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 魈原镇。
雨洋洋洒洒地下,天空一片雾蒙蒙的。
而在这大雨里,一道蓝色身影御剑在天空歪歪扭扭地飞, 剑上红衣女修拉着他湿透的衣裳时不时往回看,一张脸花容失色:“师兄,师兄,你快些,听廖快要追上来了!”
听廖是一种妖兽, 形似巨蟒,却多出一对翅膀, 比起爱好和平的草木妖,听廖大都凶残,以人修为食物。
而他们身后追着的那对翅膀张开来有半个屋顶大, 很明显再经历一道雷劫见可以升阶为大妖了。
这当然是这两个初出茅庐的人修对付不了的。
前面的师兄咬牙:“闭嘴。”
师妹忙闭了嘴, 等回头看那巨蟒坠在剑后, 一副猫抓老鼠慢吞吞戏耍他们的模样, 忍不住道:“师兄, 我不想被吃,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呀。”
那师兄憋红了一张脸:“我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我们撞大运,正好撞见扶……啊!”
突然,剑被身后的一股吸力往后倒,女修回头, 只看见蟒蛇近在咫尺的大嘴--
“师兄!”
她惊叫。
就在这时, 一道几乎可遮蔽天地的绿意突从天空洒落, 就像天地间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雪。
而刚才他们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的巨蟒被那“绿雪”一触, 便如雪一般融了。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
两人傻眼地看着那绿点,师兄“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蹲,而女修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拂来,自己已然落了地。
而后,就见一女子袅袅而来,烟雨蒙蒙里,她撑一把伞,看不清脸,却只见一身素衣如仙,纤腰里配着一把霜雪似的剑。
那剑美则美矣,却看起来如同死物般暗淡。
于是,这漫天遍野的绿,与那撑着纸伞的女子,成了一副诡异而绝美的画。
男修张了张嘴巴,旁边那女修却已然一脸激动,拼命地拍旁边的人:“一定是扶璃大君!是扶璃大君救了我们对不对?”
大君是对妖族大妖的尊称。
妖族与人族不同,小妖常见,大妖却是几千几万年才能出一个。
妖族每出一个大妖,修界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大多数大妖都热衷于招揽小弟,侵占人族地盘、抢占资源,但扶璃大君却是个例外。
自她八百年前横空出世以来,修界开始战战兢兢,但她似乎对侵占人族地盘毫无兴趣——
相反,比起那些视人族为血食的大妖,扶璃大君对人族相当友好。
她行踪飘渺无定,有人传在中州见过她,又有人传她去了北海的无望之巅,无人知她的来处,亦无人知她的样貌。
只知她出现时必会穿一身白衣,配一把银剑,生机与死气缭绕一身,令人见而忘返。她救人,也杀人,救下人不拘性别、不拘仙凡;杀之人必是恶贯满盈,为一方恶首。
有人为她立长生碑,口称大君;亦有对她痛恶之人,日日诅咒…
她在九州之地留下许多传说,但若有人问其形貌,见过她之人必定要讳莫如深地说上一句:“你一见便知。”
果然是一见便知。
明明未见其貌,可她身上蓬勃的生之气,与配剑那幽暗的死之力组合在一起,诡谲又迷人,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至于是丑是美,已无人在乎。
“可是扶璃大君?”
女修忍不住问。
那女子却未回答,裙裾飘飞间,已有消隐于青山雨雾之象。
女修追了两步,一道屏障突地出现,拦住了她。
“不必跟来。”
女修只听一道声音若幽兰空谷,待再要寻,那白衣女子已经芳踪杳然。
她怅然若失,看旁边师兄,亦对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扯了扯他衣袖,师兄这才醒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朝那人消失之处重重一拜。
“多谢大君!”
“多谢大君!”
这救人的便是扶璃。
八百年过去,沧海虽未变成桑田,却也有许多事与过去不同了。
曾经人人称羡、惊才绝艳的朝云公子,终如一现的昙花,渐渐被人忘却。
修界永远有新的天才弟子出现,再无人记得那个在无崖顶无尽风雪中走来的少年,他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夜晚。
可扶璃却不能忘。
他长在了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里,与她同呼同吸,再摆脱不得。
她吃饭时想他,行走时想他,睡觉时想他,无时无刻,每分每秒--他如她的梦魇,也如她的欢欣。
她有时会恨他,恨时咬牙切齿,若他在她面前,她必定要将他的骨血皮肉一口口诞尽,再不存复。可有时又爱他,爱他欢颜,爱他困苦,若他在世,这世间一切都可不必再要。
可他不在了。
她游遍山川,行过沧海,可这世间再无沈朝云,再无人爱她如生命。
生命的尺度好像在他逝去后,变得漫长而无意义。
唯有在他生辰那日,好像突然变得不大一样。
这一日,又是他生辰。
扶璃去了故地。
一千年,足够凡间换过好几个朝代,黎国早已覆灭,现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笙的小国。
太阿广场还是叫太阿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渴望求仙问道的凡人在附近上香,扶璃在那站着,仿佛看到白云如练下那带着腾蛇面具的少年。
他多年轻啊,比起捱过千年时光的她来说,他殒命在了小草儿最鲜嫩的苗牙期。
扶璃有些鼻酸。
趁夜,她去皇宫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唯有月依旧。
她坐在屋檐上喝酒。
扶璃的储物囊中有许多东西。
那人大概是绸缪许久,搜罗了许多东西与她,衣裳、首饰、元石、清露等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酒。
扶璃几乎能想象他在淘换这些东西时的神态,必定是:“女子多饮酒无益。”
大约是出于一点对他安排的叛逆,扶璃就爱喝酒。
她每到一处,必定要买上那处最出名的酒,醉上一日。
她喝过苦宗酿的青碧螺,喝过红袖招的满庭芳,喝过快活山的山涧云,可喝来喝去,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凡间的梨花白。
带一点辛辣,那辛辣会从鼻间一直冲到眼里。
梨花白要配冻玉杯。
那杯子也是他留给她的,他未给她备酒,却给她留了许多茶盏酒盅。
他知道她爱漂亮的东西,连花盆也备了许多。
可却不知,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爱扎根于那小小的花盆。周游多年,她走过千山,踏过万水,有钱时住店,无钱时便于野外,沐风沚雨地过上一夜。
无人呵养时,从前觉得难捱之事倒也不觉得苦。
只是觉得孤独。
倒上酒,扶璃犹觉不足,翩翩然下了屋檐,去了宫殿的膳房。
膳房只有一个守炉的老翁。
扶璃点他入睡。
下一碗面,回到屋檐,放到对面:“今日贺辰,请你一碗面。”
“这些年我煮面的手艺越来越好,可惜你吃不到。”
她笑。
那热腾腾的气也好像飘到眼睛里。
扶璃开始饮酒,饮到一半,似觉不够,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张纸。
纸做的人,纸面已经发黄,朱砂画过的地方已经淡得几看不见。
扶璃手轻轻拂过那纸人,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一般,眼神温柔。
“你早知这一日是不是。”
她轻轻道,“留这纸人予我。”
旋即,纸人一落,绿蓬蓬的妖力落其上,纸人落到她对面的屋檐,变作了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公子斜倚于屋檐,长发如瀑被风撩起。
月光落到那如玉脸颊,连着那黑色的瞳孔也带了点透亮,他看向她,像还在世一般温柔。
扶璃望了他一会,将身体伏过去。
她伏到了他膝上。
“你去哪儿了。”她茫然地道,“我找了你好久。”
“他”像个呆呆的木偶,一动不动。
扶璃却将手环住他腰,一只手越收越紧。
“沈朝云。”
“我好想你。”
她将脸埋进他怀里。
他怀抱却冷冰冰的,既没有温度,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回抱她。
扶璃眼泪掉了一滴下来。
纸人猝然消失,像梦幻泡影。
扶璃维持着那姿势,看着飘到身边的纸人。
月光茫茫,上面的朱砂彻底消失了。
一点点火起,她看着那纸人被一点点烧尽,最后成了一捧灰。
灰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连这也消失了啊。
即使她百般不舍得用。
扶璃渐渐坐起。
她想一醉。
梨花白醉不了人,便只能换,吉香托飞鸟送来的黄粱醉后劲大。
随着一杯杯酒饮下,酒意渐渐泛上来。
扶璃斜倚于翘起的飞檐,望着头顶月。
月光落到她染上微霞的面颊,将那微阖的眼睑、以及垂落睫毛的一滴泪珠照得清晰。
扶璃睡着了。
她发现,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醒来,天地似也变了。
一切都觉得恍惚,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昨日未来参加拜堂的的大师姐坐在她床边。
扶璃问她:“师兄呢?”
大师姐一双眼哀凄地望着她,并不说话。
于是,扶璃懂了。
她疯一般去找师父,满头白发的太清道人却只是一脸平静地告诉她:“不过个人选择,节哀。”
他叫她节哀。
怎么节哀。
从前往后,她再看不到那少年,她再无法冲到他怀里,再无人吻她,无人抱她,再无人在深夜与她紧紧裹缠,从此后,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她的藤蔓再无法通向他,她的血液再无法与他的血液汩汩相缠,她的契图再无法敲响。
她是一株藤。
但让她扎根的土地消失了,从此后,她将再无归处,永远飘荡。
扶璃恸哭。
她感觉到了迟来的疼痛,那疼痛丝毫不亚于轮回镜的雨夜,白衣郎君在她怀内阖眼的那个雨夜。
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
扶璃捂着心口,却听到了那里“扑通扑通”地响。
太清道人怜悯地看着她,道:“那是朝云的心。”
她是一株藤。
却多了一颗人类的心。
他将自己的骨血、他的所有融入她身体,最后,变为这一颗心。
扶璃又哭又笑。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
她是藤,却又不止是藤。
她多了一颗人类的心。
……
扶璃又被痛醒。
她捂着胸口,胸口里那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她呆呆地望着头顶。
月华已西落,阳光灼灼洒满全身。
身下的宫殿开始醒来,宫娥们在长廊上洒扫,她伸手覆额,试图遮住刺眼的光,却只摸到湿濡的脸庞。
她看着指尖的水意,嗤地一笑掸去。
这许多年了,竟还能有泪。
坐起身,风将裙衫吹得飘起,扶璃将倒了一屋檐的酒瓶瓷盏收起,在指尖触到那已经发凉的瓷碗时顿了顿。
面已沱,发胀地团在青瓷碗内,像一坨不知名的面糊。
扶璃安静地看着,良久,将那碗面拿到身前,拿出筷箸,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中途似乎有些割嗓子,她嗝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全部吃了下去。
碗空,她起身。
足尖轻轻一点,人便已经凌虚御风,浮到半空。
一千年,足以让一只小妖变成一方大妖。
也足以连乘飞舟都觉新奇的小妖学会了飞。
扶璃落到了城外的一棵树上。
绿意将这片林笼罩,远处有信鸟飞来,她伸手一招,那信鸟扑腾着翅膀转了个圈,落到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小师妹,明日便是我与洛书婚典,莫忘。”
信鸟说完,便化成一张纸符,在半空无风自燃。
扶璃掸去那一点灰,似陷入沉思。
旋即择定一个方向,轻点枝头,踏云而去。
不过须臾,便已经到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扶璃落下云头。
此时旭日朝朝,街面攘攘。
一切都是寻常模样,商贩叫卖,行人熙攘。
扶璃去了一间宝铺,没寻到合意礼物,才出门,却遇一位年轻男修拦路。
扶璃抬眸,却见男修一阵恍惚中问:“仙子从何处来?可愿把臂同游?”
这人生得不讨厌。
玉面修唇,腰佩长剑,英姿勃发。
可扶璃却眯起眼睛,只觉阳光耀眼,令人恍惚。
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母螳螂在与公螳螂拜堂后,会将公螳螂吃下肚去。”
“你觉得,是被吃的伤心,还是吃人的伤心?”
男修摇着扇子,好笑道:“自然是被吃的伤心。”
女子声带呢喃:“可我觉得,是吃人的伤心。”
她面色恍惚,露在巾纱外的一双眼如梦如雾,似盈满了伤心。
只看得男修心中一荡,正欲说什么,却见那女子眼突含妖冶,望着他满是戾气。
“我是妖,仙士可愿被吃?”
男修脸色煞白,拔腿便跑。
女子咯咯咯笑,声音软和也不知在与何人说:
“……你瞧,这世上就你一个傻子。”
***
第二日。
宗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守门弟子穿着门派下发的绯衣,一脸喜庆地在山门迎客。
等又一波客人过去,一人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今日这人可真多。”
“那可不?嗣音长老与洛宗主的结璃大典,三宗十二门里谁敢不给点面子?你没看太清峰下事堂的礼物都堆成山了么。”
“这倒是,不过这场大典花费也不少……”
门人开始历数起大典时用到的器具,结亲时的鸾车,甚至接待的水酒……
“洛宗主有钱!七宝宗富得流油,说起来,太清道人坐关多年不出,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关为这大弟子主持大典……“
“这等事哪里是我们这等小弟子得知…”
说起太清道人,就难免要谈及太清道人的几个徒弟。
说起来太清道人的师徒运也是差到极点了,收的徒弟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这些年陨落的只剩下一个大徒弟,也就是今日举办大典的嗣音长老。
而曾经十分热衷收徒的太清道人伤透了心,此后千年再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
“可我听说,道人还有个关门弟子在外?”
“关门弟子?我怎么从未听说。”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传闻中道人的二徒弟可比现在的嗣音长老还厉害,是当年三宗十二门里的翘楚,一柄昆吾剑杀得同届无敌手,就是现在的靳楚大师兄都多有不及,听闻其形貌…”说话弟子露出一脸向往,“更是惊华绝代,只是这位师兄…\"
他压低声:“在和道人的关门弟子拜堂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再之后道人的关门弟子也离开了门派,这一千年从未归来,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一人唏嘘,一道剑柄飞来,敲了他们脑袋一人一记。
“不好好守门,废什么话!”
一穿着黄衣的女子凭空出现。
“吉香师姐!”
守门弟子忙行礼。
黄衣女子哼了一声,嘴角旁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十分酷冷:“好好守门,莫要堕了我无极宗名头。”
“是!”
几人凛然。
吉香师姐可是他们弟子堂如今最凶悍的授课前辈,几人都在她手下吃过亏 ,此时不敢回嘴,个个乖巧地像个鹌鹑。
吉香训完人,忍不住往山门外看了一眼,暗叹口气:也不知这次,阿璃会不会回来。
若回来……
她摸摸自己眼角的纹路:她都老了啊。
想着,又往山门外看了一眼,才迈步离去。
山门弟子等她一走,忍不住舒了口气,一人拍拍胸脯:“吉香师姐可越来越凶了…”
“好了,少说两句,免得师姐听到将你们踢到万溪渊去。”
众人一凛,果然不再聊天,规规矩矩地候那接待。
这一接待,便从辰时接待到未时。
来贺之人越来越少,时已近黄昏,彩霞漫天之际,山门前袅袅行来一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如雪,腰佩银剑,唯有裙边与发间隐见一点红。
初时不见容,只觉曼妙。
等到近前,那人抬眸,朝他们一笑,众人心中不由一荡。
凌寒绝艳,犹似暗香来。
“劳驾,”素手拈了一红帖递到面前,“验一验。”
与红帖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无极宗身份牌。
守门弟子在一股非兰非雪的清香里,将那身份牌接过,檀木制,上面一点气息流转,刻字:
[太清峰,扶璃。]
太清峰,扶璃?
守门弟子看了看木牌,又看着面前绮艳绯霏的女子,面露恍惚。
“仙子是…”
女子朝他一笑,那笑陡然绽放,便似万层雪里盈盈一朵莲,清艳绮靡,一绽即收:“太清真人门下五弟子。扶璃。”说着,她往木牌里打入一点气息,那木牌亮了亮,便熄下去。
这便是过了。
弟子怔怔将身份牌还去,就见那女子又是一笑,接了牌子,大步踏入门中。
另一弟子怔怔看着,突然道:“那便是传说中太清道人的关门弟子?当真是…”
“一任群芳妒…”
“草木之盈,银霜之寂,融于一体…”一人道,“你们难道没发觉,这位师姐打入木牌中的气息…”
“是不太对,倒像是…妖力?”
“啊,我想起来了,门中一直有个传闻,说传闻中的扶璃大君,出自我无极,这位师姐也叫扶璃…”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骇然。
外界散修不知,但三宗十二门修士人人皆知,妖兽难修,可一旦成为大妖,必有天赋神通,极为强横,为一方霸主,便是宗门内不世出的大佬联手都未必能及,现在传闻中的扶璃大君竟然是太清道人的弟子…
这时,扶璃已经走到了太清峰。
千年未归,太清峰依稀如昨。
只是那半山腰的绿,被满目的红色所掩,清冷被涤荡一空,变得热闹喧嚣。
扶璃站在山脚仰头往上看,面前似乎出现了那漫山遍野的黄色花絮。
在那黄色花絮里,一条红绸从山脚通到峰顶。
曾经,她也是在这拜过堂的。
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修士拦住她:“这位…”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扶璃仙子?是扶璃仙子么?”
扶璃注视着面前人,只觉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老者敛袖朝她便是一礼:“仙子恐怕不记得我了,我是朝云师兄府邸的那个小童,还给您买过许多冰碗的。”
“啊,是你。”
扶璃看着面前的老者,他已经老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须发皆白,满目风霜,再不见曾经的天真童稚。
“仙子一点都没变。”
老者一脸唏嘘,望着面前袅袅如烟的女子,心底却不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当年让整个修界都惊艳的白衣公子,如今也不过是一抷黄土。
世事无常,他老了,仙子却还是原来模样。
“仙子,请。”
老者肃穆起面庞,让出上山的路。
扶璃颔了颔首,上山。
时已尽黄昏,风过处,挂着红绸的绿树随风摇曳。
她未直接去举办大典的峰主府,而是去了半山腰的一座府邸。
黑瓦白墙,绿树成荫。
真奇怪,这么多年未回,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得那么清楚,连池塘那缺了一角的假山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打理,池塘内的莲都凋了,倒是主卧外壁上她亲自剪的喜字还在,只是褪了色。
扶璃似乎还能看见一夜惊魂,醒来时那红衣女子冲去峰顶状若癫狂的模样。
她站在门口,并未进去,过了会转身,去了峰主府。
大典果然办在峰主府。
各峰长老与宗掌在座,有些已然换了新面孔,太清道人坐在正首位。
扶璃隐去气息,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一对新人。
一千年过去,洛书已然出落得沉稳,下颔留了胡髭,穿一身大红喜气洋洋地站在她大师姐旁。大师姐亦是一身红,两人并肩而立。
修士的结璃大典和凡间婚嫁不同,无需拜堂,只是在两只白鹤与同心契下,由三清道祖见证,礼便算成了。
扶璃看着大师姐眉间隐隐的喜色冲淡了平时的清冷,不由笑了笑。
她还看到了吉香。
吉香老了许多,不复从前言笑晏晏的模样,只面上依稀有些喜色,也看着那对新人。
扶璃并未打扰,待礼成后,悄悄留下一份礼,便往外走。
她顺着记忆一路往前。
太清峰后峰,有零星的雪,她站在峰顶,听呜呜的风声。
月明星稀,唯有一点喜乐传来。
扶璃站了会,抬步要走,绕过一块大石头时,发觉赵凌倚在石边,身下铺了块席子,在那饮酒。
赵凌听到声音,也抬起头来,月光落到她幽冷的面庞,扶璃发觉,她面上还带泪。
赵凌一愣,旋即又一副不大惊讶的模样:“你来了。”
她将杯中酒饮尽,又将对面那杯子往地上洒,像是在祭奠谁。
扶璃走了过去。
“坐。”
赵凌拍拍对面。
扶璃席地而坐。
赵凌伸手过来,替她斟了一杯酒。
两人碰了一杯,赵凌道:“…嗣音师姐已然成亲,他却故去多年。”
“我看着门内人来来去去,却再也没有人记得他,怀念他,想与人说说他的事,却也找不到人。”她撩起眼皮看向扶璃:“没想到,最后竟然要与你才能说起他。”
扶璃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并未开口。
赵凌却凑过来,睁大眼睛端详着她那张脸,半晌才道:“老天爷对你可真不薄,一千年过去,我们都老了,只有你……我在各地听着许多人说扶璃大君,扶璃大君…”
“你倒是逍遥得很。”
“还不错。”
扶璃一口饮尽杯中酒。
赵凌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惯你这样。”
她道,身体靠向石头,眯起眼看着天,“总是这么傲…“
她像是陷入回忆:“你知道我一次碰见他是什么时候吗…”
“我父亲是秋玄长老,你跟吉香都说他不坏,可作为父亲,他太坏了,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抱着一个女人亲热,我告诉他母亲死了,他却只是‘哦’了一声,问我‘然后呢’。”
“他问我‘然后呢’,”赵凌吃吃笑,“你信不信,他问我‘然后呢’,那语气,就像死的人不是和他有过肌肤相亲的石头,而是什么小猫小狗。”
“我当时都惊讶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我想不通,气得颤抖,哭着跑了,跑啊跑啊,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这儿,就在这石头边,我遇到了朝云师兄,他也坐在这儿,剑就放在膝上,”赵凌对天比了个圆:“天上还有个好大的月亮。”
“…我当时哭得特别丑,一抬头看见他,心想,完蛋了,又要被嘲笑了。但师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了我一方帕子就走了,那方帕子…”赵凌望向天,“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离开时,才知道那里多了一个隔音阵,所以,我在那哭了那么久,也再没人来。”
扶璃安静地听着。
她并不知道,赵凌还有这么段过往。
“…门内许多人都说,朝云师兄性子冷,可那时我就知道,师兄他有颗再温暖不过的心。”赵凌看向她,“所以那时,我很看不惯你。”
扶璃又饮了一杯,冷冰冰的酒液入喉,她笑:
“你看不惯我又如何,朝云师兄喜欢的是我。”
赵凌翻了个白眼,两人又碰了一杯。
喝了许久,她突然道:“回来吧,别在外面晃了。”
扶璃莞尔:“又不讨厌我了?”
赵凌哼了一声:“我还是讨厌你。”
“不过…当年我们这些人留下来的也没多少个了,修仙路漫,晴芳师姐走了,吉香年纪岁也大了,也就这几十年了……”她声音低了下去,“宗门里也没几个旧人了。”
“再说吧。”
扶璃与她又碰了一杯。
两人默默碰杯,默默饮酒。
夜已深,赵凌醉了,趴在席上傻笑,扶璃给她设了个阵,起身,慢悠悠往外去。
她也喝了点酒,趁着朦胧的酒意,去了无崖顶。
无崖顶上,依然是风雪漫天,白皑皑一片。
一颗颗星子缀满夜空。
扶璃站在崖边,千年未归,星辰如故,风雪如故,可能拥着她陪她看星星的人却已然不在了。
她终于感觉到迟来的悲凉。
这悲凉起得那样迟,以至于她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当真不在了,她再也找不见他了。
天地之间,苍穹之野,再无这人的踪迹。
所以,她才不喜欢回无极宗。
扶璃一抹脸,却只是抹到一脸湿。
她想,这人可真是狡猾。
留下这般多,叫她如何忘记他。
扶璃在崖边站了一夜,从月明星稀站到晨光漫天。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像是也盈满了伤心。
无处不在的白雪似将一切都掩埋。
等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到肩头,扶璃才要迈步,却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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