一点。
只靠一颗清目丸,果然撑不住。
她找了个由头,走出湖中亭,沿着堤岸金黄灿灿的无患子一路下行。
走到僻远些的无人处,她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从拿出盛药的细颈银瓶,正要将它打开,突然眼睛蜂蛰般刺痛,接着便如糊上了浓重的黑浆,眼前仅剩下薄薄一星点的光。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小郡主一时脱力,银瓶从她冷汗津津的冰凉指尖滑了出去,顺着植被丛生的缓坡向下滚去。
静静闭目片刻,她将手又伸进了锦囊。但这时,缓坡下面却传来了有人踩响无患子叶的声音。
“请留步!”
小娘子顿时向下喊话。
她的眼睛刚恢复到能看到些许斑驳,但对着那个一片模糊的身影,她却没有半分虚怯,落落大方地笑望着道:“您附近的地上,有一细小银瓶,上刻奔狮纹,那是我的东西。能请您将它拿给我吗?”
那身影似乎躬身捡起了什么,银光在陆扶光眼底闪过:“是这个吗?”
“正是。”
听到男子的话,她向他伸出手。
但那个身影却并未直接登坡而上,而是绕了路,从小郡主的视野中消失。
片刻后,在她面前的不远处,拿着银瓶的人出现了。
但对这个直逼自己而来的颀长人影,小郡主却很快地收回了手。
应当是同样的襕袍。
但脚步的声音不一样。
遥望时给人的感觉也不同。
“你是谁?”她问。
“你看不见?”
听到这个与方才那人几乎相同的声音,陆扶光顷刻就知道她遇上的是哪两个人了。
略一思量,她决定不与他纠缠,于是果断抓过他手中的银瓶,转身就走。
“怎么来得这样晚?”
服了药,小郡主走向湖中亭时,亭子中,陆十娘正拉着刚刚赶来的司马小娘子入席。
这位新到的小娘子长得略有些圆润,梳着饱满的环髻,联珠纹的坦领半袖和外罩着的纱笼裙上都散着股檀香气。
自幼丧母,父亲又怀着报国之志,常年治理穷寒之地,不忍带着她受苦,便将她交由舅舅一家抚养。
舅父舅母都是名显天下的通儒达士,多年对她爱如亲子。但寄人篱下,还是让她养成了文静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为扶光郡主,她与其他小娘子开始变得相熟,但她还是因为被裴娘子拉着、成为了席间瞩目的存在,而紧张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扶光郡主。
总是意气飞扬着,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却又谦逊温和得不会灼伤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样。
哪怕只是一点点。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气,腼腆地笑着向众人解释:“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过,那时庙里的人并不多,原以为这回进香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去那儿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们怕来不及,在轮到我们求签前便退了出去往这儿赶,不料还是来迟了。”
陆扶光清楚地听着她的这段话,走进了亭子。
这段日子,她可是将成箱的金银都流泻般地送进了山灵庙。
昂贵到连须子都要拿黄金去换的多年野山参,仅在贡品中能寻到的西域肉苁蓉,只要对喝下去的人有好处,她便让章铎无所顾忌地只管用,一视同仁地端拿给每一个前来进香的百姓 。
若是这样还换不来如今山灵庙的盛况,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她正想着这些,隔湖遥望的、小郎君们的那处亭子中,也有迟到的人来了。
随着那边不断响起的“子瑭、子琅”的迎接声,这边,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边亲手送上盛满了美酒的樽杓,边轻声向她示意道:“那两位便是闻喜裴氏有名的双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听说过他们?”
陆扶光侧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们的话而看向了北边亭子。
对视中,陆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样子。他的那双眼睛,让她想到了她曾经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黑色野狐。
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现得极为知恩图报,即便被她包扎好了伤口、放生到了营帐外,它也久久不肯离去。
总算转身不见,片刻后,就在众人都以为它不会回来时,它却艰难地拖着还有些瘸的后腿,叼着一尾刚从湖中捕上来的鱼,身上湿漉漉地出现在了营帐中,轻轻地将鱼放到她的脚边。
她见它如此,便用炰鳖脍鲤精心养了它数日。
但伤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从她帐中逃走,离开前咬死了她养得最肥的两只兔子,还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衅嘲讽地撒了尿。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好性子,发现被背叛后,她几乎亲手屠猎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刘初桃又被寒气侵体、咳得厉害、得赶紧回东都养着,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处、将它们的老巢烧干净。
面上与人为善,和颜悦色,见人先露笑,但其实心比天高,谁也瞧不起,满心满腹全是算计。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礼,小郡主无动于衷地转回了脸,低头饮酒。
裴十五眯了一下眼睛,众目睽睽下,将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礼、变成了隆重的长揖,想要以此逼陆扶光将头转回来。
他做得风度翩翩,逸态横生。
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在留意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两人间来回,小郡主都始终专注地饮着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这世间不是没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区区一个裴十五还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着自行结束了这段对峙,也就在这时,又一少年走进了南面的湖中亭,顾盼炜如,满座风生。
第159章
159
“陆云门。”
裴十五原本对皇室的郡主兴味索然,他会想要来此,就是因为得知了他赏识的陆小郎君会来。
所以此时,他是真的神采焕然,目展眉舒着亲手将他早已备好的八斗金镀银酒瓮倒满,端着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几瓮美酒才行,”他笑着道,“旁人来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陆云门双手接过酒瓮,仰首将酒水饮尽:“许久不见子瑭、子琅,自当奉陪。”
少年鹄峙鸾停,喝得端正庄重,却又毫不拖泥带水,顿时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这群小郎君年纪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热烈地笑乐相谈起来,没多久便兴致高涨,在席上捧着酒盏,互相劝着酒、逐渐载歌载舞。
羌笛与筚篥声响彻耳边,陆云门接过了正以舞相属的裴十六递来的羯鼓。
裴十五合着拍子,以箸击,开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声畅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处湖上亭。” 看着眼前明显冷清了许多的亭子,心中羡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为什么我们偏要坐在这四处漏风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着?若是在只有我们在屋子里,门窗一闭,我们这会儿也可以随意踏歌。”
“为何我们在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说不出来。
在这种宴席上能公开如此歌舞的,从来都只有男子。
陆扶光看向周围。
陆十娘同她对视着,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主张。
在这席间做主人、想着让事事尽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则沉默着露出了顾虑。
“只要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吗?”
小郡主笑着扬起贴有珍珠的脸颊,轻轻说了声“借我”,随后拿起陆十娘带来的那把筋角弓,从胡禄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间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如星的瞳仁微缩,箭镞迫人地对准了东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楼檐边,一左一右两只套兽正用它们那对由坚石铸成的兽齿、紧咬着那幅足以将亭子裹缠起来的巨大绢纱。
紧接着,弓满弦松,利箭化如击空的鹰隼,以气贯虹霓之势,用它足以碎铁的鹰喙、将那困住绢纱的石齿震裂大半。
起初,多数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当第三箭后,左边套兽的石齿被彻底击碎,被它所衔的长幅绢纱从它的口中滑落、又在强风的鼓动中猎猎作响着要飞往北亭方向时,众人心中忽地明了了。
仿佛心口被烫,陆十娘猛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那支对准了另一只套兽的、蓄势待发、明光烁亮的箭镞。
但这一箭,却像是因遭狂风所扰,没能击中兽齿,而是擦着套兽的眼睛划了过去,让几个提着心的小娘子都同时发出了轻呼。
南亭处,见到此情,柳四郎起了身,想要抽箭相助。但他的手刚碰上胡禄,就被裴十五和裴十六同时按住。
可想要做此事的并不止柳四郎。就在他被阻止的瞬间,角落无人留意处,一位手快郎君的箭已经离了弦。发现裴家两位郎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错事,面露无措,但已覆水难收。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斜飞而出,将那郎君射出的箭牢牢钉入湖中假山!
裴十五转头,见射出那第二支箭的人是陆云门,顿时如感知己地冲他一笑。
待陆云门握着弓箭走到他身边,裴十五隔湖望着拉弓时仍手臂笔直的陆扶光:“我今日只见她两面,却面面都与我此前想的不同。我敢肯定,她这会儿是在故意射偏。”
“如此,”一旁的裴十六点头低声道,“众人将起——”
“我也来!”
见郡主似乎快没了力气,王七娘子投袂而起,抓起自己的弓,一骨碌冲到了亭边。
她的箭准头十足,就是力道差了些,堪堪撞到套兽嘴上,没能留下多少伤痕。
“谁给我一把弓?”
陆十娘急急向周围伸手。
一拿到了弓箭,她便立马也铆足了力气、朝着那只套兽射了过去,虎吼着的箭与小郡主的箭一前一后,在套兽坚硬的石齿上破出了裂隙。
但还不够。
“我也来试试。”
“我们一起?”
几处细小的声音慢慢汇聚到了亭子前,陆续有一两个或忐忑、或犹豫的小娘子拉开了她们的弓。
可这时,逆着她们的、自东北而来的寒风骤然疾起,使原本只生微澜的湖面搅出了湍急的、海潮似的小浪,卷在风中的湖水如牛毛般刺刺泼到她们的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许多支箭都没能敌过这阵暴风,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如何都越不过去。
看着不断落进湖中的箭,一直端庄坐着的裴娘子最终起了身,拉开了她那把劲可穿杨的重弓,射出了最能与狂风抗争的一箭。
差一点。
就差一点。
只是差一点!
从大家的眼睛里,陆扶光仿佛能听到她们心里的声音。
在裴娘子的箭快要推不动那狂风时,早已留意着这一箭、等待了许久的小郡主,终于松开了她指尖绷紧的弦。
不轻不重,不偏不斜,她的箭镞冲上了裴娘子的箭尾。
不过一个瞬间,合着两个小娘子的力气,那箭以破空之势,于滚滚如猛兽低吼的风声中,艰难却执着地撕裂出一条道路,头破血流地、撞上了已苟延残喘的兽齿。
束缚着绢纱的坚石几不可闻地碎开,巨大到仿佛能覆盖住这湖中看到的整片天地的整幅绢纱陡然卷进了风中,势不可挡地眨眼间便袭到了北亭的面前!
几个仍握着弓的小娘子回神不及。反应快些的当即将弓丢下,却因为刚射过箭、力有不逮,虽然立马就向着绢纱伸出了手,却没能将它抓紧、险些让它从她们的指尖被风掳走!
不行!
看着差点翻飞上天的绢纱,亭子中,原本纠结万千、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司马小娘子忽然什么都无法再想!
她猛地松开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纱笼裙,几步跑了出去,高高地跳向空中,大把地握住了绢纱!
她的身边,越来越多和她同样的小娘子从席间起身,帮忙抓住绢纱,将它一圈圈地缠在亭子上。
起初,她们中有的还不习惯大步地走路,可逐渐地,她们一个又一个地奔跑起来,最后,竟无一人还待在座位上。
胸腔剧烈地跳动,垂在臂肘间的华贵彩锦帔子落了地,不染纤尘的金缕鞋面蹭脏在了亭子的漆柱上,沉重繁杂的发髻松散蓬乱,步摇上的金银珠翠全缠在了一起。
但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缠紧着用作屏风,裹在亭子外的绢纱,再有些粗鲁却扎实地用箭将它凿牢固定。每个人都在笑,露齿又开怀。
做完了这些,小娘子们仍是闹闹哄哄地一起嬉笑着钻回亭子,捧着酒,大口地解渴地喝着。
她们的不远处,湖心亭上,擂鼓声始终未歇。苦心习艺了数年的剑舞娘子珠袖戎装,绛唇如血,即便狂风凛冽也不见惧色,一曲《剑器》舞得刚劲流利,合如花焰,散若电光,剑影搅得周围湖水如银星四溅。
在鼓声高昂至顶峰时,小郡主捧起了她手中的酒盏。
她一个一个、望过在场所有小娘子的眼睛。
“愿,”她说道,“大梁昌盛,山河安定。”
“祝,终有一日,你我如愿以偿,皆可天地畅行。”
说这是掩耳盗铃也好,道她们荒唐至极也罢,但对听着德行教养长大、循规蹈矩了许多年的小娘子们来说,这几乎疯狂的肆意妄为如破开重雾的一道光,鲜亮到刺眼,使她们即便过去了数十年,即便暮暮垂老、记性不好了,也没有人能忘记这一日,没有人能忘记那个如她名字“扶光”般、射出第一支箭的小郡主和她说出祝愿时、那双明亮又坚定的眼。
而那时,她们尚不知道那一日对她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只是尽情地放纵着,唱哑着嗓子,喝多着酒。
多年后跟在郑婉身后品评天下诗文、亲手将不入眼的诗赋撒下楼阁的王七娘子,这会儿正死死搂着陆十娘的细犬,同它大哭着说她阿娘有多不公平,眼泪鼻涕全掉在了细犬的头顶,原本神气十足的细犬挣脱不得,皮毛湿得软塌塌,活像一只落汤狗。
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上等牧监的司马小娘子,此刻正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般地、从荷包中拿出了父亲最近寄来的信,边看边又在为父亲治处的牛羊总是生病而苦恼。
接着,因有些醉了而变得话多了的她,竟斗胆地拉住了小郡主,滔滔不绝地告诉她自己偷偷看了这样多、那样多的医治家禽牲畜的书。
至于将来为女皇执剑、在宫闱大乱中立下平定之功的陆十娘,此时则醉得两坨通红,左脚踩右脚地满亭子跳舞。
没一会儿,她脱力地摔坐到裴娘子的身旁,却立马说着“我没醉”,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爬起来,抓着散落在地上的箭,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般直指向前。
被她撞得洒了手中酒水的裴娘子,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被酒浸得一块深一块浅的衫裙,看着,看着,忽然笑出了声。
日后可昼夜随意出入公主书房、以宰辅之能随其左右的她,此时只是笑啊笑啊,怎么都停不下来,眼角都笑出了泪。
唯一全无醉意、满意地觉得自己实在不虚此行的小郡主倒是很想再看一会儿她的小人偶们,可惜她的眼睛撑不了太久,只好早早地离开。
但没走出多远,她就感觉被人跟上了。
因为猜到了后面的人是谁,陆扶光便装作好奇,走进了一片很少会有人踏足的果林。
果然,没多久,她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兄长在宴上脱身不得,托我向郡主问一声,郡主的眼睛,可还好吗?”
看着眼前的人,小郡主静静道:“我记得十五郎是家中长子,竟还有一个兄长在今日宴上吗?”
裴子瑭与弟弟子琅,即便在双生子中,也是极为相像的存在。
就算是家中熟稔的长辈或自小跟随侍奉他们的仆从,至今也常常要靠他们身上不同的袍饰来分辨他们。
想到今日要与许多无趣的人打交道,于是他便有意地从头到尾都和弟弟穿戴相同,想愚弄周围的人、从他们无法分清他们兄弟二人谁是谁的蠢相中找些乐子。
可在遇到那个弄丢了银瓶子的小娘子时,他却毫无征兆、突兀又意外地失败了。
这从未发生过。
他只能想到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若是眼睛能看见,便一定会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不可能在那时问出“你是谁”。
可现在,他却不这样想了。
裴子瑭笑道,弯起的眼角又一次让陆扶光想起来了那只应该被她扒皮抽筋的野狐:“看来同眼睛无关,郡主是真的能将我认出来。”
陆扶光的确听过裴氏双子很难被分清的事,但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迥然不同,根本不需要看清脸就能分得出来。
但是,对着裴十五,她却说:“我其实也分不清。你说是谁便是谁好了。”
裴子瑭又笑了:“我实在想不通,郡主对谁都亲切和蔼,怎么偏偏对我冷漠至此?”
既然都被说了冷漠,小郡主便干脆冷漠到底,声音里全是不爱与他周旋的敷衍劲儿:“十五郎自幼便有聪慧的盛名,怎么会不明白?你我都在今日宴中,万一我对十五郎友善,叫别人会错了意,岂不给你我二人都平添麻烦?”
这近乎是直白地在说不愿与他有瓜葛了。裴子瑭听了却也不在意,眼睛反而笑得更弯了。
“为何?”
他看着她,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我们不是良配吗?”
闻喜裴氏即便在乌衣门第中也是大族,几乎家家都出过宰相,裴十五与裴十六是此辈的翘楚,日后定然也会位极人臣。
要是没有陆云门,她也并非不愿意陪他虚与委蛇一阵子,但就算她百般算计、做得再好,闻喜裴氏也不可能为她所用。而且,裴氏的这两兄弟……
小郡主略做出思索的样子,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裴十五,“单说相貌……”
裴子瑭坦然地由着她看。
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后,小郡主认真道:“……相貌就不是很配呢。“
听到她这样说,裴子瑭反而觉得有趣:“并非子瑭自负,但我这些年大江南北走过许多处,也鲜有见到容貌胜过我们兄弟的男子。”
“可我好像在今日的席间就见到过……”小郡主声音轻轻,自言自语般道。
“但我也可能看错了。”
不等意识到她所指之人是谁的裴十五说话,她就又开了口,“毕竟,十五郎刚刚还暗示说,我的眼睛,”她望着裴十五,指尖在眼尾的翠钿上点了点,“不怎么好。”
明晃晃展示完自己记仇的小郡主,接着便不客气地赶人了:“十五郎还不走吗?我是已向裴娘子辞了行才离开的,你身为南亭的主人,可以离席这样久吗?”
“的确该回去了。”
看了她片刻,对她的兴趣愈发浓烈的裴子瑭笑着低下了头,英英玉立同她行了礼:“之后,我会去陆氏拜访。”
就算他来了,她也不会见。
陆扶光目送裴十五走出果林,看着他的身影在小径的蜿蜒中消失不见。
接着,她抬手摘下垂在她肩侧一颗红梨,看也不看地朝身后扔去。
突然,葱茏树冠间“簌”地飞掠出一道残影,将那即将落地的红果子稳稳当当抓进了爪中。
陆扶光回过头,只见那只在众人口中威名远扬、让周围所有飞禽都闻风丧胆的白鹞,正抓着果子在半空扇翅,看看站在前面的小郡主,又看看悄然出现在后面的主人,前后为难着,不知该将果子送给谁。
小郡主于是先朝它伸出了手。
看着她,少年轻到不易被人察觉地啸响了一声哨。
她已经将之前浸在肌肤里的、会驱逐飞禽的药洗去了,要不是陆云门给白鹞下了死令,它今日早就不知道朝她冲过去几次了。
此刻,听到主人不再禁止它向小郡主靠近,白鹞顿时欢呼般地尖鸣一声,开开心心将红果子送到了小郡主的手里。
摸着乖乖落在她手臂上的白鹞,满头簪花的小贵人向着不远处开口,看都不看,语气漫不经心:“燕郡王世子为何在此处?”
少年渊渟岳峙:“来见扶光郡主。”
“见我做什么?我同世子又不相熟。”
“不是说,想看我的脸吗?”
因为这一句话,陆扶光抬起了眼睛。
吃清目丸以前,她的眼前始终蒙着布条,等她吃了药丸、眼睛能看到事物时,她便已经进了河东陆氏的园子。
照这个细算起来,她竟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看清陆云门的脸了。
可她还没玩够同他装作生疏呢。
“倒也没……有……那么……想……”
但渐渐地,她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因为,她的面前,清雅持重的小郎君,正缓缓将手指搭上他猎服的领扣,边望着她的眼睛,边将扣子解开。
一丝不乱的外襟缘边被慢慢拉开,露出一小片严实裹在里面的、精瘦修长的颈。
漂亮到仿佛这林中神祇的少年神色端正:“不想看吗?”
“白日青天……野林之中……”
小郡主的目光凝在他的颈上,声音更小、更低了,“我可是大梁皇室最守礼法的小娘子,世子莫不是想要引我败坏德行、成那夏桀夫差之流?”
少年轻声问她:“你不想吗?”
第160章
160
细钩弯月悬空。
陆扶光在河东陆氏所住的园子太惹眼,出入总有些不便。
所以这会儿,从裴氏湖中宴回来的她并不在自己的园子里,而是抱着一餐饕足后犯着困的小文豹,不被外人察觉地窝在了燕郡王世子的屋中,刚沐浴过不久、还未干透的乌发垂在熏炉旁,由少年捧着,轻轻地梳。
敷了药的眼睛蒙着白布,鼻尖全是药的苦味,陆扶光不时想往身后少年的腿上躺,想去闻他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或者让他也染上她的药味、把他弄得同自己一样,却每回都被小郎君推起来。
“头发还未干。”
又一次被他这样说了,小郡主只好慵慵懒懒地重新坐好,边摇着蒲州贡来的瑞雪山石纨扇,边叫屏风外跪坐着的酡颜继续说。
已经念过了隋征今日从山灵庙送来的急信、领了郡主的一些命令,此刻,听到郡主的吩咐,酡颜又向她道,“闻喜裴氏的十五郎君叫人送来了两匹他今日新猎到的狼。”
本来,小郎君们中也有几个想将自己打到的猎物送给郡主,但裴十五郎当众说了后,那些小郎君们便都哑了口。
接着,酡颜将那些小郎君的身份也依次报给了郡主。
陆扶光细细地听完,又问了几句,接着便让她退下了。
酡颜离开后,屋子里静了片刻,是陆云门先开了口:“我听裴子瑭言语,他似乎在不知你身份时就见过你。”
他声音很轻,就像一滴从竹叶尖滑落的雨,不带什么情绪。
可小郡主却是耳朵一动。
她觉得,这位主动提及裴家十五郎的小郎君心中藏着事情。
她想的没有错。
这几日,陆云门见隋征几乎终日都在山灵庙,担心汝阳夫人会因此不适、从而对陆扶光生出不满,便尽可能久地伴在了汝阳夫人的身边。
而对此最为满意的,就是隋征了。
一想到陆云门需整天陪着汝阳夫人、无法去见扶光郡主,隋征便觉得很好。
并且,她似乎认定,陆云门能走到郡主近前、得到她的垂青,靠的就是一张皮囊。所以她便利用他陪着汝阳夫人的机会,三番五次在独供给他的饭肴中用着相克的、会令脸上生疹的食材。
但陆云门从未表露出什么,一直都是当着汝阳夫人将饭食吃下、离开后再催吐出来。
他也从来没有在陆扶光面前提过这些。
他早就已经同自己说过,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在陆扶光的身边,类如隋征这样的人总会多如过江之鲗。
只要他们对陆扶光有用,只要陆扶光需要他们,他便绝不会对他们出手。
他不必在意他们。
因为,陆扶光说过了,她承诺了,她会将他想要的独占送给他。
她承诺了。
可是,明明他想得那么清楚,但今天,在以裴家宴为由、从汝阳夫人那里出来,他满心欢喜地进了裴府,想着去见她——从几日前就开始想,只是想到就觉得欢喜——却听到她在缓坡之上、叫住了裴十六郎的声音。
然后,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让裴家的人更久地将目光留在了她的身上。
裴家,对她自然也有用。
裴子瑭和裴子琅也是惊才绝艳,又是双生的兄弟。她那么讨厌闲闷无趣,或许会更心怡于同双生子一起玩乐。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但这样的念头却如慢慢涌向腐肉的蛆虫,无法遏制,越积越多。
这样的事,曾经,有过一次。
他分明在船上便告诫自己不应多求多贪,可之后只因不想看到大参望向她时倾慕的眼神,他便可鄙地倚势挟权、让大参离开。
他知道自己那么做不是因为大参。
他只是因为又一次显明地亲眼看到,只要她想,谁都会很容易地爱上她,只要她想,她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人的爱。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种突然腾起的不安,强烈到即使当她马上抱住他,不停地对他说着他对她有多不同时,他的心在那一刻也没能生出半分喜悦。
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
他相信她做的一切,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为此赴汤蹈火,可他无法相信她对他说出的喜欢,他不相信她对他做出的承诺。
无论他有多想相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告诉别人说他愿意再赌一次,可是没有用。
他只是在自己骗自己。
而今日,又来了。
南亭之上,当他发现裴十五的确对陆扶光青眼相看时,那些蛆虫彻底附满了他的心脏,密麻成堆。即使匿在林中时听到她对裴十五冷言冷语,他也没有办法将它们驱散。
所以他又一次不择手段地以色惑人。明知道在她眼疾未愈前不该如此,他却还是诱着她进了林子的深处,不断对她说着“看着我”,最后几乎弄皱了她绣着芳荪的衬裙。他一定要她的眼睛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离开、要她的所有感官和情绪都被他占满,他才能在那短暂的片刻得以心安。
可是刚才,裴十五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陆小郎君,我可太冤枉了。”
而这时,陆扶光已经想明白了他的反常。
“我没存半点要同他们亲近的念头。”
徐徐转动着手中的腰圆扇子,她平平缓缓地同他道:“开宴不久,清目丸的药效便不够了,我担心出意外,便离席找了处僻远地想再吃一颗,可我刚把药瓶拿出来,就突然看不见了,一时没能拿稳药瓶、让它掉了下去,谁知站的地方正巧是个小坡,那药瓶又正巧滚到了裴十六的脚边。”
说着,她转过身,将沁着凉意的白玉扇柄稍稍用力、点在了小郎君的心口,“和他们的相遇,全是巧合得来的,最不值钱。而我跟你之间,却始终没有半点巧合。“
仿佛自言自语地,小郡主昂着头:“陆小郎君啊,是我费尽心机、挖空了心思,好不容易才骗到了手里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费劲地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不准他将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
少年看着她,眼瞳颤了颤。
随后,他低声将手中为她擦发的帕子放下:“头发已经干了。”
头发未干时,她想让它快些干、她才能躺进他怀里,但等头发干了,她能赖在这里时间便也不多了。
小郡主叹了口气,果断地将不开心发泄到了小郎君的身上:“今夜回去时,说不准会在园子外遇到人,你要给我梳出最好看的髻!“
少年早已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闻声便抬手为她绾发。
这种事,他已经为她做了无数次,即便是编著最繁杂的髻,也不会扯疼她一根发丝。
他指尖不停,又简明清晰地同她说着面前匣子中各支簪钗的颜色样式,由着她选。
但小郡主听来听去,却全不喜欢。”今日赴宴,裴家不是送了我一柄荷花簪吗?“
少年看向匣子中那朵由数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宝石镶嵌而成的荷花。
她方才特意说她回去时要穿青毛锦裘、所以不想戴青色过多的发饰,他便将它略过了。
“那簪上玉石尽是青绿,可以吗?”
“嗯。就它好了。”
陆扶光随口将此事略过,“对了,你们宴后打猎,裴子瑭打了狼给我,你打到的猎物呢?”
少年为她插着簪:“我没有打。”
“为什么不打?”
为什么要打?
他并不喜欢狩猎。
射穿只会逃窜的野兔,不会在听到它惨叫时产生可以对其生杀予夺的高高在上,同虎狼搏斗、命悬一线,也不觉得血脉偾张。
平日律己循规地去打猎,只是为了锻炼自己和白鹞,而今日那样的场合,对他来说,连拉开弓的意义都没有。
小郡主:“所以风头便全叫裴十五拿走了。”
酡颜并不会因为陆云门在这里便不说出他在猎场的情况。她没说,那就是陆小郎君在狩猎时无声无息,没有半分出彩。
而裴十五却得到了满溢的赞誉。
明明她挑中的小郎君才是最好的。
他总是与物无竞,和其光、同其尘,敛着身上所有的锋芒。
他不在意,她却不乐意。
她不允许她觉得宝贵的东西被别人比下去。哪怕一刻都不行。
“还说要我看着你……“
她猛地回首,鬓边梳上玉蝉划出流光,薄薄的扇沿如刃般抵在少年的喉间!
“你想要我只看着你,那你就去争,去抢,去把他们的光芒全盖过去,不准让他们赢一次,满城所有的喝彩都只能是你的!”
说完这些,因提到了小郎君在裴府林子中说的话,小郡主有了其他的心思。
她顿了顿,拿着扇柄的手腕忽地软了下去,但纨扇却慢慢向上,从少年的脖颈、轻而柔地滑上了他漂亮的下颌,“说起来,我们在裴府的林子里还没……“
被抵住喉咙也纹丝未动的小郎君,却在这时向后退了退:“章太医令说,你近日清目丸服得无所顾忌,或致眼疾加重,要比以往过得更加清心寡欲才行。我当时……已经过分了。”
陆扶光:“他竟又同你告状?”
在裴府,他五脏六腑被炭火烧灼似的,情绪那般失常,都因想着她的眼疾,克己地将一切止在了亲吻、到底也没有拨开她的裙衩。如今,他自然更不会做别的了。
清楚这些的小郡主出气似的将纨扇摔到身侧。
少年待白玉扇柄击在银炉四趾蹄上的清脆声响消失,刚想开口,屋门却突然被叩动。
“世子。”
门外是陆云门的亲卫。
他已吩咐过今夜不要人靠近,亲卫却仍来叩门,定是有了要紧的事。
明白这些的陆扶光陡然也安静了下来。
顷刻间,屋中只剩呼吸之声。
在这片寂静里,屋外亲卫继续道:“世子,一盏茶前,太孙妃离开了她买下落脚的独院,乘车直向世子院中来,如今只余半条街。”
为了郎君出入便利,又因他到底不是河东陆氏的血脉,陆云门的院子就在陆府的边缘,还有扇小门与府外的街巷连着。
几乎是亲卫的话音刚落,那小门就被急促敲响。
应门的下人甫将门打开,一双雕履便迈了进去。
紧接着,走进来的那人掀开了遮掩住她大半眉眼的貂鼠裘兜帽,露出了西子般苍白柔弱、仿若总是带着病容的美人面,登时就将本想拦住她的下人惊得跪拜下去。
对脚边人毫不理睬,陆品月径直向前,手中香璎珠串捏得极紧。
进了内院,看到已站在檐下的陆云门,陆品月的面色更加冷了。
她叫退下人,待院门一闭,就对着嫡亲的弟弟开口训斥:“你是在哪里得了失心疯,竟去信告诉父亲,说要在此回的祭祀中从河东陆氏除名?如今离年节不足百日,我在东都万事皆忙,却被你害得要日夜兼程赶到河东来!”
少年无声地听完她的责骂,随后平静地看着她:“我在寄与父亲的信上写了什么,长姐为何知道?”
“所以事情果真如此了。”
陆品月自知她得到消息的方式并不磊落,但越是这样,她越是习惯地要将更多的错扔回到陆云门身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脱离河东陆氏?那是曾祖用毕生的功勋换来的,你再过几年就该冠字入仕,非要在这时背上不孝之名吗?”
屋子里,小郡主依旧如小郎君走出去时那般坐在银炉旁,吹着飘到鼻尖的香雾。
但若是酡颜在这儿,便又一眼能看出她是在不高兴了。
而这位小贵人一旦不高兴,惹她不快的那个人便很快就遭殃了。
银炉内的香差不多燃尽,听着外面陆品月一声接一声愈发无礼的质问,看不见的小郡主指尖抚地,随手将纨扇抓起,白玉柄重重击上银炉的仰莲瓣!
玉碎银震,毫无征兆的炸鸣骤响顿时扼住了陆品月的喉咙!
“你屋中有人?”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些刻薄话也许被旁人听到,陆品月双目瞠然,抬步便要往屋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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