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纵死后, 冯启带人搜查了他的住处,从中翻出了很多他与朝中官员的书信往来。根据那些书信,冯启又抓获了不少怀有异心、或是贪污受贿的朝廷官员。
一时之间朝野遍地哀嚎。
而在这件事中, 唯一能全身而退的便是摄政王徐空月。但即便这样,翌日早朝上,仍是有不少大臣参了他一本,称他御下无方, 才惹出诸多祸事。
珠帘之后,皎皎的目光停留在百官之首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上。昨日之后, 徐空月带走了卫英纵的尸身, 说罪人已死,还请公主开恩,容许他与家人合葬。
而今日,他便称病不上朝。
言官还在列数摄政王徐空月的十大罪,小皇帝频频回头张望。只是隔着一道珠帘,他始终看不清皎皎脸上的神情。
退朝之后, 在皎皎的默许之下, 小皇帝对所有的参奏充耳不闻。之后言官上奏的参本也悉数被按压在了龙案之上。
李忧之对此倒是有所不满,“我明白公主目前不想动徐空月,但是也不该对言官所谏置若罔闻。”
皎皎却避而不谈, “南岭那边可有回应?”
西南之乱,前线虽有向以宇率大军镇压, 但西南之乱一日不平定, 朝中便一日不得安宁。而如今既然已知此事是由赵垣熙所起, 皎皎便想在不动南岭的情况下,尽快平定西南之乱。
只是她往南岭那边送了几次信,赵垣熙都顾左右而言他, 始终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回应。
李忧之知晓她担忧西南,便将心中不满按下,答道:“没有。”皎皎已将赵垣熙前来长安之事告知于他。他们虽然知晓了赵垣熙的目的,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么做。
而他们尚未讨论出一个结果,西南的战场却先出了事。
——向以宇的副将冒死从西南战场赶回,带来了向以宇战死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就连数日不出府的徐空月都匆匆进宫。
这段时日他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小皇帝遣余连去看过几次,都不得而返。如今见着他,才发现短短数日,他已经清减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空荡。
而徐空月进来之后,一把抓住那副将胸前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说向以宇战死了?”他满眼不敢置信,声色俱厉的背后藏着一戳即破的忧惧。
副将已是泪流满面,他举起手中一直抱着的头盔,咬牙切齿道:“向将军是被临南府总兵荀元九害死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小皇帝也是大惊失色,“到底怎么回事?”
副将抬手狠狠擦了一把面上的眼泪,将向以宇战死之事从头禀来。
原来自从首战失利后,向以宇痛定思痛,调整作战方式,又重新布局作战队形,在接下来几次阻截西南军北上的战役中都取得了不小的胜利。
或许是被这几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向以宇在临南府总兵的建议下,对西南发起了主动攻击。为鼓舞士气,他亲自率军横渡丽水,与西南军在丽水南畔的丽水镇展开一场争夺斗。
他本意是想速战速决,快速拿下丽水镇,但谁知西南军战力惊人,在向以宇发觉丽水镇久攻不下之后,便率军匆匆而回。
但当大军行进到丽水边,才发现他留守在丽水边看守船只的兵士已被悉数斩杀,数十艘船只皆被凿穿了船底。
好在向以宇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会有此事,出发前便与荀元九商议好,一旦他们在丽水之南发起烟花信号,荀元九便立即派人送船过来。
然而三只信号烟花放出,却始终没有得来临南府的回应。而此时,身后西南追兵已然赶到。
求助无援的向以宇最先企图保存实力,不欲与西南军正面交锋,但西南军越来越多,他几乎走投无路,不得已与西南军展开殊死拼杀,最终阵亡在丽水南畔的战场上。
副将说到这里,已是声泪泣下,哽咽不能言。“末将……末将派人去找,最终……最终找到了……向将军的……尸身。”
徐空月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短短数日,摄政王徐空月的左膀右臂,悉数死去。
皎皎看着他苍白到了极点的面色,仿佛看到了当年求助无门的自己,如坠深渊,被无尽的绝望深深笼罩。
而西南战事也因向以宇阵亡,发生了巨大转变。小皇帝责问临南府总兵的旨意还未下去,便传来了临南府总兵叛向西南的消息,他封锁了北城门,还将城中劝谏的大小官员悉数斩杀。
消息传来,朝野震撼。一时间朝堂之上层出不穷的声音纷纷响起,有些却令小皇帝听了都忍不住皱眉。
最终压下所有声音的,仍是自南边传来的捷报。
——南岭郡王率领府上三百亲兵,于丽水下游成功阻截意欲借道南岭北上的西南军,并借调了周边兵力,与西南形成相互制衡的局面,暂时稳定住了大庆南边的局势。
这算是自西南反叛以来,传来的最好消息了。一时间,朝堂上满是对南岭郡王的夸赞之声。人人仿佛解除了巨大的危机,相互庆贺起来。
珠帘之后,皎皎见满朝皆是这幅场景,不由得心生厌烦。
李忧之也满怀忧虑,“南岭郡王难道是想凭借与西南相互制衡,好巩固自己在南岭的地位?”
皎皎摇了摇头,“我只怕他想要的更多。”赵垣熙当日所说之言犹在耳边,他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皎皎虽然将赵垣熙抵达长安的事情告知了李忧之,却唯独隐去了他仍想争取皇位的心思。
李忧之看着皎皎浮现出不安神态的脸,若有所思。
因南岭郡王抵御西南军有功,朝廷也对其有所嘉奖。但赵垣熙却不要朝廷的赏赐,他上奏小皇帝,为保南岭太平,希望小皇帝可以准许他屯养一支骑兵,以此对抗西南。
对此,皎皎第一个提出反对,“自太宗皇帝传下的规矩,藩王不得私自养兵。”然而齐国公却道:“如今向以宇战死,朝廷大军在临南府受挫,倘若南岭也失陷,那么大庆则危矣。”
齐国公之言得到朝中不少老臣的赞同,李忧之于朝堂之上当众反问道:“齐国公同意南岭郡王养兵,不知是否考虑过,一旦南岭郡王有了军队,是否会挥军北上?”他在齐国公面露不虞之时又继续道:“还是说,齐国公忘记了,南岭郡王之所以会成了南岭郡王,正是因为谋反不成而致?”
一句话说得齐国公微微色变。他当即跪下,对小皇帝痛陈道:“老臣只是忧心南境的百姓,西南王挑起战事,南岭倘若无兵力自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像临南府那样,沦为西南的战利品!”
朝堂众臣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齐国公则将目光投向徐空月,“不知摄政王有何看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徐空月身上。
他的右手仍未痊愈,虽有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早有人发现,他的手上始终缠着绷带。虽然并未有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是因为西南反叛之时,他没有亲自领兵平叛,私底下便有不少人猜测他右手已经废了。
此时面对所有人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沉默下去。迎着小皇帝略显担忧的目光,他轻轻抬起眼皮,拱手行礼道:“南境会陷入如今这种局面,是微臣思虑不周所致。微臣会尽快重整大军,抵御西南军北上。”
他的说法看似给了一个解决途径,但实际又似乎什么都没说。齐国公等人对此很是不满,然不等他们出声,皎皎倒是率先道:“摄政王所言有理。”
——似乎只有在此时,他们才能勉强意见统一。
徐空月的目光轻垂,避开了珠帘后皎皎探究的视线。
小皇帝最终也没有准许南岭郡王屯兵的奏请,只准许了他扩充亲兵。好在自从被南岭郡王阻挡了回去,西南似乎也暂时没有北上的打算。探子回报消息,西南王召回了驻守临南府的大将,而西南军仍驻扎原地。
朝中众臣猜不透西南王的想法,有胆大的想去问一问摄政王的看法,却找了一圈都不曾发现徐空月的踪迹。
而明华殿外,徐空月站在那株腊梅树下。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葱绿的叶片,间或夹杂几片已经枯黄的叶片。
看到他,皎皎的步子一顿,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继续走着。
徐空月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到殿门前。而后脚步忽的一转,皎皎朝他走来。
她走得有些急了,微微喘息着,望向徐空月的目光还算平静。
“你担心南岭郡王借着西南的战事,屯兵养兵。”徐空月的目光同样平静,或者说,如一潭死水一般,无论多大的风浪,都难以激起半点涟漪。
皎皎呼吸一窒,随即又若无其事起来。她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是被贬至南岭,就算挥兵北上,登入长安,也不会有人承认他。”
徐空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似乎看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可你仍是担心。”
皎皎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我会帮你。”徐空月却蓦地笑了一下,“我会扫平西南的战事,不会给赵垣熙养兵的机会。”
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多年前在琼花树下的样子。皎皎看得微微出神,但片刻便反应了过来。她面带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同意设立西北都护,由程毓简任都护一职,统领西北所有兵力。”
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藩王,推翻了前朝的统治后,才建立了大庆。太宗皇帝继位后,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便将兵权牢牢握在中央皇室手中。这些年大庆西北边境之所以常备北魏骚/扰,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边境各地驻军只有防守之职,而无率军追击之责。因此,哪怕是边境重地,城中兵力也只够守城所用,而无多余的兵力反击。
当年漠北城被夺,也正是基于此原因。漠北城被围困,徐延将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只能一边严防死守,一边向朝廷递交求援奏折。
而当时大庆的兵马大权握在曾怀远手中,徐延将军迟迟求不来援军,才导致漠北城破。也正是基于此原因,徐空月才多年来始终对定国公心怀芥蒂,酿成如今这般后果。
这些年徐空月努力往上爬,并非是他爱慕权势,最大的原因是他应承了任老将军,会改变大庆边境的兵力布置,让各位守城将军面对北魏来袭时,不再只能被动防守,而是能率军主动出击。
当年西北三城被夺,西北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徐空月奔赴西北之前,先前往已然卸任的任老将军家中,在他门前跪了两天一夜,才求得了任老将军的全力相助。任老将军亲笔写信给门下门生,让他们尽全力辅佐徐空月,夺回西北三城。
也正是有了任老将军那些门生的鼎力相助,才有了后来他的封侯拜相。
后来任老将军逝世,徐空月便在他面前许下了这个承诺。
如今三年已过,虽然这几年在他的布局之下,西北边境各城已有足够多的兵力自保,并且能在小范围内出兵追击敌军,但是想要打得北魏不敢来犯,还相差甚远。
皎皎稍稍愣了愣,随即冷了脸色,“我不能答应。”徐空月所求比之赵垣熙上奏所请更为过分。
虽然赵垣熙的目的也是要手握重兵,但至少以目前局势来说,在朝廷力压之下,他除非私自屯兵,否则不能很快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徐空月所求,就几乎是将西北边境所有兵力都交托在程毓简手上。而作为重中之重的西北边境,兵力布置已然超过大庆其余地方。一旦这些兵力集结在一起,只要程毓简稍有反心,西南局势将立即重演。
她不能为了镇压西南战乱,就将西北变成与西南同样棘手的存在。
徐空月知晓她的担忧,“我并不是要单设都护一职,在都护的基础上,还可设置同等级的同知一职。都护手握一半兵符,同知则握有另一半兵符。”
他看着皎皎的眼神中满是真诚与温柔,“都护由程毓简担任,这些年他一直在西北各地守城,对西北最为了解。况且他在北魏军中也有威名,由他担任都护一职是最合适不过的。而同知一职,你可以派遣你的人前去。”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的人,但有你的人制衡,即便是后来的都护有反心,也不会立即挥军南下,对大庆造成莫大伤害。”
“设立都护一职,并不为了让我的手手握西北兵权,而是为了让他们有实力与北魏铁骑相抗衡。你去过前线,见过战场,你也知道每当战事起,边境各城疲于应对北魏的来袭,根本没有实力乘胜追击。”
皎皎当然见识过战场,她十五岁时,北魏来袭,父亲连上元节都没能在家中渡过,匆匆带兵前往前线。
彼时皎皎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瞒着母亲偷偷前往战场。只是中途到底被母亲发现了,她派人将她追回。可皎皎就快要到前线了,她固执地不肯回来。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让人给任老将军传信,嘱托他让皎皎随军出发。
可皎皎彼时一心想去前线找父亲,并不想跟随大军出发。任老将军无法,只得委托监军姚晃,让她跟随先锋军赶一段路。
她带着如云跟随先锋军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虽然不曾亲眼见识战场的惨烈,却也见过了尸横遍野。
那是她头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死人,冲天的腥臭气息拼命往鼻子里钻,那些腐烂的味道仿佛跗骨之蛆,至今想起来仍令人作呕。
直到后来父亲听闻了此事,派人将她接走,后来又匆匆送回了后方。
只是这件事她从未对人言语过,为何徐空月会知晓她去过战场?
眼见她眼中浮现出疑惑,徐空月微微侧过目光,淡声道:“设立都护与同知,西北边境才能更好地抵御外敌,而朝廷也不必再疲于应对各地战事。”
他终究还是转过目光看着皎皎,“于朝廷而言,这不是坏事。你只要选好同知一职的人选,便可放心将西北之地交托。”
这些年大庆与北魏战事不断,确实如徐空月所说,只要原因在于西北边境并无与北魏相抗衡的兵力。倘若他所言无误,大庆确实可以凭此一扫先前疲于应对之势。
皎皎轻咬着下唇,对他的提议稍稍有些心动。
“只要解决了西北的问题,我便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前往西南战场。”徐空月的声音蓦地响起,如平地一声惊雷,惊得皎皎猛地抬起头。“你要去西南战场?”
徐空月脸上的神情还是淡淡,却在触及皎皎不掩震惊的面容时,稍稍露出两分笑意。“我毕竟还是大庆的将军,面对战事,怎能一直袖手旁观?”
“可是你的手……”
徐空月抬起右手。他手上的绷带仍在,将右手掌心牢牢包裹在其中。即便隔着绷带,皎皎仍能预想里面的伤口有多惨烈。
那是她亲眼见过的伤口,多日之后仍令她在梦中惊醒过来。
“只是伤了右手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徐空月随即若无其事放下右手。柔顺的布料再度垂下,将缠着绷带的右手遮掩起来。
他轻抬眉眼,眼底无畏无惧,“战死沙场,是一个将军的使命与荣耀。”
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令人惊心动魄的话语,皎皎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后退了一步。
徐空月却露出浅淡的笑意,“我的提议,你要好好考虑。”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皎皎仍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倘若我为守护大庆而死,你是否会稍微不再那么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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